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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蚀

暗夜无光,路途遥遥。

伍郎走着走着,走过森林、走过山路、走过铺满五色彩的街道,在古城大街小巷行走,想尽快赶回家中,见见美丽的娇妻,抱抱吐着软软乳音的儿子。

夜路总是走得慢,隐约之中,身后还传来鞋履触地的声音。

伍郎停下脚步,好奇的回过头,望向来时路,以为静夜深深,竟也有同路人。但眺目看去,暗夜中不见人迹,脚步声却没有停下,一声比一声近,还比先前快了一些。

逼近的脚步声,让伍郎蓦地心头一冷。

他急忙转身,莫名的恐惧感,让他加快脚步,亟欲拉彼此的距离。

只是,他走得愈快,后头的脚步声也赶得愈急,虽然听来还远,却已经让他颈后的汗毛根根直竖,冷汗濡溼衣衫,一边走着,一边拿着手绢频频擦拭额上的汗珠。

终于,他看见家门了。

每次晚归时,妻子总贴心的在门前,悬挂一对灯笼。

灯笼的光晕照亮黑夜,伍郎松了一口气,往家门走去,直到身影都沐浴在光晕之下。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他也无心探看,跟踪他的到底是谁,直接推开家门,踏入门槛——

啪!

一只肥嫩的小手,拍打他的脸。

伍郎醒了过来。

只见儿子歪着脑袋,眨着漆黑的大眼,傻楞楞的笑着,小手还直往他脸上拍,执意要找人玩耍。

「快过来,别吵爹爹。」妻子连忙走过来,抱起嘟嘴不依的小娃儿。「没事,你在多睡一会儿。」她体贴的说着。

屋子里飘着饭菜的香气,伍郎坐起身来,瞧着窗外的日光。

「什么时候了?」

「快晌午了。」妻子回答。「你昨天赶货回来,又睡得不好,大半夜都在呻吟,所以早晨才没唤你,想让你补补眠。」

伍郎揉揉额头,觉得仍旧疲累,象是没睡过觉似的。

对了,他前几日去养蚕人家,买了批染好的绣线。一来是挂念妻儿,二来是绣庄陈老板的女儿即将出嫁,绣娘们日夜赶工,为新娘筹备嫁妆,库存的绣线即将用尽,为了这笔大生意,他只得赶夜路回来。

或许,是心里着急,才会做了那场梦。

「还要再睡会儿吗?」体贴的妻子问。

「不用了。」他微微一笑,把梦境抛到脑后,从妻子手中接过儿子。「我跟陈老板约好了,下午就要把绣线送过去。」

「可别累着了。」

「不会。」他拥着妻儿,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静夜。

伍郎急速的走着,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近到他几乎能够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吹拂过他的后颈。

他心急如焚,只觉得不能让那人追上,步伐愈来愈急,快到已经不是走路,而是极尽全力的奔逃。

每次,只要他赶回家门前,沐浴在灯笼的光晕下,身后的脚步声就会消失。一旦踏入门槛——

「你怎么了?」妻子推了推他,轻声细问。「呻吟得好厉害啊。」她转身抱着丈夫,发现被窝里温暖,他的身子却在发冷。

「没、没事。」惊醒的伍郎喘息不已,全身汗出如浆,双腿酸痛,含糊的回答:「只是做了个恶梦。」

「你最近几日,夜里总是做恶梦。」妻子睡音浓浓,含糊的说着,睏意淹没她,呼吸再度变得深沈而规律。

伍郎在床榻上颤抖,不敢再睡。

这已经是第六日了。

从归来的那夜起,被追逐的恶梦,夜夜都来纠缠。他一夜一夜的被追逐,睡眠不能让他放松,反倒让他惊恐,为了奔逃而耗费体力,使得他白昼时倦怠不已,接连算错好几笔帐,损失不少银两。

