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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佛寺往事

〔一〕

看了一眼昔微难看的脸色,我心情很好地开口道:“依皇姐对我和大将军的揣摩,我二人现下究竟是什么关系?”抬眸看她,笑吟吟道,“皇姐没想过吗,大将军未必对我无情,我也未必对大将军无意。皇姐也知道,当年那纸婚约因我离京而作罢,如今我既回来,按照我的个性,该挽回的,当然要试着去挽回。人生短短几十年,留下遗憾总归不大好。”

昔微气得停下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十四妹的意思是,这辈子一定要在宋诀这棵树上吊死吗?”

我抬起手捋了捋刘海:“那倒不会。”

她的神情略有放松。

我道:“像大将军这样的一棵良木,不光人生得好看,风流倜傥,还会打仗,吊一辈子怎么够?臣妹礼佛,所以信因果,也信来生,都说因果轮回,我与大将军的缘分说不定便是前世早就注定了的,往后会纠缠几世,又有谁说得清呢?”

还没听到昔微的回应,就听到一个沉雅的男声:“殿下对微臣这般厚爱,臣……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循声望去,视线的尽头停在了一双绣云纹的黑色软靴上,往上是一角紫色的衣袂。

宋诀不知何时折了回来,在风中看着我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

我脸一烧,听他又若无其事地道:“丹朱郡主丢了东西,臣陪她折回来寻一寻。”

他将手中荷包递向在他身后的丹朱郡主,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闺阁之物,郡主可要收好。”那握住丝绣荷包的手指修长而匀称。

丹朱郡主微微红了脸,有些紧张地接过他递去的荷包,道:“多……多谢将军。”

身畔的昔微瞪着我,眼中有冷冷的光掠过。

我若无其事地绕过她,朝宋诀走去,亲切道:“将军方才走得那样急,都出汗了。”摸出帕子,往他脸上送去,柔声道,“来,我帮你擦一擦。”

宋诀怔在那里。

回宫后婳婳若有所思,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望了我半天,道:“我在想殿下是不是真的对大将军旧情复燃了。”

我浇花的手顿了顿:“婳婳你的情商什么时候这样低了?那些话我是说来气昔微的,你也信啊。”

婳婳立刻道:“我就知道公主不是吃回头草的人,说实话,大将军虽好,可觊觎他的人忒多,咱战斗力不行,还是别抢了。”又有些担心地道,“可是公主你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啊,明明知道昔微公主对大将军有意思,你还当着丹朱郡主的面与大将军秀恩爱,你不怕她心里不痛快,以后加倍报复啊?公主你忘了小时候她是怎么欺负你的了吗?”

我自然忘不了她是怎么欺负我的,污蔑嫁祸、无事生非,她什么没做过?如今云辞登基,张皇后身后无子,先皇驾崩后便出家为尼,陈贵妃则入主昭华宫成为太后。如今后宫中未出嫁的公主,再找不出第二个靠山如昔微那样大的了。

长兄是皇帝,嫡母是太后,说她权势滔天也不为过。

就像婳婳担心的那样,我本不该同她一般计较,但,若不是她先给我找不痛快,我也不会故意说那些话让她不痛快。

因果因果,正是有因才有果啊。

虚渡师父若是晓得我如今将佛理参悟得这般透彻,一定会万般欣慰,含笑九泉。

我想起虚渡师父,回头对婳婳道:“没关系,虚渡师父说我命跟他一样硬,能活到一百岁,中间虽然会经历些坎坷,但没有风浪的人生想想也没有意思。她想对付我就对付吧,就当我是在度她。”

婳婳看我一眼:“公主你还是先度你自己吧。”沉吟道,“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将自己嫁出去,这样就能出宫了,就能不再看别人脸色了,就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她继续沉吟,“大将军是不大可能了,要找到比大将军更好的男儿也有些困难……”眼中忽然一亮,“对了。”按住我气定神闲浇花的手,极为正经地问我,“殿下还记不记得沈公子?”

我回想了一会儿。

要说起她口中的沈公子,还要先从虚渡师父说起。

〔二〕

听说他老人家已经活了一百多岁,是一百零一还是一百九十九,一直没有定论。

我刚入千佛寺的时候就听说寺里有名妖僧,啊呸,高僧,是大沧帝国最通晓佛法的圣僧。许多人千里迢迢去千佛寺上香,就只为了求他的一句加持。可是真正能见到这位圣僧的,却只有那些达官贵人。当然,所谓的达官贵人里也包括我。

我原本以为千佛寺虽然面向百姓开放,但到底是国寺,国寺中的圣僧,自然不可能随意接见每一个香客。

后来我才察觉,虚渡师父不见一般香客只见达官贵人,纯粹是因为达官贵人能捐更多的善款。

我曾问他老人家:“作为一名圣僧却这样贪财,难道不怕铜臭味玷污佛心吗?”

他老人家边点钱边告诉我:“乖徒儿,这就是你不懂了。佛家讲五蕴皆空,万法诸相全是空,银子也是万相之一相,自然也是空。既然都是空,又何来玷污佛心一说?”

我将他的歪理消化了一会儿,道:“佛教劝人无舍无得,若太拘泥于什么,便会沦入执迷。圣僧你所钟爱的金钱,难道不也是应当远离的一种执迷?”顿了顿又道,“还有,谁是你徒儿?”

他停下数钱的手,语重心长道:“好徒儿,你颇具慧根,不跟着为师修佛真是可惜了。”

我有些好奇:“女人身上有五障十恶,也可修佛吗?”

他轻描淡写道:“徒儿何必纠结于男相女相?只要念佛不辍,便是有朝一日像龙女那样舍弃女身,即身成佛,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想了想,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建议。

传说中有个龙女舍弃女相变成男子,将自己最心爱的宝珠献给如来后,便去了西方成了众佛中的一位。然而,我这一世虽没有不寂不灭的野心,但也没觉得做一名女子有什么不妥。可我还是跟着虚渡师父念佛了,那是因为佛寺的生活太清苦,而我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消遣,只好读读佛经打发时间。后来我发现,我完全可以通过同山下来的香客聊天打发时间,便自然而然地冷落了虚渡师父,一度让他老人家很寒心。再后来,忘了是什么机缘巧合,我开始给香客算命。

当年我去佛寺,顶的是祈福修行的名头,平日里素衣白衫,又加上年纪小,站在人前倒不大像个小姑娘,而像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大约也是因此,那些来上香的女施主很喜欢同我谈心。

后来,我便在佛殿里支张桌子,桌子上摆一副签筒和一个功德箱,等香客进完香,我便问他们要不要顺便抽支签。若我算得准,便捐些善款,若算得不准,就当是免费聊聊天。

虚渡师父知道我给人算命后显得很痛心,时不时提醒我佛教不为人算命,为人算命会折寿。我却晓得他只是吓唬我,想让我乖乖随他念经,我不想随他念经,便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他一开始还拿圣僧的架子压我,后来一想,我算命得来的银子全进了功德箱,顿时茅塞顿开,对我在佛前算命这件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过了一年,我的算命事业做得不温不火。有算准的,有算不准的。

