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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之家

那时候,我才七岁,但当时的情景总是历历在目。泰太 撩起上衣,露出肚子,肚子很大,压在她肥硕的大腿上。她金黄色的肌肤很是柔软,每当她抱住我亲吻的时候,我觉得她整个身体就像一个装满热水的大塑料袋。她的牙齿快掉光了,可她总是喜欢咧开嘴露出笑容。泰太得了关节炎,指关节粗大,那棕黄色的手指像干枯的树枝一般僵硬,只有在做“阿筋”—我们叫作面团的东西时,才觉得她的手指能活动。当时她就用这双手托着她的肚子给我看她肚皮上的十一道疤痕。那些疤就在肚脐下面,像铁轨一样伸向四面八方。她指着其中一条,用阿拉伯语说:“这是你父亲贾布里勒。”指着另外一条说:“这是你大伯艾胡德。”然后一条,一条,又一条,如数家珍般说出另外三个儿子的名字:“奥萨马、易卜拉欣,还有最小的阿里。”接着,泰太指着另外两条疤说:“这是两个女儿,阿米娜和雅思明……”报出属于第三个女儿的那道疤之前,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这是玛利安。”当指着最后三道疤的时候,祖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仅有的那几颗牙齿仿佛要从嘴里掉出来。“这是费拉兹、哈利勒和沙赫拉扎特……离开黎巴嫩之前,他们就死了。”

泰太的孩子们大都和她一起生活,住在祖父留下的房子里。祖父名叫巴尼·亚当。父亲每天都提醒我这房子是祖父的,他会说:“我们是‘巴特亚当’。”意思是“我们是亚当家的。”我家的房子在亚历山德里亚。因为我们是阿拉伯人,有时候,大伙儿就以为我说的是埃及那个亚历山德里亚,实际上是悉尼内西区郊外那个亚历山德里亚。我家房子没有独立的山墙,两侧的墙都是和邻居家共用的。在亚历山德里亚,这种结构的房子很普遍。那是位于科普兰街的一幢二层黄砖小楼,马路对面是亚历山德里亚公园和亚历山德里亚椭圆形的运动场,右手边是个发廊,店主是个澳洲白人,名叫查克。顺着那条路往前走一分钟,就是厄斯金威尔车站,房子后面不远处是亚历山德里亚公立学校,我就在那儿上学。

我和兄弟姐妹不可以自己去上学,得等爸爸妈妈接送,有时要等上好几个小时。我们也不能自己去百米开外的街角商店。那个商店的老板沙迪和丽玛是亚历山德里亚除我家之外仅有的阿拉伯人,但和我们不是同一个部族,他们是基督徒。可是在这个地方,能有几个阿拉伯老乡就不错了。举目四顾,他们是和我们关系最近的人。我有一次问爸爸,能不能让我自己去那个商店,他说:“要是别人把你弄走,你知道会怎么样吗?他们会玩你的屁屁。”我当时听了这话,哈哈大笑。

我家房子外面有一排黄砖围墙,进屋子得穿过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大门刷成暗橙色,跟普通房门一样高。进了大门只要走上两三步就到了前门。房门是用旧木板做成的,很薄,刷了层褐色的漆。打开门就可以看到过道右手边爸妈的房间。他们不在屋里的时候,我不能进去。爸爸说随便进入父母的房间是没有礼貌的。有时候,爸爸下午会在屋里小睡一会儿,我就进去,在他身边躺下,但是根本睡不着。阳光从床头上边的窗子照射进来,太亮了。我只好躺在那儿,盯着眼前一字排开的三只旧衣柜看。我一直以为它们是纯实木做的,结果却发现柜角那有贴皮开始卷翘。有一次爸爸睡着了,我就悄悄爬过去,剥开那层塑料贴皮,刚好看得见下面是什么玩意儿,原来都是木头渣子,让我想起玉米片。那衣柜的门把手也不是什么真材实料,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黄金做的,结果发现那层金色也开始脱落。衣柜里面放满妈妈的衣服,还有爸爸的几件衬衣和几条裤子。衣柜上面放着爸爸的《古兰经》。有时夜里我害怕,爸爸就把《古兰经》放在枕头下面保佑我。《古兰经》特别厚,我躺下之后,脑袋比别的兄弟姐妹都高,每次醒来脖子都又酸又痛。

走廊左边是我叔叔阿里的房子,他是爸爸最小的弟弟,是我们家族里长得最高大的人,身长肩阔。他房间外面的走廊里挂着猫王埃尔维斯穿着衣服的写真照片。我觉得阿里叔叔长得就像猫王。他黑色的头发总是向后梳拢,大下巴上现出憨厚的笑容。他的肤色也和猫王一样。我总说那是褐色,这时我爸爸就会更正说:“那是橄榄色。”他还解释说:“因为猫王长得就像个阿拉伯小子。”当然,随便进入阿里叔叔的房间也是不礼貌的,可是有时候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偷偷溜进去。那是这座房子里最好的房间,因为阿里叔叔不必与任何人合住。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和一个窄窄的衣柜。屋中央非常宽敞,刚好可以让我摆开乐高积木在那儿玩上几个钟头。房间还有一扇大窗,从窗口望出去就是亚历山德里亚公园,视线开阔,没有任何遮挡。街上的阳光透过窗子直射进来,亮堂堂的。天冷的时候我溜进阿里叔叔的房间,躺在地板上,让阳光照着脸庞。暖和起来的时候就开始想象: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不是这里。我属于沙漠,属于沙土,属于骆驼。这时,阿里叔叔就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啦啦啦,出去!出去!”他会这么说。

阿里叔叔只有一次允许我进入他的房间。那是一个晚上,他说,我们家院子里有UFO。它们像奇怪的影子,在天空中不停地旋转,什么都挡不住它们,无论云彩、月亮,还是星星。它们的速度比我见过的任何飞机或者汽车都快。阿里叔叔让我藏在他的床下面。我在那儿躲了整整一夜,却只看到他的书桌腿,还有他放在桌腿间生了锈的金属哑铃。第二天我又看到那些影子,就问爸爸。爸爸听了,哈哈大笑。他说那是展览场地那边投射过来的灯光。那天,出于安全,我又躲藏在阿里叔叔的床下,可是这回却被阿里赶了出来。阿里叔叔当年只有二十二岁。那时候,我还不被允许憎恨任何人,可是我觉得我恨他,他总拿我寻开心。

