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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响了,我睁开眼睛,推推身边的涓生,“起来吧,今日医院开会。”

涓生伸过手来,按停了闹钟。

我披上睡袍,双脚在床边摸索,找拖鞋。

“子君。”

“什么事?”我转头问道。

“我有话说。”

“下午再说吧,我去看看平儿起了床没有。”我拉开房门。

“子君,我有话同你说。”涓生有点急躁。

我愕然,“说呀。”我回到床边坐下。

他怔怔的看着我。涓生昨夜出去做手术,两点半才回来,睡眠不足,有点憔悴,但看上去仍是英俊的,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近四十岁才显出风度来。

我轻轻问:“说什么?”

他叹口气,“我中午回来再说吧。”

我笑了。我拉开门走到平儿那里去。

八岁的平儿将整张脸埋在枕头里熟睡,他的头长得比其他的孩子都大,人比其他的孩子稚气,人家老三老四什么都懂,他却像盘古初开天地般混沌,整天捧牢漫画书。

我摇他,天天都要这样子摇醒他上学,幸亏只得一个儿子,否则天天叫孩子起床,就得花几个钟头。

十二岁的安儿探头进来,“妈妈,你在此地吗?我有事找你。”她看看在床上咿唔的弟弟,马上皱上眉头,“都是妈妈惯成这样的,下次不起床,就应该把他扔进冷水里。”

我笑着把平儿拉起来,那小子的圆脑袋到处晃,可爱得不象话,我狠狠吻他的脸,把他交在佣人阿萍的手里。

安儿看不过眼,她说:“妈妈假如再这样,将来他就变成娘娘腔。”

我伸个懒腰,“将来再说呢。你找我干什么?”

“我那胸罩又紧了。”安儿喜悦地告诉我。

“是吗,”我讶异,“上两个月才买新的,让我看看。”

我跟到女儿房间去,她脱下晨褛让我观察。

安儿的胸部发育得实在很快,鼓蓬蓬地俨然已有少女之风,我伸手按一按她的蓓蕾。

她说:“雪──痛。”

“放学到上次那公司门口等我,陪你买新的。”

她换上校服,“妈妈,我将来会不会有三十八吋的胸?”非常盼望的样子。

我瞪她,“你要那么大的奶子干吗?”

她不服气地说:“我只是问问而已。”

我答:“要是你像我,不会超过三十四。”

她说:“或许我青出于蓝呢?”

我说:“你自己处处小心点,别撞痛了胸部──”

她挽起书包走出房门去。

“咦,你这么早哪里去?”我问她。

“我自己乘车,已约了同学。”她说:“我们下午见。”

我回到早餐桌上,平儿在喝牛奶,白色的泡沫黏在他的上唇,像长了胡髭。

涓生怔怔的对牢着黑咖啡。

我说:“安儿最近是有点古怪,她彷佛已从儿童期踏入青少年阶段了,你有没有注意到?”我问他说。

涓生仍然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涓生!”

他站起来,“我先去开会,中午别出去,我回来吃饭。”

“天气凉,你穿够衣服没有?”

他没有回答我,径自出门。

我匆匆喝口红茶,“阿萍,将弟弟送下去,跟司机说:去接他的时候,车子要停学校大门,否则弟弟又找不到,坐别人的车子回来。”

平儿问:“我的劳作呢?今天要交的。”

“昨天已经放在你的书包里去了,宝贝,”我哄他出门,“你就要迟到了,快下楼。”

平儿才出门,电话铃响,我去接听。那边问:“好吗?幸福的主妇。”

“是你,唐晶。”我笑:“怎么?又寂寞至死?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多牢骚的女人。”

“嘿!我还算牢骚多?夏虫不可以语冰。”

“是不是中午吃饭?饭后逛名店?到置地咖啡厅如何?”

“一言为定,十二点三刻。”唐晶说。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女佣阿萍上来了,“太太,我有话说。”板着一张脸。

我叹一口气,“你又有什么要说?”

“太太,美姬浑身有股臭骚味,我不想与她一间房睡。”

美姬是菲律宾工人,与阿萍合不来。

“胡说,人家一点也不臭,”我求她,“阿萍,你是看着弟弟出世的,这个家,有我就有你,你还有什么不如心的呢?万事当帮帮我忙,没有她,谁来做洗熨?刷地板、揩玻璃窗?”

她仍然晚娘般的嘴脸。

“要加薪水是不是?”我问。

“太太,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尖叫一声,“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你是不是要跟先生睡呢?我让你。”

阿萍啐我,“要死嘛,太太,我五六十岁的人了,太太也离谱了。”她逃进厨房去。

我伏在桌子上笑。

门铃响,美姬去开门,进来的是母亲。

“咦,”我说:“妈妈,你怎么跑了来,幸亏我没出去,怎么不让我叫司机来接你?”

“没什么事,”妈妈坐下,“子群让我来向你借只晚装手袋,说今晚有个宴会要用一用。”

我不悦,“她怎么老把母亲差来差去。”

“她公司里忙,走不开,下了班应酬又多。”

“要哪一只?”我问。

“随便吧。”母亲犹豫,“晚装手袋都一样。”

“我问问她。”拨电话到她写字楼去。

子群本人来接听,“维朗尼加·周。”她自报姓名。

我好笑,“得了女强人,是我,你姐姐。要借哪一只手袋?”

“去年姐夫送的18K金织网那只,”她说:“还有,那条恩加路织锦披肩也一并借来。”

“真会挑。”

“不舍得?”

“你以为逢人都似你这般小器?我交给妈妈给你,还有,以后别叫妈妈跑来跑去的。”

“妈妈有话跟你说,又赖我。姊夫呢,出了门了?”

“今天医院里开会,他早出门去。”

“诊所生意还好吧。”

“过得去。”

“丈夫要看紧一点。”

“完了没有?我娘只替我生了一对眼睛。”

“戚三要离婚了,你知道不?”

我讶异,“好端端的为什么离婚?”

“男人身边多了几个钱,少不免要作怪。”她笑,“所以姊姊呀,你要当心。”她挂了电话。

我骂,“这子群,疯疯癫癫的十三点。”

妈妈说:“子君,我有话跟你说。”

我翻出手袋与披肩交给母亲,又塞一千元给她。

“子君,”母亲问我:“涓生最近对你好吗?”

“老样子,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好不好的,”我笑,“大哥有没有来看你们?”

“直说忙。”

我说:“搓起牌来三日三夜都有空。”

母亲说:“子君,我四个孩子中,最体贴的还是你。你大哥的生意不扎实,大嫂脾气又不好,子群吊儿郎当,过了三十还不肯结婚,人家同我说,子群同外国男人走,我难为情,不敢回答。”

我微笑,“什么人多是非?这年头也无所谓的了。”

“可是一直这样,女孩子名声要弄坏的……”

“妈,我送你回去吧。”我拍拍她肩膀。

“不用特地送我。”

“我也要出去做面部按摩。”

“很贵的吧,你大嫂也作兴这个,也不懂省省。”

我跟阿萍说:“我不在家吃午饭。”

“可是先生回来吃呢。”阿萍说。

“你陪涓生吧。”母亲忙不迭地说。

我沉吟,“但是我约了唐晶。”

母亲不悦:“你们新派人最流行女同学、女朋友,难道她们比丈夫还重要?我又独独不喜欢这个唐晶,怪里怪腔,目中无人,一副骄傲相,你少跟她来往。”

我跟阿萍说:“你服侍先生吃饭,说我约了唐小姐。”

母亲悲哀地看着我:“子君,妈劝你的话,你只当耳边风。”

我把她撮哄出门,“妈,你最近的话太多了一点。”

我们下得楼来,司机刚巧回来,我将母亲送了回家,自己到碧茜美容屋。

化妆小姐见了我便连忙迎出来,“史太太,这一边。”

我躺在美容椅上,舒出一口气,真觉享受。女孩子在我脸上搓拿着按摩,我顿时心满意足了。这时分唐晶大概在开会吧,扯紧着笑容聚精会神,笔直地坐一个上午,下班一定要腰酸背疼,难怪有时看见唐晶,只觉她憔悴,一会儿非得劝劝她不可,何必为工作太卖力,早早地找个人嫁掉算了。

“──史太太要不要试试我们新出的人参面膏?”

