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风冷雨疾,毕竟是条精壮的汉子,又一路小跑,尽管到家之时已经湿透了,却没有丝毫的冷意,头上还腾腾的冒着热汗哩。
月娘的身子骨终究单薄,全身上下早已经湿透,还死死的伏在驴背上,紧紧的抿着嘴唇儿硬挺着。尽管已经冷的浑身哆嗦,还是先把买来的油盐等物搬到了灶间,将毛驴栓在檐下。
一切都收拾利索了,才拖着滴答落水的身子进到正屋。
还没进门,便听到正屋中的叙话之声。
月娘家没有男丁,平时少有来客。就算是乡亲们有事来找,也只是在门外大声呼喊,难得有人来拜访。
进屋一看,正在和瞎眼老娘闲聊的是个妇人。
这个妇人却也认识,是方圆十里八乡颇有名气的红鞋婆子——也就是媒婆儿。
说是媒婆,其实这妇人的年纪也不算大,三十三四岁的样子,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也不知用的是什么唇油,两片薄薄的嘴唇一片鲜红,看起来有些可怖。
这媒婆不农也不工,整日里在村镇之间游走,谁家的后生当娶,哪家的闺女该嫁,早已了然于胸,专门做些保媒拉线的营生。大明朝没有自由恋爱的说法,婚姻大事基本全都指望此类的媒婆。若是撮合成了一门亲事,自然会抽点油水作为“中介费”。因为是婚嫁的大喜事,主人家通常都会很大方,所以这媒婆虽然什么活都不干,却过着吃油穿绸的好日子。
虽说这媒婆往往会在男家和女家之家抽取好处,却是附近最受欢迎之人。因为无论她去到谁家,就表示家里要有喜事了。
红鞋媒婆来到李家,当然是为了月娘的婚事。
按照当时的风俗,十七岁的月娘已经算是“大龄剩女”,早就当出嫁了。若不是因为那天煞阴女的传闻,恐怕月娘早已嫁做人妇成为人母了。
红鞋婆子已经看到了浑身湿淋淋的月娘,却一点要和她讲话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略略的微笑一下,就转过头去继续对目盲的老娘念叨起刚才的话题:“周家是县里的大户乡绅,和县尊老爷都攀得上交情,家业自然百分丰厚,牛马成群良田千亩,家里的仆役奴婢足供使唤。更难得周家是附近州县有名的书香门第。只要月丫头过了门儿,便是吃穿不愁的阔奶奶,说不得连使唤的丫鬟都有好几个呢。只要老嫂子点个头,这美意的好事就算是成了。”
自古以来,男女婚姻之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就轮不到月娘本人发表意见。所以红鞋媒婆子根本就懒得征求月娘的意思,而是一个劲儿的对她老娘“发动攻势”:
“周家少爷真真的是一表人才,做出的诗词别提有多华丽了,便是说成貌如潘安才比子建,也真不算夸张。这么好的女婿,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多少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都托我去撮合呢,老嫂子你要是再犹豫的话,恐怕就抢不到了哇。”
媒婆们从来就只捡好听的说,就算是把武大郎说成是身高九尺的壮汉、把目不识丁的村氓说成是才华横溢的大才子,那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媒婆的话语,十句当中有九句是空,唯一剩下的那一句也可以直接当作耳旁风,若是信了她,肯定会被坑的死去活来惨不堪言。
就凭月娘的家境,和那个天煞阴女的传闻,能嫁给一个普通的庄稼汉,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县里大户乡绅的少爷,会娶月娘?这话怎么听都感觉有些玄乎。
忍不住的抬眼偷瞄了月娘一眼,发现她微微皱着眉头,好似是在沉思着甚么……
物老成精,人老为睿。活了这么大把的年纪,眼瞎心却不曾瞎了,不可能被媒婆几句云山雾罩的话语给蒙住了。奈何自家的女儿自家最清楚,月娘的年纪已经到了山梁上,若是过了十八岁还嫁不出去,就真的很难说了。
女儿大了,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家里穷的叮当烂响,连像样的嫁妆都凑不出,自然没有谁愿意娶了月娘。而且还有那天煞阴女的传闻,让无数好后生望而却步。家里又是如此清贫,想给女儿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我家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不求富贵人家,只要能给月丫头寻个老实本分的后生托付终身,我便是现在就死去也能闭眼了。”瞎眼老娘叹了一声,继续问道:“按说县里的周家确实是大门大户,可我听说周家的少爷经常眠花宿柳,和很多女人不清不楚……”
周家的大少爷根本就是好色之徒,流连妓家,还很很多女人勾勾搭搭,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名声早已臭大街了。
直到这个时候,张宁才明白过来:原来媒婆给月娘找的如意郎君是这么个货色,这他娘到底是说媒呀还是坑人呀?
