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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一座市民的膳宿公寓

伏盖太太本家姓贡芙朗,是一位老妇人,四十年来,她在巴黎开了一幢平民式的膳食公寓,整幢房子坐落在拉丁区和圣马尔索市郊之间的新圣热纳维也芙街 上。这幢名叫“伏盖公寓”的膳宿场所,不分男女老幼一概接待,公寓里风气淳朴,受人尊重,从未招来什么闲言碎语。不过,三十年来,在这幢公寓里也没看见什么年轻人住过,除非个别年轻人因家里给的生活费少得可怜,才肯住进来。然而,在一八一九年,即这出悲剧开场的那年,一个可怜的少女却住在里面。在那个伤感文学泛滥的年代里,“悲剧”这个词被用得既滥又牵强,我们眼下再用,似乎有些丢失面子,但这里却非用不可:这倒不是因为这个故事真的有多少悲剧的意味,而是这部小说写完后,也许intra muros和extra 读者会洒下几滴眼泪。出了巴黎城,该书还会被人理解吗?恐怕大成问题。这场戏里对当地的考证和地方色彩比比皆是,其特色也只有住在蒙马特高地和蒙脱鲁日小丘之间的人才能赏识;在这个著名的盆地里,墙壁上的石灰随时都会落下,黑色的泥浆纵横阡陌,充满人间真正的痛苦、虚假的欢乐,老是动荡不安,令人生畏;因此,不发生非同寻常的事件,人们是不会对其稍加留意的。然而,这里也确实时刻发生一些不幸,交织着恶行与善举,因而也变得伟大而庄严。自私自利和唯利是图者看见这些景象,会止步不前,感叹一番;但是,他们所产生的印象顷刻间就化为乌有,就好像一只被一口吞食的甘美的果子。文明的车辆如同雅热尔纳城的神车 ,被一个较难碾碎的人挡住了去路,稍停了一下,立即又把他碾死,继续昂然阔步地上路了。你们埋在柔软的安乐椅里,白皙的手拿着这本书,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此书会让我散散心。你们可能会这样做的。当你们从书中得知高老头不幸的隐私之后,晚饭照样吃得很香,托口说作者杜撰而无动于衷,说他任意夸张,指责他故作多情。啊!请你们相信,这个悲剧既不是故事,也不是小说。All is true ,它是如此之真,每个人都能从中发现自身或是内心的一些影子。

膳食公寓的房子属于伏盖太太。它坐落在新圣热纳维也芙街的下段,那地方通向弩箭街是一个斜坡,坡度很陡,崎岖不平,以至于很少有马车取道上下。这些街道紧紧挤在恩典谷修道院 和先贤祠的两个尖顶之间,使本来寥寂的环境更加安静了。这两座建筑投下一片黄澄澄的色彩,穹顶双双投射出肃穆的阴影,因而改变了四周的气氛。街上,铺路的石块干巴巴的,阴沟里既无污泥,又无浊水,野草沿着墙根往上生长。一到此地,再无忧无虑的人也会像所有过路人一样,变得怏怏不快;一辆马车的辚辚声会惊动整条街,街面上的房子死气沉沉,一堵堵墙让人联想到监狱。一个迷路的巴黎人在这里看到的,不是一座座市民的膳食公寓,就是一个个机关,要不就是贫穷和倦怠的景象,老年人气息奄奄,生性活泼的年轻人也不得不勤学苦读。巴黎找不出另一个更加可怕,甚至可以说,更加不为人知的街区了。特别是新圣热纳维也芙街,简直就像一只古铜盒子,作为这个故事的背景是再合适不过了;为使读者有个体会,无论怎么运用灰暗的色调进行沉闷的描述都不过分,就如游人走下地下墓穴时,每下一级,日光愈加晦暗,导游的声音也愈加空洞似的,这个比喻毫不夸张!枯竭的心灵与空空的脑壳相比,谁能说哪个更加可怕呢?

公寓的正面是一个小园子,因此,整座房子与新圣热纳维也芙街成直角,从街上看得出房子的进深。在房屋与园子之间,沿着正墙有一条铺着石子的微凹的墙沿,宽近两米,墙沿前面,开了一条砂子甬道,两旁排列着蓝白双色的大陶盆,里面种植着天竺葵、夹竹桃和石榴。甬道口有一道中门,门上横着一块牌子,写着:伏盖之家;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膳食公寓,不论男女,敬请惠顾。白天,从一道带响铃的栅栏门上望去,在小石板路的尽头,临街的那堵墙上画着一个淡青色的神龛,出自街区一个画家的手笔。在这幅画的凹处,竖着一尊爱神像。对象征画入迷的爱好者只需看一眼画像上面剥落的釉彩,也许便可联想到荒唐的巴黎式的爱情。在不远处,正有一所医治此病的场所 。在底座上的铭文已模糊不清,让人联想到一七七七年 伏尔泰重返巴黎的时代,那时人们出于对他崇拜才竖起这件装饰品。铭文上写着:

不论你是何人,此人就是你的导师,

他过去是,现在是,或许将来还是。

黄昏降临时,栅栏门换上门板。小园子的宽度恰如正墙的长度,两面分别被临街的墙和邻宅的共有墙隔着。界墙上挂满了常春藤,在巴黎也算是一景,引起行人注目。每一面墙上都爬满了毛茸茸的果树枝和葡萄藤,瘦小而茂密的果实每年都要使伏盖太太大伤脑筋,并且成了她与房客们的话题。沿着每一堵墙,各铺着一条窄窄的小径,通向椴丛,伏盖太太虽说出生在娘家贡芙朗,但“椴”的音老是发不准,房客一再从文法上加以纠正也是白搭。在两条侧径之间,是一方朝鲜蓟,两边种着修成纺锤形的果树,围了一圈酸模、生菜和香芹。在椴树荫下,有一张漆成绿色的圆桌,桌边放了一圈椅子。在气温高得能孵小鸡的三伏天,兜里有几文够喝咖啡的顾客在这儿饮咖啡。楼房有四层,上面又架了一排阁楼,用碎石砌成,涂成了黄色,巴黎几乎所有的房屋都涂上这种颜色,令人恶心。每一层楼开了五扇百叶窗,窗子上都镶嵌着小块玻璃,并配有遮光帘,这些帘子高高低低杂乱无章。这幢房子的两侧,每层都有两扇百叶窗,底层的百叶窗外圈还围着装有铁丝网的铁栏杆。

房屋后面是一个大院,宽近二十法尺 ,猪、母鸡、兔子在里面共同生活,相安无事;在院子里端,搭起了一座堆木头的棚子,在棚子和厨房的窗户之间,吊着一只碗橱,洗碗池的污水就从下面排出。这个院子有一道小门开向新圣热纳维也芙街,为避免瘟疫,厨娘用大量的水洗刷这块肮脏潮湿的地方,并把房里的垃圾从这道门里清出。

底层本来就打算供房客公用,从临街的两扇窗子取光,另有一扇落地门窗让他们进出。这间客厅与餐厅相通,餐厅与厨房之间隔着楼梯间,梯级是用小木板和擦得亮闪闪的彩色地砖拼成的。客厅里摆着几只单人沙发和套有下摆带须的皱褶布套的椅子,那些皱褶时而无光,时而亮堂,没有比看见这个景象更凄凉的了。客厅中央摆着一张圆桌,灰色大理石的桌面上放着一套现今到处可见的白瓷茶具,茶具上镶着的一条条金线剥落已半。这间屋子的地板很差,护墙板上贴着漆布,漆布上的图案表现的是《戴莱马克》 的主要场面,里面的经典人物是彩绘的。在装栏杆的百叶窗之间的墙板上为房客们呈现出一幅加里普索宴请乌里斯的儿子的画面。四十年来,这幅画常引起年轻房客的嘲讽,这样,在他们调侃自己因穷而来凑合的饭菜时,就以为可以把自己拔高了。壁炉是石砌的,炉膛干干净净,说明只有在重大节日时才升火。壁炉上沿的两边摆设着两只花瓶,插满了纸花,罩在罩子里显得很陈旧;当中摆着一只灰蓝色大理石摆钟,外形丑陋。这间客厅散发出一种语言难以形容的怪味,或许叫“公寓味”吧。这种味道给人以闭塞、霉烂和陈腐的感觉,冷飕飕的,闻起来又湿漉漉的,仿佛潮气能沁入衣服;它像用饭后的餐厅散发出的味道,也像小饭馆、办事处和济贫院散发的气味。倘若人们发明出一种方法,能估量出年轻或是年老的房客身上各自特殊的伤风气味有多恶心的话,那么也许这种味道就不难描述了。哦!这间客厅虽然俗不可耐,但您若把它与隔壁的餐室作一番比较的话,您将会发现这间屋子如同贵妇人的小客厅那样,还很高雅而芬芳呢。餐室全都装上了护墙板,以前漆上的颜色眼下已分辨不清,底色上污垢斑斑,构成了一幅幅狰狞怪异的图案。好几只油腻腻的餐橱紧靠墙放着,里面放着暗淡无光的长颈大肚玻璃瓶、波纹状的镀锌垫子,一叠叠杜尔奈产的蓝边厚瓷盘。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只多格橱,格子都标上了号码;存放房客的餐巾,上面不是有油污,就是有酒斑。客厅里还有一些弃而不用的家具,坚不可摧的样子,放在那里仿佛是养老院 里的文明的残骸似的。您还可以看见一只下雨时会出现一个教士的晴雨表、一些令人作呕的配着黑漆描金木框的污秽的木刻、一只玳瑁边框上包着铜的长形座钟、一只绿色的火炉、几只阿戈 发明的油灰积垢的甘凯吊灯、一张长长的餐桌上面罩着一块油腻的漆布,某个调皮的食客用手指头就可以在上面画出自己的名字、几张缺胳膊断腿的椅子、几块可怜巴巴的擦鞋草垫(一直在散开着,但又不会分离),还有一些不起眼的小脚炉,洞眼凹凸不圆,铰链脱落,木架子已烤得乌黑的了。欲要描述这一房家具是如何陈旧、开裂、腐烂、摇晃、锈蚀、残缺不全、七零八落、奄奄一息的,就得好好形容一番,这样就会影响这部小说的趣味,忙忙碌碌的读者是不会原谅的。红色方砖地因擦拭以及着色过多,到处坑坑洼洼的。总之,这间房间毫无诗意可言,里面弥漫着一股寒酸味,一种吝啬的、浓重的、呛人的寒酸味。虽说这些家具上没有污泥,但却有斑斑污迹;虽说还不至于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但看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便要烂光了。早晨将近七点钟,伏盖太太的猫先于它的女主人,跳上餐橱,嗅了嗅橱里盖上盘子、盛着牛奶的碗,发出报晨似的呼噜声。这是这间屋子一天中的黄金时代。不多久,这位寡妇出现了,她古里古怪地戴着一顶罗纱无檐网眼帽,帽下挂着一圈凌乱的假发,脚上套了一双歪歪扭扭的拖鞋,蹒跚地走进来。她的脸皱巴巴、胖乎乎的,正中隆起一只鹰钩鼻,一双小手肉墩墩的,身体又肥又厚,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她的胸脯鼓鼓的,晃晃荡荡,与这间透出阵阵阴气、潜伏着不法交易的餐室倒很相宜,伏盖太太呼吸着里面热烘烘、臭熏熏的空气,从不恶心。她的脸上神清气爽,犹如秋日初霜时的景象;她的双眼眼角起皱,其表情可以从舞女的微笑刹时转为贴现者的一副凶相。总之,她整个人就是公寓的化身,而公寓就是此人的注脚。牢狱无狱卒不成其为牢狱,您想象时不可能两者缺一。这位肥胖而苍白的小女人就是这种生活的产物,如同伤寒是医院传染的结果一样。她穿的毛织围裙,盖住了她那条用旧裙子改制成的内裙,棉絮已从开裂的布缝里绽出,这条围裙便是客厅、餐室和小园子的缩影,亦让人从中窥见到厨房的概貌,并嗅出住客的味道。当她在场时,此场面也就配齐了。伏盖太太五十岁上下,与所有那些一生坎坷的女人相似。她的目光呆滞无神,带着女掮客的天真的表情,为卖个高价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但又准备不惜一切以改善自己的命运,如有可能,甚至可以交出乔治或是皮什鲁 。不过,归根结底,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房客们都这么说;他们听见她也在哼哼唧唧,咳嗽不已,以为她也是个穷光蛋。伏盖先生生前是什么样的人?她从不谈起。他是如何破产的?有人问起此事时,她只是回答道:遭遇了不幸。他对她不好,让她只有淌眼泪的份儿;他给了她这幢房子过日子,并且给了她不必同情任何不幸的人的权利,因为她已经受够了人间一切苦难。胖厨娘西勒维听见她的女主人在快步走动,便急急忙忙地为房客摆上午餐。