总之,在我身上并没有显露出半仙的才能。

有一天遇上了封寺。

千佛寺会封寺,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皇族携亲眷来进香,要么是达官贵人携亲眷来进香。

单从入寺的阵仗,就能瞧出所谓的贵客一定是哪位皇亲国戚或者一品大员。

我对皇亲国戚和一品大员都没什么兴趣,也不欢迎他们来。他们一来,就没有年轻貌美的女施主同我聊天,令我有些郁闷。

那一天却同从前不大一样。

千佛寺闭门谢客,说明有贵人来,可是这位贵人所有的阵仗,也不过是一顶轿子,几个随行,没有前呼后拥,倒显得很安静。

我百无聊赖地在大光明殿旁边的枣树上晒太阳,有几位扫地僧卷了袖子在殿前打扫卫生,远远传来模糊的诵经声,令人心情一片平和。

我正昏昏欲睡,远处的扫地声却戛然而止。我懒洋洋地将盖在脸上的经书摸下来,微微垂眸,便看到一顶红缎作帏的朱色轿子,缓缓地在大光明殿前落了下来。

这个轿子并非官轿,细节处却透着精美华贵。想来这位香客不愿泄露身份,才如此低调吧。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十分低调的客人,竟然劳烦了虚渡师父亲自迎接。

我不由得摸着下巴赞叹:这该是怎样大的一位金主啊……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便将这位金主多看了一会儿。

轿子落安稳后,有随行的侍女上前掀起轿帘,一名着白袍的男子从轿子中从容走出。我率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脸,严谨说来是他脸上的面具。

银质的面具,掩了大半张脸。

大约是面具描得有些骇人的缘故,衬得他下颌处的线条有些清冷。

我心想:这客人果然低调,连脸都不露,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也让人猜不透。

只见虚渡师父穿着庄重的袈裟,与他说了些什么,便做出请的手势,将他引向大光明殿。

所有的香客都要先在大光明殿进一炷香,净身沐浴后,才能到各殿正式参拜。一般远道而来的香客,都会选择在寺中住个几日。这时节正好可以听一听三皈湖的蛙鸣,还可以顺便爬一爬佛寺后的千佛山。

我的目光追随着白衣男子入殿,看着他从虚渡师父手上接过香,在佛前礼拜,所有的动作都点到为止,恰到好处。

倦意袭来,我将经书重新盖上脸,不知隔了多久,树下传来婳婳的声音:“殿下,原来你在这里,玄清师父又来找你报仇,不对,是下棋了。”

玄清是虚渡师父的第三任弟子,爱棋成痴,自从有一次与我对棋输了以后,他就成了我那里的常客。将我打得落花流水是他为数不多的执念里的一个,我为自己一直满足不了他而打心眼儿里感到对不住他。

我打个哈欠,慢悠悠地从树上跳下来,将握着经书的手往身后一背,懒洋洋地对婳婳道:“天气晴朗,无心下棋。走,去后厨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佛殿外,那名白衣男子正在僧人的指引下,往佛殿后的某处行去。

背影少了方才的清寂,仿佛沾染了一些烟火味。

〔三〕

婳婳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人的背影:“殿下,那人是谁啊?”

我抬脚往前走,漫不经心应道:“听玄清师兄说,虚渡师父每年都要同一位客人见面。想来能跟虚渡师父说上话的,应当是通晓佛理之人,可他似乎并不怎么笃信佛教,虽说如此,却每年都要来这里沐浴香火,聆听佛音,至今已有十年……”

婳婳道:“原来他便是玄清师父口中那位神秘客人,不信佛还来此参拜,真是个怪人。”

我想了想:“大约他有什么心事,又大约是受人之托。”

婳婳感叹道:“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隔了会儿,又道,“殿下,你不是要去膳房找吃的吗,可这是藏经楼方向啊。”

我脚步顿住,回头正经道:“你刚才不是说起玄清师兄吗,我想起他推荐我看《维摩经》,便决定去藏经楼寻一寻。”

婳婳叹一口气,手扶上我的肩膀:“公主,咱都来一年了你还这么不分南北,有些说不过去吧……”

就像婳婳说的那样,我识路的本事不大好。

晚上用完素斋,婳婳被我推去禅房与玄清师兄对棋,我则不顾自己识路的本事多么不好,拿着把凉扇出门纳凉。

风吹过菩提树,吹过放生池中的莲叶,我很喜欢这夏夜的雅致。

我沿着放生池走,正要折回去时,忽然一阵琴声乘风送来。

我仿佛记得那曲子,想了半天,想起它叫《九重阙》,是上古琴曲,曲谱有一部分散失,如今世上流传的只有残篇。

由于此曲难度太高,琴艺不精者很少敢轻易尝试。

琴声虚渺,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千佛寺中弹琴弹得最好的是青莲禅师,然而这首曲子却并不是青莲禅师的风格。青莲禅师的琴中有禅意,这首曲子却只有执念。

我循着琴音前行,待琴声清晰,人已来到一大片山杜鹃的前面,远远望去,花前月下,抚琴的竟是白日那陌生男子。

他长发未束,银色面具也放在琴案边,宽袍缓带,如临世之仙。

修长手指落在琴弦上,寥寥数音,却在心中勾勒出一幅似曾相识的景致。

高高的九重天,琼楼玉阙,烟岚云海,有谁立在仙门之前,白衣翩跹,漫飞如云。那画面让人有些茫然,也有些难过。茫然的是我并不认识他,难过的是他好像很难过。

我不请自来,算是不速之客,虽好奇那夜色中抚琴的男子面具后的模样,却仍自觉地停在合适的距离。可惜的是其他的不速之客不如我这般有修养,寂静中突然听到“铮”的一声,有暗箭离弦,我好歹忍下溜到嘴边的“小心”,就听到弦断之声乍然响起。

铛——

可惜暗箭射偏,刺入他身后的梨树上。

几个穿夜行衣的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迅速将他围成一圈。从他们提刀的姿势看来,应当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瞧阵仗,这几位只怕是专门来刺杀他的。

他却将手平按在断弦上,道了声:“可惜。”

为首的刺客问他:“可惜什么?”

他道:“可惜刚用上好的鸾胶续好的弦。”说着,手指勾起琴案上的面具,在面上压好后,抬头看向刺客。

刺客声音粗糙难听,更衬得他声音清越:“公子死到临头,还为自己的琴可惜,还真是与众不同。只不过,公子这样的妙人,今日要魂断于此了。”又客气道,“公子若还有什么话要留给什么人,不妨告诉在下,做在下这一行的,最讲究的就是江湖道义。”

男子道:“哦?”声音如上好的青瓷,带着幽幽的凉,“你怎这般自信我会死在这里?”

刺客头目狂妄地笑道:“公子手无寸铁,又不会一招半式,有什么自信问在下这句?”