他惧怕夜晚降临,几度忍着不睡,却又不知不觉陷入梦境。恶梦太真实,他的脚底甚至长了水泡,双腿僵硬如木。

连日的恶梦,更连累到妻儿,扰得他们也不能好好休憩。妻子的脸色愈来愈憔悴,儿子在半夜惊醒,哭闹抽噎不停,原本已经能牙牙学语,语音不清的喊爹唤娘,这几日却变得沈默,不论怎么逗弄,都一字不吭,只会放声大哭。

为了让妻儿能睡几日好觉,他把妻儿送回娘家,独自迎接第七个夜晚。

一如前几日,恶梦再现。

这次,伍郎用尽所有的力气,在深夜里奔逃。

脚底的水泡磨破,渗出的血濡溼鞋袜,他忍着疼痛,气喘吁吁的跑着,一心一意在熟悉的夜路上飞奔。

只要到家就好了。只要到家就好了。只要到家就好了。

他在心中默唸着,终于跑过百子桥,往前经过邻居家门,再绕过街角,就能看见家门口熟悉的灯笼,一旦到达灯笼下,身后诡异的追逐就停止,他就会安全的醒来——

眼前的景况,蓦地让他惊骇止步。

家门前该是亮着的灯笼,竟黯淡无光。

伍郎赫然想起,灯笼是妻子点上的,而白昼的时候,是他亲自送妻儿回娘家。今夜,没人为他点亮灯笼。

他迈开步伐,踉跄的来到家门前,急着要推门屋,门扉却动也不动,牢牢紧闭。

倏地,一只冷凉的手,搭上他的肩。

「终于追上你了。」陌生的声音愉悦的说道。

伍郎连呼吸都停了,胆颤心惊的慢慢转头,顺着肩上的手看去。

那是一个陌生人,正咧嘴笑着。

「我是魇。」那人说着,笑容愈咧愈大,露出嘴内尖锐的牙,在昏暗的夜里,那些牙更显得怵目惊心。

魇轻松从容的稍稍靠近,双眼带笑的俯身,瞬间就咬断伍郎的左手臂,津津有味的喝着血、吃着肉、啃着骨,含糊的直说好吃好吃。

伍郎看得目瞪口呆,被咬断的地方却丝毫不觉得痛——是啊,只是梦,一个恶梦而已,他当然不该觉得痛——

他在这时醒了过来。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偌大的床铺上只有他独自一人。

真是个骇人的梦啊!

他擦擦额上的冷汗,本能的伸手,去摸摸左手臂,却只摸到空荡荡的袖子。恐惧涌上喉间,他颤抖不已的拉开衣衫。

只见左肩以下,睡前明明还完好的手臂,竟然消失不见,左肩的断处浑圆,看不见伤口,更看不见半滴血,就像那只左手臂从来就不曾存在。

「啊——」

朦胧的晨光里,伍郎的哭嚎声,响遍整座砚城。

砚城,位于终年不化的雪山之下,因城型似砚,故称为砚城。

砚城之中,有座木府。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姓名,若是男人,就称为公子,若是女人,就称为姑娘。城内外若是遇上难解的事,只要来求木府的主人,没有不能解决的。

阳光明媚的午后,木府的一座庭院里,鸟语花香。

茶花盛开,努力展现最美的姿态,让坐在花凳上温柔婉约的女子,一针针的在绢布上,绣出栩栩如生的花样。红的花、绿的叶,衬托得恰到好处。

树荫为她遮挡阳光,让她所坐的角落,温度凉爽宜人,既能清楚的刺绣,又不会晒得过热。

她衣衫雅致,不显奢华,肌肤柔润如玉,柳眉弯弯,双眸像最美的梦,发间的金流苏轻轻晃动,不敢惊扰她的专注。

奴仆偶尔上前,为她斟换瓷杯里的香茗,小心的注意茶温,不敢太烫,也不敢太凉,伺候得无微不至。

就在第三朵茶花,即将刺绣完成时,一个高大健壮、皮肤黝黑的男人,径自闯入庭院,瞧见她静静刺绣时,浓眉不由得拧起。

「外头都闹得不行了,妳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绣花。」他强壮的双臂环在胸前,语带不悦,但没有指责。

