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宾,字文彦,原籍浙东,万里三十六年的二榜进士,早年间曾经放过一任教谕(基本相当于县里的教育局长),后升任教典,算是典型的学官,做的一手好文章,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晏子宾这辈子都会在学政上兜兜转转,不会有什么大的出路。一直到了天启元年,才咬了咬牙拼凑起全部家当给上官送了一份厚礼,这才有机会出任地方上的一把手:县令。
都说县令是微不足道的七品芝麻官,但好歹也是纵览全局的地方实权官员,有着“百里侯”的美誉,就算不用刮地三尺的当大贪官,也绝对比穷酸学政要肥的多。
晏子宾晏大老爷主政米脂已经六年,政绩嘛……就别提什么政绩了,秦北之地民风剽悍,最近几年又有数不清的天灾人祸,能平平安安的混这么几年就已经很不容易,根本就不敢奢望做出太大的政绩来。
这几年来,晏大老爷虽然没有做出什么万民称颂的政绩,也没有留下万民唾骂的恶名。地方上的一些孝敬,甚至是公务上的钱财,能收能拿的他一点都不会客气,沾着火带着血的钱他也不敢去碰。总的来说就是一个知道进退却又没有什么大本事的官员,既做不出什么大的事业,也不会犯下大错。
碌碌无为就是最恰当的评语。
在大明朝,这样的官员已经可以划到清官的范畴之内了——虽然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清廉,至少还没有逼着老百姓卖儿卖女,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算合格了。
虽说朝廷的税负是考核官员的硬指标,但是在秦北这样的贫瘠之地,在不过分压榨百姓的基础上,永远都不可能完成朝廷的税负指标,每年能缴上去五成,不管是州府还是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在晏大老爷的心目当中,自己的仕途基本已经定型,七品知县基本上已经到头了,所以他已没有了年轻时候的踌躇满志和意气风发,而是象大明朝绝大多数官员那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混日子,但是这种状况好像出现了一点转机。
前番修河的时候,那个叫张宁的乡民贡献出一个惊才绝艳的“笼土法”,用少量的金钱打造出一段固若金汤的河堤。晏大老爷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所以毫不犹豫的侵占了张宁的创意,只用了一个元宝和几句夸赞的话语就把这个方法据为己有了。
如此一来,既不通河工又不晓土木的晏大老爷在一夜之间就成了延安府的治河明星,各州府争相模仿,那个本来属于张宁的“笼土法”也大力推广开来。
就是因为这点政绩,晏大老爷不仅搏了个“能员干吏”的好名声,还在今年的考评中得了一个“优异”。晏大老爷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趁着热乎劲上下打典,白花花的银子送出去不少,终于打通关节。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明年春夏之交的时候,头上的乌纱就的换个正六品的了。
因为马上就要升官了,春风得意的晏大老爷心情大好,但好景终究不长,蒙古人入关大抢的消息把他的升官美梦打的纷纷碎碎。
蒙古人这次破关,从红儿山口而入,一路势如破竹,连续打破保宁堡、银州关、鸡鸣堡、鱼河堡,几乎没有任何阻碍的杀进米脂县内,抢掠大量财物和人口,而且肯定会顺着无定河一路南下,到时候这小小的米脂县城肯定是保不住了。
其实根本就不用等到蒙古兵攻打,县城就已经乱作一团。从消息被证实的那一刻开始,城中的富户、商家就先收拾细软跑了个干干净净,紧接着小门小户的人家也逃难一般拖家带口的去往南边避祸……至于所交战抵挡,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选择。
连银州关的三千多士兵都一哄而散了,还能指望小小的县城就挡得住蒙古人的铁蹄?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好不好?
晏大老爷可以调动的武装力量仅仅只有五十名步弓手,但那根本就不是军队而是治安力量,再加上少的可怜的几个马班,算上捕快、巡街、站班这三班衙役,能凑出一百人就已经是极限了,怎么可能挡得住穷凶极恶的蒙古人?
