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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怎么,我的公爵,热那亚和卢卡已是波拿巴家族的采邑 ,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领地。我可要事先告诉您,如果您不对我说我们已在打仗了,如果您胆敢为这个敌基督 (说实话,我相信他就是)的无耻行径和暴行辩护,那么我再也不认您这个人,您已不是我的朋友,您已不是您所说的我的忠实的奴仆了。 哦,您好,您好。看来我把您吓着了,请您坐下来谈吧。”

一八○五年七月,宫廷女官和太后玛丽亚·费多罗夫娜的亲信,赫赫有名的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在迎接第一个来参加她家晚会的达官贵人瓦西里·库拉金公爵时,说了上面的这一段话。安娜·帕夫洛夫娜已咳嗽了好几天,她像她说的那样得的是流感(流感当时还是一个很少有人使用的新名词)。请柬是在上午由红衣听差分送出去的,在所有请柬上都写着同样的话:

假如您,伯爵(或公爵),没有更好的安排,假如在一个可怜的病人家里度过一个夜晚不使您感到可怕,那么今晚七时至十时将非常高兴地在寒舍恭候光临。   安妮特 ·舍列尔

“我的上帝,好厉害的攻击!”进了门的公爵丝毫也没有因受到这样的迎接而觉得不好意思,就这样回答道。他身着近臣穿的绣花官服,脚穿长统袜和半高靿皮鞋,佩戴着几枚星章,扁平的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

他说的是我们的祖先不仅用来说话而且用来思维的文雅的法语,说话的语气温和,自信而又宽厚,只有长期置身于上流社会和宫廷之中的要人才用这种语气。他走到安娜·帕夫洛夫娜跟前,朝她俯下他那洒了香水和油光发亮的秃头,吻了吻她的手,就在沙发上坦然自若地坐下了。

“首先,亲爱的朋友,请您告诉我,您的身体如何?快说,好让我放心。”他声音和语气也不改变地说,从他彬彬有礼和表示关心的话里透露出一种冷漠甚至嘲弄的意味。

“当精神上感到难受时……身体怎么会好呢?难道现在有感情的人能安心吗?”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我想,您整个晚上都将待在我这儿吧?”

“可是英国公使的庆祝会怎么办呢?今天是星期三。我需要在那里露露面。”公爵说。“小女会来接我,送我去。”

“我原来以为今天的庆祝会取消了。我承认,我觉得所有这些庆祝会和放焰火都开始变得乏味极了。”

“要是人们知道您的这个想法,那么招待会就会取消。”公爵说道,他像上了弦的钟表一样,按照习惯说着连他自己也不想让别人相信的话。

“别折磨我了。您说说,关于诺沃西尔采夫的紧急报告作了什么决定。 您是什么都知道的。”

“怎么对您说呢?”公爵用冷淡的、闷闷不乐的语气说。“作了什么决定?他们决定,既然波拿巴已破釜沉舟,我们似乎也准备这样做了。”

瓦西里公爵说话总是慢吞吞的,好像一个演员背旧剧本的台词似的。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则相反,尽管她已四十岁了,但是仍然充满活力,容易冲动。

热心人的名声使她获得了社会地位,有时,当她甚至不愿意这样的时候,为了不辜负认识她的人的期望,也只好继续做一个热心人。安娜·帕夫洛夫娜脸上总是挂着矜持的微笑,虽然这微笑与她姿色已衰的面容不相称,但是却说明她像宠坏了的孩子一样,经常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可爱的缺点,不过她不想、不能而且也不认为有必要去克服它。

谈论政治事件谈到一半,安娜·帕夫洛夫娜激动起来。

“咳,不要对我讲奥地利!我也许什么也不懂,但是我知道奥地利从来不愿意打仗,而且现在也不愿意打。它正在背叛我们。只有俄罗斯一个国家应成为欧洲的救星。我们的这位善人知道自己的崇高使命,并且将忠实地完成它。这就是我相信的一点。我们仁慈和完美的皇上将要在世界上担负起最伟大的任务,他是那么的善良和高尚,相信上帝会保佑他,他一定会完成杀死革命这条多头毒蛇的使命,而现在革命就以那个杀人凶手和恶棍为代表 ,变得更加可怕了。能够设法让那个正直的人 的血不至于白流的,只有我们了。请问,我们能指靠谁呢?……只知道经商的英国不理解而且也无法理解亚历山大皇帝 的整个高尚的心灵。它拒绝撤出马耳他。它想看一看,想知道我们的行动的用意。他们对诺沃西尔采夫说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不理解、而且也无法理解我们皇上所作的自我牺牲,皇上一无所求,只希望天下太平。他们答应了什么?什么也没有答应。而且答应的东西也不会兑现!普鲁士已经宣称,波拿巴不可战胜,整个欧洲对他无能为力……我对哈登贝格 和豪格维茨 所说的话,一句也不相信。普鲁士的这种臭名昭著的中立是一个圈套。我只相信上帝和我们亲爱的皇上的洪福。他一定能拯救欧洲!”她突然停住,因太激动而露出了嘲讽自己的微笑。

“我想,”公爵微笑着说,“要是不派我们亲爱的温岑格罗德 而派您去,您一定能一下子取得普鲁士国王的同意。您的口才太好了。您能给我一杯茶吗?”

“马上就来。对啦,”她又平静下来说,“今天有两位很有意思的人物要到我这里来,一位是莫特马尔子爵 ,他通过罗昂家的关系同蒙莫朗西家是亲戚,是法国的名门世家之一。这是一个很好的侨民,真正的侨民。另一位是莫里奥神父 ;您认识这个有卓越才智的人吗?他曾朝见过皇上。您知道吗?”

“啊!能见到他们,我将感到非常高兴。”公爵说。“请告诉我,”他好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特别漫不经心地接着说,其实他今天来参加晚会的主要目的就是打听这件事,“太后想要派丰克男爵到维也纳使馆去当一等秘书,是真的吗?这位男爵似乎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可怜虫。”瓦西里公爵想要替儿子谋得这个职位,可是有人通过玛丽亚·费多罗夫娜太后竭力帮丰克男爵争这个差使。

安娜·帕夫洛夫娜几乎闭上了眼睛,表示无论是她还是别的人,都不能议论太后乐意或喜欢的事。

“丰克男爵先生是太后的姐妹推荐给太后的。”她只用忧伤的语气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安娜·帕夫洛夫娜一说起太后,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忠心耿耿和出自内心的崇敬的表情,这表情也与忧伤结合在一起,当她在谈话中提起自己的这位尊贵的庇护人时,每次都是这样。她说,太后陛下非常器重丰克男爵,这时她目光又流露出了忧伤。

公爵若无其事地沉默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凭她作为宫廷女官所特有的机敏和灵活,想敲打公爵一下,因为他胆敢对推荐给太后的人说三道四,同时又想安慰他。

“让我们谈一谈您的一家人吧,”她说,“您知道吗,令爱进入社交界后,给大家带来了巨大欢乐。人们都认为她非常美丽。”

公爵鞠了一躬,表示尊敬和感谢。

“我常常想,”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沉默片刻后接着说,她挨近公爵,对他亲切地微笑着,似乎想要以此表示关于政治和上流社会的谈话结束了,现在要开始谈心了,“我常常想,生活中的幸福有时分配得很不公平。为什么命运赐给您两个好孩子(您的小儿子阿纳托利除外,我不喜欢他——她扬起眉毛,不容反驳地插了一句),赐给您两个这样可爱的孩子?而您,说实话,最不看重他们,因此您不配做他们的父亲。”

说到这里她热情洋溢地笑了笑。

“有什么办法呢?拉法特 会说,我没有父亲的骨相。”公爵说。

“别开玩笑了。我曾想和您严肃地谈一谈。您知道,我对您的小儿子很不满意。这话只在我们中间说(她脸上露出了忧伤的表情),有人在太后面前说到他,并且对您表示惋惜……”

公爵没有说话,但是她默默地、神情深沉地瞧着他,等待着回答。瓦西里公爵皱了皱眉头。

“我该怎么办呢?”他终于开口了。“您知道,我在教育子女方面做了一个父亲所能做的一切,可是结果两个都是蠢货。伊波利特至少还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傻瓜,而阿纳托利却不守本分。这就是他们不同的地方。”他说道,脸上的笑容变得比平时更不自然。显得更激动了,同时从他嘴边出现的皱纹中露出某种出乎意外的粗鲁和令人讨厌的表情。

“像您这样的人干吗要生儿育女呢?假如您不是父亲,我就不会对您提出任何指责。”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若有所思地抬起了眼睛。

“我是您的忠实的奴仆,我可以对您一个人说实话。我的孩子们是我这辈子戴在身上的镣铐。这是我背上的十字架。我对自己这样说。该怎么办呢?”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手势表示他听从残酷的命运的安排。

安娜·帕夫洛夫娜陷入了沉思。

“您从来没有想过给您的浪子阿纳托利娶亲吗?”她开口说道,“人们都说,老姑娘都有喜欢做媒的癖性。我还不觉得自己有这个爱好,但是我心目中倒有一个姑娘,她跟父亲住在一起,生活很不愉快,这是我们的一个亲戚,她就是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小姐。”瓦西里公爵没有回答,但是他有上流社会人士所特具的那种思维敏捷和记性好的特点,便点点头表示已在考虑她说的话。

“您知道吗,这个阿纳托利一年要花掉我四万卢布。”他说,看来他无力控制充满忧愁的内心的思想活动。他不说话了。

“如果这样下去,那么五年后将会怎么样?这就是做父亲的好处。您的那位公爵小姐家里有钱吗?”

“她的父亲很有钱,但是很吝啬。他住在乡下。您知道这就是著名的鲍尔康斯基公爵,在先帝 在位时就退役,外号叫‘普鲁士王’。他非常聪明,但是有些古怪,难以相处。那可怜的姑娘生活过得很不顺遂。她有一个哥哥,是库图佐夫 的副官,不久前娶了丽莎·梅南。今天晚上他要到我这里来。”

“听我说,亲爱的安妮特,”公爵突然抓住对方的手,不知为什么把它往下压,“请您张罗一下这件事,我永远是您的最忠实的奴仆(我的大老粗村长在给我写的报告里把忠顺的奴仆写成忠顺的奴朴)。她名门出身,又有钱。这一切都是我需要的。”

于是他用他特有的潇洒自如和亲昵的优美动作抓起宫廷女官的一只手吻了吻,吻完后,摇了摇女官的手,身子懒洋洋地靠在圈椅上,眼睛望着别的地方。

“等一等,”安娜·帕夫洛夫娜斟酌着说,“我今天就对丽莎(年轻的鲍尔康斯基的妻子)说。也许这事能办成。瞧,我在您的家庭事务中开始干老姑娘的行当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人逐渐多起来。来的是彼得堡最有名望的显贵,他们年龄和性格不同,但都属于他们大家生活的上流社会;来了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丽的埃莱娜,她是来接父亲的,父女俩将一起去参加英国公使的庆祝会。她佩戴着由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字母组成的花字,身穿舞会服装。来的还有著名的、彼得堡最富有魅力的女人,年轻的、娇小玲珑的鲍尔康斯基公爵夫人,她于去年冬天结婚。现在由于怀有身孕已不在大的交际场所露面,但仍参加小型的晚会。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也来了,他带来了莫特马尔并作了介绍;来的还有莫里奥神父和其他许多人。

“你们还没有见过,或者是你们还不认识我的姑妈吧?”安娜·帕夫洛夫娜对来客们说,郑重其事地把他们带到一个扎着高高的花结、在客人开始到来时从容地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的小老太婆跟前,告诉她客人的名字,同时把目光从客人慢慢地移向我的姑妈身上,然后走开了。

所有客人都举行了向谁也不认识、不感兴趣和不需要的姑妈问候的仪式。安娜·帕夫洛夫娜带着忧伤和得意的神情注视着客人们问候的场面,默默地对他们表示赞许。我的姑妈对每个客人说的是同样的话,问客人们身体可好,谈到自己的身体和太后陛下的身体,说谢天谢地,陛下的身体今天好些了。所有走到她跟前去的人,出于礼貌,不露出匆忙的样子,不过他们都是带着一种完成了繁重任务后的轻松感离开这个老太婆的,后来整个晚上一次也没有再到她的跟前去。

年轻的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是带着一个丝绒绣金手提包来的,里面放着针线活儿。她那长着有点发黑的绒毛的好看的上嘴唇稍稍短些,有点遮不住牙齿,然而它张开时显得很可爱,而当它有时向前伸出以及与下嘴唇合在一起时,就显得更加可爱。正如在很招人喜欢的女人身上常见的那样,她的缺点——上嘴唇稍短和嘴半张半闭——使人觉得似乎是她的独特的美。这个年轻漂亮、身体健康、充满活力的未来的母亲,在妊娠期显得如此轻松,大家看着她都感到很高兴。老年人和忧郁苦闷的年轻人觉得,他们同她一起待一会儿和说几句话后,自己也变得像她一样了。同她说过话并在说每句话时看到她愉快的微笑和她不断露出的洁白闪亮的牙齿的人,都认为自己今天特别可爱。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娇小的公爵夫人拿着装针线活儿的手提包,一摇一摆地迈着细碎的快步,绕过桌子,快活地整了整衣服,在银茶炊旁的沙发上坐下了,不管她做什么,对她和对她周围的所有人来说,仿佛都是一种娱乐。

“我带来了我的针线活儿。”她打开她的手提包,对所有的人说。

“请注意,安妮特,不要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她对女主人说。“您信中说是一个小小的晚会。您瞧,我穿得多么滑稽可笑。”

于是她张开双臂,让大家看她的装束,她穿的是一身镶着花边的雅致的灰衣裳,胸口下面系着一条宽带子。

“请放心,丽莎,您仍然比所有的人都漂亮。”安娜·帕夫洛夫娜回答道。

“您知道我的丈夫要扔下我了,”她用同样的语气接着对一位将军说,“他这是去送死。您说,干吗要这可恶的战争?”她问瓦西里公爵,不等他回答,又转身跟瓦西里公爵的女儿漂亮的埃莱娜说起话来。

“这娇小的公爵夫人是多么可爱啊!”瓦西里公爵低声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在娇小的公爵夫人到后不久,进来了一个高大肥胖的年轻人,他头发剪得很短,戴着眼镜,穿着时髦的浅色长裤和褐色燕尾服,露出高高的硬领。这肥胖的年轻人是叶卡捷琳娜女皇 时代的重臣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此刻他的父亲在莫斯科生命垂危。他尚未在任何地方任职,一直在国外受教育,刚从那里回来,这是他第一次在社交界露面。安娜·帕夫洛夫娜只朝他点点头,这是她对待客厅里最低等的客人所用的礼节。不过尽管用的是最低的礼节,安娜·帕夫洛夫娜看见皮埃尔进来后,脸上仍然表现出不安和惊恐,就像看见不该在这地方出现的庞然大物一样。虽然皮埃尔确实要比房间里的其他男人魁梧些,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这种惊恐只是由他的聪明而又腼腆、敏锐而又自然的目光引起的,这目光使他显得与这个客厅里的所有人都不相同。

“皮埃尔先生,您前来看望一个可怜的病人,真是太好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把他领到姑妈跟前时,惊恐地与姑妈使了个眼色,对皮埃尔说。皮埃尔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继续在用眼睛寻找着什么。他高兴和快活地笑了笑,像看见一个老熟人一样,向娇小的公爵夫人问好,走到了姑妈跟前。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惊恐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皮埃尔没有听完姑妈关于太后陛下的健康的话,就走开了。惊慌失措的安娜·帕夫洛夫娜急忙用话把他拦住。

“您是否认识莫里奥神父?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说他有一个永久和平的计划,这很有意思,但是未必能够实现……”

“您这样认为吗?”安娜·帕夫洛夫娜本来是为了找句话说,应付一下,好重新去做女主人应做的事,才这样问道,不料皮埃尔做出了相反的不礼貌的举动。刚才他没有听完姑妈的话就走了;而现在他却说起话来,缠住需要走的安娜·帕夫洛夫娜不放。他低下头,叉开两条粗腿,开始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证明,为什么他认为神父的计划是空想。

“我们以后再谈。”安娜·帕夫洛夫娜笑着说。

她在摆脱这个还不懂世故的年轻人后,回头做女主人应做的事,继续留心地倾听着和观察着,发现哪里客人谈得不大起劲了,就去帮他们一下。通常一个小纺纱厂的老板,在让工人各就各位后,便在厂里踱来踱去,发现纱锭停转或发出不正常的声音、咯吱咯吱作响、声音太大时,便急忙走过去把它停住,或设法使其正常转动。现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就是这样,她在自己的客厅里来回走着,不时走到停止说话或说得太多的人堆跟前,插上一句话或调换一下客人的位置,使得谈话机器又速度均匀地和合乎礼节地运转起来。但是她在忙于做这些事时,仍然可以看出,她特别害怕皮埃尔有出格行为。当皮埃尔走过去听莫特马尔身旁的人说话,后来又到神父说话的地方去时,她不时关切地瞧瞧他。对国外受教育的皮埃尔来说,安娜·帕夫洛夫娜家的这个晚会是他在俄国看到的第一个晚会。他知道,这里聚集了彼得堡的知识界人士,因此他像进了玩具店的孩子一样,感到眼花缭乱。他一直担心放过他可能听到的高见。他瞧着聚集在这里的人脸上自信优雅的表情,一直盼望听到某种特别有道理的议论。最后他走到莫里奥跟前。他觉得那里的谈话很有意思,便站住了,像一般年轻人都喜欢做的那样,等待着发表自己的想法的机会。

安娜·帕夫洛夫娜家的晚会像机器一样开动了。四处的纱锭不停地发出均匀的喧闹声。坐在我的姑妈身旁的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她哭肿了眼睛,面容消瘦,她在这豪华的集会上显得是一个外人,除了她俩之外,所有的人分成三个组。在一个男人较多的组里,中心是神父;在另一个年轻人的组里,居于中心的是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丽的埃莱娜公爵小姐和那位漂亮娇小、脸色红润、就年龄来说显得太胖的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第三组的中心是莫特马尔和安娜·帕夫洛夫娜。

莫特马尔子爵是一个温文尔雅、招人喜欢的年轻人,显然他自认为是名流,但是由于受过良好教育,便谦逊地听命于他交往的人,甘心为他们所利用。安娜·帕夫洛夫娜显然想用他来款待自己的客人。正如餐厅的一个好的服务员领班会把一盘假如有人在肮脏的厨房里看见就不想吃的牛肉作为特别可口的美味端上来一样,在今天的晚会上,安娜·帕夫洛夫娜也先把子爵、然后把神父作为特别精致的菜肴来招待自己的客人。在莫特马尔的那个组里,人们马上就谈起当甘公爵被杀的事。子爵说,当甘公爵被杀是由于他的宽宏大量,而波拿巴之所以那么凶狠,是有特殊原因的。

“啊,是真的!子爵,请把这件事给我们讲一讲。”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她高兴地感到,“子爵,请把这件事给我们讲一讲”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路易十五 的腔调。

子爵鞠了一躬表示遵命,谦恭地笑了笑。安娜·帕夫洛夫娜让客人在他身边围成一圈,叫大家听他讲。

“子爵本人就认识那位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低声对一个人说。“子爵是一个地道的讲故事的能手。”她对另一个人说。“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她又对第三个人说。子爵像一盘配有生菜的热气腾腾的烤牛肉,以优雅的和对他最有利的方式端出来献给了在场的人们。

子爵已准备开始讲他的故事了,他含蓄地笑了笑。

“到这里来,亲爱的埃莱娜。”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另一组的中心人物、坐得稍远的美丽的公爵小姐说。

埃莱娜公爵小姐微笑着;她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一个艳丽的女人的不变的笑容,她就是带着这笑容跨进客厅的。她从给她让路的男人们中间走过,身上缀有常青藤和青苔花边的舞会服发出窸窣声,白净的肩膀、有光泽的头发和钻石闪闪发亮,她谁也不瞧,但是对所有人微笑着,好像要盛情地赋予大家欣赏她的身材、丰满的肩膀以及按照当时流行的做法大大袒露的胸脯和脊背的美的权利,同时她仿佛是在给舞会增添光彩,最后径直走到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跟前。埃莱娜实在太美了,她身上不仅看不出任何卖弄风情的影子,而是相反,她似乎为她自己的那种无可怀疑的、使人大为倾倒的美而感到不好意思。她似乎想减少自己的美的魅力,可是又做不到。

“多么漂亮的女人!”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这样说。当她在子爵面前坐下,也带着不变的微笑看着他时,子爵仿佛被不寻常的事所惊倒一样,耸耸肩膀,垂下了眼睛。

“在这样的听众面前,我担心讲不好。”他微笑着低下头说。

公爵小姐把她的一只裸露的丰满的手搭在小桌子上,认为没有说话的必要。她带着微笑等待着。在子爵讲述的整个时间里,她都挺直身子坐着,不时看看自己的那只轻轻放在桌子上的丰满美丽的手,或者看看更加美丽的胸脯,整一整上面的钻石项链;她理了几次衣服的褶子,而当故事讲到动听处时,她回头看一看安娜·帕夫洛夫娜,立刻露出与宫廷女官一样的表情,然后又容光焕发地微笑着安静下来。娇小的公爵夫人也跟着埃莱娜离开茶桌过来了。

