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锅盖川的时候,文秋池真有种“是不是走错了”的感觉:虽说早就知道陕北市舶司还是草创阶段,但最起码也应该有个行署之地吧,就算是没有富丽堂皇的官署衙门,最少也的有个办公的地方吧。放眼望去,这里基本还是一片荒野。
齐腰高的荒草似乎刚刚被放火焚烧过,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焦黑色。砖瓦灰石零星散落,开挖出来的地基还没有回填,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深坑显得非常突兀。远处有几栋已经垒起来的建筑,看起来好像是仓房之属,只是还没有安装门窗,洞开的窗口完全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大黑窟窿。
稍近一些的山壁上,上百个力工和泥水匠人正在开凿窑洞,木匠、铁匠忙忙碌碌……
文秋池本就是被变相发配到了这里,心绪本就不佳,看到这幅情形之后,真有一种调头就走的冲动。
杏雨虽是个婢女,好歹也在大户人家出来的,平日里在富庶繁华的苏吴之地生活久了,突然来到这种地方,简直就是一下子从天堂跌入了地狱:“老爷,这……这是什么鬼地方?咱们 还是回延安吧,等这里弄好了再来……”
早在两日之前,文秋池就把吏部的书文通过延安府转了过来。就算没有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最起码也要有人相应接洽吧?想不到的是竟然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
迎来送往本就是官场上的礼仪,这张宁虽是自己的上官,却也忒无礼了些!
文秋池黑着个脸,小心翼翼的走过一大片胡乱堆放的木料,问那个正在扛起一根檩木的力工:“张宁张提举何在?”
力工当下肩头的檩木:“我就是张宁。”
你?
你就是张宁?
文秋池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次打量这个力工:样貌还算是周正,只是脸色有些发黑。光头无冠,连个束发巾都没有,发髻只是用条布带很随意的绑了一下,显得有些散乱,还顶着不少木屑。一件灰扑扑的夹袄,黑色的老腰滚裆裤,绑腿扎的很高,脚上是一双倒赶驴的土靴子,靴子面还有些新鲜的污泥……
这幅装扮,完全就是一副苦哈哈的样子,和文秋池想象中的那位顶头上司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想来一定是同名同姓之人吧。
自古以来,官员都是高高在上的威福之人,就算不是颐气指使,也应有上位者的威严,但眼前的这个张宁明显不具备那种“官气。”
“我要找的是提举大人张宁。”
“对呀,我就是。”
当张宁再次确认自己的身份之时,文秋池还是不敢相信,反而觉得这是一个夹缠不清的家伙:“我要找这里的主官张提举。”
“我就是啊。”连张宁都觉得有些无奈了,不得不掏出自己的印信给他看了看,“这里就我一个叫张宁的,也只有一个主官提举……”
看到印信之后,文秋池才真正明白过来:这位看似苦哈哈的力工就是货真价实的提举大人张宁,自己的顶头上司。
按照官场上的规矩,就算心里再怎么看不起这位直属上官,也得老老实实的行礼报门以示尊敬。只不过现在的张宁根本就不是端坐在衙门里的大老爷,所以也就用不得报门了。
“卑职文秋池前来报任,前番已将吏部书文转往延安府以快马送达,不知提举大人有没有……”
文秋池?这个看起来很有些书卷气的中年男子就是朝廷委派给自己的副手?
张宁赶紧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木屑,用一个很正式的姿态拱手为礼:“原来是文副提举,昨日早上就见到了吏部书文,知道文副提举要来,苦苦等了两日。见今日天色已晚,本以为还要迟几天才能到……晏洪,喊几个人过来,帮衬着先把文副提举安顿好……”
除了张宁这个主官之外,文秋池就是锅盖川关口最高等级的官员,晏洪赶紧带了些人帮忙安顿。
这位文大人带的行礼可真多,足足装满了四辆大车,除了一些必备的衣物之外,光是书籍就有两大箱。初此之外,还有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暖手炉子,白炭箱子,藤椅、屏风、丝绸被褥,红漆马桶、唾筒子……
除了那个俊俏伶俐的小丫鬟之外,这位文大人还带了四个长随和一个笔墨师傅,甚至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厨子!
这哪里是来上任的?分明就是在搬家!
