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南方,最后一座终年积雪不化的雪山下,有着一座城。
城形如大砚,被称砚城。
那座城景色优美、花木茂盛,家家户户前都流淌清澈的水。城里住着人,以及非人,还有精怪与妖物,彼此相处还算融洽,维持着巧妙的平衡。
关于砚城的传说,有的真、有的假;有的教人害怕、有的令人玩味不已,曾涉足过的人,回来后所说的都不同,人人各执一词,彷彿拜访过的是不同的城。
人们来来去去,唯有雪山屹立,静静看顾着砚城。
雪山护卫这座城。
雪山凝望这座城。
城内城外的种种,在雪山下一览无遗。
传说将被验证。
故事,开始了。
砚城里的人们,有独特的生活,更有独特的文字。
在砚城的西方,有一座墙。
墙的历史,跟砚城一样久远。墙上的石砖,雕着比砚城与石墙,更古老许多的文字。
这是一座识字墙。
墙上有三百六十五块石砖,每日清晨,东方升起的日光,就照亮了一块石砖,砚城内外十岁以下的孩子,会聚集在这儿,在一名师者的教导下,学习那块石砖上的文字。
他们把竹子削尖,做成了竹笔,沾着松明烟与断续根制的墨水,在山棉与构树皮做的土纸上,照着石砖上的文字,认真的绘写。
夏天的时候,当日光照拂字砖,马队正要入城,马背上装满一袋又一袋的茶叶,阵阵的茶香,闻得孩子们都不专心了。
瑞雪飘飘时,土纸上写的是。隔了一天,日光落在字砖上,孩子们就懂得,当天际不断落下白雪的时候,就是冬天。
春暖得穿不住袄子的那天清晨,孩子们来到石墙前。但是他们找了又找,却还是找不到,墙上最亮的那块砖。
该有石砖的地方,只剩下平平整整的墙,不剩半点痕迹,那块空墙,亮得让大伙儿心里发慌。
有块砖不见了。
有个字消失了。
找累的孩子们,个个红了眼眶,全都哭了起来。
异变开始蔓延。
不见了。
不见了。
怎么全都不见了?
砚城里的人们,错愕又惊慌。
明明是春光暖暖,该是百花盛开的日子,但是今早开门一瞧,城里城外却瞧不见半朵花。
春梅树上,只剩嫩绿的叶;而樱花树上,连叶子都没有。前一天万紫千红,粉嫩的、娇艳的、大如茶盘、小如十五岁少女拇指的指甲盖的花儿们,全都不见了,只余下渺渺的花香。
金针花没了,餐桌上少了一道菜。茉莉花没了,糕饼铺子开不了炉。玫瑰、丁香、月季、白玉兰、晚香玉都没了,炼香油做香膏的师傅,个个愁眉苦脸。
寻不见花,采不到蜜,就连彩蝶与蜜蜂们,也都意兴阑珊。
束手无策的人们、彩蝶、蜜蜂,还有失去花朵,而寂寞的绿树们,开始络绎不绝的前往木府。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任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姓名,男的称为公子,女的称为姑娘,不论是人或是非人的事情,只要来求木府的主人,没有不能解决的。
吵杂的声音,打断春日的好眠。
慵懒的呻吟绵绵长长,年轻的女人睁开眼,被吵得终于醒来。
门外的人声,传不进木府,但是府里的庭院,每棵树、每株草,有的大声、有的小声,全都在议论着,听在她耳里隆隆的作响,再也睡不着。
“不见了。”树这么说。
“不见了。”草这么说。
“不见了。”就连伺候她更衣梳洗的灰衣丫鬟,也这么告诉她。“姑娘,所有的花都不见了。”
桌上搁着一盏茶,还冒着热烫的烟,她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发现茶碗里只剩黝翠的茶叶,连熏香用的茉莉,也消失无踪。
姑娘在大厅里,听着各方提供的线索。
“昨日夜里,晚香玉还开着。”晚睡的人这么说。
“太阳刚升起时,城里还采得着蜜。”早起的粉蝶这么说。
忙碌的蜜蜂,在大厅里飞进飞去,最后落在姑娘的发上,说出最详尽的讯息。“今早,有个旅人拿走识字墙的一块砖,离开了砚城,经过的地方到处开着花。”蜜蜂们倾巢而出,追着旅人的行踪,再一一回报。
姑娘眨着清澄的眼,美丽的容颜,还带着一分稚气。她用脆脆的嗓音,轻声问道:
“那旅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东边。”
“那旅人是乘车、骑马,还是走路?”
