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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曲江之乱

〔一〕

三日后,云辞赐百寮宴于曲江亭外的杏园。

从前,这种大型的赐宴是公卿家挑选东床的好时机,此次不知是谁给云辞出了好主意,令他做了一个决定——凡是未出嫁的公主,都随他和众妃嫔一起在紫云楼垂帘观宴。

自他登基以来,这种对臣下的赐宴就变得很频繁。我有些忧心,怕他离一代明君的目标越来越远。他本人却全然不觉,仍是整日宴饮作乐。不过念及他只是寻欢作乐,尚没有干出什么昏聩之事,我还能宽慰自己杞人忧天。

从紫云楼上看曲江之宴,行市罗列,车马阗塞,池畔的杏花开得分外娇娆。

紫云楼中,云辞举着酒盏与一些近臣谈笑风生,眉宇间的帝王之气愈加凛然。

至今还未婚配的公主,算上我共有十几位,按尊卑长幼依次入席,我便坐在了顶不起眼的位置。

远远看到昔微坐在云辞的下首,一颦一笑,皆从容大方。我百无聊赖地自斟自饮,偶然抬头,见到昔微附到云辞耳畔说了句什么,就见云辞朝我这里看过来,冲我道:“十四妹,朕才瞧见你,到朕身边来。”

我从那双潋滟的眸子中,判断出他已有些微醺。

想起方才已同他对上了好几次眼,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思,觉得他说才瞧见我,其实是在睁眼说瞎话。

我心想此刻过去定没有好事,遂垂眉敛目,推脱了一下:“臣妹不敢与皇兄同席。”

昔微阴阳怪气地开口:“都是一家人,十四妹何必这样扫皇兄的兴致?”

与她关系好的九公主未央接口:“十四妹去佛寺前似乎还活泼些,如今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模样,与咱们姐妹倒也有些生分。”

她这样一说,立刻惹来其他姐妹附和。我心想哪是我同你们生分,分明是你们知道昔微看我不顺眼,不愿意得罪她,平日才不同我往来,如今说得竟好似我清高孤傲不合群一般。

云辞凤眸微眯,玩味地问我:“十四妹是不敢与朕同席,还是不愿与朕同席?”

我脸上笑容和煦,道:“臣妹领旨便是。”说着撩裙起身,淡定地行到他身畔坐好。

他身畔的位置自然是视野甚佳的好位置,从楼上往下看,整个曲江宴欢乐的盛景都尽收眼底。

云辞望着楼下对我道:“十四妹,你瞧,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吏全来了,你这样看着他们,可有什么感想?”说着指着一个红衣男子道,“比方说朕今年钦点的状元李卿家,家世清白,三代单传,至今尚未娶妻。朕打听过了,此人除了闲时饮点儿小酒以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又道,“对了,还有他旁边的张卿家,祖上三代为官,品行端正,家中虽有几房小妾,但既然都是妾氏,应当随时可以遣散,还有那边的秦卿家……”

我揉了揉额角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云辞淡定道:“给你择婿的意思。”

我总算明白昔微为何撺掇他将我叫到此处来,原来是存了将我嫁出去的思量。其实我对她追求爱情已经构不成威胁,奈何几日前因为一时赌气而让她误以为我对宋诀还有念想,这个误会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一直没有机会解除。我私下觉得就算我如今对她说那只是个误会,她也未必会相信我,反而觉得我在开她玩笑。

我想了想,觉得择婿的确是我必须面临的一个问题,与其闹得云辞和昔微都不愉快,倒不如借今日这个时机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也好。

于是乖巧道:“臣妹的婚事但凭皇兄做主。”

云辞道:“朕知道你舍不得朕,其实朕也舍不得你,若是……等一等,你方才是说任由朕做主?”

我好笑地看看他,思忖道:你原来是在逗我吗,就听他轻咳一声道:“十四妹不再好好想想?”