我摆摆手说不要。

温暖的蒸气喷在脸上怪受用的。

只是这年头做太太也不容易,家里琐事多,虽然唐晶老说:“做主妇大抵也不需要天才吧。”但运气是绝对不能缺少的,不然唐晶如何在外头熬了这十多年。

做完了脸我看看手表,十一点三刻,洗头倒又不够时间了,不如到处逛逛。

我重新化点妆,看上去容光焕发,缓步走到置地广埸,有时真怕来中环,人迭人的,个个像无头苍蝇,碰来碰去,若真的这么赶时间,为什么不早些出门呢?

满街都是那些赚千儿两千的男女,暧昧的青春浪费在老板的面色、打字声与饭盒子中,应该是值得同情的,但谁关心呢?

我走进精品店里,有人跟我打招呼:“史太太。”

“哦,姜太太,可好?”连忙补一个微笑。

“买衣服?”姜太太问道。

“我是难得来看看,你呢,你是长驻此地的吧?”我说。

“我哪儿驻得起?”

“姜太太客气了。”

我挑了两条凯丝咪呢长裤,让店员替我把裤脚钉起。

姜太太搭讪说:“反正买,挑时髦些的。”

我笑着摇摇头。“我是古老人,不喜款式。”有款式的衣服不大方。

姜太太自己在试穿灯笼袴。

我开出支票,约好售货员下星期取衣服。

“我先走一步,姜太太。”

“约了史医生吃中饭?”她问。

“不,约了朋友,”我笑,“不比姜先生跟你恩爱呢。”

她也笑。

我步出精品店。

听人说姜先生不老实,喜欢听歌,约会小歌星消夜之类,趣味真低。但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很愉快的找到预订的桌子,才叫了矿泉水,唐晶就来了。

她一袭直裙、头发梳个髻,一副不含糊的事业女性模样,我喝声彩。

“这么摩登漂亮的女郎没人追?”我笑。

她一坐下来就反驳,“我没人追?你别以为我肯陪你吃午饭就是没人追,连维朗妮加周都有人追,你担心我?”

我问:“我那个妹妹在中环到底混得怎么样了?”

“最重要是她觉得快乐。”唐晶叹口气。

我们要了简单的食物。

“最近好不好?”我不着边际的问。

“还活着,”唐晶说:“你呢,照样天天吃喝玩乐,做其医生太太?”

我抗议,“你口气善良点好不好?有一份职业也不见得对社会人民有大贡献。”

唐晶打量我,“真是的,咱们年纪也差不多,怎么你还似小鸡似的,皮光肉滑,我看上去活脱脱一袋烂茶渣,幸福的人到底不同。”

“我享什么福?”我叫起来,“况且你也正美着呢。”

“咱们别互相恭维了,大学毕业都十三年了。”唐晶笑。

我唏嘘,“你知道今早女儿跟我说什么?她问她将来会不会有三十八吋的胸,一会儿我要陪她买胸罩去。”

唐晶倒抽一口冷气,“胸罩,我看着她出生的那个小宝宝现穿胸罩?”

“十岁就穿了,”我没那么好气,“现在天天有小男生等她上学呢。”

“多惊人,老了,”唐晶万念俱灰地挥着手,“真老了。”

我咕噜,“早结婚就是这点可怕,你看,像我,大学未毕业就匆匆步入教堂,一辈子就对牢一个男人,像他家家生奴才似的。”

唐晶笑,“恐怕是言若有憾而已。我等都等不到这种机会。”

“你呢?我倒是不担心我那妹子,她有点十三点,不知多享受人生,你呢?多早晚肯静下来找个对象?”

唐晶喝一口咖啡,长叹一声。

“如果有一头好婚事,将母亲放逐到撒哈拉也值得。”她说。

我白她一眼,“你别太幽默。”

“没有对象呵,我这辈子都嫁不了啦。”她好不颓丧。

“你将就一点吧。”我劝她。

唐晶摇摇头,“子君,我到这种年龄还在挑丈夫,就不打算迁就了,这好比买钻石手表──你几时听见女人选钻石表时态度将就的?”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丈夫好比钻石表?”

唐晶笑:“对我来说,丈夫简直就是钻石表──我现在什么都有,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且不愁没有人陪,天天换个男伴都行,要嫁的话,自然嫁个理想的男人,断断不可以滥竽充数,最要紧带(戴)得出。”

“见鬼。”我啐她。

她爽朗地笑。

我很怀疑她是否一贯这么潇洒,她也有伤心寂寞的时候吧?但忽然之间,我有点羡慕唐晶,多么值得骄傲──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一定是辛苦劳碌的,但真能干。

“涓生对你还好吧?”唐晶问。

“他对我,一向没话说。”

唐晶点点头,欲言还休的样子。

我安慰她,“放心,你也会嫁到如意郎君。”

唐晶看看腕上灿烂的劳力士金表,“时间到了,我得回办公室。”

我惋惜说:“我戴这只金表不好看,这个款式一定得高职妇女配用。”

唐晶向我挤挤眼,“去找一份工作,为了好戴这只表。”

我与她在这里分手。

我看看时间,两点一刻。安儿也就要放学了。下个月是涓生生日,我打算送他一条鳄鱼皮带作礼物。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都是他的钱,表示点心意而已。

选好皮带,走到连卡佛,安儿挽着书包已在门口等我。她真是个高大的十二岁,只比我矮两三吋,身材容貌都似十五岁。

见到我迎上来,老气横秋地说:“又买东西给弟弟?”

“怎么见得?”我拢拢她的头发。

“谁都知道史太太最疼爱儿子,因爸爸是独生子,奶奶见媳妇头胎生了女儿,曾经皱过眉头,所以二胎得了儿子,便宠得像迟钝儿似的。”

“谁说的?”我笑骂:“嚼舌根。”

“阿姨说的。”

子群这十三点,什么都跟孩子们说,真无聊。

“她还讲些什么?”

“阿姨说你这十多年来享尽了福,五谷不分,又不图上进,要当心点才好。”安儿说得背书似滑溜。

我心头一震,看牢安儿。

使我震惊的不是子群对我的妒意与诅咒,这些年来,子群在外浪荡,恐怕也受够了,她一向对我半真半假地讥讽有加,我早听惯,懒得理会。

使我害怕的是女儿声音中的报复意味。

这两三年来我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远,她成长得太快,我已无法追随她的内心世界,不能够捕捉她的心理状况。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怪我太爱她弟弟?我给她的时间不够?

我怔怔地看住她,这孩子长大了,她懂得太多,我应该怎样再度争取她的好感?

我当下装作若无其事的说:“你阿姨老以为女人坐办公室便是丰功伟绩,其实做主妇何尝不辛苦呢?”

“是吗?”没料到安儿马上反问,“你辛苦吗?我不觉得,我觉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没做过。家里的工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钱是爸爸赚的,过年过节祖母与外婆都来帮忙,我们的功课有补习老师,爸爸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你做过什么?”

我只觉得浊气上涌,十二岁的孩子竟说出这种话来,我顿时喝道:“我至少生了你出来!”

