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帝京的那一年,我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婳婳很期待我能在新君的封禅大典上艳压群芳,遗憾的是,我们中途遇上了马贼,没有赶上我长兄云辞的承位大典,连三日后举行的宫宴也没有赶上,迫于外力,我丧失了艳压群芳的好机会。
婳婳非常沮丧,我劝她:“今日能够虎口脱险,说明我们运气好,遇上的不是马贼中的精英,而是马贼中的草包,不然还未回京,就已身首异处,该是多么凄凉。”说着蹲下身子,问地上被绑成麻花的马贼:“几位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几张鼻青脸肿的脸一齐朝我点头,晃得我眼睛疼:“有道理有道理,姑娘说得很有道理。”婳婳踢了他们几脚,恨恨道:“还敢说话,还敢说话,再说话把你们舌头拔出来!”
一时间求饶声此起彼伏:“不敢了不敢了,姑奶奶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我笑吟吟站起身子,拂一拂身上的土,和气地对候在身畔的男子道:“杨都尉,就有劳你派人将他们押送官府了。”
男子垂首道:“是。”
我望着他泰然自若地指挥手下拿人,又说道:“别忘了替我嘱咐判官,将他们多判几年。”他道:“应该的。”
待押解马贼的将士走远,男子忽然面对我,一撩衣摆就要跪下:“让公主在此地受惊,卑职万死!”我刚摸出手绢擦手,见状忙虚扶他一把,注意到他手臂上隐约可见的双雁刺青,神色微顿,随后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挪开:“多亏杨都尉来得及时,我们的车马才免受惊扰,杨都尉护驾之功有之,这惊驾之罪,缘何说起?”
他看着我,不知为何有一瞬的晃神,反应也跟着慢了一拍:“但……”
我已转身朝车辇行去,闲闲嘱咐道:“天要暗了,接着赶路吧,听说还有三里路就是远近驰名的小吃名城,我希望今晚就能尝到那里的特产,若是吃不到,就休怪我在皇兄那里参你一本。”
身后又传来他迟上一拍的应答:“……卑职领旨。”
婳婳追上来扶着我,小声问我:“方才那些马贼明明是殿下自己解决的,为何将功劳安在这位杨都尉的头上?”
我笑道:“你傻呀,要是被人晓得我一个人解决了七个壮汉,你觉得我的名声还会好吗?”
婳婳立刻心悦诚服:“殿下果然英明,奴婢受教。”又抱怨道,“圣上也真是的,明知这段路不好走,也不多派些人手来迎,若不是刚好遇上杨大人在此公干,可以顺便送我们一程,真不知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末了又嘀咕道,“奴婢记得,圣上小的时候很疼殿下的呀。”
我苦笑一声,没有答话。
记忆中云辞的那张脸,已有些模糊。也许是在外太多年的缘故,我冷情地觉得,纵然是一起玩到大的长兄,久别重逢,也不过是个故人。
只是不知我的故人,可还是旧时的音容。
我心中存着这个疑念,于半月后回到阔别三年的帝京。
山中白雪皑皑,帝京已梨花胜雪。
一路上车马劳顿,个中艰辛不必赘言。回宫后,我一心想着寻张安稳的床睡下。等到彻底在流梨宫安顿好,已经将近午夜。婳婳服侍我沐浴更衣,一边为我梳头发,一边感叹:“殿下,你的头发已这样长了,真好。”
我抬眸望向铜镜,镜中人的面上挂着一丝倦容,宫灯清冷的光落在白皙的面庞上,衬得一双眼睛也有些冰凉。
婳婳绵软的声音落在头顶:“一不留神,殿下也到了女大当嫁的年纪。”
她的声音和着殿外传来的更声,显得有一些落寞。
婳婳会由头发联想到我的婚事,是因为大沧的女子有蓄发的风俗,只有在出嫁时才能剪短,如今我的头发已长及脚踝,再不嫁人,便只有学婳婳那样尽量把头发绾起来。
婳婳由婚事自然而然联想到往事,话语里夹杂一丝惆怅:“三年前,多好的一桩婚事啊,只可惜……唉……”
我本来不觉得此时是该笑的,比起笑,似乎更应该学婳婳那样惆怅一些、落寞一些,可是镜子中的人却笑得云淡风轻:“那的确是桩很好的婚事,可惜命中注定不该是我的。”说着伸手摆弄起梳妆台上的簪花。
婳婳单手握着梳子,问镜中的我:“殿下,你说明天去圣上那里,我们会不会遇上大将……”
我忙抢过她的话头,道:“对了婳婳,你觉得明日去太后那里请安时,我是穿红的那件,还是穿粉的那件?陪皇兄游园时,是穿紫的那件,还是穿白的那件?”
婳婳认真地思索起来,片刻后,目光落回我的脸上,迟疑着问我:“殿下,你是不是在转移话题啊?”
