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进了腊月,天气愈发的冷了。
虽然之后再也没有下过雪,却冷的出奇。即便是在晴朗的日子里,也是天寒地冻根本就伸不出手去,即便是日头老爷高高挂在天上,也融化不了昨夜冻结的冰溜子,地面都被冻出了三指宽的裂缝。稍微有点风就让人招架不住,就算是穿着棉袄也能感觉到侵肌蚀骨的严寒。
这还没有到三九天气呢,就冷成这般模样,幸亏大家都沾了张先生的光,种出芝宝换了更加厚实的棉衣棉裤,要不然就算是冻不死也得冻个半死了。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小冰河时期吧。”
根据历史记载,明末正是小冰河时期,寒带南移气温降低,造成了很大天灾,又由天灾衍生出人祸。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还不知道小冰河时期会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改变,却也深受其害,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芝宝的生产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影响。
因为气温一降再降,虽然已经把保温的工作做到了极致,终究还是招架不住天地自然的威力,菌床上的芝宝几乎停止了生长。要是一不留神灌进了冷风,只需要一个夜晚屋子里的芝宝就会死个精光。
不幸中的大幸是大家已经卖过一茬芝宝了,手头上有了些积蓄,仓中有粮手中有钱,心里就不慌。反正有张先生这个大能耐的人在,大家就不会吃亏。最多等到明年开春,只要气温开始回升,就又可以种芝宝发大财了。
所以,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甚至比往年的恓惶光景要好的多。
因为钱粮丰足,家家户户欢声笑语,甭管是娃娃还是大人,脸上都挂着往年间难以见到的笑模样。
在这个月份当中,李家寨子总共有两件大喜事。
第一件自然是张先生和月娘的婚事。
大家能过上好日子,全都是托了张先生的福,庄户人家是最懂得知恩图报的,所以都想着把张先生的婚事办的风光体面一点。寨子里绝大多数人家都姓李,都是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同族宗亲,往上数几代或许还是至亲至近的亲戚呢,所以也没有拿月娘当外人,直接就把她的婚事当作自己的家事来办了。距离正式的婚期还有半个月,就纷纷过来帮忙。女人们缝制被褥新衣,汉子们则帮着劈柴垒灶,早早就订了一口大肥猪,只等过几天就放翻宰杀大摆宴席了。
还有一桩喜事,那就是村西口的艾老爷中举了。
艾老爷单名一个诏字,本就是李家寨子一等一的大户人家,按照当时的说法,也算是“耕读传家”的典型。艾老爷已经快五十岁了,考了大半辈子,终于中了举人,实打实的喜事啊。
毕竟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未来人,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举人了,就算是进士或者是知县,张宁都不会真的放在心上。在明末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无数灿若星汉的英雄纷纷粉墨登场,李自成、张献忠、魏忠贤、崇祯、皇太极等等都可以说得上是一时搅动风云的人物,和这些名字比起来,刚刚中了举人的艾诏艾老爷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是在众多乡亲们的心目当中,举人已经算是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了。至少,比张宁这个里长要大的多,却远没有张宁更加亲切。
不管怎么说,张先生都带着大家发了财过上了好日子,那个艾老爷一直都高高在上,中不中举的也就和大家没有关系了,所以并不怎么关心。
同在一个寨子里生活,虽鸡犬之声相闻,艾老爷和乡亲们却有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基本上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事情。
富裕人家艾老爷瞧不上寨子里的泥腿子,乡亲们也懒得和他攀什么交情,互不往来就好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其实艾老爷考中居然的事情发生在九月底,刚刚考中之后肯定要托人情走关系,认座师结交同年,反正就是在府城中构建读书人的关系网,为以后出仕为官做好铺垫,和乡亲们没有半点相干,所以也就懒得关心了。