绣针停顿,女子抬起头来,声音婉转。

「外头怎么了?」她问。

「有个少妇在石牌坊前跪着哭求几个时辰,双眼都快哭出血,仆人们却还是不让她进来。」察觉她真的没听见,男人的双眉拧得更紧。

女子款款起身,轻叹一声,吩咐一旁的奴仆。「快把那少妇带进来,领到大厅去。」

「但是——」奴仆迟疑着。

「别担心,你是照我的吩咐去做,不会受到责罚。」女子轻声细语,露出令人安心的浅浅笑容。

奴仆这才不再踌躇,转身往外头走去。

「那家伙在哪里?」男人不客气的问道。整座砚城里,也就唯独他一人,敢大胆的用如此口气、如此词句,称呼木府的主人。

女子嫣然一笑。

「公子就在大厅里。」

大厅之内,满是书册,散落在桌上、椅上,还有地上。

身穿白袍的男人,容貌俊逸非凡,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握著书册,双目在字里行间游走,姿态轻松惬意。散落的书册上,写满不同的文字,有的扭曲如蛇、有的斑斑点点,有的甚至完全空白。

当女子的绣鞋,踏入厅内之前,公子慵懒的扬手轻挥,所有书册瞬间消失无踪。

他抬起头来,眼里嘴角尽是深情,温润如玉的手伸向她,用最珍惜的姿势,等待她走来。他眼里只有她,容不下其他。

软嫩的小手,滑入他的掌心,两人双手交握。

「晒得热了?」他轻声问,抚着指下的花容月貌。

「还好。」她浅笑。

公子抬起头来,往厅外望了一眼,阳光就羞愧的黯淡下来,为了晒热夫人而深深愧疚。

「雷刚说,外头有少妇跪哭许久,我却没听见。」她望着丈夫,身子不由自主的靠近,无限依恋。

「是我设下封印,不让外头的声音,骚扰妳绣花的兴致。」

她咬着唇,无奈叹息。

「你太过疼宠我了。」成亲至今,他总事事以她为先,延宕过不少事情,类似的情状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回。