“走路。”
她想了一会儿。
既然是走路,那么旅人与石砖,应该距离砚城还不远。她要是尽快追上去,就可以赶在旅人踏进雾海之前,将石砖追回来。
雾海是一片沼泽,边缘有摆渡人,外人出入砚城,都必须经过雾海。天晴时乘船,不到一刻钟就能到雾海的彼端,若是遇上天阴的时候,就无法判定,要花费多久的时间。
她望着窗外,正在瞧着天色,灰衣人却搀扶着一个老人,走进了大厅里。
老人家头发、胡须,都白得像是雪。他哭着哭着,哭得好伤心,胡须跟衣裳,都被眼泪沾湿。
“姑娘,您得想想办法。”他泪眼汪汪,像是同时失去了所有的孩子与孙子,哭得肝肠寸断。“我家的花儿,一朵都不剩了。”他是历代相传的护花人,看顾雪山南麓的一树茶花,从少年、青年、壮年到老年,一生全给了那树茶花。
瞧见满树的数千朵茶花,在眨眼间消失,他悲痛得差点昏厥。
老人的哭声,回荡在大厅内,惹得人们都哭了。然后,粉蝶、蜜蜂,跟庭院里的草啊树啊,也跟着哭了起来。
砚城内外,每个时节都有不同的花盛开。一旦没了花,周遭就失去了颜色,就连砚城也不再是砚城。
姑娘只能安慰大伙儿。
“别哭了、别哭了,我这就去把花找回来。”
她刚走出木府,石牌坊的下头,已经有个肤色黝黑的男人,骑在枣红大马上,正在等着她。
“上来,我送你去。”男人伸出手来。
她嫣然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伸出软软的小手。男人稍一用劲,就把她带上马,用高大的身躯,将娇小的她护卫在身前。
“朝东方走。”她转过身来,抬头仰望,用脆而悦耳的声音告诉他。“要很快。”
“多快?”他问。
“像夏天的晚风那么快。”
一抖缰绳,枣红大马就奔跑了起来,载着他们穿过街道,飞奔出了砚城,速度快得没有人瞧得见,只感觉一阵风经过。
沿着雪山边缘奔驰,眼前是宽阔的平原,土壤受到雪水滋润,在这个时节里,遍地都该是黄澄澄的油菜花。
但是,这会儿触目所及,油菜花全都枯黄了,就连绿叶也显得憔悴。
姑娘轻拍男人的手,男人就扯住缰绳,停下马儿。
“你们怎么了?”她弯下身子,问着油菜花,乌黑的长发也像瀑布般流泄。
枯萎的花无力回答,倒是垂头的绿叶,还能挤出一些声音。
“我们太累了。”绿叶累得连晃动的力气都没有。“不久前有个旅人经过,他走过的时候,我们无法控制的开花又开花,把这一季的力量都耗尽。”
“请问,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东边。”绿叶的回答,跟蜜蜂一样。
“谢谢你。”她说道,再度拍了拍男人的手。
男人先拉住她的身子,确定她坐好之后,才又策马奔驰起来。枯黄的油菜花田,飞快的往后逝去,马的速度连风都追不上。
油菜花田的尽头,是一处水潭,潭边坐着一个小女孩。她满头白发,衣裳是黯淡的黄褐色,正用手抚着心口,不断喘着气。
马儿在水潭边停下。
“你还好吗?”姑娘关怀的问道,认出那小女孩,是桃树的精魄。
小女孩抬起头来,仍是喘个不停,眼里满是泪水。“刚刚有个旅人经过,在这儿歇息了一会儿。我不知怎么的,开了好多好多的花。我年纪还小,不该开那么多的花,那旅人离开后,花也凋谢了,我就成了这副模样。”她啜泣着。
“请问,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小女孩伸出手,指着东边。
“谢谢你。”姑娘说道,用脆亮的嗓音,安慰对方。“我会尽快回来帮你的。”
小女孩抽噎着,一边点了点头。
马儿再度往东方前进,进入杉木森林,花粉如浓雾般袭来,男人用袖子捂住她的口鼻,保护她不吸入那些花粉。
花粉太浓,几乎遮住了去路,当马蹄踏过时,地上厚厚的花粉,就被踩出一个个蹄印。
呻吟的声音、啜泣的声音、咳嗽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小手,覆盖在男人的大手上,男人就扯缰停马。
仔细一看,在厚厚的花粉下,趴伏着众多动物。