男子好整以暇地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又道,“千里迢迢追到这里,辛苦你们,也辛苦你们的雇主,我这颗人头一定很让他破费,若有机会替我谢谢他,难为他这么看得起我。”

刺客似乎也没想到对方这么客气,一默,道:“公子放心,此话一定带到。”说着让出身子,命令身后的人,“还等什么,动手吧。”

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人已挡在男子跟前,借手中骨扇挡下劈向男子头顶的长刀,眯眼道:“佛门清净之地,几位施主这般造次,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面前的刺客惊诧道:“寺院的人?”

看来佛法对他而言还是有些震慑力的。

身后刺客头目却沉声道:“管他寺院的人不寺院的人,上头命令,格杀勿论!”

我叹口气,既然没办法讲道理就只好开打了,化干戈为肉搏我最在行。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好几次病得快死掉,母妃听说习武能强身健体,就托人求御林军的总领苏越在闲暇时教我些把式。我大约是个武学奇才,所有招式一点就通,令苏统领很是惊喜,若不是碍于我公主的身份,他大约早就收我为弟子了。

我与刺客打成一团。

正打得难解难分,身后传来一声赞叹:“姑娘好厉害的身手。”

我一胳膊肘顶翻身后的一个,手中扇子转到另一只手里,打在逼到近前的另一个刺客的手腕上,趁对方弯腰捡兵器的时候,冲身后男子道:“你别忙着感叹,倒是帮把手啊。”

说话的工夫又抬脚把刚打落的刀踢得更远一些。

面前刺客踌躇了一下,很快决定放弃兵器改成肉搏,凶神恶煞地扑过来,我一拳打在他眼睛上,又反手给了身后包抄过来的刺客一巴掌,听到白衣男子抱歉道:“不好意思,在下不会武功。”

我道:“那你快去喊人帮忙啊。”又扭头冲他道,“没看我一个人搞不定吗?”

他仍端坐在琴案旁,手指漫不经心地落在弦上,拨出了一个音。

风吹草动,琴音漫开,他道了两个字:“不必。”

我只觉身后一阵阴风,心中登时道了句不妙,却听“铮”的一声,有谁帮我挡下身后的暗箭。我还未看清来者是谁,对方就已提剑与刺客打起来。

竟是两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一个穿青衣,一个着红袍。那些刺客的功夫已经很是高明,但是比起小青、小红的境界,就逊色了不少。

我早打得疲惫,见二人游刃有余,便从容地撤出战局,从旁观战,不到半炷香工夫,所有的刺客已基本丧失战斗能力。

小青、小红搞定了刺客,一撩衣摆便在琴案前跪下,道:“奴婢来迟,公子恕罪!”

〔四〕

男子下颌微微抬起,对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道:“起来吧。”

声音有些慵懒。

小青、小红先后起身,道了声“是”,小红扫一眼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刺客,请示道:“公子,这伙人如何处置?”

他没有回答,缓缓起身行到刺客头目跟前,问他:“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刺客头子冷笑了一声:“我等干的就是刀口上的营生,不成功便成仁,今日既落入公子手中,要杀要剐,全凭公子一句话。”往旁边吐了口血水,继续道,“可是,若让我等说出雇主的名头,还要劝公子省点儿力气。顺便再提醒公子一句,什么样的大刑弟兄们都经历过,公子不如现在给弟兄们个痛快……”他听后不置可否地笑笑,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拨开小青架在他脖子上的刀,语调轻缓道:“你想得还挺多。”

一句话说得满脸血污的刺客不由得愣了愣。

他矮下身子,手扣住刺客的喉咙,低声道:“我并不想听你说出雇你们的是谁,也不感兴趣,只想告诉你,佛门清净之地,不容你们亵渎玷污。”说着从他身畔撤离,绣莲纹的下摆随风轻扬。

他的语调恢复方才的漫不经心,淡淡命令:“怀瑾、握瑜,把刀收起来。”

原来小青和小红名字叫怀瑾、握瑜。

为她们起名的人当真有文化。

小青虽然面露踌躇,却听话地收起架在刺客头子脖子上的刀,连原因都不多问。

那刺客则睁大眼睛看向面前男子,半天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男子道:“我今日放了你们,并不是我慈悲,而是看在这位姑娘的分儿上。”说着微微侧头看我一眼,我愣了愣,听他道:“姑娘既是佛门修行之人,自是不能随意见血的。”

我微笑起来:“施主想得周到。”

他道:“你们走吧。”

刺客沉声道:“公子不怕日后后悔?”

他轻笑道:“哦?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改主意杀了你们?”

刺客听后嘴角抽动了几下,终于对自己带领的那帮残兵败将道了声:“弟兄们,走!”

我靠在一棵树边,幽幽问那公子:“其实这种情况,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他懒洋洋回我:“他们的命,想拿的人自然会去拿,又何必脏了我的手?”声音有些冷漠,又好像很温暖,“还要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宽松僧袍,迟疑着问:“我穿成这样你怎么看出我是个姑娘的?”

他看向我,道:“我猜的。”

我默了默,拿扇子指着他身后的小红、小青,问他:“二位姑娘都是施主的人?施主可知携带兵器上山坏了千佛寺的规矩?”

他听后只淡淡地对二人道:“这位姑娘的话,你们听到了?”两个姑娘垂首,道:“奴婢知错。”

姑娘们的模样都灵气而清秀,只可惜全是面瘫。

两个面瘫侍女的主子想了想,淡淡命令:“你二人下山一趟。”

小红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表现出一丝惊慌,道:“公子,你赶我们走?”

小青却似明白了他的用意,道:“公子是让我们跟着那帮人?”

他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对小红道:“怀瑾,你若有握瑜一半聪明,我不知该有多省心。”

小红脸上蓦地一红,轻轻咬了下唇,道:“公子教训的是,奴婢谨记。”

我望着两个女子身姿轻盈地消失无踪,换了个话题问他:“那些刺客为什么要杀施主,可是施主与什么人结了仇?”

他支着下巴沉吟道:“大约因为我很有钱。”

我扯了扯嘴角,今日真是遇到个大言不惭的主儿。

他道:“不知姑娘方不方便为在下带路?”

我问他:“施主要去哪儿?”

他道:“菩提居。”

菩提殿后有一处院落,名字题作“菩提”,供贵客休憩用,不巧的是我住的地方比较远,略作踌躇,还是道了句:“跟我来吧。”瞥到一旁的古琴,问他,“施主的琴不带上吗?”

他漫不经心应道:“无妨,稍后自会有人来取。”

我随口将他赞了一句:“月下抚琴,施主好雅的兴致。”

他不紧不慢跟上来:“姑娘循着琴音而来,不也是风雅之人?”又道,“姑娘不好奇在下是什么人吗?”

被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有些心痒,十分想问他身份,但想起自己好歹是清修之人,便忍下心中的好奇,故作高深道:“既入佛寺,施主便只是个香客,是芸芸众生之一,至于施主的身份……”我忍了半天,顿下脚步,“若施主想说来听听,也是无妨的。”

他听后评价:“你这小姑娘,可真有意思。”

我催促他:“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快说呀。我今天在大光明殿里见到你了,你是怎么认得虚渡师父的?对了,你刚才说你很有钱,一定是捐了许多功德钱才感化了虚渡师父吧?”