「不。」公子敛起笑容,认真的注视。「不论怎么疼妳、怎么宠妳,对我而言永远都不够。」他的掌心幻化出一朵红艳的茶花,仔细簪在她的发上。

如此亲暱的话语,他总也说不腻,她听得羞怯不已,粉脸比发上的茶花更红。只是,想到还有旁人在场,她羞得更厉害,娇小的身躯不敢再依偎着他。

「我已经让仆人,领少妇过来了。」她转移话题,甚至还想退开,小手却被握住不放,难以脱身。

公子望向站在一旁,不识趣的雷刚。「要不是你曾经救过她,我早就把你给杀了。」这句话听不出是真是假。

雷刚杵着不动,没将威胁当一回事,冷哼了一声。「等你把事情处理好,我立刻走人,行了吧?」

公子还未回答,夫人已急忙摇头。

「不行,你别急着走,妹妹知道肯定会伤心的。」她朝着站在大厅侧门外,恭敬垂首的奴仆说道:「快去把妹妹找来。」

奴仆福了福身,无声无息的离去,一会儿之后,就领来一位素衣少女。

望见雷刚的身影,少女未语先笑,粉嫩的唇轻启,正要说话的时候,嘶哑的哭声传来,那哭声如似撕心裂肺,听者无不心头发疼,就连盛开的花朵,都会为之凋谢。

也不知是敬畏,或是在石牌坊外头,已经跪得双脚发软,难以支撑身体,少妇一进大厅就跪下来,紧抱怀里的布包,哀切的哭泣着。

善良的夫人,听见如此悲伤的哭声,双目泪光盈盈,几滴泪珠滚落双颊,落进丈夫的手心。

公子脸色一沈,冷声下令。

「别哭了。」

哭声骤然止息,少妇抽噎着,滚滚泪水都反溢回体内,让她因曝晒而干渴的身体,得到了滋润。

「妳为什么在外头哭泣?」冷淡的声音,彷彿从至高无上处传来。

少妇跪得更低,畏惧得不敢抬头。

「为了求公子,救我丈夫一命。」

「妳丈夫在哪里?」

少妇用颤抖的手,掀开怀中的布包,才高举双手,恳求砚城内外,不论人与非人都敬畏不已的公子,能够慷慨的施舍片刻注意,换取她丈夫的一线生机。

被小心举起的,是一颗人头。

伍郎的头。

没有手、没有脚、没有身躯,仅仅剩下一颗人头。

人头双眼未闭,盈满泪水的眼珠慌乱转动,竟还能开口哀求,声音清清楚楚。「求公子救命!求公子救命啊——」

夫人讶异低呼,难以置信的看着,那颗还活着的人头。

「别怕。」公子低语,安抚妻子后,才缓步上前,双手背负在后,绕着那颗人头走了一圈。

只见那双眼珠,也跟着移动,只差没跟着转到后头去。

「你其他的部分到哪里去了?」公子问道。

睁得大大的眼睛,落下泪来。

「都、都在梦里被吃了。」

伍郎巨细靡遗的说起,梦里的追逐,直到第七日时,魇在梦里咬断他的左手臂后,他就不敢入睡,灌了一壶又一壶的浓茶,勉强支撑了三个昼夜,才不小心打了个盹,魇就再咬去他的右手臂。

从娘家返回的妻子,看见丈夫两袖空荡,双臂断处都不见血,也没喊一声疼,吓得手脚发软,差点把儿子摔落在地上。

她连忙奔出门去,向邻居们求救,等到领着邻居回来时,伍郎的左腿也不见了。

人人惊愕不已,直说这状况,不论求神问佛怕都没用,只能去求公子。

大伙儿赶紧拆下门板,把伍郎放在上头,急匆匆的走街窜巷,途中伍郎纵然惊恐,却仍不堪睏意,打了一次的盹儿,右脚就不见了,众人怕他再睡,沿途拼命的打他脸颊,在他耳边大喊大叫。

好不容易来到木府的石牌坊前,伍郎的妻子跪着哀求,一声又一声的叫唤,木府里却始终没有动静。

才稍稍不注意,伍郎又睡去,醒来身躯都消失,只剩一颗头,嘴巴张得大大的,惊恐到极点的喊叫。

妻子痛哭失声,哭喊得更大声。

在阳光曝晒下,骇然不已的伍郎,起先还会说渴说饿,旁人看着如此可怜,不忍心的递上水跟食物。妻子喂他吃、喂他喝,也都吃喝得下,只是不知是吞咽到哪里去了。

之后,他又说晒得受不了,妻子只能用布将丈夫的头包起来,用身体为他遮荫,瘫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还好雷刚路过,听见她的哭声,径自闯进木府,否则再慢上一些时间,伍郎肯定连头都没了。

听完来龙去脉,公子微微瞇起双眼,缓声说道:「你的身躯既然是在梦里被吃,那就得到梦里去找。」

伍郎与妻子,同时吓得瑟瑟发抖。

「但、但是,我丈夫就只剩这颗头,要是再入梦——」

「你们来求我,却不信任我?」冷冷的声音,寒似北风。

剎那间,屋里彷彿暗了下来,恍若由明媚的春日,掉入凛烈寒冬,教人打从骨子里冷了出来,浑身打颤。

「不敢不敢。」妻子捧着伍郎的头,胆寒的连连磕头,在那无形的寒意压迫下,整个人慢慢的、慢慢的缩小。「求公子务必救命。」

柔软的小手探出,轻扯公子衣袖,公子低头,看见夫人娇美的脸,满盈一室的迫人寒气,瞬间缓解许多。

「不要气恼,她只是救夫心切,无意对你不敬。」夫人很能体恤,柔声安抚丈夫,每说出一个字,公子森冷的神色,就转趋和缓。

「罢了,反正那梦里的魇,是让妳落泪的罪魁祸首,我非得严惩不可。」他从来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儿的不快,命令花卉不顾四季,为她终年绽放;日光不能晒热她、寒风不能吹冷她,而那只魇鬼竟惹得她落泪!

