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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钱铜币

“那个贼可真令人羡慕。”从两人的会话中,便可体会那个时候我们是何其窘迫。

地处偏僻,外观破旧的木屐店二楼,在铺着六张榻榻米 的一间和式小房间里,并排着两张破破烂烂的简易书桌。松村武和我无所事事,赖在榻榻米上,百无聊赖地做着宏大的白日梦。

两人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不禁羡慕起那个将世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大盗。他的手段实在太过精妙,令人多少会产生点龌龊的念头。

说起那个大盗,倒和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有很大关系。需要在这里大致交代一下。

这事发生在芝区 某大型电器工厂发工资的日子。十几名负责劳资的工作人员根据全厂近一万名工人的考勤卡,计算出当月工资。当天从银行取来的二十日元、十日元、五日元纸币塞满了最大一个手提包。就在大家正大汗淋漓地将钱塞进堆成小山似的工资袋中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口来了一位绅士。

负责接待的女事务员询问其来意,答道,我是朝日新闻记者,有事想拜会下厂长。于是,女事务员拿着印有东京朝日新闻社会部记者的名片,将此事通报给了厂长。

幸好这个厂长自认为应付报社记者还比较在行。而且,在报社记者面前吹吹牛,在报上刊载某某氏谈之类的消息,虽不稳重,倒也没人讨厌这种事情。所以,自称社会部记者的这个男人,很顺利地被请进了厂长的办公室。

戴着大大的玳瑁眼镜,留着优雅的小胡子,身着潇洒的黑色礼服,夹着一个流行的公文包,这个男人以一种相当老练的姿态在厂长面前的椅子上落座后,从雪茄盒中抽出一根昂贵的埃及卷烟,利落地用桌上烟缸旁的火柴点燃后,呼出一口青烟悠悠地朝厂长的鼻尖飘去。

“我想就职工待遇的问题听听您的意见。”

如此这般,男人以报社记者特有的、咄咄逼人,同时又明快、热络的口吻开始了采访。

于是,厂长就劳动问题,大概也就是诸如劳资协调、温情主义等高谈阔论了一番。这些话与本故事关系不大,暂且省略。报社记者在厂长办公室待了大约三十分钟,等厂长的演讲告一段落,说了声“失陪”便去了洗手间,谁知就此踪影皆无。

真是个没礼数的家伙,厂长并未多想,正好到了午餐时间,便去了食堂用餐。正当厂长狼吞虎咽地吃着附近的西餐馆送来的牛排时,工厂的男会计主任惊慌失措、慌里慌张地赶来向厂长汇报:“支付工资的钱不见了。被盗了。”

厂长大吃一惊,放下未吃完的午餐,直奔失窃财物的现场进行勘察。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盗窃事件,差不多能想象出以下的大致情形。

当时,工厂的办公室正在改建。如在平常,计算工资应该在锁得很牢的特别的房间里进行。而那天,临时就在厂长办公室隔壁的会客室处理了。午餐时间,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会客室内空无一人。事务员都认为有人会守在那儿,结果全都跑到食堂吃午饭去了。大约有半小时,塞满中式手提箱的成捆的现钞就丢在了未上锁的会客室里。一定是趁着这个间隙,有人偷偷溜进会客室,拿走了巨款。然而那些已装入工资袋,或者小面额的钞票并未被拿走,只拿走了手提箱中成捆的二十日元、十日元的钞票。损失额约五万日元。

大家寻找了各种线索,最后,疑点集中在方才的新闻记者身上。有人向报社打电话询问此人情况,果不出所料,报社回复,员工中并无那样的男性。于是,有给警察打电话报案的,也有因不能延迟工资发放、让银行重新准备二十日元和十日元纸币的,厂内乱作了一团。

原来那个自称报社记者,让性情和善的厂长白白做了场演讲的男子,便是当时在报纸上被冠以“绅士盗贼”的尊称、炒作得沸沸扬扬的大盗。

辖区警察署的司法主任及其他警察来现场勘查后,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特地做好报社名片来行窃的盗贼,看来不是个轻易就能抓到的人物,自然也不会留有任何遗留物。唯一的线索,便是厂长记忆中留存的男子的容貌长相。但这也很不靠谱。因为衣服等完全可以替换,厂长提供的那些线索,无论是玳瑁眼镜,还是小胡子,想想都是最常用的化装手段。自然这些也无法作为有力的线索。