有一次,他把我带到马路对面的公园里,然后就悄悄躲藏在一棵树的后面。一直到我大哭起来,他才走出来表明我不是一个人。起初,他咧着嘴,脸上露出猫王一般的笑容,后来竟然哈哈大笑起来。阿里叔叔告诉我,为什么尽管公园就在马路对面,我们也不可以自己去那里玩耍。因为从我站的地方望去,我家的房子看起来很远。

阿里叔叔的房间,还有妈妈和爸爸的房间都很小。从这儿再向前走几步,走廊尽头就是我们的房间。我的哥哥和两个妹妹,有时候还有堂兄妹都住在这里。卧室左边的角落里有一扇狭长的窗子,靠墙放着两张床——就像我家的房子两侧靠着邻居的墙一样。我们房间唯一的“空地儿”就是门口,其余的地方全都塞满了旧衣柜。可是我们总能找到玩耍的地方。我和哥哥站在床的高处互相飞身踢向对方,我和姐妹们在床底下玩“过家家”。通向所有卧室的门都和前门一样,是旧胶合板做成的,涂成蓝色。阿里叔叔说这些门使房子看起来特别“卡通”。我们的房门和父母的房门之间挂着猫王埃尔维斯的挂毯。他身穿白色西装,手握麦克风。我们全家谁都没有谈论过猫王或者听过他唱的歌,所以我真搞不懂为什么把他挂在那里,我猜想大概因为他长得像阿里叔叔吧。

起居室在走廊的一头。右边有个吧台,我们把它当成仓库,存放一罐罐的橄榄、腌菜还有一种叫作“ 尚力士 ”的发霉的奶酪。泰太一个人准备这些东西。那时候,她光着脚坐在房前的奶箱上,周围是一箱箱的黄瓜、橄榄、大白菜和一个个的空罐子。有时候我和妹妹尤切维德也在外面陪她。我们坐在一块床单上,身边散落着一大片橄榄。我们用杵使劲敲打橄榄,直到把果皮拍松,然后递给泰太。一罐装满了,就把它抬到吧台里,和其他东西存放在一起,这一放就是几个月。

我和哥哥妹妹,还有堂兄妹们坐在起居室那边的皮质吧台上拍过一些照片。长大后才知道,那个吧台本来是应该存放酒的,就像街头酒吧里 真正的 吧台一样。我们部族的人是不应该喝酒的。

起居室的墙是砖结构的,跟房子外面的砖墙一样。靠墙一排摆放着三套不同的沙发。沙发面料是色彩柔和的条纹图案。这些沙发一直就在那儿放着。我不记得它们崭新时候的样子——一定是爸妈从街上捡回来的。“亚当之家”现在属于祖母,但是在这座房子里她却没有一间自己的卧室。她睡在沙发上。我半夜醒来撒尿的时候,总要从熟睡的祖母身边经过。她像示巴女王毕勒吉斯 为了塑像而摆造型一样侧身躺着,身体随着深深地呼气、吸气上下起伏。

每个沙发扶手上都铺着一块白色的装饰布,一滑落下来妈妈就马上再摆放好。这些白布是这座房子里唯一看上去崭新的东西,因为妈妈每天都洗。真不明白为什么要铺这些玩意儿,我一直以为就是为了吃完肯德基炸鸡后擦手用的。可是,你真要拿它们擦手,就惹麻烦了。“我刚刚洗过!”妈妈会大喊。我想问为什么?你为什么洗?但是我心疼妈妈,就没有问。她对我说,小时候刚满九岁,她父亲就逼她离开学校,所以她只学会了做饭、洗衣服。后来,爸爸出现了,要讨她当老婆,妈妈拒绝了。“我要找个强壮的男人。”她对她父亲说。外公听了,咯咯咯地笑起来,说:“这个男人要是打你,他能把你打飞了。”

起居室放吧台的那个角落里有个木质橱柜,里面放着一台旧电视。对面是一些折叠椅。爸爸周末在市场卖二手货,所以很容易就弄到了这些椅子。他的仓库里有一堆一堆的旧家什。这些椅子堵住了过道,所以一进门就要把身子像钩子一样弯向电视。沙发之间的小咖啡桌上摆放着花瓶。每个花瓶都是心形或者天鹅的形状,里面装着塑料花。每个咖啡桌上都有三个烟灰缸,有些烟灰缸上还装饰着镀金的阿拉伯文。我喜欢在沙发和咖啡桌之间、桌子底下、沙发后面爬来爬去。家里蟑螂和老鼠成灾,爸爸妈妈和叔叔下了鼠夹和毒药,所以有时候我能在那儿找到些死老鼠或者死蟑螂。我把他们收集起来,因为我想成为科学家。科学家就是这么做的。一周又一周,我能找到的老鼠越来越少,看来鼠夹起作用了。可是毒药却没能杀死蟑螂——它们只不过都跑到厨房去了。上周我正准备做一碗玉米片,刚倒出牛奶,一只拇指般大小的蟑螂就爬出来,冲向玉米片。

起居室的黄砖墙上挂了一溜画和照片。中间那张最醒目的画是一幅镶了镜框的中东织锦。它的色彩跟黄砖很协调,是用金褐色的织物织成的,使人想起家乡的沙土。织锦描绘了沙漠里骑在骆驼背上的贝都因人和一个喂小毛驴的妇女。织锦旁边是爸爸妈妈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爸爸没有山羊胡子,这在我看来有点奇怪。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没留山羊胡子的样子。照片上的他看起来像年轻时的美国演员西尔韦斯特·史泰龙,大鼻子、高颧骨,黑色的卷发。照片上的妈妈胖乎乎的,比现在胖多了。她浓妆艳抹,睫毛膏刷得又黑又浓,黑色面纱从头顶掠向脑后。他们说,当时为了看上去高些,她站在了两本电话簿上,白色婚纱刚好能遮住那两本书。爸爸妈妈见面没几周就结婚了。那时,爸爸二十一岁,很年轻;妈妈也是二十一岁,可看上去年纪挺大。他们结婚几周以后就怀上了比拉勒,一生下比拉勒就怀上了我,一生下我就又怀了个女孩。他们给她取了祖母的名字——尤切维德。第四个孩子叫璐璐,是三年后出生的。所以,我琢磨他们原本一定是希望先生个儿子,再生个女儿,然后再慢慢来。这一切完全是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后来爸爸的话证明确实如此。他说:“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就是你哥哥出生那天,这辈子第二开心的日子就是你妹妹出生那天。”