百货公司里的售货员都转过头来看我们母女。

安儿耸耸肩,“每个女人都会生孩子。”

我气得发抖。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我喝问。安儿已经转头走掉了,我急步追出去,一晃眼就不见了她。

司机把车子停在我跟前,我一咬牙上车,管她发什么疯,我先回家再说,今晚慢慢与她说清楚。

到了家我的手犹自气得发抖,阿萍来开门,我一眼看到涓生坐在客厅的中央。

“咦,你怎么在家?”我皱起眉头问。

涓生说:“我等你,中饭时分等到现在。”

“干什么?”我觉得蹊跷。

“我有话跟你说,我记得我叫你中午不要出去。”涓生一字一字说出来,彷佛生着非常大的气。

今天真是倒霉,每个人的脾气都不好,拿着我来出气。

我解释,“可是唐晶约了我──对了,我也有话要说,安儿这孩子疯了──”

“不,你坐下来,听我说。”涓生不耐烦。

“什么事?”我不悦,“你父亲又要借钱了是不是?你告诉他,如今诊所的房子与仪器都是分期付款买的,还有,我们现住的公寓,还欠银行十多万──”

“你听我说好不好?”涓生暴喝一声,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呆住了,瞪住他。

“我只有一句话说,你听清楚了,子君,我要离婚。”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你说什么?”我失声,用手指着他,“史涓生,你说什么?”

“离婚,”涓生喃喃说:“子君,我决定同你离婚。”

我如遭晴天霹雳,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里。

我的内心乱成一片,一点情绪都整理不出来,并不懂得说话,也不晓得是否应当发脾气,我只是干瞪着涓生。

隔了很久,我告诉自己,噩梦,我在做噩梦,一向驯良,对我言听计从的涓生,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情,这不是真的。

涓生走过来,扶住我的双肩,他张开口来,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师,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居,我已经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我接不上气,茫然问:“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里去?”

“我搬到‘她’家里去。”

“‘她’是谁?”

涓生讶然,“你不知道?你竟不知道我外头有人?”

“你──外头有人?”我如被他当胸击中一拳。

涓生说:“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连安儿都知道,这孩子没跟我说话有两三个月了,你竟然不晓得?我一直以为你是装的。”

我渐渐觉得疼,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挖我的心,我缓缓知道事情的真相,涓生外头有了女人──许不止短时间了──全世界人都知道──独独我蒙在鼓里──连十二岁的女儿都晓得──涓生要与我离婚──

我狂叫了一声,用手掩着耳朵,叫了一声又一声。

涓生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一声不响的走进房内,出来的时候,他提着一只衣箱。

“你到哪里去?”我颤声问:“你不能走。”

涓生放下衣箱,“子君,你冷静点,这件事我考虑良久,我不能再与你共同生活,我不会亏待你,明天我再与你详谈。”他说这番话像背书般流利。

“天呀,”我叫,“这只皮箱是我们蜜月时用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妈妈,让他走。”

我转头,看见安儿站在我身后。

“爸爸,你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走了。”安儿坚定的面对她父亲。“何必等着看妈妈失态?”

涓生对于安儿有点忌惮,他低声问:“你不恨爸爸吧,安儿?”

安儿顶撞他,“我恨不恨你,你还关心吗?你走吧,我会照顾妈妈的。”

涓生咬咬牙,一转身开门出去了。

阿萍与美姬手足无措的站在我们面前,脸色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似的。

安儿沉下脸对她们说:“你们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热茶给太太。”

我跟我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脑袋一片混沌,我顺手抓住了安儿的手,当女儿像浮泡似的。

我无助的抬起头看安儿,她澄清的眼睛漠无表情,薄嘴唇紧紧的抿着。

我无力的说:“安儿,你爸爸疯了,去把奶奶找来,快,找奶奶来。”

阿萍斟来了热茶,被我用手一隔,一杯茶顿时倒翻在地。

“妈妈,你静静,找奶奶来是没有用的,爸爸不要你了。”安儿冷冰冰地说。

他不要我了?我呆呆的想:这怎么可能呢?去年结婚十二周年日,他才跟我说:“子君,我爱你,即使要我重新追求你,我也是愿意的。”

我的手簌簌抖,他不要我了?怎么可能呢,他多年来没有一点坏迹……

阿萍又倒出茶来,我就安儿手喝一口。

安儿问我:“我找晶姨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你找她来陪我。”

安儿去了打电话,我定定神。

他外头有人?谁?连安儿都知道?到底是谁?

安儿过来说:“晶姨说她马上来。”

我问:“安儿,你爸爸的女朋友是谁?”

安儿藐藐嘴,“是冷家清的母亲。”

“谁是冷家清?”

“我的同学冷家清,去年圣诞节舞会我扮仙子,她扮魔鬼那个。”

我缓缓记忆起来:“冷家清的母亲不是电影明星吗?叫──”

“辜玲玲。”安儿恨恨的说:“不要脸,见了爸爸就缠住他乱说话。”

“电影明星?”我喃喃的说:“她抢了我的丈夫?”

可恨我对辜玲玲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些日子来我是怎么搞的?连丈夫有外遇也不知道。

涓生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日间他在诊所工作八小时,晚间有时出诊,周末有时候到医院做手术,十多年了,我不能尾随他去行医,夫妻一向讲的是互相信任。

我没有做错什么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从不要涓生担心,他只需拿家用回来,要什么有什么,买房子装修他从来没操过心,都由我来奔波,到外地旅行,飞机票行李一应由我负责,孩子找名校,他父母生日摆寿宴,也都由我策划,我做错了什么?

到外头应酬,我愉快和善得很,并没有失礼于他,事实上每次去宴会回来,他总会说:“子君,今天晚上最美丽的女人便是你。”我打扮得宜,操流利英语,也算是个标准太太,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懂。

至于在家,我与涓生一向感情有交流,我亦是个大学生,他虽然是个医生,配他也有余,不至失礼,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我呆呆的从头想到尾,还是不明白,涓生挂牌出来行医,还是最近这三年的事,我跟他住医院宿舍也足足住了十年,生活也不算得豪华,身边总共得一个阿萍帮手,自己年轻,带着两个孩子,很捱过一阵子,半夜起床喂奶自然不在话下,生安儿的时候,涓生当夜更,直到第二天才到医院来看我,阵痛时还不是一个人熬着。

就算我现在有司机有佣人,事前也花过一片心血,也是我应该得到的,况且涓生现在也不是百万富翁,刚向银行贷款创业……。

而他不要我了。

他简简单单、清爽利落地跟我说:“子君,我要同你离婚。”然后就收拾好皮箧行李,提起来,打开门,就走掉了。

他搬去同她住。

十多年的夫妻,恩爱情义,就此一笔勾销。

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看别人离离合合,习以为常,但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安儿推我一下,“妈妈,你说话呀。”她的声音有点惊恐。

我回过神来,呵我的女儿才十二岁,儿子才八岁,我以后的日子适应么,叫我怎么过?我如堕下无底深渊,身体飘飘荡荡,七魂三魄悠悠,无主孤魂似的空洞洞。

忽然我想起,四点半了,平儿呢,他哪里去了?怎么没放学回来。

“平儿呢?”我颤声问道。“平儿到奶奶家去玩。”安儿答道。

“呵。”我应了一声。

涓生连女儿跟儿子都不要了。

他多么疼这两个孩子,那时亲自替婴孩换尿布,他怎么会舍得骨肉分离。

一切一切因素加在一起,涓生离开这个家庭是不可能的事,他不致于胡涂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吓我的,我得罪了他,约好了陪他吃午饭又跑去见唐晶,他生气了,故此来这么一招,一定是这样的。

但随即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只落了我没陪他吃午饭?

我慢慢明白过来,涓生变心了,我那好丈夫已经投入别人的怀抱,一切已经成过去,从此他再也不关心我的喜怒哀乐,他看不到遥远的眼泪。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今天与昨天没有什么两样,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冬日,快圣诞了,但是南国的冬天往往只能加一件毛衣,令人啼笑皆非。

今天我还兴致勃勃的出去吃饭聊天购物,回到家来,已经成了弃妇。

太快了,涓生连一次警告也不给我,就算他不满我,也应该告诉一声,好让我改造。

他竟说走就走,连地址电话都没留一个,如此戏剧化,提起箱子就跑掉。

我罪不至此,他不能这样对我。

彷徨慌张之后,跟着来的是愤怒了。

我要与他说个明白,我不能死不瞑目。

我“霍”地站起来。

安儿跑去开门,是唐晶来了。

“什么事?安儿,”唐晶安慰她,“别怕,有我一到,百病消散,你母亲最听我的。”

“唐晶,”我悲苦的看着她。

“子君,你怎么面如死灰?”她惊问:“刚才不还是好好的?”