我话音刚落,就听他在身边低低笑出声。

我顿下脚步,严肃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他的表情隐藏在面具后,微微上扬的嘴角却表明他的心情很好。

他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姑娘的小孩子脾气,同方才打人时的气势十分不相称。”

我轻咳一声,道:“那个……我打人的事你别告诉虚渡师父啊,他老人家最讨厌打打杀杀了,要是知道我背着他跟人打架,一定会念叨得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他答应道:“好。”

我继续抬脚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听他唤我:“姑娘。”我茫然回头,听他道,“此处风景有些熟悉,莫不是刚刚来过?”

我也意识到自己带错路,不由得有些尴尬,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就远远看到婳婳朝这里走来,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原来婳婳见我久久未归,有些担心,于是出门寻我。从前我觉得她对我过度保护,今日却觉得过度保护也没什么不好。

见我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处,她显得有些好奇,却忍住开口问我的冲动,只与我作眼神的交流。

在婳婳的指引下,我将他送到菩提居前同他告别。正要转身,他却唤住我:“姑娘留步。”

我顿住,听他嗓音清冷地问我:“还不知姑娘的名字。”

我“哦”了一声,告诉他:“你可唤我长梨。”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我叫云岫,是那个在佛寺清修的十四公主。轻易将身份暴露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对我来说自是没有好处。

可他听到这个名字,身形却微微一顿,沉吟道:“长梨……”

我有些好奇:“施主怎么了?”

他的态度恢复如初,声音有些虚渺:“没什么。”

我瞧了他一会儿,瞧不出端倪,只好问他:“你方才问了我的名字,那你呢?”

他长身立在菩提树下,眉和眼都隐在面具后,我突然觉得灵台有些不够清明,像身处十里雾中。

雾气尽处,有短短几个字入耳,语调有些发沉:“长梨,我是沈初。”

那分明是我第一次见到沈初,可是不知何故,心中竟漫上一些熟悉的感觉。像是隔了年月的酒香,似乎循着味道,还能见着一些往事。

我想了想,觉得最近可能是睡得少了。

第二次见他,是翌日天刚亮。婳婳将我摇起来,告诉我:“殿下,昨日那个沈公子来了,说要找你算命,你快起来啊殿下。”

我翻了个身,将被子蒙过头,道:“什么沈公子,算什么命,不见,替我打发了。”

婳婳道声“哦”就走了出去。片刻后传来她隔着一扇门同人说话的声音:“公子来得真不巧,我家主子起床的时候有些六亲不认,所以还请公子换个时辰过来。”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婳婳道:“请公子稍等。”

她再一次行到我床边,告诉我:“殿下,沈公子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一盒点心,一盒金——玉——堂——的点心。”

我一骨碌坐起来,顶着乱发嘱咐她:“你让他去客堂喝杯茶,告诉他我马上就来。”

〔五〕

人生三大乐趣,无非吃、喝、睡。

我打小爱吃金玉堂的点心,只可惜这家点心铺只帝京一家老店,别无其他分号。自从来了千佛寺,我便再没有饱过口福。也不知沈初是如何地神通广大,竟揣摩出我的爱好,还送上门来。

我简单梳洗过后,神清气爽地去见他。一进门,就见他正在自斟自饮,不过是普通的白瓷茶具,在那只修长的手的映衬下,却有种动人的韵味。

我还未同他打招呼,他已在茶雾中唤我的名字:“长梨,你醒了。”

我为他亲切的态度愣了愣。

行到他身畔,开门见山道:“听说施主是来找我算命的?”好奇道,“施主怎么知道我在为人算命?”

他不置可否,道:“比起施主,我更喜欢你唤我的名字。”语调低沉,“长梨,唤我沈初。”

我扯了扯嘴角:“施主我们刚刚认识,你便让我直呼你的名讳。”斟酌道,“这……怕是有些不妥吧。”

他客气道:“无妨,我不怪你冒犯我。”

我叹口气,在他身畔坐下:“这样吧,我唤你沈公子,可好?”不等他同意,我的目光就落在他手畔的锦盒上,道,“沈公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呀,真是太见外了。”

沈初道:“我听说你为人算命有个习惯,可以不收钱,但要从对方的身上拿一样东西。”

我忙纠正他:“钱还是要收的,多多益善。只是谁都有出门不带钱的时候,我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拿别的东西将就着。”

沈初默了默,道:“你……还真是得虚渡的真传。”

我注意到他竟直呼虚渡师父的名讳,有些吃惊,这得出多少银子啊……

他将手漫不经心地搭在锦盒上,问我:“你觉得以这盒点心换你为我算一卦,可还将就?”

我目光紧盯着檀香木的锦盒,为表示自己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可惜道:“只带了点心啊,要是配上金玉堂的玉露酿就好了。”忍了忍,没忍住,“这些都是什么馅的啊?有没有我最喜欢的蛋黄莲蓉和香草绿豆?”

他看着我:“原来你最喜欢蛋黄莲蓉和香草绿豆。”轻轻将盒盖移开,声音里多了笑意,“我记下了。”又道,“你也不必忍着,可要先尝一口?”

我望着锦盒中的点心,咽了口口水。将盖子重新掩回去,矜持道:“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沈公子不是要找我算命吗。其实算命这件事是背离佛道的。常言道,佛度一切苦厄,念一声‘阿弥陀佛’便可以灭八十亿劫生死重罪,算一卦和解一卦的时间,不知道可以念多少声‘阿弥陀佛’。公子来求我的卦,其实不如去求佛,比起求卦,求佛要来得更加划算,毕竟,念佛不过需一颗虔诚的心罢了。”

他听后,道:“此生我想要的东西,大约佛祖不能给我。”又语气淡淡地反问我,“你既这般通透佛理,又为何要背离佛道为人算卦?”

我诚实地回答:“大约因为我很闲。”

我是真的很闲。

我在薄烟缭绕的檀香中,开口问他:“沈公子想算什么,先说来听听。”

他提起茶壶添了一盏茶,缓声道:“我想算同一个人的缘分。”

我听后好奇,两手托腮,笑吟吟地问他:“可是公子倾心的人啊?”

他将手中的茶递过来,没有否认。他的衣袖上用金线绣着莲花暗纹,绣工颇为精巧。依我之见,他这一身行头应当颇费银子。

我改为单手支颐,将茶从他手中接下,象征性地浅酌一口道:“其实我只会解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

他道:“无妨。”

我在他身上打量一遭,眯起眼睛:“解完签后,我还是要从你身上拿一样东西,方才的点心不算啊。”

他听后笑道:“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按江湖规矩本该以身相许。”

我脸一红:“以身相许就算了,我瞧你脸上面具不错。”狡黠道,“送我戴两天,怎么样?”