他身畔昔微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道:“十四妹既然这般懂事,臣妹与皇兄便可放心了。但,天家嫁女,到底要门当户对,臣妹觉得还是应当从三公九卿这种显赫门第中,为皇妹择位良婿。”

云辞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为何兴致有些恹恹,道:“那是自然。”又问我,“不知十四妹心中可有感兴趣的人选,朕替你传他上来。”

就我而言,文武百官之中只要不是太入不了眼的,是谁都无所谓。于是象征性地在百官中看了一圈,预备随意点一个人,可是看到中途,目光突然在一个人身上定住。

月白袍子,白玉冠,杏花影影绰绰落到脸上,竟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我心中恍惚,觉得世上没有这样巧的事,定然是我看错,正要问云辞他是何人,就听云辞改了主意:“此事也不必着急,十四妹慢慢思量。朕点了百花坊的舞乐,先传吧。”

身后伺候的宦官立刻道声“诺”,小跑着去传舞姬和乐师了。

昔微有些欲言又止,看向云辞的眼光亦有些抱怨。

她定是觉得为我择婿一事拖上一日,她就夜长梦多一日。

我重新将目光落到楼下,那杏花树下,却已没有方才那个影子。

如此看来,果然是我瞧错了。

楼下花枝招展的舞姬已在杯盏交错中翩然起舞,一时间让人看花了眼。

〔二〕

百花坊是新兴的乐坊,坊主是个西域姑娘。随着西域至中原官道的畅通,异域的舞乐也随香料一起传入中原,故而百花坊的舞乐不同于官乐的礼乐庄重,而是融合了西域元素,多出了些妩媚和奔放。

今日的舞蹈似乎尤为注重脚上功夫,姑娘们露着纤纤玉足,每踏出一步都带起足腕上的铃铛,舞姿轻妙绝伦。云辞饶有兴趣地看着楼下姑娘身姿曼妙地旋转,缓缓起身:“三妹,十四妹,陪朕走近些看。”

只怕是又看上哪个舞姬了。

圣命难违,我随在云辞和昔微的身后,婳婳随在我的身后,外加几名宦官和护卫,踏着白玉阶往楼下走去。

舞蹈渐入佳境,云辞行到台阶的半途顿下脚步,看了一会儿,低声赞了句:“好。”

领舞女子的听力应当极好,云辞只道了一个字,就见她目光朝此处望来。

只见那女子以轻纱遮面,额前垂着一枚蓝宝石,艳丽张扬,可是一双眸子却像雪山的水,寒彻而冷冽。

那一刻,英俊潇洒的大沧帝王,舞姿倾城的冰山美人,在一片春光中,遥遥相望。

我私下觉得以这一幕开头,可以写一个美好的话本。

只可惜我构想中的美好只持续了片刻,就见寒光一闪,美人冷不防从袖中甩出两柄长剑,直朝着帝王的鼻尖就刺了过来。

云辞身后的小太监眼尖反应也快,立刻喊道:“有贼人,护驾,护驾!”

身后的禁卫自然不是吃素的,即刻便挡在了云辞面前,却见那剑尖中途一转。

依我学武的经验,那冰山美人出剑的角度甚是刁钻,分明是不想给刺杀的对象留活路。

很明显,她并不是冲云辞来的。

她是冲我来的。

身后的婳婳撕心裂肺喊了一声:“殿下!”

我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却是谁将我扑倒,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对方又及时将我二人的位置来了个对调。

故而我并没有砸在地上,而是砸在了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上。

天旋地转之间,只闻骚乱声充斥整个紫云楼。

在一片慌乱里,我听到云辞沉声命令:“速将贼人给朕缉拿归案!”

本来应该及时爬起来,可是想起方才美人看我时的眼光,反应便慢了一拍。

是谁,这样恨我?

身下有个男声道:“殿下若是再不起来,臣只怕要窒息而亡了。”

此时我二人的姿势自然不够雅观,我尴尬地撑在他身畔的地上,试图爬起来,抱歉道:“不好意……嗳?”

我看清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精致的眉,水墨烟雨一般的眸,左眼眼角处一点泪痣,将那日惊鸿一瞥的记忆逐渐勾描清晰。

我不确定地唤他:“沈初?”

他轻弯了眉眼,提点我:“殿下,臣唤作沈聿修。”

那边婳婳似乎从惊吓中回过神,连忙上前扶我起来,上上下下将我检查了好几遍才总算放心:“殿下没有伤着真是太好了。”看到刚刚爬起来立在我身畔的男子,有些不大确定,“沈公子?”

我道:“是沈大人。”

婳婳茫然地望着我:“什么大人?”

