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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识世事

当我回顾久远的过去,追忆起自己童年那段浑噩岁月时,首先出现在我面前的清晰形象,一个是满头秀发、体态仍如少女的母亲,一个是毫无体态可言的佩格蒂。佩格蒂的眼睛黑极了,黑得几乎把整个眼睛四周的脸都映黑了。她的双颊和两臂则那么结实、红润,因而使我感到奇怪,为什么鸟儿不来啄她,而偏爱去啄苹果呢。

我相信我还记得,她们两人都在相隔不远处俯下身子或跪在地上,让我看起来觉得她们已变矮小,我则摇摇晃晃地从这一个走到那一个跟前。佩格蒂惯常伸出一个食指让我攥着,由于常做针线活,那食指磨得像豆蔻擦子 般粗糙,这种接触的感觉,在我脑子里留有一种印象,我怎么也无法把它和回忆起来的实际景象分开。

这也许只是想象,不过我认为,我们大多数人的记忆,都能回溯到比通常人们所设想的更为久远的年代。我还认为,有许多很小的孩子,他们观察起事物来,在精密性和正确性方面是十分惊人的。其实,我认为大多数在这方面特别出色的成年人,与其说是他们后来学会了这种本领,不如说是他们没有丢掉这种天赋,这样也许更为适当。当我每每看到这些人朝气蓬勃、和蔼可亲、性格乐观时,更觉得如此,这些也是他们从儿时保留下来的传统啊。

停下正文来说这个,我本该感到不安,我这是又在“东拉西扯”了,但继而一想又不以为然,原因是我的这些结论,其中一部分是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得来的。要是我在这本传记里写下的东西中,有什么表明我是一个有精确观察力的孩子,或者是一个对童年时代有很强记忆力的成人,对这两个特点,我是毫无疑问会直认不讳的。

正如我前面所说,在我回忆起自己孩提时代那段浑噩岁月时,不免感到事物纷纭,但超乎这一切之上,最先让我想起的是我的母亲和佩格蒂。我还记得别的什么呢?让我来想想看吧。

在一片朦胧中出现的是我们家的房子——对我来说,它并不陌生,而是很熟悉,仍是最初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底层是佩格蒂做饭的厨房,与后院相通,在后院正中的一根杆子上,有一个鸽子棚,可是里面并没有鸽子;院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大狗窝,可是也没有什么狗。那儿还有一群我觉得高得可怕的家禽,它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摆出一副凶猛的样子。

其中有一只老是飞到柱子上去打鸣的公鸡,当我从厨房的窗子里看着它时,它似乎特别注意我;它非常可怕,吓得我直发抖。边门外面还有一群鹅,每当我走过那儿时,它们就伸长脖子,摇摆着身子使劲追我。我连晚上都梦见它们,就像一个四周被野兽包围的人,晚上会梦见狮子一样。

还有一条很长的过道——我觉得它真是幽深极了!——从佩格蒂的厨房一直通到前门。在过道的一边,有一间阴森森的储藏室,那是一个夜间经过时得跑着过的地方。因为要是没有人拿着昏暗的灯进到里面,让那股霉气冲到室外来,我不知道在那些盆盆罐罐和旧茶叶箱之间会藏着什么;在房里的那股霉气中,混杂着肥皂、泡菜、胡椒、蜡烛和咖啡的气味。屋子里还有两间客厅,一间是我们晚上常坐的,母亲、我和佩格蒂三个人——佩格蒂做完工作,我们又没有别的客人时,她常和我们在一起——另一间是我们星期天才坐的较好的客厅,很阔气,但是并不那么舒适。我觉得这间客厅里有一种悲伤的气氛。因为佩格蒂曾对我说起过——我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但显然是在很久以前——有关我父亲的葬礼,以及穿着黑色外套的人们。有个星期天的晚上,我母亲给佩格蒂和我念了拉撒路死而复活的故事 。我听了以后,害怕极了,闹得她们后来只好把我从床上抱起来,指给我看卧室窗外安安静静的教堂墓地,说明在肃穆的月光下,死者都静静地长眠在坟墓中。

不管在哪儿,我都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有那教堂墓地里的草一半翠绿,没有东西有那儿的树木一半葱郁,也没有东西有那儿的墓碑一半宁静。在清晨,当我从母亲卧室套间里的小床上跪起来,朝那儿看时,看到有羊在那儿吃草;还看到照耀在日晷上的红光,于是我心里想:“日晷又能报时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为这感到高兴呢?”