一般情况下,包伙客人只订晚餐,每月花三十法郎。在本小说开场的当儿,房客总共七位。二层楼上有整幢楼里最好的两个套间。伏盖太太占了稍小的一套,另一套让一个名叫古杜尔太太的住着,她是一个孀妇,丈夫是法兰西共和国的一个军需官。她带着一个小姑娘,名叫维克多莉娜·塔勒费,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这两个女人的膳宿费为每年一千八百法郎。在三层楼的两个套间里,分别住着一个姓布瓦雷的老头,另一个是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他戴着一头黑色的假发,染了鬓脚,自我介绍是旧生意人,称伏脱冷。第四层楼上有四个房间,两间已租出。一间被一个叫米肖诺的老姑娘租去,另一间由一个从前兼做意大利通心粉和淀粉买卖的面粉商住着,大家都叫他高老头。另外两间是给“候鸟”准备着的,这些穷困潦倒的大学生们的景况同高老头和米肖诺小姐相仿,每月只能交四十五法郎的膳宿费;但是,伏盖太太并不欢迎他们,只有在等不到更有钱的房客时,才让他们住进来,因为他们面包吃得太多了。其时,这两间房间的其中一间住着一个年轻人,他是从昂古莱姆地区 来到巴黎学法律的;他家里人口众多,为了每年给他汇去一千二百法郎,只得省吃俭用。他说他叫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克。时下有些年轻人因家贫而埋头苦读,他们在年轻时就理解双亲对他们所寄予的希望,已经在考虑能读到哪一步,预先测算将来在社会上能干哪一行,以便捷足先登从中榨取,他们就这样为自己准备了一个锦绣前程。倘若他不具备独特的观察能力,以及在巴黎的一个个沙龙里懂得如何巧妙周旋的话,这部小说的基调就没有那么真实可信了,这无疑多亏了他的洞察力,和他探索一家人可怕的秘密的兴趣,这家人不幸的境遇既被它的制造者,又被其受害者小心翼翼地隐藏着。

第四层楼上面有一个晾衣服的小间和两个小阁楼,一个叫克里斯朵夫的小听差和胖厨娘西勒维各占一间。伏盖太太除了有七名房客之外,每年好歹还有八名学法律的或是学医的大学生以及住在本区的两三位常客在她那里包了一顿晚餐。晚餐期间可以供二十来个人用的餐室坐了十八个人,但在晌午,只有七个房客围在一起进中餐时,倒像个小家庭的样子。每个人下楼时都趿着拖鞋,他们对包伙客人的衣着和神态以及对隔夜新闻都要津津有味地评论一番。这七位房客都像伏盖太太宠坏了的孩子,她依据他们各自所交的膳食费的多少,以天文学的精确度,给他们以不同的关照,区别对待。这些房客偶尔凑在一起,各自都有一把大同小异的算盘。住在三楼的两位宿客每月仅付七十二个法郎。这么便宜的房钱只有在拉布尔勃女修院 和拉沙勒拜脱里埃尔救济院 之间的圣马尔赛区才会标出,古杜尔太太是唯一一个例外,由此说明这里的房客大约在经济上多多少少总有一些难言之隐。因此这座房子内部的寒酸相在这些同样穿得破破烂烂的常客身上也体现出来了。男人穿着礼服,但衣服的颜色已经不合时尚,脚上的鞋子则好像是上层社会的富人在本区街头巷尾的角落里扔下的,衬衣快磨破了,衣服也只剩下个空架子而已。女人穿的裙子早已过时,重染过色又褪了。裙子的花边补了又补,手套用得发亮,打裥领套总是呈棕黄色,方头巾已经磨得有些透明了。倘若说所有这些人的穿着几乎都是这副德性的话,那么他们的身架倒是很结实硬朗的,身体都已在生活的大风大浪里经受过考验,都长着冷冷的、死板板的脸,就像停止流通的硬币的币面那样失去了光泽。这些房客全都龇牙咧嘴的,使人感到他们各自都演过或正在演着戏剧,这些戏剧并非在有布景、带灯光的舞台上演出,而是一出出活生生的、无声的戏剧,一出出催人泪下、冷峻无情的戏剧、连续剧。

老姑娘米肖诺在她那双疲惫的眼睛上面套着一个用铜丝箍了一圈绿色塔夫绸缝制的油腻的遮光帽檐,其模样真能把慈悲女神吓一跳。她的披肩饰有细细的流苏,可怜巴巴的,似乎盖住了一副枯骨,隐藏在内的这把骨架子委实太瘦了。是什么样的酸液把这个人的女性曲线全都腐蚀掉了呢?她原来大概也是身材秀美、楚楚动人的,那么这种酸液是秽行、忧伤还是贪婪呢?是不是她谈情说爱过多,做过处理化妆用品或成衣的买卖,或者干脆是个妓女?是不是她年轻时生活放荡,纵情欢乐,征服过不少人,现在成了一个令路人望而生畏的老太婆,从而赎还了前愆?她的眼白有股肃杀之气,一张枯萎的脸令人毛骨悚然。她说话的声音就如深秋林中聒噪的蝉鸣,尖厉刺耳。她说曾照料过一个患膀胱炎的老人,老人的几个孩子以为他没有经济来源把他抛弃了。这个老头给她留下一千法郎的终身年金,但他的财产继承人却定时来闹,她听够了他们的恶意中伤。虽说她因纵欲过度,早已年老色衰,但脸上的皮肤还残留着一些白净细腻的痕迹,让人想象得出,她的身子多少还残留一些动人之处。

布瓦雷先生像一架机器。他头戴一顶松软的大盖帽,手中有气无力地提着一根手杖,象牙做的手杖柄已泛出黄色,礼服的下摆皱巴巴的,一掀一掀,露出了一条空荡荡的短套裤以及两条套着一双蓝色长统袜、索索发抖的小腿,就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似的;他的白背心脏兮兮的,用粗平纹细布制成的领套花边皱缩着,与围在他那火鸡似的颈脖上的一条绳状领带很不匹配。当人们看见他沿着植物园旁的一条小径,像个灰色的幽灵似的走近时,禁不住要嘀咕几句:这个莫明其妙的怪物是否属于在意大利林荫大道 上闲逛的雅菲家族 胆大妄为的后代?什么样的工作才能使他干瘪成这副模样?

什么样的情欲把他这张肿胀的脸变成了茶褐色?这张脸倘若被丑化一下,几乎真伪难辨了。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也许他在司法部的某个办公室供过职,经手过刽子手上交的杂费单据,经手过为弑双亲者蒙头的黑布、盛头颅的篮子里铺的糠和挂铡刀的细绳等等开的报销单据吧。也许他曾是屠宰场的税务员,或是卫生部门的副视察官吧。总之,此人似乎以前曾经是系在我们这个巨大的社会磨盘上的一头驴,是巴黎的拉冬 阶层中的一个,这些人甚至不知道他们的贝尔脱朗是谁;他又是某根支轴,社会的种种不幸与秽行劣迹就依赖它转动。一句话,我们见了这样的人,常常会说:“不过也少不了他们啊。”巴黎的上层对这些因灵魂与肉体备受痛苦而脸色变得苍白的人一无所知。可是,巴黎是一片真正的汪洋大海。您如在里面扔下一个探锤,也永远测不出其深度。还不如亲自去走一遭,把它描述一番吧。不过虽然您为探索、描述这片大海已殚精竭虑,虽说这片大海的探索者人数众多且尽心尽力,但其中还总是保存着一片处女地,一个不为人知的洞穴,还有花、珠宝、妖魔鬼怪,一些为文学上的探索者所遗忘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伏盖公寓便是这样一个怪异荒诞的穴窟。

在这些房客和常来的包伙客人之中,有两个人物显然与众不同。一个是维克多莉娜·塔勒费,另一个是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克。塔勒费皮肤白净,但略显病态,有点像得了萎黄病 少女的肤色,此外,她也染上了这里芸芸众生皆有的忧郁症,这便是这幅画的底色。这个症状表现为整日无精打采,为人处世忸忸怩怩,外表寒酸而虚弱,虽说如此,她的脸毕竟不显老,她的动作和声音仍然是轻快的。这个年纪轻轻的不幸女人就像一株新近被移植到水土不宜的土地上而叶子枯萎了的灌木。她的面庞微微泛红,头发是黄褐色的,身材十分苗条,透露出一种秀美之气,近代诗人只有在中世纪的小雕像身上才能发现。她那对灰褐色的眼睛放射出一种虔诚的、柔和而谦抑的光芒。她的服饰朴实且价廉,显露出年轻的体态。她以谐美匀称取胜。往昔,她沉浸在幸福中时,也许是挺迷人的,因为幸福本来是女人的诗,而服饰则是她们的脂粉。倘若在一次舞会上,她兴奋起来,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晕;倘若高雅而温馨的生活使她那微微凹陷的双颊又重新变得红扑扑的,丰满起来;倘若爱情使这双忧伤的眼睛又重新流光溢彩的话,维克多莉娜也许可以与最美的少女试比高低的。她缺少能使女人再现青春的服饰和情书。她的经历可以写成一本书。她的父亲自以为找到了一些根据,可以不认这个女儿,拒绝把她留在身边,每年仅给她六百法郎,剥夺了她的财产继承人的资格,目的是把他的这份财产全部传给他的儿子。维克多莉娜的母亲因生活无望,到她的远房亲戚古杜尔太太家过了一些日子,并死在她家。维克多莉娜成了孤儿,于是古杜尔太太便把维克多莉娜当成亲生女儿,抚养她成人。不幸的是,这位在共和国军队里为授圣职者做稽查员的寡妇,除了她丈夫留下的一点点保险金 和抚恤金外一无所有,总有一天,她会撒手西归,撇下这个既无人生经验、又无经济来源的可怜女孩子,听任社会的摆布。

