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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爹年老体衰，不能在水坝保卫战当中象年轻的后生那样冲在前头，所以只是让他拎了铜锣负责召集人手，原本是在外围稍远一点的地方。按说水坝崩溃洪流倾泻之时他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但悲剧还是发生了。
这位捏了一辈子锄头的老农，被洪水冲到了下游很远的地方，陷在淤泥当中窒息而亡。
水坝之所以会崩溃，完全就是下游村庄的破坏，李家寨的乡亲们本就窝火，现在又死了人，更是怒火中烧，纷纷叫嚷着要去找下游那几个村寨去，先打死几个给李老爹报了这笔血仇再说。
“这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就连素来稳重的老保长也发了真火，但他终究年纪大阅历足，遇到大事之时还算沉稳，并没有煽动族人去和下游的人们拼命，而是极力约束族中子弟：“报仇的事情不妨先压一压，先把葬事办了才是正经。”
人死为大，乃是传承了千百年的习俗，没有什么比让死人入土为安更加要紧的事情，所以首先要办理丧事。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等到埋殡之后再说。
“鸿基，”看着目光呆滞两眼空洞的李鸿基，张宁已不知应该说点什么才好了，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话语：“节哀顺变吧。”
李鸿基的表现远比众人想象中更加稳重，虽然至亲之人的逝去让这个半大的孩子悲痛欲绝，却还没有丧失最起码的理智。
抬起头来看了看张宁，呆呆的说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也不知道要做点啥。怪人……和老保长，你们看着办吧。”
出了这种事情，谁也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先安慰安慰李鸿基，然后给李老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其他的善后之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老爹是为了保护寨子里的水坝而身故的，丧葬、埋殡等等费用自然是由李家寨的乡亲们平摊。因为上游的碎金镇也沾了水坝的光，所以他们也得意思意思。派遣些人手过来吊唁一下，顺便拿点银钱粮米出来，算作是抚恤之用。
置办棺椁、缝制寿衣等等这一大套繁琐的程序做下来，已经是四天以后了。
李家祖陵处又添了一座新坟，辛苦劳累了一辈子的李老爹终于入土为安了。宗族里边还专门拿出了点钱，请了石匠人在制作墓碑——在当时的生活条件之下，坟前能有一座墓碑，也是风光大葬的硬性指标之一。
李老爹为了保卫水坝而死，族人能把他的丧事办的如此风光，按照当时的标准来看，已经算是相当对得起他了。
水坝已毁，人已入土，看起来一切都已经结束，其实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李老爹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必然要让那些抢水的凶手——因为死了人，抢水贼已经生计成为抢水的凶手了。必须要他们付出代价！
老爹的死，已经不再是李氏宗族内部的“家务事”，事关整个李家寨的利益和脸面，就连包括艾举人在内的那三家富户，也态度坚定的站在李氏一族的阵营当中。
抢水毁坝的事情都还没有撕扯清楚呢，又死了人，若是就真善罢甘休的话，李家寨岂不成了任人欺凌的软蛋？李氏一族的脸面还往哪里放？
按照老保长等人商议出来的章程，这事要想彻底平息，其实也很简单：下游的那几个村庄必须拿出一大笔银钱来赔偿，然后由他们出钱出力把毁坏的水坝再次修建起来。
由功名的艾举人毫无悬念的成为李家寨的谈判代表，带着这个条件去和下游的那几个村庄谈判。
和张宁想象当中的完全一样，这样的谈判根本毫无一样，也不能谈得拢。
李家寨确实死了人，但下游的七里铺也死人了，而且是死了两个。只不过这两个人不是死于洪水，而是在械斗中被打的太厉害，伤重不治而亡。
我们村子里被打死了俩，你们才死了一个，我们还没有找你们算账呢，你们反而带着非常苛刻的条件找上门来了！这要是能够谈拢，那才真是活见鬼了呢。
附近所有的这些村寨，都是典型的西北乡村，一个比一个更穷。若不是因为张宁张先生带领着李家寨的乡亲们种芝宝发了大财，根本就没有修建水坝的实力。也正是因为发财了有钱了修建了水坝，才惹出今日的纷争。
水坝其实是被下游的村寨蓄意破坏掉的，所以李老爹才会死。但要是让他们为李家寨重新修建一座水坝的话，那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因为那几个村子根本就没有这么雄厚的财力。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反正也是谈不来的，干脆就再大打一场好了。
