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庄稼已经割了,成簇成簇的豆茬和整齐排列的高粱茬子裸露着,一片收获之后的狼藉。间作的萝卜已经长出翠绿的缨子,芥菜疙瘩刚刚拱出地面,活像一只只肥硕的地老鼠。距水源较近的田地里已经撒上了秋菠的种子,只要今年的霜下来的不是很早,应该还能再吃一茬新鲜青菜。
打谷场上,成垛成剁的谷子堆的如同小山,女人们正用小巧的钊刀将谷穗割下来。
干打高粱湿打谷是每一个庄稼人都知道的道理,高粱可以等到晾干之后再脱粒,谷子却必须在晒干之前打下来。若是晒的太干,那些细小的谷粒子就会自行脱落,会减少产量的。
一年的收成已经收获,能不能颗粒归仓就看这几天了。万一要是下了雨,谷子就会在穗子上生出嫩绿的芽芽儿,最主要的口粮就全瞎了,所以必须没白天没黑夜的抢收抢打。
谷场上早已点起了松油火把,摇曳的火光中,男人们轮着木棒和担鞭子,卖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每当男人们把谷穗子打下一点粒子来,女人们就会赶紧上前把粒子收拢起来,又筛又簸的去除杂质,然后小心翼翼的装进口袋当中。
相对于那些举着木棒不住拍打的人家而言,张宁就显得轻松了很多:用黑布把灰毛驴的眼睛蒙上,牵着缰绳站在摊成圆形的谷穗中央,随便吆喝几声,毛驴就会拉着石头碌碌转圈儿。只用了小半夜的时辰,就轻轻松松的把脱粒这项繁重的工作做完了。
在火光的映照下,簸箕里的谷粒子闪耀着金色的光泽。对于任何一个庄稼人来说,这就是天地之间最诱人的颜色。今年的雨水来的还算及时,谷子的收成不错,只要官府的赋税不再高的吓死人,应该够吃到明年开春了。
张宁撑着口袋,月娘把最后一簸箕谷子装进去,刚刚擦了擦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身后已响起一声吆喝:“怪人先生……”
因为能认字的缘故,张宁早被乡亲们视为高人一等的“文人”,又做了里长,更是尊崇有加,平日里多是喊他“张先生”或是“宁先生”,使用“怪人先生”的只有一个:李鸿基。
“啥事?”
这个半大的野小子带着一脑门子的热汗,风风火火跑了过来,张口喊道:“打谷子打的胳膊都抬不起了,借你家的毛驴使使,行不?”
整个李家寨子,除了村西口那几户有钱的地主人家,就只有月娘家里有这么一头毛驴,算是唯一的大型牲口了,也是家里最值钱最金贵的“资产”。唯恐毛驴亏了力气,平日里都舍不得骑一下,完全当作是一件了不得的宝贝来对待。
庄稼人都知道牲口的金贵,所以平日里也没有人来借。半大的野小子李鸿基却跑过来借毛驴,马上就引起了乡亲们的注意:大家都在看着呢,若是月娘把毛驴借给了李家野小子,大家伙也就厚着脸皮来借一借,省的再费人力。
毛驴拖着石头碌碌碾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谷穗子,月娘早就心疼了,正寻思着回家之后给牲口添几把秕谷呢,“不懂事”的李鸿基就来借了。
“用去吧,”不等玉娘说话,张宁想也不想就应了。
“你家的石头碌碌顺便也借一借。”
“随便你用。”
既然张宁已经允了李鸿基要把毛驴借给他使唤,月娘虽然有些心疼,也不好再说什么。
野小子牵着毛驴,象个大人一样笑嘻嘻的拍了拍张宁的肩膀头子:“我早就说等你碾完了谷子来借驴子的,老爹却担心你不肯借,我直说怪人先生不是小气的人……啥也不说了,回头给驴吃半升秕谷子。”
碾场、拉磨都是费力气的活,张宁把毛驴借给了李鸿基,等于了桶了马蜂窝,其他的乡亲们也纷纷来借毛驴,张宁全都一一的允了。打谷场上的人们一哇声的念叨着张宁张先生的好处,全都是称赞之语。
有了毛驴之后,李鸿基的老爹再也不必轮着木棒打谷子,凑到张宁面前再次道谢,顺便说起另外一件事情:“前些事情,给鸿基这孩子提了一门亲事……”
古人早婚,象李鸿基这样的半大孩子,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张宁随口问道:“鸿基要娶婆娘了?是哪家的闺女?”