我道:“尚书大人。”

沈聿修的大名我自然听过,不到三十就坐到礼部尚书的位置,而且还坐得很稳的人,他属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朝中的礼仪祭祀和贡举全归他一个人管,大沧数十条商道也全归他一个人管,听说他祖上是江南最大的豪商,每年光靠收租收上的米粮,铺开来可绕大沧三圈。

只是听说他身体不好,十次上朝有九次都要告病,尽管如此,尚书府的事务却被他处理得井井有条。总之,他是朝廷公认的人才,而他这样的人才,我在去千佛寺之前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且从来没有升起过想同他见上一面的念头,想想也是一个传奇。

放眼四周,文武百官已经乱成一盘散沙,云辞和昔微已被近卫护送着退到楼内,还有几个近卫正与刺客打得不可开交,我望着包围圈中单打独斗的女子,暗自为她担心,不到半盏茶工夫,驻守附近的玄甲卫便会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若是那时她仍不能抽身,便永远也不能抽身了。

我挺好奇她能撑到何时,所以暂时立在原地观战,可是一个近卫却提着剑跑过来,面容冷峻道:“请殿下到楼内暂避,沈大人也请避上一避!”

婳婳也忧心忡忡道:“殿下,这里太可怕了,我们上楼吧。”

我想了想,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提裙上楼,中途看向那名对我抱有敌意的女子,她竟也正好向我望来。桃花一般的红唇轻轻开合,读她的唇语,说的是:“找到你了。”

光阴长长,那被我遗忘了的是什么样的一生?

我脑中出现这样一个模糊的念头,只觉得腿上一软,身子一晃,便听到身后谁紧张地道了声:“长梨——”

又有一个沉一些的声音越过他,道:“让开。”

一个胸膛稳稳接住朝后仰倒的我,婳婳不知是惊喜还是惊讶,道了句:“宋将军!”

我意识有些远,回头看到男子的脸,声音有些虚弱:“宋诀,是你?”

他垂头看我,道:“殿下希望是谁?”

我寻了一下沈初,见他立在宋诀身旁,神色有些不悦,如果没有猜错,宋诀方才是不客气地推开了他,才会站在现在的地方与我说话。

我目光转回宋诀脸上,没有回答。

他道:“殿下现在想让臣做什么?”

我忍住袭上心头的倦意,道:“我想让你容我晕一会儿。”

他默了默,道:“殿下放心睡吧。”

〔三〕

自打我成了凡人云岫,便长年累月受困于同一个噩梦。

青灯之下,有谁一袭袈裟端坐蒲团之上,地上一方木鱼,被一只纤长的手敲出清净的声响。

我在他旁边看着他,听着他缓而慢地敲出佛音。

那灯下端坐的人并不是虚渡师父,而是个更年轻的人,不是和尚,身上的袈裟亦不是普通僧袍。

我却并不好奇他的身份,因为在这个梦里,我知道他是谁。

我轻声问他:“你敲这个做什么呢?”

他心无杂念地敲他的木鱼,我在他身侧坐下,他也没有反应,我继续问他:“你敲这个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微微侧过头看我,极近的距离,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我困惑地看着他,他却突然将手中的木槌交到我手里,然后徐徐站起,朝我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便朝远方走去。

青灯下便只留一方木鱼,和拿着木槌的我自己。

我的目光还在他的背影上,耳畔忽而有佛音席卷而来,念经声、梵唱声,似乎要与来自三千世界的妄念做徒劳的抵抗。

一个肃穆的声音说:“孽障,你害死了一个人,还不认错吗?”

我摇了摇头,心里有些生气,辩驳道:“我没有。”

手中的木槌却突然化为滴血的匕首,我惊呼一声,匕首钝重地落地。

一个慈悲却没有情绪的声音说:“皈依我佛,可洗清你的罪孽,善哉善哉。”

我捂上脸,抖着嗓子道:“我没有害人,我也不想礼佛,你们为什么都要逼我?”

那个肃穆的声音道:“你没有害人,躺在那里的又是什么?”

我沿着手指往前看去,入目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层层叠叠的袈裟下,鲜血流出将地面浸染一大片。

谁躺在血泊里,容颜模糊难辨。

有人对我说:“是你害死了他。”

我从殿外的更声中惊醒,婳婳一脸担忧地将我揽在怀里,柔声安抚我:“殿下,你做噩梦了。”

身上的单衣已被汗水濡湿,我扶住婳婳,听到纱帐中蔓延开突兀的喘息声,缓了半天,我凝眉问她:“婳婳,你相信这世上有魔障吗?”