我存心想逗他一逗,想着他既将脸遮上,定是有不能见人的理由,料想不会这般轻易答应我,可是没想到,他连想都没想便道:“解完签之后,面具便是你的。”

我喜出望外:“好,这笔生意我做了,但卦筒在前方佛殿里,我让婳婳去取。”说着唤了几声婳婳,却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冲他抱歉地笑笑,起身道,“婳婳这丫头不知去哪儿了,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他将茶杯放下,优雅地起身,我望向他,听他道:“我同你一起去。”

这两日闭寺,路上僧人寥寥,更没有普通香客会挑此时上山,然而佛殿里我平日为人算卦的地方,却坐着一个人。

光线有些暗,菩萨像下面的男子笼在阴影中。玄色衣袍,外面罩一件银色战甲,本该在头上的武弁漫不经心地放在案上。

男子眉目似画,棱角分明,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难以接近。

他的左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卦签,瞧那神态,像是在想什么。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从签上抬眸望来。

在佛殿里见到不该见到的人,我有些震惊:“宋宋宋宋宋……”

〔六〕

他凉悠悠望我一眼:“虽说我们好久不见,但你也不必吓成这样。”说完眼睛一弯,神情中便多出些风流,“还是说,宋宋是你对我的昵称,嗯?”

我总算将嘴合上:“昵称个鬼啊。你不是在北疆吗,再说寺院都封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我身畔的男子身上。

他的打量有些久,许久后,才语调沉沉地开口,却是问沈初的:“你是什么?”

这是个多么奇怪的问法,正常情况下,谁会问一个大活人“你是什么”?

若是换作我,一定要同他急,沈初却不生气,语调凉悠悠地反问:“你觉得我是什么?”

宋诀静默地同他对视,目光中带些杀气。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宋诀微眯双目沉吟道:“佛界那帮人造一个假的出来……究竟想干什么?”道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后,又道,“容我换个问法。这位公子是何方人士,祖上哪里,来千佛寺有何贵干,公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嫌自己面目丑陋,还是怕被人认出来?”

他问话期间一直紧盯沈初,连我都为沈初捏一把汗。

我从前虽幽居深宫,对宋诀审人的厉害却也有所耳闻。

听说早些年大理寺有个悬而未决的案子,好容易有个知情者落网,却迟迟不能从他口中问出所以然来,连日来将大理寺卿裴如令搞得焦头烂额。有人告诉他宋诀审人很有办法,但裴如令对宋诀平日的做派很有些看不顺眼,当即嗤之,称宋诀若有办法,他裴如令亲自为他抬轿子。后来“宋诀”这个名字,便成了大理寺卿裴大人失眠的原因。

宋诀在军营中长大,审问犯人自然有些手腕。

我为沈初担忧,沈初却不为他的话动摇分毫,平淡对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在下是何方人士,祖上哪里,都是大沧子民,至于来此地做什么,缘何遮面,恕在下冒犯,这些都是在下的私事,与这位军爷何干?”

宋诀听后也不恼,反而笑了:“有道理,你是什么人,的确与我关系不大。只是最近幽州动乱,有许多流民逃窜,我是个武人,见了眼生可疑者,总习惯问一问。不过瞧公子装扮,自是家境优渥之人,是我多虑。”他虽笑着,语气和神态却有些冷漠,脸上还浅浅浮了一层轻蔑之色。

沈初微微颔首,没再说话。

宋诀冲我勾了勾手:“你过来。”

语气漫不经心,却不容人拒绝。

我下意识道:“我不过去。”

宋诀看了我一眼,问我:“你是在怕我吗?”

我挺了挺腰,对他道:“我怕你做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沈初,落到我的脸上,愈发地沉了:“你不怕我,躲在他身后,又拉他袖子做什么?”

我扶住沈初,镇定道:“我今天还没吃早饭,所以有些站不稳。”又鼓起勇气道,“你也看到了,有客人找我算命,你能不能从我的位子上让一下。”

宋诀的声音微沉:“他让你为他卜卦?”

沈初替我回答他:“不错。”从容道,“长梨同这位军爷是朋友?”

我道:“认识而已。”

宋诀望向我:“长梨?”

我心虚地不敢看他,听他又道:“认识而已?”

他的目光似乎要在我身上看出个洞来。

身畔沈初语气从容地开口道:“长梨姑娘同这位军爷似乎并不熟,既然如此,在下要长梨姑娘解签,还需劳烦这位军爷避一下嫌!”

态度不卑不亢,好样的。

我刚刚赞了他,就见宋诀冷冷地扫他一眼,而后突然放松神情,轻笑出声:“呵,还真是不巧。”随手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扔到桌上道,“我也有支签要解,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究竟是谁该避嫌?”说着点了我的名字,“岫岫,你告诉他。”

他故意将“岫岫”的字音咬得很重,以达到威慑我的效果,毫无疑问,他成功了。

〔七〕

那段时日边境的战事十分紧张,宋诀作为大将军,本应浴血沙场,却一身战甲地出现在千佛寺,自然令我有些始料未及。

不过老实说,这次见面倒有些扭转他在我心中的印象。

宋诀这个人,少年时代便名满京城,而他之所以名满京城,同他将军做得好不好没有多大关系。

首先,他有个名满天下的祖父;其次,他有副足以令他名满天下的相貌。

本朝虽不如前朝那般喜好男色,帝京姑娘们的思想却十分开放,由全城的姑娘选出本朝十大美人的小册子,在少女的闺阁中广为流传。关于那本美人册,我在茶余饭后也闲闲地翻阅过,当看到宋诀的名字时,一口茶水呛进喉咙,差点儿死于非命。

所以,我对将军府少将军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绣花枕头的层面。如今,我却发现“绣花枕头”这个词已不足以形容他,因为现在的他不光是只绣花枕头,还是一只霸气的绣花枕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宋诀穿战甲的模样,也是我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他是名武将的事实。

他方才问我此刻谁该避嫌,我委实有些为难。想了想沈初送我的那盒点心,又想了想姓宋的平日的为人,有些难以取舍,权衡再三,只好忍痛委屈了沈初这位新朋友。

我对他好歹有救命之恩,寻思他不会同我过于计较,否则便不配同我做朋友。

果然,他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只淡笑着应道:“哦?既然如此,在下便不打扰。”笑吟吟道,“长梨,我们来日方长。”

我感激地目送着他离开佛殿。良久,才从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感觉脚步也重了几分,走到宋诀的面前,垂头看着他,道:“你……”改口道,“宋将军怎么来了?”

近看才发现他眼睛下方隐隐有些乌青。而他整个人,都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轻描淡写道:“有批粮饷要经过此地,臣过来接应,来得早了,只好借千佛寺歇歇脚。”

我有些好奇:“不过是一批粮饷,竟劳烦将军亲自接应吗?”