“等一下,我要拿上我的针线活儿。”她说道。“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对伊波利特公爵说。“把我的手提包拿过来。”

公爵夫人微笑着,和大家说着话,突然换了个姿势,坐好后,快活地整理一下衣裳。

“现在我坐得舒服了。”她说了一句,便请求开始讲故事,自己做起针线活儿来。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拿过来给她,自己也跟着她过来,把圈椅挪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在她身旁坐下了。

这个非常可爱的伊波利特的惊人之处,是他很像他那美丽的妹妹,而更加惊人的是,他虽然很像妹妹,但惊人地愚蠢。他的面容与他的妹妹相同,但是妹妹的那种乐天的、洋洋自得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和始终不变的微笑,她的身材的不同寻常的古典美,使得她身上的一切熠熠生辉;而伊波利特则相反,同样的面容由于他生性愚钝而变得模糊不清,总是表现出一副自以为是和愤愤不平的神气,而身体则瘦削和羸弱。眼睛、鼻子和嘴——这一切似乎挤在一起,形成一个毫无表情的、枯燥无味的鬼脸,而双臂和双腿总是采取不自然的姿势。

“这不是一个讲鬼魂的故事吧?”他在公爵夫人身旁坐下后问道,急忙把带柄眼镜举到眼上,仿佛没有它就不能开口讲话似的。

“完全不是,亲爱的。”讲故事的人耸耸肩,惊奇地回答道。

“这是因为我讨厌关于鬼魂的故事。”伊波利特公爵说,从他的语气可以看出,他在说了这句话后才明白它的意思。

由于他说话自以为是,谁也弄不清他说的话非常聪明还是非常愚蠢。他身上穿着深绿色的燕尾服和他自己所说的颜色像受惊的山林水泽仙女的大腿一样的长裤,脚上穿着长统袜和半高靿皮鞋。

子爵很动听地讲了当时流传的一个传说,说当甘公爵秘密来到巴黎会见乔治小姐 ,在那里碰到也受到女演员喜爱的波拿巴,拿破仑在那里碰到公爵后,他的昏厥病突然发作,处于公爵的支配之下,而公爵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后来波拿巴反而处死公爵来报答他的宽宏大量。

这故事很动听也很有意思,特别是讲到这两个情敌突然相互认出了对方的地方,女士们听了似乎都很激动。

“讲得好极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用疑问的目光回头看了看娇小的公爵夫人说。

“好极了。”娇小的公爵夫人也低声说了一句,顺手把针插进活计,似乎想以此说明,这故事太有趣和太迷人了,使得她无法继续干活儿了。

子爵很看重这无言的赞许,感激地笑了笑,开始继续往下讲;然而这时安娜·帕夫洛夫娜发现,她一直注意的那个可怕的年轻人正在非常热烈和非常大声地和神父说话,便赶到发生危险的地方去帮忙。果然,皮埃尔已经和神父谈起了政治均势问题,而神父看来对这个热情纯朴的年轻人产生了兴趣,便对他阐述起自己心爱的思想来。两人交谈得过于热烈和无拘无束,这使得安娜·帕夫洛夫娜很不高兴。

“手段是欧洲的均势和民权。”神父说道。“只要一个像俄罗斯那样的以野蛮闻名的强大国家出来领导旨在建立欧洲的均势的联盟,这就能拯救世界!”

“您如何得到这种均势呢?”皮埃尔刚要开始说话,这时安娜·帕夫洛夫娜走了过来,用严厉的目光看了皮埃尔一眼,问那位意大利神父对这里的气候是否习惯。意大利人的脸突然变了,显出一种令人觉得难受的假装的愉快表情,看来他在同妇女谈话时习惯于这样做。

“我有幸应邀参加府上的晚会,对诸位先生、尤其是诸位女士卓越的智慧和教养深感钦佩,尚未想到气候如何的问题呢。”他说。

安娜·帕夫洛夫娜没有放开神父和皮埃尔,为了便于观察,便让他们参加大家的谈话。

这时客厅里又进来了一位客人。这位新来的客人就是娇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年轻的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鲍尔康斯基公爵身材不高,是一个英俊的青年,面部线条清晰,表情冷漠。他身上的一切,从疲倦苦闷的目光到缓慢匀整的步伐,都与他那娇小的、活跃的妻子形成最鲜明的对照。看来他不仅认识客厅里所有的人,而且已对他们感到腻烦,连看他们一眼和听他们说话都觉得无聊。在所有他厌烦的人当中,他最讨厌的似乎是他的漂亮的妻子。他做了一个损害他的俊秀容貌的怪脸,背过身去不理她。他吻了吻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眯缝着眼睛朝大家看了看。

“您要去打仗吗,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问道。

“库图佐夫将军愿意让我当他的副官……”鲍尔康斯基说,他像法国人一样,在说到库图佐夫时,把重音放在最后的音节上。

“那么您的妻子丽莎怎么办呢?”

“她将到乡下去住。”

“您怎么能让我们见不到您那可爱的妻子呢?”

“安德烈,”他的妻子用她跟别人说话时的那种娇滴滴的语气对他说,“子爵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波拿巴和乔治小姐的故事,讲得好极了!”

安德烈公爵眯起了眼睛,转过头去。从安德烈公爵跨进客厅之时起,皮埃尔一直用快乐和友好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时走到他的跟前,拉住他的一只手。安德烈公爵没有回头,皱起了眉头,对有人碰他的手表示不快,但是看到皮埃尔的笑容可掬的脸后,也突然善意地和愉快地笑了笑。

“瞧!……连您也到社交场所来了!”他对皮埃尔说。

“我知道您要来。”皮埃尔回答道。“我将到您那里吃晚饭。”他为了不妨碍子爵继续讲他的故事,压低声音加了一句。“可以吗?”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说,同时握一握皮埃尔的手向他表示,这事用不着问。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瓦西里公爵和女儿站起身来,男人们也都站起来给他让路。

“请您原谅,亲爱的子爵。”瓦西里公爵对那位法国人说,亲热地拉住他的一只袖子向下往椅子上摁,叫他不要站起来。“英国公使的这个倒霉的庆祝会使我失去了这样的快乐并打断了您的故事。”他又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离开您的令人陶醉的晚会,我感到十分难过。”

他的女儿埃莱娜公爵小姐轻轻地撩起衣裙在椅子中间走,她美丽的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开朗。当她从皮埃尔身旁经过时,皮埃尔用几乎是恐惧的和充满热情的目光看着这个美人。

“真漂亮。”安德烈公爵说。

“真美。”皮埃尔也说。

瓦西里公爵从身边经过时抓住皮埃尔的一只手,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请您管教管教这头熊吧!”他说。“他已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参加社交活动。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没有比跟聪明的女人交往更重要的事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笑了笑,答应照顾皮埃尔,她知道皮埃尔的父亲和瓦西里公爵是亲戚。原先与我的姑妈坐在一起的那位上了年纪的太太急忙站起来,在前厅里追上了瓦西里公爵。她脸上原有的那种假装的兴致消失了。她的善良的、哭肿了的脸上只有不安和恐惧的表情。

“公爵,您说,关于鲍里斯的事怎么样了?”她在前厅里追着公爵说。(她在说出鲍里斯的名字时把重音放在“鲍”上。)“我不能再在彼得堡待下去了。告诉我,我能把什么样的消息带给我那可怜的孩子?”

尽管瓦西里公爵很不乐意听这位上年纪的太太的话,对她几乎不大礼貌,甚至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但是她还是脸上堆起亲切感人的微笑,拉住他的一只手,不让他离开。

“您只要在皇上面前说一句话,他就可以直接调到近卫军里去了。”她恳求说。

“请您相信,公爵夫人,我一定尽力而为,”瓦西里公爵回答道,“但是我去求皇上有困难;我劝您通过戈利岑公爵去找鲁缅采夫 ,这样做比较合适。”

这位上年纪的太太名叫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她的家族是俄国的望族之一,但是她很穷,早已不参加上流社会的活动,失去了昔日的各种关系。现在她到这里来,是为了求人把自己的独生儿子调进近卫军。只是为了见到瓦西里公爵,她自报姓名来参加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也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她耐心地听了子爵讲的故事。瓦西里公爵的话使她非常吃惊;她的那张曾经很漂亮的脸露出了怨恨的表情,但是这只延续了一分钟。她又微微一笑,紧紧地抓住瓦西里公爵的一只手。

“听我说,公爵,”她说,“我从来没有求过您,往后也永远不会求您,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家父对您的情谊。现在我求您看在上帝的分上替我的儿子办这件事,我将把您看做大恩人。”她急急忙忙地添了一句。“请您不要生气,您就答应我吧。我求过戈利岑,他拒绝了。希望您还像从前那样善良。”她说,竭力想苦笑一下,可是她的眼睛却饱含着泪水。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等在门口的埃莱娜公爵小姐转过她那长在具有古典美的肩膀上的漂亮的脑袋说。

在上流社会中,权势是一种资本,需要爱惜它,使它不至于消失。瓦西里公爵知道这一点,他考虑到,如果他为有求于他的所有人去求情,那么很快他就不能为自己的事去求人,因此他很少使用自己的权势。然而在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事情上,在她再一次提出请求后,瓦西里公爵有一种类似受良心责备的感觉。她对他说的是实情:他走上仕途有赖于她的父亲的扶植。除此之外,他从她做人处世的态度上看出,她属于这样的一种女人,尤其是那些做母亲的,她们一旦拿定主意,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不然她们每时每刻地缠住你,甚至前来吵闹。这最后的一个想法使他犹豫起来。

“亲爱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他用通常的亲昵和苦闷的语气说,“我几乎无法做到您想要我做的事;但是为了向您证明我如何敬爱您和怀念您已故的父亲,我要做这件无法做到的事:设法把您的儿子调到近卫军去,我向您保证。您满意了吧?”

“亲爱的,您是我的恩人!我想您一定会这样做的;我知道您是多么的善良。”

他想要走了。

“请您稍等,还有两句话。什么时候把他调到近卫军去……”她有点犹豫起来。“您同米哈依尔·伊拉里翁诺维奇·库图佐夫很要好,请把鲍里斯介绍给他当副官。那样我就放心了,那样……”

瓦西里公爵微微一笑。

“这一点我可不能答应。您知道,自从库图佐夫被任命为总司令后,人们都把他包围起来了。他本人对我说过,所有莫斯科的贵夫人好像商量好了一样,都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他当副官。”

“不,您就答应吧,我亲爱的恩人,不然我不放您走。”

“爸爸,”那位美人又用同样的语气说,“我们要迟到了。”

“好吧,再见,再见了,您瞧……”

“那么您明天就奏明皇上?”

“一定,而向库图佐夫求情的事我不答应。”

“不,您就答应吧,答应吧,巴齐尔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在他背后说道,脸上露出卖弄风情的年轻女子的微笑,过去她想必常带着这样的笑容,而现在它与她的那张憔悴的脸很不相称。

看来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按照习惯使用起自古以来妇女拥有的所有手段来。但是等瓦西里公爵一出门,她的脸又露出了原先的那种冷漠的、假装的表情。她回到了那些继续听子爵讲故事的人那里,又装出听故事的样子,等着离开的时机,因为她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您认为最近上演的在米兰加冕 的喜剧如何?”安娜·帕夫洛夫娜问道。“是一出新的喜剧:热那亚和卢卡的人民向波拿巴先生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于是波拿巴先生坐在宝座上,实现了人民的愿望!这太妙了!不,这简直能使人发疯!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失去了理智。”

安德烈公爵直视着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脸,冷冷一笑。

“‘上帝赐给我王冠,谁要碰它,谁就倒霉’。”他重复了波拿巴在戴上王冠时说的话。“听说,他在说这些话时,仪表很美。”他补充了一句,并且用意大利语把拿破仑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希望,”安娜·帕夫洛夫娜接着说,“这件事将使得人们忍无可忍了。各国君主再也不能容忍这个给一切造成威胁的人了。”

“君主们吗?我不说俄罗斯,”子爵有礼貌地和不抱希望地说,“这些君主们可不是这样!他们为路易十六,为王后,为伊丽莎白 做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做。请相信我的话,他们将为背叛波旁王朝的事业而受到惩罚。这些君主们!他们居然派使节去祝贺那个王位篡夺者。”

他轻蔑地叹了一口气,又变了变身体的姿势。长时间地用带柄眼镜看着子爵的伊波利特公爵听到这句话时,突然全身转向娇小的公爵夫人,向她要了一枚针,用针在桌子上画孔代家族 的纹章给她看。他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这个纹章,好像是公爵夫人求他这样做似的。

“镶圆天蓝色兽嘴齿形边的兽嘴形权杖——这就是孔代家族。”他说。

公爵夫人脸上挂着微笑听着。

“如果波拿巴在法国王位上再待上一年,”子爵接着已开始的话头说,从他的样子看,他没有听别人说话,在这件他最了解的事情上只注意保持自己的思路,“那么就可能弄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阴谋、暴力、放逐、死刑,法国社会,我说的是上流社会,就将永远被消灭,到那时……”

他耸了耸肩,两手一摊。皮埃尔想要说什么,因为他对谈话很感兴趣,但是看管着他的安娜·帕夫洛夫娜打断了他的话。

“亚历山大皇帝宣布,”她带着谈到皇族时常有的忧伤说,“他要让法国人自己选择政体。我想,毫无疑问,整个民族一旦摆脱了篡位者的统治,就会归顺合法的国王。”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她竭力想讨好这个流亡者和保王派。

“这很难说。”安德烈公爵说。“子爵先生完全正确地认为,事情已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我想很难回到老路上去。”

“我听人说,”皮埃尔红着脸又加入到谈话中来,“几乎所有贵族已经站到了波拿巴一边。”

“说这话的是波拿巴分子。”子爵说没有朝皮埃尔转过头来。“现在很难弄清法国的社会舆论。”

“这是波拿巴说的。”安德烈公爵带着冷笑说。(可以看得出,他不喜欢子爵,虽然他的眼睛没有看着子爵,但他的话是针对子爵的。)

“‘我向他们指出了光荣的道路,他们不愿意走,’”他在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又引用了拿破仑的话,“‘我向他们敞开了我的候见室,他们却成群结队地拥进来……’我不知道,他在多大程度上有权这样说。”

“没有任何权利,”子爵说,“在杀害当甘公爵后,甚至最偏心的人也不再把他看做英雄。即使他对某些人来说曾经是英雄,”他转身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那么当甘公爵被杀害后,天上就多了一个殉难者,而地上则少了一个英雄。”

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余的人还没有来得及用微笑对子爵的这些话表示赞许,皮埃尔又插了进来,安娜·帕夫洛夫娜虽然预感到他将说出不成体统的话,但是已经拦不住了。

“处死当甘公爵,”皮埃尔说,“从国家考虑有其必要性;我正好认为拿破仑敢于一个人承担这样做的责任,是他精神的伟大之处。”

“我的上帝!”安娜·帕夫洛夫娜惊恐地低声说。

“怎么,皮埃尔先生,您认为无故杀人是精神的伟大?”娇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一面微笑着,一面把针线活儿朝自己身边挪。

“啊!哦!”不同的声音一起说道。

“妙极了!”伊波利特公爵用英语说,用手掌拍起膝盖来。子爵只耸了耸肩。

皮埃尔从眼镜上方得意洋洋地看了听众一眼。

“我之所以这样说,”他不顾一切地接着说,“是因为波旁王族逃离革命,使人民处于无政府状态之中;只有拿破仑一人善于理解革命,并且能够战胜它,因此为了共同的利益,他不能对一个人手软,可惜他的生命。”

“您要不要到那一桌去?”安娜·帕夫洛夫娜问道。但是皮埃尔没有回答,继续往下说。

“不,”他说得愈来愈兴奋,“拿破仑很伟大,因为他站得比革命高,去掉了革命的弊病,保留了好的东西——公民的平等权利、言论和出版自由等等,只因为如此,才取得了政权。”

“不错,假如他取得政权后不用它来杀人,而是把它交还给合法的国王,”子爵说,“那么我就称他为一个伟大的人。”

“他不可能这样做。人民把权力交给他,只是为了让他设法让人民不受波旁王朝的统治,这是因为人民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革命是伟大的事业。”皮埃尔先生接着说,他不顾一切地插进这一句带有挑战性的话,显示出他年轻气盛和要把一切尽快倾吐出来的愿望。

“革命和弑君都是伟大的事业?……既然如此……您究竟要不要到那一桌去?”安娜·帕夫洛夫娜又问了一句。

“社会契约 。”子爵带着温和的微笑说。

“我说的不是弑君。我说的是思想。”

“不错,是掠夺、杀人和弑君的思想。”又有人用讥讽的语气打断他。

“当然,那是一些极端的做法,但是全部意义不在于此,意义在于人权,在于摆脱偏见的束缚,在于公民一律平等;所有这些思想拿破仑都全部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了。”

“自由和平等,”子爵轻蔑地说,似乎已最后拿定主意要向这个青年证明他说的都是蠢话,“都是哗众取宠的大话,早就名声扫地。谁不喜欢自由和平等呢?我们的救世主早已宣扬过自由和平等。难道革命后人们变得更幸福了吗?恰恰相反。我们想要自由,而波拿巴消灭了它。”

安德烈公爵面带微笑,时而看看皮埃尔,时而看看子爵,时而看看女主人。在皮埃尔发生越轨的行动时,安娜·帕夫洛夫娜尽管有社交活动的经验,一开头也吓坏了;但是她看到,虽然皮埃尔发表了亵渎神圣的言论,然而子爵并没有发怒,同时她确信要岔开这些话已不可能,于是她便同子爵联合起来,集中力量攻击皮埃尔。

“不过,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您说的伟大人物可以不经审判无辜地处死公爵和随便什么人,对此您怎么解释呢?”

“我想问,”子爵说,“皮埃尔先生如何解释雾月十八日 ?难道这不是欺骗吗?这是玩弄魔术,完全不像伟大人物的行为。”

“还有他杀死非洲俘虏的事 呢?”娇小的公爵夫人说,“这真可怕!”说完她耸了耸肩。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大老粗。”伊波利特公爵说。

皮埃尔先生不知道该回答谁才好,他扫视了大家一眼,微微一笑。他的微笑不像别人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相反,当他露出笑容时,脸上严肃的、甚至有点忧郁的表情突然一下子消失了,出现了另一种稚气而和善的、甚至有点笨拙的表情,好像是在请求原谅一样。

第一次见到他的子爵这时才明白,这个雅各宾派 完全不像他的言语那么可怕。大家都不说话了。

“你们怎么能要他一下子对所有的人作出回答呢?”安德烈公爵说。“同时在谈到一位国务活动家的活动时,应当区分哪些是私人行为,哪些是统帅或皇帝的行为。我这样觉得。”

“对,对,自然是这样。”皮埃尔接过来说,他为有人帮忙而高兴。

“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阿尔科拉桥上的拿破仑是伟大的 ,在雅法的医院里向鼠疫患者伸出手去的拿破仑是伟大的 ,但是……但是也有很难为之辩护的其他行为。”

看来安德烈公爵这样说是想缓和一下皮埃尔的那些说得过于直率的话,他站起身来准备要走,给妻子作了个暗示。

伊波利特公爵突然站了起来,用手势叫大家不要动,并请大家坐下,说道:

“啊!今天有人给我讲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应该说出来与你们共享。对不起,子爵,我将用俄语讲;不然它就没有味道了。”

于是伊波利特公爵开始用俄语讲,他的口音好像在俄国只待过大约一年的法国人讲俄语一样。大家都停住了,因为伊波利特公爵有声有色地恳求他们注意听他的故事。

“莫斯科有一位贵夫人,一位太太。她很吝啬。她需要找两个跟在车后的仆役。个子要高高的。这符合她的趣味。她已有一个贴身女仆,个子更高。她说……”

这时伊波利特公爵沉思起来,显然是在苦思冥想往下怎么说。

“她说……是的,她说:‘丫头(贴身女仆),快穿上号衣,跟着我,在车后头,去拜客。’”

讲到这里时,听众还没有笑,伊波利特公爵自己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产生了不利于他的效果。然而许多人,其中包括那位上年纪的太太和安娜·帕夫洛夫娜,还是笑了笑。

“她坐上车走了。突然刮起了大风。丫头的帽子刮掉了,长头发散了开来……”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说:

“于是整个上流社会都知道了……”

笑话讲到这里就完了。尽管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讲这个笑话和为什么一定要用俄语讲,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别的人都称赞伊波利特公爵的好意,是他如此愉快地结束了皮埃尔先生令人不快的和没有礼貌的越轨行为。在听完笑话后,人们开始分散进行闲谈,谈的是下一次和上一次的舞会以及戏剧演出,还有谁将在何时何地见面等等。

客人们对安娜·帕夫洛夫娜举行了一个令人陶醉的晚会表示感谢后,开始散了。

皮埃尔动作笨拙。他很胖,个子比一般人要高,肩膀宽阔,浅红色的手很大。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他不知道如何进客厅,更不知道如何出客厅,也就是说,不会在出客厅前说一些特别令人愉快的话。此外,他还常常心不在焉。站起身时,他没有拿自己的帽子,却抓起了一顶缀有将官羽饰的三角帽,在手里拿着,扯着上面的帽缨,直到那位将军请他归还为止。但是他心不在焉以及不知道如何进客厅和如何在客厅里说话的缺点,却由温厚、纯朴和谦恭的表情弥补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向他转过身来,以基督徒的温和表示原谅他的越轨行动,朝他点了点头。

“希望能再见到您,并且希望您能改变自己的看法,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她说。

当她说这些话时,皮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只鞠了一躬,并再次向大家露出了微笑,这微笑什么也不说明,只说明这样一点:“看法归看法,你们可以看到,我是一个多么善良和多么好的年轻人。”所有的人连同安娜·帕夫洛夫娜都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安德烈公爵到了前厅,把肩膀伸向给他披斗篷的仆人,淡漠地听着他的妻子同也到了前厅的伊波利特公爵闲扯。伊波利特公爵站在漂亮的、怀孕的公爵夫人旁边,举着带柄的眼镜,直瞪瞪地看着她。

“请回吧,安妮特,您会感冒的。”娇小的公爵夫人在同安娜·帕夫洛夫娜告别时说。“就这样决定了。”她又低声添了一句。

安娜·帕夫洛夫娜已同娇小的公爵夫人谈过有意给阿纳托利和她的小姑子做媒的事。

“我就指望您了,亲爱的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也低声说,“您写信问她并告诉我她的父亲怎样看待这件事。再见。”说完她离开了前厅。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娇小的公爵夫人跟前,把脸凑近她,开始压低声音对她说一件事。

两个仆人,一个是公爵夫人的,一个是他的,在等他们把话说完。两人拿着披肩和长礼服站着,听着他们不懂的法国话,他们脸部的表情却表示,似乎他们懂得说的是什么,但是不愿意露出这一点。公爵夫人像平常一样,说话时面带微笑,听的时候则笑出声来。

“我很高兴,没有去参加英国公使的庆祝会,”伊波利特公爵说,“无聊……晚会好极了。好极了,不是吗?”

