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举大人在上,小人张有福给大人叩头。”
“不用叩头,起来,起来吧。”张宁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军户,或许是因为刚刚吃过饱饭的缘故,这个张有福的起色还算不错,虽然身材显得有些矮小,却还有几分样子,神色之间也不那么畏畏缩缩:“为何把号褂子又退了回来?”
所谓的号褂子,其实就是缉私营的制服,除了衣裤之外,还有一件棉袄,只不过棉袄和褂子是缝在一起的,前后心位置的上有个大大的黑体“缉”字。
这是大明朝缉私人员的最常见的制式服装。
原以为那些人肯定会欢天喜地的穿上崭新的制服,想不到却被退了回来。
明明已经冻的满脸青鼻涕了,为什么不穿这簇新的棉衣还要退回来呢?
对此,军户张有福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制服太少了。
这些制服是张宁为即将成立的缉私营专门准备,只有一百五十套。
因为每一个缉私营士兵都带着家属,有了制服之后虽然他们可以穿的更暖和一些,但家属的问题却依旧没有解决。
经过一番私下的商议之后,那四百多口子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把厚实的棉布制服给提举大人退回去,希望可以换成更加廉价的麻衣或者葛衣,就算是直接换成二手的旧衣服都可以。最要紧的是让家属也有保暖的衣裳穿。要是提举大人觉得用一百五十套新制服换四百多套旧衣服有点亏的话,可以扣下他们的其他供应。毕竟隆冬已至,天气会越来越冷,男人们还能想办法坚持坚持,老人和娃娃就不大好说了。
要是没有足够的衣物,这个冬天就真的很难熬了,说不准还会死一批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张宁微微的点着头:“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号褂子你们先拿回去穿上吧。四日之内,会有足够的被服衣物送到,万万不会让大家忍受风寒之苦,更不可能会冻死人……”
“那就多谢提举大人了。”
“哦,对了,为什么别人不来和我说这事儿?”
“不敢有瞒提举大人,因为我是因罪谪发充军的罪人。”
大明朝的军户,除了世袭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补充渠道,罪犯就是其中之一。
“发配充军”的服刑人员是历朝历代军事力量的重要补充手段。
“你犯了什么罪?”
“杀人。”就好像是在说起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小事,张有福用一种近乎于麻木的口吻说:“罪囚张有福,山西运城人氏,因伤人性命罪谪充军,年二十九……”
说起张有福的身世,连张宁都忍不住的唏嘘起来:
张有福原本是山西人,家中有田地有房舍,还有一头牛。按照当时的生活水准来看,有大型牲畜的的人家虽然算不上富户,也算是衣食无忧的饮食之家了。最重要的是张有福不是那种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而是读过书的。虽然没有任何功名在身,最起码也能读书写信还会算账。
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张有福的日子应该过的还算不错。只因得罪了乡绅,乡绅和地方官勾结栽赃陷害,将他的父亲捉拿下狱屈打致死。
普通小门小户的老百姓,经过这么一折腾之后,很快就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了,好端端的一个家庭也就到了崩溃的边缘。为了报仇雪恨,一怒之下的张有福持刀夜闯那乡绅之门,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然后拎着仇人的头到县衙投案自首。
按照当时的法度,杀人偿命是最基本的。只因为张有福主动投案,所以判了个斩监侯。按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就应该算是了结了。后来天启皇帝登基大赦天下,很多罪犯被释放出来,但他这种伤人性命的重刑犯本没有活命的机会,也不知哪路言官知道了他的案子,用了一句“其情可泯”“情有可原”就改判了充军。
“我孓然一身,生是单丁死是绝户,万一提举大人不愿意用新制服换旧衣裳,就算是惹恼了大人降下责罚,也不至于连累家人。所以大家就让我来和提举大人说这个事情……”
那些个新来的军户对于官员有着一种本能的惧怕,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唯恐惹了张宁的不高兴又要吃棍子鞭子,所以就让无牵无挂的张有福来说。
反正也是光棍一条,这张有福还真有几分光棍气概,在众人的委托之下就来和张宁说这个事情了。