经过一番公事公办的官样文章之后,又寒暄客套了几句才逐渐进入正题:
“既然都是实心国事的,咱们又是正经的同僚,张宁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以文副提举的出身,来这里任职确实有些委屈,不过这是朝廷的安排,谁也没有法子,希望文副提举做好吃苦的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这个词儿还真是头一回听说,确实有些新鲜,却也能明白其中含义。
毕竟初次见面,也不好说些什么,文秋池只能打着官腔说:“既然都是实心国事,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纵是有些苦楚也算不的甚么。下官科道出身,做的就是纠察弹劾最得罪人的事情。此次出任副提举,也是为了监督。他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张上宪体谅。”
虽说这个关口是张宁“承包”下来的,但终究是朝廷的衙门,自然要受法度约束,朝廷派遣一个科道官员过来,其实根本就不是给他打下手,而是为了监督纠察。
诸司百官,各堂各部以及天下各省州县,都得接受朝廷的监督,陕北市舶司当然也不能例外。
“想必文副提举早已知道,张宁本是出身乡野,真的很不会做官,官场上的事情也是两眼一抹黑,做事只凭良心。若是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还望文副提举多多指正……”
“张上宪客气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切都按照法度办理,自然是不会有错的。若是文某违了这里的法度规矩,上宪大人也可以依律治我,文某绝无二话。”
“好了,好了,来日方长,客套话不妨留到将来,我先带文副提举四下看看。”
虽说现在的锅盖川还在草创阶段,但新官上任总是要熟悉一下的,文秋池欠身而起:“有劳张上宪。”
带着文秋池在锅盖川四下游走,不时指指点点:“那边的仓房已出具规模,算才凑合着可以用了,南边的行署刚刚砌起墙壁,还没有上粱,若是抓紧一点,估摸着今年还能用得上。我打算先垒起围墙,只是砖瓦还没有全部送到……”
在张宁的介绍之下,文秋池已经对建设中的锅盖川关口有了大致的了解。兜兜转转了一大圈之后,来到西侧的一排窑洞之前:“这些新凿的窑洞,用来安置人员,中间最大的那一孔,原本是我的起居之地。前天知道文副提举要来,专门为你腾了出来……”
“这可怎么是好?张上宪身为主官,怎能为下属屈就?”
“文副提举就不要客气了,我在这陕北之地生活的久了,早已习惯。只因你世居江南,初来乍到肯定还不习惯,尽可能的多提供一些方便而已,文副提举不必放在心上……”
“如此就多谢张上宪了。”
正说话之时,忽然传来一阵阵争吵之声。
小丫鬟杏雨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小辣椒的样子,正气呼呼的朝着晏洪大喊大叫。
见到自家老爷过来,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眼泪说来就来,登时就哭了个梨花带雨芍药笼烟:“老爷,他们欺负人……”
欺负人?这可了不得。
正常情况下,年轻女子说受了欺负,基本是遭受好色之徒的轻薄调戏。
听杏雨这么一说,晏洪马上就“爆”了,唯恐张宁误会,扯开嗓门就大喊起来:“你这婆娘休要含血喷人,哪个欺负你了?明明是你欺负我们好不好?”
张宁脸色一沉:“到底怎么回事?”
还不等晏洪开口,杏雨就抢先开口了:“这么一个黑窑似的土窟窿,能住人么?便是要饭的花子也不稀罕住进来,怎能让我家老爷住……”
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好歹也是出自江南官宦之家,住惯了明堂大屋,当然看不上这黑漆漆的窑洞。别说是给文秋池文老爷住,就算是随性的车夫也觉得这样的窑洞实在太过于寒酸了,根本就不能用来住人,所以直接就把那几匹马牵了进去,准备当做临时的马棚。
杏雨坚持让晏洪给他们安排符合身份的住所,这可真的让晏洪犯了难:眼下的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住在帐篷里,能有一孔窑洞栖身就已经很不错了,何况是最大最宽敞的一孔窑洞。想不到这婆娘却还不知足,竟然把住人的窑洞当成了牲口棚……
“老爷你看看,这里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根本就一个老鼠洞嘛……”
“杏雨不可胡言!”文秋池故作愠色的呵斥着杏雨:“这是张上宪的居所,专门腾出来让给我的,怎么能说是鼠窟?还不快快给张上宪赔罪,等着讨打么?”
啥?
这黑漆漆的土窟窿是老爷的顶头上司的住所?杏雨的脸色顿时煞白
作为一个卑微的下人,无意中把上宪大老爷的居所说成是老鼠洞,这可就有点严重了。若是张宁一个不高兴,稍微借题发挥一下,不管自家老爷再怎么宠着她,这顿打是跑不掉的!
还不等杏雨开口赔罪,张宁就毫不在意的呵呵一笑:“江南陕北本就是两方天地,不知道窑洞可以住人也不算甚么错处。一个丫头家家的有口无心的说了几句,哪里就能放在心上了?马上就要开饭了,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边吃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