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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的新玩法

牛寒婷

真让人吃惊,我订阅的微信公众号居然有六七十个之多,难怪我已经觉得腻烦,就像我也腻烦了朋友圈一样,点赞都成了一种负担。然而,在某两个相距不远的平淡的日子,当公众号上先后出现《格林童话实在是很恐怖阴暗》和《恶童话:故事的故事》这两篇短文时,我的注意力,还是蓦地被吸引了过去——哦,童话。我的童年,缺少童话记忆,滞后地进入那方霓虹世界时都上初中了,我还记得,那是个冬天的下午或傍晚,不知基于怎样的机缘,一本《安徒生童话和故事选》来到了我的手里。它是本旧书,书页已泛黄,但它那个湖蓝色的封面,在黯淡中依然有种明媚的漂亮。小小的我,不可思议地先记住了它的译者是叶君健先生,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它翻开……

童话多系甜美叙事,结局多半为“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很像幼儿园里色彩明艳的墙壁涂鸦,给人的感觉纯净美好。可是,公众号上的两篇短文,却向人们久已形成的童话观念与审美经验发出了挑战,这在让我意外之余,又几乎有了几分惊喜。这两篇稍嫌油滑不无武断的短文,分别以人们耳熟能详的《格林童话》和几乎不为人知的儿童故事集《五日谈》为例,描述了童话那常常受到巧妙掩饰的另外一面:在阳光、甜美、温馨、良善以及正义战胜邪恶的背后,它那阴暗的、恐怖的、扭曲的,充斥了赤裸裸的性和血淋淋的暴力等“儿童不宜”内容的骇人的一面。

“纯粹个人兴趣——神经基础研究、脑科学、诗歌、小说、哲学……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反清新,反心灵鸡汤,反一般二逼文艺,反基础,反本质。”这一“宣言”,属于一个叫“利维坦”的公众号,在我诸多的订阅号中,它是比较特别的一个,它发布的内容视角独特,又总能有理有据地耐人寻味,我前边提及的两篇关于童话的文字,不久前就出自它的门下。显然,在新媒体这片生机勃勃的广阔场域里,文艺批评也找到了适合它从容进攻与自如防守的新的阵地,所谓的新媒体批评已应运而生。

新媒体批评并不特殊,反而十分地普遍和普通,平日里,我们习见的微信、微博、论坛等网络上简短、鲜活、有血有肉又多姿多彩的批评文字,尽数可以归在它的旗下,至于它的突出特点,大约唯有可读性强。长期以来,纸媒上的一些高头讲章,其行文风格艰深晦涩,铺排路数总是动辄就洋洋洒洒地“从猿到人”,而那种自说自话的小圈子趣味,更是与读者的一头雾水全无干系。如此导致的结果便是,对其提不起兴致的读者与之渐行渐远,即使在许多专业受众那里,一摞杂志堆在面前人们却懒得翻阅的情况也成了常态。不能说阅读障碍大的文章就没有价值,但一篇文章的价值指数里,肯定也包括它的易于接受。

易于接受的新媒体批评的价值定位,首先便是为阅读而存在。

批评是一种契约式交流,它鼓励并接纳不同的声音,反对陈词滥调的“政治正确”,支持言之有物的别有洞见,哪怕那洞见幼稚、偏颇、逆耳又刺心。新媒体批评一横空出世,就天然地具有这样的禀赋,立刻受到广泛的关注,自然也在情理之中。新媒体批评的得天独厚,受益于移动网络终端的普及。现在,人人都拿着手机生活在网络之中,工作、娱乐、阅读、交友、购物,浏览网页、观看视频、玩游戏,手机已势不可挡地参与到了人们新的生活之中,甚至手机本身,就成了人们新的生活方式。这种网络生活,一方面极其个人化和隐蔽化,另一方面,其触角又可以轻易伸向所有的领域与所有的地方,而这,都能为新媒体批评生长空间的相对开放和相对自由提供保障。网络上的个人阅读、个人写作与自媒体等个人平台,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形成了一个边际广阔而又模糊的、表演者容易隐身其间的特殊“秀”场,而批评,需要的正是安全而又广阔的“秀”的舞台。

