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姓艾的是十恶不赦的歹人,还真冤枉了他。前些年开边饷的时候,多少也做过一些好事。”老保长终于想起艾昭艾举人做过的一件善事:“当时大家都跟着他沾了点光!”
所谓的边饷其实就是一种把军费转嫁到民间的行为,相当于地方税性质。按照道理来讲,税赋是取之于民用之于军的事情,可谁愿意多掏一份钱粮呢?当时还是艾昭等联合了附近几个村寨的大户去县里分辨,终于把附近好几个村落排除在边饷的范围之外。
他艾家的田最多,这么做自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但是乡亲们也跟着沾了点小小的便宜,这是无法否认的事情。
“如此说来,艾举人也是做好过事的。那大家为何还对他有这么大的成见?”
对于这个问题,老保长只用了一句话就解释的清清楚楚了:“他不姓李!”
真是一针见血啊!
若艾举人也是李氏宗族的成员,他做的那些对不起乡亲们的事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大家也就不会对他有这么浓厚的敌视态度。
宗族的观念已历几千年,最是根深蒂固。只要是在同一个族内,什么事情都好商量。若非如此,自然而然会被视为外人,需要时时刻刻的提防着。
张宁哈哈大笑道:“我也不姓李呀,为何和乡亲们相处的这么好呢?”
还不等老保长开口,众人已经纷纷叫喊起来:“那姓艾的怎能和张先生比?张先生就算不姓李,那也是自己人。芝宝都给大家种了,钱也给大家赚到了,那姓艾的做过甚么?”
张先生虽不姓李,但他是孤身一人落户在李家寨子的,又要和月娘成亲了,自然是李家的女婿。平日里和李氏族人相帮之处甚多,更把芝宝给大家种了,岂是那姓艾之人能比的?
“既然大家都不想给艾举人种芝宝,那就算了。”张宁这个人,似乎没有什么主见,众人说什么他就应什么,却又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表示出自己的看法,进而影响他人:“不过我总觉得咱们和艾家这么生眉生眼的相处,终究有些不好……”
“姓艾的若想种芝宝赚钱,咱也不是不许,反正芝宝收入的两成是要给张先生的,咱们也不能阻了张先生的财路。”关键时刻,德高望重的老保长拿出一个折中的方案:“但姓艾的需得将祠堂南边的那片林地卖给咱们!”
宗族祠堂,乃是乡村中最神圣的地方,尤其是在李家寨子当中,宗族祠堂不仅是处理族内事务的场所,更是供奉祖先的所在之地,重要性不言而喻。偏偏祠堂南边有一片林子是艾家的,枝叶繁茂的树木总是会遮挡阳光,在很多人看来,这就是挡住了祠堂的风水,挡住了李氏宗族的财运和兴旺,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奈何那片林地确实是属于艾家所有,谁也无权命令艾居然把树木给砍了。
如今大家手里有了些积蓄,刚好艾举人又有求于张宁,也就相当于是有求于李氏宗族了,若是能够趁着这个机会把那片林地买过来,不仅大大涨了李氏一脉的脸面,想必九泉之下的祖宗也会非常高兴的。
老保长是族中的长辈,最是德高望重,这个保长的身份远远没有李氏宗族族长的身份更有说服力,他的意见马上就得到了众人的认可。
“既然老保长提出了这个条件,张宁便去和艾举人念叨念叨,他若是肯把那片林地卖给咱们,咱们就给种芝宝,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正是。”
当天夜晚,张宁应邀去往艾举人家中吃酒。
果然如同所料想的那样,只不过是打着吃酒的幌子,其实根本就是艾举人也想种一点芝宝,和乡亲们一起发财赚钱。
月娘刚刚煮了些酸汤,用来给张宁醒酒,虽然他根本就没有喝醉!
“那艾举人怎么说?肯不肯把那片林地卖出?”
“艾举人不肯卖出那片林地……”
“既然他不卖林地,咱们也就不给他种芝宝,一拍两散也就算了。”
张宁笑道:“他虽不肯卖出那片林地,却愿意将林地送给李氏宗族,前提是要把他家祖坟南边的那几块田给他。”
乡村中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极多,就好像艾家的林地挡住了李氏祠堂的风水一样,在艾家祖坟的南边,同样有很多李姓人家的田地。
李、艾两姓本就不怎么和睦,能够面前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所以在艾举人上坟的时候,也绝对不允许他从南边的田地中通过。
艾家的祖坟本就是几十年前迁过来的,当时那一带本是荒野。后来乡亲们开荒耕种,渐渐的将他家的祖坟三面包围起来。
给老祖宗上坟都得绕着路走,烧纸祭祀的时候也只能在西北角上,在张宁看来,这根本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但是对于这个时代的艾举人而言,绝对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要是办不成这个事情,坟墓里的祖先也会大骂后世的不肖子孙!