“听说,那里将举行一个很好的舞会。”公爵夫人翘起长着绒毛的小嘴唇回答道。“社交界所有的漂亮女人都将参加。”

“不是所有的,因为您不去;不是所有的。”伊波利特公爵高兴地笑着说,他从仆人手里抓过披肩,甚至把仆人推开,亲自动手把它披在公爵夫人身上。不知是由于动作笨拙还是有意地(谁也无法弄清是怎么回事),披肩已经披好了,他还很久没有放开手,仿佛在拥抱着这个年轻的女人。

公爵夫人姿势优美地躲开他,但是仍然微笑着,她转过身来,看了丈夫一眼。安德烈公爵的眼睛闭着,他好像很疲倦,想要睡觉。

“您准备好了吗?”他问妻子,两眼有意不看她。

伊波利特公爵匆匆忙忙地穿上他的长礼服,这件新式的礼服长过脚跟,他穿着它磕磕绊绊地跟在公爵夫人后面跑到台阶上,这时仆人正扶着她上马车。

“公爵夫人,再见。”他喊道,舌头也像两只脚那样不那么灵活了。

公爵夫人撩起衣裙,在黑暗的马车里坐下了;她的丈夫整了整军刀;伊波利特公爵借口帮忙,给大家添乱。

“对不起,先生。”安德烈公爵用俄语冷淡而讨厌地对妨碍他上车的伊波利特公爵说。

“我等着你,皮埃尔。”说话的仍然是安德烈公爵的声音,不过语气亲切而柔和。

前导马驭手催马向前,马车的车轮隆隆地响了起来。伊波利特公爵时断时续地笑着,站在台阶上等着子爵,他答应把子爵送回家去。

“我说,我的亲爱的,您的那位娇小的公爵夫人非常可爱。非常可爱,”子爵在与伊波利特一起在马车里坐好后说,“非常可爱。”他吻了吻自己的手指尖。“完完全全是一个法国女人。”

伊波利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您知道,您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其实很可怕,”子爵接着说,“我同情那可怜的丈夫,那个小军官,他装出一副在位君主的样子。”

伊波利特又扑哧一声笑了,并且笑着说:

“您曾经说过,俄罗斯女人不如法国女人。应当善于笼络她们。”

皮埃尔先到了,他像自家人一样进了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立刻照老习惯在沙发上躺下,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这是恺撒的札记 ),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开始从中间读起来。

“您在舍列尔女士家干了些什么?她现在就要完全病倒了。”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时一面说,一面搓着白净的手。

皮埃尔整个身体转了过来,弄得沙发咯吱咯吱响,他把兴奋的脸转向安德烈公爵,笑了笑,挥了挥手。

“不,这位神父很有意思,只不过对问题的理解不对头……照我看来,永久的和平是可能的,但是我不知道这该怎么说……不过不是通过政治均势。”

安德烈公爵显然对这种抽象的谈话不感兴趣。

“亲爱的,不能把你所想的事到处去说。怎么,你最后做了什么决定没有?是去当近卫骑兵还是去当外交官?”安德烈公爵在沉默片刻后问道。

皮埃尔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盘起腿。

“您瞧,我还不知道干什么呢。这两种工作我都不喜欢。”

“但是总应当做一个决定吧?你的父亲正在等着呢。”

皮埃尔十岁时就和一个担任家庭教师的神父一起到了国外,在那里一直待到二十岁。他回到莫斯科时,父亲辞退了神父,对儿子说:“现在你到彼得堡去吧,熟悉一下环境,选择一件事情做做。你干什么我都同意。这是让你带给瓦西里公爵的一封信,这是钱。把所有情况写信告诉我,我将在各个方面帮助你。”皮埃尔选择差使已选择了三个月,什么结果也没有。安德烈公爵对他说的就是这件事。皮埃尔擦了擦前额。

“他想必是一个共济会员 。”皮埃尔说,他指的是在晚会上见到的那位神父。

“所有这些都是荒诞无稽的想法,”安德烈公爵又阻止他说,“最好还是谈一谈正经事。你去过近卫骑兵队吗?……”

“不,还没有去,不过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想对您说。现在正在进行反拿破仑的战争。如果这是为自由而战,那么我能理解,我就会第一个报名去服军役;但是帮助英国和奥地利去反对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这不好。”

安德烈公爵听了皮埃尔这样幼稚的话,只耸了耸肩膀。他做出对这种蠢话无法回答的样子;但是对这个天真的问题确实很难作出与安德烈公爵不同的表示。

“如果所有的人只是根据自己的信念而去打仗,那么就不会有战争了。”他说。

“那就太好了。”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冷笑了一声。

“也许这真的太好了,但是这一点永远不会实现……”

“那么您为了什么去打仗呢?”皮埃尔问。

“为了什么?我不知道。需要这样做。此外,我去……”他停住了。“我去是因为我在这里的这种生活不合我的心意!”

在隔壁的房间内,响起了妇女的衣服的窸窣声。安德烈公爵好像醒过来一样,身子猛地一抖,脸上露出了那种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客厅里曾经有过的表情。皮埃尔把双腿从沙发上放下来。公爵夫人进来了。她已换上了仍然是雅致的和颜色鲜艳的家常便服。安德烈公爵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把圈椅挪到她跟前。

“我常常想,为什么,”她急忙坐到圈椅上,像平常一样用法语说,“究竟为什么安妮特不嫁人?你们大家,先生们,都很愚蠢,竟然没有人娶她。恕我直说,你们根本不了解女人。您真喜欢争论,皮埃尔先生!”

“我和您的丈夫也一直在争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毫不拘束地对公爵夫人说,没有年轻男子和年轻女人说话时常有的那种局促不安的表现。

公爵夫人浑身抖动了一下。看来皮埃尔的话触及了她的痛处。

“唉,我也这样说!”她说。“我不明白,完完全全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们不打仗就不行?为什么我们女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需要?就请您来评评理。我一直对他说:在这里他是叔叔的副官,这个位置再好不过了。大家都知道他,都器重他。前些日子我在阿普拉克辛家听到一位太太问道:‘这是有名的安德烈公爵吗?’我说的完全是实话!”说着她笑了起来。“他到处都受欢迎。他能很容易地成为侍从武官。您知道,仁慈的皇上曾同他谈过话。我和安妮特说,这件事很容易办成。您以为如何?”

皮埃尔朝安德烈公爵看了一眼,发现他的朋友不喜欢谈这件事,便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他问。

“唉!不要对我讲他走的事,不要对我讲。我不愿意听。”公爵夫人用一种任性顽皮的腔调说,她在客厅里同伊波利特说话时用的就是这种腔调,而在家里,在皮埃尔似乎是家庭成员的情况下,这样说话显然不合适。“今天,当我想到要断绝所有这些可贵的联系时……还有,你知道吗,安德烈?”她意味深长地朝丈夫眨眨眼。“我害怕,我害怕!”她低声说,整个脊背颤动着。

安德烈公爵朝她看了一眼,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他在发觉房间里除了他和皮埃尔外还有第三个人而感到有些惊讶;然而他还是冷淡而有礼貌地问妻子:

“你怕什么呀,丽莎?我不明白。”他说。

“瞧,所有男人都是自私的;所有的,所有的男人都自私自利!自己为了满足古怪的愿望,天知道为了什么扔下我,把我一个人送到乡下幽禁起来。”

“别忘了,你同父亲和妹妹在一起。”安德烈公爵低声说。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孤身一人,没有我的朋友们……还想要我不害怕呢。”

公爵夫人已经在埋怨了,她翘起了小嘴唇,脸上出现的已不是快乐的表情,而是一种凶狠的、像松鼠一样的表情。她停住不说了,似乎认为当着皮埃尔的面说自己怀孕有失体面,可是问题的实质正在于此。

“我还是没有明白,你害怕什么。”安德烈公爵凝视着妻子慢吞吞地说。

公爵夫人涨红了脸,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不,安德烈,我说,你完全变了,完全变了……”

“大夫叫你早点睡觉。”安德烈公爵说。“你还是去睡吧。”

公爵夫人什么也没有说,突然她的长着绒毛的小嘴唇颤抖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身来,耸了耸肩,从房间的一头走到那一头。

皮埃尔透过眼镜,惊讶和天真地时而看看他,时而看看公爵夫人,动了一下,似乎也想站起来,但是又改变了主意。

“对我来说,皮埃尔先生在这里也不碍事。”娇小的公爵夫人突然说道,她那漂亮的脸一下子拉长成为一副哭丧相。“我早就想对你说,安德烈,你为什么对我变得这样?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你要到部队去,你不可怜我。为了什么?”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这样喊了一声;而在这喊声里既有请求,也有威胁,而主要的,是相信她自己会为自己的话后悔的;但是她急急忙忙地往下说:

“你对待我像对待病人或孩子一样。我什么都看见了。难道半年前你是这样的吗?”

“丽莎,我请求你不要说了。”安德烈公爵的语气更严厉了。

皮埃尔在他们说话时愈来愈激动,他站起身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他好像见不得眼泪,自己眼看就要哭出声来。

“公爵夫人,请您放宽心。这是您的感觉,因为,请您相信我的话,我自己有过体验……由于……因为……不,请原谅,外人在这里是多余的……不,请您放宽心……再见……”

安德烈公爵拉住他的手。

“不,等一下,皮埃尔。公爵夫人的心很好,她不会让我失去与你一起消磨一个晚上的快乐的。”

“不,他只想着自己。”公爵夫人说,气愤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丽莎。”安德烈公爵提高声调冷冰冰地说,这表明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突然公爵夫人漂亮的脸上气愤的、像松鼠似的表情为一种有魅力的和令人同情的恐惧表情所代替;她皱眉蹙额,用自己美丽的小眼睛看了丈夫一眼,脸上露出了畏怯的和认错的表情,这种表情通常在一只迅速而无力地摇动着耷拉下来的尾巴的狗脸上可以看到。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公爵夫人说,她用一只手撩起衣裙,走到丈夫跟前,吻了吻他的前额。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说,他站起身来,像对待外人一样,有礼貌地吻她的手。


朋友俩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皮埃尔不时地看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则用他的小手擦擦前额。

“咱们去吃晚饭吧。”他叹口气说,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一个重新装修过的优雅而豪华的餐厅。这里的一切,从餐巾到银器、瓷器和玻璃器皿,都带有年轻夫妇家里的用具特有的光泽。在吃饭中间,安德烈公爵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显出心里有话早就想说、现在突然决定要说出来的样子,带着皮埃尔从未见过的神经质的激动的表情,开口说道:

“你永远,永远也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请听我的忠告:在你还不敢说你已做到了你所能做的一切之前,在你还没有停止爱你选中的女人,没有把她看清楚之前,不要结婚;否则你就会铸成大错,无法挽回。到年老和毫不中用时再结婚吧……不然你身上一切好的和高尚的东西就会丧失掉。一切都将浪费在琐碎的小事上。真的,真的,真的!你不要这样惊奇地看着我。如果你在结婚后希望自己将来有所作为的话,那么每走一步你都会感觉到,对你来说,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对你关上了门,只有客厅的门敞着,你在那里将像宫廷的奴仆和白痴一样站在那里……就是这样!”

他用力挥了一下手。

皮埃尔摘下眼镜,他的脸因此变了样,显得更为和善,他惊奇地望着朋友。

“我的妻子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安德烈公爵接着说道,“这是世上少有的女人之一,做她的丈夫可以不必为自己的名誉担心;但是,我的天,要是我现在能重新成为单身汉,我愿意付出一切!这是我对你一个人第一次这样说,因为我喜欢你。”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时,更不像那个懒洋洋地坐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客厅的圈椅里、眯着眼睛含糊不清地说着法国话的鲍尔康斯基了。他的冷冰冰的脸上每块肌肉都在神经质地颤动着;他那双不久前似乎生命之火已经熄灭的眼睛,现在闪现出一道道明亮的光芒。可以看出,他平时愈是显得毫无生气,在这几乎是病态的激动的时刻就愈是精神焕发。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讲这些话。”他继续说道。“因为这是生活中的一大段经历。你说起波拿巴和他的发迹史。”他说,虽然皮埃尔没有说过波拿巴的事。“你谈到波拿巴;但是当波拿巴埋头苦干、一步步走向目标时,他是自由的,除了目标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他达到了目标。但是如果把自己与女人拴在一起——像一个戴脚镣的囚犯一样,你就会失去任何自由。你的一切希望和精力只会使你感到苦恼,使你遭受悔恨的折磨。客厅、流言蜚语、舞会、虚荣心、微不足道的小事——所有这些成了我无法走出的怪圈。我现在就要上战场,去参加从未有过的伟大的战争,而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我受人爱慕,说话尖刻,”安德烈公爵接着往下说,“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大家都很注意地听我讲话。那是一帮愚蠢的人,而我的妻子和这些女人离开他们就无法过日子……要是你能知道所有这些高贵的女人和一般女人是什么货色就好了!我的父亲说得对。自私自利,爱好虚荣,愚昧无知,微不足道——女人们露出本来面目时就是这样。你在社交场合看她们一眼,似乎觉得有点什么东西,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是的,不要结婚,亲爱的,千万不要结婚。”安德烈公爵最后说。

“我觉得可笑,”皮埃尔说,“您认为自己,您认为自己没有才干,认为您的一生被生活毁了。其实您前程远大,前途无量。而且您……”

他没有说您将怎么样,但是他的语气就已表明他非常看重自己的朋友,对他的前途抱有很大的希望。

“他怎么能这样说!”皮埃尔想道。他认为安德烈公爵是具有所有美德的典范,他这样认为是由于安德烈公爵身上高度地集中了皮埃尔所缺少的品质,这些品质可用“毅力”这一概念最贴切地表达出来。皮埃尔一向对安德烈公爵善于同各种不同的人应酬而感到惊讶,钦佩他的非凡的记忆力和博学多识(他什么都读,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而最钦佩的是他工作和学习的能力。如果说皮埃尔对安德烈缺乏幻想和哲理思考(皮埃尔特别喜欢这样做)的能力感到吃惊的话,那么他认为这不是缺点,而是长处。

在朋友之间最好的和最纯朴的关系中,奉承和称赞是必要的,正如车轮需要抹油才能运转一样。

“我是一个已经完蛋的人。”安德烈公爵说道。“我的事有什么可说的?让我们来谈谈你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因自己出现宽慰的想法而高兴地微微一笑。

他的笑容霎时间在皮埃尔的脸上反映出来。

“关于我的事有什么好讲的?”皮埃尔说,他咧开嘴,露出无忧无虑的快活的微笑。“我算是什么人?我是一个私生子!”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可以看出,他是作了很大努力后才说出这句话的。“既无身份,又无财产……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但是他没有说出其实怎么样。“我目前很自由,感到很舒服。我只是怎么也不知道我该开始做什么。我曾想和您好好商量一下。”

安德烈公爵用和善的目光看着他。但是在他的友好和亲切的目光里仍然露出一种优越感。

“我觉得你非常可贵,尤其是因为你是我们整个上流社会中惟一的活人。你感到很舒服。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这反正都是一样的。你到任何地方去都会受欢迎,但是记住一点:你别再去库拉金家,别再过这样的生活。所有这些酗酒和寻欢作乐的事,这一切……对你都不合适。”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亲爱的,”皮埃尔耸耸肩膀说,“女人哪,我的亲爱的,这些女人!”

“我弄不明白。”安德烈回答道。“正派女人,这是另一回事;但是库拉金家的女人,女人和酒,我不明白!”

皮埃尔住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家,和他的儿子阿纳托利一起过着放荡的生活,家里的人为了使阿纳托利改邪归正,打算让他娶安德烈公爵的妹妹。

“您知道吗,”皮埃尔说,他脑子里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好的想法,“说真的,我早就这样想了。过这种生活什么事也决定不了,什么事也不能好好考虑。脑袋痛得很,又没有钱。今天他邀请过我,我没有去。”

“你敢向我保证不去吗?”

“保证不去!”

皮埃尔从他的朋友家出来时,已是夜里一点多钟了。彼得堡六月的夜是明亮的夜。皮埃尔雇了一辆马车,打算回家。但是他离家愈近,愈觉得这个更像黄昏和早晨的夜里无法入睡。沿着空荡荡的街道望去,可以看得很远。途中皮埃尔回想起,今天晚上在阿纳托利那里照例有人聚赌,赌完后通常要狂饮一场,最后以皮埃尔喜爱的娱乐结束。

“到阿纳托利那里去倒也不错。”他想。但是立刻想起他对安德烈公爵许下的不到阿纳托利那里去的诺言。

然而他立刻又像所谓意志薄弱的人常有的那样,热切希望再一次体验一下他非常熟悉的放荡生活,于是他便决定前去。这时马上又产生一个想法,认为许下的诺言毫无意义,因为在向安德烈公爵许诺之前,也向阿纳托利公爵下过保证去他那里;最后他想,所有这些诺言都是一些空洞的东西,没有确定的内容,尤其是只要设想一下明天也许他就会死去,或者发生意外事件,到那时也就没有履行诺言和不履行诺言的问题了。皮埃尔常常进行诸如此类的推论,结果打消了所有的决定和意图。他便去找阿纳托利了。

他到了近卫骑兵营房旁阿纳托利居住的一座大房子前,上了灯火未熄的台阶和楼梯,进了一扇敞开着的门。前厅里没有人;这里乱放着空酒瓶、斗篷和套鞋,散发出一股酒气,听得见远处的说话声和叫喊声。

赌博和晚餐已经结束了,但是客人还没有散。皮埃尔脱掉斗篷,进了第一个房间,那里残羹剩饭还没有收拾,一个仆人以为没有人看见他,正在偷偷地喝杯里剩下的酒。从第三个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喧闹声、笑声和叫喊声以及狗熊的吼声。七八个年轻人神情紧张地聚集在敞开的窗户旁。三个人在玩一头小熊,一个人拉着链子,用狗熊来吓唬另一个人。

“我押史蒂文斯一百卢布!”一个人喊道。

“不能用手扶东西!”另一个人喊道。

“我押多洛霍夫!”第三个人喊道。“库拉金,你来当证人。”

“喂,别玩小熊了,这里在打赌呢。”

“要一口气喝下去,不然就算输了。”第四个人喊道。

“雅科夫!拿一瓶酒来,雅科夫!”主人喊道,这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美男子,他站在人群中间,身上穿一件薄衬衣,敞着胸。“等一等,先生们。瞧,彼得鲁沙 来了,亲爱的朋友。”他对皮埃尔说。

这时一个身材不高、长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的人从窗口喊道:“到这里来——你来主持打赌!”他的声音在所有这些喝醉酒的人的声音中显得最为清醒。这就是多洛霍夫,他是谢苗诺夫近卫团 的军官,著名的赌徒和爱好决斗的寻衅闹事者,同阿纳托利住在一起。皮埃尔微笑着,快活地看看自己的周围。

“我什么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他问。

“等一等,他没有喝醉。把那瓶酒给我。”阿纳托利说,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杯子,走到皮埃尔跟前。

“先喝了再说!”