这个好心的女人每个礼拜天都带维克多莉娜去望弥撒,每隔半个月带她去忏悔一次,想方设法要把她造就成一个虔诚的信女。她想得对,宗教的情感可给这被遗弃的孩子带来生的希望。她爱自己的父亲,每年都去父亲家,转达母亲对他的宽恕,但是,每次她都受到父亲的冷遇,怏怏而归。她的哥哥是她唯一一个调解人,但他四年中没有来看她一次,也谈不上给她什么帮助。她哀求上帝能擦亮父亲的眼睛,感化她的哥哥,为他俩祈祷,对他们毫无怨言。古杜尔太太和伏盖太太在词典上总是找不到足够的咒语来形容这种野蛮的行为。每当她俩诅咒这个无耻卑劣的百万富翁时,维克多莉娜总是说一些宽慰的话,就如受伤的野鸽即便在痛苦地呻吟,听来也像是求爱的喁喁之声。

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克长着一张道地的南方人的脸,皮肤白皙,碧眼乌发。从他那风度、举止和通常的姿态来看,他出身于一个贵族的家庭,幼年曾受过家族的优良传统教育。他衣着朴素,通常穿些隔年的旧衣服,然而,有时他出门时也可以穿得像一个风雅的年轻人那样体面。平时,他穿一套旧礼服,背心很旧,黑领带又皱又难看,戴得像大学生那样随随便便的,裤子与上身相仿,脚上的靴子已经换过鞋底了。

在这两个人物与其他人之间,年已四十、染过鬓脚的伏脱冷正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人物。老百姓看见他这一类人,就会说:“一条汉子!”他双肩宽厚,胸肌发达,肌肉隆起,双手厚实,手指关节处长着一丛丛浓密的红棕色汗毛。他的面庞上过早地刻下了条条皱纹,显露出冷峻的神色,与他的温情、随和的态度很不协调。他的嗓音介于男低音和男中音之间,与他那粗犷而达观的性格十分和谐,倒也不让人生厌。他总是客客气气、笑容满面的。倘若有什么锁坏了,他能迅速地拆开来,三下两下就摆弄好了,上点油,再锉锉,重新装好,一边还说着:“这个我内行。”再说,诸如轮船、大海、法国、外国、做生意、形形色色的人、时政、法律、旅馆和监狱等,他无所不晓。倘若有谁成天唉声叹气的,他便立即前来为其排忧解难。他多次借钱给伏盖太太和其他几位房客,不过,受惠者宁死也不敢赖账,因为虽说他的外表像个好好先生,但射出来的目光深沉而坚毅,令人胆战心惊。外人看他那啐口水的样子,就会感觉到他那磐石般的沉着和冷静。可以设想,他要摆脱什么困境,即便犯罪也在所不辞的。他又像一个严峻的法官,目力能看穿所有疑案,洞悉人们在想什么,猜透人所有的情感。他的生活起居是中餐后出门,吃晚饭时回来,整个晚间又出门在外,带了伏盖太太给他的一把万能钥匙,直到深更半夜才归来。只有他一个人享受这种优待。不过,他和这个寡妇相处得最好,搂着她叫她“妈妈”,这种奉承也真让人费解!老妇人以为这并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只有伏脱冷长着这么长的胳膊可以搂住这个粗大的腰围。他性格上的另一个特征就是每个月为他在吃甜食时喝的兑酒咖啡慷慨地付出十五个法郎。有些年轻人为纷呈的巴黎生活而忘乎所以,有些老头对与他们无关的事情无动于衷,有人即使不像上述两类人那么浮浅,也不会对伏脱冷给他们造成的捉摸不定的印象深加追究的。他知道或猜得出他周围的人的凡闻琐事,反之,无人能洞悉他在想什么、忙什么。他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对人总是那么热情、殷勤、和颜悦色,从而在旁人与他之间隔起了一道墙,但是,他常常又故意使人感觉出他那深不可测的性格,令人生畏。他有时心血来潮,也赌气说几句与朱费纳勒 的诗句相当的俏皮话,仿佛热衷于嘲讽法律,鞭挞上流社会,指责它自身矛盾百出;这时,他让人看出,他对社会的现状耿耿于怀,并在心灵深处,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一件什么秘密。

伏脱冷的力量与拉斯蒂涅克的俊美吸引了塔勒费小姐,也许她是无意识的。她那怯生生的目光和私下的一些心思都让这四十岁的中年人和年轻的大学生占去了。然而,他俩都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虽然说不定哪一天,偶然的机遇会改变她的处境,使她变成一个富有的求爱对象。再说,他们之中如有谁诉说自己的不幸时,谁都不愿费心去研究这些话是真是假。他们之间漠不关心,彼此由于处境的不同而互不相信。他们也知道自身无力减缓他人的痛苦,大家在叙述各自的痛苦时,已经听够了别人的劝慰话了。他们就像一对对老夫妇,彼此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机械地生活着,像没有上润滑油的齿轮相互摩擦着。他们如在大街上看见一个盲人,绝不会稍有停顿,听着不幸者的讲述毫不动情,把死看成是贫困的一种解脱;他们受够了贫困,对人间最悲惨的结局也冷眼看待。在这些绝望的人当中,最幸运的要算伏盖太太了,她君临着这座自由的“济贫院”。这块小小的园地因寂静、寒冷、干硬、潮湿而显得十分空旷辽阔,像一片大草原,只有伏盖太太一个人才觉得它是一块春意盎然的绿洲;只有对她一个人,这座黄兮兮、阴沉沉、到处都呈现出账台的铜绿的房子才具有无限的乐趣。这幢土里土气的房子毕竟是属于她的。她喂养了这批被判处终身囚禁的苦役犯,对他们发号施令,并受到他们的尊重。这些可怜虫付了这点儿膳宿费,在巴黎哪儿能吃到这分量足而卫生的伙食,住上这样的套间呢?房间虽然谈不上雅致、舒适,但他们可以自己动手把它搞得干净、卫生些。哪怕她做了一件理亏的事情,房客们也只能默默忍受,不会抱怨的。

这群人聚集在一起大概就是大千世界的缩影了。如同在学校、在社会上常见到的,在这十八位房客之中,也有一位可怜而倒霉的人,一个常受众人嘲弄的受气包子。在第二年始,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克觉得这个人是他周围的人当中最显眼的了,他命中注定还得与这些人生活两年。大家称这个受气包子为高老头,他原来是一个面粉商,如要上画,画家会像历史学家一样,把画面上的光线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位最老的房客该忍受众人对他带着仇视的轻蔑、带着三分同情的虐待,以及对他的不幸毫不怜悯的态度呢?难道他的某些怪诞可笑之处比之恶行更使人难以原谅么?这些问题与社会上许多不公正现象是紧密关联的。也许人的天性就该让那些因天性能忍屈受辱、软弱或是麻木而受尽痛苦的人尝遍一切滋味吧。我们为向世人显示自身的力量,不是常常不惜牺牲某人某事吗?小孩总是最虚弱的吧,然而在结冰的天气,他也会去敲每一家的门,或是偷偷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崭新的纪念物上以显示力量呢。

高老头年近六十九岁,一八一三年不做生意后,就投宿到伏盖太太家来了。起初,他占用了古杜尔太太住的套房,每年付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那时对他来说,多五个路易或是少五个路易仿佛是不值一提的。据说伏盖太太预收了一笔补偿金,把三个房间又重新修饰了一番,添置了这套蹩脚的家具,有加尔各答的黄色的棉窗帘、用廉价的羊绒做套子的漆木单人沙发、几幅胶画、连乡村小酒店都不用的糊墙纸。那时候,高老头被人尊称为高里奥先生,他花钱大手大脚、漫不经心,使伏盖太太趋之若鹜,也许她把他看成是一个傻瓜,对生意经一窍不通。高里奥来时带着全套殷殷实实的行李,衣履行装都很体面,这是商人做生意歇手后,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表现。伏盖太太特别羡慕他那十八件荷兰衬衫 ,衬衫的质地固属优良,襟饰上扣着两枚大钻石襟扣,中间用小链子连着,旧面粉商穿着越发显得有派头。通常,高老头穿着一件海蓝色的上衣,每天换一件白净的皱纹背心,罩着他那个挺挺的大肚子,肚子一起一伏使系在裤腰上镶着饰物的沉甸甸的金链子也震得一抖一抖的。他的鼻烟盒也是金质的,里面有一只装满头发的小圆盒子,仿佛他还曾有过风流韵事似的。当他的女主人数落他是一个“老风流”时,他开心了,嘴角上挂起有产者听人恭维他的心上人时特有的微笑。他的几张柜子里盛满了他日常起居用的银器。老寡妇高高兴兴地帮他取出来,摆上长柄大汤勺、调味勺、杯盘、油瓶、调料瓶、几只盘子、镀金的碟盏和茶杯,还有几件有些分量、多少还中看的、他舍不得扔掉的器皿。这时她的双眼顿时发亮了。这些礼品让他想起了往年他家中几件值得纪念的事情。他托起一只盘子和一只碗盖上有两只互啄的斑鸠的小碗,对伏盖太太说:“这是内人在我们结婚周年纪念日时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可怜的好人哪!她把做姑娘时的私房钱都用上买了这几件东西。您看见了吗,太太?我宁愿用双手刨土也舍不得扔掉这些东西啊。感谢上帝!在我的余生,我每天早上都可以用这只小碗喝咖啡呢。我用不着发愁,在我的切面包板上总归有烤好的面包 。”临了,伏盖太太以她那鹰隼的目光,在一本帐簿上看到了几笔款项,粗粗相加,估计这个了不起的老头每年大约有一笔八千到一万法郎的收入。从这天起,这位在贡芙朗家出生、实际年龄已有四十八岁、佯称只有三十九岁的伏盖太太开始有了心事。高老头的双眼的内眦已经外翻,且已经浮肿耷拉了下来,他不得不经常擦拭,但伏盖太太还是觉得他模样可爱,端端正正的。此外,他那肉鼓鼓的、突起的腿肚子像他那长长方方的鼻子一样,暗示了他具有伏盖太太所器重的德性;而这位好好先生圆墩墩的脸盘和一副天真的憨相更使人确信这一点。他也许真是一头结实强壮的野兽,必要时能把他全部精力发泄在感情上呢。每天上午都有一名技术专科学校的理发师来,在他那一头鸽翼状的头发上扑粉,发梢在他那窄窄的额头上冒出五个尖尖,把他的脸盘衬托得很好看。高老头虽说有些粗俗,但他穿戴讲究,阔阔气气地吸鼻烟,嗅鼻烟时神态悠然、自信,仿佛他永远有着吸不完的马提烟丝 似的。因此,从高里奥先生在伏盖太太家下榻的那天起,她晚上就寝时就像在欲火里炙烤的一只抹上油的松鸡那样,心里痒痒的,渴望着改换门庭,把伏盖姓变为高里奥姓。嫁给他,变卖自己的公寓,与这个可爱的小财主缔结良缘,在本地区成为一个体面的太太,为穷人募捐,礼拜天到舒瓦西、苏阿西、让梯里 去逛逛。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看戏,坐包厢,也不必等着七月份她的房客给她送几张作者的赠券,总之,她在幻想着过起巴黎小康之家那幸福而美满的生活来了。她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她这四万法郎是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当然啦,她自以为,以财产而论,她还是一个说得出口的对象。“至于其他嘛,我完全配得上那家伙!”她边想边在床上翻了个身,仿佛是为了向自己证实一下体态美似的,难怪胖子西勒维每天早晨发现褥子总是凹陷下去的。

