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端午,家里虽然穷的叮当烂响,也挂起了薃草和白芷,还蒸了五个黄米粽子。
按照村子里的习俗,没有成亲的男女,就算是活到八十八岁,也不算是大人,得按照小孩子来对待。所以月娘专门缝了两个小小的艾叶包,自己挂了一个,另外一个交给张宁,让他挂在耳朵上,据说可以消灾祛病益寿延年。
耳朵上晃荡着艾叶包,正在月娘家的院子里堆砌柴垛,几声清脆的锣响从门外传来。
两个穿公服的差役正把两张白纸告示贴在门口的老槐树上,四下里围满了观望的人群。
众人盯着那白纸黑字,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儿,谁也不知道告示上写的是甚么,央着那俩差役求他们给念叨念叨,两个差役却丢下一句“乡下泥腿子”之后,就趾高气昂的扬长而去了。
“这张写的是减赋,另外一张是要抽丁!”
“怪人,你认字?”
笑话,老子是211大学毕业生,别说四四方方的汉字了,连英文都过了六级,就算不能做出平仄工整的八股文,也不至于连简简单单的告示都不认得吧?
不过这些都是过往的事情了,再也无法提起,张宁很谦逊的说道:“读过几年书,粗通文墨。”
“怪……先生,你既认得字,便给大伙儿说说,这官家的告书上说的是甚么?”
第一张告诉非常简单,是绥德州从延安府转过来,由米脂县衙通发的告民文书,简单的说来就是要减轻农赋。
听官府要减轻赋税,一众的庄稼人马上千恩万谢的大赞官老爷圣明,待到听说是要按照地亩来减之时,便又大骂官府昏庸。村民的田地大多挂靠在本村那几位大财主的名头之下,田册上根本就没有他们的地产,若是按照人头减税的话,自然会得到很多实惠。现在是按地亩减,基本就没有穷苦百姓什么事儿了。
第二张告书是要抽丁,各州、县、村、镇都要出丁出夫,去修黄河,为期两个月。
黄河年年修治年年泛滥,早已成为历朝历代的一大公害。不过村民并不关心这些,因为黄河离李家寨很远,就算是泛滥也害不到这里来,所以很不愿意走州过县的去服这个劳役。
按照告示上所说,不想去辛苦修河也是可以的,需要折算成钱粮。只要缴纳了足够的粮食或者银钱,便可以免去劳役。
这里面的油水很大,各级官吏中饱私囊上下其手,往往搞的百姓苦不堪言,所以又惹得众人好一通臭骂。
五花八门的骂腔过后,众人才意识到张宁的身份与众不同。
整个李家寨当中,能读书认字的,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除了村子西口那几个富户之外,穷人家里基本都是睁眼瞎。
自古以来,读写就是上层社会的特权,有意无意当中,能认字的张宁就成为众人仰慕的存在了,连望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尊重。
虽然还是有人忍不住的以“怪人”相称,却总是会及时的改口冠以“先生”这个敬语。
月娘怎么也没有想到张宁竟然是个能读书会写字的文人,虽然没有说甚么,举止之间却多了几分敬重。
剥开一个黄米粽子,默默的放到他的木盘当中。
拢共就煮了五个小小的粽子,准备留给目盲的老娘食用,连月娘都舍不得吃,张宁也不会腆着脸吃这么金贵的东西。
“以前我还怨你挑拣饭食干不了粗活,”月娘低着头抠着手指头,好似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低说道:“没有想到你竟然是个读书的先生……”
“读书先生谈不上,你也别把我当先生,要不然我会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眼前的小娘子低头含羞的样子让他有些心动,却也仅仅只是心动罢了。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家境,容不下太多浪漫的想法,安安稳稳的生存下去才是当务之急,就算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顾不上了:“修河的告示已下来了,到时候我便修河好了。”
张宁是个凭空出现的“逃难者”,没有身份无法生存,前不久月娘才央了做保长的族叔,和几个街坊做保人,给了张宁一个合法的大明朝身份,就落户在月娘家里。
按照大明律法,张宁已经成为月娘的家人了。
除了月娘本人之外,就剩下瞎眼的老娘,抽丁之事自然会责无旁贷的落在张宁的头上。这个穷苦的家庭根本就出不起银钱谷米,所以只能乖乖的去河堤上卖两个月的力气。
“辛苦你了,”月娘还是不肯抬起头来,继续抠着手指头:“修河是一个苦差事,前年村子里有个叫三丑,便是在修河的时候被石头砸死了。你去的时候千万小心在意,咋去的就咋回来……”
