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之后,张宁来到延安府,又等了四日,才终于有机会得见府台宁大人。
“老弟,咱们这位宁府台宁大人当真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提起府台大人,晏子宾不住的夸赞着,“不论身形样貌学识人品,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当年显皇帝御笔钦点的状元公,阳明先生第四代嫡传弟子……”
延安知府宁守则宁大人的名气确实很大,尤其是在甘陕一带的官场上,简直就是泰斗级的人物。很多品级比他高的官员,都自称“晚生后辈”,隐然就是西北一带的文坛领袖,尤其写的一手好词
这位宁守则宁大人,本是绍兴人氏,出身于诗文鼎盛的浙东,自幼熟读诗书,高中状元郎的时候才二十七岁。三十岁之前状元公及第,这样的人才俊彦在大明朝都没有出过几个,在当时已经可以称之为“神童”了。尤其是难得是,这位宁守则宁大人还是心学大宗师,据说是王阳明嫡传的隔代弟子……
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威望,朝廷当然是要重用的。宁大人前半生仕途顺畅官运亨通,曾经出任吏部右侍郎,硬邦邦的正三品,而且还是部堂京官,按说应该是前途无量,不过却横遭贬谪,被外放到这秦北之地当了一个小小的知府。
从三品京官都四品的地方官,这绝对不仅仅只是掉了两级那么简单,而是相当于直接被一脚踹出来了。
“宁大人当年为何被贬谪?”
“左右不过是政争之事,我听说是宁大人联合了众位清贵意欲弹劾对手,却因为事起不秘被对手抢了先机……此事是宁大人的痛处,千万不要提起……”
大明朝的党争、政争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党同伐异其实一点都不稀奇。至于说搞成宁大人这样的,那就真的不多见了:本来想暗算对手,却因为没有做好保密工作被对手给暗算了,看来这位宁大人的手腕真的不是很高明啊。
在晏子宾的带领下,来到府衙后堂。
虽然早就安排好了“预约”,还是托门子递了帖子报了门,这才终于见到了知府大人宁守则。
因为是在后堂,宁知府穿着一身便装:头戴文士方巾,身披青绫氅,一条大带用美玉的腰扣束了,黑鞋白袜,倒也洒脱随意。
宁知府约莫五十多六十不到的年岁,样貌周正神态祥和,略显花白的长须及腹,完全就是一副有气度有涵养的美髯公形象。不过张宁总觉得这位宁守则宁大人有点装腔作势的意思:这个时节的温蒂已经很低了,宁大人却穿着单薄的绫衣,甚至还摇晃着一把鹅羽扇。那白皙的脸色看似比妇人还要娇嫩,却透着一点点青晦,明显就是酒色过度的征兆。那垂到肚皮上的美髯肯定用油润过,散发着非常夸张的光泽。他甚至还专门为自己的胡须准备了一个精巧的丝袋子……
过分在意自己胡须的人,尤其是那种有钱又有闲的人,才会把胡须装进袋子里免得受到不必要的损害。以宁大人的身份和地位,这本不算过分。最让张宁莫名惊讶的是,知府大人的指甲。
五六寸长的指甲都已经扭曲变形了,活像是传说中鬼怪的爪子,怎么看都觉得别扭。知府大人似乎非常在意对指甲的保养,还专门弄了缎子的指甲套……
这么长的指甲,读书写字的时候不碍事吗?就算这种事情可以交给下人去做,难道连吃饭、拉屎都要别人伺候?
虽然已经进到了内堂,但这位知府大人却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就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张宁和晏子宾二人的存在。过了足足有一盏热茶的功夫,在终于缓缓睁开双眼,用一种缓慢的让人几乎要抓狂的语气说:“适才沉思冥想天地至理,不知不觉之间已遁入空灵境界,怠慢之处不必见怪……”
冥想?你是魔法师吗?冥的哪门子想?还说什么空灵境界……这也太玄乎了点吧?