“唐晶,涓生收拾行李走了,他决定与我离婚。”

“你先坐下,”唐晶镇静的说:“慢慢说。”她听了这消息丝毫不感意外。

我瞪着她,“是那个电影明星辜玲玲。”

唐晶点点头。

“你早知道了?”我绝望地问:“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唐晶静静的说:“子君,真的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史涓生与辜玲玲早在一年前就认识,出双入对也不止大半年,怎么就你一人蒙在鼓里?”

我如堕入冰窖里似的。

“人人只当你心里明白,故意忍耐不出声,变本加厉的买最贵的衣料来发泄,老实说,涓生跟我不止一次谈论过这问题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嗄?”我扭着唐晶不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唐晶将我按在椅子里,“以你这样的性格,早知也无用,一般的手足无措。”

我怔怔的落下泪来。

“……我没有做错什么呀。”我说。

唐晶叹口气,老实不客气地说,“错是一定有的,世上有几个人愿意认错呢?自然都是挑别人不对。”

唐晶说:“跳探戈需要两个人,不见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

“你……唐晶,你竟不帮──”

“我当然帮你,就是为了要帮你,所以才要你认清事实真相,你的生命长得很,没有人为离婚而死,你还要为将来的日子打算。”

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离婚?谁说我要离婚?不不,我决不离婚。”

安儿含泪看着我。

唐晶说:“安儿,你回房去,这里有我。”

我哭道:“你们都是欺侮我的,我今年都三十三岁了,离了婚你叫我往哪里去?我无论如何不离婚。”

我伏在唐晶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唐晶不出声,任由我哭。

隔了很久很久,她说:“恐怕你不肯离婚,也没有用呢。”

我抹干眼泪,天已经黑了。

我问唐晶,“涓生就这样,永远不回来了?以后的日子我怎么过?就这样一个人哭着等天黑?”

太可怕了,一天又一天,我沉寂的坐在这里,盼望他回心转意,太可怕了。

这令我想起多年之前,当我还是个小学生,因故留堂,偌大的课室里只有我同老师两个人,天色渐渐黑下来,我伏在书桌抄写着一百遍“我不再乱扔废纸”,想哭又哭不出来,又气又急,喉咙里像塞满了砂石似的。

从那时开始,我对黄昏便存有恐惧症,下了课或下了班总是匆匆赶回家,直到结了婚,孩子出世后,一切才淡忘。

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自从结婚以来,我还未曾试过独眠,涓生往美国开三天会议也要带着我。

唐晶在那边吩咐佣人做鸡汤面,我看着空洞的客厅,开始承认这是个事实,涓生离开我了,他活得很好很健康,但他的心已变。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涓生以前说过的话都烟消云散,算不得数,从今以后,他要另觅新生,而我,我必须要在这个瓦砾场里活下去。

我重重吞了一口涎沫。

我会活得下去吗?

生命中没有涓生,这一大片空白,如何填补?

我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人,我不比唐晶,管着手下三十多个人,她一颦一笑都举足轻重,领了月薪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多年来依靠涓生,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唐晶唤我,“子君,过来吃点东西。萍姐,开亮所有的灯,我最讨厌乌灯黑火。”

我坐到饭桌前。

唐晶拍拍我的肩膀,“子君,你不会令我失望,你的勇气回来了,是不是,在大学时你是我们之间最倔强的,为了试卷分数错误吵到系主任那里去,记得吗?一切要理智沉着的应付,我也懂得‘说时容易做时难’,但你是个大学生,你的本事只不过搁下生疏了,你与一般无知妇孺不同,子君──”她忽然有点哽咽。

我转头叫安儿,“安儿,过来吃饭。”

安儿看我一眼,取起筷子,拨了两下面,又放下筷子。

“打个电话催平儿回来。”我说:“明天他还要上学,到奶奶家就玩疯了,功课也不知做了没有。”

安儿答:“是。”

我麻木着心,麻木着面孔,低着头吃面。

唐晶咳嗽一声,“要不要我今天睡在这里?”

我低声说:“不用,你陪不了一百个晚上,我要你帮忙的地方很多,但并不是今晚。”

“好。”她点点头,“好。”

女儿回来说:“妈妈,司机现在接平儿回来。”

我对安儿说:“你爸爸走了。”

“我知道。”她不屑的说。

“答应妈妈,无论发生什么,你照样乖乖的上学,知道没有?”我说。

安儿点点头,“你呢,”她问说:“妈妈,你会不会好好的做妈妈?”

我呆一呆,缓缓地伸手掠一掠头发,“我会的。”

安儿露出一丝微笑。

唐晶说:“安儿乖孩子,去做功课休息,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们──仍然住这里吗?”安儿犹疑的问。

“是的,”唐晶代我说:“一切都照常,只是爸爸不会每天回来,他也许一星期回来两三次。”

安儿再看我一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对唐晶说:“明天我会找涓生出来商讨细节。”我疲倦的坐下来,“你回去吧,唐晶,谢谢你。”

唐晶欲言还休。

我等她开口。

唐晶终于说:“子君,你明明是一个识大体有智慧的女人,为什么在涓生面前,尤其是最近这几年,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无知的小女人?”

我看着她,不知从何说起。

隔了一会我说:“唐晶,我跟你讲过,做太太也不好做,你总不相信,我们在老板面前,何尝不是随他搓圆㩒扁,丈夫要我笨,我只好笨。”

唐晶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她取起手袋想走,又不放心,她看着我。

“你怕我做傻事、自杀?”我问。

她叹一口气,“我明天来看你。”

我说:“好的。”

阿萍送走了她。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中,过了很久,才去淋浴,在莲蓬头下,脖子像僵了似的,不易转动。

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因此崩溃下来,我还有平安两儿,他们仍然需要我。

水龙头开得太热了,浑身皮肤淋得粉红色,我却有种额外洁净的感觉,换上睡衣,平儿被司机接了回家。

我不动声色,着美姬替他整理书包及服侍他睡觉。

平儿临睡之前总要与我说话。

“妈妈,让我们温存一会儿。”他会说。

胖胖的脑袋藏在我身上起码三十分钟,睁着圆圆的眼睛告诉我,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谁的校服不干净,谁的笔记忘了带。

今天我对平儿心不在焉。我在检讨自己。

安儿说得对,我是偏心,对平儿,我真的整颗心交了给他,这孩子对我一笑,我浑身就溶解下来。我不是不爱女儿,却一是一,二是二。

这一切在安儿眼中,是很不公平的吧?以前我就是没想到过。

平儿的出生对我来说太重要,我对母亲说:“若他不是个男孩,真不知要生到几时去。”因此他成了我的命根。

涓生是个独子。

但是平儿并没有为我们的婚姻带来太久的幸幅。

我看到平儿入睡,才拖着劳累的身子入房。

电话铃响了。

我取起话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点哽咽,“孩子们睡了吗?”他还有点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对不起你。”他说:“但是我不能放弃爱情,子君,我以前爱过你,现在我爱上了别人,我不得不离你而去,求你原谅我。”

不知怎地,我听了涓生这种话,只觉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话?这是九流文艺言情小说中男主角的对白,这种浅薄肉麻的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个西医,史涓生,你疯了。

我只觉得我并不认识这个滑稽荒谬的男人,所以竟没有表现得失态来。

我静静问:“你恋爱了,所以要全心全意的抛妻离子地去追求个人的享乐,婚姻对你只是一种束缚,可是这样?”

他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子君,我实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离婚──”

我长长太息一声。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还有很多事要解决的呢。”我说:“孩子们呢?两人名下的财产呢?你就这样不回来了?”