像利维坦发布的童话批评,之所以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的目光,即在于它棱角分明的不流俗与异质性,能在不经意间帮我唤醒往昔的记忆,并搭建出一架顺畅的阶梯,让我攀着它重新回到童话、再度感受童话、反复打量童话,然后去问一问和想一想,那以一副约定俗成面目呈现给一茬茬孩子的传统意义上的美学范本,究其根底,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回想起了安徒生童话给予我的诡异影响。在那本书里,《海的女儿》一枝独秀,始终都无法被其他篇什取而代之。我总不能忘记它那美妙的开场白,“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的娓娓道来,它能一下子就将我带入遥不可及的幻境之中。小人鱼美丽而哀愁的爱情,像个忧伤的影子,伴随了我的整个青春期。在后来的岁月中,我一直困惑,人鱼的爱情和她所选择的牺牲奉献,到底对我施加了怎样的魔法,让我对现实爱情中的疼痛,总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依赖式迷恋。

海的女儿为了得到王子的爱情,得时刻忍受着痛楚在刀尖上行走。行走于快刀之上,鲜血不断地流淌,这不为外人知晓的肉体的折磨,成为了我对小人鱼挥之不去的想象核心。童话那种裹藏着残忍与苦难的浪漫的忧伤,就这样隐秘地刻上了我青春期少女的柔嫩心田,于是,暗通款曲的爱情与痛楚,仿佛须臾都不再分离。显然,童话并不总是明艳鲜亮,它也晦暗,它也阴森,它也斑驳。这很像小人鱼被女巫哄骗着割掉了舌头,任美丽的双腿流淌着鲜血,在温暖的阳光中,终于变成海上冰冷的泡沫,只能在风中无助地飘零,而无法拥有不灭的灵魂……哦,我明白了,平素我们对童话那种呆板、划一、近乎偏执的理解与想象——单纯、美好、向善、快乐,只是成人源自某种言之成理或者无理的隐忧,替孩子所做的片面择取:他们能接受一个不那么光明的阴暗世界吗?我们又怎忍心向他们讲述这世界悲惨的真实?

自由宽广的网络空间,催生了五光十色的新媒体批评,这与批评诞生之初的情境倒恰好吻合。在19世纪的欧洲,正是自由主义催生了芒刺闪烁的批评之花,让批评这一新生事物,水乳交融于当时多元化的思想和精神。好多年来,关于批评,最打动我的一直是阿贝尔·蒂博代的精当诉说。他关于批评的经典之作——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六说文学批评》,尽管成稿于一个世纪以前,但对当下却依然有效。在蒂博代看来,“纯粹的批评家”与“彻底的自由主义者”一样,“所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票据交换所”。“票据交换所”这个市场经济的象征物,蕴含着的正是平等、自由、契约的精神。尊重差异,提倡对话,鼓励多元,这就是好的批评家具备的素养,也是批评的前提。批评体现的首先是自由的精神。

批评的对象,是日日生长的文学艺术作品。“给每日以生命”,这是蒂博代几乎可以令人动容的批评观点。“当日的批评,追踪当日的作家,评论他们,按照当日的观点,使用当日的语言来评论他们,因而有助于给每日以生命。”蒂博代如此情深地理解批评与生命的关系,他的批评观浸透着鲜活的生命意识。人的生命、文学的生命、批评的生命,在此交相辉映。批评由此具有了生生不息的能量与活力。

“给每日以生命”的批评,突显了批评的现场感、时代感、存在感,从而得以保证批评能够成为文学的见证。针对一百年前就存在的、与我们当下情状颇多相似的批评纠缠于理论的问题,蒂博代敏锐地区分了“自发的批评”、“每日的批评”与“职业的批评”、“古典的批评”并加以辨析,向一辈辈的后人表明:批评根本不必执拗单一地诉诸理论,真正彰显批评精神的,唯有那些充满鲜活生命气息的每日的和自发的批评。

批评的精神是活力和自由,而批评的敌人是僵死和刻板。这即是蒂博代反复提醒我们要警惕批评和思想自动滑坡的重要理由。“所有的批评,像所有的艺术一样,都有它们的自动滑坡。它们应该知道这一点并且做出抵抗。”麻木、惰性是人类自身携带的基因,要克服惰性,人必须与自身抗争。当思想和批评开始“自动化”和模式化时,它们就已经背离了自己,进而会忽略、漠视现实的生动与丰富。对批评而言,没有什么比抵御这种惰性更重要了。“批评保卫人类精神不受自动作用的影响,但是对人类精神最好的帮助,也许应该从批评自身对它自己的自动作用的防御开始,从它对进行中所必然遇到的滑坡的防御开始。”

