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早就在新建的房筒子上架了梁木,连椽子都排上了,本可以一鼓作气把新房建好。奈何月娘执意相信村口刘半仙的话语,说建造新房是天大的事情,一定要选个黄道吉日,万万不敢马虎。
虽说张宁从不相信什么黄道吉日,更懒得理会那个满口胡言乱语的刘半仙,却不愿意违了月娘的好意,只得老老实实的等着黄道吉日。
九月,丁卯日。宜挂匾、建房,忌开市、忌挖井,正是苦苦等候的黄道吉日。
邀了二十多个乡亲,铺苇席填黄泥挂瓦片,忙活的不亦乐乎。
月娘和街坊的女人们准备好了大桶腌萝卜条子,还有点下了重盐的干菜炒肉。庄户人家,不年不节的就能用荤腥招待前来帮忙的乡亲们,也算是难得一见的阔绰手面了。
到了中午的饭时,李鸿基就踩着饭点过来了。
按照乡里不成文的规矩,没有帮助主人家干活,是不能开口吃饭的。李鸿基却一点都不在乎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没皮没脸笑嘻嘻的凑过来,抄了两张杂和面的蒸饼,扣上满满一大木勺干菜炒肉,卷巴卷巴大口大口的嚼着。
反正也是人多的饭食,不在乎多添一张嘴,月娘故意取笑他道:“整整一个前晌,干活的时候看不到你的影子,吃饭的时候却来的挺及时,羞不羞?”
“月姊姊对我好着哩,我有啥可羞的?”李鸿基贼兮兮的笑着,趁着月娘不注意又扣了一勺子干菜炒肉:“大不了后晌的时候我多出把子力气,后山墙上面的瓦片全都是我的,我全给你背房顶上去,这下总行了吧?”
给房顶挂瓦是个技术活儿,匠人们可以悠哉游哉的慢慢来,力工却很劳累。因为先要挂上前檐才能倒卷着往后做,越到后面的屋脊部分就越高,还得留神不能踩了前边已经铺设整齐的瓦片,所以给后山墙上背瓦是最耗力气的伙计。
“就会说嘴,”月娘啐了他一口,看似嗔怪,却顺手盛了一碗酸汤递给他:“喝点稀的吧,别噎着了。”
张宁走过来看了看,笑呵呵的问道:“前几天说好了来给我帮忙干活的,怎耽搁了整整一个上午?又到哪里浪荡去了?”
“浪荡?我李鸿基是浪荡的人么?我在家里干活了呢,怪人先生你可莫要冤枉我。”
“干活?你要是干活的话,我把眼珠子抠出来输给你。”凑到李鸿基跟前儿,张宁笑嘻嘻的问道:“老实交代,是不是又跑出去和人干仗了?”
“你咋知道我和人干仗了?”
“我不仅知道你和人干仗了,还知道你被打的不轻。”
“咦,神了呀,怪人先生还会卜卦?要不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
张宁哈哈大笑:“你后背上的衫子都撕扯开了,还带着大脚印子呢,分明就是给人家踹的,不是干仗还是能是甚?”
“啥?那帮龟孙把我的衫子撕了?”急急忙忙的脱下罩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和满身的淤青。看到后背处被撕扯开的大口子,李鸿基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不住的破口大骂着:“碎金镇的王八羔子,打架就打架好了,扯俺的衣裳做甚?这要是被我娘看到了,还不得心疼死?”
庄户人家做件子衣裳不容易,刚刚穿上没有几天就被撕扯开来……拳打脚踢的挨一顿揍算不了什么,但罩衣上的大口子却让李鸿基心疼的紧。
“你和碎金镇上的人打架了?”
“嗯呐。”
“我记得你那个没过门的婆娘就是碎金镇上的吧?在你未来的老丈人门口打架,还真有你的呀!”