起居室里还有另外两幅照片。一幅挂在吧台那儿的墙上,是祖母尤切维德和祖父巴尼的照片。这张照片是人工合成的,本来他们俩没有合影,有人把他们各自的影像从两张不同的照片上剪下来拼在一起,配以白色背景复制而成的。这张照片看起来有点古怪,因为祖父在原来的照片中斜靠着一张桌子。照那张相时祖父母还在黎巴嫩。想当年,他们和十一个孩子睡在只有一间卧室的公寓里。“我们有的人要睡厨房,”父亲说,“就看你的运气怎样了。”十一个孩子中,有三个都只是得了小病却因为没钱医治而死在黎巴嫩。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祖父母带着剩下的八个孩子移民到了澳大利亚。祖父先来,足足攒了两年钱才把全家都带过来。然而,一年以后,就在他和家人一起坐在起居室聊天时,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世了。他是部族里第一个死在澳大利亚的人。

起居室另外一面墙上是艾胡德大伯的照片,镶嵌在一大块古铜色相框里。照片里,艾胡德大伯穿着叫作 嘎拉比亚 的黑色袍子,站在绛紫色的窗帘前。他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我想,也可能是看着神——手放在身体两侧。艾胡德大伯是爸爸几个兄弟中唯一一个不住在亚历山德里亚我们家房子里的人。他在圣彼得拥有自己的房子,和家人住在那里,但是差不多每天都带着一盒盒水果和蔬菜来看泰太。阿姆·艾胡德仿佛是众神之王下凡到人间。他来的时候穿着保罗衫,灰色的运动裤,脚上是凉鞋,但是我想象得出他赤膊站在山顶,劈开雷电的样子。单看他那宽宽的肩膀就知道,只要他集中意念,一挥手便能劈出掠过海洋的雷电。但是他不会集中意念,这就是他为什么没能当上族长的原因。部族里的人都嫉妒族长。族长指责艾胡德做事像逊尼派教徒。因为他不喝酒,还允许妻子穿的像个泼妇。爸爸说,族长背后叫艾胡德叛徒,指责他留长胡须,可是当面儿却对他谄笑,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艾胡德大伯是部族里非常正直的人,不敢惹他。每次到清真寺,在神殿里看见艾胡德大伯对族长微笑,我就感到难过,他干吗不跟他们针锋相对呢?他把左手放在右侧胸口上,说:“ 萨拉姆-阿莱库姆-呀-阿克卯 。”意思是“兄弟,愿平安归于你。”他总是对我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的人比我们部族这些迷失方向、困惑不解的人们更需要平安。

起居室再向前,房子分成厨房和浴室。浴室只有一个出口。浴室门与前门和卧室门一样也是旧胶合板做的。浴室里总是有人,或者用洗手盆,或者用马桶,或者冲淋浴。有时,妈妈和泰太帮我们一个一个地在浴缸里洗澡。这时候,浴室里就会忙得关不上门。但是,浴室总是很干净,即便我们当中三四个人都感染了病毒不停地呕吐,浴室也像从来没有人用过似的洁净如新。那里只有洗衣粉的味道。天花板上、下水道周围或者小白瓷砖的缝隙间从来没有生过真菌。即使我们坐在马桶上,妈妈也会来清理。她就那么突然闯进来,看着我,嘴里发出“噗——”的一声,然后就走过来开始冲马桶。冲马桶的水直溅到我的屁股上,我向她摆手尖叫:“出去!”她却手脚并用趴在地上擦起了地板。

我家的厨房也总是干净而忙碌。厨房没有门,进出通道是墙上的一个拱形门,跟迪斯尼电影《阿拉丁》里的一样。进入拱门,一张有细细金属腿的巨大桌子即在眼前,上面铺着“富美家”牌塑料饰板。另一侧是个深水槽和长长的水龙头,正上方是几个旧的木食厨。食厨里面,还有上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装着各种香料的罐子、炖锅和平底锅。泰太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里面准备食物,然后又在我们和她自己吃完后进行清理。有时,我坐在桌子上看着泰太做“ 阿筋 ”。为了做馕、比萨、饼和含馅烤面包,她不停地揉面,要揉一个小时。我仔细看着她那双僵硬的手在“ 阿筋 ”中揉来揉去,“ 阿筋 ”仿佛变成了她整个身体的延伸部分。好像她正在塑造一个小孩子。她的双手陷进去,抽出来,不停地揉搓。这时候,她的每根手指都好似长在面团上,一直到最后完成。她一边干活,一边说“ 阿筋 ”是神圣的。她给我讲故事,说从前有位母亲没有东西给小宝宝擦屁股,就干脆拿一片“ 阿筋 ”从孩子后背抹过去,于是受到了神的严厉惩罚。神就在她的眼前,把她的宝宝变成了黑猩猩。所以,你看看黑猩猩的屁股,总有一块像面团一样白花花的东西,那就是神在提醒我们——神总是在提醒我们——“ 阿筋 ”是神圣的。

穿过厨房,左边是一个小洗衣间,右边是后院。后院又小又窄,铺着水泥地面,一直铺到车库。爸爸在我出生前就搭建了车库,这是阿里叔叔告诉我的。车库刷成粉色,没有门,用一层石棉水泥板搭建而成。我问父亲为什么选择粉色?他说刚搬进来的时候,后院正巧有几桶粉色油漆,他就把它们利用了。从车库里面可以看到木质框架。里面有张床是我祖父的,还有一个旧橱柜用挂锁锁着。白天,有时候祖母会在车库里打个盹,有时候我们在这儿捉迷藏玩。而大多数时候,车库属于爸爸的弟弟——易卜拉欣叔叔。他来无影去无踪,但是通常晚上睡在里面。他的全部家当都放在用挂锁锁着的橱柜里,只有他才有那把锁的钥匙,他总把它带在身边。