婳婳握住我冰凉的指尖,问我:“这世上谁没有魔障?”她的声音伴着扩散的安息香,有些虚渺,但很温柔,“殿下的魔障又是什么?”

我浑身发抖:“我忘了一个人,可我怎么能忘了他呢……”

婳婳大约以为我仍沉浸在先前的梦里不能自拔,边为我顺毛边劝道:“殿下,梦里发生的事都是做不得数的,何况你只是受到了惊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昨天遇到了刺客?”

我的头脑借着这句话,终于寻回一丝清明。

揉一揉额角,问她:“刺客抓到了吗?”

婳婳摇摇头,道:“被她跑了。”

“可查明她的身份,为什么行刺我?”

“此事圣上已经交给苏大人去查,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殿下不必多虑。依奴婢之见,定是对皇族怀恨在心之人,此次行刺也未必是针对殿下,不过是殿下的位置方便她下手罢了。”喃喃了一句,“不过真是没有想到,会在那里遇到沈公子,奴婢原以为他最多是个富贾豪商,却没想到来头这样大。”感叹道,“他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思忖半天,沉吟道:“婳婳,你告诉我,朝廷当真有这么个尚书大人吗?”

婳婳不明白我的问题,道:“殿下此话何意?奴婢打听了,沈大人是崇永年的进士,名列头甲,殿试上很受圣上的欣赏,便在礼部留用了。对了,听说他平日做派有些奢侈,裴大人看不顺眼,还在圣上面前参过他,不过后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二人关系变得甚为融洽……”

婳婳说得头头是道,我心中却总有种不大释怀的感觉,仿佛在听到“沈聿修”这个名字的同时,才想起原来有这样一个人。

是我的错觉吧。

婳婳大约见我一副木然的状态,柔声道:“才刚过三更,灯台上的蜡还没凉透呢,殿下再躺一会儿。”又安慰我,“不要担心,奴婢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殿下。”

我稍稍安心,重新躺回被窝,放任她为我掖好被角,握着她的手轻轻嘱咐她:“要一直陪着我啊。”

〔四〕

我朦朦胧胧地睡过去,第二日醒得有些晚,婳婳服侍我梳妆时,小心翼翼禀道:“沈大人来了,在燕禧殿外面候着,说是来为昨日惊驾的事向殿下请罪。”

所有的宫宴都离不开他们礼部张罗,宴会上出了乱子,自然有他一部分责任。

我将一个紫檀的木簪在发间比了比,问婳婳:“他来多久了?”

婳婳道:“殿下今日起得稍迟,沈大人天刚亮就来了,算算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吧。”

我执木簪的手顿下,道:“怎么不请他入殿等着?”隔着窗瞧了瞧外面,天色青青,在等一场雨。

婳婳道:“殿下刚回宫,随便请官员相见,容易给人落下话柄。”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我小时候与苏越走得近,偶尔邀他喝茶对弈,被谁捅到皇后那里,说我不顾男女大防,秽乱宫闱。这顶帽子有点儿大,将我母妃气得够呛,七八岁的小姑娘怎么戴得起秽乱宫闱的帽子?好在皇后娘娘是个明白人,没有以此论罪,却以我行为不端为由,罚了我半个月的禁闭。

婳婳说完,又窥探了一下我的脸色,添道:“而且,沈大人当年隐瞒身份,奴婢怕殿下生他的气……”

我笑了笑:“这有什么好气的?”又道,“传他进来吧,若是怕人说闲话,就垂个帘子。”

婳婳似乎就等我这句话,眼睛一弯,道:“是,奴婢这就喊他进来。”

当年在千佛寺中,她对沈初的印象就不错,我平日喜欢睡个懒觉,沈初来寻我,我还没起,他就邀婳婳同他对棋。玄清师兄找不到我时,也喜欢邀婳婳对棋,但是跟玄清师兄不一样的是,他对棋喜欢放水,每次都让婳婳赢得很开心。

同玄清师兄对棋,婳婳总是被虐得七荤八素,每次恨不得拿菜刀砍了他。而同沈初对弈屡战屡胜的经验,则给了她一个美好的错觉,那就是并非她棋艺不精,而是同玄清师兄棋不对路。结果,在沈初的放水之下,婳婳的棋艺越来越烂泥扶不上墙……