“碎金镇金老六的闺女,在咱们寨子上的艾老爷家做帮佣的。”
艾老爷是李家寨子少有的几户外姓人之一,也是少数的几家富户,经商多年,雇佣着长工短工不老少。碎金镇距离这里不远,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人家了。
不等张宁开口,月娘就已经笑道:“鸿基这孩子整天风风火火的,成了亲之后也就稳当下来,知道好好过日子了。”
“我也是这么个想法,已经和女家下了定礼,琢磨着尽快就给他们成亲,把婚事给办了。”
“好事啊,也该热闹热闹了。”
“只是……只是……”李老爹面有难色的说道:“我家的光景你也是知道的,恓惶的紧,手头上短住了,拿不出聘礼来,想管你们家借两缗钱使使,先把孩子的婚事办了。等到来年指定把钱还你们……”
乡亲们的日子大都是紧巴巴的,平日里虽然经常互相借些油盐柴米,那都是小事情。李鸿基马上就要娶媳妇了,这么大的事情家里很难凑出聘礼,村里人都知道张宁是县尊大老爷晏子宾面前的“红人”,又买了毛驴,家中肯定有些闲钱,所以就开口来借了。
开口就要借两缗钱,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虽然张宁赚的那个元宝还没有花完,但这笔钱的数目太大(所谓的数目太大仅仅只是相对于月娘这样的穷人而言,同时代的扬州盐商等富贵阶层一顿饭都要几百两银子了),月娘实在不敢允他。若是不借的话,乡里乡亲的面子上需不好看,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就听张宁说道:“好说,回头让鸿基到家里来取钱,成亲娶媳妇是大事情,千万别耽搁了。”
虽然月娘不打算借出这么大的一笔钱财,奈何张宁已经答应了,只好做个顺水人情。
儿子婚事所需的钱财终于有了着落,李老爹欢喜的什么似的,千恩万谢的说了一大箩筐的好话。
张宁笑道:“我和月娘已经商量过了,准备起两间房子,过了秋天就要到碎金镇上买些砖瓦,到时候也要借你家的架子车使使……”
“行,行,你随便用,”李老爹没口子的答应着:“别的咱不会,力气倒有一大把,我就是泥水活的把式,等你起房子的时候我们爷儿俩都去帮忙……”
秋收过后,到碎金阵上购了些砖瓦石灰等物,邀了左邻右舍的乡亲们来帮忙,准备在月娘家老屋的西侧起几间新房。
张宁的人缘好,又是李家寨的里长“大人”,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很多,就连寨子西口那几家很少和穷鬼们来往的大户也象征性的派出一两个人手,帮着张宁起新居。
古代盖房不需要测绘、图纸之类的东西,完完全全看是依照匠人们的经验。开几道深沟,用三合土夯实了,就开始砌墙。
人多手稠干活快,只五七日的光景,房筒子就已经砌好了,只等黄道吉日木匠们上了房梁,架上木檩排上椽子,铺上苇席再列上瓦片,基本就算是成了。
看着已经成型的新房,月娘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早就欢喜的不得了了:前几天张宁曾经找过那个做保长的族叔,族中长辈全都极力赞成月娘的婚事。
象月娘这样的丫头,天煞阴女的命格,能嫁出去就已经很不错了。何况张宁还是李家寨子的里长,又是个读书认字的“文人”,月娘这丫头能找到这样一个如意郎君,绝对是老天爷开了眼,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婚书在张宁本人写好的,保长族叔按了手印儿,刚刚送到瞎眼老娘的手中。至于聘礼什么,虽然聘书上写了很多东西,其实大家都明白那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张宁的全部身家一直都在月娘手里,所谓的聘礼也不过是从左手倒腾到右手罢了。
这门亲事已经正式的定了下来,连成亲的吉日都选好了,只等新房建好就可以正式完婚。这些天来,虽然整日里忙忙碌碌,月娘的精神却好的出奇,笑容都没有落下来过。
张宁正陪着泥水匠和帮忙的乡亲们在院子里忙活,几个族中的嫂子则在厨下烧火做饭,准备好好的款待一下辛苦了好几天的乡亲们。
“月丫头,眼瞅着就要出嫁了,以后不仅要为人妇,还要为人母呢。”
“嘻嘻,一个丫头家家的,怎知道为人母是怎么回事儿?”烧火的嫂子笑嘻嘻的说道:“在家做丫头和出嫁当媳妇,可不一样哦。你家阿娘嘱咐过你没有?”
“嘱咐甚么?”
烧火的嫂子促狭的笑着:“看来月丫头甚么都不懂呢,要不要嫂子我教教你?”
“用得这你教?”另外一个年纪稍长的大嫂子笑道:“等入了洞房,把灯一吹,衣裳全脱了就啥都懂了。”
“那也不一定啊,话说我成亲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弄呢。”
“那种事是个人就会,就算是不会,等汉子趴在肚皮上的时候,自然而然也就会了。”
月娘这才明白嫂子们说的“那事儿”是什么事儿,顿时羞的满脸通红,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一不留神,菜刀切到手指上,顿时传来一声尖叫:“啊——切到手了……”
“哈哈,月丫头是想那事想的出了神儿吧?”
“嫂子,别说了,怪羞人的。”
“天地人伦,世间正道,这有啥羞人的?到时候你知道了滋味儿,肯定会整天都想,说不得还要请嫂子教你几手做女人的功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