公子走上前,俯身望着伍郎的人头,身穿白袍的俊逸模样,清楚的映在那双惶恐大张的眼瞳之中。

「睡。」

简单一个字,就远远强烈过求生意志,伍郎眼神涣散,眼皮缓慢盖下。

在他双眼即将紧闭时,公子化做一道白光,穿透他的眼瞳,瞬间消失不见。

梦。

又是静夜深深。

不同于前几次,仅剩人头的伍郎,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惊慌的乱转眼珠,感觉冷汗从额头冒出,一颗颗的滑下。

轻巧的跳跃声,从后方靠近,连脚步声也听得出无限欢欣。

魇鬼把他捧了起来,转过去四目交接。全身仅剩头部与他不同,其余身躯、双手、双脚,原本都是属于他的。

伍郎清楚的记得,左手臂弧形的疤痕,是八岁那年被镰刀划伤;右肩肤色较浅的那块,是去河边抓鱼,擦伤后长出的新皮;左脚的烫伤,是为了接住跌下床的儿子,被滚落的通红煤炭所灼——

「这是我的身体!」伍郎哭喊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夺去。「把我的身体还给我!」他恐惧的哀鸣。

魇鬼却笑了。

「既然被我吃了,就是属于我的了。」他伸出滑腻腻的舌头,舔着伍郎的脸颊,在享用美食之前,先品尝一些滋味,舍不得太快吃掉。「只要再吃了你的头,我就拥有齐全的肉体,能在白昼之下行走,不必再困在梦里。」舌头舔了再舔,唾液都滴下来。

「不要!我有妻子、还有儿子,他们都在等着我,我不能被你吃掉。」伍郎哭喊着,想躲开乱扫的舌头,却连转头都做不到。

「别担心,我会代替你,照顾你的妻儿。」魇鬼安慰着,随即咧开嘴,露出锐利的牙,迫不及待的大口咬下。

曾轻易咀嚼伍郎四肢与身躯的利齿,就要触及头颅时,两道白光从伍郎的双眼射出,狠狠戳进魇鬼的眼。

魇鬼发出凄厉惨叫,顾不得手中美食,把伍郎的头颅抛开,双手摀着眼睛,痛苦的在地上打滚。

「你带来了什么?你带来了什么?」痛苦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与恐惧,透明浓稠的液体,从眼中涌出。因为液体的流失,魇鬼的脸变得干枯,发丝全都落尽,薄薄的皮肤贴着头骨,还愈绷愈紧,连眼皮都无法闭上。

从伍郎双眼射出的两道白光,逐渐合而为一,公子的身影冉冉出现,散发的光芒照亮梦境最黑暗的角落。他站在白光之中,睨视满地打滚的魇鬼,衣衫无风自飘。

即使双眼已瞎,那美丽至极,也恐怖至极的影像,还是穿透空洞的眼眶,映射在他脑中。他恐惧的狼狈后退,企图远离那俊美的男子,就怕会再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魇鬼忿忿不平的质问,扯得太薄的皮,因为说话而一片片掉落,露出枯槁的肉与白色的骨。

「我不是要阻止你。」公子面无表情,洁净的足尖不曾触地,翩然来到魇鬼身前,一字一句缓声说道:「我是要杀了你。」说完,他抓住魇鬼的头,连同夺来的身躯,一同拖到伍郎面前。

「你的梦该醒了。」

霎那之间,伍郎眼前一亮。

四周不再是漆黑的梦境,而是已经回到木府的大厅。他诧异的直眨眼睛,看见公子一如梦境之中,就站在他眼前,手里还拖着那只魇鬼。

无法存活于白昼的魇鬼,头颅被日光一晒,就热烫得冒烟,疼痛得高声惨叫。公子的手稍稍用力,冒烟的头颅化为粉末,惨叫顿时中断,只剩伍郎的身躯软软倒卧。

虽然是救回身躯,但丈夫仍是身首异处,少妇心里着急,却不敢开口,就怕说错话又会惹怒公子,只能担忧的望向夫人。

「别担心,只要缝上就好了。」夫人露出笑容,从衣袖中取出针与绣线,交到少妇手里。

「多谢夫人。」少妇感激涕零,接过针线后,就将丈夫的头颅缝在身躯上,缝的时候还格外紧密,就怕他往后喝水时漏了。

当她缝妥最后一针,打好线结后,伍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他先试着动动手指,确定手指能动后,才试着动动手臂,接着是双脚,还有身躯。虽然还有些虚软,但他缓慢站起身来,欣喜发现原本被魇鬼夺去的,如今全都回来了。