我原以为他手下留情,是出于一颗关怀弱者的心,谁料我为婳婳感谢他,他却勾唇一笑,道:“她的确很弱,但是不意味着以后不会变强,说不定还会强过我。”

我大惊:“原来你这样看得起婳婳。”

他看我一眼,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又道,“可是若我一直输给她,她便永远没有危机感,没有危机感,就会永远这么弱下去。你可知,古往今来多少天才,都是输在捧杀上的?”笑得愈发云淡风轻,“所以我放水给她,不过是为了彻底抹杀她赢我的可能性。当然,这种可能性本来就很低。”

我听后没敢告诉婳婳,她的心理素质本来就不大好,听了这番话一定会深受打击,也许再也无法建立起对他人的信任感。

所以,沈初虽然一副温温吞吞的无害样子,算计起人来却极其心狠手辣,与他为敌,绝对会死得很惨。

再相逢时,我是公主,他是臣子。隔着一层垂帘,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客气地同我问安:“微臣沈聿修,见过十四殿下。昨日惊扰了殿下,臣特代表礼部向殿下请罪。”

垂帘后,隐约可以看到男子身材修长,一身熨帖的朝服,将他的身形勾描得十分俊朗。

我不喜欢宫内常用的苏合香,所以燕禧殿内白日干脆不点香,只在晚上才会点些西域进贡的安神香。他一进来,我便闻到一抹淡淡的檀香味。当年在寺院,由于到处都点檀香,对他身上的味道便没怎么在意,如今才隐约辨出,他身上的那抹味道不同于寺院陈年累积下来的味道,而有些像刻意逃离香火,却又不小心沾染上了一般。

我道:“沈大人客气,听说沈大人一向谨慎,为了昨日宴会的安全,四面的道路都有重兵封锁,参宴者亦是千挑万选,依我之见,会发生刺杀一事,只能证明那刺客有本事,不能证明沈大人布防不妥。何况事后连圣上的近卫都没能将刺客捉拿归案,证明她当真有本事。”我一口气为他脱了罪,同他叙旧,“许久不见,大人别来无恙?”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到他语调轻缓,道:“多谢殿下不罪之恩。”又道,“臣还好,只是殿下昨日突然晕倒,臣有些担心。”

我宽慰他:“不过是有些累着,没有大碍。”想起昨日之事,又谢道,“还要多谢大人及时救我于刺客的剑下,昨日大人出现得可真是及时啊。”

沈初语声含笑,道:“哪里。”又添道,“依臣之见,宋将军的出现才叫及时。”

不知为何,我虽看不清他,却仿佛能看到他微微挑眉的神情,带着些不屑,又带着些清贵。仿佛并不将自己此刻提到的人放在心上,就算提到他,也不过是随口而已。

我想起在寺院中宋诀提醒我离他远一点儿时的神情,觉得十分有意思。都说文人相轻,他和宋诀一个文臣,一个武官,竟也是谁都看谁不顺眼。

我避重就轻道:“你们二人都很及时。”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宫人通报:“殿下,大将军到,说是去圣上那里议事,途经此处,顺便来看看殿下。”

我的眼皮一跳,心想怎么哪哪儿都有宋诀啊。

〔五〕

听说宋诀来了,我忍不住喝口茶压惊,心想我若不见他,该想个什么理由好呢。

就听沈初提醒我:“殿下不传宋将军进来吗?”

我手搭上额头,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倦了,沈大人若是没什么事就先回吧,顺便跟宋将军说一声,就说我昨日受到了惊吓,精神状态不大好,今日不适合见他。”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清越的嗓子扬声道:“真巧,臣带的药膳补气凝神,正好对殿下的症。”

跟在男子身后的小宫女十分惶恐,扑通一声跪下:“回殿下,大将军他硬要闯进来,奴婢没拦住他……”

我稳住身形,同情地对她道:“不怪你,起来吧。”

宋诀手扶在腰侧的佩剑上,指点她:“把本将军的药膳呈给殿下,看看合不合殿下胃口。”

小宫女在我面前将他带来的膳盒打开,我看了一眼,对宋诀道:“多谢将军的美意。只是,将军在自己府上也是这么……”想了想,道,“不拘小节吗?”