上月月底,中了居然的艾老爷才从府城中回来,又有很多外地的读书人前来拜会,甚至连本县的县尊大老爷晏子宾都过来了一趟,和艾老爷叙过了交情。
艾老爷中没有中举那是他家的事情,相亲们根本就不关心那些和自身无关的东西。
来到这个时代,来到李家寨子已经半年多了,却从来没有见过寨子里最大的富户,当然也没有必要去见他。但张宁对这个艾老爷还是有些最基本的了解。
总的来说,艾老爷这个人和同时代的地主没有什么分别,李家寨的水浇地有三成多都是他家的,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在很多和地主有关的故事当中,地主从来都是以贪婪、吝啬的剥削者嘴脸出现,例如半夜鸡叫中的周扒皮就是典型的代表。受这些故事的影响,张宁也曾经认为艾老爷是欺压乡民为非作歹的恶霸,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艾老爷家中的良田虽多,但绝不是巧取豪夺得来的,虽然有事情也会“趁人之危”,比如说某家急需钱财急着卖地,所以就用比较低的价码买了去。但总的来说,都是在彼此自愿的情况之下兼并了对方的土地,不存在残酷压榨欺压乡民的说法。
这当然不表示艾老爷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地主,他当然也想同时代的地主那样把全部的田地、财富都弄到自己的名下,让整个寨子的人都给他做牛做马,只是他做不到这一点而已。
和历朝历代一样,大明朝同样秉承着“政权不下县”的基本原则。无论是地方官的任命还是赋税、徭役等等,朝廷的法令只能到县这一级,下边的村镇庄子都是村民自制的状态。
那个时代当然没有村委会什么的,底层村镇最大的权利机构就是宗族。
宗族的势力是历朝历代的根基,至少在村镇这个级别当中,官府的势力基本让位给宗族了。
在很多时候,宗族的祠堂完全可以取代县衙的大堂,只要不是谋逆之类的大罪,诸如偷鸡摸狗、忤逆不孝、男女私通之类的事情,完全可以在宗族祠堂里进行审判,当然也可以动用私刑,甚至可以决定人的生死,而无需理会官府衙门这种正规机构的存在。
比如说通奸,只要宗族内部认定某人有通奸的罪名,直接就可以号召族中子弟出动,把通奸者丢进水坑中溺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浸猪笼!
尤其是在李家寨子,七成以上的人家都姓李,都是一个族中的子弟,所以宗族的势力根深蒂固非常沉厚。平日里还显不出什么,一旦有事发生,随时随地都会让人看到宗族的力量。
艾老爷有很多田,而且和县里的关系也不错,归根到底是钱的力量。但宗族的实力是人的力量,所以艾老爷根本就不敢做一些太过分的事情,免得犯了众怒被大家群起而攻之。
作为一个现代人,张宁非常希望把现代的思想观念带过来。渐渐察觉到宗族势力的庞大和根深蒂固之后,很明智的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刚刚卖掉芝宝的时候,大家手中有了些闲钱,作为族长的老保长提出要重修祠堂,马上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甚至连张宁这个“李族女婿”也捐了一斗黄米和三缗铜钱,算做是对宗族的支持。
一来是因为张宁本就无亲无故,和月娘成亲之后也就算是宗族的一份子了。再者也是因为在芝宝的事情上整个李氏宗族受益最大,所以也没有拿他当外人。
总而言之,整个李家寨子可以分成两股势力,一股是村西口以艾老爷为代表的那三家富裕大户,两外一股就是以乡民们为基础的李氏宗族。很明显,李家宗族的势力更大一些,就连那三户富裕的地主也不敢轻易招惹,免得捅了马蜂窝。
好在这两股势力一直都相处的还算不错,至少可以做到井水不犯河水,最多是老死不相往来而已。
偏偏就在今天,很少走出高门大宅的艾诏艾老爷居然亲自登门拜访了。
艾老爷穿着一身深色的团字福袍,带着一顶有护耳的兔皮帽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短衫的长随。
看到艾老爷的瞬间,正在帮忙的乡亲们不由得全都愣住,集体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怎么来了?难道说今天早晨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么?
艾老爷似乎无意和乡民们搭话,主动和泥腿子打招呼也不符合他举人老爷的身份,站在门口略略的观望了一下,很有气势的咳嗽了一声。
伴随着艾老爷的咳嗽,那个长随马上就扯着喉咙高喊起来:“张宁张先生在家么?我家老爷来访乡贤了。”
正在院子里砌灶台的张宁满手是泥,看到门口的两个生人,根本就没有认出来。旁边的“乡村歌手”李破缸小声的提醒了一下,才知道是本村的大户艾诏艾大财主到了。
抹了抹手上的泥尘,笑呵呵的迎了上去,微一拱手笑道:“张宁给艾老爷见礼了,艾老爷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