他面不改色,答得别提多敷衍:“嗯,是一批很重要的粮饷。”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目光转向被他拿在手中的卦签:“将军何时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感兴趣了?”说着随手拉过一个蒲团,在香案前跪坐下。

案上有一个小小的香炉,已经点上了香,我用手轻轻扇着风,将香气往自己这边送了送。

香气在鼻尖萦绕,耳畔响起阵阵梵唱。

自我有记忆以来,这串佛音便总是如影随形。有时候很远,有时候又很近。大约这便是所有高僧见了我都要说我有佛缘的原因。

可我实际上并不愿意礼佛。

不知道为什么,至今为止所有事情都在逼我向佛,其实我对佛教教义里的许多观念有不同看法,所以修佛这件事本身是违背我的本心的。

当然,这已经上升到学术问题的层面,不好在这里探讨。

在渐渐强烈的梵唱声中,我抬头望向宋诀。

“宋美人”牵动嘴角,这样回答我的问题:“听说殿下解签解得很准,臣有些好奇。”

“你们都是从哪里听说的?”

他以挑眉不语回答了我的所有疑问。

我叹一口气。

他既要我解卦,解给他就是了。伸出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的签。只简单扫了一眼,便道:“此为归妹之卦,你问的不是前程,就是姻缘。”

他饶有兴趣地望着我,道了一声:“说下去。”

我懒洋洋地念出卦辞:“求鱼须当向水中,树上求之不顺情,受尽爬揭难随意,劳而无功运平平。”

他单手撑着额角,突然变得很谦虚:“臣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光听卦辞是听不出其中含义的,还请殿下仔细解释给臣听。”

他宋诀会目不识丁?鬼才相信。我不戳穿他,拿着卦签指点给他看:“你瞧,归即返,你若问的是姻缘,那这份姻缘并不顺利,若是少女从长男,则很有可能有始无终,中途生变。而你若问的是前程,这一卦则是在告诉你,有些事不可强求,要顺势而为。”

这种卦辞的解释本就是千篇一律,不需要太走心,可是话说完我忽而觉察出不妥来。我是宫中最小的公主,宋诀则是将军府的长男,我二人的姻缘不偏不倚正好应了这一卦。

只见宋诀长眉一挑,问我:“这是卦上说的,还是殿下说的?”

听他这样问,定然是误会了,我虽全无影射此事的意思,却也有些发窘,将签往桌上一丢,道:“卦是将军选的,我是个看卦的,我所说的,自然只是卦辞。”撞到他的目光,又说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不相信我啊。”

他没有说话,只是隔着袅袅香烟打量我,黑漆漆的一双眸子,将人的心微微一牵——宋诀这个人,单看皮相的确能够惑人。

我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摸着额前的一绺乱发开口:“那什么,婚约的事将军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当年我母妃不过在宴上随口一提,我父皇也不过是顺着我母妃的话随口一应,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说他老人家是被美色所惑,才做了糊涂的决定。”

又道:“听说府上的老太爷对这门婚事虽然未置微词,可老夫人的心中却早有孙媳妇的人选。听说你有好几个如花似玉的表妹,全都暗恋着你,表妹好啊,打小一起长大,将来嫁给你了,还不用从头培养感情,这是多么……”

我将姿态放得很低,还表现得很谦逊,觉得他听后一定会感动,他却打断我:“我跟她们不熟。”

我沉默了片刻,听他问我:“与臣的婚约解除了,殿下好像很开心?”

我道:“我看起来很开心?”

他道:“嗯。”

我调整了一下心态,道:“我是在为将军开心,将军难道看不出吗?”

他道:“殿下这样说,便不怕臣伤心吗?”他这个人说话总有些拐弯抹角,让人听得似懂非懂,我还在揣摩他话里的含义,就见他有些落寞地笑笑,笑到中途表情微微一变。

他抬起手,按上一边的肩膀。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怎么了?”目光移向他的肩膀处,一惊:“你受伤了?”

他老实道:“嗯。”

一缕乱发随着他抬头落到额前,映得他的脸有些苍白。

我急了:“你受伤了刚才怎么不说,还有闲心问卦?”不等他回答,就站起身子道,“你随我来,我让人收拾个房间出来,你躺一躺。”

他叫住我:“殿下。”

我道:“怎么了?”

他道:“臣受伤了。”

我茫然:“我知道你受伤了。”

他继续道:“臣,很疼。”望着我,又说道,“疼得走不动。”

我总算明白他的用意,只好行到他身边,递了一只手臂给他:“借你扶一扶。”

他看着我,眼中有抹笑意一掠而过,我刚有些后悔对他心软,他已毫不客气地扶着我站起来。人站定后,又将手环过我的脖子,整个人也顺势压在了我身上。

我好歹稳住身形,刚要提醒他我的意思是让他扶着我,而不是让他压着我,就听他沉雅的嗓音在耳畔氤氲开来:“多谢殿下。”

气息温热,让人身子微僵。

我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觉得耳根有些发热。他身上的铠甲硌得我有些不自在,而令我更不自在的,则是突然逼近的男性气息。

令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却很是心安理得,还提醒我:“殿下可是嫌臣太重了?”我干笑一声:“哪里。”

我不是嫌你太重了,而是嫌你脸皮太厚了啊。

〔八〕

本着就近的原则,我将宋诀弄到了玄清师兄那里。听说玄清师兄今天一大早就上山采药了,最快也要三日后才能回来。

知道不是我的房间之后,宋诀好像有些失望。

我将他搀扶到床边,去翻玄清师兄的药柜。

玄清师兄有很多奇形怪状的药罐子,我也不知什么是什么,只好抱了一堆到宋诀跟前,有些为难地告诉他:“我不懂药理,也不知道哪个用得到,你觉得该怎么办?”

他闲闲伸出手指,在瓶瓶罐罐中轻轻点过,最终停留在一个白色瓷瓶上,道:“这个止血化瘀,拿来用吧。”

我将其他的都收起来,问他:“你还懂医术?”

他一点儿也不谦虚:“除了医术之外,臣懂的还很多。”

我喜道:“那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帮自己处理伤口,这我就放心多了。水我帮你打了,药酒放在这里,门我帮你从外面带上,你自己解决一下,我出去喝杯茶……”

宋诀却唤住我:“殿下留步。”

我回头,嘱咐他:“在这里不必这样叫我,你也可以像沈公子一样唤我长梨。”

他听后目光沉了沉,不置可否,道:“臣奉劝殿下,最好离那个来历不明的沈公子远一点儿。”

我道:“为什么?”

他边说,边褪去手臂上的护腕:“不为什么。殿下现在年纪小,遇人遇事容易为感情所左右。”他的口吻淡淡,不像对沈初抱有什么敌意,只是用意却让人猜不透,他将解开的护腕放到床边,看向我,“臣对殿下的忠告,殿下最好记在心上。”

我道:“沈公子不过是个普通香客,我同他萍水相逢,日后大约也没什么交往,将军难道还怕他对我不利吗?”无所谓地笑笑,“如今寺中知道我身份的甚少,就算知道我的身份,从我身上也捞不到任何好处,将军大可不必操心。”

说完,注意到他已经脱了铠甲,此刻又开始脱外衣,我一个大姑娘杵在这里,他却全不懂得避嫌,注意到我的尴尬,才停下手问道:“殿下在紧张吗?”