我拿簪花的手一抖,边起身边镇定道:“婳婳,你快去看看炉子里的安神香是不是烧完了,如果烧完了就帮我再添一勺,还有,明天早上我想吃千金碎香饼,别忘了吩咐厨房备下。那么我就先睡了,记得帮我关门。”
我刚想转身,身子就被婳婳扳过去。
小丫头认真打量了我一会儿,笃定道:“殿下,你果然是在转移话题。”我的身体一僵,听到她动情道,“其实,奴婢知道,自从同大将军的婚约吹了以后,你就一直很伤情。”又自责道,“都是奴婢的错,不该提起大将军。殿下放心,日后奴婢再不提婚约这个话题。”婳婳充满怜爱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叹息一声,摇摇头退了出去。
我望着婳婳黯然退出去的背影,觉得她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这十五年来,我光是努力做人就已经很费神了,哪里还有闲暇为一个男人伤情?
十五年前,我从离仙台跳下,脱胎换骨成了个凡人。
从离仙台跳下,没有魂飞魄散,也没有失去记忆,证明我运气不错。只是,这十几年弹指之间,我有时候会有些模糊,究竟小仙长梨只是凡人云岫的一个梦,还是凡人云岫只是小仙长梨的一个梦。
对于凡人云岫来说,婚事吹了是挺让人伤情的,可是也不至于让人伤情到提都不能提的地步。
我与宋诀的婚事不过是父母之命,告吹也是际遇使然。我这个人向来坚强,自然不会因为际遇不好而怨天尤人,有时还会庆幸地想:吹得好啊,吹得实在是太好了。
毕竟,婚事的告吹,意味着我同宋诀这个人在官方意义上彻底闹掰。
这件事的好处在于,此后别人提起宋诀时,都要避讳一下我,而提起我时,自然也要避讳一下宋诀。
于我而言,再没有比不会出现在与宋诀有关的话题中更好的事了。
我之所以不想同宋诀这个名字有所牵扯,其背后有一段古老的渊源,这段孽缘,要追溯到我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时,我的母妃还是先皇跟前很受宠的妃子,只是身体不太好,一年有大半时间都泡在药罐子里。不过,这世间的男子大多易对娇弱的女子产生怜惜,先皇也不例外。他老人家喜欢我母妃弱柳扶风的风情,平日里恩赏不断。
我就是在母妃最受宠的时候出生的,然而我的出生,却没有给母妃的荣宠带来什么积极影响。据说母妃经历了九死一生,才将我生下来,生下我后,身子骨每况愈下。先皇起先还殷勤地过来探望,后来大约是有了更好的去处,就不怎么露面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宫廷向来不缺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这样一个地方,从来都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自我有记忆以来,母妃便静养在流梨宫里,只是很少的时候,才会在阳光好的日子于流梨宫外小花园的美人榻上靠一靠,一边读书,一边看着我同宫女扑蝴蝶玩。偶尔,母妃从书卷中抬起脸冲我笑笑,笑容里带些慈爱,也带些寂寥。
据说久病的人在将死的时候是会有预感的。如今想来,那日母妃不寻常的举止大约便是某种令人难过的征兆。只是我那时心智尚属少年,不知道久卧病榻的母妃忽然之间的好转,其实有一个专业术语叫作“回光返照”。
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母妃盛装的模样。深绯色华丽的宫装,衬上山明水秀的一双眸子,便掩盖了三分招摇;鸾凤的金色步摇,配上端庄娴雅的一张脸,便收敛了七分锋芒。那是我首次清晰地意识到母妃的美,那种美,会令人怀疑该是怎样的一支笔,才能描绘出那样恰到好处的一幅画;又会令人怀疑,大约这世间根本就不存在那样一幅画。
犹记得,母妃自层层叠叠的宽大衣袖中,朝我递过来一只白瓷般的手,将我的指尖轻轻握住,温暖柔软、抚慰人心。
母妃牵着我在广御殿上出现,行过礼后便安安静静地落座。大约是母妃许久不在人多的地方出现,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她的脸上,其中,要数我父皇的目光停留得最久。
我一直都很好奇,那时的父皇在想些什么,结果自然不得而知了。
彼时,镇守边关三十五年的骠骑大将军宋明安班师还朝,帝京的百姓倾城而出。百姓之所以会这样激动,是因为宋家三代都是良将,即便说大沧帝国的建立有宋家七分功劳,也无人能够否认。