“别想的那么悲观,凡事要往好处想。反正这几个月的雨水也比较足,田里也没甚的大活计,我去修河还能省下家里的粮食呢。”
月娘第一次听到“悲观”这个词汇,却能朦朦胧胧的理解其中的含义。本想再说点甚么,嘴皮动了几动,却终于没有开口。
在接下来的旬日光景当中,张宁日日早出晚归,把好田又浇了两遍水,将树林中新垦的沙地锄了草正了陇。紧着赶着将屋顶的茅草情理干净,把瓦片翻了一遍,免得下暴雨的时候漏水……
月娘也没有闲着,半宿半宿的不睡,熬了好几个夜晚,才总算编出一件细茅为里粗梗为表的半身蓑衣,还有一个尖顶的竹薜斗笠。
挤出时间把新鲜采摘下来的瓜茄菜蔬剁成细条,晒成蔫蔫的五成干,佐以沙葱、野蒜,又撒了一层重盐,装进瓦罐里腌制成咸菜。
二十六这天是乙丑日,忌入宅忌出火,宜祭祀宜出行,正是选好的黄道吉日。
老保长敲着锣把抽选出来的丁壮聚集到村口,将将两百来人的样子。
年迈的保长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更说不出几句激昂的话语来鼓舞人心,只是一个劲的重复着“修河是好事”“谁也不许偷懒”这么几句话,然后就要带着人们结队出门了。
临走之时,送行的老幼妇孺颇有些舍不得,一个个哭哭啼啼的千叮咛万嘱咐,搞的一片“愁云惨雾”。
唯有李鸿基这个半大的小子是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
这个似乎永远都不知道什麽叫做发愁的家伙,还从来没有走出过比二十里更远的路程,反正在家里也总会惹老爹生闲气,所以主动请缨要去修河。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根本就是把这次远足当作是一场游山玩水性质的旅行,至少能给家里省下些口粮,顺便还能出去见见李家寨外面的世界。
几个刚刚讨了婆姨的后生,舍不得媳妇那温软的身子,象个娘儿们一样红着眼圈儿,拉着各自的婆娘仔细叮嘱,搞的如同生离死别。
月娘似乎也有些神伤,却强作欢颜的把张宁携带的物品又仔仔细细的捆了个结实,帮着他背在肩上,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机会,把五个热乎乎的鸡卵塞进装咸菜的瓦罐里。
鸡卵是月娘家最金贵的东西,就算是瞎眼的老娘也舍不得吃,从来都是攒起来换油盐的,今日却一下子煮了五个,算是相当的破费了。
“啥时候嘴巴里淡了,就吃一个,千万莫要一顿吃光。”月娘耷拉着脑袋,温柔的如同送别郎君的小妇人,微微踮起脚尖,把张宁背后的麻绳系了几个活扣,呼吸出来的热气打在他的颈子里,温温热热的好不舒服……
“在河堤上干活,不比田里,千万仔细些。遇到危险的地方就远远躲开,别逞强……”说到这里,月娘的语气顿了一顿。
张宁回头,刚好看到月娘眼眸中的那一抹水光。
月娘赶紧低下头去,用细不可闻的小声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终究是手短力薄。记得早些回来,莫耽搁了……莫耽搁了收庄稼。”
月娘的殷殷嘱咐让张宁有些恍惚了,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这个小娘子便是相熟相伴多年的家人,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产生如此奇妙的感觉。
“嗯,你放心,我会早归的。你也不要太辛苦了,女人家,要懂得自己爱惜自己。”
月娘展颜一笑:“我在家里自然是千般方便,你才要记得爱惜自己,莫要要我担心。”
“OK。”
因为时常听到张宁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语,月娘早已懂得“OK”的意思,正要开口说点甚么,身后的那位“乡村歌手”已经扯开了喉咙,以悠远深邃的强调吟唱起乡野小调:
“天上的月赶云啊,憨哥哥要出门。
咿呀咿,咿呀嘿嘿咿呀嘿。
憨哥哥心里的人呀,你要惦挂着谁?
凉席子、冷枕头,睡不着就想着我。
越想俺,越睡不着,咿呀嘿嘿咿呀嘿……
乱麻一千个头哎,我心里……哎呀,谁打我?”
半大小子李鸿基在“乡村歌手”的脑袋上重重敲了一记,笑嘻嘻的说道:“是去修河,又不是去投胎,哪有那么多骚道情?总惦记着家里的婆娘,总想着热乎乎的炕头,能有甚的出息?”
张宁朝着月娘摆了摆手,和众人一路往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