僵化保守,板着面孔,死气沉沉,模式化,这些都是当下批评的症结所在。平日里我们所见的许多文章,要么高高在上不知所云,要么照本宣科人云亦云,缺失起码的思想的、艺术的活力与热能。它们受制于理论的捆绑,手不能伸展脚不敢动弹,久而久之,对飘逸的舞蹈也没有了向往,而只能任批评在混同于理论之泥淖中越陷越深。批评和理论研究不是一回事,蒂博代所区分的自发的批评和职业的批评的要义即在于此。理论研究的对象是艺术史,它梳理艺术史为盖棺论定,它把鲜活的艺术“固定”下来,把艺术中不确定的东西变为确定的、可以加以掌握的东西。而批评总是驻扎在艺术的现场,它追随鲜活,关注变幻,捕捉不确定,它要把艺术中那些难以捉摸的、莫可名状的东西,把神秘和复杂,重新发掘出来,再还给艺术。

事实上,那些无法卒读的批评文章,是理论的俘虏。它们无法如预设的那样,借用理论的高大上,实现批评的高大上。它们使批评异化成理论,把鲜活的思想和闪光的性灵踩到了脚下。现在的很多文化批评文章,总有千人一面、众口一词之感,似乎出自同一个模子、同一个路子,这无疑是缺少对文化理论的个性化解读和创造性运用所致;批评者在感受作品时,也常常缺乏个人体验的融入和直觉性灵的参与,而只能进行一种纯粹的理论搬演。这样的批评,自然无法激发出有创造力的思想和有新异感的艺术。

新媒体批评轻装上阵,摆脱了理论的重负。这些来自网络的嬉笑怒骂或抽丝剥茧,既不用于评职称,也不用纳入课题研究成果系列,它为移动网络终端上自在的读者提供消闲、趣味和娱乐,或者它只为“秀”一把自己。这些批评,长短不一,风格多样,自由地发布在论坛、微博、微信等平台。拿微信的公众号和朋友圈来说,数不胜数的公众号涉及文学、艺术、哲学、政治、科幻、电影、学术研究等各个方面(朋友圈转发这些文字),除了那些在纸媒和各大网站上已经发表过的之外,不少批评文章都是个人或机构,为各自的微信平台专门打造的。这些凝结了诸多经营心血的活跃的公众号几乎每日更新,或追踪当下的文化艺术现象并发表言论,或专注于自己所迷恋的领域只发布专业内容,格外重视专业化与趣味性的兼容并包。当然了,也有不少微信公众号很乐于以一个大杂烩的面目露脸示人,既转载精心挑选的纸媒或网络上现成的优秀作品,也发布专门制作的适合微信用户阅读的短平快的批评文字,有的还顺带发布供用户娱乐的有品位的知识性小游戏等。

新媒体批评一方面活泼、新颖、独特、好玩,另一方面也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这没什么不正常的,它原本就是网络文化的一个部分,参差不齐是它的重要特色。但对于眼下传统媒介上那些意趣索然、凌空蹈虚的文艺批评来说,新媒体的清新、明快、方便阅读,以及传播快受众广,还是搅动起了批评的一潭“死水”,溅起了一轮轮生动的“微澜”,而其间那些质量上乘的佼佼者,更是为新媒体批评同样可以成为艺术精品做出最佳的脚注。

追求思想的鲜活,抛开理论的生硬——批评早就该这么做了。或者再直接点说,是思想性,而不是理论性,对批评尤为重要。一边是鲜活的常青的艺术,一边是生硬的灰色的理论,批评不应中规中矩地选择在两者的中间地带踯躅徘徊,而更应该靠近前者,也许,这将成为当下楚歌盈耳的批评走出困境的最佳选择。“理论”这个大词,在如今,已然像恩斯特·贡布里希在描述“艺术”一词时一样,祛魅的工作得做一做了。面对批评的日渐僵化和失效,我们不妨大声地说出:别再执迷于上帝般的理论指引了,其实,根本没有大写的“理论其物”!只有那些闪光的思想,那些生发于直觉和性灵的、顿悟式的思想,才是助推批评的强大动力。