打这一天起,将近有三年月的光景,伏盖寡妇借用了高里奥先生的理发师,在化妆上还破费几分,托口说她的房客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她得把自己打扮得与整幢房子的气氛相称。她想出种种办法调整房客,声称从此以后,她只接待从各方面来看都是最得体的人。如有生客登门,她便向他吹嘘说,巴黎最有名望、最受人尊敬的一位商人高里奥先生也对他的住处情有独钟。她分发广告说明书,开头便写上“伏盖公寓”。下面写着:“这里是拉丁区历史最悠久、最具名望的膳食公寓,风景优美,可以远眺高布林山谷(其实只有在四楼才看得见),还有一个精致的小花园,菩提树下,曲径通幽。”她在上面还写了空气新鲜、环境清静之类的话。这份说明书为她招来了德·朗贝尔梅斯尼伯爵夫人,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丈夫是个将军,死于战场,她以寡妇身份等待政府向她结账,并领取抚恤金。伏盖太太认真准备饭菜,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她在客厅里生火,尽心尽力,信守说明书上的诺言,难怪伯爵夫人称伏盖太太为“亲爱的朋友”,并对她说,她要把德·伏梅朗男爵夫人和上校毕格瓦索伯爵的寡妇介绍给她,这两位都是她的朋友,她们在马雷区租了一套公寓,比伏盖公寓贵得多,租约即将期满了。一旦行政部门把手续办完后,这两位夫人是相当宽绰的。“不过,”她说道,“政府部门办事拖拉个没完。”两位寡妇在晚饭后一齐上楼,在伏盖太太的房间里闲聊,喝着果子酒,吃着女主人为自己准备的糖果。德·朗贝尔梅斯尼夫人对女房东对高老头的看法大为赞赏,认为是真知灼见,说她下榻后的第一天就看出来了,她觉得老头确是十全十美的男人。

“啊!我亲爱的太太,”伏盖太太对她说道,“这个人身体很棒,保养得非常之好,会给一个女人带来许多快乐呢。”

伯爵夫人对伏盖太太的衣着毫无保留地评议一番,说她在高攀,而她的打扮没跟上去。“应该好好武装一下。”她对伏盖太太说道。两位寡妇经过一番筹划,同去王宫广场,在木廊 买了一顶饰有羽毛的帽子和一顶便帽。伯爵夫人又把她的朋友带到一家名叫小雅纳特的商店,她俩挑选了一条裙子和一件披肩。当寡妇穿戴上这些胄甲、全副武装之后,活像个时下牛排饭店招牌上的女人。不管怎么说,她确实大为改观了,虽说她不是个慷慨大度的人,还是觉得该为欠伯爵夫人的情,请求她接受价值二十法郎的一顶帽子。事实上,她是打算请她去探探高老头的口气,并在他面前替她美言几句。德·朗贝尔梅斯尼夫人非常友好地接受了这桩差事,成功地与老面粉商会谈了一次,把他绕得团团转;可是,她发觉他对她纯粹出于自身考虑而施展的种种诱惑手段,反应不说唐突无礼,也过于腼腆了,于是她觉得他太粗俗,自尊心受到打击,愤然离去。

“我的宝贝,”她对她的好朋友说,“您从这个男人身上是什么也得不到的!他疑神疑鬼,简直莫名其妙;他是个吝啬鬼、笨蛋、蠢货,只能使您扫兴。”

高里奥先生和德·朗贝尔梅斯尼夫人之间打了这一个回合之后,伯爵夫人甚至不愿与他住在一起了。次日,她就搬走,忘了交半年的膳宿费,却留下了价值五法郎的一件旧衣服。伏盖太太心急火燎地到处寻找德·朗贝尔梅斯尼伯爵夫人,在整个巴黎也打听不到她的踪影。她常说起这件伤心事儿,虽说她比雌猫的疑心都重,但还是埋怨自己过于轻信;许多人不相信身边的人,却老上陌生人的当,她就是这种人。这些心理现象,虽说怪异,但也真实,很容易在某些人身上找到其根源。也许一些人觉得从生活在他们周围的人身上再也得不到什么了,无意中在向他们暴露了自己空虚的灵魂之后,就暗暗感到在受这些人严厉然而又是公正的冷遇,于是更加渴望得到他人的恭维与奉承,或是急欲显示自己具备某些品质,转而希望从陌生人那里得到尊敬和好感,哪怕某天希望落空也顾不上了。还有一些唯利是图的人,对亲朋好友决不施恩,因为这些人仅仅把施恩当成义务了;而当他们为陌生人做一点好事时,他们的自尊心至少得到某种满足。所以在感情圈内与他们离得愈近的人,他们愈是不喜欢;而离他们距离愈远的人,他们反倒愈显得殷勤。这两种人都是营营苟苟、假仁假义、令人厌恶的人,伏盖太太无疑属于那两类人。

“倘若我早住在这里,您就不会吃这个亏!”伏脱冷对她说道。“我会毫不客气地揭穿这帮女骗子的行径,我对她们的嘴脸一目了然。”

如同所有心胸狭窄的人一样,伏盖太太不习惯跳出事情本身,从客观上分析其因果;她喜欢把自己的过错嫁祸于他人。她尝到这次苦头之后,认为正直的面粉商是罪魁祸首,据她自己说,从此之后,她对他才真的看透了。当她承认她的一切挑逗和打扮都徒劳无功之后,她很快便猜到了其中的原因:她发现她那位宿客“有其他来路”。最终,她确定无疑了,原来她那个想入非非的美梦到头来只是镜花水月,她从那个男人身上是什么也得不到的了;还是伯爵夫人的那句话有道理,看来这个女人倒是个情场老手呢。

她对他的憎恨自然压过对他的友谊。她憎恨他的原由不是因为得不到爱,而是希望落空引起的。通常,人的感情在向爱情的高峰攀登时,随时可以休憩,然而,却很少有人能在仇恨的陡坡上作短暂的停留。可是,高里奥先生是她的房客,寡妇不得不克制着,不让受伤的自尊心发作,把失望引起的叹息掩埋在自己的心底,自个儿吞下复仇的苦果,就如一个被隐修院院长激怒了的修士一样无可奈何。对小人来说,不断地做些小动作也能满足他们或好或坏的感情需要。寡妇以女人的坏心眼,专门暗中使坏,整治她的对头。一开始,她取消了对高里奥先生的几项特殊优待。早上,当西勒维按他原来的食谱备菜时,寡妇就对她说:“醋汁黄瓜、鳀鱼不再供应了,我们上当够了。”高里奥先生是个俭朴之人,他像白手起家的人必须精打细算一样,对他来说,习惯早已成自然了。一道汤,一道肉羹加一道蔬菜以前曾是、以后也将是他最喜爱的晚餐。因此,伏盖太太要折磨她的这位房客也殊非易事,他无所嗜好,她也就无处可下手。伏盖太太碰上了这么一个无懈可击的人,感到非常沮丧,于是便开始贬低他,并且让她的其他房客也跟着嫌弃他;这些人出于好玩,甘为她的报复效力。第一年岁末,这位寡妇已经对他疑虑重重,心中不免嘀咕,这个富商每年有七八千法郎的收入,拥有精美的银器和与一个被供养女人用的同样华丽的首饰,可是,他何以栖身在她家里,只付给她一笔与他的财产十分不相称的膳宿费呢。在这第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高老头常是每周外出吃一两次晚饭;后来,他渐渐地改为每月在城里吃两次了。高里奥老爹悄悄地外出活动,对伏盖太太极为有利,现在这位房客在她家用饭愈来愈准时,自然引起了她的不满。大家认为这些变化虽说与他坐吃山空有关,但多少也因为他存心想与这位女主人作对。小人的可憎的恶习之一就是认为别人也像自己一样小气。不幸,在第二年岁末,高里奥先生证实了旁人对他的闲言碎语并非胡说八道,他请求伏盖太太让他搬到三楼去,并把他的膳宿费降至九百法郎。他必须更加省吃俭用,甚至冬天连屋内的火都不生了。寡妇伏盖太太要他预付租金,高里奥先生同意了;此后,她就把他称为高老头。大家纷纷猜测他落魄的原因。这可是一项相当困难的研究!正如那位假伯爵夫人说过的,高老头是一个老谋深算、沉默寡言的人。那些头脑空空、由于说不出什么正经话而信口开河的人,都有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理论。照他们的想法,绝口不谈自己的事的人都是在干坏事。于是,这个了不起的商人变成了骗子,而这个老风流只是一个老浑蛋而已。期间,伏脱冷也到伏盖太太的公寓来投宿了。他时而以行家的口气说高老头是搞投机买卖的,破产之后,就搞证券交易一天天混日子了;时而,他又说高老头只是个小赌棍,每天晚上运气好也就赢十来个法郎而已;时而,又说他是一个受警察当局雇佣的密探,不过,伏脱冷声称,要干那差事,他还不够狡猾。又有人说,高老头是一个放债的小气鬼,一个专门在同号奖券上增加赌注押宝的人。总之,大家把他形容成一个神秘莫测的人,集秽行、耻辱和无能之大全。虽说他的行为和恶习卑劣不堪,引起了公愤,但毕竟没到把他驱逐出门的程度,因为他照付膳宿费。再说,他也有些用处,每个人都可以逗他或是刺他一下,以渲泄自己的快乐或恶劣的情绪。似乎最真实可信、且一般可接受的说法还是出自伏盖太太之口。照她说,这个人保养得这么棒,身体就像他的眼睛一样完好无损,还能讨人喜欢,肯定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且脾气古怪。接着,寡妇伏盖就说了一些事情以证实她那诬蔑确是有根有据的。她说,那个白吃了她半年饭的晦气的伯爵夫人溜走几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在她起身之前,她听见从楼梯上传来长绸裙的窸窣声和一个年轻而轻盈的女人的细微脚步声,并听见她溜进高老头的房里,老头大概与她事先串通好了,门随声就开了。胖子西勒维立即就来向她的女主人报告,说是有一个姑娘像街上的一条泥鳅那样钻进厨房,问她高老头住在哪里。这个姑娘打扮得像仙女下凡似的,穿着一双毛织高级半统靴,一尘不染,长得过于漂亮了,不像是普通的正经人。于是,伏盖太太和她的厨娘就开始偷听,姑娘在那里呆了一会儿,她俩窃听到了几句体己的话语。在高里奥先生送他的女客人出门时,胖子西勒维就急匆匆地提着篮子,跟在这对情人后面佯装去买菜了。

“太太,”她回来时对她的女主人说,“大概高里奥先生钱用不完了,居然能撑出这样的排场。您想想,在莱斯脱拉巴特街的拐角处,有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在等着她,我看她登上去了。”

晚餐时,伏盖太太看见日光射着高老头的眼睛,便把窗帘拉上了,以免引起他的不适。

“美人儿都喜欢您,高里奥先生,连阳光都在追求您呢,”她说道,暗喻那个女人来访的事情。“哟!您的眼力不错,她可漂亮啦。”

“她是我的女儿。”他不无自豪地说道。房客们看他自命不凡的样子,以为是老头要面子。

这次来访后的一个月,高里奥先生又接待了一位女客。他的女儿第一次上门来穿着晨衣,这次是晚饭后来的,穿戴讲究,就像去上流社交场合应酬似的。当时房客们正在客厅里闲聊,看见她长着一头金黄色头发,面庞俏丽,身材苗条,仪态万方,都不敢相信她就是高老头的女儿。