金丝猴不断咳嗽,拼命的抖动,还是抖不干净,毛皮里的花粉。羚羊则是歪来倒去,被花粉矇了眼,在森林里乱转,却一次又一次撞到杉木。一对犀鸟聚靠在一起,母鸟倒地呻吟着,公鸟焦急不已,用喙轻触母鸟,虽然清除了些许花粉,但又有更多花粉飘落下来。
金丝猴看见她,急着忙挥手。
“快走快走,别在这里逗留。”
她摇摇头,非要问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旅人刚刚走过,杉木就全开了花,花粉全落了下来,害惨了我们。”金丝猴咳啊咳,还打了好几个喷嚏。“你快走,别落得跟我们一样,想走也走不了。”
花粉太浓,伸手不见五指,一只躲在树洞里的小云豹,好心的指点了方向。
“从这个方向走,很快就可以离开杉木森林。”它躲在树洞里,竖着耳朵,一步都不敢踏出来。“那个旅人也是往那里去的。”
男人立刻策马前行,连让她道谢的时间都不留。粉雾从浓而渐渐的、渐渐的淡薄,日光终于能够穿透粉雾,四周逐渐变得清晰,杉木森林的阴影,终于被拋在脑后。
森林外,是全然不同的光景。
触目所及,全是花。
茶花、梅花、樱花、桃花、菊花、茉莉花、金银花,各式各样的花,全在同一个时节绽放,色艳香浓,让人目不暇给。
花海之中,有个男人正往前走着。花朵以他为中心,簇拥绽放着,当他走过之后,鲜艳的花就迅速枯萎。
她远远就看见那个旅人,也看见了旅人的前方,有阵灰黑色的浓雾。浓雾的边缘,依稀可以看见,码头以及摆渡人的轮廓。
旅人尚未踏进雾海!
身后的男人,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说:
“我们追上了。”
连云愈走愈快,心里也愈来愈惊慌。
他是个俊美的年轻人,写得一手好字,习惯四处旅行,几日之前才来到砚城。白昼时,他沿着蛛网般的街巷走动,跟当地人攀谈闲聊,入夜后,就跟新结交的朋友们,一起喝着琥珀色的窖酒,直到酩酊大醉。
今早,在离开砚城前,他特地来到识字墙前,观赏那些图画般的字。
日光透出云层,照亮一块石砖,吸引了他的视线,刻在砖上的那朵花,耀眼得像是活了过来。
连云在石墙前叹息,突然觉得,从不曾见过,这么美的字。
为了留下这份美丽,他拿出随身的墨与纸,用最温柔的动作,像是怕碰疼那朵花似的,印了一张拓。
只是,纸上的拓痕还没干,石墙却发出一声轻响。那块石砖应声落下,砖上的那朵花,像个心甘情愿的少女,投入他的双手。
他被私心蒙蔽,瞬间只想到要收藏这份美丽,就带着那块石砖,一同离开了砚城。
但,怪事发生了。
各式各样的花,全都罔顾时节,当连云经过时,就一股脑儿的绽放。
当他走过油菜花田,油菜花的颜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鲜黄耀眼。当他在水潭边休息,潭边的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像是一瞬间就经历了数十个春季。而在他走过杉木森林时,每一株杉木都开了花,花粉的浓雾,在他经过之后,就弥漫了整座森林。
连云的行囊里,长出绿嫩的藤蔓,卷绕他的头发、他的衣裳、他的鞋袜,在他全身上下,都开满了花。
他拿出水囊,想要喝水解渴,但是从水囊里倒出来却不是水,而是无数细小的花朵。
当他伸手,掬起路边的清泉,清水就化成了满掌鲜花。当他饥肠辘辘,取出干粮,放进口里咀嚼时,许许多多大朵小朵的花,就塞满了他的嘴,甚至还涌了出来。
他不能吃、不能喝,更不敢停下来。
连云埋头赶路,而身上的藤蔓,愈长愈茂盛,每走一步,就又有一朵花,在他身上绽放。
他愈来愈恐惧,脚步也愈来愈快。
走出杉木森林后,雾海就在不远处的前方。他走得更快,急着要搭上渡船,离开这个地方,以及这些异象。
就在这个时候,他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脆脆的呼喊。
“请等等!”