“我们,我们明天在嘉丽咖啡厅见面。”

我喝一声:“说跟你扮演电影剧情。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爱来不来的,你要演戏,别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话筒。

我发觉自己气得簌簌发抖。

涓生一向懦弱,抓不定主意,买层公寓都被经纪欺侮,一向由我撑腰,日子久了,我活脱脱便是个凶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现在他另外找到为他出头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床边,对着床头灯,作不了声,偌大一张床,怎么睡呢?

我根本没有独个儿睡过一张床,儿时与母亲挤着睡,子群出生便与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顺与丈夫睡。开始时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现在听不到他那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我反而睡不着。

天下的弃妇不止我一个人,她们都是孤枕独眠,还有似唐晶般的单身女子,她也不见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乱扯个男人回来伴眠,我绝望的想,我总得习惯下来。

我害怕,一只石英闹钟啲嗒啲嗒的响,我喉头干涸,无法成眠,家中一向没有安眠药,涓生从不赞成将药带回家来。

正在这时候,房门轻轻被推开。

我问:“谁?”

“妈妈,是我,我睡不着。”是安儿。

我说:“过来跟妈妈睡。”

“妈妈,”她钻进被窝,“妈妈,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听见自己坚定的说:“不怎么样,照以前一样的生活。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安儿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灯。

一整夜没睡着。我也不相信涓生与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为内疚,而辜女士泰半是因为惊喜交集,兴奋过度。

她等着要看我出丑:大跳大嚷,决不肯放手,开谈判,动用亲友作说客、儿女作武器,与她决一死战……。

我不打算满足她。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一个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经是最大的难堪与狼狈,我不能再出洋相。

这些年来,我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没有这样完整的人,但我敢说自己称职有余。

哪个妻子不是吃吃喝喝的过日子?谁跟过丈夫下乡耕田出过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泪,天亮了。

整夜我没有瞌过双眼。

安儿起床,还轻轻地,怕吵醒我。

我这个女儿早熟,已具少女韵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我的怨怼,是因我懵然不觉丈夫已变了心。

可怜的孩子,在青春期遭遇了这样的事,以后她的心理多多少少会受到不良影响。

我照样起床照顾平儿上学。平儿傻呼呼地,根本不知父亲已离开家里,而母亲的心正在滴血。

我对安儿说:“我送你上学。”

我想在车子与她详细谈谈。

女儿点点头。

“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

“知道有大半年了。”女儿说。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我说。

“我跟阿姨商量,阿姨说‘他们’或许会‘淡’下来,这种事不好说。”

“怎么开头的?”

“冷家清的母亲撩搭爸爸说话,爸爸开头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岁。”

“她母亲很漂亮吗?”

“丑死了,头发熨得像蜂巢,一脸雀斑,皮肤黑漆漆,笑起来呵呵呵呵,像个女巫。”

“冷家清没有父亲的吗?”

“有,离婚了!妈妈,你们也要离婚吗?”

“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谁?谁干什么?冷家清的父亲?他说是编剧,拍电影不是要本子吗?他就是写这些本子,后来冷家清的母亲嫌他穷,同他离婚。”

“你怎么知道?”

“每个同学都知道了。”车子驶到了学校,我将车子在大门口停下。

我对安儿说。“安儿,我要你好好上课,知道吗?”

她点点头,朝校门走过去,忽然她又奔回来,隔着车窗说:“妈妈,我觉得你好伟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后悔的。”说完她去了。

我的眼泪不住落下,车子走之字路回到家中。

唐晶在家中等我。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唐晶。”

她端详我,“昨夜真是亏你熬的。”

我又红了双眼,勉强问道:“有没有学伍子胥那样,一夜白头?”

我们两人坐下。

唐晶说:“我请了上午的假。”

“方便吗?”我过意不去。

唐晶苦笑:“我卖身给他们已经九年,老板要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我每天准七点半出门,礼拜天还得做补工,连告一个上午假也不准?”唐晶说。

以前唐晶也说这些话,我只当她发老姑婆牢骚,今日听来,但觉句句属实,最凄凉不过。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自己也吃着苦头了,对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鸣。

“为什么老板都这么坏?”我问。

“老板也还有老板呀,一层层压下来,底下人简直压扁了在这里。”

我沉默了。

唐晶问我:“你打算如何?”

“我?”我茫然,“我也不知道,当年史涓生向我求婚,我便结婚,现在他要同我分手,我便离婚,钱我是不会要他的,这房子虽然写我的名字,我还他。”

唐晶立刻问:“那么你何以为生?”

“我可以找一份工作。”

她简直要笑了,“什么工作?”

我气急:“我有手有脚,什么做不得?”

“有手有脚,你打算做钟点女佣?”

我呆住了。

“子君,你很久没有在外头跑跑了,此刻赚两千块月薪的女孩子都得操流利英语,懂打字速记,你会做什么?”

“我还是个大学生呀。”

“大学生一毛子一打,你毕业不久就结了婚,你有什么工作经验?”唐晶咄咄逼人,“你倒坐坐写字枱看——什么都不用你做,自早上九点坐到下午五点半,你坐给我看看罢。”

我颤声说:“我可以学。”

“子君,你我都三十老几的人了,学,学什么?”

我一个打击跟着另一个打击,瘫痪在沙发里。

“子君,你事事托大──也怪不得你。”唐晶叹了口气。

“未经过风霜的人都这样,涓生在过去十五年把你宠得五谷不分的。”唐晶说。

“他宠我?”我反问。

“子君,你就算承认了在他荫下过了十五年的安乐日子,也不为过呀,何必一直以为生两个孩子便算丰功伟绩?现在情况不同了,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担当,不久你会发觉,史涓生过去对你不薄。”

我瞪着她,“唐晶,你到底是来帮我还是来打落水狗的?”

“子君,你若不认清过去,对将来就一筹莫展了。”

“我不用你来做我的导师。”我气得发抖。

“我若不是与你同学至今,就立刻转身走,我告诉你,子君,现在不是你假撇清的时候,有人抓人,没人抓钱,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能干,运气走完了,凡事当心点。”

我被唐晶激得说不出话来,“你走,”我下逐客令,“我不想见朋友。”

她叹口气:“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她拂袖而去。

我呆呆坐下。

兵败如山倒。

连十多廿年的老同学都特地跑来挑剔我。

一个女人有好丈夫支撑埸面,顿时身价百倍,丈夫一离开,顿时打回原形了。

也许唐晶是对的,我无忧无虑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妇,就是因为运气吧,唐晶什么地方比我差?她有的是条件,但如今还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她说的话也许亦有道理,旁观者清。

难道一切都是史涓生带来给我的?而如今他决定把这一切都收回?

涓生在中午时分回来了,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们呆呆的对坐着,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决定开口求他最后一次,这不是论自尊心的时侯。

“涓生,这事是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低声问。

他犹豫一刻,终于摇摇头。

“为什么?”明知无用,还是问了。

“你不关心我。”

“我不关心你?”我说:“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还没拆开呢。”我哽咽。

涓生说:“我不想多说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实则上,最近这几年来,我在家中得不到一点温暖,我不过是赚钱的工具,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我想与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在做别的事情,与太太们吃饭,在娘家打牌……”

我尽量冷静地回答:“可是涓生,我也是一个人呀,我有我的自由。”

“我是你的丈夫,亦是你的老板,你总得以我为重。”他固执起来。

我颤声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涓生,你看他们的面上……”我几乎在乞求了,用手掩住了脸。

“子君,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对我一忽儿硬,一忽儿软,子君,你对自己也矛盾,一刻也想跟我分手,为争一口气,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应付得来,我说过了,在经济上我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是没希望了,他不再爱我,势难挽回。又恨自己心意不坚,昨夜明明决定抬起头挺起胸来做人,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转意。羞愧伤心之余,我说不出话来。

“子君,孩子归我。”他说。

“什么?孩子归你?”

“孩子姓史,当然归姓史的。”

“可是你要去与那女人同居,孩子跟你干什么?”

