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理河是大理河的支流,长不过百里,最阔之处也只有百十步,炎热的季节甚至还会断流。这条小河由西向东,蜿蜒着拐了个胳膊肘的大弯,呈大半个弧形转了一圈之后就又回归到了主河道。河圈子里这片黄土地上有几个或大或小的村镇,最西端就是李家寨子。
正是初冬时节,因为不是丰水期,小理河已经缩成了细细的一条线,河岸上的绿丹槐叶子几乎要掉光了,只顶着最后几片在寒风中瑟瑟抖动,似乎随时都要飘落下来。河边的苇坑里一片白茫茫,雪一样的芦花在风中飘荡。一片片焦黑的颜色点缀在满目枯黄的野原上,那是乡亲们烧荒之后留下的痕迹。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不那么干燥了,显得雾气腾腾,让眼前的村庄生出一种朦朦胧胧的美感,如同仙气缭绕。
李家寨子似乎还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袅袅的炊烟中散发出焚烧稻草的焦糊味道。碌碌的轮声当中,四辆骡车碾过乡间小路,每辆车的车匣子上都挑着一杆三角形的青布小旗,旗面上写着“隆丰”二字。
不知冷的娃娃们比大人起的都早,饭都没有吃,就拖着垂到嘴边的青鼻涕在村外的空地上玩去了官兵抓强盗的游戏。远远的看到挑旗的骡车,用袖子抹了抹鼻涕,转身就朝着寨子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收山货的来喽,收山货的来喽……”
在娃娃们的心目当中,这些收山货的商人就相对于后世的圣诞老人,因为随着他们的到来,家里总会多出一些油盐米粮,可以用积攒了大半年的山货换点居家必备之物。家里的父母也会扯上几尺花花绿绿的粗布,给娃娃们添置一两件新衣。这些商人很会做生意,总是会给淳朴的乡民一点小恩小惠,一来是为了生意好做,二来也能留个好口碑。对于孩子们而言,这往往意味着一两块馋死人麻糖或者是甜糕……
娃娃们疯跑着大喊的声音早就传进了寨子,月娘也听的清清楚楚,立刻就坐不住了。
任凭圈里的老母猪把石槽拱的山响,还是放下了猪食桶,风风火火的跑到了前院,把正在抢食的老母鸡惊的四下乱飞……
“张……你起来了没有?”
菌房最靠里的这间屋子,是张宁的卧室。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月娘就已经起了,张宁听到她剁猪食的声音,还听到月娘又进了菌房一趟。虽然早就已经醒了,却不愿意起来,依旧懒洋洋的赖在炕上,缩在被窝里享受着惬意的时光。
“我还没起呢。”
“快起,快起,收山货的来了,咱家的芝宝卖给他们……”
虽说还没有正式成亲,可月娘已经把张宁当成了一家之主。男主外女主内是千年的传统,既然收山货的商人已经到了寨子,商谈价格变卖芝宝这种事情自然是由张宁去做,所以月娘才急急慌慌的催他起来。
披着衣裳起来,踢踏着鞋子开了房门,打了个呵欠,看着小脸通红的月娘,轻描淡写的笑了笑:“急啥?咱家的宝贝还愁卖么?”
“我等收山货的商人已很久了……”
“不急,不急,沉住气稳住神儿,”一边系着衣裳的纽襻,一边笑呵呵的对月娘说道:“做生意嘛,我也不是外行,你就放心好了。先把咱们的宝贝抬出来……”
搬出那两筐已经半干的芝宝之后,月娘的脸上已经有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如同挂在精美瓷器上的露珠儿,看着就让人心疼。
月娘也是做惯了农活的,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那些芝宝的份量又不重,按说不应该出汗的,只是她太紧张也太期待了……
稍微漱洗一下,外边已经响起了铜铃之声。
打开院门一看,只见几个隆丰号的伙计正在卸车,把带来的货物摆在街口,同时摇着串铃用浓重的山西口音大声吆喝:“隆丰号收货喽,皮货山珍,药草地材,白硫红硝诸般货品皆收,价钱公道童叟无欺。针线布帛,桐油漆器,铁具铜器,油盐精米皆卖,价钱克己谅必满意。隆丰老字号……”
挑着隆丰商号小旗的山货贩子每年来两次,每次都带来各种各样的物品,带走乡民的山货。所谓的买卖其实并不存在,在更多时候都是采用以货易货的方式。
一来一去的交换方式虽然原始,却是乡民们早就习惯了的。彼此货物的价格也早就形成惯例,这么多年以来少有浮动,无论是买还是卖,也不管交换什么东西,价钱其实都非常透明,不存在漫天要价落地好钱的说法,最多只是多给点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乡民们就已经认为是大大的赚到了。
朝着街口的伙计招了招手,那伶俐的伙计马上小跑着奔过来,未曾开言先是一揖,依足了做生意的礼数,说话也客套的紧:“您家可是有要出手的山货?”