还有我们家在教堂里的座位。那座位的椅背多高啊!旁边就有一扇窗子,从窗子里可以看到我们家的房子。在做早祷的时候,佩格蒂朝我们家的房子看了许多次,她要尽可能地弄清楚,我们家有没有遭到盗窃,有没有着火。不过,尽管佩格蒂的眼睛可以四处张望,要是我也那么做了,她就会非常生气;我站在座位上时,她就朝我直皱眉头,要我看着那个牧师。可我不能老看着他呀——他就是不穿那套白衣服,我也认识他,而且我怕他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老是这样盯着他,说不定会停下礼拜来问我什么——那我该做点什么呢?打呵欠是很不好的,可我总得做点什么呀。我看我母亲,可她装作没有看到我。我看过道里的一个孩子,他朝我做鬼脸。我看穿过前廊从敞开的门口进来的阳光,看到那儿有一只迷了路的羊——我说的不是罪人 ,而是宰肉吃的羊——好像正犹豫着有点想进入教堂。我觉得,要是我再朝它多看一会,我也许会忍不住高声说出什么来。那样一来,我就会变成什么啦!我抬头看墙上的那些纪念牌,试着想到本区新近去世的鲍杰斯先生,当他久受病痛折磨,医生束手无策时,鲍杰斯太太会有什么感想呢。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请过齐利普先生,是不是他也无能为力;如果是这样,这事每星期都会让人想起一次,他会怎么想呢。我把目光从戴着礼拜天围领的齐利普先生身上转到讲坛上。我心里想,这个讲坛用作玩耍的地方多好啊,可以当作一个很好的城堡,由另一个孩子沿楼梯往上进攻,在上面的人可以拿带穗子的天鹅绒垫子往他头上扔。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渐渐地闭上了,开始好像还听到牧师热情地在唱一支催眠曲,以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直到我咕咚一声从座位上跌了下来,然后佩格蒂把我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抱到了外面。

现在我又看到我们家房子的外面了。卧室的方格子窗全都敞开着,让新鲜的空气透进房内,那些残破的旧鸦巢,仍在前院外侧的榆树上摇晃。现在我来到了后园,来到有个空鸽子棚和狗窝的庭院后面——我现在还记得,那儿真是一个蝴蝶保护区,有一道高高的围篱,还有一扇门,门上挂着锁。那儿的树上挂满成簇的果子,一直比任何园子里的果子都长得多,而且更成熟。我母亲把一些果子采摘下来放进篮子,我就站在一旁,偷偷地把醋栗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尽管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阵大风刮起,夏天一下子就过去了。我们在冬天的暮色中玩耍,在客厅里跳舞。当我母亲喘不过气来,在扶手椅上坐下来休息时,我看她往自己手指上缠绕发亮的秀发,还把上衣的衣服拉平整。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她喜欢自己显得漂亮精神,并为自己长得美丽而自豪。

这是我最小时留下来的一部分印象。除此之外,我和母亲两人都有点怕佩格蒂,大小事情大部分都听从她的调度,这也是我最早的一个看法——如果说这些可以叫作看法的话——这看法是我亲眼目睹了种种事实后形成的。