“孩子们仍住这里,我叫父母亲来照顾他们。”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呆住了。

涓生以为我不肯,大声说:“孩子们姓史,无论如何得跟我。”

我又气又急,“史涓生是你要同我离婚,不是我要同你离婚,你没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他脸上闪过一丝惶恐,涓生是著名的好父亲,患难见真情,他爱他的孩子。

我问他:“孩子们跟祖父母同住?”

“是,”他急促的说:“我不想他们的生活受到影响,一切跟以前一样。”

“一切跟以前一样?”我悲愤的问:“你父母搬了进来,我住在什么地方?”

涓生愕然,“你还打算住在这里?”

我凝住了,“你要赶我走?你都盘算好了?”我震惊过度,一双眼睛只会得瞪牢他看。

涓生站起来在客厅中央兜圈子,“你住在这里不方便,你会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何必喧扰孩子们,我会替你找一层公寓,替你装修妥当,你可以开始新生活。”

我开始明白了,“你怕我结交男朋友,把他们往家里带,影响你的孩子?”

他掏出手帕,擦额角上的汗。

“可是我还是他们的母亲,你别忘了,孩子们一半是我的!”我凄厉的叫出来,“你真是个阴毒的人,你不要我,连带不让孩子们见到我,你要我完完全全的在史家消失无踪,好让你开始崭新的生活,你没有良心,你──”

我觉得头晕,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金星乱舞,心中叫道:天,我不如死了吧,何必活着受这种气?我扶着沙发背直喘气。

涓生并没有过来扶我,我耳边嗡嗡作响,他待我比陌路人还不如,如果是一个陌生太太在晕倒,以他的个性,他也会去扶一把。

完了。

真的完了。

涓生怕一对我表示半丝关怀,我就会误会他对我仍然有感情,可作挽回。

既然事到如今,我硬把他拉住亦无用,我要他的躯壳来干什么呢?

我心灰意冷的坐下来。

“搬出去,对你只有好,”他继续游说我,“子君,你可以天天回来同他们做功课吃晚饭,你仍可以用我的车子及司机——直到你再嫁为止,”他停一停,“你只有舒适方便。”

我茫然的听着,啊,都替我安排好了,叫我走呢,就像遣散一个老佣人一般,丝毫不带伤感,干净利落。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这个笨人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变的心。

我喃喃的问:“什么时侯开始的?”

他没听懂,“什么?”他反问:“你说什么?”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打算送你五十万,子君,你对我的财产数目很清楚,我只有这么多现款,本来是为了添置仪器而储蓄的,我的开销现在仍然很大,你不是不知道,三头家要我负担,所以把父母挪到这里来,也好省一点,如今做西医也不如外头所想的那么风光了……”

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没有丝毫羞耻惭愧,就像我是他的合伙人,他现打算拆伙,便开始告苦,一脸的油光,流丽地将事先准备好的演辞对我说出来。

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史涓生,他不是我的丈夫。史涓生是个忠厚、傻气、勤奋、可爱的医生,这并不是史涓生。

一时悲痛莫名,我大声哭泣起来。

“哭什么呢,我仍然照顾你的生活,一个月五千块赡养费,直到你另嫁为止,我对你总是负责任的,不相信我你也得相信律师,我们到律师楼上签字好了,我赖不掉。”

门铃响了。

阿萍讪讪的出来开门,她都看见听见,每个人都知道了,现在连我自己也知道了。

她去开门,进来的是子群。

涓生见到子群像是见到救星的迎上去,“好了,你来劝劝你姐姐。”他取过外套,“我还要赶到医务所去。”他竟走了。

子群并没有开口,她穿着四吋高的玫瑰红猄皮高跟鞋,一下一下的踱步,发出阁阁的声音。身上一套黑色羊毛套装,把她身型衬得凹是凹,凸是凸。脸上化妆鲜明,看样子是涓生把她约了来的。

我泪眼昏花,脑子却慢慢清醒过来。

阿萍递了热毛巾给我,我擦一把脸,她又递脸霜给我,跟着是一杯热茶。

阿萍以前并不见得有这么周到,她大概也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了。

子群坐下,叹口气。

我沙哑着嗓子,说:“你有什么话要讲?”

“男人变了心,说穿了一文不值,让他去吧。”子群说:“你哭他也不要听,他徒然厌憎你,以后的日子还长,为将来打算是正经。”

唐晶也是这么说。

“愿赌服输,气数已尽,收拾包袱走吧。”子群没说几句正经话,十三点兮兮的又来了:“反正这些年来,你吃也吃过,喝也喝过,咱们天天七点半起床去受老板的气,你例牌睡到日上三竿,也捞够本了,现在史涓生便宜旁的女人,也很应该。”

“你说什么?我是他的妻子!”

“谁说不是?”子群说。

子群笑:“就因你是涓生合法的妻,所以他才给你五十万,还有五千块一个月的赡养费,你看你多划得来,我们这些时代女性,白陪人耗陪人玩,一个子儿也没有。走的时候还得笑,不准哭。”

子群虽然说得荒谬,但话中也有真理存在。

我颤声说:“我这些年来为他养儿育女……”

“肯为史医生养儿育女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子群说:“老姐,现在这一套不灵光了,什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别再替自己不值了,你再跟史涓生纠缠下去,他还有更难看的脸色要使出来呢。”

我呆木着。

“如果这些年来你从来没认识过史涓生,日子也是要过的,你看我,我也不就好好的活着,你当这十三年是一场春梦,反正也做过医生太太,风光过,不也算了?谁能保证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呢,看开点。”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照子群这么说,我岂非还得向涓生叩谢,多得他十三年来养育之恩?

但我们是夫妻,我握紧了拳头,我们是……。

“你还很漂亮,老姐,以后不愁出路——”

“别说了,”我低声恳求,“别说了。”

“你总得面对现实,我不说这些话给你听,还有谁肯告诉你?当然每个人都陪你骂史涓生没良心,然后恭祝你们有破镜重圆的一日,你要听这些话吗?”

唐晶也这么说。她俩真是英雄之见略同。

“你权当他死了,也就罢了。”子群又叹一口气。

我不响。

“老姐,你也太没办法了,一个男人也抓不住。”

我看住她。

子群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子群解嘲地说:“我不同,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过一个好男人,没有人值得我抓紧,但你实在是托大,一切任史涓生编排。”

我疲倦的问:“妈妈呢,妈妈知道没有?”

“这上下怕也知道了。”

“她怎么想?”

“她又帮不了你,你管她怎么想?”

我愕然瞪住子群。

子群一脸的不耐烦,“这些年来我也受够了妈的势利眼,一大一小两个女儿,一般是她养的,她却褒你贬我,巴不得把我逐出家门,嫌我污辱门楣,好了,现在你也倒下来了,看她怎么办。”子群声中有太多的幸灾乐祸。

我的胸口像是中了一记闷拳。

“妈妈……不是这样的人。”我结巴巴的分辩,“你误会她了,你也误会了我。”

“老姐,这些日子你春风得意,自然不知道我的痛苦,你给气人受,你自己当然不觉得,人家给你受气,你难保不一辈子记仇。”

“我……”我颤声,“我几时气过你?”

“是不是?”她笑,“别说我话不讲在前头,果然是不觉得。”

她吊儿郎当的取过手袋,“我要上班,再见。”

阿萍连忙替她打开门,送瘟神似的送走了她。

我又惊又怕,以往子群从来不敢对我这么放肆,她要求我的地方多着呢:借衣裳首饰不在话下,过时过节她总会央我带她到一些舞会及宴会,以期结交一些适龄兼具条件的男人。

现在她看到我的气数已尽,我的地位忽然沦与她相等,她再也不必卖我的账,于是,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言语讽刺不特已,还得踩上几脚。

我觉得心寒,我自己的妹妹!