就此也别无他法,只能盲目地询问些附近的车夫、香烟店的老板娘、露天摊贩等,是否看到过有如此这般长相的男子,如果看到过那么他是往哪个方向跑掉的。一个接一个地询问,展开调查。当然嫌疑人素描像也已分发至市内各派出所。也就是说警方已经布控好警戒线,但却没有任何令人满意的结果。一天、两天、三天,警方殚精竭虑,用尽了各种手段。在各个停车场布置了侦察警力,向各府县的警察署拍发了协助调查的电报。

就这样过了一周也仍未抓到盗贼。警方已陷入了绝望,似乎只能寄希望于这个贼犯下其他罪行而被逮捕。工厂办公室则如同责难警方失职似的,每天都往警署打电话询问案件进展,弄得署长如同自己犯了罪一样烦恼得不得了。

就在这样一种绝望的状态中,同警署的一个负责刑侦的警官对市内的烟杂店仔细地一家一家进行了排查。

市内出售各种进口香烟的店铺,各区多的有数十家,少的也有十家左右。警官几乎跑遍了所有这些店,现在还未排查的只剩下山手地区的牛込以及四谷区内 的店铺了。

今天调查完这两个区,如果仍然一无所获的话,那么就真要绝望了。警官怀着如同查对彩票号码时期待又忐忑的心境,快步走着。有时会在路边的警察亭前停下来,向巡警打听香烟店的详细方位,然后继续快步前行。脑海中闪现的净是FIGARO、FIGARO、FIGARO,整个脑袋已经被这种埃及香烟给占满了。

警官正打算去牛込区神乐坂的一家香烟店排摸调查,从饭田桥的电车站走向神乐坂下。正走在大马路上的时候,突然在一家旅馆门口停下了脚步。旅馆门前有一块兼做阴沟盖的花岗岩垫脚石。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在花岗岩上掉落了一个烟头。而且,还竟然和警官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埃及香烟是同样的品种。

以这个烟头为线索,精明狡猾的绅士盗贼终于落入法网。从寻获烟头至盗贼被捕的整个过程颇有侦探小说的味道,因此,当时的报纸都进行了连续报道,比如某某某警官如何如何智破奇案等等。我在这里讲的这个故事,便是以当时的报道为基调的。为了尽快进入正题,这里只能极为简单地描述一下结论,实在是颇为遗憾。

可能读者们也想象得到,那位令人佩服的警官利用盗贼遗留在厂长房间里,那根少见的烟头一步步深入侦查,为此跑遍了各区较大的香烟店。FIGARO在埃及国内也卖得不好,所以即便有同类香烟出售,最近卖出这种香烟的店铺也在极少数。这样的话,香烟是卖给什么地方的谁谁谁的,目标就相当清楚了。

终于到了最后这天,如同之前所述。警官很偶然地在饭田桥附近的一家旅馆门前发现了同类香烟的烟头。其实也算机缘巧合,到旅馆进行调查排摸之后,很侥幸地就这样将犯人成功抓捕了。

这之后还是费了不少周折。比如,投宿在这家旅馆的香烟主人,和工厂厂长所描绘的长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警方也是花了大力气,最终在男子房间的火盆底下发现了犯罪时使用的礼服以及其他服装、玳瑁眼镜、假胡须等。以此作为铁证,终将绅士盗贼逮捕归案。

经过审讯,大盗坦白了如下事实。犯罪当天(他自然清楚当天是发工资的日子)趁着厂长离开的一段时间,溜进旁边计算工资的会客室盗取了财物。带来的折叠包里装着事先准备好的风衣和鸭舌帽,取出这些物件后再将一部分钱装进折叠包。摘掉眼镜,取下胡须,在礼服外套上风衣,用鸭舌帽换下礼帽后,从与来时不同的出口若无其事地逃离了现场。那么,你是如何将小面额的五万日元纸币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去的呢?对于警方的这个质询,绅士盗贼露出得意的笑容,如此作答道。

“干我们这行的全身都有口袋。你们仔细检查下被扣下的礼服就知道了。看上去和普通的礼服毫无二致。但实际上就跟魔术师的服装一样,所有能装的地方都装上了秘袋。要藏匿五万日元不费吹灰之力。中国魔术师不是还能把装满水的海碗也藏在里面嘛”。

这起盗窃事件如果到这里就结束了,倒也并无特别吸引人眼球的地方。但这里有个和普通盗贼不同的稀奇之处,这和我要讲的故事有莫大的关系。

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个绅士盗贼对于他偷的五万日元的行踪一句都未交代。警方也好、检方也好、审判庭也好,这三处机关动用了种种手段对其进行了侦讯,他始终一口咬定毫不知情。最终,索性胡乱搪塞说仅仅在一周时间内就已经把五万日元花费殆尽了。

