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一场雨水,给天地万物带来了莫大的生机。原本已经有些发蔫的秧苗变得葱翠饱满,叶子上还残留着亮闪闪的露珠子,又潮又润的空气中包含着泥土的芬芳。
因为雨水的滋润,贫瘠干涸的土地也显得肥沃了许多,满眼都是让人心醉的嫩绿鹅黄,连播洒下来的阳光也显得温柔了许多,如同妇人温润绵软的手掌抚过全身,舒适而又惬意。
好不容易盼来一场雨水,各家各户都在抢着播种,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庄户人家普遍较穷,置办不起大骡子大马,耕田挽犁全都是纯人工。
木犁笨重,最是费力。
昨天晚上被风雨侵了个透,好像患了重感冒一般全身软软的没有力气,张宁还是咬着牙挽起犁头。肩膀上刚刚脱了一层皮,被绳子一杀火辣辣的疼,也只能忍着耐着。
在后面扶着犁把子的月娘极力前倾着,身子完成一个弓形,奋力前推着。
犁田不仅是典型的重体力劳作,还需要经验和技术,要把拢沟犁的深浅均匀,还要走出一条直线,就算是种庄家多年的老把式,也要费一番力气,何况张宁?
眼看着别家已经犁的差不多了,这边才刚刚犁开了一小半,虽然月娘没有催促,张宁也感觉脸面有些挂不住了。
发了发狠,甩掉早已粘在身上的T恤衫,打起了赤膊。
有犁了三五拢,肩膀头子上的鲜嫩皮肉就被粗糙的麻绳摩破了,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一直到过了午,才终于犁完这块田,感觉整个人好似虚脱一般软绵绵的,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呼呼粗喘。
撒籽播种是个精细活儿,没有劳作经验的张宁万万做不来。
月娘从木升中捻了些白芝麻,顺着刚刚犁开的田沟仔细撒了下去,趁着泥土润润糊糊的新鲜劲,又和张宁一起驾着空犁走了一趟来回,把破开的埂土翻回到田沟当中,一个脚印挨着一个脚印踩的密密实实,总算是抢着农时把芝麻播上了。
“别总是摸伤口,摸的多了要化脓。你过来……”
把张宁唤到了身边,让他背过身去,从地头采了几棵酸苗蒿的嫩尖子,放在嘴巴里细细的嚼烂,然后抹在他的肩头。
这种药草好像有刺激性,蛰的伤口更疼,忍不住的收缩了一下肌肉。
“别躲,酸苗蒿又叫活人草,最能生肌消肿,用不了三五日就能长出新皮肉来……”
“前沟的韭菜后沟的葱,岭上的荞麦紫格盈盈。
呆哥哥你疼我也疼,疼在俏妹妹心里,那个咿呀咿,咿呀咿……
天上的比翼鸟,地上的绕树腾。
只盼着能日日夜夜在一堆儿啊。
便是菜团子也是香饼饼,咿呀咿,咿呀咿……”
原汁原味的乡野小调,无所谓曲目却别有风味儿。
当附近的乡亲们发出暧昧的笑声之时,月娘才知道这是在唱她自己呢。
小脸儿顿时羞的通红,抓起一块土坷拉劈手就砸向那位“乡村歌手”:“李九斤你又胡念叨什么破道情。回家告诉嫂子,情等着撕烂你的臭嘴。”
道情是本地的相间小调,大多是一些旷男怨女的情歌,有时候也会夹杂一些荤素不忌的话语。没有固定的格式,只是随口唱出,虽然粗鄙,却流传甚广。
那位“乡村歌手”笑嘻嘻的看着月娘,顿时“创作热情”大涨,马上就又开始唱了:
“天上星伴月,地上树偎藤。
母鸡公鸡成双对,咿呀咿,咿呀咿。
鸳鸯水中交了颈,妹妹枕边至今空。
情哥哥喜那蜜姐姐呀。
一觉睡到天放明。
咿呀咿,咿呀咿……哎呀,真疼!”
乡亲最爱听乡野小调中比较荤的那些小段子,眼看着这位“乡村歌手”就要唱到最喜闻乐见的部分了,却被月娘一个土坷拉砸在嘴角上,歌声顿时戛然而止。
看着乡村歌手吃土的样子,众人无不哄笑,月娘羞臊的神情也一扫而空,哈哈大笑着直不起腰来。
“好小子,还敢跑!”
在众人的哄堂大笑声中,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提着条短棒子,撵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村口方向奔了出来。
此类的事情众人已经见过无数次了,肯定是李鸿基又做了错事,被他老爹追打。
李鸿基跑的比四条腿的兔子还要快三分,年老力衰的老爹自然撵不上他。虽然提着棒子不住大喊大叫,看起来威风无比,却拿李鸿基无可奈何。
那李鸿基也算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敢跑的太快,免得老爹追的太累,每跑一段就停下脚步等等后面的老爹,还不忘做出一副“大孝子”的样子苦苦劝解:“爹,你别追了……”
“你别跑,我就不追。”
“你不追我就不跑。”
“王八羔子,我打死你。”
儿子反复顶嘴,让李老爹大为恼怒,劈手就把短棒抛出。
李鸿基无比轻松的闪过从天而降的棒子,顺手捡起来又给老爹丢了回去:“爹,我把棒子还你,别追了呀!”