皮埃尔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皱起眉头看看又聚集在窗户旁的喝醉酒的客人们,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阿纳托利一面给他倒酒,一面对他说,多洛霍夫跟在场的英国海军军官史蒂文斯打赌,说他能坐在三楼的窗台上,两条腿垂到窗外,喝下一瓶罗姆酒。

“你把这一瓶全喝完,”阿纳托利把最后一杯递给皮埃尔,说道,“不然不放你走!”

“不,我不想喝了。”皮埃尔说,推开阿纳托利,走到窗户跟前。

多洛霍夫握住英国人的手,清楚而明确地说出打赌的条件,他主要是说给阿纳托利和皮埃尔听的。

多洛霍夫中等身材,长着一头鬈发和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他大约有二十五岁。他像所有步兵军官一样,没有留胡子,因此他的嘴就整个地露了出来,这是他脸上最惹人注意的部分。这张嘴的嘴形很好看。在中间,上唇像一个尖角一样有力地垂到结实的下唇上,在两边嘴角常常形成类似笑窝的东西,一边一个;所有这一切,特别是连同坚定的、放肆无礼的、聪明的目光,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使得人们不能不注意这张脸。多洛霍夫并不富有,也没有各种门路。尽管阿纳托利大手大脚,一年要花掉几万卢布,但是跟他住在一起的多洛霍夫却能使得阿纳托利本人和认识他俩的人都十分尊重他,尊重的程度超过了尊重阿纳托利。多洛霍夫进行各种形式的赌博,几乎总是赢家。不管他喝多少,他从来不失去清醒的头脑。无论是阿纳托利还是多洛霍夫,在当时彼得堡的浪子和酒徒当中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一瓶罗姆酒拿来了;窗框使人无法坐在靠外墙有些倾斜的窗台上,于是两个仆人便动手拆它,他们在周围的老爷们七嘴八舌的指挥下和叫喊声中变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阿纳托利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气走到了窗前。他想要毁坏点什么。他推开那两个仆人,使劲拉窗框,但是窗框一动也不动。可是却把玻璃打碎了。

“喂,你来,大力士。”他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抓住横档,使劲一拽,喀嚓一声,柞木的窗框有的地方断裂了,有的地方被拽出来了。

“全部拆掉,不然会以为我扶住东西呢。”多洛霍夫说。

“这个英国人吹牛……是吧?……好了吗?”阿纳托利问。

“好了。”皮埃尔说,眼睛看着拿了一瓶罗姆酒走到窗前来的多洛霍夫,从窗口可以看到天空的亮光和天空中正在融成一片的早霞和晚霞。

多洛霍夫手里拿着一瓶罗姆酒,跳到窗台上。

“听着!”他站在窗台上朝房间里的人喊了一声。大家都不说话了。

“我打赌(他为了让那个英国人听得懂,讲的是法语,不过讲得不那么好)。打五十金卢布 的赌,要不要加到一百卢布?”

“不,五十卢布。”英国人说。

“好吧,就赌五十金卢布,我坐在窗台上,就坐在这个地方(他俯下身,指了指窗外墙上有些倾斜的突出部分),不扶住任何东西,瓶不离嘴地一口气把这瓶罗姆酒全喝完……这样行吗?……”

“很好。”英国人说。

阿纳托利朝英国人转过身来,抓住他的燕尾服的一个纽扣,俯视着他(英国人个子很小),开始用英语对他重复打赌的条件。

“等一等。”多洛霍夫喊了起来,用瓶子敲敲窗户,以引起大家的注意。“等一等,库拉金;你们听我说。如果有人也敢这样做,那么我给他一百金卢布。明白了吗?”

英国人只点了点头,似乎没有明确表示他是否打算按这个新的条件打赌。虽然这英国人已点头表示都听懂了,但是阿纳托利没有放开他,还是把多洛霍夫的话翻译成英语给他听。一个今天晚上赌输了的年轻瘦削的禁卫骠骑兵军官爬到窗台上,探出身去朝下看了一眼。

“啊—哟!”他望着窗下人行道上的石板说。

“别胡来!”多洛霍夫喊道,把他从窗台上拽下来,那军官被马刺绊住,笨手笨脚地跳进屋里。

为了拿起来方便,多洛霍夫把酒瓶放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和慢慢地爬上窗户。他垂下双腿,用两手撑住窗沿,打量了一下,坐稳了,身子朝左右挪了挪,拿起了酒瓶。虽然天已经大亮了,阿纳托利仍然拿来了两支蜡烛放到窗台上。穿着白衬衫的多洛霍夫的脊背和他长着鬈发的脑袋从两边被照亮。所有的人都聚集在窗户旁。英国人站在前面,皮埃尔只是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在场的一个比别人年纪大的人,露出恐惧和气愤的脸色,突然向前挤,想要抓住多洛霍夫的衬衫。

“诸位先生,这是胡闹,他会摔死的。”这个比较有理智的人说。

阿纳托利拦住他。

“别碰他,你会把他吓着的,他就会摔死。怎么样?……那怎么办呢?……啊?……”

多洛霍夫转过身来,让自己坐稳点,又用两手撑住窗沿。

“如果有人再挤到我跟前来,”他从抿紧的薄嘴唇里挤出这句话来,平常他很少这样说话,“我马上就把他扔到下面去。就这么办!……”

他说完“就这么办”,又转过身去,放下了双手,拿起酒瓶把它凑到嘴边,朝后仰起头,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举起了空着的手。一个动手收拾碎玻璃的仆人,弯着腰停住不动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窗户和多洛霍夫的脊背。阿纳托利笔直地站着,睁大了眼睛。英国人噘起嘴,从一旁看着。那个试图阻止打赌的人跑到房间的角落里,脸朝墙躺倒在沙发上。皮埃尔捂住脸,微弱的笑容仍遗留在他脸上,虽然现在脸上出现的是恐惧和害怕的表情。大家都没有说话。皮埃尔把手从眼睛上拿开。多洛霍夫还是那样坐着,只是头更往后仰,这样后脑勺上的鬈发碰到了衬衫的领子,那只握住酒瓶的手抖动着,使着劲儿,举得愈来愈高。酒瓶看来逐渐空了,同时它也不断往上举,高过了头顶。“时间怎么这样长?”皮埃尔想道。他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突然多洛霍夫的背做了一个向后仰的动作,他的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这一颤抖足以使得他在斜面上的整个身体坐不住了。他整个人往下滑,他的手和脑袋由于使劲抖得更加厉害了。一只手举起来想要抓住窗台,但是又放下了。皮埃尔又闭上了眼睛,并对自己说,永远也不睁开了。突然他感觉到周围的一切活动起来。他睁眼一看:多洛霍夫站在窗台上,他脸色苍白,然而很高兴。

“空了!”

他把酒瓶扔给英国人,英国人一伸手灵活地把它接住。多洛霍夫从窗台上跳了下来。他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罗姆酒气。

“好极了!好样的!这才叫打赌!真了不得!”人们从四面八方喊叫着。

英国人掏出钱包,数出了钱。多洛霍夫皱着眉头,没有说话。皮埃尔跳到窗台上。

“先生们,谁愿意和我打赌?我也要这样做。”他突然喊了一声。“不打赌也行,就这样。叫人给拿瓶酒来。我一定做到……叫人拿酒来。”

“行!让他试试!”多洛霍夫笑着说。

“你怎么,发疯了吗?谁会让你干?你站在楼梯上都头晕。”人们从四面八方说。

“我一定喝下去,给我一瓶罗姆酒!”皮埃尔喊叫起来,醉醺醺的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就往窗口爬。

人们抓住了他的手;但是他力气很大,把一个靠近他的人推得远远的。

“不,这样无论如何拦不住他,”阿纳托利说,“等一等,让我来哄他。皮埃尔,听我说,我和你打赌,但是要挪到明天,现在我们大家要到某某家里去。”

“那就走吧,”皮埃尔喊道,“走!……把小熊也带去……”

于是他抓住小熊,抱住它,把它举起来,和它一起在房间转起圈来。

瓦西里公爵履行了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的晚会上向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许下的诺言,当时公爵夫人求他为她的独生儿子鲍里斯谋个差使。公爵把此事奏明了皇上,鲍里斯被破例调到谢苗诺夫团当一名准尉。但是尽管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到处奔走和使尽了手腕,她的儿子却未能当上副官或到库图佐夫身边服役。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的晚会举行后不久,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回到了莫斯科,直接去有钱的亲戚罗斯托夫家,她在莫斯科时就在他们家落脚,她的那个刚提升为准尉并立即调到近卫军的宝贝儿子鲍里斯从小就在他们家受教育,在他们家生活过好多年。近卫军部队已于八月十日从彼得堡开拔了,留在莫斯科置办军服的儿子应该在去拉济维洛夫 的途中追上部队。

罗斯托夫家正在过两个娜塔莉娅——母亲和小女儿同名——的命名日。从早晨开始,波瓦尔大街上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那座全莫斯科闻名的大宅子门前,载着前来祝贺的人们的马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伯爵夫人带着漂亮的大女儿在客厅里陪着一批又一批不断前来的客人。

伯爵夫人的脸型是典型的东方女人的瘦削脸型,她四十五岁上下,由于生了十二个孩子显得有点未老先衰了。身体虚弱使得她行动和说话迟缓,这却给她增添了一种端庄的风度,令人肃然起敬。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像自家人一样坐在这里,帮助接待客人,陪他们说话。年轻人待在后面的房间里,他们都认为无需参加接待客人的事。伯爵一个人迎送客人,邀请大家留下来进餐。

“非常非常感谢您,亲爱的(他对地位比他高的和比他低的人都毫无区别地一律称为亲爱的),代表我自己和两个亲爱的过命名日的人感谢您。别忘了留下吃饭。不然我会生气的,亲爱的。我代表全家诚恳地请求您,亲爱的。”他对所有的人毫无例外地说着这些话,不加任何改变,他那胖胖的、快乐的和刮得光光的脸上带着同样的表情,和所有客人同样地紧紧握手,不断重复着点头哈腰的动作。送走一位客人后,伯爵便回到还待在客厅里的男客或女宾身边来;他挪了挪圈椅坐了下来,带着一副喜欢享福和会过生活的人的神气,不拘礼节地分开双腿,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意味深长地晃动着身子,和客人一起猜测天气变化,谈谈养生之道,有时说俄语,有时则说很蹩脚但自信讲得很好的法语,然后又带着疲惫的、恪尽主人义务的样子去送客,同时整理着秃头上稀疏的白发,再一次请客人留下吃饭。有时,他从前厅回来,经过花房和仆役室到大理石大厅,那里正在摆八十人用餐的餐具,他一面看着正在搬银器和瓷器、摆桌子、铺提花桌布的仆人,一面把贵族出身的总管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叫过来,对他说:

“注意,米坚卡 ,要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对,对。”他说,满意地扫视了一下摆开的大餐桌。“主要的是餐桌要布置得好。这才对……”说完便得意地叹口气,回客厅去了。

“玛丽亚·利沃夫娜·卡拉金娜带女儿到!”伯爵夫人的身材高大的随从到客厅门口用低沉的声音报告道。伯爵夫人想了想,从嵌有丈夫肖像的金鼻烟壶里嗅了嗅鼻烟。

“这些客人真把我折磨得够呛。”她说。“好吧,这是我接待的最后一个人。这个女人很讲究礼节。请进。”她用的是忧伤的声调,好像在说:“好吧,就请您把我折磨死吧。”

一位身材高大、体形丰满、样子高傲的太太带着圆脸的、满面笑容的女儿进了客厅,走动时衣裙窸窣作响。

“亲爱的伯爵夫人,已经很久了……这可怜的孩子生病来着……在拉祖莫夫斯基家的舞会上……我是那么的高兴……”只听得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声,还可听到衣裙的窸窣声和挪椅子的声音。谈话开始了,这样的谈话一般恰好延续到出现第一次停顿,这时客人就站起来,伴随着衣裙窸窣作响的声音说:“我非常非常高兴;妈妈的身体……还有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说到这里又再一次把衣裙弄得窸窣作响,到了前厅,穿上皮大衣或披上斗篷,坐车走了。这次谈话涉及当时城里的一条重要新闻:著名的富翁和叶卡捷琳娜时代的美男子老别祖霍夫伯爵生病的事和他的私生子皮埃尔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的晚会上的失礼行为。

“我非常同情可怜的伯爵,”女客人说,“他的身体已是那样的不好,而现在又要为儿子而伤心。这会把他气死的!”

“怎么回事?”伯爵夫人问,好像不知道女客人说的是什么,其实关于别祖霍夫伯爵伤心的原因她已听人讲过不下十五六次了。

“瞧,这就是现在的教育!”女客人接着说,“还在国外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就任性胡闹,如今到了彼得堡,听说干了骇人听闻的事,警察把他从那里赶出来了。”

“这事当真?”伯爵夫人问。

“他乱交朋友。”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插进来说。“瓦西里公爵的儿子和他,还有一个叫多洛霍夫的,听说这三人干了天知道的什么事儿。两个人受到了惩罚。多洛霍夫被降为士兵,别祖霍夫的儿子被送回莫斯科。至于阿纳托利·库拉金,他父亲设法把他的事遮掩过去了。但是仍然被赶出了彼得堡。”

“他们到底干了什么?”伯爵夫人问。

“这些人完全是强盗,特别是多洛霍夫。”女客人说。“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太太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多洛霍娃的儿子,这又怎么样呢?您想一想,他们三个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头狗熊,把它放到马车上,带到了女戏子那里。警察赶来制止他们。他们抓住了分局长,把他背靠背地捆在狗熊身上,并把狗熊放进莫依卡河中,狗熊在水里游,分局长就在它背上。”

“那分局长的样子,我的亲爱的,一定很好看。”伯爵喊道,笑得几乎要死了。

“啊,多么可怕!这里有什么好笑的,伯爵?”

但是女士们也都情不自禁地笑着。

“好容易才把这个倒霉的人救了上来。”女客人继续往下说。“这是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的儿子想出这个好主意来寻开心的!”她加了一句。“而人们都说,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很聪明。这就是在国外受教育的结果。虽然他很有钱,我希望这里谁也不接待他。曾有人想要把他介绍给我。我坚决拒绝了,因为我家里有女儿。”

“为什么您说这个年轻人很有钱?”伯爵夫人问,弯下身子避开姑娘们,而姑娘们立刻装出没有听的样子。“要知道那老头只有私生子。好像……皮埃尔也是私生子。”

女客人挥了挥手。

“我想,他有二十个私生子。”

这时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公爵夫人插嘴了,她想要显示自己有很多关系和了解上流社会的所有事情。

“问题在于,”她也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说,“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的名声是大家都知道的……他有多少孩子,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但是这个皮埃尔是他最喜欢的。”

“去年这老头还是很漂亮的!”伯爵夫人说,“我没有见过更好看的男人。”

“现在变得很厉害。”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说。“我曾想这样说,”她接着说下去,“瓦西里公爵由于妻子的关系,是全部财产的直接继承人,但是老头非常喜欢皮埃尔,一直过问他的教育,并且给皇上奏过一本……因此如果他死了(他的病情很重,随时都可能死去,而且洛兰大夫已从彼得堡来了),谁也不知道这巨大的财产会落到谁手里,不知道得到它的是皮埃尔还是瓦西里公爵。总共有四万名农奴和几百万家财。我对这些知道得很清楚,因为瓦西里公爵本人对我说过。而且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是我的堂表舅舅。他还是鲍里亚 的教父呢。”她添了一句,听她的语气,她好像并不看重这件事似的。

“瓦西里公爵昨天已来到了莫斯科。有人对我说,他是来视察的。”女客人说。

“是的,但是与此同时,”公爵夫人说,“这是借口,其实是在得知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病重后特地来看他的。”

“然而,亲爱的,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伯爵说,他发现年纪大的女客人没有听他说话,便转身对小姐们说:“我想分局长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于是他想象分局长如何挥动双手,想到这里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亮而低沉,他的整个胖胖的身体也随着笑声晃动起来,平常吃得好、特别是喝得好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好吧,就请诸位留下来吃饭。”他说。

接着出现了一阵沉默。伯爵夫人望着那位女客人,愉快地笑着,不过她并不掩饰自己此时的心情,如果女客人站起身来告辞,她不会感到丝毫的不快。女客人的女儿已经在整理自己衣服,用疑问的目光看着母亲,这时从隔壁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几个男人和女人朝门口走的脚步声以及绊倒椅子的响声,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跑了进来,细纱的短裙里面不知裹着什么,到了房间中央才停住。显而易见,她跑得太快了,无意之中冲出去很远。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粉红色领子衣服的大学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和一个穿着童装的脸色红润的胖男孩。

伯爵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伸出双臂,做出搂住跑进来的女孩的姿势。

“啊,这就是她!”伯爵笑着喊道,“过命名日的人来了!今天我亲爱的过命名日!”

“亲爱的,什么事都得有个时间。”伯爵夫人假装严厉地说。“你总是惯着她,埃利 。”她又对丈夫说了一句。

“您好,亲爱的,祝贺您。”女客人说。“多么好的孩子!”她又转过去对做母亲的说。

女孩长着一双黑眼睛和一张大嘴,看起来并不漂亮,但是很活泼,她因为跑得太快,连衣裙的上身部分滑了下来,露出了小肩膀,乌黑的鬈发向后倒,细小的手臂裸露着,下身穿着一条镶花边的裤子,脚上穿的则是一双敞口的小皮鞋,她正好到了这样的美好的年龄,说她是黄毛丫头但已不是孩子,可是还不是少女。她从父亲怀抱里挣脱出来后,跑到母亲身边,丝毫不理会母亲的严厉责备,把涨得通红的脸藏到母亲的花边头巾里,笑了起来。她不知在笑什么,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着从裙子底下掏出来的布娃娃的事。

“看见了吧?……布娃娃……咪咪……看见了。”

说到这里娜塔莎 说不下去了(她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她倒在母亲身上,笑得那么大声和响亮,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那位讲究礼节的女客人,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好啦,去,去,把你的丑八怪带走!”做母亲的假装生气地推开女儿。“这是我的小女儿。”她对女客人说。

娜塔莎把脸从母亲的花边头巾里抬起来了一会儿,含着笑出来的眼泪从下往上看着她,接着又把脸藏了起来。

女客人无意中碰上这个天伦之乐的场面,认为自己也有参加到里面去的必要。

“告诉我,亲爱的,”她对娜塔莎说,“这个咪咪是您的什么人?大概是女儿吧?”