作为警方则必须利用刑侦能力千方百计将这笔钱寻找回来。然而苦寻良久却依然未果。绅士盗贼因隐匿了这五万日元,作为盗窃犯被判处重刑。

感到最棘手的是作为被害方的工厂。比起犯人,厂方更希望能找回五万日元。当然警方并未停止对这笔钱的搜寻,但总觉得有点未尽全力。于是,作为工厂负责人的厂长发布了悬赏令。找回这笔钱的人,可以领取总金额一成的悬赏金,也就是五千日元。

之后所要讲述的,是松村武和我自己有关的,颇耐人寻味的故事。这故事正好是接着这起盗窃事件而发生的。

如故事开头所述,那段时间,松村武和我,在地处偏僻的木屐店二楼六张榻榻米的小房间内,整日里无所事事,一筹莫展,已经穷困潦倒到了极点。

不过,在各式各样的惨状之中,还有那么一丝幸运,那时候幸好正是春天。这里有一个非穷苦之人难以参透的奥秘。从冬末至夏初,贫困之人虽困苦不堪倒还能赚到一笔,不,是感觉还能赚上点钱。那是因为,只有冬天才需要的外套、内衣裤,更有甚者,被子铺盖乃至火盆等,都能送到当铺的仓库里去。拜季节之福,除去诸如明天的日子将会如何,月底房租要从何处挤出来等担忧之外,我们暂且算是能喘口气了。还能跑到因囊中羞涩而久违了的浴室、理发店打理一下。在饭馆也能稍许消费消费,将平日吃厌的味噌汤和泡菜换成生鱼片再加上一两清酒奢侈一番。

有一天,我从浴室回来后,带着不错的心情一屁股坐在那张满身疮痍,破烂不堪的书桌前。独自在房间里的松村武用种奇妙的、颇为兴奋的表情看着我问道。

“哎,这个,我书桌上的这枚二钱铜币是你放的吧。从哪儿弄来的?”

“嗯,是我。刚才买烟时的找头。”

“哪家香烟店?”

“饭馆旁边,有个老太婆,生意不太好的那家。”

“哦,是嘛。”

不知为何,松村陷入了沉思。接着,他仍然揪住二钱铜币的事不放,继续追问道。

“你,那时候,你买香烟的时候,没有其他顾客吧?”

“应该没别人了。对,不会有别人,那时老太婆正打盹呢。”

听完这话,松村显出放心的样子。

“不过,那家香烟店,除了老太婆外,店里还有什么家伙,你知不知道?”

“我跟那老太婆关系不错。别看她老摆着那副爱理不理、冷冰冰的臭脸,倒正合乎我不同寻常的嗜好。所以,我对那家香烟店熟悉得很。那儿除了老太婆以外,只有个比老太婆更冷冰冰的老头儿。哎,打听这些干吗?怎么了你?”

“没什么。就点小事儿。不过既然你说熟悉得很,那就再聊聊那家香烟店的事儿吧。”

“行,聊聊也行。老头和老太有个独生女。我见过一两次,还算长得不错。然而却嫁给了经营监狱小卖部 的商人。这商人生活得挺不错,经常会送点钱给娘家,所以香烟店的生意虽不好但也不至于倒闭,就这么撑着。老太婆好像曾经说过这么档子事儿。”

如此这般,我聊着那些跟香烟店有关的事儿。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央求我说说的松村却好像完全没兴趣听似的站了起来。接着,在并不宽敞的榻榻米上,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像动物园里的黑熊一样,来来回回慢慢地踱起步来。

我们俩平日里随心所欲惯了,说话间突然站起来,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这时候松村的态度,却着实有点怪异,怪到甚至让我静默了下来。松村就这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了大概有三十分钟。我则保持着沉默,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若有旁观者在场,看到这幅画面,肯定会感到无聊。

渐渐地,我感到肚内空空如也。正好是晚饭时分,泡过澡后更是感到饥饿难耐。我喊了仍在踱步的松村,问他去不去饭馆。“不好意思,你一个人去吧。”他回答道。我无计可施,只好照他所言行事。

我饱餐一顿后,回到房间,却目睹了稀奇的一幕。松村竟然叫来了按摩师傅,正在那儿揉着呢。按摩师傅是以前跟我们都挺熟的盲哑学校的学生,一面按着松村的肩膀,一面以他特有的说话方式,在那儿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可别觉得这是我奢侈,是有原因的。你别说话先看着,待会儿就知道为什么了。”