唯一与先前不同的,是他的颈间,多了一道细密的缝线。

不敢久留的夫妻,千恩万谢后,跟随在自行提议要带他们离开的雷刚身后,连头也不敢回,撑着发软的双腿,尽速离开庭院深深的木府。

看着愈走愈远的高大背影,夫人有些埋怨,望着丈夫说道:「你怎么不留住雷刚,就这么让他走了?」

「算他识相,知道该早早走人。」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来烦扰他们夫妻,即使是好友雷刚也一样。他成亲后这些年来只是忍受雷刚,其实并不再欢迎。

「但是,这么一来,妹妹就要失望了。」夫人疼惜的说着。她与丈夫是如此幸福,自然也希望,妹妹能有好归宿。

素衣少女站在门前,已经看不见雷刚,却依旧没有转身。她很年轻,面容还带着一分稚气,双眼清澄如水。

「他会再来的。」少女的声音脆脆的,格外悦耳动听。

「别去想他。」公子转回妻子的脸,不让她看着别的东西。「妳只能想着我,知道吗?」他柔声哄着,拿掉她发间的茶花,再幻出另一朵更红、更艳的,重新为她簪上。

只是,刚簪上夫人的发时,那朵艳丽至极的茶花,就蓦地枯萎,色泽变得黯淡,花瓣一片片凋零,落在大厅的地上。

公子神色一凛,又幻出一朵茶花。这次,幻出的茶花,并非绽放正盛,而是已带枯色,还没簪上夫人的发,就凋零落尽。他一在而再的幻出茶花,却一朵比一朵枯萎,凋零得也更快,到最后他能幻出的,只剩一根枯枝。

许久许久没见过,花儿凋零的夫人,看着遍地落花,不解的抬起头来,发现丈夫的神色比枯萎的花瓣更难看千万倍。她从来不曾看过,他如此震惊的模样,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以为,不可能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无所不能的他感到惊愕。

「发生了什么事?」她急急追问,双手捧着丈夫的脸,指下冰冷的肌肤,让她更加不安。

是什么人或非人伤害了他吗?

有什么人或非人,能够伤害得了他?

公子丢开手中的枯枝,紧紧抱住妻子,整个人僵硬紧绷。这些年来,即使面对最可怕的妖魔,他也能从容以对、面不改色,但是如今——

时间到了。

他将妻子抱得更紧,耳畔却听见,没有说出口的话语,被脆脆的嗓音说出。

「时间到了。」少女转过身来,清澄的双眼,注视着紧紧相拥的夫妻。

「妹妹,妳说什么?时间?什么时间?」夫人更困惑。

「我不是妳的妹妹,这些日子以来,我只是让你们以为,我是妳妹妹。」少女轻轻摇头,素衣散发出柔和的光泽,眸子望向公子。「你太专注于她,还有那些书册,才让我有机会趁虚而入。」

她双袖一扬,原本被公子隐没的书册全都现形,每一册都浮在半空中,充塞在大厅之内,如重瓣的花或是蝶,书页翻飞时窸唆有声,一声声都是责备。

「当你开始搜罗,这些入魔之法的书册,神族就起了疑心。」她伸手画了个无形的圆,被粉红色指尖触及的书册,全都着了火,一本又一本的燃烧,迅速的蔓延开来。

火光熊熊,映在她的素衣上,宛如一朵朵艳丽的花。

「你知道规矩。」她静静的说。「每一任主人掌管砚城的时间,只有五十年。期满之后,卸任的主人,就必须献出最在乎的那人,如此才得以维持砚城的平衡。」

公子面容扭曲,怒声大叫。

「不!」

「五十年期满,你可以卸任了,请把夫人交给我。」少女伸出手来,书册在她四周燃烧,却不能伤她分毫,火焰虔诚的膜拜她的发、她的衣。「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不会把她交给妳!」