更何况那些步弓手和衙役已经提前得到消息,连假都没有告就跑散了七七八八,现在的晏大老爷已成了孤家寡人,如果他想当大英雄去和蒙古人死拼的话,绝对没有人拦着,当然也不会有人跟随。
在这种情况下,晏子宾的第一反应就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尽快跑到拥有坚固城墙和防卫力量的绥德去避祸,但如此一来,他的政治生命也就彻底终结了。
有明一朝,都把地方官员的守土之责看的极其重要,丢弃城池跑路的话,正常情况下是要砍头的。就算现如今朝廷的法度已不那么严格,他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也肯定保不住。
所以,晏子宾晏大老爷没有跑,而是安排得力的亲随先把自己的四个小老婆和一大群子女送到了绥德去避难,自己留下来应对时局。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应对的,他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的纠集起更多百姓,担土挑石加固城墙。虽然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注定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至少却可以安慰自己,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的多。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凤凰台已化为废墟,七里台付之一炬,碎金镇也彻底完蛋。
蒙古大军距离县城只有咫尺之遥了。
故作镇定的在空空荡荡没有几个人的县衙大堂上说了几句“本官有守土之责,誓与米脂城共存亡”的大话,本以为可以激发起那几个衙役、班差的报效之心,不成想这些人却纷纷找出五花八门的借口,借着“回家看看”的机会跑的找不到影子了。
“太尊,”跟随他多年的钱师爷终于崩不住了,趁着左右无人机会凑上前来,用非常诚恳的态度说:“唯今之计,只有……暂避一时,留得有用之身以图将来。那蒙古兵士凶顽狠恶,不可硬拼呐……”
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一句话——趁着还有机会,赶紧跑路要紧。
这位钱穆丰钱师爷是晏子宾的心腹,在很多具体的事物上,都是他在打理。而晏子宾晏大老爷只需要吟诗作赋风花雪月就可以了。
师爷不是制置官吏,而是官员私人雇佣来的,所以根本就不需要对朝廷负责,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东家。
作为追随多年的心腹,钱师爷很清楚的知道眼前的局势到底有多么凶险,他更知道晏子宾的为人:好谋无断,好名而无胆,做个太平县令还可以,想要他效仿先贤名臣拼死守住县城,那也太难为这位晏大老爷了。
既然守不住,那就只能跑路了。
保住小命,总比丢了乌纱要好的多吧。
“太尊,身家性命要紧,万万不可逞一时之强啊。”
师爷的苦苦劝告很快就产生了作用,让晏大老爷心里那本就不怎么坚定的守城之心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但他毕竟是正经的读书人出身,就这么抛下城池和成千上万来不及撤退的老百姓就脚底抹油,还真的拉不下这个脸来。
读书人嘛,总是要一点脸面的。
“本官誓与米脂共存……”
钱师爷已经很不耐烦了:“太尊,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没有用的废话?”
“那……毕竟朝廷赋予我守土之责,就这么跑了……撤了,史笔如铁啊,我晏子宾必然会成为弃土之辈,是要留下千古骂名的。哎……我知你是一片赤诚,不好拂了你的拳拳之意。我看不如这样……”晏子宾很快就想到一个可以遮掩脸面的办法:“不如本官先去佛堂求个签,若是佛爷允了,那便是天意,我自然是遵从的……”
所谓的求签问佛,不过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钱师爷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如此也好,太尊速速去求签,我先去收拾家当准备车马……”
还不等晏大老爷求签的结果出来,钱师爷就去做撤退的准备了。
来到佛堂之后,先是干干净净是拜佛上香,然后拿起签桶胡乱摇出一签,对照着签文看了看,晏大老爷终于不再有任何犹豫:赶紧跑路。
“白狼出山必害人,鱼在落网难脱身,劝君慎忍一时气,别在他处有机存。”这个签文的注解是:足下生风,避走他处。
晏子宾本就想要逃走,这个签字刚好对应他的心思,也恰到好处的给了他一个可以欺骗自己的理由:连天意都是让我避走他处,当然不好逆天而行,而是赶紧跑路算了。
刚刚走出佛堂,迎面就撞上去而复返的钱师爷。
钱师爷跑的急急慌慌,活像是一只被猎狗追赶的老兔子,一边跑一边大喊:“太尊,太尊,有转机,有转机了……”
转机?什么转机?
难道是蒙古大兵转而向东,朝着永宁那边去了?若是如此的话,自然是最好。晏子宾晏大老爷还可以纠集起一批民众,做出一副追赶敌人的样子……
但转念一想,完全没有这种可能。米脂县城已在蒙古人的马足之下,为何还要舍近求远跑去永宁那边?蒙古人应该不会这么傻!
“蒙古大军没有转向,我说的是转机。”钱师爷用力的吞咽着口水:“蒙古人的军马顿足于李家寨不再前进,有人说,那边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蒙古人好像……好像被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