我别开脸,觉得喉咙有些干涩,道:“提醒将军一句,将军在本公主的面前更衣,于礼不合。”

他声音含着笑,说话的表情让人的心不由得跳快一拍:“臣觉得,殿下只有在紧张的时候才会捡起公主的架子。”我还未辩驳,就听他又道,“其实殿下习惯了就好。”

我脑子一蒙:“习惯什么?”

他道:“臣是个武将,在殿下面前失礼很正常,殿下日后大约还要经常面对臣,所以要提前习惯。”说完又神色自若地提点我,“烦请殿下将手边的药酒递给臣。”

我沉默了一会儿,对他的脸皮有了新的认识,拿起桌上的药酒给他送了过去,听他低声说了句谢谢,倒也客气。

我看着他将药酒接过去,拿嘴咬开了酒塞,顺着肩头便倒下去。

他的外衣被他脱到腰际,只着白色的内衫,说是白色,其实已全是血污,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衣服贴在伤口上,同血肉模糊在一起,他用药酒冲洗,就是为了方便把衣服从伤口上揭下来。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为自己处理伤口,动作轻巧熟稔。

而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况,脸上的神色平淡得趋于麻木,让人以为他其实是不会痛的。

我担心地看着他,不自觉伸出手,快要落到他肩上时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忙将手顿下,结果还来不及收回,就被他在半空中捉住。

他握住我的手,抬头问我:“殿下此举,是心疼臣了?”

我指尖一颤,试图抽回去:“将军想多了。”

他静静看着我,在我快要受不了他的眼光想要出声提点他的时候,他手上却忽然用力。我始料未及,一下子跌倒在他膝上,他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放在我的腰上,将我整个人圈住,分明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却偏偏如挣脱不开的牢笼。

心尖上的一根弦猛然绷紧,耳畔的梵唱声愈发地响了。

我大惊:“宋诀,你这是做什么?”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来,“大胆!”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声音似缠着雾气,语调却有些无辜:“臣很疼,殿下让臣靠一靠。”腰上的力道收得更紧,我推了他一把,没有推开,听他“嘶”了一声,道,“殿下是想谋杀亲夫吗?”

我勉强克制住情绪,感受到自己胸口的起伏,语气微带怒意:“宋将军统领三军,在疆场上自是随心所欲,然而如今已不在军营,却仍然口出妄言,不免忘了自己的身份。快放开我,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平日不曾对谁动过怒,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当真是心烦意乱得紧。然而这一番威胁却全然无效,他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脖颈间,因为疲惫,声音倒是添了些撩人的味道:“殿下方才解签时,说臣问的姻缘有始无终。可臣认为殿下说得不对。因为,臣不会让它有始无终。”他缓缓道,“当年他们要臣同殿下解除婚约,臣并没有同意。”

我身子抖了一下:“宋诀你什么意思?”平下心静下气地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放不放开我?”

他亦气定神闲地回了我一句:“不放。”

我再次意识到,宋诀这个人就是个无赖,对付无赖,有的是方法。

片刻后,我理好凌乱的衣服,从衣衫不整的男子身上离开,望着床上挺尸的他摇头叹道:“这都是你自找的啊。”

拿手刀砍人是个技术活儿,大约我许久不练有些生疏,方才一时没有拿捏住力道,不慎将他砍晕了过去。

失礼事小,失节事大,遇着宋诀这种轻浮的主儿,我能有什么办法?

〔九〕

当今是名副其实的乱世。南有逆贼作乱,北有游牧民族对中原的沃土虎视眈眈。前朝的兵制为卫府制,设十六卫大将军,然而十六卫大将军只是遥领天下军府,并不具备真正的指挥权,直至战时,方由帝王直接任命骠骑大将军,为十六卫之总领。

本朝大体延续前朝的兵制,唯一不同的是,兵权不再集于皇帝一人。前朝末期军风腐败,直属于中央的兵力一战即溃,为抵御外敌入侵,皇帝不得不下放兵权。

如今,宋氏一族掌全朝的三分兵权,分据十三个州,若是宋家举兵造反,局面必定不可收拾。

对于皇帝而言,宋氏是既应提防又该笼络的存在。

好在宋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表现出造反的苗头,反而忠心耿耿一心护国,只要宋家能一直这样下去,那么它便永远是大沧帝国最倚重的将门府第。

作为将军府的继承者,宋诀所处的位置可见一斑。

然而,这位担负千钧重任的大将军,却相当不能令人倚重……

我将宋诀砍晕后,一推开门,就见门边突然多出来两个“门神”,不禁一愣。

两个穿戴郑重的将士一左一右,单膝跪下,齐声道:“参见十四殿下!”声音洪亮如钟,对于习惯了听僧人念经的我来说,自然是一个不小的刺激。

我抚着胸口道:“你们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要吓死我吗?”

其中一个有些抱歉地说:“末将乃大将军麾下亲兵,适才见大将军同殿下进了房间,于是在此等候。惊扰到十四殿下,还请十四殿下恕罪。”

我向四周望了望,确定没有路人经过,才对他们道:“平身吧。”揉了揉额角提醒他们,“这里没有十四殿下,不要瞎喊,再给我添乱。”挑眉问他们,“你们来此是找宋诀的?”

二人对视一眼,方才说话的那个禀道:“大将军让末将二人在寺外待命,可末将有要事需向将军禀报,这才不顾规矩擅闯寺门。”探头向屋内望去,迟疑道,“将军莫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我不禁有些尴尬地道:“不好意思啊,你家主子被我……”

对方目光突然越过我的肩膀,抱拳行军礼道:“将军!”

身后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可是幽州那边有了动静?”

我身子略僵,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一回头就看到宋诀手撑在门框上,原本凌乱的内衫已穿戴齐整,只是头发未束,散在肩头,那光景让人有些迷惑。

映入眼帘的男子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

我一扯嘴角:“你怎么这么快就……”

他的手勾住我的肩头,薄唇靠近我耳畔,轻飘飘道:“殿下的手刀是同苏越苏大人学的吧,可惜力用得偏了,有些遗憾。”语调漫不经心,却让人浑身一颤,“不如改日臣来教殿下,殿下意下如何?”

我道:“不劳将军费心……”

他轻笑一声,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看向面前的两个将士,悠悠地对二人道:“没有想到他们这样着急。”

一将道:“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另一将道:“可要派一支队伍去试探试探?”

宋诀道:“不慌。他们不是很急吗,很好,将他们先晾一晾。”

对方略有迟疑,却仍郑重应答:“是。”又听二将问道,“将军呢?”宋诀的语调中显出一些好事被打搅的阑珊:“寺前等我。”

二将去后,他才幽幽叹一口气:“殿下,臣要告辞了。”

我自打他的手落到我肩头开始,便试图躲开,至今未能成功,他稳稳当当地按住我的肩,道:“殿下便没什么表示吗?”

我笑得客气,道:“将军走好,我就不送了。”

宋诀挑眉道:“你便只这两句话同我说?”

