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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多元时代的空谷足音

蔡朝阳

《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堪称民国第一种在现代学制之下的国文课本,由庄俞、沈颐编纂,高凤谦、张元济校订,商务印书馆出版。几位大师级的人物联手,堪称绝配,因而这种小学教材,不可复制,是空谷足音。如今100年后重排出版,使我们得以窥见20世纪的小学教育的面貌,令人深思。确实,这种图文并茂的教科书,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想必我们想象不到这100年前的小学课本,能达到这样的高度。语言通俗易懂,插画稚拙可喜,即便当前电脑时代的儿童看到,也鲜有不喜欢的。

民国初年的教材,完全是一种草创,因为没有历史经验可以借鉴。但是这些教材表现出来的水平之高,却令人震惊。晚清政府在1905年将科举制废除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科举没了,意味着整个教育体制就必须改变。因为新学开办,与之相适应的新教材的编纂,便成为当务之急。所以,无论是《共和国教科书》还是《开明国语课本》,都是面向新时代的教材改革的产物。从此,“四书五经”等建立在东方专制基础上的为封建王权服务的传统教育日渐衰微。而面向新时代的,着眼于公民个体培养的,带着新文化的体温的教材,崭露头角。笔者觉得我们需要在这个高度上,以及当时的历史背景上来看待这些民国教科书,才可能得出较为客观公正的评价。

正如编者在《新国文编辑大意》里说的,本书以养成共和国民智人格为目的,唯所有材料,必求“合于儿童心理,不为好高骛远之论”。

叶至善先生在回忆他当时所读的国文教材时,曾引用父亲叶圣陶的话说:“给孩子们编写语文课本,当然要着眼于培养他们的阅读能力和写作能力,因而教材必须符合语文训练的规律和程序。但这还不够,小学生还是儿童,他们的语文课本必须是儿童文学,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使他们乐于阅读,从而发展他们多方面的智慧。”这段话是非常高明的,立足在语文的教育,但不局限于语文本身,而是有一个更大的关怀。而这种见解,在当时恰是共识。《共和国教科书》编者在编辑大意里也提到这句:本书文字力求活泼,以引起儿童之兴趣。我们看到《共和国教科书》循序渐进,不急不躁,可见编纂者深谙“教育是慢的艺术”这一道理。

这套教科书在笔者看来,高明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充分尊重孩童的主体性,遵循孩童认知的特点。这至少说明两点,首先是编写者有足够的儿童心理学的知识;其次,也许是更重要的,他们能有足够的尊重,去尊重孩子的世界,尊重这个万物有灵的美好存在。就课文本身来看,低幼阶段以绘画为主,生字出现极少。第一课,仅是一个“人”字,配画则是一家三代。人,构成家庭,而家庭则是社会的基础。这个设想,有着中国文化传统中家庭伦理的基础。既尊重传统,又面向现代,编纂者之立意,由此可见。

这里最为出色的便是浅显的半文言白话文和充满童趣的绘画的结合。比如,第一册第十八课是“池中鱼,游来,游去”,共7个字,而鱼游之乐可见,令人想起庄子的濠梁之辩。第二十二课则完全是童趣,“散学,回家,青草地,放风筝”,只有10个汉字,而游戏之乐,呼之欲出。现在我们通过理论的学习,知道游戏是孩子们的天性,游戏本身就是一种学习,这套书将很多篇幅给了孩童游戏,可贯彻“寓教于乐”之原则。

在每一课中,每一幅画与文字之间有紧密的逻辑关联,而编排的每一课之间也有逻辑关联,形成一个自足的整体。在低年级的课文中,总是插画多于文字,这是照顾到孩子的形象思维的特征。而插画的杰出在于,画的本身就能传达无穷的意味,引发孩子们的兴趣。