原来这些年来,一切荣耀都是史涓生带给我的,失去史涓生,我不只失去感情,我也连带失去一切。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让我细想。

毕业的时候廿一岁,教过一个学期的书,小学生非常的顽皮,教课声嘶力竭,异常辛苦,但是从没想到要长久的做下去,抱着玩票的心情,倒也捱了好几个月。

后来就与涓生订婚了。

他是见习医生,有宿舍住,生活压力对我们一向不大,订婚后做过书记的工作,虽然是铁饭碗,但我不耐烦看那些人的奴才嘴脸,并且多多少少得受着气,跟涓生商量,他便说:“算了,一千几百元的工作,天天去坐八小时,不如不干,日日听你诉苦就累死我。”

我如获圣旨般的去辞职。

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唐晶与我同级,她便劝我:“女人自己有一份工作好。”我自然不屑听她。

伊干到现在,升完职又升职,早已独自管理一个部门,数十人听她号令行事。

而我,我一切倚靠涓生,如今靠山已经离开我,我发觉自己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我还能做什么?我再也不懂得振翅高飞,十多年来,我住在安乐窝中,人给什么,我啄什么。

说得难听些,我是件无用的废物,唯一的成就便是养了平儿与安儿,所以史涓生要付我赡养费。

这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照镜子了解实况。

我吃惊,这些日子我过得安枕无忧,原来只是凭虚无缥缈的福气,实在太惊人了。

我“霍”地站起来。

三十三岁,女人三十三岁,实在已经老了,女儿只比我矮二三吋,很快便会高过我。

从此以后,我的日子如何消磨?就算我打算成天陪伴孩子,孩子不一定肯接受我的纠缠,他们可以做的事多着哪。

除了被遗弃的痛苦,我的胸腔犹如被掏空了似的,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缓缓走到睡房,筋疲力尽的倒在床上,合上眼睛,挤出炙热酸涩的眼泪。

替我找一层小公寓,替我装修妥当,叫我搬出去……我意识渐渐模糊,堕入梦中。

梦中我见到了史涓生与他的新欢辜玲玲,那女人长得一副传统中所谓克夫相:高颧骨、吊梢眼、薄而大的嘴巴自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嘴角尚有一粒风骚痣,穿着低领衣裳,露出一排胸骨,正在狞笑呢。

我心如刀割,自梦中惊醒,睁开眼,见阿萍站在我面前。

“太太,老太太来了。”

“唤她进来吧。”我说。

“喝碗肉汤,暖暖身子,天气冷。”阿萍说道。

我本来想推开碗,后来一转念,想到梦中那女人的狰狞相:噫,有人巴不得我死,我怎么瞑目?一手抄起碗,喝得干干净净,呛咳起来。

母亲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当心当心。”

我看她,她也似憔悴很多,坐在床沿,低着头,握紧着双手,频频叹气。

“怎么会得发生这样的事?”她喃喃说:“你大嫂的碎嘴巴,一传传到她娘家那边去,不知道会说什么话,叫我抬不起头来。”

我呆视母亲,我遭遇了这等大事,她不能帮我倒也罢了,反而责怪起我来,因为我碍着她的面子?

太荒谬了,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安儿身上,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要责怪她,可是我这个母亲……难道我一直以来,连自己母亲的真面目也都还是第一次看清楚?

子君,你太过胡涂了。

只听得她又说下去:“……你们这些时髦女人,动不动说离婚,离了婚还有人要吗?人家放着黄花闺女不理,来娶你这两子之母?疯了?忍得一时且一时,我何尝不忍足你父亲四十年,涓生跟你提出离婚两字,你只诈聋作哑,照样有吃有住,千万不要搬出去……”

我瞪着她。

她继续噜苏:“──男人谁不风流,谁叫你缺少一根柄?否则一样有老婆服侍你——”

我打断她,“母亲,你不明白,是涓生不要我,他要同我离婚。”

“你缠牢他呀,”母亲忽然凶霸霸的说:“你为什么不缠牢他?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嘿?”

我静了一会儿。

每个人都变了,除了唐晶,每个人都除下面具,露出原形,我受不了,我站起来,“妈,你回去吧,我再也没精神了。”

“唉,你要后悔的,”她犹自在那里说:“我早警告过你,是你勿要听,我还出去打牌不打?见了人怎么说呢。”

对,子群说得对,母亲此刻觉得我塌了台,伊要忙不迭的出门去通告诸亲人:我劝过她,是她不听,她自己不好,像她那般的女儿,不用你们来动手,我先拿她来下气,诸位,现在她与我毫无关系了。

我竟不知道母亲有这一副嘴脸,我诧异地看着老妈,怎么搅的,一向她都是低声下气,小心翼翼的,难道她的演技也这么好?

我大声说:“阿萍,送老太太走。”

阿萍很气愤,这个忠心的佣人一个上午也已经受够。

送走老太太,她回到我跟前来,站在我面前,忽然呜呜的哭泣,像个小孩,用被肥皂水浸红的手擦眼睛。

我叹口气,“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心想,可以死了倒也好,人生三十非为夭。

“太太,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先生又没说要赶你走,他求你留下来还来不及呢,你照样照顾两个孩子。”

“唉呀,太太,美姬说什么我又听不懂,我不想做了。”

我看牢阿萍,原来我的地位还不如她,原来自力更生,靠双手劳动有这等好处:她可以随时转工,越来越有价值,越来越吃香,我,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长长的叹口气,拉开衣柜,本来想收拾几件衣裳到娘家去住两天,看样子要绝了这个念头才行,母亲那边是绝对不会收容我的了,而我真想离开这个家好好清醒一下,这样子哭完吵,吵完又哭,实在不是办法。

唐晶,不知唐晶是否会收容我?

我跟阿萍说:“我要出去住数日,拜托你,好好替我照顾孩子。”

“唉呀,弟弟见不到你,一下子就哭了。”阿萍说。

想到平儿那圆圆的脸蛋,心里酸痛。

我说:“他母亲自身难保,那顾得了他?”

我取出行李箱,满柜的衣服,不知收拾那一件才好。电视剧中离家出走的女人永远知道她们该带什么衣服,大把大把的塞进箱子,拾起就走,非常潇洒凄艳,而我手足无措。

我拿起手袋,披件外套,就外出找唐晶去。

她的写字楼我去过,我看看手表,早上十一点三刻。赶快,不然她就出去吃午餐了。

我叫车子赶到她的公司,后生带我进去,每个人都如火如荼地工作,打字机拍拍声,电话铃不住的响,女孩子们穿戴整齐,在室内走路都匆匆忙忙的作小跑步。

我一个人肿着眼泡苍白了脸站在大堂中央,与现实完全脱节。

我像是上一个世纪的怨妇走错了时光隧道。

唐晶迎上来,“子君。”

我眼光像遇溺的人找到了浮泡。

“过来,过来。”她把我拉进她的私人办公室,关上门,“你怎么来了?”

“我有话跟你说。”

“我马上要开会。”她看看表,“只有十分钟。”

“我要搬出来住两天,”我提起勇气,“你愿意收留我否?”

她说:“子君,这个关口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

“我要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取出手袋,掏出一串锁匙,交我手中,“假如你认为因此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不?”

“谢谢你。”我感激的说。

“我家很凄清,”她补一句,“但相当舒服,你也不用带什么过来,一切应用的东西都现成。”

女秘书推门进来,“唐小姐,等你一个人呢,一号会议室。”

“来了来了。”

唐晶临走,拍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立即离开,缓缓打量她的办公室。

一百呎松点的房间在中环的租值已经很可观了,写字枱颇大,堆满了文件,一大束笔、打字机、茶杯,另一角的茶几上堆满杂志,外套与手袋就扔在一边。

我替她拾起外套,一看牌子,还是华伦天奴的呢,为她挂起。

上班的女人也就像男人一样,需要婢妾服侍。

这份工作不简单,唐晶真能干,到底是怎么去应付的?