理论之束缚难以摆脱,也许因为它总让人又爱又恨。它的厚重,它的思想光芒与真理光辉,它所彰显的人的理性和逻辑能力的巨大魅力,既让人着迷又能引领人前进。可是,任何理论都只是理解世界的方式之一种,再强大,再具有真理性,也不可避免地要暴露出自己的短板和局限。毕竟时光荏苒,人类在精神领域的开拓步移境换,而理论一旦经历了经典化过程固化下来,沦为僵死教条的危险便随时存在。

理论的限度,应该与理论的魅力一样被清晰地认知,尤其当它遭遇到与它神异貌迥的艺术的时候。理论把世界抽象化了,而艺术则形象化地打磨世界,充任世间一切的隐喻。对此,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概括耐人寻味。在古希腊神话中,美杜莎的脸能让人石化,于是珀尔修斯砍下了她的头颅,把它变成一件武器所向无敌。谈及这个故事,卡尔维诺说:“这神话是要告诉我们某种隐藏于形象中、却不能以任何别的方式解释的涵义。”而这,正是艺术的涵义,并且这也正是苏姗·桑塔格对艺术那著名的言说——反对阐释——的经典意义和价值所在。

无论是理论试图掌控艺术,还是艺术诉求于理论的解读,人们终会发现,它们对彼此的接纳,无法超越一定的限度——那是它们各自的边界和底线。“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而已”,贡布里希不断地致力于清除我们头脑中关于艺术的概念,他认为所有关于艺术的陈词滥调,都是对艺术的妨碍和伤害。“根本没有大写的艺术其物”,想要走进艺术的故事、艺术的世界,唯有排除一切既有的观念,这当然包括解放理论对艺术的束缚。

新媒体批评的生动鲜活,正得益于贡布里希的观念和方法。写作者不再把理论当一回事,对艺术和批评的专业门槛限制也视而不见,这些批评便如同春风中的野草,能肆意疯长,能浴火重生。感受和表述的真实、直接、迅捷,遣词造句的粗粝、质朴、明晰,自由快意的宣泄和观点思想的锋芒,这一切席卷起来的生猛之气,能让感情充分释放,性灵显露无余,趣味挥洒自如。新媒体批评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弥补着学院批评的某些不足与部分缺憾。

当然了,对初出茅庐的新媒体批评而言,网络这把双刃剑并未对它就网开一面,而是仍然让它像所有其他事物一样,优长与顽劣同生共长:无厘头、低俗趣味、口水化、洒狗血、语言暴力与无底线宣泄、消费性商业性和娱乐性……这些都让新媒体批评这个新生事物毁誉参半。但就我的感受来说,这些或优或劣、或脱俗或流俗的批评文字,即便带着精彩的思想和闪光的性灵,多半时候也依旧像流星,只能让璀璨一闪而过,而不容易将其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延宕开来或深入下去——并且,这又不是篇幅或受众的问题,原因恰恰在于一种基因上的致命病灶。那些即时的批评,浮躁的、无法专注的批评,也许都可归罪于网络阅读的浅表与粗疏,但是,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是,正如这个时代给予我们的塑造:新媒体批评,也不可避免地成了信息化快餐。

此文的写作将结束时,利维坦又发布了与童话有关的新的文章:《骑士、公主和巨龙:给自己一个虚构》。伴随思考,我终于不再像之前看到上两篇童话批评那样兴奋。这一篇有点像经典的童话故事,有“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那样的结局。利维坦说,可链接之前发布的童话内容来读,并为童话的大团圆结局做了辩护。我知道,它已不再与批评有关,而只是一种文字的超链接游戏,是消费的超链接和单纯的玩乐。我的目光又投向了其他订阅号,让“现实以上主义”和“黑匣子”成了我的新宠。前者声称“拒绝与现实交叉感染,活在现实以上平行感受”,而后者,是我偏爱的精神分析和弗洛伊德主义的衍生物,其告白有种夸张的郑重:“如果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黑匣子,那么严格来说,每个人本身就是一个黑匣子。”我忽然觉得,那种声称新媒体批评把大众关注、阅读文艺批评的厚重大门重新打开的应景说法有多么可笑。其实文艺批评,包括时尚的新媒体批评,与传统的经典艺术从来都一样,始终只是一小部分人悠游的“专业”和心之所系,这一事实从无改变;而新媒体批评,再怎么风生水起,再如何呼啸来去,也只能是这一小部分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新的玩法。

(牛寒婷,《艺术广角》杂志编辑)zocS3t7GpYQND9i3mDpnfJr4sY2yE0RiJfBu5huBrr43PRtHt4Nw5mFsGeMleHz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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