“两个!”胖子西勒维说。她已认不出是同一个人了。

过了几天,又来了一个女子,高挑个儿,体态匀称,肤色稍深,长着一头黑发,两眼炯炯有神,她也来问高里奥先生住处。

“第三个!”西勒维说。

这第二个女子,第一次也是早上来的,在几天后一个傍晚,又穿着舞会盛装,坐着马车来了。

“第四个!”伏盖太太和胖子西勒维异口同声地嚷起来了,她们完全认不出这位贵妇人就是那天清晨第一次上门时穿着朴素的那个女子。

那时,高老头每年仍付一千两百法郎的膳宿费。伏盖太太认为一个富翁拥有四五个情妇本不足为奇,并且觉得他把她们说成是自己的女儿也挺机灵的。高老头把她们一一叫到伏盖公寓来,她一点也不反感。这些女子来看他只是说明这位房客为何对她冷淡罢了,因此,在第二年起始,她就私下称他为老雄猫了。后来当她这位房客把开销降到九百法郎之后,有一回,她看见其中一个贵妇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时,她就不客气地问他,他想把她的公寓看成什么场所。高老头回答说,这位太太是他的大女儿。

“难道您有三打女儿吗?”伏盖太太尖刻地问他道。

“我只有两个。”这个房客像一个对不幸逆来顺受的、遭到厄运的人那样,以温和的口吻答道。

第三年年终时,高老头再次紧缩开支,搬到四楼去住了,每月仅付四十五法郎的膳食费。他不吸烟了,辞退了理发师,头上也不再扑粉。女主人第一次看见高老头头上没扑粉就走出来时,发现了他的头发的原色,惊呼了一声。他的头发原来是暗灰中带点绿色。他的内心有难言之苦,不知不觉地,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在那些围着餐桌而坐的房客之中,他似乎是最沮丧的一个了。这时,不容有任何怀疑了:高老头是一个老风流,他有病,服了一些药,那药有副作用,只是靠了医生高明的医术才使他的那双眼睛保住了。他那头发是因为淫欲过度,并且吃了壮阳春药才变成这种恶相的。这个老头儿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证实了这些话言之有理。他那箱行装用旧了,他就买十四个苏一尺的白布替代他那漂亮的衬衫。他的首饰、纯金的鼻烟盒、金链条,一件件都不见了。他脱下了淡蓝色的衣服、所有华丽的套装,不论寒暑,都穿着一件栗色粗呢外套、山羊毛背心和一条灰毛长裤。他日见消瘦,腿肚子下垂了;他的脸庞,昔日因满足于资产阶级的优裕生活而堆满了肉,如今凹陷得不成样子;他的额头上堆满了皱纹,下巴颏干瘪瘪的。到了他在新圣热纳维也芙街定居的第四年,他已判若两人了。当时,这个六十二岁 的好样的面粉商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俨然是个腰大肩宽、脑满肠肥的有产者,风流倜傥,眉开眼笑的,笑容里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连路人见了心情都为之一爽。眼下,他似乎变成了一个七十岁的痴呆老人,走路跌跌撞撞的,面色苍白。往昔那双灵活的眼睛已经黯然无神,毫无生气,再也流不出眼泪来了;他的眼圈泛红,似乎在淌血。一些人觉得他讨厌,另一些人则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学医的年轻大学生发现他的下嘴唇下垂,又目测了他脸上突起的颧骨,捉摸了他半天,毫无结果,就说他得了痴呆病。一天傍晚,用餐后,伏盖太太带着嘲讽的口吻对他说:“怎么啦,您的几个女儿都不来看您啦?”听这口气一,她是怀疑他的父亲身份。高老头战栗了下,仿佛他的女主人用烙铁烫了他似的。

“她们有时来的。”他激动地答道。

“啊!啊!您有时还看见她们!”大学生们大声说道,“要得,高老头!”

他的回话引出了一串串玩笑话,然而老头都没听进去,他又陷入了沉思;那些人只是观其外表,以为他头脑愚钝,老态龙钟。倘若他们真的了解他,也许他们对他所面临的物质和精神上的处境会感兴趣的;但要达到这一步,真是比登天还难。虽说要打听高老头以前是否真是面粉商、了解他究竟有多少财产并不十分困难,但那班对他发生兴趣的年岁稍长的人从不走出本区的范围,成天在膳食公寓打发日子,就如牡蛎粘附着岩石那样。至于其他人,他们已受到在巴黎求生的特殊训练,一旦走出新圣热纳维也芙街,就会把这个受他们嘲讽的可怜的老头置于脑后。心胸狭窄的人也罢,无所用心的年轻人也罢,他们都认为高老头的寒酸和他的痴呆劲儿根本就跟财产和本领无缘。至于他称之为女儿的那些女人,大家都同意伏盖太太的看法,她说:“要是高老头的女儿真像来看他的几个夫人那么阔气的话,他也不会住在我家四楼,每月付四十五法郎,穿得像叫花子一样了。”她说话带有严密的逻辑性,那些晚间穷嘴嚼舌、对什么都胡乱猜测的老太婆大多如此。这些推理是难以被推翻的。因此,在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即这个悲剧发生的时刻,伏盖公寓里的每个人对这个可怜的老头儿都已经有个固定的看法了。照一个在这家公寓包伙的博物馆职员说,他从来就没有什么老婆、女儿;他淫乐过度,最后成了一个蜗牛,一个像人似的软体动物,属于加斯盖第番尔类。与高老头相比,布瓦雷是一个才智出众的谦谦君子,他高谈阔论,细分缕析,有问必答,其实,他在说话、分析、回答时什么也没说,因为他惯于用另外一些字眼重复别人说过的话;不过,他毕竟有助谈兴,因为他生气勃勃,还显得感觉灵敏。博物馆的那个职员还说,然而高老头呢?他永远指在雷奥密 发明的温度计上的零度。

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克回来时,其精神面貌是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常有的,或是在逆境中拼搏时培养出优秀品格的那些人所具备的。他第一年旅居巴黎时,法律系的初级课程不重,他有时间尝到巴黎物质生活的种种乐趣。一个大学生如想了解每个剧院演出的剧目,研究迷宫似的巴黎的种种门径,学会为人处世之道,熟悉首都种种特有的乐趣,走遍形形色色、好好坏坏的场所,选听那些有趣的课程,历数博物馆丰富的珍藏的话,他是不会嫌时间多的。这时,一个大学生只是对一些他自以为了不起的无聊事情感兴趣而已。他心目中的大人物,就是法兰西学院的教授,而教授拿薪水只是为了应付课堂罢了。拉斯蒂涅克把领带系得高高的,会对巴黎喜剧院游廊上的女人卖弄风情了。在这一门门的启蒙教育中,他由嫩变老,拓开了生活面,终于意识到人是以阶层划分的,这些阶层重重叠叠,从而组成了社会。倘若说,他一开始只是对丽日下香榭丽舍大街上川流不息的马车抱观赏态度的话,那么很快他就转而嫉羡了。欧也纳在得到文学和法律两个学士学位之后去度假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初步学到了处世的学问。他童年时的幻想、外省人的种种观念都烟消云散了。他见多识广,雄心勃勃,对老家的庄园、家庭的境遇看得更真切了。他的双亲、两个兄弟、两个妹妹,还有一个仅靠养老金过活的姨母,都在拉斯蒂涅克家的这块小小的田地上生活。这块田地的收入将近三千法郎,并且是不能保证的,因为收益多少决定于葡萄酒的需求;然而,不管怎样,每年总得凑出一千二百法郎给他。家道中落,不可逆转,以前一直瞒着他,现在他看清了。在他童年的记忆中,他的两个妹妹都是如此美丽,眼下他不得不把她俩与他梦想中的美的化身———巴黎女人进行比较。家里人口众多,前景可虑,这副担子都落在他一个人肩上;他亲眼看见人们是如何颗粒归家地处处精打细算的;他也知道家人是如何用压榨后的水果渣屑冲成饮料的。总之,这些困难这里也无须一一罗列出来,但无一不大大加强了年轻人向上爬的愿望,使他渴望出人头地。他只希望凭他的本领闯天下,有出息的人常常是这样想的。年轻人航行在海上迷失了方向,不知往哪儿使劲,也不知把风帆撑在什么角度上,这时,他们犹疑不决的心情,拉斯蒂涅克也常有,加之,他是典型南方型的性格,在行动时,他的决心往往就会动摇。一开始,他还想以全部身心用功读书,过了没多久,他对拉关系发生了兴趣,发现女人对于社会生活有着巨大的影响,因此决心挤入上流社会,想在其中征服几个女人,作他的庇护人。他是个热情而有才华的年轻人,加之举止高雅、风度翩翩、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女人都会自愿上钩的,难道他还愁找不到女人么?他在田野上,在散步时,这些想法不断涌上他的脑海。以往他与两个妹妹散步时总是兴高采烈的,如今她们都觉得他变了。他的姨母马尔西拉克夫人,往日也是出入宫廷的,熟悉宫中贵族阶层的一些风云人物。蓦地,他回忆起姨母常在他耳边絮叨的话里有好几个可以攀援的人,至少这与他在法律学院的成功同等重要。于是,他向她询问可以结交得上的几个亲戚的情况。老夫人在家谱的支脉上经过一番筛选,她认为,在所有富有的、可以为他所用的亲戚之中,鲍赛昂子爵夫人大概是最易争取的。于是她用旧文体给这位少妇写了一封信交给欧也纳,并且对他说,倘若他能打动子爵夫人,她会再把他介绍给其他亲戚的。拉斯蒂涅克回到巴黎后几天,便把他姨母写给鲍赛昂夫人的信寄出了。子爵夫人寄来了一张邀请他参加次日舞会的请帖作为回复。

在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这座市民式的膳宿公寓的大致情形就是如此。几天之后,欧也纳参加了鲍赛昂夫人家举办的舞会,在半夜两点钟左右回来了。好样的大学生为了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在跳舞时就许愿要通宵达旦地读书。他生平第一次将要置身在这个安静的地区度过不眠之夜,他自以为精力充沛,实际上是他看见上流社会的奢华的气派,神摇意夺,一时冲动所致。他没在伏盖太太家用晚餐。于是,房客们都以为他要在次日拂晓时才会从舞会上回来,因为以前有几次他从普拉多舞厅 或是奥得翁剧院 的舞会上穿着他那双薄底凉鞋、丝袜上溅着泥浆回来时也是这个时候。克里斯朵夫在上门闩前,先把门打开探头向街上望了一望。正在这时,拉斯蒂涅克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上楼回到寝室,克里斯朵夫随后跟着,故意弄出许多声音。欧也纳脱了外套,套上拖鞋,披上一件蹩脚的上装,点燃了煤泥块,轻轻松松地准备读书,这时,克里斯朵夫仍然哗啦哗啦地拖着他那双肥大的鞋子,响声盖过了的年轻人悄悄的走动声。欧也纳埋首在他的几本法律书之前,默想了一会儿。他觉得鲍赛昂子爵夫人是巴黎最时髦的贵妇人之一,而她的府邸则是圣日耳曼贵族区中最舒适的去处。此外,从她的姓氏和财产来看,她也是贵族圈里的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多亏马尔西拉克姨母的引荐,可怜的大学生在她的家里受到了礼遇,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个宠幸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影响。在这些金碧辉煌的沙龙里受到接待,就等于得到上等贵族圈的认可了。这个圈子有别于其他一切社交场合,他能在这里露面,就等于取得了到处都畅通无阻的权利。欧也纳在这个绚丽炫目的社交场合里有些昏昏然,他与子爵夫人没说上几句话,就在匆匆忙忙汇拢在一起的大群天仙般的巴黎贵妇人之中,发现了一位女子,年轻人看一眼就会爱上她的。此人便是阿纳斯塔西·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她个子高挑,身段优美,被公认是巴黎身材最美的夫人之一。她长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双手白皙细嫩,两腿秀美动人,举止里充满着活力,是一个被隆克鲁尔侯爵称之为“纯种马”的女人。她的灵敏与激情并未使她的美稍有减损:她身体丰满、浑圆,但不能算是肥胖。“纯种马”、“名门闺秀”,这些称呼开始取代了“天使”、“奥西昂诗 中的美人”,取代了花花公子所摒弃的所有古老的爱情神话。对拉斯蒂涅克来说,阿纳斯塔西·德·雷斯托夫人是理想的女人。他设法在她记求舞者姓名的扇子上登记了两次,并在第一次对舞时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以后,我能在哪儿见到您呢,夫人?”他突然向她问道,口气中充满了激情,使女人感到十分满足。“啊,在树林 、在意大利剧场、在我家里,哪儿都行呀。”