他似笑非笑道:“殿下这是在怪臣无礼?”

我哪敢怪他啊,呵呵道:“哪里哪里,将军既然来了,便随意坐吧。”又觉得既然宋诀都进来了,还是别让沈初走吧,我一个人面对宋诀,心里有些没谱,于是道,“沈大人也坐啊,站着干什么。”

宋诀像是才看到沈初,看了他一眼道:“原来沈大人也在,抱歉没有看到你。”

沈初悠悠赞了句:“将军眼神真好。”

这么大的活人杵在他跟前,没看到才真是活见鬼。

宋诀轻笑一声,道:“谬赞。”这一位还真是什么话都敢接。

沈初朝我这里看了一眼道:“殿下既有贵客上门,臣不如先行告辞。”

我揣摩了一下他的遣词用句,觉得他虽然表面告辞,但也有可能是想让我留人,毕竟他在殿外等了我一个时辰,见面却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有,于是道:“我们许久未见,还没有说几句话,你不要急着走。”又道,“你也知道,宫里这样闷,打发时间都是难事,你陪我坐一坐。”

沈初似乎笑了,声音比方才多了些暖意:“臣府中的确有些事务,日后得了闲,再来探望殿下。”

我有些失望,道:“也好,来人,送一下沈大人。”

沈初轻轻行了个点头礼,刚要转身,就听宋诀凉悠悠道:“若不是知道沈大人日理万机忙得很,还以为是见了本将军落荒而逃了呢。”

沈初的身形顿住,原本要往殿外去,却因宋诀的这句话果断转向最近的座位。

我隔着垂帘看到他优雅地坐下,慢条斯理地理起衣褶,道:“突然想起府里的事也没有那么着急,臣再坐一会儿殿下不介意吧?”

我咳一声,吩咐宫人:“给将军和沈大人看茶。”

宫人各为他们上了一盏茶,宋诀很快饮干,又添了一盏,沈初则小口慢品,怡然自得。

不到半炷香,我就有些后悔,觉得方才应该果断地将他们赶走。

宋诀道:“本将军似乎好久没见沈大人了,沈大人最近在忙什么?”

沈初简短道:“贡举。”

宋诀道:“哦。”品了一口茶,道,“听说今年礼部试本来由沈大人出题,只可惜考完之后,却有九成考生联名请求复考,称沈大人出题太刁。据说还有落第考生跑到沈府门前上吊,是不是真的?”

听了这件事我十分惊讶,道:“还有这种事?”

沈初淡定道:“科举乃国家选人才的根本,自然马虎不得,不过是落了第,便寻死觅活,这样的人就算及第,有朝一日也要死在别的打击上。将军说是不是?”又转了话题,轻笑道,“方才将军说起考生在本大人的家门前上吊,将军应该早就见怪不怪。毕竟,在将军府前上吊的小姑娘,每年都有那么三两个……”

我一口茶水喷出来,婳婳立刻为我拍背压惊,我心情复杂,道:“将军可真是……”半天,想出一个评价,“祸国殃民。”

宋诀全然没有我在骂他的自觉,朝我望过来,清浅目光透过垂帘让人的心为之一动。他道:“殿下此言差矣,臣已经有主,何来祸国殃民?”

我愣愣地想该怎么回答,就听沈初道:“听说太后有心为大将军赐婚,大约不是三公主便是九公主,三公主聪慧,九公主伶俐,大将军可真有艳福。”

此事我也隐约有所耳闻,但九公主大抵是幌子,太后赐婚昔微和宋诀,怕是早晚的事。

宋诀没有回答,而是问我:“殿下也觉得臣有艳福?”

他有没有艳福,我不大关心,只是想尽早结束这场关于风月的谈话,于是轻咳一声吩咐婳婳帮我添杯茶,又没话找话:“今年的贡茶来得有些晚,昨日才到内务府,我让婳婳提前领了一些。听说沈大人是江南人氏,这茶可还喝得习惯?”