松村像怕我责怪他似的,先堵住了我的嘴。昨天在当铺跟当班的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或者直截了当说就是明抢,多不容易才搞到的二十日元的共同财产。而这笔钱的小命在按摩上就缩短了六十钱。这种情形,不叫奢侈又能叫什么。

看着松村这些非同寻常的行事,我内心不由得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兴趣。于是,我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拿出本旧书店淘来的评书小说或者其他什么书,佯装读得相当投入,其实偷偷地窥探着松村的一举一动。

按摩师傅离开后,松村也在他的书桌前坐下,读着写在一张小纸片上的东西。不一会儿,他又从怀里摸出另一张小纸片放在了书桌上。那是张极薄,只有二寸 大小的正方形纸片,看得出纸片上写满了蝇头小字。他拿着这两张小纸片专心地对比、研究着,不时地用铅笔在报纸的空白处,反反复复地写了擦,擦了写。

忙着这些事情的过程中,街灯点亮了,卖豆腐的小喇叭穿过街面,赶庙会的人潮蜂拥而来,又渐行渐远。静谧的街道上又响起荞麦面挑子哀切的唢呐声,不知不觉中夜渐渐深了起来。即便如此,松村仍是埋头专心致志于他那奇妙的工作之中,甚至忘记了晚饭。我一声不吭,铺好自己的铺盖,躺下后,无聊地翻开已读过一遍的评书,实在无事可做,只好再次从头浏览起来。

“哎,你有没有东京的地图?”

突然,松村朝我转过身来问道。

“啊,应该没有。你可以去问问楼下的老板娘。”

“嗯,对的。”

他立马站起身,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下楼去了。不一会儿,借来一张折缝有些破旧的东京地图。继而重新坐回书桌前,认真地研究起来。我越发感到好奇,继续观察着他的举动。

楼下的时钟敲了九下。持续了相当长的研究终于告一段落,松村从书桌前站起身来走到我枕头前坐下,难以启齿似地开口说道。

“你,能不能拿十日元出来?”

对松村这些难以理解的举动,我还未跟读者交代清楚,其实我个人是抱着极大兴趣的。因此,当他提出要拿走当时我们所有财产一半的巨款——十日元这个要求时,我没有丝毫的异议。

松村从我手中接过十日元纸币,穿上旧夹袄,戴上满是褶皱的鸭舌帽,二话不说,随即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待在房间里,对松村其后的行动展开了种种想象。一个人暗自得意地笑着笑着,不知何时打起盹,进入了梦乡。睡梦中隐约觉得松村回到了屋里,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沉沉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我睡到很晚,差不多十点钟。睁开惺忪的睡眼,却被站在枕边装扮奇特的人惊到了。一个身着条纹和服、绑着腰带、下半身系着藏青围兜、商家打扮的男子,背着个不大的包袱站在那里。

“干吗用这种奇怪的神情看我,是我呀。”

让人难以置信,这男子的声音竟然跟松村武的一样。再仔细端详,确实跟松村毫无二致。只是穿着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弄得我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你这是要干吗?背着这么个包袱,还这么一身打扮,我以为是哪个店里当班的呢。”

“嘘,嘘,声音太大了。”松村伸出两手做出一副让我噤声的样子,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我带回来份特大的礼物。”

“这么早,你是到哪儿去了?”

受他举动的影响,我也不由自主放低声音问道。于是乎,松村脸上不由得溢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极为得意的狞笑。他缓缓凑近我耳旁,用一种比之前更低的、细若游丝的声音道出了下面这番话。

“这个包袱里面啊,可是装着五万日元哦。”

各位读者估计已经猜到了,松村武不知从哪儿把绅士盗贼藏匿的五万日元拿了回来。如果把这五万日元送交到电器工厂,他便可得到五千日元悬赏金。然而,松村却说自己并无这种打算。至于为何如此,他道出了这么一番理由。

他认为,若把这笔钱老老实实地送交回去,不仅是种相当愚蠢的行为,同时也是桩极为危险的事情。因为这笔钱甚至连专业破案的警官都找了约一个月而难觅踪影。即使我们把这笔钱偷偷吞掉,又有谁会来怀疑呢。而且对我们来讲,比起五千日元,自然是五万日元更具诱惑。