当他们追上连云时,他整个人都快被花淹没了。
肤色黝黑的男人先下了马,再将她抱了下来。她先望了望连云的左肩,才将视线转向连云,轻声说道。
“我是砚城的人。”姑娘注视着他。“请问,你是不是从砚城里,带走了某样东西?”
虽然她的口气里,没有半点责怪,但连云仍惭愧得脸红了。
“是的。”
“可以请你还给我吗?”姑娘问。
连云不是恶人,此生也从未偷窃过,心里纵然舍不得,却还是羞愧的点头,解下了行囊,想找出那块砖,才好物归原主。但是,不论他怎么找,行囊里却只有满满的鲜花,他掏了又掏,却只是掏出一把又一把的花。
“我明明就放在这里的。”连云困惑极了。
姑娘叹了一口气。
“花儿,跟我回去。”她说道。
“不要!”
少女的声音,乍然响起。
连云吓了一跳。那声音靠得很近很近,就在他的左肩上。他转过头去,起初什么也看不到,但渐渐的就看见,左肩上像是有团漂浮的雾。
嫩绿的藤蔓,一圈又一圈的环绕他的颈项,轻雾逐渐凝聚,在他的注视之下,化做一个美丽少女。
“我要跟他走。”花儿说道,穿着藤蔓与花瓣交织的衣裳,每说一个字,就有一朵花盛开。
姑娘耐心十足,劝着哄着。
“你能跟着他走多远呢?”她指着前方不远处,苍茫无边的雾海。“一旦进了雾海,你的精魄就会被吞噬。”
花儿倔强的咬着唇,满脸委屈,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都开成一朵一朵的小花。
“但是,我喜欢他。”她哭着。
这个俊美的旅人,在她最美丽的时刻出现,用修长温暖的手指,轻轻触摸着她。他的动作那么温柔、身体那么温暖,像是花最向往的春天,她觉得自己在识字墙上,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等待他。
于是,她决定了,不论海角天涯,都要跟着这个男人。
姑娘极有耐心的劝着。
“雾海只允许人类经过,会吞噬一切非人的存在。”脆脆的嗓音,听来语重心长。“进入雾海后,你就会消失。”
“我知道我知道!”花儿哭得好伤心,注视连云的双眸,充满了深情。“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就是喜欢他,我要跟他在一起。”藤蔓化作白嫩的手臂,圈绕着连云的颈项。
连云目瞪口呆,望着左肩上的少女,不知该怎么办。
“听我的话,让我来想想办法。”姑娘说道。
“能有什么办法?”
花儿气恼的跺跺脚,模样娇憨,无数的花从她身上滚落。
姑娘转过头去,看着困惑的连云,轻声解释。“花儿是砚城的居民,不能离开砚城。但是,她喜欢上了你。”
连云看了看花儿,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却还有些欢喜,并不因为花儿不是人,就恐惧她、厌恶她。花儿的美丽与深情,都深深感动了他。
“我也喜欢她。”他鼓起勇气说道。
花儿欣喜的颤抖着,四周的繁花化为海,包围着他们。
姑娘再度开口。
“不过,若是跟你走,她就会消失。”
连云满脸诧异,露出不舍的表情。
那样温柔的神情,反而让花儿下定决心,她不断摇头,任性的啜泣,双手将连云圈绕得更紧。
“别说了,我不在乎会不会消失,我就是要跟他走。”她罔顾姑娘的劝告,缠绕着他的全身,用藤蔓催促着他的双腿前进。“我们走,我愿意跟你进雾海,再也不回来。”就算会消失,她也要跟随这个男人。
连云的身体,被藤蔓拉着扯着,一步又一步,完全不受他的控制,笔直往雾海走去。
“停下来!”他惊慌的说。
花儿不肯。
“不,我们走!我们走!”