〔六〕

沈初很给面子地赞了句好茶,我又问宋诀感想。

宋诀执起茶盏,轻笑一声:“不好说。”

沈初道:“适才见宋将军一口饮尽,这样的饮法,恐怕连茶味都品不出。”

沈初自小家境优渥,仕途也顺畅,对生活品质的要求,自然无一处不透着江南人的细致。一举一动,也都优雅得恰到好处,仿佛四面楚歌,他还能城下饮茶。

宋诀的生活我不了解,觉得大约同京中的贵族不能同日而语,如果说沈初像一块被打磨得圆滑精致的玉,那么宋诀的身上便带着返璞归真的张扬。

只听他慢悠悠道:“沈大人说得是,本将军生在关外,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马背上,自是没有时间坐下来细品一口茶是什么味道。”玩笑道,“若有朝一日本将军马革裹尸,沈大人倒是可以烧一本茶经给我,也好在路上解闷。”

我听后一默,不知怎么,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将军还会上战场吗?”

宋诀道:“殿下不希望臣去战场?”

殿外的雨还在酝酿,忽从半敞的窗子涌入一阵风,将遮挡的隔帘掀开,我的目光终于没有任何阻挡,落到男子的脸上。

世界仿佛一下子静了,耳边常年萦绕的佛音也不那么响亮,男子黑漆漆的眸子饶有兴趣地望着我,眼睛里攒着的一抹笑意,马上就要消散似的。

眼前忽然有一连串意象走马灯般晃过。

红泥小炉畔,熏热的暖榻旁,男子从书卷中抬头看我,弯眉轻笑,道:“要下雨了。”又漫不经心问我,“喜欢下雨吗?”

垂帘晃荡两下重新落回去,我听到沈初的声音:“殿下似是累了,臣等还是先行告辞,瞧这天气,只怕要有一场大雨。”

他口中的那场大雨下了三天。

我的记忆中,似乎从来不喜欢下雨。

雨过天晴,终于忍不住让婳婳帮我喊了苏越过来。

苏越借着御前禁军统领的身份,进出宫门甚是方便,而借着他身份的方便,我偷偷出宫也很方便。只是偷带女眷出宫,对他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若非他好酒如命,我其实拿他并没有办法。只要他将我告到太后那里,我以后便再不要幻想出宫一事。

好在他这个人够义气,我一平安迈出宫门,就神清气爽地冲他抱拳,谢道:“苏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永生不忘。”

苏越玉树临风地立在风里:“只要殿下记着微臣的百花酿,出宫这种小事何足挂齿。”

我露出个明白的神情,拍着他肩头亲切道:“只要我还在,就不会忘了苏大人的百花酿。”

我认识一个酒娘,虽然人品有些问题,但酿出的酒却没话说。

我每年进贡苏越一壶好酒,他保我在帝京来去自如,这个交易我们已做了好几年,以后大约也会继续做下去。

谁料一向好打发的苏越此次却起了贪念:“殿下可不可以将那位酒娘引荐给微臣,殿下也知道,臣这个人无酒不欢,自从喝了这位姑娘的酒……”

看来我不在帝京的这三年他甚是煎熬。

可是,杜菸的脾气我太了解了,若我将苏越介绍给她,无异于将这位前程似锦的大好青年推入火坑。老实说苏越这个人我留着还有用,不能让杜菸给毁了。

苏越察言观色的能力甚佳,看我踌躇,立刻道:“殿下若是不方便透露,便算了,只是臣有些好奇,这位酒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越的本事,凭借一点儿蛛丝马迹要在帝京找一个人太容易了。

我觉得自己不能大意,遂认真地敷衍他:“其实也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只是她这个人有些低调,特意嘱咐我不要透露她的姓名。不过苏大人既然求我了,我便稍微提点你一两句。”作深思熟虑状,“她嘛,是个容貌普通的人,平时喜欢逛逛酒肆听听戏,品行极为端正,赌场啊乐坊啊勾栏啊什么的从来都不去,家住在朱雀大街……其实她的模样虽算不上极好,但迷惑个把男人应该不是难事,虽然家里开酒坊,但自己从来不喝酒,更别说逛酒肆,戏园子也从来不去,品行能不能称好也值得商榷,好赌成性倒是真的……”

总之,苏越按照我的描述去找人,大约永远也找不到。

可是面前的无知青年听了我的描述,眼神却越来越亮,最后喜道:“多谢殿下提点,殿下的大恩微臣没齿难忘。”

我表面上挂着受用的微笑,心中却默默道:“苏大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KYhrOYuX4jnIWAp0pqJQZ3zoeIRWqYiUf510IV3mH6jmwT+V4CT9FV5u2pzGgw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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