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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颖燕
阿伦·瓦兹（1915—1973）在宗教哲学的研究领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这位生性不羁的20世纪美国神学家，终其一生潜心于他的研究事业，却不曾为东西方的哲学藩篱所困。他与中国和印度哲学宗教间的渊源，堪称一段传奇，并由此获得了“20世纪最具原创性、最‘离经叛道’的哲学家之一”的头衔。而瓦兹的特殊，更在于他完美地消融了看似艰深的哲学与日常生活间的界线，这最直白地体现在他所创造的哲学类图书长年畅销的奇迹——他生前出版的20余种有关宗教哲学和心理学的著作，在美国几乎本本畅销，并被译成多国文字广为流传。这本《心之道》堪称其中的代表作，它就像一颗露珠，映射出瓦兹精神世界的底色和架构。
《心之道》的副标题是“致焦虑的年代”。尽管这是一本写于20世纪50年代的著作，但其戳中的时代病，却一直蔓延至今，及至现下，“焦虑”已然成为一个流行词。而瓦兹的重要不仅在于他的先见之明——对于我们即将面临的种种困境，诸如叔本华、罗素、波德里亚等先贤们的预言似乎也逐一实现；而瓦兹不仅诊断出这时代病，更大胆地开出了奇特的药方。
在《心之道》的前言中，瓦兹写道：“我一直对反向努力律着迷。有时候我把它称为‘逆向定律’。当你试图浮在水面上，你会沉下去；可是当你想要沉下去的时候，你反倒会漂起来。”
这怪异的“逆向定律”，贯穿在这本分为九章的洋洋洒洒的著述中，成了瓦兹独特的“安心之道”——若要安心，先要无心；若要安全感，就要摆脱对安全感的追求，欣然接受现实。
孤独感是人类的宿命，因此，寻找归宿成了永恒的生命主题。而追寻途径常常分为宗教和科学两路——它们是人们在这个纷扰现世中可以依附的藤蔓。但果真如此吗？瓦兹的睿智在于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看似殊途的二者间的相似之处——它们都是对于世界的“释义系统”，却又都是“不可尽知”的。它们正“被怀疑是一种神话”，而这消解了它们的力量——“只有当神话被认为是真实的，它才‘发挥作用’，而人类无法长期故意‘欺骗’自己。”这种愈来愈盛的怀疑感是人们焦虑和缺乏安全感的源头。要治疗焦虑，就要选择一种“革新”的生活方式——“不有赖于神话，也不绝望。”用瓦兹的话来说：“只有当我们认识到生活是没有目的的，我们才能发现生活的意义。”他列在药方上的具体举措包括：珍视当下，不再陷入追求未来和永恒的泥淖；直面世界的不确定性；用相对的眼光去看待世界……一言蔽之，只有放弃对生活目的的执念探求，以一种开放的胸怀面对和感受现实，生活的根本真相才会“终将大白”。
只是越读瓦兹开出的这张“药方”，越能嗅到上头散发出的浓重“中药味”。
《心之道》为焦虑的世人开出的药方是釜底抽薪的，但其精髓却是出自东方哲学——他的“安心之道”，即刻会让人联想到《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他心心念念的“逆向定律”更是源于老子的精神。而这些都不只是瓦兹的方法论，更是其哲学的气韵和精神向度。这当然与瓦兹在青年时期就深入接触东方的精神哲学有关。他曾参加过伦敦的“佛教会”，由此结识了日本著名禅宗学者铃木大拙等人，并相继出版了《禅的精神》《禅道》等向西方读者介绍禅宗的著述。
禅宗的精神深入了这位美国哲人的骨髓，但依然没有成为他生命的底色。这让我相信，他早年对于禅宗的热衷，并非只是针对“禅宗”本身，而是出于对人类的终极命题的好奇和探究。所以，尽管在禅宗的研究领域，瓦兹已经造诣非凡，却半途去往了一家英国的神学院，开始潜心研究起基督教经典、神学和教会历史。
更让人称奇的是，这位深谙东西方精神哲学的哲人，竟在现实中影响了美国的“垮掉一代”——瓦兹写于1959年的《垮掉禅、方形禅与禅》为“垮掉派”的禅修实践命了名。
瓦兹自由穿梭在东西方精神哲学之间，却没有让某一方成为另一方的注解。所以尽管《心之道》充满着禅机，时不时地引人遐思，但瓦兹却精妙地将之隐化于自己的话语系统中；同样他也用自己的话语重新阐述我们熟知的西方符号学等理论，并将其化入自己的药方。因为他要直面当下的读者和现实，要解决问题，而非只是让东西方的哲学互相对视。
这大概也是为何这部书没有沾染上时下流行的“心灵鸡汤”的窠臼的原因：瓦兹的药方很实在，它让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对于其中所述的困境感同身受，继而内省，而非远观唏嘘。
于是，我可以想象为何它出版至今一直为人津津乐道——它抽象而又具体：在哲学的层面，激人思索；同时不乏真实的细节。瓦兹的论述中充满着逼真可感的比喻和例证，诸如刻意探寻生活的意义就像企图“抓住流水”一样徒劳。他引述诸多禅宗公案，也从莎士比亚的诗中体悟到“世界的非持久性和不确定性是它的热闹及美好的一部分”，会带来“哽咽在喉的感动”。
只是终究，这本《心之道》也成了一种悖论——阿多诺曾说：“如果哲学有任何定义的话，那就是一种努力，努力说出不可说的事物，努力表述不可界定的东西，尽管在表述的同时其实就给了它界定。”瓦兹开出的药方也不可避免地落入了这“言说不可言说之物”的怪圈，好在他对此有着清醒的意识。于是我们借由他的路径，得以间或地跳出这个循环的怪圈，认识到“一无所知”“学会放弃”，才是治疗时代病的重要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