于是,大胆的南方人就如一个年轻人在对舞和华尔兹舞中对女人所能做的那样,殷勤地与这位楚楚动人的伯爵夫人结识了。他自我介绍是鲍赛昂夫人的表弟,接受他心目中这个贵妇人的邀请,并在她家自由进出了。拉斯蒂涅克看见她最后向自己微笑了一下,认为有必要去她家拜访。当时,上流社会有一批声名显赫、狂妄傲慢的公子哥儿,如莫兰古尔家族、隆克鲁尔家族、马克西姆·德·脱拉意家族、德马尔塞家族、阿絮达潘多家族、旺德耐斯家族的后裔,那时他们个个都自命不凡,声势煊赫,与最高雅的女人过从甚密,如格朗东小姐、朗热公爵夫人、凯尔加鲁埃伯爵夫人、赛里西夫人、加里格里阿诺公爵夫人、费罗伯爵夫人、朗第夫人、爱格勒蒙侯爵夫人、费尔米阿尼夫人、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爱斯巴尔侯爵夫人、莫夫里纽兹公爵夫人和格郎里厄家的人 。在这些人眼里,茫然无知是致命的缺陷,但拉斯蒂涅克却有幸遇见了其中的一个,后者并不小看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就这样,天真的大学生就结识了蒙脱里伏侯爵,他是朗热公爵夫人的情人,亦是一个单纯得像孩子似的将军;他告诉拉斯蒂涅克,雷斯托伯爵夫人住在爱尔德街。他年纪轻轻,渴望出入上流社会,如饥似渴地盼望得到一个女人,终于看见两个贵族的家门向他敞开了!他一脚踏进了在圣日耳曼贵族区的鲍赛昂子爵夫人的府邸,同时又能在昂丹区的雷斯托伯爵夫人家里进出了!他能光顾巴黎一家又一家沙龙,自以为是个漂亮的小伙子,足以打动女人的心,并能求得她的帮助和保护了!他感到自己有雄心壮志,可以像熟练的杂技演员那样,满有把握地走钢丝,在一个可爱的女人身上找到了最好的精神平衡!他想着这些,仿佛看见眼前的炉火里正袅袅升起这个女人的身影。站在法典和贫穷之间,谁又能不像欧也纳那样展望未来、想入非非呢?谁又能不对前程充满着成功的期望呢?他那游移不定的思想憧憬着未来,心里充满着无限的喜悦,恍然置身在雷斯托夫人身边了。突然,传来一下如同圣约瑟在锯木 时的轻微叹息声,打破了夜的寂静,在年轻人的心里震响,他以为是垂死的人在喘气。他悄悄打开门,走到过道上,看见高老头卧室的门缝里透出一束光线。欧也纳担心他的邻居身体不适,把眼睛贴在锁孔上,朝房内看。他看见老头在干的一件事,在他看来无疑是犯罪行为,因此,他认为对那个所谓的面粉商夜间偷偷干的事进行监察,是对社会尽责。高老头把桌子翻倒,在一条横档上缚上一只镀金银盘子和一只像碗之类的镀金银器,在这两件雕刻精细的银器上绕上粗绳,拼命拉紧,把银器扭扁,变成条状。“哼!这是什么人!”拉斯蒂涅克自忖道。他看见老头靠一根绳索,用强有力的胳膊无声无息地把他心爱的器皿像搓面团那样搓细。“他也许是一个小偷或是窝赃犯,为了干得更隐蔽些,他装得痴痴呆呆的,像叫花子那样过日子吧?”欧也纳挺直一会儿身子,心里这样想道。大学生又把眼睛贴在锁孔上。高老头把他的绳索解开,拿起一个银块,先在桌上铺了一块呢子,再把银块放在桌面上滚动,使之变成浑圆的条状。他做这件事干净利落,得心应手。“难道他与波兰国王奥古斯坦 一样强壮么?”当那根条子快搓成功时,欧也纳又暗忖道。高老头悲伤地望着他的杰作,流下了眼泪,他吹灭了制作金银条子才点燃的蜡烛,欧也纳听到他叹了一口气上了床,他想:“他大概疯了。”

“可怜的孩子!”高老头大声说道。

拉斯蒂涅克听见这句话,觉得为谨慎起见,该对此事保密,不能冒冒失失断定他的邻居做坏事。他正要抽身返回,突然听见一种难以言状的声响,仿佛是有人穿着布便鞋上楼来了。欧也纳支起耳朵,果然听出有两个人交替的呼吸声。他既没听见开门声,也没听见有人在走动,只是陡地又看见三楼伏脱冷的房间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他心想:“老百姓的膳食公寓的怪事真多!”他往下走了几个梯级,侧耳细听,他的耳边响起了掷金洋的声音。不一会儿,灯光熄灭了,两个人的呼吸声再次传来,仍无开门声。等到这两个人下楼后,声音才渐趋减弱。

“谁在那儿?”伏盖太太打开卧室的门大声问道。

“是我回来了,伏盖妈妈。”伏脱冷粗声粗气地答道。

“真怪!我明明看见克里斯朵夫把门闩插上的,”欧也纳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嘀咕道,“在巴黎这块地方,真要晚上不睡觉才能把周围的事情弄个明白。”他刚才正在大展情场上的抱负,却被这些小插曲打了岔,现在他开始用功了。可他心不在焉,对高老头仍有疑虑,而雷斯托夫人的面容更是不时地显现在他的眼前,他把她看成预示锦绣前程的使者。后来,他上了床,并立即熟睡了。年轻人发誓通宵用功,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二十岁以后,他们才能熬夜呢。

次日清晨,天上浓雾弥漫,把整个巴黎包围并笼罩起来了,连平常最准时的人们也弄错了时间。大家都失约了。到了正午,人们还以为是上午八点呢。九点半钟时,伏盖太太还没起床。克里斯朵夫和胖子西勒维也迟起了,他俩安安稳稳地在喝咖啡,并掺进了房客们的牛奶上的奶衣,西勒维故意把牛奶煮得滚沸,不让伏盖太太发觉奶衣已经被偷偷揭掉过了。

“西勒维,”克里斯朵夫边说边把他的第一片烤面包浸下去,“伏脱冷先生总是好人吧,昨天夜里他又接见了两个人。太太如起疑心,您什么也别对她说。”

“他给了您什么吗?”

“他给了我一百个苏的月规钱,意思是让我别多嘴。”

“他和古杜尔太太两个花钱不斤斤计较,其他人都想把他们在元旦那天右手给我们的东西,用左手收回去。”西勒维说。

“再说,他们给了什么啦!”克里斯朵夫说道,“一个一百苏的破角子。高老头自己擦皮鞋快两年了。布瓦雷这个小气鬼连鞋油都不上了,他宁可把鞋油喝了也不愿擦在他那双破鞋上。至于那长得又瘦又小的大学生,他给了我四十个苏,这点钱都不够我买鞋刷的。他还到市场上把自己的旧衣服卖掉呢。这栋破房子真够瞧的!”

“哈!”西勒维小口啜饮着咖啡,感叹地说道,“我们这两个差使还算是本区最好的呢,日子过得还凑合。对了,克里斯朵夫,那个大个儿伏脱冷老爹,有人提到过他吗?”

“是的,几天前,我在街上碰到一位先生,他对我说:‘有一个染过鬓脚的胖胖的先生住在您那里吗?’我说:‘不,先生,他没染鬓脚。像他那样爱寻开心的人,可没那个时间。’后来,我把这件事对伏脱冷先生说了。他答道:‘你说得好,孩子!以后就这么回答。再也没有让别人知道我们的短处更为恼火的了,这样连老婆都娶不到。’”

“啊哈!我嘛,在市场上,他们还探我口气,让我说出来,我是否看见他穿衬衣。笑话!听,”她岔开了话说道,“恩赐谷钟楼上已经敲响九点三刻了,楼内还没动静呢。”

“哼!还不是都出门了。古杜尔太太和她的小姑娘八点钟就出门到圣艾迪安教堂领圣体去了。高老头夹着一只小包出门了。大学生在十点钟左右上完课才回来。我在擦楼梯时看见他们出去的,高老头手上提的东西还撞了我一下,那家伙硬得像铁块一样。老头儿到底是想干什么去?别人让他像陀螺一样奔来跑去的,不过,他倒是一个好人,比所有的人都好。他给的小费不多,可是,他有时让我去送信的那几位夫人,她们给起小费来大手大脚的。她们打扮得可时髦呢。”

“就是那些他称为女儿的夫人么?有一打之多呢。”

“我总只去两家,就是到这里来过的那两位。”

“哦,太太起身了,她马上要大叫大嚷,我得走了。您照看牛奶吧,克里斯朵夫,当心猫。”

“什么,西勒维,已经十点差一刻啦,你们让我像鼹鼠一样死睡吗!从来没有过的事。”

“起雾了,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

“中饭呢?”

“啊!您的房客一个个都见鬼了,他们一大老早都溜掉了。”

“说得准确些,西勒维,”伏盖太太接着说道,“应该说大老早 。”

“啊!太太,您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您要我十点开饭也行呀 。米肖诺和布瓦雷还没起床。整幢楼只有他俩,他们像木桩似的睡死了。”

“嗨,西勒维,你把他俩说到一块儿去,好像……”

“好像什么?”西勒维接着问道,大大咧咧地笑了出来,“两个就是一双嘛。”

“有点怪,西勒维,昨天夜里,克里斯朵夫插上门闩之后,伏脱冷先生怎么还能进门呢?”

“恰恰相反,太太。他听见伏脱冷先生回来了,就下楼为他开门。您还以为他关门……”

“把上衣给我,赶快去做饭吧。把剩下的羊肉和土豆烧烧,把煮烂的梨端出来,就是两个里亚尔 一只的那种梨。”

不多会儿,伏盖太太下楼了,这时,猫用爪子一把将盛牛奶的碗盖打翻,便迫不及待地舔着牛奶。

“米斯蒂格里!”她大吼一声。猫溜掉了,接着,又返身回去蹭伏盖太太的腿肚子。“是啊,是啊,你又来讨好了,老滑头!”她说完又叫道:“西勒维!西勒维!”

“嗳!什么,太太?”