父皇为表郑重,特意在宫中设下宴席为宋大将军接风,宴桌摆满了整个广御殿,珍馐美馔,不一而足。
父皇一直崇尚节俭,刚承位的时候便重整了宫宴的礼制,规定只在除夕和元宵才可摆宴,就算是摆宴,也不宜过于铺张。为给宋将军接风,他老人家推翻了自己践行十多年的规矩,可以想见宋家在整个大沧的影响力。
据说宋将军的长孙宋诀也会一同赴宴,在得知这件事之后,许多生下公主的后妃,都把这日的宴会看作是同宋家攀上关系的好机会。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却落到我母妃的头上。然而,我的母妃却无福消受同宋家的姻亲关系带来的莫大好处。没过几日,她便病逝于流梨宫的病榻上。那日的她强作欢颜,在觥筹交错中为我求下这门亲,不过是希望在她死后,有人能护我平安长大,百岁无忧。
那一年,我十岁,宋诀十四岁。
可是,我母妃的心愿未能实现。
我十三岁的那一年,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席卷了大沧的半数国土,而一度被驱赶至漠北偏远之地的北狄呼延部,则瞄准这一时机卷土重来,不光夺我土地,杀我百姓,还掳我妇女,动我社稷。先皇在一次亲征中重病不起,原本歌舞升平的大沧帝国,迎来了生死存亡的凛凛寒冬。
彼时,圣上卧病,国难当头,人民为荒年所困,又为兵乱所苦,尤其是边关偏远之地,呈现出一片尸横遍野、饿殍满地的凄惨光景。可也正是那样动乱的时局,才成全了后来的少年将军。
宋诀八岁那年没了父亲,此后便一直跟随在他的祖父宋明安大将军身边。宋大将军是沙场老将,对敌时常常将宋诀带上观战。据说宋诀习武时便显得比同龄人出挑,又受了祖父的耳濡目染,很快便显露出行军布阵的才能。传闻他曾以参军的身份指挥一小队人马,退了十倍于己方的敌兵,大大长了己方的志气,灭了对方的威风,只是宋大将军晓得此事之后,非但没有赏他,反而以僭越之罪重罚了他——大约老将军怕他居功自傲,日后难有更大的作为。
此事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不免催生出他老人家对宋诀这个名门之后的重视,想要重赏他,甚至想封个什么将军给他,可是宋大将军却认为,少年人未建立任何功业,便因门第高而加官晋爵,实在有些荒唐,于是独断地替宋诀拂了这一番好意。
遇上性格这般执拗的祖父,对宋诀来说也有些委屈。
可是后来想想,任何事都有它的时机,该来的总会来,不来的,也只是因为还不到它该来的时候。
宋诀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便是北狄呼延氏进犯的那一年。十七岁的他以少将军的身份随宋大将军出征,仅仅半年,便重创了呼延部最精锐的一个骑兵队。等到他全灭呼延氏凯旋的时候,大沧已经无人不晓他的名字。街头巷尾,都在讲述他的故事,称颂他的功绩,那一支他带领的名唤“雁子骑”的骑兵队,在后来更是成了边境的一个传奇,为流浪艺人所传唱,传到广袤浩瀚的大草原上,传到芳草萋萋的江南烟雨里。
比起宋诀的意气风发,我的日子简直苦不堪言。
母妃死后,我被父皇指给陈贵妃抚养。那时,陈贵妃膝下已有一子一女,二皇子云辞,三公主昔微。由于张皇后之子一出生便夭折,二皇子云辞顺位入主东宫,陈贵妃母凭子贵,在很多场合竟与张皇后平起平坐。印象中,她待我并不算很差,却也不算很好。我后来想了想,她能够保我衣食无忧,已经算是为人和善。
母妃生前虽有一段时日受宠,可我外公只是一个地方小吏,母妃再受宠,也顶多被封个贵人,一个无任何背景又早逝的贵人留下的公主,在后宫中的生存状况可想而知。
好在我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够吃饱喝足,别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就连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昔微瞧我不顺眼,时不时来找我麻烦,我都看在云辞待我还不错的分儿上大度地忍了,而且一忍就是好几年,我良好的心态就是这样磨炼成的。
直到父皇病倒,我才隐约感到了一丝危机。
从前我对父皇爱恨交织,到他生病的时候,便只剩下害怕。
我害怕他会突然撒手人寰,像当年母妃那样突然之间离我而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间,未免有一些孤单。