连云伸出手,抓住路旁的一棵茶花树。数百朵艳红的茶花,像是被惊吓的小姑娘,瞬间同时绽放,因为他的扯动,瑟瑟颤抖着。
嫩绿色的藤蔓,无声无息的抽长,在他的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一根根的扳开他的指,不让他握住茶花。
花儿拉扯着连云,往雾海而去,非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决心有多么强烈。四周的花朵,开放到近乎癲狂,更鲜艳、更浓郁、更灿烂。
就在花色艳到不能再艳、花香浓到不能再浓的时候,花儿跟连云已经踏上了,雾海的码头。
花开始凋谢了。
每往前走一步,花儿身上的花朵,就大量的掉落,藤蔓也开始枯黄。花儿的容貌也起了变化。
起初,她看来还是个青春少女。
但,每往前走一步,她的容貌就迅速老化,乌黑的长发,也一寸寸转白。
连云眼睁睁看着她的衰老,大惊失色,心痛得像是有刀在割。“不,别往前走了!停下来、停下来!”他拼命挣扎、不断劝阻。
花儿不肯听。
“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她告诉他,声音跟容貌,已经是中年妇女的模样。
码头边,那艘渡船上,穿着黑斗蓬的摆渡人,露出淡淡的笑意,朝着他们轻轻招手。
花儿往前走,一步、一步,又一步。
花瓣凋落,藤蔓枯老,一根又一根的断裂,再也扯不动连云。他一手抱住码头上的木桩,另一手揽住花儿的腰,不肯放开。
“别过去,我不要你消失!”他呼喊着,用尽所有的力气,终于留住衰老虚弱的她。
花儿再也支撑不住,虚软的倒下。只是接触到雾海的边缘,她的力量就迅速衰竭,枯萎得快要粉碎。
连云抱住她,双眼注视着她,焦急而心疼。
花儿惨叫一声,用满是皱纹的双手,遮住自己憔悴的脸,不愿意让心爱的男人看见,她这时候的模样。
这时,姑娘走了过来,当她踏上码头,盘桓不散的雾,就被驱逐。她在花儿的身边蹲下,伸出手来,缓慢的拂过花儿。
嫩嫩的指尖经过,原本枯黄的,重新变得翠绿;原本衰老的,再度变得青春。花儿从白发老妇,又恢复成青春少女。
想到不能跟随心爱的人,花儿掩着脸,靠在连云的怀里,嘤嘤啜泣着。
姑娘开口。
“我有个办法。”
哭声停止了,花儿抬起头来,满眼都是泪。连云也转过头来。
姑娘用脆脆的嗓音,问道:
“你愿不愿意,在每年的这一天,都回到砚城来?”她询问着连云。
“什么?”
“每年只有这一天,花儿才能化成人形。”
连云点点头,认真倾听。
姑娘继续说道:“如果,你能在每年的这一日,都回到砚城,你们就能年年相见。”
“一年只有一天吗?”连云问道,表情有些惆怅。
“是的。”
花儿含着泪,不敢说话,只注视着连云。
他只考虑了一会儿,就有了答案。他抱紧了怀里的花儿,望着她的眼睛,温柔的抚着她的发。
“我答应你,每年的今天,都会到砚城来见你。”
“每年都会?”花儿的声音颤抖着。
连云严肃的点头。
“每年都会。”
花儿贴进连云的怀里,啜泣颤抖着。嫩绿的藤蔓再度生长,以蓬勃的速度,一圈又一圈,包围了两个人,无数鲜花绽放,遮住两人的身影,直到旁人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当两人分开,一起站起来的时候,鲜花才纷纷落了下来。
花儿羞红着脸,牵握着连云的手,依依不舍的交代。“明年的今天,你一定要再回来。”
连云允诺。
“我会的。”
两人轻声细语,浓情蜜意了好一会儿,直到日光渐渐偏西,姑娘才轻声催促着。
“我们得赶在日落前回到砚城。”她提醒。
花儿无奈的点头,又靠在连云耳畔,低语了几句话,才松开他的双手。从她眼里落下的泪,变成一阵细雨。
雨水洗去了杉木森林里的花粉迷雾,滋润了水潭旁的桃树精,也浇灌了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无数黄澄澄的小花,再度盛开。
连云虽然不舍,却也只能在催促下,转身走向渡船。
直到情郎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雾海中,花儿才心甘情愿的,恢复成一块砖。跟先前不同的,是砖上的字痕,已从原本的黑色,变成了如少女脸颊般的酡红。
姑娘用随身的锦帕,小心的包起石砖,捧在怀里头。肤色黝黑的男人,驾驭着枣红大马,赶在日落之前,回到了砚城的识字砖前。
在日光消失的前一刻,那块砖终于回到墙上。当姑娘的手指,轻轻抚过,石砖与墙之间的缝隙就消失不见,像是从来不曾分开过。
姑娘退开一步,终于松了一口气。
肤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后,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悄悄问她:“如果,那个男人不守信用呢?”
“那就非得再忙上一场不可了。”她悄声回答。
男人发出一声轻笑,然后说:
“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嫣然一笑,再度将小手伸给他。
入夜了,花香渐浓。
砚城里的每朵花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