“嗯,我知道了。”张宁笑道:“大家初来乍到,生活起居肯定多有不便,以后倘若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只管来和我说就是了。”
“是”
“大库中还有些毡片和干草,先发下去应应急,这冷天时候的,大人们或许还能支撑的住,只怕娃娃们受不了。要是冷的厉害,就去大灶后面去取柴火取暖,这事不必报我知道了。”
锅盖川关口的粮食还算是够,眼下最要紧的是这一大群的取暖问题。
虽说排屋和大仓可以住很多人,但那毕竟是没有完工的工程,仅仅只是安装了窗框和门框,连窗棂和门扇都没有,根本就挡不住风寒。
为了应急,只能取出以前储存下来的那点毡片子,先把门窗给封住了,然后再弄点干柴点火取暖……在这种情况下,完全不必担心烧炭中毒的事情发生:居住地四下冒风,不存在那种可能。
和在长乐千户所的时候完全不同,张宁这位提举大人真的很把这些人当一回事,总是想方设法的为他们提供方便,尽可能的让他们安全过冬。
四日之后的黄昏时分,十几辆大车碾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了锅盖川。
“得了你的信儿,乡亲们马上就动手准备了。”虽然天气很冷,但老保长的精神气色却好的出奇,颇有点老而弥坚的意思:“一听说先生这边的摊场有了难处,乡亲们连箱子底都翻腾出来了。”
自从接收了这四百多口子军户之后,只能就知道仅仅凭借锅盖川的这点家底根本就支撑不住,马上派遣李家寨的匠人稍了口信回去,让乡亲们把暂时无用的衣裳被服准备出来,再从隆丰号设立在李家寨的货栈上大肆采购柴炭油盐等生活必需品。
“你家里好像要遇到事情了……这事还是让月娘和你说吧,我就不罗嗦了……”
其实张宁早就看到了从驴车上下来的月娘,虽然心思恳切,但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儿,也不好直接过去。
反而是月娘显得更加大方一些,对他说起家里的事情:“阿娘的身子骨儿不怎么好,喘的厉害,已经请县里保济堂的郎中看过了。”
“郎中怎么说?”
“郎中说阿娘的喘病是宿疾,就算是用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也治不得了,只能慢慢的将养。要是有好转的话,或许还有三几年的寿数,要是没有好转,只怕是……只怕是过不去这个年了……”
月娘的母亲年事已高,身体状况越来越不行,尤其是大明朝的医疗条件下,对这种慢性病基本就是束手无策,只能看运气了。
其实月娘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只是事到临头还是有些慌乱:“用过保济堂的汤药之后,阿娘已不那么喘了,只是咳的揪心,我真的很担心……”
“等我忙完了这几天,马上就回去照看阿娘。或者想法子把你和阿娘接过来,也好有个照应……”
“我曾对阿娘说过这事,但阿娘不想离家……”
上了年纪的人,大多是不愿意离开家的,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家里。能死家里的炕头上,也是一阵福分。
寿终正寝已成了沿袭千年的传统。
“人呐,哪有不死的?阿婆活了那么大的岁数,比我爹要老的多,已经算是活的赚到了,有什么好悲伤的……”
李鸿基的几句话直接就把老保长给气了个半死,气急败坏的大骂着:“滚,不会说人话的东西!你爹是死了,就算是或者也得被活活气死!”
虽然很不爱听李鸿基的话,但月娘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反而帮着他说好话:“老保长不必为这野小子动气,他不讲人话的毛病大家都是知道的,其实心思并不坏,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众人七手八脚的相帮着把车上的货物卸下来,对方在檐下的空地上。
张宁已经安排了晏洪和一个同知提举去给送货的乡亲们准备饭食:这么大老远的赶过来,又是如此的冷天时候,不吃点热饭垫垫肚子终究是不行的,而且骡马也需要补充一点精料……
小别胜新婚,张宁已经离家几个月了,夫妇二人终于相聚,本应该是件喜乐之事,只因为月娘惦记着家里的老母亲,总是愁眉不展。
二人独处四目相对,反而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才好。
象在家里的时候一样,勤快的月娘把张宁的房间收拾了一下:“我估摸着货已经卸的差不多了,不好让乡亲们久等,这便回去了。”
“不在这里住几日?”
“虽已托了四嫂子照顾阿娘,但我我总是放心不下,还是回去吧。其实我……我也很想你的……”
张宁搂住了妻子的肩膀,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吻,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房门猛然被推开了,野小子李鸿基径直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