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气放晴,憋屈了好几天的日头老爷终于升起。
因为昨晚睡的太迟,以至于今日起的稍晚,开门之时,冷冽的空气铺面而至,忍不住的打了个激灵,赶紧又钻会屋去,批了件厚实的大衣裳。
打开院门,满眼都是萧萧皑皑的皓白,绝无二色。远山如粉堆似银砌,地面上的积雪反射着阳光让人睁不开眼。
隆丰号后续的车马已陆续赶到,伙计们正把货物堆砌在打谷场的空地上,还来不及摆放整齐,就被早已守候多时的乡民围了个水泄不通。
雪虽已经住了,却更加的干冷,寒威阵阵冷气嗖嗖,却丝毫也不能阻止乡民们的购物热情。无数双大脚把厚厚的积雪踩成稀烂的泥水,那些不知冷的娃娃们在雪地烂泥中疯跑,若同撒了欢儿的小马驹子。
几个孩子欢笑着从月娘身旁跑过,踏起的泥点子飞溅到身上。
这是月娘唯一一件能拿出手的衣裙,平日里都舍不得穿出来,只有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才穿一穿,说不得也算是“礼服”那个级别的了。
心疼的看了看裙裾上黑乎乎的泥点子,小心翼翼的有手指擦了擦,污泥虽然去掉,但那个浅褐色的污渍却越来越大,不好好的浆洗一番铁定是去不掉的了。
小心的提起裙摆,尽量远离地上的烂泥,慢慢的凑近摊位,看着琳琅满目的货物,还真有点眼花缭乱的感觉。
女人们围拢颜色多样花色各异的布匹周围,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不时抄起一块布料在身上比划着。月娘看了好半天,才相中了一块大红的棉布,用手捏了捏,布料还算厚实:“伙计,这红布几钱一尺?”
还不等伙计回话,旁边的四嫂子就已经把那块红布从月娘手中夺了过来,劈手丢在一旁顺手抄起一匹红绸子:“月妹子是要做嫁衣裳了吧?一辈子就一回,千万莫亏待了自己个儿。还是买绸子吧,你瞅瞅这个顺滑劲儿,再看看这鲜亮的颜色,做成套比甲的筒裙,凭你这杨柳一般的身腰,穿上了铁定能赛过天上的仙女儿……”
庄户人家素来朴实,极少穿着大红大绿的鲜艳衣裳。大家都知道月娘和张先生的婚期已近,看她拿起鲜红的布料,就猜到是要做嫁衣了。
芝宝的种子都是出自月娘之手,大家又是相熟的街坊或者是相好姐妹,看到月娘要买嫁衣的布料,纷纷过来出谋划策……
胡掌柜本不亲自打理诸如卖货之类的琐碎事宜,也是凑巧经过这里,听着众婆姨的口风,又看了看月娘,微笑着朝着那个卖货的小厮摆了摆手,小厮很懂事的退了下去。
胡掌柜亲自拿起一匹真丝软缎:“大姐容颜雍和,一看便是有大福气大造化之人,穿绸绫平白失了身份。这匹软缎是地道的湖州货……”
连胡掌柜都说是好货了,那必然不会有错。且这匹缎子也确实是极品布料,乍一看确实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摸上去的手感实在顺滑绵柔,最要紧的是薄若蝉翼。
普通的布料当然是越厚实越好,真正的丝缎却反其道而行之,越是单薄价格越高。月娘也是精通丝线的好手,一眼就看出这匹丝缎的价值:粗看只不过是普通的缎子,最多只是质地更好而已。若是细细一摸的话,就会察觉上面的凹凸质感。那是因为采用了双经线的缘故,不用额外的刺绣,硬生生的用另外一股经线从背面挑出来的暗花纹,光线的角度变换之时会更加明显,这叫透花缎!
虽然从没有见过真正的透花缎,却早知道这是缎子中的顶级货色,据说皇帝万岁的滚龙袍就是用的这种工艺。
即便是最心灵手巧的织工,一日也只能织出七寸上好的透花缎,足见其价格之昂。
面对这种好东西,月娘只有眼馋的份儿,满是羡慕的了摸了摸,就又放下了:“此物太贵,我家买不起,用绸子或者绫子就可以了……”
胡掌柜略略的看了一眼月娘的身材,稍一估算,就小声的对那卖货的小厮说道:“扯九尺六寸,包好了送到张先生家,便说是送于张夫人的恭贺之礼。”
和普通的布料不同,除非是特别订制,否则缎子的辐面都非常窄,都是二尺四的统一尺寸,这也是缎机的最宽辐面。做衣裳的话,都需要双辐才够,所以哪怕是以月娘娇小玲珑的身形,做一套衣裙也至少需要九尺之多。
穿这么金贵的衣裳,可不是月娘的风格,赶紧阻止胡掌柜:“这东西太贵了……”
“说甚么买不买的?昨日里在你家吃饭喝茶,叨扰之处甚多,送几尺布料不过是个心意而已。”
九尺这样的真丝软缎,到底价值多少月娘心中也没有底,但最保守的估计也能换两担谷子了吧。月娘只不过管了胡掌柜一顿饭,说破天也就是吃了几两黄米,实在不好收人家这么昂贵的礼物。
奈何胡掌柜实在热情,已经量好了尺寸裁下了缎子,让小厮包好了送到月娘家中。
月娘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可人儿,知道胡掌柜这么做是看在张宁的面子上,可她还是觉得这份谢礼太过于厚重了:“这……这可怎么好?您家也是做生意的,下了好大的本钱,我怎么能白白要你家的缎子?”