按照张宁的脾气,早就把这红鞋媒婆一顿臭骂给赶出去了。奈何他终究不姓李,又不是月娘的什么人,婚聘大事也抡不到他插嘴,只能暗暗的替月娘感觉不值。
“周家少爷是有些小小的名声,少年人么?谁还没有点沾花惹草的毛病呢?”在媒婆的嘴巴里,好色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毛病罢了,算不上甚么值得一提的大问题:“虽说周家少爷已有了七房妾室,终究是大户人家,月丫头嫁过去了,只要……”
“你等等,周家少爷已经有了七房妾室?我家月丫头嫁过去,岂不成了他的第八房小妾?”虽然急着要把女儿嫁出去,却绝对不能让月娘做低人一等的小妾,这是最基本的底线:“若是如此,那就不必再说了。”
“哎呀呀,老嫂子,你也不想想。就凭周家势大财雄的家底,有几房小妾算个甚?有钱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只要能吃的好穿的好,妾室就妾室呗,我听说周家的儿媳是病怏怏的身子,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到时候只要月丫头用些温柔手段,说不准还能成为正室呢!”
靠!
忍不住暗暗爆了一句粗口,早已在心里把这媒婆的祖宗十八代都骂翻了:“让月娘这个黄花大闺女去做小妾,还是第八房,你他娘说的是人话吗?这要是在我家里,老子早用上拳脚了。”
“不行,不行,万万不行。”瞎眼老娘很坚定的拒绝了媒婆:“我家虽穷,也不能让丫头做小,周家的事切莫再提。”
红鞋媒婆的嘴巴扁了一扁,似乎对月娘母亲的态度很不认可。
若是能够撮合成了周家的亲事,自然可以拿到一笔不菲的“鞋钱”。奈何月娘母亲的态度实在坚决,看来再说也是白费唇舌,所以马上就转了话头:“既然老嫂子心疼月丫头,不忍让她做小,我这手底下还有个好门户。”
“做小万万不行。”
“这回绝对是正室,只要过了门就可以当家作主。”红鞋媒婆信誓旦旦的保证着,说的嘴角已经泛起了白沫:“只是没有周家那般富贵,不过是寻常的人家。”
男女婚配,门当户对也是很讲究的。象月娘这样贫寒家的女儿,就算是嫁到了豪门,也很难抬得起头来,还不如找个门户相当的人家嫁了好呢。
是正妻,而且门当户对,老娘马上就来了兴致,赶紧追问道:“是哪家的后生?”
“其实也不是外人,说出来老嫂子你也是知道的。”故意卖了个关子,吊足了胃口之后,媒婆才笑嘻嘻的说道:“七里铺的钱家,开肉铺的钱家,老嫂子你应该知道的吧?”
“钱家?”母亲稍一思量,就想到了:“是不是钱吊眼家?”
“老嫂子果然好记性,就是杀猪的钱掌柜家。”
不过是个宰杀猪羊的屠户罢了,到了媒婆的口中却变成了“掌柜”。母亲也不计较这些细节,笑呵呵的说道:“钱家么……倒是可以说一说,那钱吊眼儿和月丫头他爹的年岁差不多,想来他儿子也和月丫头同年合辈了。”
钱家开着肉铺,虽然光景比月娘家里要强的多,也不是什么高门大宅,算是门当户对的普通人了。
就在这个时候,月娘插了一句嘴:“开肉铺的钱吊眼家里只有两个闺女的吧?我好像没有听说他家有儿子。”
没有儿子?那月娘嫁给谁?该不会是……
红鞋媒婆脸上的笑容浓的都化不开了,做了一个很夸张的肢体动作,得意洋洋的说道:“等月丫头嫁到了钱家,给钱掌柜生出个大胖小子,他家的那俩丫头都得靠边站,钱家那偌大的家业还不都是月丫头说了算?”
说了老半天,原来是要月娘嫁给一个独眼龙的屠户,而且那个屠户的年纪已经可以给她当爹了,这不是欺负人还是甚么?
月娘的脾气性情最是柔和,现在也屏不住了,小脸涨的通红,眼圈里憋这泪水,顺手就把笤帚抄了起来:“让我嫁给那钱屠户?亏你说的出口,出去……”
月娘刚一翻脸,早就按捺不住的张宁马上就发作了,老大的巴掌顿时就抡圆了,给这不要脸皮的红鞋媒婆子来了一记脆的,如同暴怒的狮子一般咆哮着:“滚,再敢踏进这个家门半步,老子砸断你的狗腿。”
这一巴掌实在够凌厉,打的红鞋媒婆子牙齿都松动了,捂住带着手指印的腮帮子,以异常尖锐的嗓音大叫起来:“就你家这天煞阴女的命,有人娶便是烧高香了,还想嫁给万岁做正宫娘娘不成?三脚的蛤蟆无处寻,两条腿的好男人多的是,可也得有人愿意娶你才行啊。家里留着个野男人,还想嫁出去?别做美梦了,净等着做老闺女秧子吧,八十岁也嫁不出去……”
刚才打媒婆的那一巴掌,是恼她欺负月娘不好出嫁,现在连张宁都给骂进去了,自然饶她不得。
一直以来,月娘都千小心万在意的和张宁保持着男女之防,现如今却给说成是她养的野男人,这可是能杀人的狠话啊。
张宁是真的恼了脸面,马上就追了出去。
那红鞋婆子最善撒泼打滚的耍无赖,却情知打不过人高马大的张宁,赶紧脚底抹油,连那大红的鞋子都跑丢了一只……
“麻辣隔壁的,老子打死你个满嘴喷粪的鬼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