“我去给老丈人家送了二斤干粉条子,遇到了几个泼皮,就厮打起来。要不是他们人多,我根本就吃不了这么大的亏,好在我的腿快……”三口两口把蒸饼和酸汤全都塞进肚子:“不说了,不说了,我去央月姊姊帮我把衣裳缝补缝补,要不然都不敢回家了呢。”
象李鸿基这样的野小子,隔三差五和人干仗,早已经司空见惯了,无非都是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这小子已经打出经验来了,一直秉承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一旦察觉打不过对方马上就会开溜,而且跑的比兔子都快,一般人还真撵不上他。
男人们吃饭,女人们是不能上桌的,需得等到汉子们吃饱了,姑娘、婆姨们才能在厨下吃点儿。
趁着众人吃饭的光景,月娘把李鸿基的罩衣缝补整齐,特意用了同色的丝线,针脚密密实实,若不细看根本就瞧不出缝补过的痕迹。
时下已是九月,天气已经很凉了。李鸿基唯恐弄脏了新衣裳,干脆打了赤膊,把腰带紧了紧将腰身杀的细细,扛着整整十块瓦就上了房……
这个半大的野小子果然没有白吃饭,当真卖了很大的力气,一趟一趟的负着瓦片上房,在冷冽的秋风当中出了一身又一身的热汗。
挂瓦终究是个细致活儿,需要十分工夫百分耐心,一直到了天擦黑的时候,才勉强做完了。
大明朝的百姓已经习惯了一日两餐,象张宁这样一天管三顿饭的极其少见。和张宁原本的那个时代完全不同,大明朝根本就没有“午饭要吃饱晚饭要吃少”的说法,所以这一顿帮工的晚饭也最丰盛。
插筷子不倒的高粱米干饭、软糜子面的摊饼摺都管够,另有烫芥菜缨子下饭,上面还是淋了点小磨香油。最难得的还有一大盆豆芽炒鸡蛋,同样是下了重盐的。
黑豆蘸水放在瓦罐里,覆上湿抹布,三天五早晨就能生出豆芽菜,本是这个季节最常见的吃食。鸡蛋虽也常见,却不常吃到。
庄稼人比不得有钱的大老爷,鸡蛋都是攒起来换油盐的金贵物品,除了刚刚生了娃娃的婆娘,轻易谁都舍不得吃一个,大老爷们吃这个不仅是一种难以接受的奢侈,要是被人知道了肯定要落下“败家子”的名声。
张宁不亏是做里长的“大人物”,手面就是大,居然炒了十几个鸡蛋招待帮忙的乡亲们,真能算得上是一道硬菜了。
虽然已经渐渐的适应了这个时代的伙食,但是那粗粗拉拉的高粱米还是有些吃不惯。尤其是这一盆豆芽菜炒鸡蛋,张宁几乎都没有动过一筷子,不是说不好吃,而是因为太咸了。
没有吃过这种东西的人,永远都不理解什么叫做“重盐”。张宁甚至怀疑帮厨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把瓦罐里的盐巴全都搁在这一道菜里边了。
这个时代,食盐不仅是一种佐味品,甚至可以和金银铜钱一样当作的硬通货来使用。尤其是在李家寨子这种地处偏远的乡村,食盐本身就是一种财富最直接的表现形式,而且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得到。
在张宁的口味当中,吃这道菜几乎和直接吃盐差不多了,但是其他人却吃的不亦乐乎,纷纷盛赞这种超级无敌的美味。
虽然无法接受乡亲们的这种重口味,但只要大家吃的开心吃的畅快也就可以了。
能吃到下了重盐的鸡蛋本已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奢侈,当张宁捧出一小坛“雪中仙”的时候,众人忍不住的惊呼出声来。
“酒!”
“居然还有酒?”
“上次喝酒,还是四年前给艾老爷走商的时候,艾老爷赏了一杯!”
“雪中仙”这个名字非常好听,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琼浆玉液,而是最廉价的烈酒,七个大钱买三碗的那种。因为酿酒的原料是做豆腐产生的豆渣,豆渣本身早已经被洗的雪白雪白,故而得名。
雪中仙是不是琼浆玉液一点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能喝出琼浆玉液的感觉和气氛。
一年到头都难得闻到酒味的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什么叫做客套,三口两口把碗里的高粱米扒下肚子,举着小小的酒坛子轮流倒酒。
张宁端起酒碗,礼数周全的说道:“诸位乡亲帮忙建房,聊备薄酒以全心意,慢待之处还望海涵……”
“张先生在说甚么话?”
“我也不大明白,认字读书的斯文人都是这么说话的。”
张宁本想多讲几句客套话,看乡亲们的这个样子,似乎没有听懂,赶紧补充道:“大家辛苦了,喝酒喝酒……”
这回大家都听明白了,纷纷举起酒碗。
一口气就喝干了小半碗,李鸿基已经被呛的呲牙咧嘴咳嗽连连,却故作豪爽的大叫了一声:“好酒!”
“半大的孩子,知道甚么叫好酒?别给他喝了,免得糟践了好东西。”
虽然李鸿基执意要再喝几碗,奈何狼多肉少,眨眼之间一坛酒就分光了,只留下一个带着酒味的空酒坛子,气的这个野小子不住的发狠:“等俺发达了,便去皇帝的金銮殿喝御酒,到时候馋死你们。”
“你个夯娃子,先知道京城在哪个方向再说吧,哈哈。”
酒足饭饱,众人渐渐散去。张宁遥望着头顶的夜空,眼睛里亮闪闪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样。
“张……你……”忽然之间,月娘竟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和张宁相处了,尤其是在没人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他:“天凉的紧,破庙已住不得了。家里起了新房,你便搬回来住吧。只是房子里甚是潮,需得好好的熏熏去去潮气,反正家里有的是高粱秫秸……”
新房初建,必然潮湿,庄户人家很少买炭,用作物秸秆熏烤一样可以快速去潮。眼看着月娘要搬过来一大捆高粱秫秸,张宁急忙阻止:“别,千万别熏……”
“不熏一下,怎能住人的哩?”月娘似乎不敢和张宁对视,抱着秫秸低声说道:“房子看起来已能住人了,其实水汽甚大。若是住的久了,潮气进了骨缝,必然会腰腿酸痛。这个家以后还指望着你哩,千万莫落下了腰腿疼的病根儿……”
说着说着,声音已经低的听不到了。
张宁哈哈大笑:“这几新房我别有用处,若是着了烟火气,就用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