可是他的病情终于还是一天天恶化下去,皇后请来宗祠的神官做了一场法事,顺带占卜一下吉凶。
神官夜观天象,也不知是通过哪颗星,得出应该有皇族女眷去宗寺为苍生和圣上祈福的结论。
一听此话,在场的许多后妃都神色一紧,还有人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女儿往身后藏了藏。可她们的担心纯属多余,只听老神官以没有任何起伏的口吻宣布:“老臣以为,祈福当以年轻女子为宜,云岫公主在各位公主中最是年少,实在是出宫祈福的不二人选。”
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一样,皇后身畔的曹公公亦尖声附和:“奴才也觉得,小公主去佛寺修行,为国家苍生祈福求得太平,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说不定上天看到公主以身事佛的虔诚,会天降甘霖剿灭贼兵,这是于江山社稷的功勋。”
大沧奉佛教为国教,皇家的宗寺千佛寺建在佛教圣地太常山中,距离帝京万里之遥。
我与宋诀的婚事便因我入宗寺一事宣告破灭。
那时的他正身披铠甲,征战在北方边境,婚约由家中长辈做主,解除了事。
好在原本就是父皇一句话定下的婚约,如今为了国之大体收回去,他老人家自然不会怪罪,大将军府也不会因同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解除婚约而生出任何怨怼。据我所知,后宫中有许多位公主都眼红我同大将军府的这门亲事,其中表现得最为露骨的,自然是陈贵妃的爱女昔微公主。
昔微公主虽然心眼有些小,可是人美才高,就连我都发自内心地觉得她同宋诀更为般配。我这一走,最高兴的大约便是她,临走之前,她很难得地来我房中坐了坐,并且很难得地没有同我吵起来——她真心实意地祝我一路顺风,旅途愉快。
然而有人欢喜,便一定有人忧愁。
记得我们出发前,婳婳几乎要哭晕过去,虽说她现在仍然是一个柔弱的少女,可是与当年的她相比,现在的她简直坚强得像个男人。而与柔弱的少女婳婳相比,我简直坚强得气壮山河。
正常姑娘该有的纤弱我一点儿也没有,别说是哭,就是难过,也只是在听说佛寺不能食肉时难过了几天。
在快要出城的时候,我撩起车帘看着越来越远的正阳门,却突然有些伤感。
我走后,流梨宫后的梨花园便无人打理,不知我再回来的时候,还能不能在满树梨花中,寻到旧日母妃于花下冲我微笑的影像。
斗转星移,三年很快过去,我奉新皇之诏,终于得以重返帝京。
梨花仍似昨,人却不如旧。
我身着已有些穿不惯的宫装,站在正和殿的梨花树下,等着身材颀长的黄袍男子含笑走近。
昨日未同云辞见面,他差人递口谕给我,邀我今日午后同他逛一逛御花园。原以为不过是兄妹的普通碰面,却没料到,昨日婳婳一语成谶,我竟会在此处遇到我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个人。
婳婳不自觉地握住我的手,人也往我身边靠了过来,紧张地唤了一声:“公主。”
大沧礼法中对于冠服的规定甚是严苛,能够服紫的除了朝中正五品以上的官员,便只有十六卫的长吏。走在云辞身畔的紫袍青年,仔细分辨他绶带上的纹饰,分明是十六卫将军的服制。
我的记性不好,宋诀长什么模样我心中已有些模糊。判断出与云辞一起出现的青年男子是某位将军之后,又揣摩了一下婳婳的紧张,才对他的身份有了七分确信。待二人走近,云辞张口唤了我一声“十四妹”,我才从恍惚中回神,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男子脸上移开,于飘落的梨花中行了一个浅礼:“臣妹见过皇兄。”
云辞隔着些距离看我,微眯凤眸:“都说女大十八变,朕最小的妹妹,何时长成了这副绝世独立的模样?”看了宋诀一眼,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某人亏大发了。”
宋诀没有出声,神情让人琢磨不透。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弄得我好不自在。我努力忽略他的存在,笑着迎上去:“臣妹这副模样,怎抵得上皇兄后宫那些美人?想来皇兄这几年是看惯了倾城色,时隔多年再见到臣妹这种朴素的类型,觉得亲切,才会有此感慨。”
云辞闲闲道:“你变得这般谦虚,朕倒有些不适应。”目光略略移向我头顶,朝我递过来一只手,问我,“昨日可歇好了?朕记得你有些认床,别是辗转反侧了一宿吧?”