娜塔莎不喜欢女客人同她说话时用的那种哄孩子的口气。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严肃地朝女客人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所有的年轻人——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公爵夫人的儿子、当上了军官的鲍里斯,伯爵的大儿子、大学生尼古拉,伯爵十五岁的表侄女索尼娅,还有伯爵的小儿子彼得鲁沙 ——都在客厅里坐下了,他们的每个动作都充满活力和欢乐,不过他们力图把它控制在合乎礼节的范围内。可以看出,在他们从后面的房间里快步跑出来前,那里的谈话要比这里谈论城市的流言蜚语、天气和阿普拉克辛伯爵的谈话有趣得多。他们不时地相互看看,好容易才忍住不笑出声来。

两个年轻人,大学生和军官,从小就是朋友,两人同岁而且都很漂亮,但是长得很不相像。鲍里斯是一个浅发的高个子青年,相貌清秀文静,五官端正。尼古拉则身材不高,长着一头鬈发,脸上的表情开朗。他的上唇已长出细细的黑色髭须,整个脸带着一种急切和兴奋的表情。尼古拉一进客厅,脸就红了。可以看出,他想找话说,但没有找到要说的话;鲍里斯则相反,立刻找到了话题,平静而风趣地说,他认识布娃娃咪咪时,这布娃娃还是一个小姑娘,鼻子还没有弄破,五年来她老了,她的整个脑壳都裂开了。说完这些话,他朝娜塔莎看了一眼。娜塔莎扭过头去没有理他,看了看眯缝着眼睛、不出声地笑得浑身发抖的弟弟,再也忍不住了,便跳了起来,撒开两条动作敏捷的小腿,冲出了房间。鲍里斯没有笑。

“妈妈,您大概也想走了吧?需要马车吗?”他带着微笑对母亲说。

“是的,去,去吩咐他们备车。”她笑着说。

鲍里斯悄悄地走到门口,去追娜塔莎;胖男孩怒冲冲地跟着他们跑出去,仿佛为他的游戏被打断而气恼似的。

在年轻人当中,除了伯爵夫人的大女儿(她比妹妹大四岁,举止已像大人了)和来做客的小姐们外,客厅里只剩下了尼古拉和伯爵的表侄女索尼娅。索尼娅是一个身材苗条、娇小玲珑的黑发姑娘,睫毛很长,目光柔和,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尤其是裸露在外的瘦削而健美的手臂和脖子上,皮肤稍稍有点发黄。她动作轻盈,四肢纤柔而灵活,言谈举止带有几分狡黠和矜持,这使她像一只漂亮的、但尚未长大的猫崽,不过到时候是一定会成为美丽可爱的小猫的。显然她认为用微笑来参与大家的谈话是有礼貌的表现;不过她的眼睛从浓密的长睫毛底下不由自主地望着即将到部队去的表兄,流露出了一个少女热烈崇拜的感情,这使得她的微笑丝毫也骗不了任何人,并且可以看出,这只小猫蹲下来只是为了更有力地跳起来,和她的表兄一起,像鲍里斯和娜塔莎一样跑出客厅去玩。

“是的,亲爱的,”老伯爵指着儿子尼古拉对女客人说,“现在他的朋友鲍里斯当上了军官,他出于友谊不愿落后于他;扔下了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子,也要去服军役,亲爱的。而在档案馆里已给他弄到了一个位置。有这样讲友谊的吗?”伯爵问道。

“说得对,不过听说已经宣战了 。”女客人说。

“人们早就这么说了,”伯爵说,“又是说呀说,最后也就不说了。亲爱的,这就是所谓友谊!”他又重复了一句。“他去当骠骑兵。”

女客人不知说什么才好,摇了摇头。

“完全不是出于友谊。”尼古拉回答道,他涨红了脸,好像要为自己受到可耻的诬告而辩解似的。“完全不是出于友谊,只不过是我感觉到自己适合当军人罢了。”

他看了看表妹和来做客的小姐:她们俩带着赞许的微笑望着他。

“今天保罗格勒骠骑兵团上校舒伯特要到我家吃饭。他在这里休假,将把尼古拉带走。有什么办法呢?”伯爵耸耸肩膀说,他用诙谐的口吻来谈论这件看来使他感到非常苦恼的事。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爸爸,”尼古拉说,“如果您不愿意放我走,我就留下。但是我知道,除了服军役外,我干什么都不合适;我不是当外交家和做官的材料,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他说,不时用一种英俊青年男子喜欢卖弄的神情看看索尼娅和来做客的小姐。

小猫的眼睛盯住他,她似乎时刻准备玩耍,显示一下她的猫的天性。

“好了,好了!”老伯爵说。“还那么急躁。都是波拿巴把大家弄得昏头昏脑;都忘不了他怎么从一个中尉变成了皇帝。好吧,但愿上帝保佑。”他又加了一句,没有发现女客人脸上讥讽的微笑。

大人们都谈论起拿破仑来。卡拉金娜的女儿朱丽对尼古拉说:

“真遗憾,您星期四没有到阿尔哈罗夫家去。您不在我感到怪无聊的。”她说,亲切地对他笑笑。

尼古拉听到恭维非常得意,带着青春的媚笑坐得离朱丽更近些,和笑容满面的朱丽单独交谈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这无意的笑容像一把利刃一样,刺伤了满脸通红假装微笑的索尼娅的嫉妒的心。在谈话中间尼古拉回过头来朝她看了看。索尼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强忍住眼睛里的泪水和保持着挂在双唇上的假装的微笑,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尼古拉的兴致顿时消失了。他等到谈话一出现停顿,就哭丧着脸出去找索尼娅。

“这些年轻人的心事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指着出去的尼古拉说道。“表兄妹的关系是很危险的。”她加了一句。

“是的。”伯爵夫人说,这时随着年轻人的到来而射入客厅的阳光消失了,她这样说似乎是在回答谁也没有向她提出的问题,而这问题一直挂在她的心上。“为了现在能为他们而高兴,这一辈子受了多少苦,操了多少心啊!可是说实在的,如今还是担惊受怕多于欢乐。总是担心,总是担心个没完!无论是对女孩还是对男孩来说,这正是充满危险的年龄。”

“一切都取决于教育。”女客人说。

“是的,您说得对。”伯爵夫人接着说。“谢天谢地,直到今天我还是自己的孩子的朋友,得到他们的完全信任。”伯爵夫人这样说重犯了许多父母犯过的错误,这些父母总以为自己的子女对他们什么也不隐瞒。“我知道我一直是我的女儿们的第一个知心人,知道尼科连卡 虽然性格急躁,但是即使胡闹起来(男孩毕竟是男孩),也不会像彼得堡的少爷们那样做。”

“是的,孩子们都很好,都是很好的孩子。”伯爵附和道。他在碰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总是说都很好,以为这样就把问题解决了。“说也奇怪!居然想当骠骑兵!您还想怎样呢,亲爱的!”

“您的小女儿多么可爱!”女客人说。“急性子!”

“是的,急性子,”伯爵说,“像我!多好的嗓子:虽然是我的女儿,我也要照实说,她将成为歌唱家,萨洛莫尼 第二。我们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教她。”

“这不是太早了吗?听人家说,在这样的年纪练唱对嗓子有害。”

“不,这不算早!”伯爵说。“我们的母亲们不是十二三岁就出嫁了吗?”

“她现在就已爱上了鲍里斯!怎么样?”伯爵夫人微微一笑,望着鲍里斯的母亲说,大概她是想回答一直放不下的问题,便继续说道:“您瞧,如果我把她管得太严了,禁止她做这做那……天知道他们暗地里会干些什么(伯爵夫人想说的是他们会接吻),而现在我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晚上她自己跑来把一切讲给我听。也许我在娇惯她,但是,说实话,这样似乎更好些。我对大女儿就管得很严。”

“是的,我受的完全是另一种教育。”大女儿、美丽的伯爵小姐薇拉微笑着说。

但是像常见的那样,微笑并没有使薇拉的脸显得更加美丽;相反,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很不自然,这张脸也就变得有些令人生厌了。薇拉长得很漂亮,生性不笨,学习成绩很好,受过很好的教育,她的嗓子很好听,她说的话都是在理的和得体的;但是奇怪的是,所有的人,包括女客人和伯爵夫人在内,都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感到奇怪,并且听了觉得有些尴尬。

“人们在管教大儿子大女儿上总是别出心裁,想做出一些不寻常的事来。”女客人说。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亲爱的!伯爵夫人对薇拉就是这样。”伯爵说。“这又有什么关系!毕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他添了一句,赞许地朝薇拉眨眨眼睛。

客人们站起身告辞了,答应来吃饭。

“这算是什么派头!老坐在这里,赖着不走!”送走客人后,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出了客厅后就跑了起来,但是她只跑到花房。她在这个房间里停住了,倾听着客厅的谈话和等着鲍里斯出来。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于是跺了跺小脚,见他不来就想要哭,这时传来了一个年轻人的不高不低、不紧不慢的规规矩矩的脚步声。娜塔莎马上跑到养花用的木桶中间躲起来。

鲍里斯在花房中央站住了,环顾了一下周围,抖掉了军服袖子上的尘屑,走到镜子前面,端详着自己漂亮的脸。娜塔莎停止出声,从她躲藏的地方朝外张望,看他要做什么。他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笑了笑,便朝门口走去。娜塔莎想要叫住他,但是后来改变了主意。

“让他找吧。”她对自己说。鲍里斯刚一出去,只见索尼娅从另一扇门里出来了,她满脸通红,含着眼泪,嘴里愤恨地低声嘟囔着什么。娜塔莎本想朝她跑过去,然而忍住了,留在躲藏的地方,好像戴着隐身帽观察着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她感受到了一种新的特殊的乐趣。索尼娅小声说着什么,回头望着客厅的门。从门里出来了尼古拉。

“索尼娅!你怎么啦?怎么能这样?”尼古拉跑到她身边。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别管我!”索尼娅痛哭起来。

“不,我知道为什么。”

“您知道,那很好,您去找她吧。”

“索——尼娅!听我说一句!能这样胡思乱想折磨我和折磨你自己吗?”尼古拉抓住她的一只手说。

索尼娅没有把手从他那里抽回来,停住不哭了。

娜塔莎屏住气,一动也不动,两眼闪闪发光,从她躲藏的地方朝外看着。“往下会怎么样呢?”她想。

“索尼娅!整个世界我都不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切。”尼古拉说。“我要向你证明这一点。”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好吧,我不说了,请原谅,索尼娅!”他把她拉过来吻了吻。

“啊,多好啊!”娜塔莎想。索尼娅和尼古拉出了花房,她也跟着他们出去,并把鲍里斯叫到了自己身边。

“鲍里斯,到这里来。”她带着意味深长的和狡黠的神情说。“我需要跟您说一件事。过来,过来。”她说,把他带到花房里木桶之间她刚才躲过的地方。鲍里斯面带笑容,跟着她在后面走。

“这一件事是什么?”他问。

她感到难为情起来,朝自己周围看了看,发现扔在木桶上的布娃娃后,把它抱起来。

“您吻一下布娃娃。”她说。

鲍里斯用专注而亲切的目光看着她的兴奋的脸,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不愿意?那么到这里来。”她说,自己往花丛深处走,扔掉了布娃娃。“靠近点,靠近点!”她小声说。她用两手抓住军官的袖口,在她涨红了的脸上可以看到既得意又恐惧的神情。

“您愿意吻我吗?”她用勉强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说,皱着眉头望着他,微笑着,激动得差一点要哭出来。

鲍里斯脸红了。

“您真可笑!”他说,朝她俯下身去,脸更红了,但是没有采取行动,只是等着。

她突然跳到一个木桶上,这样就比他高了,接着用双臂抱住他,用纤细的光手臂勾住他脖子以上的地方,头一仰把头发往后一甩,正好吻在他的嘴唇上。

她从花盆中间钻过去,到了另一边,低下头站住了。

“娜塔莎,”鲍里斯说,“您知道,我爱您,但是……”

“您爱上了我?”娜塔莎打断他的话说。

“是的,爱上了您,但是我们不要做现在做的事……再过四年……到那时我就向您求婚。”

娜塔莎想了想。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她扳着纤细的指头数着说。“好!那就说定了?”

欢乐和满足的微笑使得她那兴奋的脸变得更加容光焕发。

“说定了!”鲍里斯说。

“永远不变?”娜塔莎说。“一直到死也不变心?”

她挽起他的胳膊,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和他一起慢步朝休息室走去。

十一

伯爵夫人招待客人累坏了,没有吩咐再接待任何人,命令门房,要是再有人来道贺,就请他们务必留下吃饭就行了。她想同自己童年的朋友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公爵夫人单独聊一聊,因为自从后者从彼得堡回来后,还没有好好地看看她。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哭肿了的脸强作欢颜,她把自己的椅子挪到伯爵夫人的圈椅旁边。

“对你我将有什么说什么,”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说,“我们这样的老朋友剩下不多了!因此我非常珍视你的友谊。”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朝薇拉看了一眼,住口了。伯爵夫人握了握她的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对她显然不大喜欢的大女儿说,“您怎么一点也不懂事?难道你没有感觉到你在这里是多余的?去找姐妹们去,或者……”

漂亮的薇拉轻蔑地笑了笑,看来不觉得受了丝毫的委屈。

“您要是早对我说,妈妈,我马上就会走的。”她说完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但是她在经过休息室时,发现里面两扇窗户旁对称地坐着两对情侣。她停住脚步,又轻蔑地笑了笑。索尼娅紧挨着尼古拉坐着,而尼古拉则在给她抄写自己第一次写的诗。娜塔莎和鲍里斯坐在另一扇窗户旁,看见薇拉进来便不说话了。索尼娅和娜塔莎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和幸福的表情朝薇拉看了一眼。

看着这两个堕入情网的姑娘一般都会觉得快乐和受感动,但是她们的样子显然没有使薇拉感到愉快。

“我不知跟您说过多少次,”她说,“不要拿我的东西,您有自己的房间。”她把墨水瓶从尼古拉那里拿过来。

“等一下,等一下。”他说,这时正在拿笔蘸墨水。

“你们干事都不看时候,”薇拉说,“刚才一窝蜂跑到客厅里来,弄得大家都为你们感到难为情。”

虽然她说的话是完全对的,或者是正因为如此,谁也没有回答,四个人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薇拉手里拿着墨水瓶待在房间迟迟不走。

“在你们这样的年纪,在娜塔莎和鲍里斯之间,在你俩之间,能有什么秘密可言呢——全都是胡闹。”

“这干你什么事,薇拉?”娜塔莎低声地辩护说。

显然,在这一天,她对所有人要比任何时候都和善和亲热。

“全是胡闹,”薇拉说,“我为你们感到羞耻。这算什么秘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不干预你同贝格的事。”娜塔莎说,她发火了。

“我想,你们没有什么好干预的,”薇拉说,“因为我永远不可能有任何行为不端的表现。我要对妈妈说,你是如何对待鲍里斯的。”

“娜塔莉娅·伊里尼什娜 对我很好。”鲍里斯说。“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又说。

“别说了,鲍里斯,您是一个外交家(外交家一词在孩子中间特别流行,不过他们赋予它以特殊的含义);这甚至使人感到无聊。”娜塔莎用一种受委屈的、颤抖的声音说。“她干吗找我的碴儿?”

“这一点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接着她对薇拉说,“因为你从来都没有爱过谁;你没有心肝,你只是让利斯夫人(这个外号是尼古拉给薇拉起的,被认为是侮辱人的) 。你最大的快乐是惹得别人不愉快。你去对贝格卖弄风情吧,爱怎么卖弄就怎么卖弄。”她话说得很快。

“不过我大概不会当着客人的面跑去追一个年轻的男人……”

“好了,你达到目的了,”尼古拉插嘴说,“对大家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弄得大家都不高兴。我们上儿童室去吧。”

四个人像一群受惊的鸟,站起身来,出了房间。

“是你们对我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而我对谁也没有说什么。”薇拉说。

“让利斯夫人!让利斯夫人!”门外传来了说笑声。

漂亮的薇拉惹得大家生气和不愉快,而她却笑了笑,看来人家对她说的话并没有触动她,她走到镜子前面,整了整披肩和理了理头发:她望着自己漂亮的脸,看起来变得更加冷漠和心安理得了。


客厅里的谈话仍在继续。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说,“在我的生活中并不一切都很美好。难道我没有看见,这样的生活排场我们这点财产是维持不了多久的。一切都是由于俱乐部和他的厚道。我们住在乡下,难道是在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吗?什么演戏啦,打猎啦,还有天知道的什么。我的事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如让你谈一谈,你是怎么把这一切办妥的,想起你,安娜,我常常感到惊讶,你这么大岁数,一个人坐着车到莫斯科来,去彼得堡,去找所有的大臣和达官贵人,你所有的人都能对付,我真感到惊讶!你说,这是怎么办妥的?这样的事我一点也不会。”

“唉,亲爱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公爵夫人回答道。“但愿你一辈子也不要知道一个寡妇无依无靠,又有一个疼爱的儿子,过日子有多么艰难。什么事都能学会,”她带着某种自豪继续说,“我的那场官司使我受到了锻炼。如果我需要见某个要人,我就写信:‘某某公爵夫人希望见某人。’接着亲自坐车去拜访,一次不成,哪怕去两次,三次,四次,直到得到自己所要得到的东西为止。关于人家对我有什么看法,我都无所谓。”

“那么鲍连卡的事你是求谁办的?”伯爵夫人问道。“要知道他已是近卫军军官,而尼科卢什卡只是个士官生。没有人为他奔走。你求的是谁?”

“瓦西里公爵。他非常热心。立即同意想各种办法,奏明了皇上。”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公爵夫人异常高兴地说,完全忘记了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所受的屈辱。

“瓦西里公爵见老了吧?”伯爵夫人问。“自从在鲁缅采夫家演戏 以来,我一直没有见过他。我想他都把我忘了。他曾向我献过殷勤。”伯爵夫人带着微笑想起了往事。

“还是那个样子,”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回答说,“他很亲热,满口好话。没有因荣华富贵而发生变化。‘我为自己能给您做事太少而感到遗憾,亲爱的公爵夫人,’他对我说,‘您就吩咐吧。’无论如何他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好亲戚。但是你知道,娜塔利 ,我爱我的儿子。为了他的幸福,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我不会去做。而我的境况非常糟糕,”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压低声音忧郁地说,“简直糟透了,现在我处于极其困难的状况之中。那场倒霉的官司弄得我倾家荡产,可是却毫无进展。你恐怕想象不到,有时我身无分文,我不知道拿什么来给鲍里斯置办军装。”她掏出手绢,痛哭起来。“我需要五百卢布,而我只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我就处于这样的状况……现在我只寄希望于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如果他不愿意帮助自己的教子——要知道他是鲍里亚的教父——不给他留点生活费,那么我就白奔走了一场,因为我没钱给他治装。”

伯爵夫人也落泪了,默默地考虑着什么。

“我常常想,也许这是不应该的,”公爵夫人说,“可是我还常常想:瞧人家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独自一个人生活……这么多的财产……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生活对他来说成了累赘,而鲍里亚才刚刚开始生活。”

“他大概会给鲍里斯留点什么。”伯爵夫人说。

“天知道,亲爱的朋友!这些大富翁和大官僚一个个都很自私。不过我现在仍然要带着鲍里斯去看他,直截了当地把来意说明白。人们爱怎么看我就怎么看好了,我都无所谓,因为这是关系到儿子的前途命运的大事。”说着公爵夫人站起身来。“现在两点钟,你们四点吃饭。我去一趟还来得及。”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像彼得堡能干的太太那样善于利用时间,她派人把儿子叫来,和他一起出了客厅,来到了前厅。

“再见,亲爱的,”她对送到门口的伯爵夫人说,“祝我成功!”她背着儿子又说了一句。

“您上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家去吗,亲爱的?”从餐厅里出来的伯爵说,他也正好往前厅里走。“如果他好一些了,那么就请皮埃尔到我这里来吃饭。他曾到我家来过,与孩子们跳过舞。一定请他来,亲爱的。好吧,让我们瞧一瞧今天塔拉斯如何显示他的手艺吧。塔拉斯说,奥尔洛夫伯爵 家也未曾有过像我们今天要请客人吃的这样精美的午餐。”

十二

“我的亲爱的鲍里斯,”当他们母子乘坐的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的马车驶过铺着干草的街道,进入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的宽阔的院子时,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对儿子说,“我的亲爱的鲍里斯,”母亲从旧斗篷式外衣下伸出一只手,畏葸而亲切地放在儿子的手上,“你要亲热些,有礼貌些。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不管怎么样是你的教父,你未来的前途全靠他了。记住这一点,亲爱的,客气些,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

“假如我知道这样做除了受辱以外会有什么别的结果的话……”儿子冷漠地回答道。“但是我答应您,为了您这样做。”

门房虽然知道门口停的是谁家的马车,他还是把母子俩打量了一番(他们没有吩咐前去通报,径直进了两边龛里放着雕像的玻璃门廊),意味深长地看了旧斗篷式外衣一眼,问他们要见谁,是见公爵小姐们还是见伯爵本人;听说他们要见伯爵后,便说伯爵大人今天病情加重,不接见任何人。

“我们走吧!”儿子用法语说。

“我的好孩子!”母亲恳求说,又碰了碰儿子的手,仿佛这个动作能使儿子平静下来或给他鼓劲似的。

鲍里斯不说话了,他不脱军大衣,用疑问的目光望着母亲。

“我的好人,”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柔声细气地对门房说,“我知道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病重……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我是他的亲戚……我的好人,我不会打扰的……我只想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据说他在这里。请去通报。”

门房阴郁地拉了一下通到楼上的铃绳,扭过头去了。

“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要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看见一个穿长统袜、半高靿皮鞋和燕尾服的男仆从上面跑下来,在楼梯上向下张望,便吆喝道。

母亲把她染过色的绸衣上的褶子弄平,瞧了瞧嵌在墙壁上的威尼斯大镜子,迈动穿着破皮鞋的双脚,踏着楼梯上的地毯往上走。

“亲爱的,你答应我了。”她又对儿子说,用手碰碰他,给他鼓劲。

儿子垂下眼睛,平静地跟着她走。

他们进了大厅,大厅的一扇门通向瓦西里公爵住的房间。

正当母子俩走到大厅中央,想要向一个看见他们进来就很快站起来的老年男仆打听时,一扇门的青铜把手转动了一下,出来了瓦西里公爵,他身穿一件家常的天鹅绒面的短皮大衣,佩着一枚星章,正在送一位漂亮的黑发男子。此人就是彼得堡大名鼎鼎的洛兰大夫。

“确实是这样吗?”公爵说。

“公爵,‘人是不会没有错误的’ ,不过……”大夫回答道,他说的拉丁文带有法国口音。

“好的,好的……”

看见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和她的儿子后,瓦西里公爵便躬身送走了大夫,默默地、但带着疑问的神情走到了他们面前。儿子发现,母亲的眼神里突然露出沉痛的表情,便微微一笑。

“公爵,我们又在多么令人悲伤的情况下见面了……您说,我们的那位亲爱的病人怎么样了?”她说,好像没有看见注视着她的冷漠的、轻侮的目光。

瓦西里公爵疑问地、甚至困惑不解地朝她看了一眼,然后看了看鲍里斯。鲍里斯有礼貌地鞠了一躬。瓦西里公爵没有回礼,朝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转过身来,听了她的问话后只摇了摇头和动了动嘴唇,这些动作表示病人已无多大希望。

“真是这样?”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大声说道。“唉,这真可怕!想起来就觉得害怕……这是我的儿子。”她指着鲍里斯加了一句。“他想亲自向您表示感谢。”

鲍里斯又鞠了一躬。

“请您相信,公爵,我做母亲的心里永远不会忘记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能为您做一点让您觉得愉快的事感到非常高兴,亲爱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瓦西里公爵说,整了整高硬领子,他在这里,在莫斯科,在受他庇护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面前,手势和声调要比在彼得堡、在安妮特·舍列尔的晚会上傲慢得多了。

“好好服役,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军人。”他又严厉地对鲍里斯说了一句。“我很高兴……您是在这里休假的吧?”他用冷淡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

“公爵大人,我正在等候命令到新指定的地点去。”鲍里斯回答道,他既不因公爵语气生硬而气恼,也不表示愿意交谈,他镇定自若,态度恭敬,使得公爵不禁非常注意地瞧了他一眼。

“您和母亲住在一起吗?”