我原以为易卜拉欣叔叔自个儿喜欢待在车库里,直到有一天发现,实际上是因为泰太不准他在夜晚走进房子里。又过了三年,我才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我发现了点线索。易卜拉欣叔叔把一个白颜色的小袋子扔到车库后面的下水道里。我问他里面是什么?他说:“不能吃的棒棒糖。”他走了之后,我用一根小棍儿把那个袋子弄出来,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枚小针头。我想这大概与不让易卜拉欣进屋有关,所以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易卜拉欣叔叔和爸爸一般高,长得也很像,只是有一点不同,爸爸留山羊胡子,易卜拉欣却总是把脸刮得干干净净。有时,我看见易卜拉欣叔叔在后院用一把能割断喉咙的剃刀刮脸,水装在冰激凌桶里。他的头向后仰着,剃刀从下巴那儿向下滑过喉结。每次一看到这儿我就害怕,因为我总以为他会一下子把那儿割开。其实,剃刀每次都像餐刀把黄油抹开那样滑过,一点儿危险也没有。他的脸即使刚刚刮过也很粗糙,太阳穴下面还有深深的褶痕。爸爸说那是皱纹,我坚持认为那是剃刀划出来的。易卜拉欣叔叔是家里唯一离过婚的人。他的前妻是个黎巴嫩女人,基督徒,名叫纳瓦。他们相遇一年后,她就改信了伊斯兰教,但是皈依伊斯兰并不意味她会做出巨大改变。部族里的人很像基督徒。我们本该禁酒,可是大家都在喝;我们的妇女出门时本该包裹得严严实实,她们也不照做。其实纳瓦真正该做的只是不再吃猪肉。这也不难,因为从前大多数阿拉伯基督徒学校也都不吃猪肉。纳瓦离开易卜拉欣叔叔后又回归基督教。其实那之前,他就告诉我们,她已经再度投入基督的怀抱了。他说——他眼睛睁得老大,血丝像电流一样从瞳孔四射开来——他说:“我揍她,因为她戴十字架。”泰太则说,恰恰相反,纳瓦戴十字架是因为他打她。

纳瓦和易卜拉欣有两个女儿,名叫夏娃和璐璐。姑娘们在胸前划着十字,异口同声地说:“ 哇哈亚特-阿拉。 ”我有个小妹妹之所以叫璐璐,就是因为纳瓦带走两个女儿,伤透了泰太的心。泰太把妈妈和姑姑玛利安叫到身边,告诉她们,再生下女孩儿就叫那两个孩子的名字。结果,姑姑玛利安先生了个女孩,取名夏娃。后来,妈妈又生了个女孩,取名璐璐。我妹妹璐璐和堂姐璐璐惊人相似。她们俩都比同龄人矮,脖子和手腕都有点弯,像挂在绳子上的破布娃娃。她俩笑的时候也一样。一笑起来就肚子使劲儿,像胖小子似的发出咴儿咴儿声。这两个女孩儿最大的特点是头发比家族里其他人都长,都厚,而且更卷曲,颜色更深。这两个女孩坐在我面前,盘着腿看《芝麻街》,两个人的头发在身体一侧交织在一起,仿佛流到一起的瀑布,一直垂到地上,根本分不清哪缕是这个璐璐的,哪缕是那个璐璐的。

车库后面是洗衣机,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把它放在洗衣房里,而是藏在车库后面,真是不可思议。院子尽头是一堵墙,墙上有个卷帘门,通常都是关着的。这扇门通向小巷,只是倒垃圾的时候才用到它。多数情况下我们在院子里玩耍,玩美式橄榄球或者踢足球。每次比赛都难分上下,双方比分都高得惊人,因为院子里根本踢不开球。小院狭窄,门柱就在我们身后,只要把球踢过守门员就能得分。一天晚上,我和哥哥玩一对一的足球赛,结果双方差不多都得了五百分。那院子小得可以站在自己的门柱边就一脚得分。我们玩的所有比赛都像打乒乓球,但是我们从来不玩乒乓球,我们玩手球。

院子左侧是一个室外楼梯,一直通到奥萨马叔叔家那一层。奥萨马叔叔是我爸爸的弟弟,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三个孩子住在楼上。奥萨马总是用手指缠绕他的卷发。他抓一缕头发,把它缠在手指上,向上滑动,直到把头发拉直,然后手指再滑下来。爸爸说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是“ 马基南 ”,一种神经病。我听见奥萨马叔叔在楼下冲着家人大喊大叫。声调很高,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山羊。他冲谁都喊叫,天天喊叫。他是我见过的唯一敢对泰太大声喊叫的人。登上房子的二楼必须经过一楼,从前门进,经过走廊、起居室到厨房,然后从后门出来。为此,我们每天好几次都能看到奥萨马叔叔、他妻子和孩子。有一回,泰太坐在沙发上,一边捻着念珠,一边喃喃默诵《古兰经》。我坐在那儿玩我的乐高积木。这时,奥萨马叔叔风风火火地踏进起居室。他皮肤发红,不像被太阳晒出的那种红色,仿佛是血液沸腾了似的。泰太说:“ 希白克 ?”意思是“你怎么了?”奥萨马叔叔停下脚步。“ 疏-比德-玛尼 ?!”他尖声叫道:“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咚”的一声跪下,眼睛直盯着泰太。“你想要钱!”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拍着大腿。“钱!钱!”然后迈开大步穿过厨房,直奔楼梯。我能感觉到他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那急促的响声仿佛代替了我的心跳。此时我意识到,千万不能落到他的手里,否则就完蛋了——要是奥萨马叔叔能伤害奶奶,那他谁都能伤害。