我会意地低下头,让他帮我将头顶的一片落花拈去,他的动作自然,我也并不做作。
帝王之家从来子女众多,并不是所有人都关系很好,可是在云辞还是太子的时候,我就时常出入东宫,算起来,我大概还是他比较亲近的妹妹。他这个人,从小就喜欢漂亮的小姑娘,兄弟姐妹中谁生得好看,他便同谁亲近些。听说他刚出生的时候,便只让模样好的妃子抱,否则便会哭闹不止。故而在某种程度上,当今的大沧皇帝是个好色之徒。当我知道这位好色的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选妃而是大赦天下的时候,曾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不应该。
我笑道:“皇兄特意将流梨宫收拾出来给臣妹住,臣妹哪有睡不好的道理。”
云辞淡笑着睨了我一眼:“你我兄妹一场,客套话便免了。”又道,“你昨日回来,宋诀也才回京未久,朕一直忙于政务,今日才有空召他进宫。你二人也算旧识,都不必拘谨,随朕走一走。”
我笑,道了声“好”,眼角余光扫了宋诀一眼,仍旧没有理他。
听说宋诀前几日又打了胜仗,回京的时候自长安街策马行过,令街边所有的姑娘都发了疯。
这一路上,我忙着与云辞闲话家常,他二人之间的对话,我虽客气地竖着耳朵听,却并不插话。逛了半个花园,与宋诀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快要走到洗花池的时候,突然有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凑到云辞边上耳语一阵,我离他近,不小心听到了“娘娘”和“上吊”这两个关键词,就见云辞蹙起长眉,沉声道:“朕不过随口夸了某个小宫女长得秀气,她便吃醋成这样,你家主子这气性莫不是太大了。”
小太监抹了把汗,道:“主子自然是因为太在乎圣上,行事才如此偏激。”催促道,“圣上还是快随奴才去瞧瞧吧。”
云辞望向我,看到我点头,才叹一口气道:“女人当真麻烦,朕去就是了。”又对我道,“让宋诀陪你走一走,聊些开心的,莫为此事扫了兴致。”走出两步又回头,嘱咐我,“晚上记得加副碗筷,朕去流梨宫用膳。”
大沧帝国的新帝,早晚要死在桃花劫上。
望着皇帝的背影远去,我回头对留下来的将军道:“大将军可走得累了?若是累了,不妨……”
我本想说“若是累了,不妨先行回府”,却听他道:“前面有个凉亭,岫岫,我们去坐一坐。”
我为他的称呼迟疑了一下。
“岫岫”这个乳名,自从母妃去世后,便再没听谁唤过,他却唤得极为顺口,仿佛是我极亲近的人。我疑惑地看着他,身畔正好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将阴影铺到他线条完美的脸上。他的皮肤白皙,一点儿也不像驰骋沙场之人,体格也并没有那般精壮,穿常服时,倒有些像个文官,只是当朝的文官大多文弱,他却像一棵英姿挺拔的树,长眉修目,模样脱俗。
撞到他含笑却有些冰凉的眸,我再次迟疑了一下。隐约想起自己从前好像不大喜欢他,觉得他举止轻浮,不够庄重。想了想,我开口道:“那个……其实是我有些累了,想回去补个觉,将军若还想接着逛,我让婳婳陪你。”说着就将婳婳推到前面。婳婳显得有些难以接受:“公主你!”
我心安理得地躲到她的身后,听到宋诀道:“殿下是想让臣请你吗?”
他的语调系在极为优雅的调子上,优雅得像极了唱戏的名伶。
明媚的春光里,他缓缓勾起唇角,笑得清新脱俗:“殿下可能不大了解臣,臣办事一般不喜欢用请的。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六年前的那个晚上……”
我咳了一声,从婳婳身后走出,道:“突然没那么想睡了。咦,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亭子?我最喜欢在亭子里看风景了。”
身后传来宋诀不紧不慢跟上来的脚步声,我想象了一番他计谋得逞的得意模样,在心中低低补了一句问候给他。
凉亭建在洗花池畔地势较高的地方,从阑干处往下看,能看到飘满落花的幽绿池水,一大串绣球花斜着伸向水面,与水中倒影相映成趣。
风景如许,我的心绪也如许复杂。方才经他提醒,我想起他这个人做事的确不大喜欢用请的,毕竟,能够直接威胁,他如果用请的该是多么费事。
簌簌落花中,我想起他口中的六年前。
元宵的一场宫宴,在记忆里是模糊的灯明之色,花灯铺满了整个宫城,将夜晚照得明亮如昼。前一年的开初,我的母妃殁去,到了第二年开初,这皇宫里已经没有了她生活的痕迹,仿佛她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来过。而我,也早就从流梨宫搬去陈贵妃的如轩宫,打小生活的流梨宫便自那时起成了座废苑。
宫宴结束以后,我与几个皇子公主结伴去重庐殿后看花炮。皇宫平时禁火,只有元宵是特例,会在重庐殿后的湖畔放些花炮供人遣怀。记得当时同行的还有几个家世显赫的世子,究竟有谁,却记不清了。
行到流梨宫的时候,人群中有谁刻意提高声调问道:“这座流梨宫是哪位娘娘住的?怎冷清成这个样子?啧啧,瞧那牌匾,都发霉了。”
有人回答:“殿下不记得了?就是去年殁了的那个柳娘娘啊。”