“我住在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家,”鲍里斯回答道,紧接着补了一句,“公爵大人。”

“就是娶娜塔利·申升娜为妻的那个伊里亚·罗斯托夫家。”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解释道。

“我认识,我认识,”瓦西里公爵用他单调乏味的语气说,“我永远也弄不明白,娜塔利是怎么决定嫁给这头肮脏的熊的!完全是一个愚蠢而滑稽可笑的人。而且听说还是个赌徒。”

“但是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公爵。”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带着动人的微笑说道,仿佛她也知道罗斯托夫伯爵应该得到这个评语,但是请求怜悯这个可怜的老头。

“大夫们怎么说?”公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在她哭肿了的脸上又露出巨大的悲痛。

“希望不大。”公爵说。

“而我多么想再一次谢谢叔叔对我和鲍里亚的恩情。这是他的教子。”她加了一句,用的是这样的语气,仿佛瓦西里公爵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非常高兴。

瓦西里公爵沉思起来,皱了皱眉头。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明白了,他担心她成为争夺别祖霍夫伯爵遗产的对手,便急忙安慰他:

“如果不是我对叔叔抱有真正的爱和一片忠心的话,”她说道,在说出“叔叔”二字时语气特别自信而漫不经心,“我了解他的性格,他高尚,直爽,但是只有几位公爵小姐在他身边……她们还年轻……”她俯过身去,低声补充道:“他履行最后的义务 没有,公爵?这最后的时刻是多么宝贵啊!情况再坏不过了;既然他已病危,就需要准备后事。我们妇女们,公爵,”她温柔地笑了笑,“任何时候都知道这样的事该怎么说。需要见到他。不管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难受,我还是要见他,好在这样的事我已习惯了。”

公爵看来明白了她的意思,同时也像在安妮特·舍列尔的晚会上一样明白了,要摆脱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是很困难的。

“最好能让这样的见面不使他感到难受,亲爱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他说,“让我们等到晚上再说,大夫们说可能会出现危象。”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不能等了,公爵。请想一想,这是关系到拯救他的灵魂的事……唉!这真可怕,基督教徒的义务……”

内室的一扇门打开了,出来了一位公爵小姐,这是伯爵的表侄女,她面容忧郁而冷淡,腰身很长,与双腿惊人地不成比例。

瓦西里公爵朝她转过身去。

“他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您还想要怎么样呢,这么吵吵嚷嚷……”公爵小姐说,她打量着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好像不认识一样。

“啊,亲爱的,我没有认出是您。”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带着幸福的微笑说,迈着轻快的小步走到伯爵的表侄女面前。“我是来帮助您照料叔叔的。我想象得出,你已经累得够呛了。”她同情地翻着白眼,补充说。

公爵小姐什么也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笑一笑,一转身就出去了。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摘下手套,稳稳当当地在圈椅里坐下,并请瓦西里公爵坐在她旁边。

“鲍里斯!”她对儿子说,笑了笑。“我要到伯爵那里,到叔叔那里去,你去找皮埃尔,亲爱的,不要忘了转达罗斯托夫一家对他的邀请。他们请他去吃饭。我想,他是不会去的吧?”她问公爵。

“相反,”公爵说,看来他变得有点心情不佳了,“如果您能让我摆脱这个年轻人,那么我太高兴了……整天坐在这里。伯爵一次也没有问起过他。”

他耸了耸肩膀。男仆带着鲍里斯往下走,又带着他从另一楼梯往上走,去见彼得·基里洛维奇

十三

皮埃尔到底还是没有在彼得堡给自己选一个职业,并且确实因为闹事被遣送到了莫斯科。人们在罗斯托夫家讲述的那件事是真的。皮埃尔参与了把分局长与狗熊捆在一起的恶作剧。他是几天前到的,像平常一样,住在父亲家里。虽然他估计他的事在莫斯科已经传开,他父亲周围的那些总是对他不怀好意的女人们会利用这件事惹他父亲生气,但是他在到达的当天还是去了他父亲住的那半边屋里。他进了公爵小姐们经常待的客厅后,向坐着刺绣和读书的小姐们打了个招呼,其中一人正在大声读一本书。读书的是年长的那一个,她是一个素性好洁、腰身很长、容貌端庄的姑娘,刚才出来看到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的就是她;刺绣的则是两个年纪较小的,她们都面色红润,长得很好看,两人相互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其中一人的嘴唇上方有一颗痣,这颗痣为她增色不少。她们看见皮埃尔,就像看见死人或鼠疫患者似的。年长的公爵小姐停止读书,用惊恐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年纪小的当中没有痣的那一位露出完全相同的表情;年纪最小的,也就是长痣的那位,生性快活和爱笑,她朝绣架俯下身,以便藏起即将出现的场面可能引起的笑容,因为她预见到这场面一定滑稽可笑。她把线往下引,弯下腰,做出辨认花样的样子,好容易才忍住笑声。

“您好,表姐,”皮埃尔说,“您不认得我了吗?”

“我太认得您了,太认得了。”

“伯爵身体怎么样?我能见他吗?”皮埃尔像平常一样笨嘴拙舌地问,但是没有感到不好意思。

“伯爵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而您却想方设法要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更大的痛苦。”

“我能见他吗?”皮埃尔重复了一句。

“哼!……如果您想气死他,完全气死他,那么您可以见他。奥莉加,你去看一看,给表叔熬的汤好了没有,快到时间了。”她补充了一句,以此向皮埃尔表明她们很忙,她们正忙于照顾他的父亲,而他显然只忙于惹父亲伤心。

奥莉加出去了。皮埃尔站了一会儿,看看表姐妹们,鞠了一躬说:

“那么我就回屋去了。什么时候可以见,请你们告诉我。”

他出来了,从背后传来了那个长痣的表妹清脆的、但声音不高的笑声。

第二天瓦西里公爵来了,并在伯爵家里住下。他把皮埃尔叫到跟前,对他说:

“亲爱的,如果您在这里像在彼得堡一样行为再不检点的话,那么结果就会很不妙;我说的是实话。伯爵的病很重,很重:你完全不必去见他。”

从那时起,便没有人来打扰皮埃尔,他一个人整天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在鲍里斯走进他的房间时,他正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不时在墙角站住,朝墙壁做出威吓的手势,好像在用长剑刺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似的,并且从眼镜上方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前面,然后又开始走动起来,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时而耸耸肩膀和摊开双手。

“英国完了,”他皱皱眉头,用手指指着一个看不见的人说,“皮特 先生因背叛民族和践踏民权应判处……”这时他想象自己是拿破仑本人并已同他一起冒着危险横渡加来海峡 ,占领了伦敦,他还没来及说出该判处的刑罚,突然看见一个年轻英俊、身材匀称的军官正要走进他的房间。军官停住了脚步。当年皮埃尔出国时,鲍里斯还是一个才十四岁的孩子,因此已完全不记得了;但是虽然如此,他仍按照他的习惯,慌忙亲热地握住鲍里斯的手,友好地笑了笑。

“您记得我吗?”鲍里斯面带愉快的微笑平静地问道。“我陪母亲来看望伯爵,他老人家好像身体不好。”

“是的,好像不大好。总有人来打扰他。”皮埃尔回答道,竭力想回想起这个年轻人是谁。

鲍里斯感觉到皮埃尔已认不出他了,但是不认为有必要作自我介绍,他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好意思,就那样直视着皮埃尔的眼睛。

“罗斯托夫伯爵邀请您今天到他家里吃饭。”他在相当长的、使皮埃尔感到有点尴尬的沉默后说道。

“啊!罗斯托夫伯爵!”皮埃尔高兴地说。“那么您是他的儿子伊里亚。您瞧,我乍一见到您没有认出来。您记得吗,我们曾和雅科太太一起去过麻雀山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您记错了,”鲍里斯脸上露出有点放肆和带有嘲弄意味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说,“我是鲍里斯,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罗斯托夫家的父亲叫伊里亚,儿子叫尼古拉。我不认识什么雅科太太。”

皮埃尔挥起手和摇起头来,仿佛有蚊子或蜜蜂在叮他似的。

“唉,怎么搞的!我把一切都弄混了。在莫斯科有那么多亲戚!您是鲍里斯……对了。现在我们弄清楚了。现在您说说,您对从布洛涅出征 的事有什么看法?只要拿破仑一渡过海峡,英国人的处境就不妙了,是吧?我想出征是很可能的。但愿维尔纳夫 不疏忽大意!”

鲍里斯对从布洛涅出征的事一无所知,他不读报,维尔纳夫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在这里,在莫斯科,忙于请客吃饭和传播流言蜚语,而不关心政治,”他用平静的、带有嘲弄意味的语气说,“我对此一无所知,而且也不考虑。在莫斯科,人们最感兴趣的是流言蜚语。”他继续说。“现在大家谈的都是您和令尊的事。”

皮埃尔和善地笑了笑,仿佛为对方担心,生怕他说出他自己感到后悔的话来。但是鲍里斯直视着皮埃尔的眼睛,说话明确、清楚和不带感情。

“在莫斯科,人们除了传播流言蜚语外再没有什么可干了。”他接着说。“关心的是伯爵将把财产留给谁,也许他会活得比我们大家都要长,我衷心希望能这样……”

“对,这一切都令人难以忍受,”皮埃尔接过来说,“确实难以忍受。”他一直担心这个军官会无意之中参与他自己也觉得难堪的谈话。

“您想必觉得,”鲍里斯说,他稍稍有点脸红了,但是没有改变声调和姿势,“您想必觉得,所有的人只关心从富翁那里得到点什么。”

“就是这样。”皮埃尔想。

“为了避免误会,我正好要对您说,如果您把我和我母亲当成这样的人,那么您就错了。我们很穷,但是我,至少代表我自己,要说一下:正因为您的父亲很有钱,我不认为自己是他的亲戚,无论是我还是我的母亲,永远不会乞求任何东西,也不接受他的施舍。”

皮埃尔很久未能弄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是明白后立即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以他特有的慌忙和笨拙托住鲍里斯的一只手,脸涨得比鲍里斯红得多,带着一种又羞又恼的复杂感情开口说道:

“这真奇怪!我难道……谁能这样想……我很了解……”

但是鲍里斯又打断了他的话。

“我很高兴,把话都说了。也许您会感到不愉快,请您原谅,”他说,不等皮埃尔安慰,反而安慰起皮埃尔来,“但是我希望我没有冒犯您。我有说话直截了当的习惯……我该怎样回话?您到罗斯托夫家来吃饭吗?”

鲍里斯看来从自己身上卸下了重担,摆脱了尴尬的处境而把别人放在这个地位上,又变得非常愉快了。

“不,您听我说,”皮埃尔平静下来说,“您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人。您现在说的话很好,确实很好。当然您并不了解我。我们这么久没有见面了……分手时还是孩子……您可以作各种推测,以为我……我理解您,非常理解。要是我,就不会这样做,我缺乏这份勇气,然而这样做很好。认识您,我感到很高兴。奇怪的是,”他停了一下微笑着补充说,“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笑了起来。“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会更好地相互了解的。请吧。”他握了握鲍里斯的手。“您是否知道,我父亲那里我连一次也没有去过。他没有叫我去……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可怜……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您认为拿破仑能设法让军队渡过海峡去吗?”鲍里斯微笑着问。

皮埃尔知道鲍里斯想改换话题,于是照着他的意思,开始阐述从布洛涅出征的利弊来。

仆人前来请鲍里斯到他的母亲那里去。公爵夫人正准备要走。皮埃尔为了能和鲍里斯更加接近,答应来吃饭,他紧紧握住鲍里斯的手,透过眼镜亲切地凝视着他……鲍里斯走后,皮埃尔还在房间里走了很久,但是已不用长剑去刺看不见的敌人了,他在回想这个可爱的、聪明而坚强的年轻人时,嘴角挂着微笑。

如同在一个人的青春期、尤其是在孤独时常有的那样,他对这个年轻人怀有一种无缘无故的柔情,并对自己许下心愿,一定要和他交朋友。

瓦西里公爵来送公爵夫人。只见公爵夫人用手绢捂住眼角,她满面泪痕。

“这真可怕!可怕!”她说。“但是不管我要付出多大代价,我一定要履行自己的义务。我要来守夜。不能就这样把他撂在那里。每一分钟都很宝贵。我不明白公爵小姐干吗磨磨蹭蹭。也许上帝会帮我找到替他准备后事的办法……再见,公爵,愿上帝帮助您……”

“再见,亲爱的。”瓦西里公爵回答道,说着转过身去。

“唉,他病得非常厉害,”母子俩重新坐上马车时,母亲对儿子说,“他几乎谁也不认识了。 ”

“我不知道,妈妈,他对皮埃尔的态度究竟如何?”儿子问。

“一切将由遗嘱来说明,我的好孩子;我们的命运也将由它来决定……”

“可是您为什么认为他会留点什么给我们?”

“唉,我的好孩子!他是那样的富有,而我们是那样的贫穷!”

“这还不是充分的理由,妈妈。”

“唉,上帝啊!上帝啊!他的病多么重啊!”母亲大声叹息道。

十四

在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带着儿子到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家去后,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用手绢捂着眼睛,单独一个人坐了很久。最后她拉了拉铃。

“您怎么啦,亲爱的,”她生气地对让她等了几分钟的女仆说,“不想干了,还是怎么的?我可以给您另找一个地方。”

伯爵夫人为自己女友的痛苦和使她失去自尊的穷困而感到难过,因此心情很不好,在这种时候,就常常称女仆“亲爱的”和“您”。

“对不起,太太。”女仆说。

“请伯爵到我这里来。”

伯爵摇晃着身子来到妻子面前,像平常一样,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愧疚的神情。

“啊,伯爵夫人!浇上马德拉调味汁的松鸡好极了,亲爱的!我尝了尝;我花一千卢布把塔拉斯买来,这钱没白花。值得!”

他在妻子身旁坐下,把胳膊肘随随便便地支在两膝上,乱挠着灰白的头发。

“有什么吩咐,伯爵夫人?”

“是这么回事,亲爱的——什么东西把你这里弄脏了?”她指着背心问。“这一定是浇汁。”她微笑着加了一句。“是这么回事,伯爵:我需要钱用。”

说着她脸上出现了愁容。

“啊,夫人!……”伯爵忙乱起来,掏出皮夹子。

“我需要很多钱,伯爵,我需要五百卢布。”她一面说,一面掏出细麻纱手绢,给丈夫擦背心。

“我这就想办法,这就想办法。喂,那里有人吗?”他喊了一声,一般只有相信他所要的人一听见召唤就会飞速跑来时,才会这样喊叫。“把米坚卡给我叫来!”

米坚卡就是那个贵族的儿子,曾在伯爵家受教育,现在是他的总管,这时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

“是这么回事,亲爱的,”伯爵对进来的毕恭毕敬的年轻人说,“你给我拿……”他踌躇起来。“对了,拿七百卢布来,对。注意,不要像上次那样拿又破又脏的票子来,要拿好的,给伯爵夫人。”

“是的,米坚卡,要拿干净的票子来。”伯爵夫人忧愁地叹息着说。

“伯爵夫人,什么时候送来?”米坚卡问。“您知道……不过请放心,”他发现伯爵已开始急促地喘粗气,这通常是要发火的征兆,便加了一句,“我差一点忘了……要不要立刻就送来?”

“对,对,这才是,立刻送来。就交给伯爵夫人。”

“我这个米坚卡真是一个能干的人,”年轻人出去后,伯爵微笑着说了一句,“没有办不到的事。我最讨厌说办不到。什么都可以办到。”

“唉,金钱啊金钱,伯爵,它给世界上的人带来了多少痛苦!”伯爵夫人说。“而我很需要这些钱。”

“您,伯爵夫人,用钱大方是出了名的。”伯爵说,他吻了吻妻子的手,又到书房去了。

当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从别祖霍夫家回来时,伯爵夫人的小桌子上已放着钱,全是新票子,用手绢盖着,这时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发现伯爵夫人有点忐忑不安。

“情况怎么样,我的朋友?”伯爵夫人问。

“唉,他的情况可怕极了!简直认不出他来了,他病得很厉害,很厉害;我待了一会儿,没有说上一两句话……”

“安妮特,看在上帝分上,千万不要推来推去了。”伯爵夫人突然说,她从手绢底下拿出钱,同时脸红了,这红晕在她那已不年轻的、瘦削而庄重的脸上出现,会使人感到有些奇怪。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霎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刻俯下身去,以便在需要时非常利落地抱住伯爵夫人。

“这是我给鲍里斯缝制军服用的……”

这时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已搂着她哭了。伯爵夫人也在哭。她们哭,是因为她们是好朋友,是因为她们都很善良,因为她们这两个青年时代的朋友居然要为像金钱那样可鄙的东西操心;她们哭,还因为她们的青春已一去不复返了……但是两个人的眼泪是很愉快的。

十五

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和女儿已陪着许多客人一起坐在客厅里。伯爵把男客人带到书房去,请他们欣赏他作为爱好者收藏的土耳其烟斗。他不时出来问:她来了没有?大家都在等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在社交界人们都叫她恐龙,她之所以出名,不是由于财富,不是由于荣耀的地位,而是由于心地豪爽,待人坦诚,直言无忌。提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就连皇族的人都知道她,整个莫斯科和彼得堡也都认识她,这两个城市的人在对她感到惊讶的同时,暗地里讥笑她粗鲁,传播有关她的趣闻;尽管如此,大家都毫无例外地尊敬她和害怕她。

在烟雾腾腾的书房里,人们正在谈论战争和征兵的事,因为皇上在诏书中已宣了战。诏书谁也没有见过,但是大家都知道它已颁布了。伯爵坐在土耳其式沙发上,坐在两个抽烟和谈话的人中间。伯爵自己既没有抽烟,也没有说话,他时而把头低向这边,时而又把头低向那边,带着明显的快感看着抽烟的人,倾听着身边的两个人的谈话,这两人的争论是由他挑起的。

在说话的人当中一个是文官,他的那张布满皱纹的瘦脸刮得光光的,带着易怒的表情,虽然他衣着像最时髦的年轻人一样,但是已经接近老年了;他像在家里一样,坐的时候把腿放在沙发上,嘴角深深地衔着一个琥珀烟嘴,断断续续地吸着烟,眯缝起眼睛。这是老鳏夫申升,伯爵夫人的堂兄弟,在莫斯科的客厅里都叫他刻薄鬼。他对交谈者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另一个是近卫军军官,他精力充沛,脸色红润,梳洗打扮和穿戴无可挑剔,把琥珀烟嘴衔在嘴的中间,用浅红色的嘴唇轻轻吸着烟,这就是贝格中尉,谢苗诺夫团的军官,是鲍里斯到团里去的同伴,娜塔莎曾拿他取笑大伯爵小姐薇拉,说他是薇拉的未婚夫。伯爵坐在他们中间,注意地听着。除了玩波士顿牌外,对他来说愉快的事莫过于听别人说话了,尤其是在他挑起两个饶舌的人争论时,更是如此。

“怎么,老弟,令人尊敬的阿尔方斯·卡尔雷奇 ,”申升嘲笑说,他把最普通的俄罗斯民间用语同文雅的法国语句结合起来(这就是他的言语的特点),“您想从政府那里得到收益,又从连队捞到好处吗?”

