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钩月爬上树梢,银白色的柔光如水如银,把残破的堤坝和连绵起伏的沟壑照耀成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暗影,仿佛一头正在沉睡的巨兽。
这个时代的人们没有夜生活的概念,为了节省甚至很少点灯,至于蜡烛就更加的不用想了,那是有钱人家的奢侈物品。绝大多数都是脱鞋上炕呼呼大睡,但今天晚上的情形却又了很大的不同。
入夜之后的气温已经很低了,人们好像木头桩子一样站在泥水当中,当热血渐渐冷却之后,彻骨之寒袭上心头,伤者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却不得不强行忍耐着。强敌近在咫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在经历了惨烈的大战之后,他们甚至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见多识广的张先生再次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总这么僵持着终究不是个办法,经过审慎的思考之后,张宁下了一个命令:“先把尸首收拢起来。”
尸体暴露在外,很容易爆发瘟疫之类的传染病,这是基本常识,尤其是在尸体散布在河道中,水浸日晒,明天就会发臭,所以必须收拢安葬。这不仅仅只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同时也是最现实的考虑。
因为有那个头戴金盔的少年在手中作为人质,并不怎么担心蒙古兵会趁机发难,村民们纷纷散布开来,将一具具尸体从烂泥中拖出来……
张宁的本意是将乡亲们的尸体弄回来好生安葬,想不到这些人却不挂不顾,连蒙古战兵的尸体都拖了回来:“弄敌人的尸体做甚?”
乡亲的回答朴实而又简单,让张宁哭笑不得:“卖钱。”
尸体可以卖钱,这是真的。
每年的夏秋交替之际,当河水涨上来的时候,总是会从上游冲下来一些尸体,而捞尸也就成了乡亲们赚取外快的重要手段:因为河水暴涨的缘故,很多坟墓会被冲刷出来,棺椁尸首就会顺流而下,就成了沿河各个村寨重要的生财手段之一。
毕竟谁也不愿意让自家的先祖“漂泊异乡”,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有人来寻找尸体,而乡亲们也会顺理成章的把尸体还给人家,当然这不是免费的。哪怕是出于人情,对方也会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付出一口袋黄米或者是几贯铜钱作为“感谢费”。
有些头脑精明的乡民已经看出了今日的形势:蒙古人迟早要赎回那个金盔少年,到时候说不定还会连这些尸体一并赎回去,到时候又可以大赚一笔。
如果说这只是乡民们特有的狡黠,那么,那一具具成套的铠甲则是最现实的受益了。
大明朝不禁刀剑,却严格禁止民间私藏私造甲胄,若有违反者视同谋反……其实这条法律的意义并不算很大,因为民间根本就没有制造甲胄的技术,更没有那份财力,普通的老百姓不可能制造出战甲,但这并不代表老百姓们不知道战甲的价值。
在所有的军用物资当中,刀剑之类的武器并不值钱,真正值钱值钱的就是甲胄了。只要脱手卖出去,就可以大发横财。
至于卖给谁,谁敢买这种东西……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别说是战甲了,就算是新鲜出炉的火炮,上面还镌刻着大明工造司镌刻的印记,那些个晋商都能弄到手然后一路畅通无阻的贩卖到各处,小小的战甲更是不在话下。
直接把这些战甲卖给胡掌柜,这是很多乡民的小算盘。
反正已经把蒙古兵的尸体弄回来了,总不能再丢下吧?而且那些战甲确实价值不菲,张宁也不想还给敌人。
打扫了战场之后,张宁果断下了一个命令:“回村子!