“不敢不敢,府台大人修身养性,感悟天地大道,实为我等晚生后辈之楷模。可惜我等天资愚钝……”
听着晏子宾和这位府台大人一本正经的说着安全不着四六的鬼话,张宁已经有些恍惚了:就好像是在看一幕充满了后现代主义风格的舞台剧。明明应该说正事儿了,他俩还是说着连他们自己都不信的屁话。
“二位的来意我已知晓,”总算是说到正题上了,知府宁大人微微闭上双目,就好像是犯了瞌睡一般,继续用那种梦呓般的语气说,“设陕北提举司一事,从未有过先例。朝廷开此先河,应是市贸恩赏之意……”
开设陕北“海关”,当然是为了做生意干贸易,为的就是调剂余缺赚取钱货。但是在当时的大明朝,无论是朝堂还是市井,从来都没有把边贸看做是一种正常的生意往来,而是当做是一种恩赏。
我大明天朝物宝天华人杰地灵,根本就看不上四方蛮夷那点猴子献宝般的货物,也不需要做什么贸易。之所以会有“互市”出现,根本就是朝廷的赏赐。
从大明朝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和北边的蒙古存在着剪不断理还乱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在明朝初年,国朝曾屡屡派遣大军征讨,彼此之间是完全的敌对关系,也就不存在正式的贸易这个说法。到了后来,随着局势的转变,贸易状况也就出现了转变。
当了大明朝的中后期,国力逐渐衰落,再也无力重现六征蒙古五伐漠北的辉煌。与之“交相辉映”的是:蒙古的衰落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衰落不是说某个部落的衰落,更不是通俗意义上的王室衰微,而是整体断崖式的跌落,甚至玩儿起了“天魔解体术”,直接就分裂了,而且分裂了不止一次。
经过分裂再分裂之后,蒙古人再也没有跃马中原的可能,虽然彼此之间的敌对关系还是没有完全解除,而且蒙古人甚至曾经一度打到京城,局面却在逐渐转变。
首先就是分裂造成的内讧,让更多的蒙古部落内附,成为大明朝的子民。再就是因为时战时合的缘故,双方的贸易往里也就逐渐变得频繁起来。虽然曾经出现过几次大的官方贸易繁盛事情,但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贸易都是属于民间性质,甚至可以看做是一种走私行为。
至于说开设正式的边贸衙门,这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说法。
府台大人宁守则对此事的看法,完全就是在随声附和,无非就是“商贸财货是小,朝廷体面是大”这些陈词滥调。
罗罗嗦嗦的说了许多没有营养的废话之后,知府宁大人才从袖筒里抽出一个手本来:“这是巡抚大人在三日之前遣专使递过来的本子,你们且先看看,要是没有什么异议的话,就找这个框架去和朝廷打擂台了。”
巡抚大人?这事还惊动了巡抚大人?甚至还专门写了一份“指导意见”?
“设立陕北提举一事虽小,却牵一发而动全身,巡抚大人也是关切的紧。”
晏子宾先看了看手本上的内容,什么都没有说,又把手本给了张宁。
巡抚大人的手本,完全就是一份《陕北专设提举司建设纲要》,洋洋洒洒千言之多,不仅详细列举了各种利害,还在很多细节上做出了“充满建设性的指导意见”。
最显著的一条就是:每税季上交朝廷税银五万两!
这一条,直接就让张宁的脑袋炸开了。
按照大明朝的制度,一年有春夏两个税季,一个税季就上交朝廷五万两银子,一年就要上交十万两。
十万两啊,简直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张宁到延安府是干什么来的?是来要钱的!
之所以大老远的跑过来朝着这位府台大人点头哈腰,就是希望他能帮自己争取一点政策优惠和财政支援:提举司衙门还没有建立起来,各处各事都要花钱。要是能争取来一点地方上的财政补贴当然是最好了,要是实在争取不到,希望府台大人可以向朝廷表达一下自己的这个意思。
想不到的是,自己还没有开口要钱呢,就先倒贴十万里白花花的银子出去。
十万两白银啊,按照官价可以买四万多石粳米,可以养万把名士兵。整个陕西省上交给朝廷的财政收入才几十万两,一个小小的税务所,就算是说破了大天也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
“这……每年十万两水银……这完全不可能……”
“十万两也就是说说而已,未必就没得商量。十万不行的话就八万嘛,再不行就是六万,五万也不是接受不了……”
张宁又一次目瞪口呆!
给朝廷的年度税收目标都可以讨价还价?甚至还可以打八折、六折甚至是对折?这特么到底是国家大事还是在做生意?
就算是打个对折,每年上缴五万两,也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按照大明朝官场上的潜规则,给朝廷上报的税额和实际缴纳的数量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报税的时候不妨把牛皮吹的大一点儿,这是各级官吏捞取政绩的主要手段之一。真正上交银钱的时候再想方设法的腾转挪用,最常见的办法就是借官方府库的钱先垫上。
一级借一级,借来借去最终肯定会借到国库里边。最终的就会出现一个非常诡异情形:各地方个衙门各级别的赋税都交上来了,但国库收入却一点都没有增加,偏偏查账的时候还什么都查不出来,最根本就是原因就是那些税银全都转变成了“借条”。
朝廷的官员欠着朝廷的银子,早已成为一种潜规则了,甚至被当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至于什么时候把银子还给朝廷……下辈子再说吧。
对于这种现象,晏子宾早已司空见惯,现如今他已是五品的宪大人,在米脂县任上弄出的亏空直接就留给下一任了,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还钱。
本任官员把债务留给下一任,下一任再留给下下一任,如此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已经成了官场上最正常的状态。
朝廷要是真的拉下脸要催这些债务的话,整个大明朝的财政立刻就的崩溃,连纸面上的平衡都维持不住。
反正大明朝富有四海,欠着朝廷的银子根本就不算个事儿,毕竟全天下的官员都在这么干,但张宁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