“看看猫吃了多少。”

“都是克里斯朵夫这个畜生不好,我对他说过要摆上桌子的。他到哪里去啦?别担心,太太,待会儿就放在高老头的咖啡里就是了。我在里面加些水,他发现不了。他什么都不在乎,甚至对吃什么都不关心。”

“这个老家伙,他上哪儿去啦?”伏盖太太边放盘子边问道。

“谁晓得?他在同鬼做买卖吧。”

“我睡得太多了。”伏盖太太说道。

“可太太鲜艳得像一朵玫瑰……”

这时,门铃响了,伏脱冷走进客厅,用他那粗嗓门唱道:

我周游世界已有多年,

人们处处都能看见我……

“哦!哦!您好,伏盖太太。”他看见女主人后,边说边轻佻地搂着她。

“行啦,够啦。”

“不如说放肆吧,”他接着说道,“行啦,说吧。您不是想说这句话吗?哦,我帮您摆餐具,怎么样,我好吗?

去追那棕发、金发的姑娘,

去爱吧,叹息吧……

“我刚才看见一件怪事:

……纯属偶然

“什么事?”寡妇问道。

“高老头早上八点半在太子妃街的一个金银匠的铺子里,此人专收旧餐具和嵌金线的肩章。老头把一套镀金银餐具卖出了大价钱,像他这样的外行,绞得也够漂亮的。”

“哦,真的吗?”

“是的。我的一个朋友乘海船出国,我送走他之后回到这里。我等高老头来着。啊,有趣的事来了,他走到本区的格雷街,走进一家大名鼎鼎的放高利贷的高布赛克家里,此人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可笑的家伙,小气得可以用他父亲的骨头做骨牌。他真是个犹太人、阿拉伯人、希腊人、波希米亚人,他把钱都存进了银行,抢他家的钱才不大容易呢。”

“那么这个高老头去干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干,”伏脱冷说,“坐吃山空。这个呆瓜傻透了,居然为了几个女人不惜破产……”

“他来了!”西勒维说。

“克里斯朵夫,”高老头大声喊道,“跟我上楼。”

克里斯朵夫跟在高老头后面上去了,不一会儿又走下楼来。

“你上哪儿?”伏盖太太问她的仆人。

“替高里奥先生办一件事情。”

“这是什么?”伏脱冷说着从克里斯朵夫手里抽出一封信,他读着信封上的字:“阿纳斯塔西·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亲启。”他把信交还给克里斯朵夫,边问道:“你去哪儿?”

“爱尔德街。他吩咐我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伯爵夫人。”

“里面是什么?”伏脱冷说着把信朝日光照照,“一张银行支票?不是。”他把信封拆开一点儿,又说:“是一张债务付清的凭据。妈的!”他大声叫道,“他可真风流,老家伙。去吧,老伙计,”他说着把那只大手罩在克里斯朵夫的头上,使劲让他像骰子那样在原地转了几圈,“你会得到不少小费的。”

餐具放好了。西勒维煮开了牛奶。伏盖太太点燃了火炉,伏脱冷一边帮着她,一边始终在哼着:

我周游世界已有多年,

人们处处都能看见我……

当一切准备停当后,古杜尔太太和塔勒费小姐回来了。

“您这么一大早从哪儿来,漂亮的太太?”伏盖太太向古杜尔太太问道。

“我们刚才在圣艾迪安教堂祈祷,今天不是该到塔勒费先生家去吗?可怜的孩子直打哆嗦,像一片树叶。”古杜尔夫人在火炉前坐下,她把鞋子伸到炉膛口,鞋子开始冒烟了。

“您烤烤火吧,维克多莉娜。”伏盖太太说。

“小姐,祈求上帝让您的父亲发发善心才好啊,”伏脱冷说着向孤女挪移近了一张椅子,“但这还不够。您还需要一个朋友,让他向这个丑八怪提提你的事情。传说这个野蛮人有三百万,却一个子儿也不给您做陪嫁。这个年头,一个美人儿是需要一份嫁妆的哪。”

“可怜的孩子,”伏盖太太说,“去吧,我的小宝贝,您那鬼爸爸是会得到报应的。”

维克多莉娜听到这几句话,双眼涌满了泪水;寡妇看见古杜尔太太向她做了个手势,也就默不作声了。

“如果我能够看见他,同他讲话,把他的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交给他就好啦,”军需官的寡妇接着说道,“我一直没敢把信寄出,他认识我的笔迹……”

“哦!天真、不幸而受虐待的女人啊,”伏脱冷插进来大声嚷道,“您到这个地步了?不出几天,我来插手这件事,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啊!先生,”维克多莉娜说道,她闪着泪光向伏脱冷感激地看了一眼,而后者却毫无表情,“如果您有办法与家父说上话,请转告他,他的爱和我的母亲的荣誉对我来说,比世上的所有财富都宝贵。如果您能使他多少动点心的话,我会祈祷上帝保佑您的。请相信我会报答您的……”

“我周游世界已有多年。”伏脱冷用嘲讽的腔调唱道。

这时,高里奥、米肖诺小姐和布瓦雷走下楼来,他们也许闻到了西勒维浇在吃剩的羊肉上的芡粉汁的香味了。正当七名房客就座并互道早安之际,十点钟敲响了,大家听见大学生的脚步声从街上传来。

“啊!好啊,欧也纳先生,”西勒维说,“今天,您可以和大家一起用饭了。”

大学生向房客们点头致意,然后在高老头身边坐下。

“我刚才目睹了一件怪事。”他说,并为自己拿了一大块羊肉,切了一块面包,伏盖太太目不转睛地在估计面包的分量。

“一件怪事!”布瓦雷说。

“啊哈!您有什么可奇怪的,老家伙?”伏脱冷对布瓦雷说,“这位先生命中注定就是遭遇不凡。”

塔勒费小姐向年轻大学生怯生生地溜了一眼。

“把您的所见所闻跟我们说说吧!”伏盖太太以恳求的口吻说道。

“昨天,我在我的表姐鲍赛昂子爵夫人家跳舞,她有一栋华丽的邸宅,有缀着绸绫锦缎的套间,总之,我们在她家像过节似的大大乐了一番,我玩得真痛快,像一个国王……”

“小鸟。”伏脱冷突然插嘴道。

“先生,”欧也纳接着就问,“您说什么?”

“我说小鸟,因为小鸟玩得比大国王痛快得多。”

“千真万确。要我当国王,我宁愿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因为……”喜欢人云亦云的布瓦雷说道。

“后来,”大学生打断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我与舞会上最漂亮的一位夫人跳舞,她是一位如花似玉的伯爵夫人,我从未见过这么一个佳人。她的头上插着桃花,胸前挂有一团最美的花,芬芳馥郁的鲜花。啊唷!你们得亲眼看见才成,我简直无法形容她在跳舞时的美妙。话说回来!今天早上九点钟光景,我看见这位天仙般的伯爵夫人来着,她步行来到格雷街。哦!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想……”

“她到这里来了,”伏脱冷向大学生寓意深长地看了一眼说,“她大概是到放高利贷的高布赛克老爹那里去了吧。如果您能打开巴黎女人的心扉看看的话,您一定会发现她们把放高利贷的看得比情人还重要。您看见的那位伯爵夫人叫阿纳斯塔西·德·雷斯托,住在爱尔德街。”

大学生听见这个名字,便直愣愣地看着伏脱冷。高老头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着这两个对话者,神情慌张不安,餐桌上的人都吓了一跳。

“这么说,克里斯朵夫去得太迟,她先走了一步。”高老头痛苦地呻吟道。

“我猜中了。”伏脱冷凑着伏盖太太的耳朵说道。

高老头木然地吃着,也不知自己在吃什么。他似乎从未像现在那么痴呆呆地走神过。

“真见鬼,伏脱冷先生,谁能对您提起她的名字?”欧也纳问道。

“哦!哦!”伏脱冷说道,“这种事嘛,高老头知道得很清楚!我为什么又不能知道呢?”

“高里奥先生!”大学生惊呼道。

“什么!”可怜的老人说道,“昨天她真的美吗?”

“谁?”

“雷斯托夫人。”

“您看看这个老色鬼,”伏盖太太对伏脱冷说,“他的那双眼睛发亮了。”

“他养着她啰?”米肖诺小姐轻声问大学生。

“呵!是的,她美得出奇,”欧也纳接着说道。高老头在一旁贪婪地望着他。“昨天,如果鲍赛昂夫人不在场的话,我那天仙般的伯爵夫人就是舞会之后了,年轻人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看,我是第十二位挂上号的,每场对舞她都被邀请跳一曲。其他女人嫉妒得要命。倘若说昨晚有谁是真正幸福的话,那就是她了。世上没有比扬帆的战舰、奔驰的骏马和起舞的女人更美的了,这话说得有道理啊。”

“昨天在某位公爵夫人府上走红运,”伏脱冷说,“今晨,又在某个债主家里低三下四,这就是巴黎女人的本色。倘若她们的丈夫无力维持她们毫无节制的奢侈,她们就出卖肉体。倘若她们还不懂得如何出卖,就能把生身之母的肚子剖开,凡能炫耀的,都要翻找出来的。总之,她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尽人皆知!尽人皆知呵!”

刚才,高老头在听大学生说话时,犹如丽日的阳光,精神焕发;现在又听到伏脱冷那不动声色的议论,脸色顿时变得灰黯了。

“嗨!”伏盖太太说,“您遇上的怪事究竟是什么?您与她说话了吗?您问过她是否想学法律吗?”

“她没看见我,”欧也纳说,“不过,巴黎最美的一个女人可能半夜两点才从舞会上回家,九点钟却又出现在格雷街,这难道还不离奇吗?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有在巴黎才有。”

“啊哈!比这更怪的事有的是。”伏脱冷大声说道。

塔勒费小姐漫不经心地听着,她脑子里尽想着自己待会儿要做的那件棘手的事情。古杜尔太太示意她起身换装。等这两个女人出门后,高老头也随后跟出去了。

“唉!您看见他了吗?”伏盖太太对伏脱冷和其他房客说,“他为这些女人倾家荡产,这一清二楚啦。”

“谁也无法让我相信,美丽的雷斯托伯爵夫人为高老头所占有。”大学生大声说道。

“我们可不一定非得让您相信,”伏脱冷插口说,“您太年轻了,还不了解巴黎。往后,您就会知道,确实有我们称之为感情至上的那样的人……(米肖诺小姐听到这句话,会心地看了看伏脱冷,好像一匹战马听到了号角声。)啊!啊!”伏脱冷停顿不语,向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我们自己心里就没有个把心上人了吗?(老姑娘像看到裸雕的修女那样低下了头。)哈哈,”他继续说道,“这些人产生一个念头后,就再也摆脱不了啦。他们只是认定一口井里打出来的水,往往还是腐臭的呢,为了喝这一口水,他们可以出卖自己的妻子、孩子,可以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对有些人来说,这口井是赌博、交易所、搜集油画或是昆虫标本、音乐;对另外一些人而言,就是一个会给他们做甜食的女人。对于这些人,您把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奉献给他们,他们也满不在乎,他们只需要那个能满足他们情欲的女人。这些女人往往一点也不爱他们,对他们粗暴无礼,让他们为一点点感情上的满足付出很高的代价。啊哈!我们那些唱滑稽的却乐此不疲,他们宁愿把最后一床棉被抵押在‘虔诚山’当铺,换得最后一个埃居孝敬她。高老头就属于这一类人。伯爵夫人榨取他,因为他不会乱说,这就是上层社会!可怜的老头儿的心思全在她身上。您也看出来了,他除了痴情之外,粗俗不堪。每当我们当他的面谈到这个女人,他的脸就如钻石似的容光焕发。这件秘密也不难猜出来。今晨,我看见他带着搓成条子的银器,走进格雷街上高布赛克老爹的家里。请再听下去!老头回来后,就叫克里斯朵夫到雷斯托伯爵夫人家里送信,就是这个傻瓜刚才把这封信的地址亮给我们看的,信里就夹着一张债务付清的凭据。事实再清楚不过啦,假如伯爵夫人到放债老头家里去过,一定有什么要事!高老头讨好她,为她还了债。一眼就能看穿其中秘密了。年轻的大学生啊,您这就明白了,正当您那位伯爵夫人在嬉笑、在跳舞、在弄姿作态、在抖动她那朵桃花、在轻提她的长裙的时候,她正想着她自己、或是她的情人的到期付不出的借票 。如俗话说的,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呢。”

“听了您的这番话,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事实弄清楚,明天,我就去雷斯托夫人家。”欧也纳大声说道。

“对,”布瓦雷说道,“明天该去雷斯托夫人家。”

“也许您在那里会碰见高老头,他正在领取献媚邀宠的酬劳呢。”

“哼,”欧也纳带着厌恶的神态说道,“您心目中的巴黎竟是一个泥潭了。”

“一个古怪的泥潭,”伏脱冷接着说,“坐在马车里溅上污泥的人是高尚的人,步行溅上污泥的人都是骗子。您如偶尔偷了些什么,就会被当成怪物似的在司法官广场上示众。但如果您偷上一百万,您在贵人的客厅里却可以被人歌功颂德。您如付三千万给警署和司法部门,就可以维持这种道德了。好哇!”