然而比之更令人恐惧的,是那家伙,绅士盗贼的复仇。想到这就不寒而栗。为了藏匿这笔钱他甚至于不惜延长刑期,若得知这笔钱被抢夺了,那家伙,那个干起坏事来简直是天才的家伙,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松村的口吻中有种对盗贼的敬畏之感。就这样也已经很危险了,如果将这笔钱交还给原主,又领取悬赏金的话,松村武的名字立刻就会上报。这不就等于特意告诉那家伙对头在哪儿嘛。

“至少现在,我战胜了那家伙。你看,我战胜了天才盗贼。这时候的五万日元当然叫人激动,但更让我难以自已的是来自胜利的快感。我很聪明,至少比你聪明,这点你得承认。引导我完成这个大发现的,就是你昨天放我书桌上,买烟找零的那枚二钱铜币。那枚二钱铜币上有那么一丁点不同,你没察觉,但我可是看出来了。就从这么一枚二钱铜币,找到了五万日元,你看,二钱的两百五十万倍的五万日元啊。这意味什么。这至少说明,比起你那个脑袋瓜,我这个更好使。不是吗?”

两个姑且还算是知识分子的青年人,共同生活在只有一间的小房间里,为比谁脑袋更好使而展开某种竞争,应该算是极为自然的事情。平常,松村武和我百无聊赖之时,经常会争论不休。争论持续白热化,不知不觉中东方渐露鱼肚白,这样的情形也不少见。松村和我互不相让,各自认为“我的脑袋才好使”。而如今,松村以这样的手段,这次又是用了极为厉害的杀手锏,意图证实我俩脑瓜的优劣。

“知道了,知道了。先别耍威风了,先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笔钱的吧。”

“别着急啊。比起这事儿,我倒是想先考虑考虑这五万日元该如何用。不过,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就把我煞费苦心的过程先简单地讲讲吧”。

然而,很明显,与其说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倒不如说是为了突出他个人的成就感。不管怎样,松村开始讲述如下这番煞费苦心的过程。我则心安理得地从被子里仰望着他得意扬扬上下甩动的下巴,听他细述。

“昨天你去澡堂后,我拨弄着那枚二钱铜币,渐渐察觉到了些异状,这枚铜币周围有条细纹。这可着实有点奇怪,继续查看后,发现了件惊人的事情,这枚铜币竟然分成了两半。喏,你看看。”

他从书桌的抽斗里拿出了那枚二钱铜币。如同拧开宝丹 药盒一样,左右一旋,就上下打开了。

“看,这当中是空的。是用铜币做的放东西的盒子。绝对是相当精巧的手工。不仔细看,就和一般的二钱铜币没什么两样。看到这个,我不禁想到件事情。以前曾听到过越狱能人用的锯片的事情。那是用怀表里带齿的发条加工而成,如同小人国里用的锯条大小,藏在两枚铜币磨制出的盒子里的锯片。只要有这个东西,无论牢房的铁杆如何坚固,都能将其锯断后成功逃脱。我就想这二钱铜币会不会是从类似这样的盗贼的手中混进来的。但是,奇妙的事情还不止这些。比起这枚二钱铜币,更触发了我好奇心的是从中飘出来的一张小纸片。就是这张。”

那是昨晚松村费尽心机在研究的小薄纸片。两寸大小薄叶般的正方形日本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下面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

陀,无弥佛,南无弥佛,阿陀佛,弥,无阿弥陀,无陀,弥,无弥陀佛,无陀,陀,南无陀佛,南无佛,陀,无阿弥陀,无陀,南佛,南陀,无弥,无阿弥陀佛,弥,南阿陀,无阿弥,南陀佛,南阿弥陀,阿陀,南弥,南无弥陀,无阿弥陀,南无弥陀,南弥,南无弥佛,无阿弥陀,南无陀,南无阿,阿陀佛,无阿弥,南阿,南阿佛,陀,南阿陀,南无,无弥佛,南弥佛,阿弥,弥,无弥陀佛,无陀,南无阿弥陀,阿陀佛。

“你觉得像和尚梦话似的这些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一开始我以为是信手乱写的。试图忏悔前罪的盗贼为了洗刷自己的罪孽,并排写了很多南无阿弥陀佛,并将其放进原来摆放越狱工具的铜币中。可这样的话,南无阿弥陀佛不连着写就不对头了,陀呀,无弥佛呀,全都在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的范围内,但就没一个是写完整的。既有只写了一个字的,也有写了四个字、五个字的。我逐渐意识到,这应该不是简单的信手涂鸦。