一天晚上,剩下佩格蒂和我两人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我给她念了一篇有关鳄鱼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过于清楚了,说不定是这可怜的人听得过于认真了,因为我记得,待我念完以后,她竟然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认为鳄鱼是一种蔬菜。这时我已经念得很累,困极了。可是,这次作为一种特别优待,我已得到母亲允许,可以坐到她从邻居家串门回来,(当然啦)我宁可坐在这儿困死,也不愿上床去睡。可我当时实在困极了,只见佩格蒂变得越来越大,大得都不成样子了。我用两个食指使劲把眼皮掰开,坚持着看她在那儿做针线活,看她那一小块用来擦线的蜡头儿——它已经用得很久了,浑身上下全是皱纹!——看她那码尺“住”的草顶“小房子”,看她那绘有圣保罗教堂(有一个红色的圆屋顶)带滑盖的针线匣子,看她手上戴的铜顶针,看她本人,我觉得她非常可爱。我当时简直困极了,我知道,要是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我就完了。

“佩格蒂,”我突然问道,“你结过婚吗?”

“天啊,大卫少爷,”佩格蒂回答说,“你怎么会想到问起结婚的事来的呢?”

她回答时显得这般吃惊,把我都给吓清醒了。接着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看着我,把针都拉到线儿尽头了。

“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呀,佩格蒂?”我说,“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是不是?”

我当然认为,她和我母亲的样子不同,不过在另一种美里,她是一个很好的典型。在我们那间好客厅里,有一张红色天鹅绒面子的脚凳,我母亲在那上面画了一束花。依我看来,那脚凳的底色跟佩格蒂皮肤的颜色是一样的,虽说凳子光滑,佩格蒂粗糙,不过这没有多大关系。

“说我漂亮,大卫!”佩格蒂说,“啊哟,没有的事,我的宝贝!可你怎么会想到问起结婚的事来的呢?”

“我不知道!——一个人一定不能同时嫁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是吗,佩格蒂?”

“当然不能!”佩格蒂立即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可要是你嫁给一个人,而那个人死了,那你就可以再嫁另一个人了,这可以吗,佩格蒂?”

“可以那样,”佩格蒂说,“要是你想那样做,亲爱的。这是一个看法问题。”

“那么你的看法怎么样呢,佩格蒂?”我问道。

我一面问她,一面还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这么好奇地看着我。

“我的看法是,”佩格蒂犹豫了一下,从我身上移开了目光,重又做起针线活来,然后接着说,“我自己从来没有结过婚,大卫少爷,我也不想结婚。有关这件事,我只知道这一点。”

“我想,你没生气吧,佩格蒂?是吗?”我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后,问道。

我真以为她生气了,看上去她对我很冷淡,可是我大错特错了,因为接着她便把针线活(她自己的一只袜子)放到一边,张开双臂,把我满是鬈发的头使劲抱了一下,我知道她一定使了很大的劲,因为她很胖,穿上衣服后,任何时候只要稍一使劲,她的长外衣背后的纽扣就会绷飞几颗。我记得,那天她搂抱我时,就有两颗纽扣一直飞落到小客厅的那头去了。

“现在你再给我讲讲鹅鱼的故事吧,”佩格蒂说,她连鳄鱼的名字也还没能完全说对,“因为我还没有听够呢。”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佩格蒂的神情那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急于要听鳄鱼的故事。不过我还是振作起精神,开始重又念起那些怪物的故事来,念到我们让鳄鱼把蛋留在沙子里,让太阳去孵化;然后就躲开它们,在它们周围绕圈子,用这来捉弄它们,因为它们身子很笨,转弯很不灵活;我们还像土人一样下水追它们,用削尖的木棍捅进它们的喉咙。总之我们对鳄鱼进行了一切惩罚。至少我是那么做了。不过我对佩格蒂有点起疑,发现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用针扎自己的脸和手臂的各个部位。

我们讲完了鳄鱼的故事,就开始讲起鼍龙来,这时前院的门铃响了。我们急忙跑到门口,是我母亲回来了;我觉得,她看上去比往常更漂亮了,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位长有好看的黑头发和黑胡子的男人;上个星期天,他曾陪我们一起从教堂回来。

当我母亲在门旁弯下身来搂着我亲我时,那个男人说,我是一个比国王更有特权的小家伙——或者是类似这样的话;后来我渐渐懂事了,才领悟他这句话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呀?”我隔着母亲的肩头问他道。

他拍拍我的头;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不喜欢他和他那低沉的声音,我忌妒他的手摸我时碰到我母亲的手——他的手确实已碰到。我尽力把它推开。

“哎,大卫!”我母亲阻止说。

“是个乖孩子!”那个男人说,“他这样爱自己的母亲,我不会感到奇怪的!”