「卸任的主人,就能成为神族,永远不老不死。」少女劝说着,没有催逼。「只要成为神族,你就能拥有任何东西。」

「不能与她厮守,我不老不死,甚至拥有天地,都没有意义。」公子表情狰狞,咆哮出声。「我宁可入魔,也不会牺牲她!」他挥手劈向少女,一道强烈的光芒吞噬火焰,力量强大得足以劈开整座砚城。

少女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的、轻轻的,就挡下那道光芒。

凶悍狠绝的光芒,毫不反抗的融化臣服,落在她的衣衫上,心甘情愿为她的衣衫染上淡淡的光泽。

这么强大的力量,他不但未曾见过,甚至未曾想象过。

「妳是谁?」他的声音竟在抖。

「现在,」她声音柔和,字字清晰,脆脆的语音回荡在大厅中。「我是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她宣布。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若是男人,就称为公子;若是女人,就称为姑娘。

接替他的人,竟是个犹有稚气的少女。

他低头望向怀中的妻子,轻抚过她的轮廓,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他的手、他的吻都那么冰冷。

「夫君?」惶恐不已的夫人,不愿意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他坚定的推到身后。然后,他放开了她的手。

白袍的颜色,渐次转灰,随着每次心跳就更深、更浓,黯淡到灰的最尽头,是深不可测的黑,他跨过了一道不能绝对不能跨过的界线。为了保住妻子,他放弃一切,宁可成魔。

少女衣衫上的色泽,悄然褪尽,光芒回噬扑击,裹住他全身,缠抱得愈来愈紧。他先前释放的力量,为了讨少女欢心,反过来綑绑他,一层又一层的紧缩,甚至将白袍上的黑色,全都拧扭出来,化做地上的一滩黑水。

粉嫩的指尖,划过绸衣,分开彼此的牵连。

他眼睁睁看着,少女一步步走向妻子,身躯激狂扭动,放声吶喊:「住手,把她还给我!」吐出口的每个字,都沾着血。

少女转过身来,看着双眼通红,狂乱得几乎要失去人形的公子。

「我不能纵容你危害砚城。」她举起手来,空气都倏地收摄,日光消失,太阳在她手心中亮起,炙热刺眼,让他双目全瞎、身躯融化。

残存的听觉,听见那可恨的声音,脆声宣布: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万里之外,不得再归回砚城。」

强大的力量扑向他,象是太阳砸落在身上,他腾空飞起,像颗慧星般远离砚城、远离心爱的妻子,在无尽的痛楚中吶喊:

「把她还给我——」

砚城之底,深之又深的石缝中,魔物微微一动。

它醒了。

从那个三年多前,被迫与妻子分开的恶梦中惊醒。这些日子以来,它夜夜都会梦见,那日的景况。

泪水,从深陷的眼窝流出,滴落到石上,腐蚀出一个个凹洞。

它不想做那个梦,却更不想忘却那个梦,因为那是它与妻子最后的记忆。它宁可保留浓烈的恨意,在梦中一遍遍重温,让恨意侵蚀它的良知、它的魂魄、它的身躯。

如此,它才能化为最黑暗的魔,延着碎落的粉末,一点一滴的充补,爬行过万里之遥,回到砚城。

它要来找回妻子。

它深爱的妻子啊!

把她还给我。

没有心的魔物,哀伤的无声呢喃。

把她还给我。

它张开嘴,深深的、恨恨的,咬住自己的手,直到咬出腥臭的液体。

把她还给我。

带着疼痛,它闭上双眼,期待能再度梦见那个恶梦,梦里有妻子的柔情、妻子的温度、妻子的发香……

魔物在入睡前,流着腐蚀的泪,哀凄的低语着:

「把她还给我。」 w8+XqDtHHGQjlBjxHwEBkN/yQhmHQCdx9C1GLAIA/Pco5auXZnRazItWJFauam6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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