也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你从澡堂回来的脚步声。我赶忙把二钱铜币和小纸片藏了起来。为什么要藏。我也讲不清楚,可能就是想独吞这个秘密。然后等一切都弄明白了再告诉你,觉得这样可以炫耀一下吧。然而,就在你从楼梯走上来的这点时间里,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令人拍手叫绝的念头。之前那个绅士盗贼。他到底把五万日元纸币藏匿到哪儿了我们不得而知,但难道他就甘心等到服刑期满吗?应该不会善罢甘休吧。他肯定有帮他藏匿钱财的手下或同伙。我们是否可以做这样的假设,他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捕,所以来不及把五万日元的藏匿地点告诉同伙,在判决结果还未公布,被关押在拘役所期间,他应该会用某种方法跟其同伙取得联系。这张难解真相的纸片如果是他们之间的通信的话……

我脑子里闪过这么个念头。当然毫无根据,但却是个让人垂涎的空想。所以我会询问你二钱铜币是从哪儿来的。你不是说香烟店的女儿嫁给了监狱小卖部的老板吗。在刑期尚未决定,暂被收押期间,盗贼若想跟外部联系,最方便的就是通过监狱小卖部了。而且,倘若这个计划因某种原因落空了,想传递的信息也一定落在监狱的商店之中。那么,难道没有可能通过老板娘而转手到她亲戚家中吗?想到这些,我完全入迷了。

倘若纸片上毫无意义的文字是一种暗号的话,解读它的钥匙又是什么呢?我在房间里兜着圈子苦思冥想。太难了,全部线索加起来也只有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和标点符号。这七种符号到底能破译出什么样的内容呢?

对于暗号文,我以前也稍有研究。虽不能跟歇洛克・福尔摩斯相比,但我也知晓差不多160种暗号的书写方式(参照《跳舞的小人》)

于是,我把我知道的所有暗号书写法一个个回忆出来,和纸片上的进行对照,试图寻找出与其类似的书写法,着实费了不少精力。那时好像你叫我一起去吃晚饭来着。我推辞之后依然绞尽脑汁苦苦思索。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找到了两点类似之处。

一个是培根(Bacon)发明的“双字母”暗号法。它仅用a和b两个字母的组合就能排列出任何字句。比方说fly这个词,就可以aabab,aabba,ababa这样的组合方式进行排列。

另一个是查尔斯一世王朝时代,撰写政治上的秘密文书时使用广泛的暗号法。不用字母书写,而是用一组数字来代替。比如”松村把桌角上的纸片展开,写下了下面这些字母和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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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把A写成1111,把B写成1112,类似这样的编排法。我猜想这暗号,和那些例子差不多。是利用南无阿弥陀佛进行各种排列组合来替换48个日语假名的。

那么,怎么来解读呢。如果是英语、法语或德语的话,可以按爱伦坡的金甲虫(Gold bug) 里的方法般寻找e,还比较简单。但令人头疼的是,这些字是日语。谨慎起见我还是用爱伦坡的解读法试了一下,根本不行。如同走进了死胡同一般。

六字组合,六字组合,脑子里尽是这念头,为此我又开始在榻榻米上兜起圈子来。六个字这点是否带有何种暗示呢。于是,我搜肠刮肚,尽可能回忆跟六有关的东西。

带六这个字的东西不停地、随意地闪现着,突然,脑海中浮现出书本上读到过的真田幸村 军旗上的标记——六连钱。这东西跟暗号可没半分关系,却不知为何口中不住念叨着“六连钱”。

这之后,就在这之后,简直是灵光乍现,我的记忆闪出一样东西。那就是把六连钱缩小后显出盲人用的盲文样子。我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太棒了”。因为这,可是事关五万日元呢。

对于盲文我不是很在行,只记得是由六个点组合而成的。所以才马上叫来了按摩技师,让他把盲文传授给我。这就是按摩技师教给我的盲文的日语假名。”

这么说着松村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盲文的五十音图、浊音、半浊音、拗音、促音、长音、数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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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把南无阿弥陀佛从左至右,三字一组分两行排列,就和这盲文的排列一样了。南无阿弥陀佛的每个字,就代表盲文的每一个点。这样的话,盲文的“a”就能以“南”来代替,而“i”则以“南无”来表示,如此类推就能将暗号文破解了。呶,这就是昨晚我破解出来的结果。最上面一行是原文中南无阿弥陀佛与盲文同顺序排列的文字。中间一行是与其相符合的盲文。最下面一行便是翻译过来的文字。”

这么说着,松村又拿出一张和刚才相似的纸片。

gokentyo-syo-jikido-karaomotyanosatuwouketoreuketorininnonawadaikokuyasyo-ten。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从五轩町的正直堂领取玩具钞票,领取人姓名是大黑屋商店。意思很清楚。但是为何要领取玩具钞票呢?我又被难倒了。不过,这个谜团倒是相对容易解开。于是,我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绅士盗贼头脑聪慧敏捷,同时还具有小说家的才气。你看,怎么样,玩具纸币这主意难道不机智吗?