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脸上有这样美丽的颜色。她只是温和地责备我有失礼貌。她把我搂着,紧贴在自己的披肩上,一面转过身去感谢那位男人不怕麻烦送她回家,她一面说着一面朝他伸出手去,他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时,我觉得她朝我看了一眼。

“让我说‘再见’吧,我的好孩子。”那男子把头俯到——我看到了!——我母亲的小手套上时,对我说。

“再见!”我说。

“好!让我们成为世上最好的朋友吧!”那男人笑着说,“握握手!”

这时,我的右手正握在母亲的左手中,我便朝他伸出左手。

“哦,伸错手了,大卫!”那男人笑了起来。

我母亲把我的右手拉到前面,可是由于前面所说的原因,我打定主意不把右手伸给他。我还是朝他伸出了左手,他也就带着亲热的样子握了握这只手,还说我是个勇敢的小家伙,接着便走了。

这时,我看见他在庭园里转过身来,用他那双不吉利的黑眼睛朝我们最后看了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一句话没说、一个指头也没动的佩格蒂,这时立即上去锁了门,然后我们都进了小客厅。我母亲一反平常的习惯,没有走向壁炉的扶手椅,而是留在房间的另一头,在那儿坐下,顾自唱起歌来。

“你今天晚上很快活吧,太太。”佩格蒂说,她手里拿着烛台,像只圆桶似的直挺挺地立在屋子的正中间。

“多谢你,佩格蒂,”我母亲用一种满意高兴的声音回答说,“我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

“有个生人什么的,换换胃口,总能让人开心的。”佩格蒂暗示说。

“是啊,换换胃口,真让人开心。”我母亲回答说。

佩格蒂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间,我母亲就又唱起歌来。我睡着了,不过睡得并不熟,还能听到声音,只是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当我从这种难受的瞌睡中蒙蒙眬眬地醒过来时,发现佩格蒂和我母亲两人都在一面哭,一面说话。

“不应该找这样一个人,要是能让科波菲尔先生说的话,他也不会喜欢的。”佩格蒂说,“这是我说的,我就是这么说!”

“哎呀!”我母亲叫了起来,“你要把我给逼疯了!有哪个女孩像我一样受自己用人的气的!我为什么要亏待自己,把自己叫作女孩呢?难道我没结过婚吗,佩格蒂?”

“上帝知道你结过婚,太太。”佩格蒂回答说。

“那你怎么敢——”我母亲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怎么敢,佩格蒂,而是说你怎么忍心——把我弄得这样难受,对我说出这样让人伤心的话来;你很清楚,出了这房间,我连半个可以求助的朋友都没有了啊!”

“正是因为这样,”佩格蒂回答说,“所以说更加不行。不!不行!不行!怎么也不行!不行!”我觉得,佩格蒂准会扔了那烛台,她说话时,那么使劲地用它来加强语气。

“你怎么能这样夸大其词,”我母亲说,哭得比先前更厉害了,“说话这样不讲道理!我已经对你说过许多遍了,佩格蒂,我们一点也没有超出最普通的一般交际,你太狠心了,你怎么还老是这么说,好像全都已经成为定局,全都安排停当了呢!你谈到爱慕的事。这我有什么呢?要是有人犯傻,硬要滥用自己的感情,这能怪我吗?我问你,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你希望我削光头、涂黑脸,或者是用火烧、水烫等等办法来把自己弄丑吗?我敢说,你希望我那么做,佩格蒂。我敢说,你很高兴我那么做。”

我觉得,佩格蒂听了这番冤枉她的话,伤心极了。

“我的宝贝孩子,”我母亲走到我坐的扶手椅前,搂住我喊着说,“我的小大卫!这还不是对我暗示,说我对我的小宝贝缺少爱心,说我不疼爱这个最可爱的小家伙吗!”