楼上二层是一层的缩小版。他们家浴室、厨房的位置也刚好对应着我们家的浴室和厨房。另一侧也是两间卧室,同样的旧胶合板房门。二楼中间是奥萨马叔叔家的起居室,墙上只有一幅图画,是一件彩色织锦,描绘了两头牛顶架的样子。奥萨马叔叔的三个女儿——宰纳卜、齐娜和扎赫拉共住一室,他和他妻子娜妲住另一室。宰纳卜、齐娜和扎赫拉三姐妹长得就像俄罗斯套娃,除了年龄大小与个子高矮成正比外,三个人看起来一模一样:牙齿都长得歪歪扭扭,而且歪扭的角度都一样,都是下牙太多挤在一起,上牙太少全是缝隙。宰纳卜、齐娜和扎赫拉三个人都具有最接近我们家族的共同特征——长着金黄色的头发。事实上,是浅褐色。不知道为什么,家里人对她们的金发总是议论纷纷。易卜拉欣叔叔曾经对爸爸说因为奥萨马的妻子娜妲有外遇。“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司高特 !”父亲冲我说,意思是“闭嘴!”大人就是不喜欢小孩子提问题。

我和兄妹们见到宰纳卜、齐娜和扎赫拉并不像见到其他堂兄妹那么兴奋,因为我们住得太近了。还记得娜妲分别怀她们三个时,我的感觉跟知道妈妈怀璐璐时一样——又要添一个新妹妹了。一想到这些女孩子是我的妹妹我就觉得恶心,所以我总是不理她们。有时候,我们可能一整天都在一个院子里玩,却彼此不说一句话。

现在二楼已经够拥挤的了,可是一年前,那里更糟糕。玛利安姑姑和她丈夫阿巴斯以及他们的女儿夏娃也住在那儿。两家人共享那两间房子。跟娜妲一样,玛利安的丈夫也是从黎巴嫩“进口”来的,但是我想玛利安并非被迫嫁给姑父。记得爸爸说,她离开我们,是因为太爱她的丈夫了。阿巴斯声称我爷爷在黎巴嫩有一小块地。他希望泰太找到它,卖掉,然后分给玛利安一部分。一天早晨,我和兄妹们被掀翻咖啡桌的声音惊醒,听见烟灰缸、盘子、杯子、勺子和水壶稀里哗啦摔落在地上的声音。我从床上跳起来,心怦怦地跳。我把头从半开的卧室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中探出去。比拉勒、尤切维德和璐璐也惊恐地凑过来。我看到泰太和妈妈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还有另外一个人,我断定是阿里叔叔。爸爸站在那儿,我能看到他的侧影。他胳膊上的肌肉和血管都痉挛般地鼓起来,手指着二楼好像指着摩西和他的随从。“ 拉特 !”他嚷道,“我爸的东西现在成了他们的了。她想要什么找她男人要去!”说完,他转过身。我们还没等他迈开两条腿,就急忙钻回被窝。接下来的三秒钟,我听见爸爸的靴子咚咚咚地踏在地板上,进了走廊,出了房门。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尝试着在脑海里拼出玛利安姑姑的形象,但这却使我现在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过。没人谈起她,影集里也没有她的照片,我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关于玛利安姑姑,我唯一记得的是她离开“亚当之家”的样子——女儿坐在她面前的婴儿车里,丈夫站在她身后。我努力回想她当时的样子,只记得她站在他们中间,从头到脚罩在黑色的穆斯林长袍里。然后,她就走了。听说,我们在黎巴嫩根本就没有地。除了阿巴斯,别人谁都没提起过,也不知道那块地到底在哪儿或者值多少钱。我现在看到了那块地,它像阿巴斯梦里那块阿拉伯沙漠中的绿洲。有时候,我也梦见玛利安姑姑——一个看不到面孔的亲戚,她的脸庞被棕榈树、清泉水和色彩缤纷的水果遮挡着。

每次上楼,从阳台向下俯瞰,我能看见邻居提姆西的家。他一个人和四只狗生活。我父母和叔叔们说提姆西是个“玻璃”,意思是说他跟男人做爱。但是,他们有时候又说他是“玻璃”,因为他跟狗交媾。奥萨马叔叔告诉我们,他从自己卧室窗户那儿可以看到提姆西的起居室。他说他看见过提姆西看同性恋色情电影。听说我们住的这一带有很多“玻璃”。从我们住的地方沿马路向前走是叫“新村”的郊区。阿里叔叔告诉我说,那儿的人全是“玻璃”,他们从来不穿内裤。

“亚当之家”属于大家。我们上楼,他们下楼。我们不用敲门,也不说“劳驾”。谁也没有专属自己的座位或者抽屉。我们分享一切,后院、车库、房间、衣服、玩具和食物。我们也共用枕头和床单。要是有牙刷,我们可能也会共用。可是我们没有,我们把肥皂蹭在手指上刷牙。


“亚当之家”的日子就是我在自己家族血脉中过的日子——它将永远伴随着我。堂妹齐娜下楼找妈妈要了个三明治。妈妈也常常让我上楼找她妈妈要一个三明治。我讨厌这样。齐娜的妈妈每次给我三明治前都要自己先咬一口。我拿着三明治下楼,把它藏在车库里。第二天,它就没了,我想应该是易卜拉欣叔叔吃了。我从起居室里仔细看齐娜,她皮包骨头,像长着瘦小胳膊的雏菊,两条细长的腿像草根。再向上看,就是那个不成比例的黄色大脑袋。她六岁了,明年年初,我八岁的时候,她也还是六岁。

“能在里面放点酱吗?”齐娜对我妈妈说,声音很低。妈妈把一勺酱抹在一片黎巴嫩面包上,然后把面包卷起来,递给她。这也是我每天带到学校的午餐。我在亚历山德里亚公立学校上学。整个学校只有九个移民子弟,其中六个都是我们家的人:哥哥比拉勒,他跟白人孩子说他叫比尔;妹妹尤切维德,自个儿说她叫辛迪;妹妹璐璐,说她的名字读作“路路”;还有我堂妹宰纳卜和齐娜,她们说自己叫苏姗妮和苏西。我叫巴尼,随祖父的名字,但是我告诉白人孩子,我叫贝尼。我们那卷着面酱或者能多益巧克力酱的黎巴嫩面包卷让白人孩子看不懂。他们总问:“是春卷吗?”他们说话时的口音好像声音是从鼻子后面发出来的。每次我都回答:“是的。”因为对他们来说反正都一样。