“柳娘娘?”那人想了想,“哦,便是那个病死的贵人啊。”
“可不是嘛。”
“瞧这里面阴森森的,别是闹鬼。咱们怎挑了这条路走,真晦气。”
在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里,我面无表情地望向流梨宫斑驳的宫墙,背景是深蓝色的夜幕,瞧不见星星的天空似一个巨大的口袋,仿佛一直盯着它看,就会被什么力量吸进去似的。
我的脊背感觉到一片凉意。
婳婳在我耳畔哼了一声,道:“又是那个昔微公主。”
先皇有十四个女儿,若论多才多艺,还要数这位三公主。她的光荣事迹集中体现在七岁能作赋,八岁能背《六朝诗》,九岁随手描了一幅山水入了当朝画圣的眼,被传说中从不收徒的画圣收为入室弟子——这件事不光证明了三公主的画颇有水平,还证明了当朝画圣不够讲信用。
与她相比,我就显得有些碌碌无为。除了六岁那年去佛寺进香,被寺里瞎眼的老和尚看出有佛缘以外,便再没有其他丰功伟绩值得称道,就连有佛缘这件事算不算丰功伟绩,也都值得商榷。
可惜的是,这个有才华的皇姐却有个不好的爱好——那就是找我麻烦,大多数时候我忍着,实在忍不了的时候就只好报复。
重庐湖畔的玉安桥上,巨大的花炮腾空而起。那时年纪最大的皇子也才刚刚行过加冠礼,所以火光映照下的脸都很年轻。噼里啪啦,银花炸开。火光四射中,有个小姑娘的尖叫声蓦地响起。
小宫女抖着嗓子道:“殿下!殿下你怎么啦?殿下你有没有怎么样?”说着就去追她家如惊弓之鸟的主子了。
那个被炸得满世界跑的姑娘自然就是嘴最欠的昔微。
昔微为摆脱炮仗慌不择路,其他人全像避瘟神一样避开她,那场面别提多热闹。
待这场骚乱终于停止,倒霉的她倒在宫女怀中,缓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悲愤地道了一句:“是谁,谁在我的裙子下扔了个炮仗?”
我偷偷地将脚下的火折子往草丛里踢一踢,再踢一踢,身畔的婳婳突然拿胳膊肘撞了撞我,我顺着她略带担忧的视线望去,便看到有个少年,正在不远处的桥边神色玩味地瞧着我。
少年白衣白袍,所立的地方正好植了一株白玉兰,恍惚间还以为是花中的精怪为了欣赏夜色才现身人世。
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眸望过来,让人的心神为之一动。
当然,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小丫头,心神一动之际所想的事跟风月没有半两银子关系,而是“这小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看我的”以及“他不会正好目睹了我的行凶过程吧”。
我觉得必须做点儿什么,想了想,嘱咐婳婳为我放风,自己则抬脚缓缓朝他走了过去。
当时所有人都关切地围在昔微的身边嘘寒问暖,他身边也没旁人,那棵玉兰树又正好可以挡一下视线,我走过去的时候便显得十分从容。
我走到他身边,轻咳一声对他道:“我家殿下让我给你传句话,刚才的事,你什么都没看到。”
没错,我威胁了他,而且聪明地将自己伪装成受人指使的模样。
我虽是公主,却不受宠,平日里又行事低调,若非常来宫里走动,不认得我倒也正常,那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所以在他面前扮起宫女来很是心安理得。
昔微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若这件事被他老人家知道,一定会扒掉我一层皮。
非常事态,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可是被威胁的人却非常不给我面子,眼睛一弯,淡淡道:“刚才的事,指的是你将炮仗扔到昔微公主裙子底下那件事吗?”声音像裹着烟岚之气,很是好听。
我意识到的时候,早已伸出手将他的嘴给捂上了。他个子甚高,捂他嘴这件事,个子矮小的我做得十分艰难,整个人基本攀到了他身上。
他的身子僵了僵。
我努力地目露凶光:“我告诉你,我家殿下最不喜欢多嘴的人了,谁多嘴,我家殿下就将谁的舌头割下来喂狗吃。”
他的身体放松下来,目光也变得十分淡定,还透着些狡黠。
我看到他没有反抗之意,便将手从他的唇上拿下来,恶狠狠地叮嘱他:“你要听话,知道不知道?”
他打量我一眼:“听话?”懒洋洋地问我,“你让我听话,却连你家殿下的名号都不报出来,是让我听谁的话?”
我听后一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在人群中搜寻起来,搜寻半晌,目光在一个人身上定住,朝他一扬下巴:“看到那个穿玄色袍子的人了吗?那就是我家殿下。”
四皇子云迟,在所有皇子中最是跋扈嚣张,人称“京城一霸”,整个帝京中无人敢招惹他。
少年眯眼道:“原来是四殿下。”
我得意道:“认识就好。”
他勾唇一笑,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不知为何,眼中的玩味之色却更浓了。
他挂着笑意问我:“那……你可认识我是谁?”
我轻蔑地瞧他一眼:“你谁啊?”