“从来没有人暗示过这样的事情。”佩格蒂说。

“你就是那么暗示的,佩格蒂!”我母亲回答说,“你自己明白,你那么暗示了。你说的话的意思,除此之外,还会有别的意思吗?你太损人了,你跟我一样清楚,完全为了这孩子,上一季我连把新阳伞也舍不得买,虽说那把绿色的旧伞整个边都磨破了,穗子也全都不成样子了。这你都知道,佩格蒂,你不能否认。”接着,她温柔亲切地转向我,把自己的脸贴到我的脸上,说,“我是个坏妈妈吗,大卫?我是个讨厌、狠心又自私的坏妈妈吗?说呀,说我是这样一个妈妈,我的孩子。你说‘是’吧,宝贝,那样佩格蒂就会疼你了,那样她就会比我更多地爱你了。大卫,我一点也不爱你,是不是?”

说到这儿,我们三人全都哭了。我觉得,我是其中哭得最响的一个,不过我相信,我们的哭全都发自内心。我自己就感到伤心极了,恐怕在非常激动时,还骂过佩格蒂“畜生”。我记得,那个忠厚老实人听到我这样骂她,万分痛苦,当时,她的纽扣一定全都一粒不剩了。因为她跟我母亲和好后,又跪在扶手椅旁,跟我和好,于是她的那些纽扣便像排枪似的,纷纷绷飞了。

我们上床睡觉了,但心里仍非常难过。我不断被抽噎惊醒,很久都没能睡熟。当一次非常剧烈的抽噎把我惊醒从床上坐起时,我发现我母亲正坐在被子上,俯在我身上。后来她就抱着我,我才在她怀中睡着,睡得很熟。

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接下去的一个星期天,还是过了很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从来不敢自夸自己擅长于记日子。不过我又看到他来到教堂里,然后跟我们一起步行回家。这一次,他还进了我们家,看了摆在我们家小客厅窗口上一盆极好的天竺葵。我觉得他并不怎么在意那盆花,可是在临走之前,他要求我母亲送他一朵花,她请他自己选摘一朵,但他不肯那么做——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所以我母亲便采了一朵,交到他的手中。他说他要跟这朵花永远、永远不再分离。我当时想,他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连这花儿一两天就会凋谢都不知道。

晚上的时候,佩格蒂不像先前那样常和我们在一起了。我母亲事事对她言听计从——我觉得比以前更听了——我们三人本是很要好的朋友,不过跟以前相比,还是有了不同,我们之间不再像先前那样融洽愉快了。有时候我猜想,也许佩格蒂反对我母亲穿衣柜里那些漂亮衣服,或者是反对她老往那个邻居家跑。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找不出能使自己满意的答案。

渐渐地,我对那个长有黑胡子的男人也看惯了,不过我并没有比刚见到他时喜欢他,对他仍抱有同样不安的妒忌心。我对他的憎恶,完全出于一种儿童的本能,而且总认为,我母亲有佩格蒂和我拥有已经足够了,不再需要别人的任何帮助,除此之外,即使我还有什么理由的话,也决不会是我年纪大一点时所能发现的那种理由。当时我根本就没有那种想法,类似的想法也没有。要说的话,我也只能零零星星地看到一些事。至于要把这些零零星星的事联在一起,织成一张网,把什么人网罗其中,那是我还没法做到的。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母亲正在前面的花园中,这时谋得斯通先生——现在我已知道他叫这名字——骑着马来了。他见了我母亲便勒住马,向她问了好,并说他要去洛斯托夫特看几个朋友,他们那儿有一条游艇。他满面春风地向我母亲提议,说要是我想要骑马的话,可以坐在他前面的马鞍子上,把我带了去。