老奸巨猾的脱不花当然不会让张宁如此从容不迫的直接把温珠带走,带着残存的人马保持着和张宁一致的速度跟在身后,既不敢离的太远也不敢迫的太近。
直到越过村口的那道低矮胸墙,张宁才说了一句:“找几个嗓门大的出去喊话,蒙古人要是敢跟进村子,老子就打断这小子的一条腿,他们要是不信,尽管进来试试。”
这话还真的很管用,脱不花真的没有进村。
那道低矮的胸墙连偷鸡的野獾子都挡不住,却当初了蒙古私兵的脚步,成为双方都不敢逾越的疆界。
蒙古人不敢冲进来,那是因为投鼠忌器。村民们更不敢真的杀了温珠,因为那会直接导致蒙古人冲进来。
虽然已经回了村寨,局面依旧僵持不下。
哪怕用脚后跟想想也可以知道,蒙古人肯定已经四散开来,将小小的李家寨各个路口都锁死了。在这种情况下,谁要是贸然出村,完全就是在给蒙古人送菜。
各个村落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小小的李家寨顿时变得拥挤起来。
战斗中出现了很大的伤亡,收回来的尸体一时还不得安葬,只能暂时停敛在李氏祠堂中。外村的死者则被安放在艾老爷的府上。
村子里缺医少药,又不得外出求助,那么多的伤者只能草草包扎救治一下,剩下的就得看自己的造化了。
虽然折损甚众,村里戴孝的人家不在少数,但这一战却获得了空前的大胜。虽然蒙古的兵马就是村外,威胁依旧没有解除,至少他们已不敢真的冲进来了,村落暂时算是保住了。
激战了这么久,各种善后工作都要处理,女人们抹着眼泪去生火做饭,还要安抚受到惊吓的娃娃……
“张先生,蒙古增兵了。”被张宁派到胸墙之后“观察敌情”的乡村诗人回来报告,“我看的真真的,有很多蒙古兵从西北过来,就停在外边。”
强敌环伺之下,犹如野兽在侧,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张宁非常谨慎的派遣了大量人手,在那道矮墙之后严密注视敌人的动向。
这些“侦察兵”并不具备任何一丝侦查技巧,只能远远的看,在黑漆漆的夜晚也看不太分明,所以得到的情报也非常模糊。他们只知道有更多蒙古兵赶了过来,至于大致的数量,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蒙古人增兵,并没有出乎张宁的预料,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至于增兵的数量……那是一个早已不重要的问题,蒙古人若是不敢冲进来,就算是有千军万马也只能象个摆设一样摆在村子外边。若是他们铁了心的要拼个鱼死网破,又增加了多少兵力都无关紧要。
张宁只能赌,赌敌人不敢冲进来。因为他只有唯一的一个筹码:那个蒙古少年。
蒙古少年身系村落的安危和众人的生死,要是他溜掉了,就全完蛋了。所以看守的极是严密:就捆在张宁的隔壁,身上至少绑了四道绳索,外面还有十几个精壮的汉子和四条狗,共同看守着。
“这个俘虏的身份一定不简单,至少我们的先弄明白他是谁,才好和外面的蒙古兵周旋。”
为了弄清楚这个蒙古少年的身份,张宁决定审一审他。
被捆成大粽子的蒙古少年满身污泥,体温已经渐渐把这些污泥熨干了,变成一片片斑驳的白色泥疤,糊在脸上身上,活像是一个脱落在油彩的泥娃娃。
“你会说汉话不?”
“会,”温珠用生硬的语气说,“不多。”
“会说就好。”张宁问:“你的姓名……”
“温珠帖木儿。”
帖木儿曾经是一个很尊贵的姓氏,据说是黄金家族的后裔,不过那已经是老皇历了。从明初开始,尤其是明成祖五伐蒙古之后,随着北元贵族集团的溃败,很多黄金家族的人流露在草原各处,也就逐渐出现了越来越多自称是成吉思汗正统后裔的人,甚至连漠北那些原本是奴隶的小部落,也拥有了这个姓氏,至于是真还是假,那就真的只有天知道了。
科尔沁蒙古本是给黄金家族放马的下等奴隶,到了这个时代也自称是成吉思汗的直系血亲,由此可知,这个曾经很尊贵的黄金家族早就烂大街了。
所以,单纯从少年的姓氏上,完全看不出他的身份。直接问的话,又担心这个蒙古少年耍滑头,所以张宁就先耍滑头了。
“温珠是吧?你们的士兵正在外面集结,看样子是要打进来了。”张宁准备先把他吓住,把他吓的六神无主之后自然就会说实话了,“你我素不相识,我也并非是那穷凶极恶之辈,本不想杀你。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家破人亡之际我也只能拉你做垫背,等你到了九泉之下休要怪我就是了……”
“来人,把他拖出去,挖个坑活埋了吧,好歹也能留个全尸……”
本就惶恐到了极致的温珠本这几句话吓的魂不附体,登时就傻眼了,剧烈的扭动着身体活像是一条被抛上沙滩的鱼。
当几个壮汉闯进来的时候,温珠的精神当场崩溃,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嚎啕大哭起来:“不要杀我,你们不能杀我。”
张宁朝着那几个乡民挤了挤眼儿,乡民顿时心领神会,揭开绳索象拖死狗一样把他往外拖。
死命的抱住房柱,仿佛那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我很值钱,真的很值钱,只要父亲知道了我的消息,一定会用整车的金银和数不清的牛羊把我赎回去。你们可以用我去交换那些奴隶,可以交换三百个……至少一千个奴隶……”
父亲?
外面那个蒙古兵首领不是你亲爹吗?
“那是我舅舅,他是特尔喀部的,我是纳颜部大贝勒的儿子。”
纳颜部的大公子?这还真是一条大鱼啊!
这样的身份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但并不算很意外,所有的迹象都表面这个蒙古少年拥有尊贵的身份。只是没有想到外面的那个蒙古胖子不是他的父亲,而是另外一个部落的头人。
也就是说,这事儿,他做不了主,这就变得很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