正说着,身后已经传来张宁的朗笑之声:“既是胡掌柜的心意,那便收了吧。若是实在怕他们蚀了本钱,便多买些货物,反正咱家也要买很多东西呢。”
回头一看,张宁就站在身后,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虽说朝夕相处的时日已久,可在置办嫁妆的时候看到张宁,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让月娘羞涩的无地自容,脸色顿时通红如霞,窘的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四嫂子大力推了张宁一把,笑着嗔怪道:“我们女人家家的事情,张先生还是不要看了吧?走去,走去远远的,免得我月妹子心不在焉连嫁妆也置办不整齐了。”
哄笑声中,月娘的脸色更是红艳,娇艳欲滴更的诱人。
张宁哈哈一笑,往后退了两步,和相熟的汉子们一起,抄着双手在隆丰号的货摊前四下闲逛。
隆丰号的货物当真齐全,小到铁钉火柴(确实是火柴,明朝中期就已经有了现代意义上的火柴,只不过不是安全火柴而已,因为价格的缘故,始终没有大范围的流行开来。)大到牛马驴骡,琐碎如油盐酱醋,只要是能想到的商品,就没有他们不卖的。
张宁非常清楚晋商的底细,只要出的价钱足够合适,他们甚至能把大型火炮搬到面前象卖大白菜一样卖掉。
大明朝在辽东用兵已经有些年头了,努尔哈赤的八旗军中居然出现了火炮,而且这些火炮上面还带着大明工部制造局的铭印,这些军国重器到底是怎么到了八旗的手中,晋商们最清楚不过了。
真要把胡掌柜这样的晋商当作是走州过县的良善商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些人,远没有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每一个大晋商的背后都有盘根错节的复杂背景,从来就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商人。
只不过张宁现在还用的着他们,所以才保持着比较不错的合作关系而已,至于以后……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再说吧。
很随意的闲逛着,顺手买点需要的东西,三兜两转之间,忽然在货摊上的一个笸箩中发现了一样老相识:烟丝!
大明朝也有烟丝?
来到大明朝之前,张宁就是一个烟民。作为大公司的老总,吸烟是很讲究的。不管什么牌子的商品烟,都不对他的口味,而是象很多资深的老烟民一样,专门到乡下去买烟丝抽。
上好的烟丝,远比包装精美的高档香烟要贵的多,完全就由几个老烟农自己种植自己裁切自己加工,专门供给识货的“业内人士”享用。
来到大明朝之后,本以为会和这个老相识断了联系,想不到会这里再一次见到。
捏起一小撮,凑到鼻端,微微一嗅,顿时大喜:果然是非常纯正的烟丝,就算不是顶级货色,也是上等的了。丝毫没有化学添加剂的邪味,更没有腻人得香精味道,醇厚中透着绵软,还有一丝略显焦糊的甜味儿。
“用红糖炒过?”
卖货的伙计赶紧殷勤的应答:“您家真是个识货的,我们隆丰号的肉果,全都先拿白醋熏软才上案裁切,然后用红糖翻炒,还加了麻水子,您家要不要尝两口?”
真正的好东西,都是用最传统的工艺,大明朝的烟丝和张宁以前享用的纯手工货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尝尝,当然得尝尝了。”
伙计递上烟锅,小心的安上烟嘴儿,摁的实实的……
狠狠的抽了一口,让那浓郁而又微呛的烟火气在胸中翻滚,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果然是好东西啊,传承了几百年的工艺就应该是这个味道。
忍不住发出惬意的呻吟:“地道,就是地道!你说什么?这东西叫什么名字来着?”
“肉果呀,看您家的样子,应该也是个识货的,以前一定没有少吃,怎会不知道名字?”
原来烟丝这个东西在大明朝叫做肉果,吸烟叫做吃烟。
名字虽然变了,味道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