“有。”
“可否方便看看货品?”
“可。”
带着这个伙计进到院子里,把早就准备的一株芝宝拿给他看:“此物能卖多少钱?”
乡民的货品其实非常贫乏,除了积攒下来的皮货之外,大多是些药草或者是手工器皿,这个伙计也是老手了,小心的接过那株芝宝看了看:“这芝宝还不曾全干,想是刚刚采下来不久没有来得及晾晒。却胜在株头大品相好,这色泽也是不错的,价钱自然也不会低了。二十二个钱您家,如何?”
隆丰号乃是晋商当中有名的大字号,全国联号上百家分号,大大小小的生意就没有他们不做的,就算是最低等的伙计,也相当专业。
“二十二个钱?这株芝宝只卖那么点?”
“我说的二十二个钱,是一钱芝宝的价码,不是论株说的。我们隆丰号最讲究的童叟无欺,怎能诈您家?您家的芝宝个头大,就算没有一两,七八钱总有是有的,这株芝宝应该可以卖到一百五六十个钱吧。还是先称一称再算比较准确。”
芝宝是金贵之物,不能论个来卖。不过这个东西晒干了之后份量很轻,就算是个头比较大的,也不会超过一两。
一株就能卖一百五十六十个钱,十株就能卖一两多银子了,这个价钱张宁非常满意。
其实这个价钱也是蛮公道的,一来是因为隆丰号是大商号,不耍那种刻意压低收货价码的小聪明。二来也是因为他们不会真的出钱,在大多数情况下会用带来的货物和山民交换,一来一往之间就把钱又赚了回去,这才是真正的精明。
看着这个精明干练的伙计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铜戥子,要称一称这株芝宝的份量,张宁就笑了:“价钱什么的可以慢慢商量,只是你这个戥子……”
“俺家的戥子怎了?您家可是怀疑我的戥子不准?”好似受到莫大的侮辱一般,伙计立刻就涨红了脸:“我隆丰号平买平卖,从不欺诈,您家若是信不过我的戥子,可以随便验看……”
“不是信不过,只是你的戥子太小了。”
“太小?”伙计惊讶的看了看张宁:“俺家的戥子打足了能称三两,您家的芝宝一两都不到哩……”
张宁笑眯眯的后退了两部,扯开蒙在那两个大筐上的黑布,笑问道:“看看这些,你的戥子是不是太小了?”
看到两筐芝宝,伙计的眼珠子几乎要掉落到脚面上,瞠目结舌了老半天,似乎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咕噜”“咕噜”的无意义音节,好像傻子一样直勾勾的看着那两个筐子……
约莫过了五六个呼吸的时间,伙计终于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说道:“这……这么多?全卖?”
“对,全卖,要不然我留着这么多芝宝做甚?当咸菜吃么?”
“这……小人做不了主,真的做不了主!”精明的伙计已经没有了刚才气定神闲的神态,急急吼吼的说道:“您家稍候片刻,我去喊掌柜的过来,稍候……稍候……马上就过来,您家千万莫急……”
“我不着急,去喊你们能做主的人来吧。”
这个伙计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或许是因为太过于慌乱的缘故,险些被门槛绊倒。出了门就开始大喊起来:“胡掌柜……快去找胡掌柜,大生意上门了,真真正正的大生意啊!”
旁边的月娘似乎比刚刚出门的伙计还要慌乱:“张……前几天我对你说的那些东西,都是过日子离不开的物件儿,一会掌柜的来了,定要多换一些……”
“小气了不是?”张宁着从怀里摸出一张购物清单,上面罗列的物品都是月娘千叮咛万嘱咐要换的商品,多是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之类的小东西:“你要的这些东西能值几个钱?那个什么胡掌柜要是个会做生意的,肯定会按照清单全数白送给咱。”
“人家做生意下了好大的本钱,怎舍得白白送人?凭甚么?”
“就凭咱家的这两个筐!我敢拿眼珠子和你打赌,你信不信?”
“哪个要你的眼珠子了?”月娘啐了他一声:“俺才不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