双方同时认识到事态根本无法依靠谈判来解决，必然会使用解决争端的终极手段：械斗！而且肯定是更大规模的械斗。
西北一带本就民风剽悍，村落之间的械斗时有发生，死几个人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
尤其是在双方的矛盾日趋尖锐，已经到了无法化解的时候，械斗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
天气旱成这个鬼样子，小理河的那点水连塞牙缝都不够用了，就算是把河水掏光了也不够浇灌田地的了，干脆就不要种田好了。心无旁骛的大打一场，直到把其中的一方彻底打怕打服为止。
大规模的蓄意械斗一旦发生，绝对会酿成更大的流血冲突。因为李家寨的乡亲们大多有了些家底，有了点闲钱，所以已经有很多人去到隆丰商号设立的驻货点，偷偷摸摸的买来了弓弩之类的武器，甚至还有人买到了几杆军用的火铳。
大明朝不禁刀剑，就算是抱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大刀在市镇中招摇而过也很正常，真正禁止的只有弓、弩、甲胄等等军用之物，因为这些东西威力远远超过普通意义上刀剑，所以朝廷一直都严格禁止这些东西流入民间。
朝廷的禁令一回事，民间的实际情况又是一回事。和历朝历代一样，大明朝对于县级以下的村镇，几乎没有什么控制力。很多村镇都事实上掌控在地方宗族和士绅的手中。
现如今的李家寨已经拧成了一股绳，李氏一脉的宗族和艾举人为代表的士绅真正的团结起来，筹划着更大规模的械斗。遇到这种状况，就算是县尊大老爷知道了，也只能装聋作哑当作不知道。
隆丰号从来就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生意人，他们早就把商业触角伸展到了边军当中，只要有足够的银子，就要想买整套的甲胄，他们都能从箱子底下翻出来卖给任何人。
因为从不把张宁当作外人，所以李家寨的乡亲们丝毫也不掩饰这些。根据张宁最粗略的统计，现在的李家寨里边，最少也有三十多张小稍张弓和六七杆火铳，至于买来的军用重头砍刀和铁枪头到底有多少，那就不大好统计了。
李家寨的芝宝是隆丰号赚钱的一大源头，他们绝对不希望李家寨被打败。虽然他们始终保持着中立的态度，不参与到李家寨和其他村庄的械斗当中，却毫不犹豫的各种各样的武器卖给乡亲们。哪怕单纯是为了讨好最大的主顾，也会这么干！
从某种程度上看，作为晋商之一的隆丰号本身就是战争贩子，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对械斗的暗中支持态度。
偏偏局势一直都在朝着这个方向飞速发展，甚至已经有人在以半公开的形式讨论一次血腥的夜袭计划：以最精良的装备和最强壮的人手，发动一次夜袭，狠狠的教训一下下游的级几个村庄，尤其是七里铺，不再打死打残几个，外人肯定会以为李家寨好欺负的怂包！
对于这种状况，张宁束手无策。
初十这天傍晚，月娘的腰里扎着一条让人心疼的小围裙，正在厨房张罗着今天晚上的饭食，突然听到门口的狗叫声。
出门一看，居然是李鸿基。
自从李老爹故去之后，那个跳脱活拨甚至带着一些野性的李鸿基就再也见不到了。他变得沉默寡言，整天整天的躺在家里，几乎没有人看到过他走出家门。
至亲之人故去，小小的年纪就遭逢大变，心眼儿里肯定难受，所以也没有人去打搅过他。
这些天过去了，李鸿基终于走出了家门。
看着汪汪乱叫的看门狗，李鸿基的眼里终于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笑意，摸出一方子带皮的腌肉……
这只看门狗原本就是李鸿基送给张宁的，当时还是一只不足两巴掌大的狗崽儿，现在已经长的二尺多高。纯粹是因为月娘精心饲喂的缘故，膘肥体壮毛色油滑，已经有了些雄壮的架势。
“嘿嘿，还是月姊姊喂养的好，这小东西已经有了短虎小时候的模样了。”
短虎，李鸿基养的那条大狗，眼前这种小狗就是短虎的后代。
“鸿基啊，月娘正做饭呢，你刚好赶上了，稍微等一小会儿，就在家里吃吧。”
“不了，不了，”有些爱怜的看了看那只正中撕咬腌肉的半大小狗，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凌空丢给张宁：“怪人，这几天我要出门，你帮我照看着一下家门。其实也没啥好照看的了，只是需要记得喂一喂家里的那两条狗就行了。”
“好的，好的……”
“你一定要记得喂它们呀，可别给我饿的瘦了。”李鸿基扭头就往外走，前脚已经迈出了门槛，却有回过头来，有些舍不得的说道：“要是明天的这个时候我还没有回来，你就把短虎牵过来养着吧，还有短虎诞下的那只狗崽，也送你了。比你家养的这只还要雄伟，你肯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