那天天气非常晴朗舒适,就连那匹马,自己也像很喜欢让人骑似的,它站在花园的门口,又是喷鼻,又是刨蹄,引得我也非常想去了。于是我母亲便打发我上楼去,让佩格蒂把我打扮一番。这时谋得斯通先生便翻身下马,把马缰拢在胳臂上,在蔷薇围篱外慢步来回走着,我母亲则在围篱里边陪着他走来走去。我记得,佩格蒂和我从小窗子里往外偷偷看着他们。还记得,他们俩一边溜达,一边仿佛非常仔细地在察看他们之间的那些蔷薇。这时,佩格蒂原来那天使般的脾气,突然变得粗暴起来,猛地使劲梳我的头发,还梳错了方向。

谋得斯通先生和我不久就出发了,沿着大路旁的青草地,骑马一路小跑前去。谋得斯通先生毫不费劲地用一只胳臂搂着我;我认为,我往常并不是一个好动的孩子,可是那一天,我没能定下心来乖乖地坐在他的前面,而是不时地转过头去朝上看他的脸。他有着那种浅浅的黑眼睛——我很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说明那种看上去没有深度的眼睛——当它出神的时候,似乎由于某种光线特殊的关系,变成了斜眼,有时看上去仿佛像整个五官都不端正似的。我偷着朝他看了好几次,一看到他的这种样子,就产生一种畏怯的心情,而且心里纳闷,他想得这么出神,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头发和胡子,现在从近处看,比我原先认为的更黑更浓。他的脸的下部成方形,他那每天都刮得光光的浓黑胡子的碴儿,使我想起大约半年前来我们附近展览的蜡像,以及他那两道整齐的眉毛,还有他那白色、黑色、棕色的肤色——他那该死的肤色,一想起他来,就要骂他该死的!——使我觉得,虽说我对他存有疑虑,他还是个很英俊的人。我相信,我那可怜可爱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

我们来到海滨的一家旅馆,那儿有两位先生正在一个房间里抽雪茄烟。他们两人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张椅子;他们都穿着宽大的粗呢短大衣。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堆外套和海员斗篷,还有一面旗子,全都捆在一起。

看到我们进去,他们两人都懒洋洋地翻身站了起来,并且说道:“哦,谋得斯通!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还没有呢!”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

“这小家伙是谁呀?”两人中有一个拉住我问道。

“这是大卫。”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

“姓什么?”那人问,“是大卫·琼斯?”

“不,是大卫·科波菲尔。”谋得斯通先生说。

“什么!是那个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小累赘?”有一位先生叫了起来,“那个标致的小寡妇的?”

“昆宁,”谋得斯通先生说,“请你说话留点神。有人的耳朵可尖呢!”

“谁呀?”那位先生笑着问道。

我赶快抬起头来看,急于想知道是谁。

“不过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 罢了。”

听说不过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我也就放心了,因为开始时,我还真以为说的是我呢。

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这个人,似乎很有让人可笑的地方,因为当时一提到他,那两位先生就都纵声大笑起来,谋得斯通先生也非常开心。笑过一阵之后,叫作昆宁的那位先生问道:

“对正在进行的这桩买卖,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的意见怎么样?”

“哦,我想眼下布鲁克斯对这件事懂得还不多,”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不过,总的说来,我认为,他对这件事是不大赞成的。”

说到这里,大家又笑了起来。跟着昆宁先生说,他要按铃叫人送雪利酒来为布鲁克斯干杯。他这么做了,当酒送来后,他要我也就着饼干喝一点;在我喝酒之前,他还要我站起来说,“为布鲁克斯的失败干杯!”这一祝酒词引得大家一阵喝彩和纵声大笑,使得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这一笑,他们笑得更加厉害了。总之,我们全都非常开心。