今天是星期天。楼下除了妈妈在厨房,妹妹们在卧室,没有别人。比拉勒、尤切维德还有璐璐和我商量今天白天该谁在屋里玩。到了晚上,这屋就是大家伙的天下了。我堂姐夏娃和璐璐也在我们家的卧室里睡觉。纳瓦监管她们。但是,轮到易卜拉欣叔叔监管的时候,她们就跟我们在一起。她们俩比我们大几岁,会告诉我们接吻和做爱的事,还让我们看《飞越比佛利》。我从来不想承认,但是,我得说我喜欢看那玩意儿。我们的卧室很小,可是,不管挤进来多少人,我都不觉得它太拥挤。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害怕。我憎恨门被关紧的感觉。即使进浴室或者洗澡的时候,我也开着门。我总是依偎在我的兄妹和堂兄妹身边。晚上,若是堂兄妹们来睡觉,我们就成宿地聊天,直到太阳升起;若是只剩下我的兄妹和我,爸爸就给我们读祷告词,然后把《古兰经》给我保平安。

我不知道阿里叔叔今天在哪儿,但是他通常周末出去。他为“初级兔子队”效力,周日有比赛的时候,他也去。他们叫他“霹雳神腿”。爸爸、泰太和比拉勒去市场。他们在那儿卖二手货。多数是旧衣服和鞋子,也弄些其他的东西卖,比如户外椅、煤气灶、大锅,还有些干活儿用的工具。有时候,他还能弄到充气艇和气垫床,不过一般都有破洞。他也卖新货。他说卖新货比较轻松,因为不会有很多人来退货,但是要付出更多本钱,利润不大。所以他宁可先卖二手货。爸爸还收集了好多刀去卖。多数是厨房里用的刀。还有些小刀,有些是叫作“兰博”“护卫者”和“猎人”这样的名牌猎刀。这三种刀都沉甸甸像砖一样,每一把都比我的手臂还长。爸爸去的市场叫“大卖场”,在利物浦。比拉勒只有八岁,比我年长一岁,可他总跟着爸爸去市场。他常说长大了,他要接管家族生意。每次从市场回来,比拉勒都会给我们讲几个新故事,讲爸爸又做成一笔很好的买卖。比如,有一次,他讲,有个越南小子走到摊位前,尖叫着:“阿拉伯佬,这个艇多少钱?”爸爸说:“一块五!”越南小子回了一句:“一块八太贵了,我给你一块六!”于是爸爸说:“没问题,兄弟,怎么都行!”结果,那家伙在钱包里掏来掏去只有一块四,爸爸还是给了他。“其实,那东西他一块二就会卖。”比拉勒说。

泰太也喜欢去市场。但是,爸爸不让她拆包和摆摊,他说那是男人的活儿。泰太只要晒着太阳,坐在卖水果的男人对面,整天看着那些刀,就心满意足了。我跟着爸爸去过几次市场,看到过泰太卖刀。她会说的英语不多,但是她知道这些刀的价钱,遇到乱砍价的人她也知道该怎么对付。有人若问:“多少钱?”她就说:“五十。”对方说:“不行,太贵了,我给你四十!”她就说:“一口价,四十五!”没等人家同意,她就替人家把刀包起来。那些刀原本应该卖给猎人或者渔夫,可是多数都被泰太卖给了那些还在为自己的“小鸡鸡”长不大而焦虑的十来岁的男孩们——这是阿里叔叔说的。家里可不准我说“小鸡鸡”这个词。如果我或者我的兄妹骂人,妈妈就会把红辣椒粉塞进我们嘴里。爸爸也常威胁说他也会这么干,可他总是干活干得太累了,于是干脆拿皮带揍我们。我们挨打的时候,挡在爸爸和我们之间的最后屏障就是奶奶。我们惊惶地跑到她背后,她向爸爸挥舞着巨大的手臂,把他推开,直到他退下去。他得听他妈妈的,就像我们必须听他的一样。我们藏在泰太身后还有一个原因。天冷的时候,我就坐在沙发上,挤在她身边取暖。她身体软软的像个硕大的、热乎乎的果冻。我们洗过的最舒服的澡都是她那双手帮着完成的。大多数夜晚,她让我的兄弟姐妹、堂兄妹还有我在浴室里排队,然后一个一个给我们洗。她穿着穆穆袍 坐在浴缸中的奶箱上,我坐在她两腿中间,水顺着我浓密的头发哗哗流下。她用僵硬的手指仔细地给我搓遍全身,我只觉得特别安适,特别干净。

我讨厌去市场,因为必须早晨四点就起床,这样才能赶在开市前到达那里。我唯一喜欢的就是那儿有鸡肉汉堡。泰太总提醒爸爸离开市场之前给我带个汉堡回家。他不愿意带,但是假如头一天晚上他用皮带打了我,第二天他就会感到自责,于是就破例给我带一个回来。多少回,爸爸都让我体会到他有多爱我。当我对他心烦意乱,一个人躺在床上盼着他回来的时候,他总会走进来,爬到我的被单里,趴在我耳朵上,悄悄说:“你知道我最爱你。这就是为什么我总给你买书的原因!”他指的是杂志。但是,我俩谁都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我从来都不确定他的话是真是假,可这已经足以使我回到起居室。