我是这样推断的。而且,相当幸运的是,我的推断全都猜中了。绅士盗贼为了预防万一,肯定会把偷盗来的钱藏匿到预先准备好的最安全的地方。而世上最安全的藏匿法莫过于不藏而藏了。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众人眼前,谁都不会去注意,这样的藏匿法应该是最为安全的了。

那盗贼果然厉害,居然想到了这点。这当然是我的推测。所以他会想出用玩具钞票这种巧妙的花招。我推测正直堂可能是印刷玩具钞票的地方。这我也猜对了。他用大黑屋商店的名字,事先预订好了玩具钞票。

这段时间,听说和真的钞票分毫不差的玩具纸币在花街柳巷挺流行的。好像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哦,对了。应该是你什么时候说过。你说的那什么吓人盒啦,用橡皮泥做的,和真的一模一样的点心、水果啦,玩具蛇啦什么的,吓唬吓唬女孩子寻寻开心的登徒子们用的那种玩具。所以呢,这家伙预订和真钱一样大小的钞票,根本不会被怀疑到。

准备好之后,这家伙偷偷溜进印刷店,把顺利偷出的真钱跟自己预订的玩具钞票调了个包。这么一来,直到预订人去取货,天下通用的五万日元纸币就被当作玩具钞票安全地摆放在印刷店的仓库里了。

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但可能性却是相当大的。不管怎样我决定先去碰碰运气。通过地图查到五轩町在神田区里。更让我跃跃欲试要领取玩具钞票了,不过还有一个难处,就是不能留下一丁点儿痕迹,让别人看得出是我去领的钞票。

如果这事被戳穿了,那令人胆寒的坏家伙会想出什么样的法子来复仇呢?我胆子小,想到这儿就阵阵颤抖。总之,必须想办法让人不知道去领钱的是我。所以,我打扮成那个样子。就用那十日元把自己从头到脚改头换面了一下。你来看,这是不是挺好的主意?”

那么说着,松村给我看他那排列整齐的门牙。我之前就已经注意到其中一只门牙金光闪闪。他颇为得意地用指尖将其拽下后递到我眼前。

“这是夜市上卖的,铁皮上镀的金,只要往牙齿上一套就行了。二十钱的铁皮边角料竟然派了大用场。金牙这东西可是相当夺人眼球的。所以,日后如果有找我的人,肯定会把这金牙当作标记的。好,准备得差不多了,今天早上很早我就去了五轩町。有件事情我挺担心的,就是取玩具钞票时要支付货款吧。为了防止被转手倒卖掉,盗贼肯定事前预付了货款的。不然的话,至少要二三十日元呢。不巧我们又拿不出这笔钱。不过没事儿,到时候应该有办法敷衍一下的吧,这么盘算着就出了门。果然,有关钱的事情印刷店一字未提,就把货物交给我了。就这样,终于顺顺利利地把五万日元给截了过来。……好了,看看怎么花吧。怎么样,有什么打算吗?”

如此兴奋,如此滔滔不绝的松村实在是很少见。我不得不打心眼里叹服五万日元的伟大力量。我没有每次都做很详细的形容,然而松村在谈论自己如何煞费苦心的话题时,那种眉飞色舞、得意忘形的神态简直精彩极了。他极力想控制住不让自己浅薄的欢喜溢于言表,然而无论其如何克制,仍无法掩饰那种发自内心的、难以名状的狂喜之色。

说话间不时会流露出狡诈的坏笑,那种莫名的,甚至带点错乱感的狂笑,反倒令我感到不寒而栗。以前曾经有穷苦人因抽中千两 的彩票而发狂的,那么,松村因五万日元而狂喜不已,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我心中期许这种喜悦之情能够长久地持续下去。为了松村而期许。

然而,我毕竟掌握着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旋即爆发出一阵怎么也停不下来的狂笑。我告诫自己不许笑,可心中喜好恶作剧的那个小恶魔却不屈不挠地骚扰着我。我提高了声音,就像看到了最好笑的滑稽戏似的放声大笑起来。

松村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我,不由得惊呆了。接着,用一种撞鬼般的脸色看着我说道:

“你,怎么回事儿?”