“不孝子,不孝子,气死老子了,滚!”
李鸿基笑嘻嘻的说道:“爹你莫恼火,我这就滚开,您记得告诉俺娘,晚上给俺留饭……”
“饿死你个不孝子。”
“爹爹放心,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饿死了,也饿不死我。”
李鸿基这个孩子,实在是太调皮了些,本性却还是好的。尤其喜爱在山野中乱逛,偏偏他又有个家教甚是严厉的老爹。于是乎,父子之间时常爆发“战争。”
乡亲们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若是隔五七日没有见到李鸿基被老爹追赶的情形,还会产生怀念的的心思呢。
父子之间小小的不和睦,只是乡村中最寻常的插曲罢了。众人纷纷上前,笑呵呵的规劝李老爹。
想来李老爹本人都已经适应了这种情况,吹胡子瞪眼睛的落下“下次一定打死这个不孝子”的狠话之后,稍微劝了几句就气呼呼的回家去了。
同龄的半大孩子们早已把李鸿基围拢起来,纷纷询问又下了几处夹子,有没有捉到大的猎物。
在一大群只知道耕田种地的同龄人当中,能够熟练的自制捕猎器具,能够隔三差五的猎杀一些小兽带回去打牙祭换油盐,实在让人眼馋的紧。
李鸿基那副得意洋洋的劲头,俨然就是一群半大孩子当中的首领人物!
“你且把畦子趟平了,田埂也垒的高些,好蓄水。我回家去熬饭……”月娘稍微顿了一顿,小声问道:“你今天费力不少,明天还要干活,我给你蒸碗高粱米,爱吃不?”
“随便什么都行,我以后不会挑拣饭食了。”
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家,能吃饱就已经算是天照应了,谁也没有权利挑食。
月娘回家准备饭食,留下张宁继续在田里干活。
趟畦子垒田埂虽然不需要太多力气,却也是个细致活,尤其对于张宁而言,算是技术含量非常高的那种了。
一直做到天色擦黑,别人家都已经收拾工具回家了,张宁还在田地里忙活着。
“喂,怪人。”李鸿基从树后走过来,嘴巴里还叼着一根草棍儿,一副吊儿郎当的架势。
“我叫张宁,不叫怪人。”
“随便吧,”李鸿基走到张宁身边,脸上挂着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小声问道:“我听刚才的人说,你和月娘腻腻糊糊的,是不是瞧上那小娘子了?”
“你别瞎说……”
“你可小心了,那小娘子可不是一般人。”
月娘不是一般人?哪里不一般了?
她确实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那样的家境也养不出温婉柔弱的大家闺秀,家里田中的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看起来很普通的样子。
李鸿基的话语中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味道:“她是天煞阴女,你要是和她靠的太近,当心没有好下场。我看你这人挺对我胃口,才对你说的,以后离她远些……”
“你等等,什么叫做天煞阴女?”
关于天煞阴女的传闻,说起来就话长了。
月娘刚刚出生的时候,村里那个算命的瞎子就说她生辰八字不好,是典型的天煞阴女,专门克制身边的男子。
庄稼人并不怎么相信这种不靠谱的传闻,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恰恰证明了算命瞎子说的很对。
月娘满月那天,本来健壮如牛的父亲突然害了心病,片刻之间就撒手人寰了。天煞阴女的传说顿时就成了某种神秘的预言。
随着月娘一天天长大,却始终嫁不出去,因为大家也谁不愿意娶一个天煞婆娘。
在月娘十六岁的那一年,有媒婆给她说了一门亲事。男方是在银州堡那边当兵的武弁,那个武弁上过战阵杀过人,自以为可以凭借通身的血气压制住月娘的阴气,很痛快的定了亲。在送聘礼过来的时候,武弁骑乘的那匹老马却毫无征兆的狂跳起来,身强体壮的武弁从战马上跌下来,竟然莫名其妙的跌死了。
天煞阴女的传说似乎已经得到了完美的印证,偏偏就有不信邪的。
碎金镇有一出了名的狂生,从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专门托人到李家寨来提亲。
正发愁嫁不出去的月娘能够嫁给读书人,自然是满心欢喜。刚刚含羞带臊的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那个狂生却失足落进村口的水沟里,被刚刚没过小腿的泥水给淹死了。
“那水沟浅的很,现在还没不了我的脚脖子,怎么能淹死人呢?”李鸿基连说带比划,用很严肃的口吻说道:“你可千万离那小娘子远些,切莫死个不明不白。天煞阴女啊,专克身边的男人,就算是我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也怕靠近月娘三尺之内……”
和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界的未来人说天煞阴女,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哪怕这个传说再怎么神乎其神,张宁也绝不会相信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