“不,彼得·尼古拉耶维奇 ,我只是想证明,当骑兵得到的好处远不如当步兵。现在,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请您想一下我的情况吧。”

贝格说话总是非常准确,态度平静而有礼貌。他的话总是只涉及他自己一个人;在别人谈论与他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时,他总是平静地保持沉默。他可以这样沉默几个钟头,不感到任何局促不安,也不使别人感到不自然。但是只要谈话一牵涉到他个人,他便长篇大论地讲起来,显然心里感到很高兴。

“请您想一下我的情况,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如果我在骑兵部队,即使我是一个中尉,四个月的收入不会超过二百卢布;而现在我收入二百三十卢布。”他带着高兴的和愉快的微笑说,同时瞧瞧申升和伯爵,仿佛他清楚地看到,他的成功永远是所有其余的人想要追求的主要目标。

“除此之外,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我转到近卫军后,我处于引人注目的地位,”贝格接着说,“而且近卫军步兵里常有空缺可补。再就是,请您想一想,这二百三十卢布我是如何安排的。我存点钱,还给父亲寄一点。”他继续说,嘴里吐着烟圈。

“确实不错……德国人能从斧头里打出粮食来 ,如同俗话说的那样。”申升把烟嘴挪到嘴的另一边说,并朝伯爵眨眨眼睛。

伯爵哈哈大笑起来。别的客人看见申升在说话,便走过来听。贝格对嘲笑和冷漠都没有理会,仍继续讲他调到近卫军后军衔已比中等武备学校的同学们高了一级,讲到在作战时连长可能被打死,他作为连里军衔最高的军官,很容易当上连长;讲到团里大家都喜欢他,他的爸爸对他也很满意等等。贝格在讲所有这些时,显然很得意,看来他没有想到,别人也会有他们感兴趣的事。但是他讲的一切非常动人,令人悦服,这个自私的年轻人显得十分天真,这就使听众消除了戒备心理,听他说下去。

“我说,老弟,您无论是当步兵,还是当骑兵,到处都会受到重用的;我可以向您作这样的预言。”申升说,他拍拍贝格的肩膀,把脚从沙发上拿下来。

贝格高兴地笑了笑。伯爵站起身出了书房,和跟在他后面的客人一起朝客厅走去。

在宴会开始前已来到的客人都在等候邀请去用冷盘,他们没有进行长篇大论的谈话,同时又认为必须活动活动和说点什么,表示他们完全不急于入席。主人们不时地看看大门,有时相互交换眼色。客人力图根据这些目光猜测出他们还在等谁和等什么:是等迟到的重要亲友呢,还是等尚未做好的菜肴。

皮埃尔在宴会快要开始时才到,他笨手笨脚地坐在客厅中央第一把碰到的圈椅里,挡住了大家的路。伯爵夫人想要让他说话,但是他天真地透过眼镜看看自己周围,好像是在找什么人,对伯爵夫人的所有问话回答得极其简短。他使大家感到拘束,而只有他一个人才没有发觉这一点。大部分客人都已知道他玩狗熊的故事,好奇地望着这个又高又胖看起来很温和的人,不明白这个行动迟钝的老实人怎么会对分局长干出这样的事来。

“您是不久前回来的吧?”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夫人。”他一面回答,一面朝四周看看。

“您还没有见到我的丈夫吧?”

“没有,夫人。”他非常不合时宜地笑了笑。

“您好像不久前到过巴黎,是吗?我想一定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伯爵夫人和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相互使了个眼色。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立刻明白,这是要她去招待这个年轻人,于是便在他身旁坐下,谈起他的父亲来;但是他也像对伯爵夫人那样,只对她作三言两语的回答。客人们相互之间都在交谈着。

“拉祖莫夫斯基一家……这真可爱……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从四面八方传来说话的声音。伯爵夫人站起身,朝大厅走去。

“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吗?”从大厅里传来她的说话声。

“正是她。”可以听到一个女人粗声粗气的回答,话音刚落,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就进了房间。

所有的小姐们,甚至夫人们,除了年纪最大的以外,都站了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门口站住了,这位五十岁的太太身材高大,身体肥胖,长着一头灰白的鬈发,她高高地抬起头,居高临下地朝客人环视了一下,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服的宽大袖子,好像要把它卷起来似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任何时候都讲俄语。

“向过命名日的母亲和孩子们道喜。”她扯开低沉有力的大嗓门说,把所有其他声音都压了下去。“你怎么,老造孽的,”她对吻她的手的伯爵说,“你在莫斯科想必闷得慌吧?整天无所事事,是吗?这有什么办法呢,老头子,这些小鸟儿眼看就要长大了……”她指着姑娘们,“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该想办法找女婿了。”

“你怎么样,我的哥萨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称娜塔莎为哥萨克)?”她用手亲切地抚摸着毫不畏惧地和高高兴兴地走过来的娜塔莎说。“我知道这丫头是个狐狸精,可我喜欢她。”

她从一只很大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副梨形红宝石耳环,给了因过命名日而容光焕发、满脸通红的娜塔莎,然后立刻扭过头去招呼皮埃尔。

“嗳,嗳!亲爱的!到这里来。”她假装细声细气地说。“过来,亲爱的……”

说着她威严地把袖子更往上卷了卷。

皮埃尔过来了,他天真地透过眼镜望着她。

“过来,过来,亲爱的!在你的父亲受宠时,只有我一个人对他说实话,上帝也叫我对你这样做。”

她停住不说了。大家都沉默着,等待着下文,觉得这只是个开场白。

“真行,没什么可说的!好小子!……父亲躺在病床上,他却在寻开心,把分局长捆在熊背上。不怕害臊,老弟,真不怕害臊!你最好还是去打仗。”

她转过身去,朝伯爵伸出一只手,伯爵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怎么,我想该入席了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在前面;然后是伯爵夫人,她由一位骠骑兵上校陪着,这是一位贵客,尼古拉将要和他一起去追赶部队。再靠后是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和申升。贝格伸出手挽住薇拉。满面笑容的朱丽·卡拉金娜与尼古拉一起朝餐桌走去。在他们后面还有一对对其他的宾客,他们在整个大厅里排成长长的一队,在最后面的则是单个走的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仆人忙碌起来,响起了挪椅子的声音,敞廊里奏起了音乐,客人们都落座了。接着伯爵家庭乐队的音乐声被刀叉声、客人的谈话声和仆人轻轻的脚步声所代替了。在桌子一端的主位上坐着伯爵夫人。右边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左边是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和其他女客。在另一端坐着伯爵,左边是骠骑兵上校,右边是申升和其他男性宾客。在长桌子的一边坐着年纪较大的年轻人:薇拉挨着贝格,皮埃尔则与鲍里斯在一起;坐在另一边的是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伯爵隔着水晶酒瓶和装水果的高脚盘不时看看伯爵夫人和她头上那顶高高的、带有蓝色缎带的帽子,殷勤地给身旁的客人斟酒,同时也没有忘记给自己斟。伯爵夫人始终把主妇的职责记在心里,她也隔着凤梨朝丈夫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她觉得丈夫红红的秃头和脸与他的灰白头发之间的反差变得更加明显了。在妇女们坐的那一端,进行着不紧不慢的低声谈话;而在男人们的一端说话的声音愈来愈高,尤其是那位骠骑兵上校,他吃喝得很多,脸愈来愈红,伯爵已把他树为其他客人的榜样了。贝格带着亲切的微笑对薇拉说,爱情不是尘世的感情,而是天上的感情。鲍里斯给自己的新朋友皮埃尔介绍在座的客人的姓名,并不时同坐在对面的娜塔莎互使眼色。皮埃尔很少说话,只是看看一张张新的面孔,吃得很多。他从两种汤中选了甲鱼汤,又要了大馅饼,从这之后一直到上松鸡,他一道菜也没有放过,而当仆人拿着用餐巾裹着的酒瓶,从邻座的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一面问他要干马德拉酒还是匈牙利酒或莱茵酒,一面给他斟酒时,他也没有放过任何一种酒。他从每份餐具前摆着的四只刻有伯爵名字的水晶杯中随手拿起一只接酒,津津有味地喝着,带着愈来愈愉快的神情看着客人们。坐在他对面的娜塔莎望着鲍里斯,就像一般十三岁的女孩望着第一次吻过的和爱上了的男孩一样。她的这种目光有时也投向皮埃尔,皮埃尔在这可笑和活泼好动的女孩的目光注视下很想笑,但不知笑什么。

尼古拉坐在朱丽·卡拉金娜旁边,离索尼娅很远,他又带着那种不由自主的微笑和朱丽说着话。索尼娅为了装门面也微笑着,但是看得出,她心里嫉妒得要命: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尼古拉和朱丽之间的谈话。女家庭教师不安地环顾四周,这样子仿佛是想表明,如果有谁胆敢欺侮孩子们,她就准备还击。德国男教师力图记住各种菜肴、甜点心和酒水的名称,以便在给德国的家里人写信时进行详细的描述,使他感到非常生气的是,拿着用餐巾裹着酒瓶斟酒的仆人把他漏掉了。德国人皱起眉头,竭力装出他不想喝这种酒的样子,力图说明他生气是因为谁也不想知道,他需要这种酒不是为了解渴,不是因为贪杯,而是出于一种实实在在的求知欲。

十六

在餐桌上男人们坐的一头,谈话愈来愈热烈了。上校说,宣战的诏书已在彼得堡颁布了,而他见过的一个副本今天已由信使送给总司令。

“真见鬼,我们为的是什么要同波拿巴打仗?”申升说。“他已经打掉了奥地利的傲气。我担心,现在恐怕要轮到我们了。”

上校是一个身体结实、个子很高、容易激动的德国人,显然是一个爱国的老军人。他听了申升的话很生气。

“为的是,阁下,”他带着德国口音说,“皇上知道为的是什么。他在诏书里说,他不能对俄罗斯面临的危险视若无睹,事关帝国的安全、帝国的尊严和同盟的神圣。”他说,不知为什么特别强调“同盟”二字,好像问题的实质就在于此。

接着他凭他特有的善于记住公务上的事的可靠记忆力,复述了诏书的引言:“皇上的愿望和惟一的和必须达到的目的是:在稳固的基础上建立欧洲的和平,因此决定派部分军队到国外,为实现这个意图作新的努力。”

“就是为了这个,阁下。”他用教诲的口气总结说,喝下一杯酒,同时朝伯爵看看,想得到他的赞许。

“您知道这样一句谚语吗:‘叶廖马,叶廖马,别出门,最好待在家里做纺锤。’”申升皱起眉头,微笑着说。“这话用在您身上太合适了。就是苏沃洛夫,也曾被打得落花流水, 而现在我们的苏沃洛夫们又在哪里呢?我问您。”他说,不断地从俄语跳到法语。

“我们应当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上校拍着桌子说,“应当为皇上而死,这样一切就都好了。而议论要尽可——能(他特别把‘可——能’一词拉长),尽可——能少发一些,”他说完后,又转向伯爵,“这是老骠骑兵的看法,我说完了。那么,年轻人和年轻的骠骑兵,您是怎么看的?”他问尼古拉,尼古拉听见在谈论战争,便撇下朱丽,睁大眼睛看着上校和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尼古拉回答道,他突然变得满脸通红,带着坚决的和不顾一切的神气转动盘子和挪开酒杯,仿佛此刻他遭到了巨大的危险似的,“我坚决认为,俄罗斯人应该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凯旋而归。”他说,这话说出口后,他自己和别的人都感觉到,在现在这种场合似乎显得太热烈和太夸张,因此有些不大适当。

“您说得好极了。”坐在他身旁的朱丽赞叹道。在尼古拉说话时,索尼娅浑身颤抖起来,脸一直红到耳根,又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和肩膀。皮埃尔注意地听着上校的话,赞许地点点头。

“这很好。“他说。

“年轻人,你是真正的骠骑兵。”上校大声说,又拍了一下桌子。

“你们在那里嚷嚷什么?”突然从桌子那一端传来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低沉的声音。“你干吗拍桌子,”她对骠骑兵上校说,“你对谁发火?你大概以为你面前的都是法国人?”

“我是在说实话。”上校笑着说。

“一直在谈论战争。”伯爵从桌子的这一端喊道。“您可知道,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我的儿子要去打仗,他就要走了。”

“我有四个儿子在部队里,可我不发愁。一切都有天意,躺在炕上也会死,上战场上帝却会保佑你。”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低沉的声音又从桌子的另一端传过来,她说话似乎毫不费劲。

“是这样的。”

随后谈话又重新集中起来——女士们在餐桌的一端谈,男人们则在另一端。

“瞧,你就不敢问,”弟弟彼佳对娜塔莎说,“你就不敢问!”

“我敢。”娜塔莎回答道。

她的脸突然变得火红,快乐地显示出了不顾一切的决心。她欠起身来,用目光向坐在对面的皮埃尔示意,要他注意听,然后对母亲说:

“妈妈!”她那孩子的胸音传遍了整个餐桌。

“你要什么?”伯爵夫人惊恐地问道,但是从女儿的脸上看出这只是淘气,便严厉地朝她挥挥手,晃晃脑袋做出吓唬和不允许的姿势。

谈话暂时停止了。

“妈妈,今天的甜食是什么?”娜塔莎没有改变声调,更为坚决地喊道。

伯爵夫人想皱眉头,但是皱不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伸出一根粗手指吓唬了一下。

“哥萨克!”她用威吓的语气说。

大多数客人望着年长的人,不知道应如何对待这个淘气行为。

“瞧我收拾你!”伯爵夫人说。

“妈妈,甜食将是什么?”娜塔莎大胆任性地和高兴地喊道,她事先知道大家会喜欢她的淘气行为。

索尼娅和胖胖的彼佳笑得不敢抬头。

“瞧,我问了。”娜塔莎对弟弟和皮埃尔说,她又朝皮埃尔看了一眼。

“冰激凌,但是不给你吃。”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娜塔莎看到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因此也不怕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什么样的冰激凌?我不喜欢奶油的!”

“胡萝卜的。”

“不对,什么样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什么样的?”她几乎大声喊道。“我想知道!”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伯爵夫人笑了起来,所有的人也跟着她们笑了。大家笑的不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回答,而是这个小姑娘的不可思议的大胆和机灵,她居然能够和敢于这样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话。

娜塔莎等到人家告诉她是凤梨冰激凌后 ,这才罢休。在上冰激凌前上了香槟酒。奏起了音乐,伯爵吻了吻伯爵夫人,客人们站起来向伯爵夫人表示祝贺,隔着桌子同伯爵和孩子们碰杯,又相互碰杯。仆人们又跑动起来,响起了挪椅子的声音,客人们按照原来的顺序回到客厅和伯爵的书房,不过他们的脸比刚才更红些。

十七

打波士顿的牌桌摆好了,打牌的人也搭配好了,于是伯爵的客人们便分散到两个客厅、休息室和图书室里。

伯爵把手里的牌展开成为扇形,他有饭后小睡的习惯,这时勉强支撑着,看到什么都笑。年轻人在伯爵夫人的鼓动下,聚集在古钢琴和竖琴旁。朱丽应大家的请求,第一个在竖琴上弹了一支带变奏的小曲,随后和其他姑娘一起开始请求有音乐天赋的娜塔莎和尼古拉唱点什么。娜塔莎看见人们把她当大人看待,显然非常得意,但是同时又有点胆怯。

“我们唱什么?”她问。

“唱唱《泉水》吧。”尼古拉回答。

“好吧,快点。鲍里斯,您过来,”娜塔莎说,“索尼娅到哪里去了?”

她环视了一下,发现她的朋友不在房间里,便去找她。

娜塔莎跑进索尼娅的房间,没有在那里找到她,便又跑到儿童室,索尼娅也不在那里。娜塔莎明白了,索尼娅一定在走廊里的大木箱那里。走廊里的大木箱旁是罗斯托夫家少女们排遣忧愁的地方。果然,索尼娅身穿粉红的薄纱连衣裙,脸朝下在大木箱上躺着,把衣服都压皱了,木箱上铺着保姆用的肮脏的条纹布面羽毛褥子,她用双手捂住脸,抖动着裸露的小肩膀,抽抽搭搭地哭着。娜塔莎在她过命名日的一整天里一直都很兴奋,这时她的脸突然变了:她的眼睛发呆,宽厚的脖子颤动了一下,嘴角耷拉了下来。

“索尼娅!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了?呜—呜—呜!……”

于是娜塔莎咧开大嘴,样子变得很难看,像小孩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哭,只因为索尼娅在哭,她也就哭起来。索尼娅想抬起头来,想回答她,但是做不到,却把脸埋得更深了。娜塔莎在蓝色羽毛褥子边上坐下,搂着索尼娅不停地哭着。索尼娅使劲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开始擦眼泪,讲述是怎么回事。

“尼科连卡过一个星期就要走了,他的……通知书……来了……他自己对我说的……我还是不该哭(她把手里拿的一张纸给娜塔莎看,上面是尼古拉写的诗)……我还是不该哭,但是你不会了解……任何人也不会了解……他有一颗多么好的心。”

“你很愉快……我不羡慕……我喜欢你,也喜欢鲍里斯,”索尼娅稍稍振作一些后说,“他很可爱……对你们来说没有障碍。而尼古拉是我的表兄……需要……都主教本人许可 ……否则不行。再说,如果妈妈(索尼娅既把伯爵夫人当做母亲,也这样称呼她)……她说,我在毁坏尼古拉的前程,我没有良心,我不正派,真的……说实话(她画了个十字)……我也非常喜欢她,喜欢你们大家,只有薇拉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非常感激你们,很高兴牺牲一切,可是我什么也没有……”

索尼娅说不下去了,又用手捂住脸,把头埋进羽毛褥子里。娜塔莎开始平静下来,但是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明白了索尼娅的痛苦非同小可。

“索尼娅!”她突然说道,好像猜到了表姐伤心的真正原因。“薇拉饭后大概和你说什么了?是吧?”

“是的,这些诗是尼古拉亲笔写的,我还抄了另外的诗;她在我的桌子上发现了这些诗,对我说,她要拿给妈妈看,还说,我不正派,妈妈永远不会让他娶我,他将同朱丽结婚。你也看到,他同她整天在一起……娜塔莎!这是为什么呀?……”

于是她又更加伤心地哭起来。娜塔莎把她扶起来,搂住她,含着眼泪笑着,开始安慰她。

“索尼娅,你别相信她的话,亲爱的,别相信。记得吗,我们和尼科连卡三个人晚饭后在休息室是怎么说的?我们已把未来的事全说完了。我已不记得怎么说的,但是你总记得当时说过,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是可以做到的。申升舅舅有个兄弟娶的就是表妹,而我们又是更远的表亲。鲍里斯也说过,这是完全可以的。你知道,我什么都对他说了,而他是那么的聪明,那么的诚恳,”娜塔莎说,“索尼娅,你别哭,亲爱的,我的好索尼娅。”她笑着吻她 。“薇拉很坏,随她去!一切都会很好的,她不会告诉妈妈的;尼科连卡自己会说的,他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想过朱丽。”

她吻着索尼娅的头。索尼娅起来了,这小猫活跃起来,一对小眼睛闪闪发亮,它似乎马上就要挥动尾巴,柔软的爪子使劲一蹬往上跳,重新按照它的天性玩起线团来 。

“你是这样想的?真的?是实话?”她问,很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

“真的!是实话!”娜塔莎一面回答,一面替索尼娅整理辫子下面露出来的一绺粗硬的头发。

她俩都笑了起来。

“走,我们去唱《泉水》吧。”

“走。”

“你知道吗,坐在我对面的那个胖胖的皮埃尔非常可笑!”娜塔莎突然停住脚步说。“我很快活!”

于是娜塔莎在走廊里跑起来。

索尼娅抖掉身上的羽毛,把诗稿藏到怀里靠近脖子和鼓出的胸骨的地方,涨红了脸,迈开轻松欢快的步子,跟着娜塔莎沿着走廊朝休息室跑去。年轻人已应客人的请求唱了四重唱《泉水》,这首歌大家都很喜欢;然后尼古拉唱了一首新学的歌,歌词是这样的:

在愉快的夜晚,在月光下,

幸福地浮想联翩,

想到世上还有一个人,

正在把你思念!

她挥动美丽的手指

拨弄着金色竖琴的琴弦,

用热情和谐的声音

召唤你到她的身边!

再过一天两天,天堂就要出现……

唉,可叹,你的朋友活不到那一天!

他还没有唱完最后一句,大厅里的年轻人已准备要跳舞了,敞廊里响起了乐师们的脚步声和咳嗽声。


皮埃尔坐在客厅里,因为他是从国外回来的,申升便同他谈起了他感到枯燥乏味的政治问题,别的人也参加了进来。音乐奏响后,娜塔莎进了客厅,径直走到皮埃尔跟前,红着脸,眉开眼笑地说:

“妈妈叫我请您跳舞。”

“我担心跳起来舞步乱了,”皮埃尔说,“但是既然您愿意当我的老师……”

于是他向这个身子纤弱的小姑娘伸出了粗大的手,把手垂得低低的。

当一对对跳舞的人重站位置和乐师调音的时候,皮埃尔同他的小舞伴坐了下来。娜塔莎感到很幸福,因为她已同从国外来的大人跳了舞了。她坐在大家都看得见的地方,像大人一样同皮埃尔说着话。她手里有一把扇子,这是一位小姐托她暂时拿着的。她摆出一副十足的社交界妇女的姿态(天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学会的),一面摇着扇子,隔着扇子微笑着,一面同自己的舞伴攀谈着。

“像什么样子?像什么样子?你们看,你们看。”老伯爵夫人穿过大厅,指着娜塔莎说。

娜塔莎的脸红了,笑了起来。

“您怎么啦,妈妈?您这又何必呢?这里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苏格兰舞曲演奏到第三节的一半时,客厅里传来挪椅子的声音,在那里玩牌的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以及大部分贵客和老年人,在久坐之后伸伸懒腰,把皮夹子和钱包放进衣兜,来到大厅。走在前头的是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两人脸上都露出快乐的表情。伯爵摆出诙谐而有礼貌的样子,用跳芭蕾舞的姿势,朝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伸出圆滚滚的手臂。他一挺直身子,脸上顿时出现特殊的、豪放而调皮的笑容,等他们跳完苏格兰舞的最后一段,他便朝乐师们拍拍手掌,向敞廊里的第一提琴手喊道:

“谢苗!你会拉丹尼尔·库珀舞曲 吗?”