今天,易卜拉欣叔叔也不在家。其实,他根本就没让我们觉得他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他独来独往,有时候把女儿们送回家里,然后三天不见踪影。回来后,把她们又送到她们妈妈那里。父母告诉我,易卜拉欣叔叔吸冰毒上了瘾。我不相信,因为家里没有谁为了什么原因吸过冰毒。一次,有个人带着枪到我家来找他。那人白皮肤,留着山羊胡子,秃头。他说:“这枪是我自己造的,好用着呢!”显然,易卜拉欣叔叔欠他的钱。爸爸事后对叔叔大光其火。他让易卜拉欣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结果,易卜拉欣叔叔还是回来了。无论事情多糟糕,爸爸总是原谅他,泰太也是。易卜拉欣一完事就会有个新女朋友。泰太禁止他带着女朋友穿堂入室,于是,他就走后面的卷帘门。有时候我从厨房门的锁眼里偷偷看易卜拉欣叔叔亲吻他的女朋友,那扇门就通向他睡觉的车库。那些姑娘都比他高,也比亚当之家的其他人高,或许,阿里叔叔除外。她们穿着黑色的高跟鞋,黑色的紧身迷你裙,紧身上衣,肩膀那里的衣带非常细,绕到后背系上,露出肉来。平时家里人告诉我的姐妹们,女人的身体是神圣的,绝对不许暴露出来。易卜拉欣的女人都是白种人。是的,除了这一次是个黑女人之外,总是白种人。而且,她们个个瘦骨嶙峋、皮包骨头,从锁孔望过去更是如此。我从锁孔里能看到这些女人脖子上的骨头,还能看到易卜拉欣叔叔双手搂着她们的腰。他的双手在黑种女人皮肤的映衬下显得很白,在白种女人皮肤映衬下显得黝黑。看到叔叔那双手的颜色,我情不自禁看了看自己那双手——这一看,吓了一跳。因为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不是白色的,也不是和白色相反的颜色。这自然更糟。假如完全是相反的颜色,至少说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换句话说,黑色虽然不如白色,但至少知道你是个黑人。

这想法让我特别难受,我不能再玩乐高积木了,因为我不想看见自个儿那双手。我又看了齐娜一眼。她还站在我妈妈身边,手里拿着三明治。星期天唯一待在家里的男人就是她爸爸——奥萨马叔叔。齐娜是他的三个女儿中的老二。宰纳卜是老大,七岁。扎赫拉还是个小婴儿,才三岁。我总听见奥萨马叔叔和娜妲婶婶说他们一直努力想再要个孩子。我觉得这很愚蠢,因为我总听见他们吵架。奥萨马叔叔脾气暴躁,娜妲婶婶还总跟他的兄弟姐妹说他是个干瘪、不中用的男人。这当然总会激怒他。那会儿,娜妲还怀着扎赫拉。有一天,她和两个女儿玩耍,奥萨马叔叔在一边打盹。大概十分钟后,我突然听见他尖叫起来,嚷嚷着说娜妲她们吵醒了他。爸爸和易卜拉欣叔叔赶过去想让他安静下来。我站在楼梯间,看着他们。只见奥萨马叔叔一脚踹过去,正踢在娜妲婶婶怀孕的肚子上。后来,我一直想,要不是爸爸和易卜拉欣叔叔拉着他,不知会是多么可怕的后果。奥萨马叔叔可真是幸运,扎赫拉生出来居然没有智力低下——不过,有时候我觉得她可能真的有点低能。她外表看起来很正常,可是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她想要什么就用手指。奥萨马叔叔和娜妲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一直不理她,希望这能让她明白,不开口说话就得不到想要的任何东西,可惜,这办法没能奏效。

我叔叔和婶婶是被迫在一起的。娜妲从黎巴嫩来到这里嫁给他之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我们全家到机场接她那天,奥萨马叔叔看了她一眼,扭头就跑。“ 玛-比-滴-呀-哈 !”他大叫,“我不想要她!”娜妲比他块头还大,又高又胖。爸爸大笑着说她走出飞机的时候好像肩膀上扛了袋猪油。娜妲的鼻子跟海豚似的,占据了她的整个脸。我总想拿她的鼻子开玩笑,可是爸爸说,信仰伊斯兰教的人,跟别人开玩笑的时候,一定要记住,拿人家鼻子开玩笑罪过最大。于是,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尽量不看她的鼻子,因为哪怕有不好的想法也是罪过。我集中注意力盯着她的脚看,这也会让我产生不好的想法。但是,这罪过小点。她始终只穿凉鞋,脚指甲整个是黄色的,顶端尖尖。我心里想,她或许不是真娜妲。或许,在黎巴嫩,真娜妲正奋力赶往机场的时候,被这个吉普赛人给杀了。然后,这人冒名顶替了她。对我来说,证据就是那些脚指甲。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妹妹尤切维德,她轻而易举就把我的理论给粉碎了。“一个吉普赛人干吗只是为了跟我们挤在一起住,就去杀人?”她反问道。

齐娜拿着三明治走进起居室,坐到我旁边的地板上。我开着电视,可是没看。我家电视很旧,一个大木头盒子上面安了四个腿儿。我问过爸爸,能不能买个新的?他却说:“我小时候还光着脚上学呢!”

我在地毯上玩乐高。大概一年前,妈妈和娜妲给我们这些孩子们买了两盒乐高玩具。我不相信齐娜,因为每次上楼,总看见她们的积木块比我的多。我怀疑她们一直偷偷地从我的盒子里拿。我实在受不了这三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我父母总说将来我哥哥比拉勒要娶宰纳卜,我要娶齐娜,但是我知道我还有很多时间劝爸妈放弃这个想法。

今天,我正在用我的乐高组装“恐龙战队”,积木在地毯上散落得到处都是。地毯旧了,非常光滑,颜色像孔雀羽毛。有几处漩涡图案像黑褐色的眼睛被紫色和蓝色的波浪围绕着。我累的时候就坐在那儿盯着它们看。只要看一会儿,就觉得它变成漩涡把我往里面吸。我把恐龙战队的腿和身体安装好了,数着地上剩下的十二块乐高积木,开始组装胳膊。我应该刚好有足够的积木把它安装完毕。要是安好了,就到院子里给我的恐龙战队搭建一个小堡垒来打仗。我觉得齐娜看着我,但是我不理她。“我能玩吗?”她问。

“不行!”我回答道,“我爸妈总说我长大后得娶你,我可不干。”