这以后,我们就到海滨的悬崖上散步,在草地上闲坐,以及用望远镜看远处的景物——可是当望远镜放到我的眼前时,我却什么也没看见,但我假装说看见了——后来我们就回到旅馆吃午饭。我们在外面的时候,那两位先生一刻不停地抽烟——我心里想,从他们那粗呢外套上的气味来看,打从这两件衣服从裁缝铺里拿回来穿上起,他们一定就不断地抽烟了。我还不该忘记,那天我们还去乘了游艇。在游艇上,他们三人全都下到船舱,在那儿忙着摆弄一些文件。我从敞开的天窗往下看,只见他们一个个都很卖力地在工作。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把我交给一个很和蔼的人照顾,那人的脑袋很大,满头红发,头上戴一顶闪光的小帽子,身上穿着一件斜纹布衬衣或背心,胸前用大写字母印着“云雀”两个大字。我原以为这是他的名字,因为他住在船上,没有街门,没地方挂姓名牌,所以他就把名字标在衣服上。但是当我叫他云雀先生时,他却说,这是那条船的名字。

据我一整天来的观察,谋得斯通先生要比另外两位先生严肃、稳重。那两位先生整天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他们两人相互之间经常随随便便地开玩笑,可是很少跟谋得斯通先生逗趣。我觉得他比起他们两人来似乎更精明、更冷漠。他们看待他,也有一点像我一样的味道。我注意到,有一两次,在昆宁先生说话时,他一边说,一边斜眼看着谋得斯通先生,好像要弄清会不会惹得他不高兴似的。还有一次,当帕斯尼吉先生(另一位先生)高兴得得意忘形时,昆宁先生踢了踢他的脚,还用眼色暗暗警告他,要他留神正颜厉色地坐在那儿默不作声的谋得斯通先生。那一天,除了那个谢菲尔德的笑话外,我不记得他另外还曾笑过——而那个笑话,顺便说一句,那是他说的。

我们晚上很早就回家了。那是个非常晴朗美好的夜晚。母亲打发我进屋去吃茶点后,她又和谋得斯通先生在蔷薇围篱旁散步。他走了之后,我母亲就问我那一天的经过情况,他们说些什么。我提到了他们说她的话,她笑了起来,并对我说,他们真不要脸,净在胡说八道——不过我知道,他们的话让她高兴。我当时就知道得跟现在一样清楚。我趁机问她,她是不是也认识那个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但她回答说不认识,不过她猜想那一定是个制作刀叉之类的人。

虽然我有理由说,我记得的是她已经改变了的容颜,我也知道那容颜已经不在人间,可是就在此时此刻,那容颜却出现在我的面前,和我想要在拥挤的街道上寻见的任何一副容颜一般清晰,所以,我怎么能说她的那副容颜已经消失了呢?现在,她的那股美的气息,仍和那天晚上一样,直扑我的面颊,我怎么能说她天真的少女般的美已经凋谢,已经不复存在了呢?既然我的记忆,正像刚才说的那样,使她复活了过来,而且记忆中的青春,比我或任何人所钟爱的青春更为栩栩如生,能把当时所珍爱的一切牢牢保持,那我怎么能说她已经改变了呢?

我们作了这番谈话后,我就上了床,这时她到我床前来道晚安,现在我写的就是她来我床前的情景。她淘气地跪在我的床边,双手托着下颏,笑着说:

“他们说些什么,大卫?再给我说一遍。我不相信。”

“那个迷人的——”我开始说。

我母亲用双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

“他们说的决不是‘迷人的’,”她笑着说,“他们决不可能说‘迷人的’,大卫。这会儿我知道了,决不是这么说的。”

“不,是这么说的。‘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我理直气壮地说,“还有‘标致的’。”

“不,不,决不会是‘标致的’。不是‘标致的’。”我母亲又把手放到我的嘴唇上,插嘴说。

“是这么说的,‘那个标致的小寡妇’。”

“这些不要脸的傻瓜!”我母亲叫了起来,笑着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这班可笑的男人!是不是?亲爱的大卫——”

“嗯,妈。”

“这话你可别告诉佩格蒂;她听了会对他们生气的,我自己听了就很生他们的气;我想还是别让佩格蒂知道的好。”

我当然答应了;接着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互相亲吻,然后我很快就睡熟了。

我现在要说的,是佩格蒂对我提出的那个惊人的、大胆的建议,由于年代久远,我觉得这仿佛就发生在我和母亲那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可实际上这大概是过了两个来月后的事。

一天晚上,我们像先前一样,一块儿坐着(我母亲又到邻居家去了),旁边放着袜子、码尺、蜡头、盖上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匣子,还有讲鳄鱼的书。这时,佩格蒂一连看了我几眼,又张了几次嘴,像要说话的样子,可是又没有说——我当时以为她只是要打哈欠,要不我一定会吃惊的——最后终于用哄我的口气说:

“大卫少爷,我带你去亚茅斯 我哥哥家住两个星期,你说好吗?那不是很好玩吗?”