二是教育建立在真实的生活之中。这里的生活首先指日常生活,其次则指生活的真实性,没有成人化的矫情地拔高。大概当时的中国仍处在农耕文明之中,整本书多数地方跟农业有关。这同时也非常符合小学生的由近及远的认知规律。第一册第二十七课是“竹帘外,两燕子,忽飞来,忽飞去”,内容很简单,似乎缺乏诗意,但这种白描的手法,只给出直观形象,却正好符合孩子们善于联想的心理特征。有童谣,朗朗上口,体现汉语的音韵之美。有动物,有植物,有乡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下雨、种田、小鸟、荷花,以及母亲的劳作,这都是孩子们日常生活中的要素,现在,在课本中得以重现。这就是艺术。尤其是,我们能感觉到,编写过程中,编纂者总是放下身段,跟孩子们在同一层面展开对话,从来没有什么说教以及居高临下的指导,像跟几个孩子在一起商量一般,娓娓而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需要润物细无声。这里面,包含着的,是爱,爱孩子,爱生活。

三则是教育视野的开阔。课文内容上,生活、游戏、自然、科学、商业、劳作、群体等等,天上地上,现实与梦想,都能以最恰当的方式进入课文。体裁上,则多是童谣、童话、寓言、故事等等,切合孩子的兴趣。正如编纂者所言,本书包含理科及天文、地理、历史学科之常识,如政治、法律、军事等,也都有关注与收录。初小部分,按照学习的时间,甚至大体有一个按照季节的编排顺序,可见编写者的良苦用心,是在教孩子们对大自然、对整个社会和时代的一种热情。在当时的教育者的眼中,他们早已经看到,要提供给孩子们一个广泛的可以自由选择的知识背景。这在当时或许仅仅是基于生活常识的一种考虑,在当下,却得到了现代教育思想的回应。

何以民国的教材能达到这样的高度呢?原因之一在于,民国时代编纂教材的,都是当时的一流人物。这些一流人物,做小学的事情,最基础的事情,他们不会觉得大材小用,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看来最浅近最简单的文字,却是最重要的文字。民国史研究者傅国涌先生则在一次谈话中说,小学教材是奠定一个民族的精神底线的东西。“在底线的意义上,我们的国民是由小学教科书塑造的。小学教科书担负的责任,比任何一个阶段的教科书都要重大。如果你在小学阶段读的教科书是高品质的,代表一种文明的最好的常识教育,那么你即使不读中学,不读大学,也能够成为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健全的人。”(傅国涌《小学语文,一个民族的文明底线》)因为当时的一流人物都对这一点有深切的了解,所以他们能放下身段,从基础做起,从而教科书从小教给了人看待世界、看待自然、看待人生、看待社会的基本尺度。冰心,多年以后有人问她,对她影响最大的是什么,她回答是小学教科书。

还有一点,民国初年是一个自由的、多元的时代,政府对教育的干涉是很少的,不存在一个渗透到教育每一环节的集中的行政权力,学术环境的自由使得各种教育理念也得以尽情表达和实验。教育部仅限于制定大的方略,而教科书的编纂,课程的具体设置,各地各校均有足够的自由度。整个民国时代,各种教育实验遍于国中,呈现丰富多彩之面貌。梁漱溟的乡村教育、晏阳初的平民教育、黄炎培的职业教育,如风起云涌,如春花烂漫。我们现在回顾的教科书,都是由民间出版社自发组织人马进行编订的,他们在编纂时,唯一的指导便是自己的教育理念,没有任何一种权力能够干涉。加之民营出版的竞争本身,又促使教科书的编纂不断向良性发展,这是出版业本身健康的表现。

随着白话文学的成熟,这种文体的进步也体现在教材的编纂上。比如民国初年出版的《共和国教科书》,内容诚然十分丰富,而语言仍有半文言的残留。到开明版的教材1932年出版时,就已经是叶圣陶明白晓畅的现代白话文了。这也是白话文学的成就在教育上的反映。 tRMOS7Lde/W4+8AhCebPr2TqpEB3FME9gRlT3f/yw8zZGewAu6WrqAGC2W6ZVT8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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