无非是哪个高官的儿子,这京中的纨绔那样多,我哪能每一个都认识。
他朝我轻轻勾了勾手:“你过来。”我迟疑着凑上去,他的手漫不经心搭上我的肩,垂下头,在我耳畔的吐息温热:“十四殿下不记得微臣了吗?”语声轻浅,似清冷月光,“臣姓宋,唤作宋诀。”
巨大的烟火在他身后的天空炸开,于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我想了半天,想起这世上我只认识一个宋诀,就是那个与我有婚约的、大将军府的宋诀。
仔细想想,当年在广御殿上我曾见过他一面,只是我们的座位隔得甚远,他长什么模样我并没有看清楚。今日在这样的境况下遇上他,他竟还火眼金睛地将我给认了出来,这委实有些不妙。
我还愣着,就听四皇子云迟的声音传来:“宋诀,你在那里窝着做甚?让本殿下好找。你旁边的姑娘是谁啊,看背影怎么这么眼熟……”
这下换我的身子僵成石头。
少年却若无其事地将我放开,丢下我朝云迟走去:“方才喝多了酒,有些头疼,过来吹吹风,遇到个相识的‘宫女’,同她聊聊天。”
“你跟个宫女有什么好聊的。”云迟轻佻道,“别是看上她了吧……”
少年含笑道:“四殿下多虑。”眼角余光扫我一眼,“这丫头长得又不好看,我看上她?”
这句话说得十分残忍。
待二人走远,我才扶住身畔的玉兰树,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宋诀同我四哥云迟的交情甚厚。
那日过后,我战战兢兢地过了好几天,直到确定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云迟,我才放下心来。可是有时候做梦,还是会梦到云迟挥着鞭子追我,问我为什么嫁祸于他。这证明人是不能做亏心事的——至于为什么梦到的不是昔微而是云迟,大约是因为我觉得昔微自作孽不可活。
因为这样一件事,我对宋诀避之唯恐不及,他却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并且总要借机敲我的竹杠。好在没有多久就烽烟四起,我与他的婚约也作罢了。如今被他敲竹杠的岁月一去不复返,我也长成了处变不惊的大姑娘。
多年过后,再次遇见他,我实在不想一见面就伤了和气,于是做出一副看风景的样子,指着新落成的一座宫苑问婳婳:“那里是什么地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走的那一年,从这里还能看到藏书阁。”
婳婳向远处望去,丝毫不体谅我没话找话的苦心,疑惑道:“奴婢不记得那里有个藏书阁啊。”想了想道,“倒是记得有个御膳房。”
我望着她:“也许是你记错了。”
婳婳一副不能认可的表情,道:“奴婢记性一向很好。”
她的记性的确很好,过目不忘,是个天才。同她争论记性的问题我一定会输,不如换个话题,但不等我开口,就听身后宋诀沉声道:“岫岫。”
我后背直了直,整理好心情,回头笑道:“上下有别,将军还是唤我殿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他看着我:“误会?”缓缓道,“是误会臣冒犯殿下,还是误会臣对殿下有非分的念头?”
我愣了愣,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问他:“非分的念头……你对我能有什么非分的念头?”
他脸上笑意更浓,朝我一步步走过来,低声道:“殿下希望臣对你有什么非分的念头?”
我望着他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忍不住往后撤去,却忘了身后已是凉亭的靠栏,说是靠栏,其实不大牢靠。一只手及时递过来,将我的腰揽住,还往前带了带。我手撑在他胸前,闻到他衣上淡淡的花香。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我忽然觉得灵台不够清明,声音也有些模糊:“将军如此这般,算不算冒犯于我?”
他仍旧笑吟吟的,神情中带着别样的风流:“臣不出手,殿下便摔下去了。”
我干笑一声离开他,道:“还真是有劳将军出手相救。”理了理衣褶,平心静气道,“从太常山到帝京的这一段路,也全亏了将军派人暗中护送,在此一并谢过。”
身畔婳婳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姓杨的都尉是大将军派去的?”
我道:“听说大将军麾下有一支骑兵,因将士全于手臂上文双雁刺青,故称‘雁子骑’。杨都尉虽没有告诉我他在为谁做事,但他身上的雁子刺青,却是不会说谎的。”
宋诀神色不变,似乎我戳不戳破,他都不在乎。
“我派人暗中保护你,你不开心?”
我抬头看着他,悠悠道:“大将军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习惯了自己的事自己料理,不大喜欢欠谁的人情。”
我觉得正常人若是听了这话,定然要生气,他听后却不气反笑,长眉一挑,问我:“你以为你们这一路上只遇到几个蟊贼,便是运气好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诚然我们的护卫是少了点儿,可是一路上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觉出有什么比马贼还凶险的啊……我还在琢磨他话中的意思,就听婳婳在耳畔道:“呵,三公主。”
我的右眼蓦地一跳。
都说好事不成双,今日却当真是个好事成双的日子。
远瞅着一帮美人分花拂柳而来,其中,昔微一袭朱色宫装,在美人堆里也有些扎眼。
她身畔有个抱琴的女子率先看到了我们,凑到她耳边轻轻提点,就见她脚步顿下,直直朝这里望过来。
暖风掠过,我站在凉亭中冲她招呼:“三皇姐,好久不见。”
良久,才传来幽凉的一声回答:“十四皇妹。”
昔微行到我们跟前,目光落到立在我身畔的宋诀身上,声音如珠落玉盘:“宋将军也在,真是巧。”同他叙旧道,“才半年不见,将军清瘦了不少。这半年,将军可还安好?”