白色的墙壁上悬着四个斗大的隶书:“难得胡涂”。

她老板看了不知有何感想。

椅子底下有一双软底绣花鞋,大概贪舒服的时候便换上它。

以前我并没有来过唐晶的办公室,今天有种温馨与安全感,坐下来竟不大想离开。

这是属于她的天地,是她赤手空拳,咬紧牙关争取回来的,牢不可破,她多年来付出的力气得到了报酬。

空气间弥漫着唐晶的香水味,多年来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费,坐大堂挤在打字员身边的时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显露不凡,抑或每个人都有点特色,而成功以后这种特色便更受人传颂?

我认识唐晶那一年,大家只有七、八岁,念小学一年级,咱们是同一间小中大学的同学,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人家说情比姊妹,看样子直情胜过姊妹多多。

我终于离开那间写字楼,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向我投过来一眼半眼。

这些人对社会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贡献,不比我……。

我叫了一部车子往唐晶家。

真惭愧,这里我也总共只来过一两次。

开门进屋子,才知道已经装修过了。

唐晶把它布置得非常整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公寓,一目了然。

初结婚时跟涓生住宿舍,至少三千呎,随后找房子搬,两千多呎已经觉得委曲,孩子与佣人一挤,地方也不觉宽裕,反正是这里清爽。

客厅中央亦悬着四个字:“难得胡涂”。

我心情再坏也不禁笑出来,我竟不知道有比唐晶更急于要胡涂的人,这样子时时刻刻的提醒自己来达到目的。

公寓内开着自动调节的暖气,好舒适的一个窝,我除下外套。

走到她厨房去找一找,什么都没有。

一行行的罐头汤排列得像军队,唐晶真有幽默感,除此之外,尚有咖啡及茶包。她的厨房用具全部是自助式的:一插就滚,像慢锅、电饭煲、电茶壶、电热水瓶、吐司炉、搅汁器、咖啡壶……大概是为了节省时间吧。

我做了一杯热茶,慢慢地喝。

假如我也有这个窝就好了,下了班在这里一躲,外边的世界塌下来也与我无关。

假如我一直没有结婚,我也有独立的机会。

假如我的时间不是花在史家,我也可以有一番作为。

原本我以为自己已找到最佳的终身职业,现在却被“雇主”突然中止合同,叫我另谋高就。

但愿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涓生。我掩上脸。

唐晶的睡房更像个书房,没有梳妆枱,只有一张写字枱,她的化妆品一概收在抽屉里,我知道她的习惯。

我按着电毯子,躺在床上,又倦又饿,不久便转入梦乡去。

一个梦也没有,我没有再梦见那青面獠牙的女人。

是唐晶把我推醒的,“子君子君,起来吃叉烧饭。”

我一听是叉烧饭,马上垂涎,睁开眼睛,接触到陌生的白色天花板,还以为躺在大学宿舍里,那时唐晶也时时到城中烧腊店买叉烧饭。

我撑着起床,往事一幕幕如烟般在眼前转过。

“唐晶!”我悲从中来。

“别哭别哭,天大的事,吃饱再说。”

我哽咽的看着她。

“我也受够了,”她伸个懒腰叹口气,“不如我们两个人齐齐到外国的小镇做女侍去,过其宁静的生活。”

唐晶的脸比早上憔悴得多,化妆剥落,头发也乱了,然而却有一种懒洋洋的性感。

毫无疑问,追求唐晶的人应该尚有很多,她至少还是唐小姐。

“你?”我黯然说:“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职,每天到公司去对伙计发号施令……”

“你错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对我呼来喝去就真,什么伙计,我就是人家的伙计。”

“我不相信。”

“咄!”

我们简单地解决一餐。

我不置信的问:“怎么电话铃不响?没有人持着玫瑰花来约你去跳舞吃饭?”

唐晶既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且不与你讨论这个,切身的事更重要,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见一见那个辜玲玲。”

“奇怪,都想见一见丈夫的新欢,也罢,算是正常举止。”

“别再对我贫嘴了,我在子群那里已经受够。”

“请你不要将我与令妹相提并论好不好?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之间有颇大的差距?”

“见过辜玲玲,我才决定是否离婚。”我说。

我歉意地低着头,我还是令唐晶失望了。

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却窝窝囊囊的妥协着。

“有没有听过关于涓生与她的……事?”我问。

“听过一些。”

“譬如──?”

“譬如她双手忙着搓麻将,就把坐在身边的史医生的手拉过来,夹在她大腿当中。”唐晶皱皱眉头,下评语:“真低级趣味,像街上卖笑女与水兵调情的手腕。”

我呆呆的听着。涓生看女人搓麻将?他是最恨人打牌的。我不明白。他是那么畏羞的一个人,亲戚问起他当年的恋爱史,他亦会羞得脸红,我不明白他怎么肯当众演出那么肉麻的镜头。

我用手支撑着头。

我问唐晶:“涓生有没有对你说我的不是?”

唐晶笑笑,“这些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想见辜玲玲,我倒可以替你安排。”

“你怎么个安排法?”我问。

“通过涓生不就得了。”

我垂下头,无话可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心如刀割这四个字的含义。

我在唐晶的公寓躲了一夜,晚上我睡她家的长沙发。唐晶在九点多就酣睡,没法子,一整天在外头扑来扑去,晚上也难怪一碰到床就崩溃。而我却睁着眼睛无法成寐,频频上洗手间,一瞌上眼就听见平儿的哭声。

倚赖丈夫太久,一旦失去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好不容易捱到六点多,我起来做咖啡喝,唐晶的闹钟也响了。

这么早就起床,也真辛苦。

她漱口洗脸换衣服,扭开无线电听新闻,大概独居惯了,早上没有跟人说话的习惯。

我把咖啡递给她。

她摊开早报,读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长叹一声。

我原本愁容满脸,此刻倒被她引得笑出来。

我问:“你有什么愁?”

她白我一眼,“无知妇孺。”抓起外套上班去。

我到小小的露台去看她,她钻进日本房车,小车子趣怪的缓缓开出,她又出门去度过有意义的一日了。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厨房,忍不住拨电话回家。

阿萍来应电话的声音竟是焦急与慌忙的:“太太,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弟弟哭着闹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与老爷都赶来了,正在骂先生。”阿萍报告。

他们骂涓生?我倒是一阵感动,平日我与这一对老人并不太投机,没想到他们倒有点正义感。

“太太,你先回来再说吧。”阿萍说。

电话被别人接过,“子君?”是涓生的母亲。

“是。”

“我正骂涓生呢,把好好一个家庭弄得鸡犬不宁,离什么婚?我与他爹绝不答应他跟那种女明星混。你先回来再说,我跟你撑腰。”

我饮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说,他不要你,我们要你,你不走,他好轰你走不成?他现在发疯,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你不看我们两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学。”

“我,我马上来。”

“我们等你。”她挂上电话。

我一颗冷却的心又渐渐热了,明知于事无补,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没想到会是两老。

平时我也没有怎么孝顺他们……。

我连忙换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平儿的哭声,这孩子自小爱哭,声震屋瓦,足可以退贼。

美姬替我开了门,我连忙叫他,“弟弟,弟弟。”

他见是我,连忙晃着大头扑到我怀中,嚎啕大哭起来,我见儿子这样伤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亲向他厉声喝道:“你自己看看这个场面,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着头,不敢言语。

“我不想多说,你自己有个分寸才是。”他母亲叹息,“你外头那个女人又不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开手,那一般是两子之母,离婚妇人,年纪只怕比子君还大,涓生,你上她当了。”

涓生却一点也没有上当的感觉,他涨红着一张脸,只是不出声。

涓生母亲说:“现在你老婆已经回来,你好自为之。”

他们误会了,他们以为涓生与我吵嘴,只要老人家出马镇压几句便可以解决问题。

果然两老才踏出大门,涓生便指着我说:“你把我历代祖宗的牌位请出来也无用!”他转头也想走。

我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站住!”

他转过头来。 BfOC+qS8d2qC6NDiDNYwr1If4N9ebDQkXeqTwIQ/G8bCklq6hl4u5M/zfIBBWF/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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