“你哥哥是个有趣的人吗,佩格蒂?”我随口问了一句。

“哦,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佩格蒂举起双手喊了起来,“那儿还有大海,有大船、小船,有打渔的,有海滩,还有阿姆 跟你一起玩——”

佩格蒂说的是她的侄子汉姆,这我在第一章中已经提到过,可她在这儿把他说得像是英语语法的一小部分了。

她扼要地说了这么些有趣的事,我兴奋得脸都红了,于是便回答说,看来那儿确实很好玩,可是我母亲会怎么说呢?

“我敢拿一个几尼打赌,”佩格蒂看着我的脸说,“她一定会让咱们去的。要是你愿意,等她一回家,我就问她。就这么办啦!”

“不过,我们走了,她怎么办呢?”我把我的小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提出这个问题来问她,“她独自一个人没法过的呀。”

如果说佩格蒂忽然要在那只袜子的后跟上找一个洞的话,那么那个洞一定小而又小,不值得补的了。

“我说!佩格蒂!她独自一人没法过的,这你知道。”

“哦,你这乖孩子!”佩格蒂终于又看看我说,“你不知道吗?她要去格雷珀太太家住两个星期。格雷珀太太家要来一大帮客人呢。”

哦!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很乐意去了。我急不可待地等着我母亲从格雷珀太太家(也就是前面说到过的那家邻居)回来,以便最后确定,我们是不是真能得到许可,去实现这个了不起的计划。然而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我母亲几乎没有什么吃惊的表示,她马上就同意了。当天晚上就安排好一切,我在这两个星期中的食宿费用,一切照付。

我们动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甚至连我也觉得这日子来得太快了,而原来,我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这天快到来的,还有点怕发生地震、火山爆发或者其他自然灾害,弄得我们走不成呢。我们乘的是一辆脚夫的马车,车子在早饭后就出发。要是允许我头天晚上不脱衣服,戴着帽子穿着鞋睡觉的话,不管跟我要多少钱我都肯。

回忆起当时我怎样急于要离开我那个快乐的家,想到我竟会一点没有觉察从此我永远离开了这一切,虽然叙述起来似乎很轻松,可直到现在,我心里还感到很难过呢。

我很喜欢回忆那段情景,当脚夫的马车停在大门前,我母亲站在那儿吻我时,对我母亲,对这个以前从未离开过一天的老家,我心中的感激依恋之情油然而生,使得我哭了起来。我高兴的是,我记得我母亲也哭了,我还感到她的心贴在我的心上直跳。

我还喜欢回忆起,当脚夫开始赶动马车时,我母亲突然跑出大门,叫他停下,为的是要再吻我一次。现在,我老是喜欢回忆她的脸贴上我的脸吻我时,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亲热和慈爱。

当我们离开站在路旁的母亲出发时,谋得斯通先生来到她的跟前,好像是在劝她不要这么动感情。我避开车篷向后张望,心里嘀咕,这跟他有什么相干。佩格蒂也从另一边往后张望,她好像很不满意;这从她带回车中的脸色可以看出来。

我坐在那儿,朝佩格蒂看了一些时候,心里幻想着这样一种假设的情况:要是她奉命把我像那个童话中的孩子一样抛弃,我是不是能够顺着她掉落的纽扣,找到回家的路呢。 H2LhlidsPpcvAu7nd7OhCCH38JwmVU9SEdrX5N/BRUUQAAMKNy62QmEDWAidLu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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