“什么,”伏盖太太大声说道,“高老头居然把他那套镀金银餐具熔掉重打了?”

“盖子上不是有两只斑鸠吗?”欧也纳问道。

“一点也不错。”

“他可舍不得呢,在他搓揉盆子和盘子时,他哭了。我是偶尔看见的。”欧也纳说。

“他把这些东西看得与命一样重。”寡妇回答道。

“这个老头哪,他真是着迷啦,”伏脱冷大声说道,“那个女人懂得如何勾走他的灵魂呢。”

大学生上楼回到自己的屋里。伏脱冷出门了。过了不久,古杜尔太太和维克多莉娜乘上了一辆出租马车,是西勒维为她俩雇来的。布瓦雷把胳膊让米肖诺小姐挽着,双双去植物园散步,消磨掉白天最佳的两个小时。

“哎哟!他俩几乎像一对夫妻了,”胖子西勒维说,“今天,他俩同出同进还是第一次呢。这两个都那么干瘪瘪的,如果他俩相撞,真会像火石那样爆出火花来呢。”

“当心米肖诺小姐的披肩,”伏盖太太笑着说,“它会像一团火绒烧起来的。”

午后四点钟,高老头回来时,就着两盏冒烟的油灯的光,看见维克多莉娜的双眼红通通的。伏盖太太正在听她讲述早上到塔勒费先生家里是如何碰壁的。塔勒费对他的女儿和这位老太太厌烦透了,默许她俩登门,以便向她俩说说清楚。

“亲爱的太太,”古杜尔太太对伏盖太太说,“您想想看,维克多莉娜一直站着,他甚至没请她坐下。对我嘛,他没动火,只是冷冷地劝我们不必再费心上他家去;他把自己的女儿称小姐,说她不必老缠着他(每年去一次也嫌烦,这个魔鬼!),给他造成不好的印象;并说,维克多莉娜的母亲出嫁时一无所有,她没有什么可嘱咐的;最后,还说了一些狠毒无情的话,使这位可怜的小姑娘流泪不已。于是,小姑娘跪倒在她父亲的跟前,鼓起勇气对他说,她同样想为母亲申辩几句,她会顺从他的意愿,毫无怨言,不过,她恳求他读一下可怜的母亲的临终遗言。她取出信,把信递给塔勒费,又说了一些人间最美好、最感人的语言,我真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真是上帝向她口授心传的呢。这个可怜的孩子说得那么真挚动人,我听了都哭得不成个样子了。您知道这个可怕的男人怎么做来着?他剪着手指甲,拿起可怜的塔勒费夫人洒满泪水的信,扔进壁炉,一边还说:‘好嘛!’他想把她扶起来,他的女儿就势捧着他的双手就要吻,但他最后还是把手抽回去了。难道这不是大逆不道吗?他那傻高个儿的儿子走进来时都没对他的妹妹打招呼。”

“这些人都是魔鬼吗?”高老头说。

“后来,”古杜尔太太继续说道,对老头的感叹也没在意,“父子俩对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他们请我原谅,说还有紧迫的事情要做。这就是我们探访的前后经过。他至少看见了女儿。我真不懂,他怎么能不认她,父女酷似,就像两滴水似的。”

房客和仅包一餐的客人先后都来了,他们相互问候,说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些废话在巴黎的某些阶层里就算是幽默的表现了。他们百无聊赖,言之无物,其价值仅仅表现在手势或是语调上罢了。他们的话题不断在变化,说的无非都是一些开玩笑的话,出不了个把月就没人提了。一个政治事件、一件正在审理的案子、街上流行的一支小调、某个戏子的闹剧,这一切都成了他们智力游戏的材料,把思想和语言当成了一只只羽毛球,彼此间用球拍打来打去而已。最新杰作《迪奥哈马》 把光的幻觉带到了比全景画更高的高度,成为某些画室里的话题,他们用“哈马”的音结尾说说笑笑的,一个年轻的画家是伏盖公寓的一个常客,也把这个切口带过来了。

“噢!布瓦雷先生,”博物馆的小职员说,“这个小姑娘的身体‘哈马’吗?”接着,他也不等对方回答,便说:“太太们,你们心事重重呢。”他对古杜尔太太和维克多莉娜说。

“我们可以开饭吗?”贺拉斯·皮安训大声说道,他是医科大学生,拉斯蒂涅克的朋友,“我的小小的胃干瘪得掉下来啦。”

“天气冻得够‘哈马’的!”伏脱冷说,“挪挪身子吧,高老头!活见鬼!您的脚把整个炉口全占啦。”

“伟大的伏脱冷先生,”皮安训说,“您为什么说冻得够‘哈马’呢?有一个小错,应该说冷得够‘哈马’的。”

“不对,”博物馆的小职员说,“按道理应该说冻得够‘哈马’的。我的脚上冻了。”

“哦!哦!”

“法律分科学 博士,拉斯蒂涅克侯爵殿下到,”皮安训大声嚷道,他搂着欧也纳的颈脖,搂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哦!还有诸位,哦!”

米肖诺小姐悄然无声地走了进来,向众人默默致意,挨近那三个女人身边坐下。

“她老是使我胆战心惊,这只老蝙蝠,”皮安训指着米肖诺小姐轻声对伏脱冷说,“我是研究加尔 学说的,我觉得她有犹大的反骨。”

“先生认识犹大吗?”伏脱冷问。

“谁没见过他!”皮安训答道,“我发誓,这个苍白的老处女就像一条长长的蛀虫,能把大梁蛀空了。”

“年轻人,该这样说,”已到不惑之年的人梳理着髯须吟诵道:

玫瑰花,它的命运与其他姐妹一样,

只活了一个早上。

“啊!啊!来了一道著名的‘哈马’浓汤。”布瓦雷看见克里斯朵夫战战兢兢地端着一盆汤走了进来,说道。

“请愿谅,先生,”伏盖太太说道,“这是一道白菜汤。”

在场的年轻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吃瘪了,布瓦雷!”

“小布瓦雷吃瘪啰!”

“伏盖太太得了两分。”伏脱冷说道。

“有谁注意到今天清晨的雾气了吗?”小职员问道。

“这场疯雾有些癫狂,从未见过,”皮安训说道,“一场阴森森、凄切切、陌生的、中气不足的雾,活像高老头的神态。”

“高老头的‘哈马’雾,”画家说道,“因为眼前一片漆黑 。”

“嗨,高老爷,眼前一片漆黑。”有人模仿英国人的发音说道。

高老头坐在餐桌的下首,靠近厨房的那道门,他抬起头,嗅了嗅餐巾下面的一块面包。这是他原来做买卖的习惯,现在不时还流露出来。

“怎么啦,”伏盖太太冲着他叫道,声音之大盖过了刀叉盘碟声和谈话声,“您觉得面包不新鲜吗?”

“相反,太太,”他答道,“面包是用埃唐普的上等面粉做的。”

“您怎么知道的?”欧也纳问他道。

“凭洁白的颜色和口味。”

“既然您闻出来的,那就适合您的鼻子的嗅觉,”伏盖太太说道,“您越来越省俭了,总有一天您能靠嗅厨房里的味道过活呢。”

“那么申请专利吧,”博物馆的小职员大声说道,“您会发大财的。”

“别取笑他了,”画家说道,“高老头这么做是让我们记住他曾经是一个面粉商。”

“您的鼻子上带蒸馏瓶吗?”博物馆小职员又问了一句。

“带什么?”皮安训问道。

“带果子。”

“带风笛。”

“带光玉髓。”

“带檐口。”

“带乌鸦。”

“带向导。”

“带‘哈马’。”

这八句话从餐室的四面八方传来,速度之快不亚于机关枪开火;这下又引起了哄堂大笑,高老头傻乎乎地望着在场的人,仿佛想听懂一种外语似的。

“带什么?”他向邻座的伏脱冷问道。

“带爪子,老伙计!”伏脱冷说着往高老头的头上一拍,把他的帽子压到眼睛上。

可怜的老头为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呆了,愣了一会儿。克里斯朵夫以为他吃完汤了,把盘子拿走了。高老头顶起了帽子,拿起勺子想舀汤,却碰到桌面。餐桌上又爆发出笑声。

“先生,”老头说道,“您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如果您以后再这样捉弄我……”

“又怎么啦,老爹?”伏脱冷打断他的话说道。

“怎么!总有一天您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进地狱,是不是?”画家说道,“还是进那个关坏孩子的黑屋子?”

“啊哈!小姐,”伏脱冷对维克多莉娜说,“您怎么没吃东西。令尊不好对付吗?”

“一个恶魔。”古杜尔太太说。

“应该叫他明白事理。”伏脱冷说。

“不过,小姐可以为得到赡养费去打官司,既然她不吃什么。”靠近皮安训坐着的拉斯蒂涅克说道,“啊!啊!快看高老头端详维克多莉娜的样子吧。”

老头凝望着可怜的少女,忘了吃东西。少女的面容上显露出深深的悲哀———一个深爱着自己的父亲,又被他遗弃的孩子的悲哀。

“亲爱的,”欧也纳轻声说道,“我们都错怪高老头了。他既不是一个傻瓜,也不是一个没有性子的人。把你的加尔学说用在他身上吧,再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昨天夜里,我看见他绞着一个镀金银盘子,就像绞一块蜡似的,那时,他的脸上露出非同寻常的神色。在我看来,他的一生太神秘了,值得研究。是啊,皮安训,你别笑了,我可不是寻开心。”

“这个人代表一个医学上的现象,”皮安训说道,“行啊,只要他愿意,我可以解剖他。”

“不,摸摸他的脑袋就成了。”

“哦!行啊,就怕他的傻气也许会传染呢。” 2taD7wN9yyq1qKsDuCh4IwKEc6bC8mx47pHBjEb+Wlzdv5lt8XKgdauvL3KW9O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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