她小时候就生得水灵,如今更是出挑,肤如白瓷,嫩得可以捏出水来,一袭绯袍裹了玲珑有致的身体,又描了落梅妆,衬得一张脸更添妩媚。
我眼角余光寻到宋诀,见他笑望着她,简短道:“臣还好,多谢公主惦记。”
昔微轻轻点了下头,目光移回到我身上,上挑的眼尾带些风流的韵味:“听说,十四妹昨日回来,今日便陪皇兄游园来了。”赞叹道,“十四妹的精力可真是好。”环视四周,问道,“皇兄呢?”
我心想,她见我同宋诀单独在一起,只怕又要横生醋意,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便道:“皇兄中途有事,先行回宫。宋将军也有些意兴阑珊,正要回去。”
宋诀听后却毫不客气地拆穿我:“臣怎么记得,方才臣同殿下相谈甚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殿下现在,是在赶臣走吗?”
我面不改色:“宋将军真会开玩笑。”
宋诀轻笑道:“是殿下在同臣开玩笑吧。”
他语气虽然漫不经心,眼里的光却有些凉,我的身子不争气地抖了抖。
耳畔是昔微凉着嗓子,轻描淡写道:“我和丹朱正要去清凉殿试琴,宋将军若是没有要紧事,不妨同行。”
婳婳立刻凑到我耳边轻轻提醒我丹朱是哪位郡主,位分如何,我应该称她什么。
我向来不怎么记挂这些,有婳婳在身边就方便了很多,朝抱着琴的丹朱郡主招呼过后,听昔微随口说道:“十四妹,你可要一起来?”
她“好心”邀我一起去听美人弹琴,我自是不好推辞,于是呵呵笑着应了。
丹朱郡主新得了一架古琴,是盗墓贼从传说中的琴圣墓穴里挖出来的,辗转了许久,终流落到她手上。本朝的贵族都喜好琴棋书画这类的雅事,丹朱郡主以琴痴闻名。昔微公主听说琴圣的旧物现世,也许是真心羡慕,也许是附庸风雅,特意邀丹朱郡主——这架琴的新主来宫里,想见识见识这失传许久的古琴。
一行人沿着洗花池缓步逛去,池光潋滟,春色似锦。
看得出昔微想同宋诀走近些,但又矜持地避着嫌,最后不知怎的,就变成我与她落在后面,宋诀则与丹朱郡主先行。
丹朱郡主声音细软地同宋诀聊天,偶尔听宋诀嗯一下,应个三言两语,声音中夹一些独特的鼻音,显得他声线慵懒。
不知不觉间,昔微放缓脚步,大约是不想让宋诀听到我二人的对话吧,待拉开一段距离,才冲我凉凉开口:“我还以为你会在千佛寺待一辈子,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
我客气道:“臣妹回来,皇姐好像很失望,真是对不住。”
她却不承我的真心,语调微讽:“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改不了假惺惺的毛病。”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皇姐此话何意?”
她眼风扫了我一下,不置可否,隔了会儿才道:“十四妹莫不是忘了,你与大将军的婚约早成了一张废纸。如今到了待嫁的年纪,若是还不懂得避嫌,只怕给人落下话柄。”她方才说我改不了假惺惺的毛病,可依我看来,她喜欢危言耸听的毛病,倒也没怎么痊愈,“若教人晓得,堂堂一国公主却痴缠从前的许婚人,皇家的颜面还要不要,大将军的名声还要不要?”
我身畔的婳婳没有沉住气,笑了一声道:“公主说得怎像是我家殿下同大将军还有什么旧情似的?若是如此,公主还真是多虑了,别说我家殿下今日不过是偶然遇上大将军,便是真的与大将军约了赏景,大庭广众之下还会逾了礼节不成?”又道,“对了,公主不是被许给张大人家的公子了吗,还未向公主道喜呢。”
昔微的脸色一白,就听她身畔的宫女厉声道:“瞎说什么,那门婚事早被我家殿下给拒了。”
我笑着摇头:“张公子虽一表人才,论才情却配不上皇姐,皇姐这婚拒得好,拒得可真好。”真心道,“臣妹相信,皇姐日后一定会遇上更好的。”
她冷声道:“十四妹这是在幸灾乐祸吗?”
我无辜地笑笑:“皇姐多虑,臣妹是在为皇姐可惜啊。”
她扶稳了宫女的手臂,冷笑道:“十四妹有为我可惜的工夫,不如可怜一下自己。还不曾听说本朝有为哪对男女重新赐婚的先例。”
我看了她一眼,悠悠道:“那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