我好不容易把笑给止住了回答道。

“你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能完成如此宏伟的工作,太了不起了。我肯定会比以前加倍地尊敬你的脑袋。确实如你所说,在头脑上我跟你无法比拟。然而,你,真的以为现实会是如此浪漫吗?”

松村没回答我,而是用一种奇特的神情盯着我。

“换种说法吧。你,真的认为那个绅士盗贼会有那样的才智?你的想象力,作为一篇小说绝对是相当完美的。然而,这世上可要比小说现实得多。而且,如果作为小说来进行讨论的话,我倒是有几点希望你注意的地方。也就是,这篇暗号文,应该还有别的解读方式。比如这句话,是否可以每跳过八个字抽出一个假名进行排列呢?”

我这么说着,把松村写的暗号文按照下面那样做了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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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 jyaudan。你看,这“开玩笑”算什么意思。一定是碰巧了。不会是谁在恶作剧的意思吧。”

松村不再多言,腾地站起身来,拿着他确信是装着五万日元现钞的包袱走到我面前。

“那么,这个事实你怎么说。五万日元现钞,小说里可没法变出来。”

他的声音里蕴涵着面对决斗时的严肃。我有点畏惧。小小的恶作剧引发出这意外的效果,令我不得不感到有点后悔。

“我实在是对不住你。还望你担待。你花那么大的气力拿回来的,还真是玩具钞票。得,你把那个打开看看吧。”

松村就像在黑暗中摸索什么东西似的,看到这怪异的手势,我越发觉得他有点可怜。花了很长时间,他终于解开了包袱。里面有两个用报纸仔细包好的方形小包。其中一个报纸破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我在路上打开过,亲眼确认过的。”

松村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报纸扯得一干二净。

那是些极像真钞的赝品。稍一看,所有地方都跟真钞一模一样。然而凝神观察就能发现纸币的表面,圆字被印成了大大的“團”字。不是二十圆、十圆,而是二十“團”、十“團”。

松村似乎难以置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在他反反复复观察对比的过程中,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退去,直至完全消失。之后留下的是深深的沉默。我心中充满了歉意。我对我有些过头的恶作剧做起了说明,但松村却并无要听的意思。一天之中就如同个哑巴似的始终保持着沉默。

如此这般,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不过,为了满足一下读者诸君的好奇心,我还是要对我的恶作剧稍稍做些简单的说明。

名为正直堂的印刷店,其实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开的。某日,当我走投无路被逼无奈之际,想起了这位平日很少走动的亲戚。已经很久未前去看望了,思量也许多少能搞到点钱,只好厚着脸皮登门拜访。当然这件事松村是毫不知情的。如同预想的一样,钱是分文未借到。然而却意外地发现了和真货毫无二致,正在印刷中的玩具钞票。我打听到那些钞票原来是多年来的老客户大黑屋订的货。

我把这个发现和我们每天的话题——绅士盗贼那件事情旋即结合到一起,想到演一出戏,设计了一个无聊的恶作剧。因为其实我也跟松村一样,对于谁的脑袋更好使这件事,平日里就一直渴望能抓到些足以让我显示优越感的材料。

那篇笨拙的暗号文,当然是我的杰作。然而我并非像松村那样对于外国的暗号史如此了解。只不过是一时突发的奇想罢了。至于香烟店女儿嫁给了监狱小卖部老板等事,当然都是瞎扯的。首先那家香烟店是否真有个女儿还吃不准呢。

这出戏当中有一点是令我最为担心的,倒并非是那些颇为戏剧性的场面,而是相当现实的,从整体来看又是极为细微,稍显滑稽的一点。即,我看到的那些玩具钞票,在松村去取货之前,是否未被发货,仍然存在印刷店中。

领玩具钞票时支付的货款,我倒完全没有担心。我亲戚和大黑屋采用的是期货交易方式 。而且更妙的是,正直堂的买卖极为原始,且相当随意。即便松村未持有大黑屋店主的取货证明,也管保他不会领不到货物的。

最后,至于那枚整个骗局源头的二钱铜币,很遗憾,在这儿我不打算做详细的说明。若是我稍有不慎把它写出来的话,日后,保不准会给送我这物件的人带来相当大的麻烦。所以,读者们,你们就当我是碰巧正好有这样东西就行了。 FH91emVMJMk7xHD3hqZd+mfjijRlJwVTVsV8yL8+J1lwFezBYiDl3OymKX9qEH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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