我更加客气:“祝将军旗开得胜,武运昌隆。”

他将我扳到面前,眸子清清凉凉,如一潭幽寂的水。

他的目色渐渐往深处滑去,里面仿佛悄然落入桃花的香气。暖风中,他薄唇含笑:“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口,臣希望殿下至少能抱臣一下。”

我的笑僵了:“别开玩笑。”

他人已靠过来,突然将我轻轻一揽,白衣上附有杜若的味道,清苦而悠远。我还未反应过来,那杜若的香气已蓦地远离,再回神时,他已将铠甲重新披好,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望着我,目光却有些虚无,不知在看向何处:“下次见面,大约就是在帝京了。”

不远处的放生池中,菡萏开得正好。风拂过莲叶,惊走了池中锦鲤。

自那一别,我在千佛寺中再未见过宋诀。三个月后,自山下传来幽州失而复得的喜报。

我始终不能将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宋将军与我认识的宋诀联系在一起。

他走后的一段时间,沈初倒是时常来与我闲话佛理,一来二去,便混了个脸熟。只是我揭穿他身份的宏愿,却一直不能得逞,他表现得很淡定:“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告诉你我是谁。”

我跑去问虚渡师父,他老人家也只是神秘兮兮地道上一句:“佛曰,不可说。”

不愧是我亲师父。

托我亲师父的福,我一直不大能够想明白:不可说的究竟是他的身份,还是他与千佛寺的因缘……

如今婳婳突然提起沈初,倒令我对他有些想念。

〔十〕

沈初这个人看上去与世无争,性格很好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有些令人无法忍受的做派,往好听了说是讲究,往难听了说就是挑剔。

有一次我去菩提居找他聊天,一进门就看到小红在他面前跪着,似乎在受罚。

他优雅地跷着二郎腿边喝茶边问她:“知道哪里错了吗?”

小红垂着头,道:“奴婢不该将雨前茶和陈茶混在一起。”

他仍不放过她:“还有呢?”

小红想了半天,大约是没想出所以然来:“请公子明示。”

他叹一口气,将手中的茶放下去:“冲茶时最忌的就是把汤直冲壶心,若如此,则茶香散佚太快,而应沿茶壶边缘高冲低洒,这叫作玉液回壶。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日后若遇贵客,如何放心由你奉茶?”

小红很惭愧,顺从道:“是怀瑾没规矩,怀瑾知错了。”

他道:“日后换握瑜来侍奉,你回去背茶经吧,背熟了再来见我。”揭起茶盖吹了吹茶烟,冷漠道,“出去。”

小红从我旁边经过时,我注意到她虽然面无表情,但眼圈明显红了。

沈初这才看到我,态度立刻亲切起来:“长梨,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陪我喝一杯。”我抬脚走到他身边提醒他:“你话说得有点儿重,把她说哭了。”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不管她,你习惯喝什么茶,绿茶、红茶?”

我道:“随意。”说着不等他抬手沏茶,便漫不经心地为他和自己都斟了一杯,又道:“其实茶道中的门道太多,换我也做不大好,你也没有必要因她做不好而动怒。”

他望着我豪放的动作,道:“我并没有动怒,只是觉得对她而言,能长些记性也好。”

我伸出手,将他已凑到唇边的茶杯夺回来,玩笑道:“你这样讲究,我的茶你还是别喝了,回头再罚我背茶经长记性,我可吃不消。”

他将茶杯稳住,道:“我自然不会让你去背茶经。”声音温润如同珠玉,含着些笑意,“我会亲自教你。”

我默了默,问他:“我若不想学呢?”

他声音里的笑意更浓:“那便没办法了,只好我亲自来泡茶给你喝。”

我在微妙的情绪里喝完一盏茶,听他道:“长梨,陪我走一走。”

一走就走到后山去了。山不高,上山下山,半日便可一个来回。山间草木繁盛,偶闻山鸟啼鸣。在山顶的静心亭中,他望着脚下的绿意盎然,幽幽问我:“长梨,你可有过什么遗憾?”

“遗憾?”我在山顶的风中想了半天,喃喃道,“我忘了一个人,这算不算遗憾?”隔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便问他,“那你呢,可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据我所知,来这里烧香拜佛的人,都是有些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

他道:“心愿从前倒是有一个,贪念也好,妄念也罢,那时是求而不得,可是现在……”

我有些好奇:“现在?”

他的语气里带着满足:“现在,我原以为求而不得的人却好端端地站在我眼前,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感想?”

我道:“那还真是可喜可……”脑子转过弯来,弯出一个字来,“嗳?”

他继续同我打哑谜:“长梨,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让你为我算同一个人的缘分?”

我点点头,忙道:“记得记得,你还说要将面具送给我。可惜那日被宋……打断了,一直没有机会问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他问我:“你好奇我的模样?”

我郑重地摇了摇头,“不。”更正道,“是非常好奇。”

他道:“这可不好办……”

我道:“有什么不好办的?”

他道:“我暂时还不能让外人看到这张面孔,除非……”

“除非?”

“除非对方看过之后便成了死人。”

我脊背一凉,没有料到会听到这个回答,而更令我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缓缓抬起手,将脸上的面具给挪开了。

我来不及反应,已经将那张脸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愣在那里,回神后吞口口水,结结巴巴道:“你……你快戴上。”

他挑眉:“怎么,这张脸同你想的不一样?”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见他唇角勾起风华绝代的一笑,声音散在风里:“如今看也看了,是不是该为看了我的脸负责?”

我道:“负责?负什么责?难不成你真想将我杀了变成死人?别开玩笑了,你忘了你不会武功,杀我对你来说太有难度……”

他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膀,道:“你说得对,我杀不了你。”又可惜道,“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大着胆子问他:“怎么退而求其次?”

他望着我,薄唇中吐出两个字:“娶你。”

我愣了。

他道:“娶了你,你就不再是外人,而是我沈家的人。”说完还征求我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我知道他是开玩笑,学着他的样子,抬手放到他的肩头,安慰地一拍:“之前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其实我来这里修行是我家人逼我的。”痛心疾首道,“因为我家太有势力,所以我在这里实属身不由己,你要知道,在我修行期间,我的身份同玄清师兄没什么两样。沈公子,你好好想一想,你怎么能对一个出家之人说这样冒犯的话呢?”

沈初听罢,神色复杂地看了我良久。

当年那桩事,此刻再一次因婳婳重新提起沈初而被我想起。

婳婳问我:“殿下还记不记得沈公子?”

我没有应她,伸手将梳妆台上的一个紫檀木匣子打开,望着里面那张银质的面具,忍不住轻笑出来。

婳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奴婢有预感,沈公子定然不会是泛泛之辈。当年在佛寺有许多不便,如今既已回京,让苏大人帮忙查个人应当没什么难处,依奴婢之见,公主要早早为自己打算啊。”

婳婳担心的有些多余,因为就算我不为自己打算,也有别人为我打算。 Vk8MR4sbNX6xYJqwjbg1UWJtgj5j915Drz+GLZe7o5tZ4J+DOoB2Tg+TyDcT6XM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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