我装完一个胳膊,然后开始收集装第二个胳膊的积木。齐娜冲我皱着眉头。我能听见她的小歪牙磨来磨去,咬着手里那个已经不再新鲜的黎巴嫩面包和面酱。“我还不想嫁给你呢!”她说着就转身走了。我抬头看着她慢慢向厨房走去。再回过头看我的乐高时,发现我的积木不够组装恐龙战队的脑袋了。我在孔雀地毯上找了一圈,又快速从胳膊上卸下两块安在身上,看是不是我数错了。结果证明我没数错。没有组装头部的积木了。我知道我本来有足够积木的,我以前组装过同样的模型。我盯着齐娜。她晃晃悠悠漫不经心地要从厨房后门走出去。“嘿!”我大声喊着向她跑去。跑到上二楼的第三个台阶时,我赶上了她。“别走!我的乐高呢?”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我看出她害怕了。我比她高几英寸。我低头看着她的大脑袋和瘦小的身子。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这会儿我明白为什么妈妈说她长着金色的头发了。她看起来像是从我两脚之间的泥土里长出来的。其实,我本该觉得她很可爱,可是我讨厌她和她的姐妹拿我的乐高。她穿着粉色的T恤衫,上面有张笑脸,下身是条宽松的牛仔裤。她抬头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下唇包着上唇,慢慢地眨着眼睛,眼睫毛宛若挡风玻璃刷。我把手伸进她的口袋。她似乎并不介意我的手伸到她的裤子里。我掏出我的乐高积木,和她对视着。她一句话也没说,我也没对她说一句话。可是她转身要走的时候,我猛地伸出右手朝她的鼻子打了一拳。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鼻梁上。这一拳其实没有那么重,我知道不会把她打出血,但是可能很痛。她愣愣地瞪着我看了一秒钟,然后一张小脸在尖叫声中皱成了一团。她扔了三明治,转身跑上楼梯。

我返回厨房,妈妈正在准备晚餐。爸爸和泰太到家时一定又累又饿。或许,爸爸心情也不好,因为今天天气太热了。利物浦的室外热得像在沙漠里一般。我跑向我的恐龙战队,迅速用最后一块积木安好头部,然后跑回我的房间。刚进卧室,就听见楼上传来说话声。两个妹妹正在床上玩,听见我进来,都转过头看着我。“快点,出去!”我说。

我钻到床底下,往最里面那个角落爬的时候,弄掉了“恐龙战队”的胳膊,不得不重新安上。床很旧,离地面很低,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回转身,望着门口的地板,看见妹妹们的脚从床上滑下,走出房间,门在她们身后关上。我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房门紧闭的屋子里能撑多久,时间长了非疯掉不可。这时,我听见奥萨马叔叔的声音。他像一只张大嘴喘着粗气的山羊,朝妈妈大声嘶喊:“他在哪儿?”

“谁啊?”我听到妈妈问,“你找谁?”

“你家那个兔崽子!他人呢?”

“你要干吗?怎么回事儿?”

“他妈的,他打我闺女!”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心怦怦直跳。卧室门被推开了,我看见奥萨马叔叔的两只脚猛冲进来。他脚上穿着爸爸给的旧皮靴。我觉得他一定在四处张望,便屏住呼吸,尽量不弄出动静。妈妈那双穿着皮凉鞋的脚向他的脚走去。“别嚷嚷,”她说,“他还是个孩子。”

“他在哪儿?我要宰了这个小混蛋!”

“这儿没人和你打架,”我妈妈说,“ 玛-非-哈哒-呀-豪尼-阿克 !”

“他人呢?”奥萨马叫喊着。

“这儿没人。回楼上去,这儿没男人,没人跟你打架。”

奥萨马转身出去了,但我还能听到他一路大喊大叫穿过客厅、厨房,到了院子里。“叫你男人去,”他冲着妈妈喊,“叫他来。我要跟你男人打架。把你男人叫来。”

“亚当之家”在奥萨马叔叔的尖叫声中颤抖。那咆哮声在走廊回荡,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那声音在他怀孕的妻子子宫里滚动,肆无忌惮。他朝泰太大声叫喊,那一刻,我看着泰太的眼睛,瞥见了我生命的源头。她的瞳仁仿佛变成沙漏。沙子流过沙漏的时候,一次只流下一粒。然后,好像她让时间停下脚步,沙子不再流动。她可以看穿我的灵魂,提醒我,所有这一切都源于她。孩子永远不可能比他们的创造者更强大。她金黄色的皮肤就在我眼前变了颜色,仿佛体内的血液已变成青色,向表面流动。那一天,那一刻,就在她拨着念珠,念诵《古兰经》的时候,我对她说,夜里我经常从锁孔里偷看易卜拉欣叔叔。她问我看到了什么?我对她说,看到了他的手,看到了那双和我父亲一样,也和我一样的手。我对她说,我为易卜拉欣那双手曾经做过的事情感到羞愧,也为自己这双什么也没有做过的手羞愧。这双手既不是黑色的也不是白色的,没有任何关于我和祖先的信息。她拿起我的手——一双柔弱无力的手——掌心朝上放在她的手心里。在我眼里,这双手就像婴儿的手,没有皱纹,没有水泡,没有疤痕,没有老茧,没有刀伤,什么岁月的痕迹也没有。泰太用阿拉伯语说:“啊,我知道这样的手。”她边说边指着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手纹。她说,在阿拉伯语里面,左手的手纹像“八一”,右手的手纹像“一八”,加起来是九十九——真主的九十九个称谓。多少次我爬到她的背上,让她挡住追赶着要打我的父亲。多少次我坐在她两腿之间,让她给我洗澡。但这是我长这么大与她距离最近的一次。凝望着她的瞳孔,她的瞳仁变得那么清澈,闪烁着两个小白点儿。我看着这两个“沙漏”,里面不再是一粒粒沙子,而是一片浩瀚的沙漠。那时候,我才七岁,但当时的情景总是历历在目。我说:“泰太,告诉我,我是什么做成的?”她又现出没牙老太太那种特有的微笑,皮肤又闪耀着金色,用我们老祖宗的语言说:“哦,你是从爷爷那儿来的,巴尼。你爷爷是石头做成的。” iW9GzYGSxQQ5JR3kn6D8Y/5LTgwFMNHnlhdaNbI5KZtxhtxNaoTN+9iQUUsQM6R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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