所以,艾举人和老保长一样,也提出了一个折中是方案:只要乡亲们把祖坟附近的开荒田地给了他,艾家就可以把那片林地无偿送给李氏祠堂。
无论是挡着祠堂风水的林地,还是阻住上坟道路的荒地,其实都没有太大的经济价值。完全是因为两家互相看不顺眼,都在使劲给对方添堵。就算不能造成实质意义上的影响,也得恶心着对方。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你不让我舒坦,我也不让你痛快。反正谁也不怕谁,就这么一直耗了几十年。
在张宁的反复说合之下,僵持了几十年的局面终于出现了转机。
在很多乡邻的见证下,老保长和艾举人在换地文书上画押为凭,结束了相互恶心对方的局面,落了个皆大欢喜。
在乡亲们的眼中,能把这件事情办成,充分说明了张宁张先生的能力。
其实这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之所以僵持了几十年,完全就是沟通不畅造成的。
在张宁的心目当中,李家寨子的内部斗争必须尽快消除,捏合成为一个整体。只有这样,才利于以后的展布和作为。
在乡亲们的默许之下,张宁已经正式允了艾举人,答应他可以和众人一起种芝宝,当然还得依足了以前的规矩,张先生需要抽取芝宝收入的两成。
种芝宝的利润何止百倍,张宁拿走两成之后还有非常丰厚的收入,艾举人自然千允万允,这事也就算是定下来了。
只是现如今天寒地冻,实在冷的厉害,芝宝根本就长不起来,所以只能等到开春之后天气转暖,再把芝宝的种籽分给众人。
冬闲时节,地冻如砖,修建水坝的事情已停了些日子,恰逢张先生和月娘的婚期已近,索性也就当作是自己的事情来办了。
杀猪宰羊垒灶盘台,都是汉子们的事情,又抓紧时间把新打造出来的家具上了一遍大漆,放在邻居家暖和一点的屋子里慢慢阴干。重新裱糊窗户,缝制簇新的被褥和吉服,就需要婆姨们来忙活一番了。
忙碌而又充实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婚期就已经到了。
乡亲们完全把张宁的婚事当中是李家寨的集体节日,全都换上了崭新的衣裳,提着篮子盒子前来恭贺,就连艾举人也送来了十二份足数的表礼。
所谓的婚宴,根本就是乡亲们自己吃自己做的一场宴席,按照当地的风俗,要摆流水的席面。
大手大脚的婆姨们在院子里把早就煮熟的肥肉又搬进了笼屉,用慢火煨着,只等婚礼正式开始就摆上桌子。
汉子们则或三或五的聚在一起,吃着核桃、瓜子等果子,喝着很快就会变冷的茶水……
随着密集的鞭炮声响起,穿着臃肿棉衣棉裤的娃娃们疯了一样往外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叫喊:“新娘子来喽,新娘子下轿子喽……”
乡野之间根本就没有轿子,平日里每逢嫁娶之事,都是借一辆马车,用彩纸和红布装饰一下车厢,就可以当作迎亲的花轿来用了。
按照本地的风俗,婚礼虽然是在月娘家里举行,也得事先搬出去。所以月娘从昨天晚上就到了老保长族叔的家里,有几个相熟要好的姊妹陪着过了一夜。等到吉时,便从老保长家里出来……
虽然张宁对这些繁琐而又麻烦的流程很不感冒,奈何这就是当地的风俗,也只能乖乖的接受。
婚礼之事,乍一看起来,好像新郎官和新娘子就应该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其实这根本就是一种误解。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管是张宁还是月娘,都只是接受别人摆布的傀儡。
“还愣着做甚?赶紧去应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四嫂子拽着张宁就是往门口跑去,却有很快折了回来,扯开喉咙朝着里屋大喊:“帽子,帽子,张先生的帽子快拿出来,光着个脑袋怎么能迎亲呢?”
匆匆忙忙的来到门前,在老保长的刻意安排之下,刚好赶上新娘子下花轿的时刻。马上就有两个妇人上去搀扶,引领着月娘跳过门前的火盆,一路大把的撒着黑豆和高粱,口中念念有词:“天大地大,喜事最大,喜气冲天,百无禁忌……”
这两个搀扶月娘的妇人才是送亲的主角,也是相当有讲究的,必然要找那种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的有福之人才行。
进了院子之后,将“引喜红绳”交给张宁,张先生和月娘分持习绳的两端走过来,门口的吹打班子越发卖出了力气,锣鼓唢呐滴滴答答,热闹非凡!
作为婚礼副总管的四嫂子已经忙的不可开交:“金童玉女哪儿去了?快点过来,过来,要拜天地了!”
两个抹着红脸蛋穿着大红袄的娃娃在大人的摆布之下,笑嘻嘻的跑过来。男童怀里抱着一只嘎嘎乱叫的大白鹅,女童捧着一升没有去壳的谷子,代表着白头偕老多子多福的美好祝愿。
“一拜天地……”
响亮的唱礼声中,婚礼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