这是伯爵喜爱的一种舞,他早在青年时代就跳过。(丹尼尔·库珀其实是英格兰舞的一段。)

“你们看爸爸。”娜塔莎朝整个大厅喊起来(完全忘记了她是在同大人跳舞),她的长着鬈发的小脑袋朝双膝下垂,她的响亮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大厅。

确实,凡是在大厅的人都带着快乐的微笑看着这个快乐的老头,他同身材比他高的威风凛凛的舞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并排站着,把手臂弯成圆形,合着节拍不时抖动着,接着舒展开双肩,向外伸出双腿,轻轻跺跺地,圆脸笑得愈来愈欢,就这样让观众做好准备继续往下看。等到快乐而带鼓动性的、与欢乐的特列帕克舞曲 相像的丹尼尔·库珀舞的乐曲声一响起,大厅的几扇门立刻挤满了来看主人跳舞的仆人们,一眼望去,只见一边是男仆们的笑脸,另一边则是满面笑容的女仆们。

“我们家的老爷真行!像一只雄鹰!”站在一扇门的门口的保姆大声说道。

伯爵跳舞跳得很好,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他的舞伴根本不会跳,也不想好好跳。她挺直巨大的身躯站着,垂下强壮的手臂(她把手提包给了伯爵夫人);只有她的那张表情严肃的漂亮的脸在跳动。伯爵的整个圆圆的身体表现出来的东西,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身上只表现在她笑得愈来愈欢的脸和向上翘起的鼻子上。但是如果说跳得愈来愈起劲的伯爵以他出人意料的灵活的旋转和柔软的双腿轻松的跳跃使观看的人倾倒的话,那么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只在转圈和跺脚时动动肩膀或弯弯手臂,似乎不费多大力气就给人留下同样的印象,这是因为任何人都看重她在身体肥胖和一向态度严肃的情况下作出的努力。舞跳得愈来愈欢了。其余的对子说什么也引不起注意,他们甚至不做这样的努力。大家都受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吸引。娜塔莎不断地扯在场的人的袖子和衣服,要他们看她的爸爸跳舞,其实他们本来就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了。伯爵在跳舞的间隙喘着粗气,朝乐师们挥手和喊叫,要他们演奏得更快些。伯爵围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时而踮起脚,时而脚跟着地,转得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愈来愈猛,愈来愈猛,愈来愈猛,最后把舞伴带到她的坐位,自己朝后抬起一条柔软的腿,面带微笑低下冒汗的头,在雷鸣般的掌声和笑声(娜塔莎笑得特别开心)中,挥动右手做了一个画圆的动作,就这样跳完了最后一个舞步。两个人停住了,都喘着粗气,用麻纱手绢擦擦汗。

“我们当年就是这样跳的,亲爱的。”伯爵说。

“丹尼尔·库珀舞就得这样跳!”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费力地喘着长气,卷着袖子说。

十八

正当罗斯托夫家的大厅里人们在疲倦的乐师奏出的走了调的音乐伴奏下跳着第六段英格兰舞、厨师们正在准备晚餐时,别祖霍夫伯爵得了第六次中风。大夫们宣布已没有痊愈的希望;病人已进行了默忏 和领了圣餐 ;作了行终傅礼的准备,家里一片忙乱,人们都在不安地等待着,在这样的时刻这种现象是很常见的。而在大门外聚集着一群棺材商人,他们躲着驶过来的马车,等待机会揽一笔殡葬伯爵的大买卖。不断派副官来询问伯爵病情的莫斯科总司令 ,今天晚上亲自来同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元老别祖霍夫伯爵作最后的告别。

富丽堂皇的接待室坐满了人。当那位同病人单独待了大约半小时的总司令从那里出来时,大家都恭敬地站起来,他微微点头还礼,想尽可能快地在那些注视着他的大夫们、神职人员和亲戚们的身边走过去。这些天变得清瘦苍白了的瓦西里公爵出来送总司令,他几次低声地对总司令反复说着什么事。

送走总司令后,瓦西里公爵一个人在大厅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高高地跷起二郎腿,一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用手捂住眼睛。这样坐了一会儿后,他站起身,用惊恐的眼睛环顾四周,一反常态急匆匆地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后院去找大公爵小姐。

在一个灯光微弱的房间里,有人在低声交谈,声音忽高忽低,每当有人从那扇通向垂死病人的房间的门出来或有人进去时,他们就不说话了,用充满疑问和期待的目光望着这扇门。

“一个人的大限到了,”一个老神职人员对一位坐到他身旁天真地听着他讲话的女士说,“大限到了,是无法迈过去的。”

“我想,给他行终傅礼是否晚了?”女士问道,好像她个人对此毫无主见似的,她在称呼老头时,给他加上了他在教会的头衔。

“夫人,这项圣礼可是大礼。”老神职人员回答道,他用手摸摸秃顶,那里有几绺往后梳的灰白头发。

“这是谁?总司令本人来过了?”有人在房间的另一端问。“还显得那么年轻!……”

“六十多岁了!怎么,听说伯爵已经不认得人了?是否想给他行终傅礼?”

“我认识一个人,他行了七次终傅礼。”

二公爵小姐哭肿了眼睛从病人的房间里出来,在洛兰大夫的身旁坐下,而大夫则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姿态优美地坐在叶卡捷琳娜的画像下面。

“好极了,”大夫在回答关于天气的问题时说,“好极了,公爵小姐,再说,莫斯科很像乡下。”

“是吗?”公爵小姐叹着气说。“这么说他可以喝水?”

洛兰犹豫起来。

“他吃药了吗?”

“吃了。”

大夫看了看怀表。

“您拿一杯开水来,放一小撮酒石(他用纤细的手指示范说明一小撮是多少)……”

“没有过这样的病例,”德国大夫对副官说,“中了三次风还能活下来。”

“本来他是一个精力多么充沛的男子啊!”副官说。“这些财产将归谁呢?”他低声加了一句。

“想要得到财产的人是会有的。”德国人微笑着回答道。

大家又回头看那扇门:门咯吱响了一声,二公爵小姐照洛兰吩咐调好了饮料,给病人端进去。德国大夫走到了洛兰面前。

“大概还能拖到明天早晨吧?”德国人用蹩脚的法语说。

洛兰把嘴一撇,伸出一根手指在鼻子前严肃地晃了晃,表示否定。

“今天夜里,不会更晚。”他低声说,觉得自己能清楚地了解和说明病情而露出有分寸的得意的微笑,说完就走开了。


这时瓦西里公爵推开了大公爵小姐房间的门。

房间里半明半暗,只在圣像前点着两盏长明灯,神香和鲜花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整个房间摆满了各种小衣柜、小柜橱、小桌子等小家具。在屏风后面可以看到一张铺着羽毛褥子的高高的床,上面盖着白色的罩单。一只小狗吠叫起来。

“啊,原来是您,表叔!”

她站起身来,理了理头发,她的头发任何时候,甚至在现在,都是异常光滑的,仿佛它和整个脑袋由同一块材料做成,不过加了一道油漆而已。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她问。“我已经吓坏了。”

“没有什么,还是那样;卡蒂什 ,我只是来和你谈一件事。”公爵疲惫地在她刚才坐的圈椅里坐下说。“然而你把圈椅坐热了,”他说,“坐过来,咱们谈谈。”

“我想,是否出了什么事了?”公爵小姐说,她脸上带着一贯的严肃呆板的表情在公爵对面坐下,准备听他说。

“我想睡,表叔,可是睡不着。”

“怎么啦,亲爱的?”瓦西里公爵说,他握住公爵小姐的一只手,习惯地把它往下摁。

显而易见,“怎么啦”这句话问的是他们两人的许多心照不宣的事。

公爵小姐的腰很长,与她的腿很不相称,而且干瘦僵直,她睁大鼓出的灰眼睛,直瞪瞪地和冷淡地望着公爵。然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朝圣像看了一眼。她的姿势可以解释为悲伤和忠诚的表示,也可解释为她累了,希望很快得到休息。瓦西里公爵把这种姿势看做是疲倦的表现。

“你大概以为我要轻松些吧,”他说,“我累得像一匹驿马;尽管如此,我还得同你谈一谈,卡蒂什,非常严肃地谈一谈。”

瓦西里公爵沉默了,他的腮帮子时而这边时而那边神经质地抽动着,给他的脸增添了一种令人不快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他待在客厅里时从来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他的眼神也不像平常那样:他有时放肆无礼地和讥讽地看着,有时则惊恐地环顾四周。

公爵小姐用她瘦小的手把小狗抱在膝上,用注意的目光看着瓦西里公爵;但是可以看出,哪怕需要她闭口不言直到明天早晨,也不会提一个问题来打破沉默。

“您瞧,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亲爱的公爵小姐和表侄女,”瓦西里公爵接着说,看来他开口继续说话不是没有经过内心的斗争的,“在现在这样的时刻,什么事都得考虑到。需要考虑未来,考虑你们……我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你们大家,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公爵小姐仍然深沉地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最后应该也考虑我的一家,”瓦西里公爵生气地推开小桌子,眼睛不看着她继续往下说,“你知道,卡蒂什,你们马蒙托夫家的三姐妹再加上我的妻子,只有咱们是伯爵的直接继承人。我知道,我知道,讲这些事和想这些事你是非常痛苦的。我也不见得好受些;但是,亲爱的,我已五十多岁了,对什么事都得有个准备。你知道吗,我已派人去叫皮埃尔了,伯爵直接指着皮埃尔的像,一定要他来见他。”

瓦西里公爵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公爵小姐,他未能弄明白,她是在考虑他对她所说的话呢,还是只不过是简单地看着他罢了……

“为了一件事我在不停地祷告上帝,表叔,”公爵小姐回答道,“希望上帝宽恕他,让他美好的灵魂平静地离开这个……”

“对,是这样,”瓦西里公爵不耐烦地接着说,他摸摸秃顶,生气地把推开的小桌子拉回身边来,“但是最终……最终问题在于,你自己也知道,去年冬天伯爵立了遗嘱,他在遗嘱中把全部财产给了皮埃尔,没有留给作为直接继承人的我们。”

“他立的遗嘱可不少,”公爵小姐平静地说,“但是他不能把财产留给皮埃尔!皮埃尔是私生子。”

“亲爱的,”瓦西里公爵突然说,他紧靠在小桌子上,兴奋起来,开始加快语速,“要是伯爵的那封信是写给皇上的,要是他请求允许他认皮埃尔为合法的儿子呢?你知道,伯爵是有功之臣,他的要求会得到满足的……”

公爵小姐微微一笑,通常只有那种自以为知道得比对方多的人才这样笑。

“我还要对你说,”瓦西里公爵抓住她的一只手继续说,“信已经写好了,虽然尚未送出,但是皇上已经知道了。问题只在于这封信销毁了没有。如果没有销毁,那么很快一切都完了,”瓦西里公爵叹了口气,以此表明他所说“一切都完了”是什么意思,“伯爵的文件将被打开,遗嘱和信将呈交皇上,他的要求一定会得到满足。皮埃尔将作为合法的儿子得到一切。”

“那么我们的那一份呢?”公爵小姐问,她露出讥讽的微笑,好像一切都可能发生,惟独这件事不可能发生似的。

“但是,亲爱的卡蒂什,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到那时他一个人是全部财产的合法继承人,你们就连这一份也得不到。亲爱的,有没有立遗嘱和写信,遗嘱和信销毁了没有,你是应该知道的。如果由于某种原因这些文件被人遗忘了,你也应该知道它们在哪里,你应设法找到它们,因为……”

“竟然会有这样的事!”公爵小姐打断他的话,恶意地微笑着,没有改变眼睛的表情。“我是一个女人;照您看来,我们都很愚蠢;但是我知道私生子是无权继承的……私生子。”她用法语加了一句,认为把“私生子”一词翻译成法语,就完全可以向公爵说明他的话是缺乏根据的。

“你怎么还不明白,卡蒂什!你很聪明,可是你怎么不明白:如果伯爵写信给皇上,请求皇上承认他的儿子是合法的,那么皮埃尔就不是现在的皮埃尔了,而是别祖霍夫伯爵了,到那时他将根据遗嘱得到一切。如果遗嘱和信还没有销毁,那么你除了得到道德高尚的美名和由此产生的一切并借以自慰外,别的什么也得不到。这是确实无疑的。”

“我知道遗嘱已经立了;而且也知道它是无效的,您好像把我看成一个十足的傻瓜,表叔。”公爵小姐说,她的表情同那些认为自己说了俏皮和挖苦的话的女人一模一样。

“我的亲爱的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公爵小姐!”瓦西里公爵不耐烦地说道。“我到你这里来不是为了和你彼此挖苦,而是为了和一个亲戚,一个诚恳善良的真正的亲戚谈一谈你的利益。我第十次对你说,如果在伯爵的文件里有给皇上的信和对皮埃尔有利的遗嘱,那么你,亲爱的,还有你的妹妹就不是继承人了。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么请你相信内行人的话:我刚才同德米特里·奥努夫里依奇(他是家庭法律顾问)谈过此事,他也这样说。”

看来公爵小姐的思想突然发生了某些变化;她的薄薄的嘴唇发白(眼睛还是那样),一开口说话声音就像打雷一般,显然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样。

“这样倒好,”她说,“我没有想过要什么,现在也不想要。”

她把小狗从膝盖上推下,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

“这就是对那些为他牺牲了一切的人的感谢和报答。”她说。“好极了!太好了!公爵,我什么也不需要。”

“是这样,然而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妹妹。”瓦西里公爵说道。

但是公爵小姐没有听他说话。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但是忘记了,在这个家里除了卑鄙、欺骗、嫉妒、阴谋、知恩不报、最卑鄙的忘恩负义外,我不能再期望还有别的什么……”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遗嘱放在哪里?”瓦西里公爵问,他的腮帮子比刚才抽动得更厉害了。

“是的,我很愚蠢,我相信过人,爱他们,牺牲自己。而得到好处的都是那些卑鄙下流的小人。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

公爵小姐想要站起来,但是公爵拉住她的手不让起来。从公爵小姐的样子看,她好像一下子对整个人类都感到失望了;她愤愤地看着对方。

“还有时间,亲爱的。你记住,卡蒂什,这一切都是他在生气时,在病中未经慎重考虑做的,过后也就忘了。我们有责任,亲爱的,纠正他的错误,不让他做这件不公道的事,以减轻他最后时刻的痛苦,不让他带着这样的想法死去,不让他觉得自己造成了那些人的不幸……”

“那些为他牺牲了一切的人,”公爵小姐接过话头说,又想站起来,但是公爵不放开她,“他从来都不看重这一点。不,表叔,”她叹息着加了一句,“我会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不能等待报答,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正义,也没有公道。在这个世界上就得狡猾,凶狠。”

“好啦,别激动;我知道你心肠好。”

“不,我心肠狠。”

“我知道你心肠好,”公爵重复说,“并且看重你的友谊,我希望你对我也有这样的看法。别激动,咱们好好谈一谈,现在还有时间——也许是一昼夜,也许只有一个钟头;你把你所知道的有关遗嘱的情况全部告诉我,主要的是告诉我它在什么地方,你是应该知道的。我们现在就拿去给伯爵看。他大概已把它忘记了,想把它销毁。你知道,我的一个愿望是神圣地执行他的意志;我就是为这件事到这里来的。我待在这里的目的是帮助他和帮助你们。”

“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我知道。”公爵小姐说。

“问题不在这里,亲爱的。”

“这都是您保护的人,您的那位可爱的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这个卑鄙下流的女人,给我当女仆我都不要。”

“我们不要耽误时间了。”

“唉,别说了!去年冬天她钻到这里来,在伯爵面前告我们的状,尤其是说了索菲的许多坏话,话说得很卑鄙很下流——我简直无法重复,伯爵气病了,整整两个星期不愿意见我们。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他立了这个讨厌的和可恶的遗嘱;但是当时我以为这个文件毫无意义。”

“问题就在这里,以前你为什么对我只字不提呢?”

“放在镶嵌着装饰图案的公文包里,伯爵把这只公文包压在枕头底下。现在我知道了。”公爵小姐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是的,如果我有罪孽,有很大的罪孽的话,那么这就是恨这个坏女人。”公爵小姐几乎在大声喊叫,她的样子完全变了。“她干吗要钻到这里来呢?我要对她把所有的话全说出来。这个时候会到来的!”

十九

在接待室和公爵小姐的房间里正在进行这样的谈话的时候,载着皮埃尔(他是派人找回来的)和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她认为有必要和他一同来)的马车驶进了别祖霍夫伯爵的院子。当马车驶到窗下铺着的软软的干草上时,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想对皮埃尔说几句安慰的话,不过深信他已在角落里睡着了,便把他叫醒。皮埃尔醒来后,跟着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下了马车,这时才想到他将要同濒危的父亲见面的事。他发现,他们没有到正门外,而是到了后门。当他走下踏板时,有两个穿着商人服装的人急忙从门口跑开,躲进墙边阴影里。皮埃尔停住脚步,看到房子两边的阴影里还有几个这样的人。无论是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还是仆人和车夫,一定也看到了这些人,但是没有去注意他们。这么说来,需要这样做,皮埃尔暗自这样断定,便跟着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走了。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一面匆匆忙忙地顺着灯光微弱的狭窄石梯向上走,一面招呼着落在她后面的皮埃尔;皮埃尔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去见伯爵不可,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后面的楼梯,但是看到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的那种自信和匆忙劲儿,心里便断定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在楼梯的半中腰,他们差一点被几个穿着皮靴、提着水桶朝他们迎面跑下来的人绊倒。这些人往墙边靠,让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过去,在看到他们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这里通几位公爵小姐的住处吗?”安娜·米哈依洛夫娜问他们之中的一个人。

“对,”仆人大胆地高声回答道,好像现在可以放肆一些了,“左边的门,太太。”

“也许伯爵并没有叫我,”皮埃尔在到了楼梯平台时说,“我还是到自己房间去。”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停住脚步,等皮埃尔赶上来。

“啊,我的朋友!”她摆出上午同儿子说话时的姿势,碰碰皮埃尔的手,“相信我的话,我并不比您好受,但是您要像一个男子汉的样子。”

“我真的一定要去吗?”皮埃尔问,他透过眼镜亲切地望着安娜·米哈依洛夫娜。

“啊,我的朋友,您要忘掉人们可能有的那些对不起您的地方,想一想,这是您的父亲……他也许快要死了。”她叹了一口气。“我一见您就像爱儿子那样爱您。请相信我,皮埃尔,我不会忘记您的利益的。”

皮埃尔什么也不明白;他又一次更加深切地感觉到,一切都应当如此,便顺从地跟在这时已在推门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后面。

这扇门通向后门的过厅。伺候公爵小姐们的一个老年男仆坐在过厅的角落里,他正在织袜子。皮埃尔从来没有到这一边来过,甚至没有想到过还有这些房间。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向一个用托盘托着水瓶从后面赶过他们的女仆(称她为亲爱的和好姑娘)问公爵小姐们身体可好,随后带着皮埃尔沿着石廊往前走。走廊上左边第一扇门通向公爵小姐们住的房间。托着水瓶的女仆在忙乱中(在这时刻在这座房子里一切都变得很忙乱)没有关上门,于是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经过时,不由自主地朝房间里面瞧了一眼,看见那里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两人彼此挨得很近地坐着,正在说话。瓦西里公爵看见两人从门口经过,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身体朝后一靠;公爵小姐跳了起来,气冲冲地使出全身力量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公爵小姐的这个动作与她平常心平气和的样子很不相像,瓦西里公爵脸上露出的惊恐表情也同他平时傲慢的态度很不相称,皮埃尔看到后停住脚步,用疑问的目光透过眼镜看了领他走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一眼。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她只是微微一笑,叹了口气,仿佛想以此表明这一切都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您要像一个男子汉的样子,我的朋友,我将照管您的利益。”她对他疑问的目光作了这样的回答,说完加快步伐顺着走廊继续往前走。

皮埃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更不明白“照管您的利益”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这一切就应该这样。他们顺着走廊到了一个挨着伯爵的接待室的半明半暗的大厅。这是皮埃尔从正门的台阶上见过的那些阴冷豪华的房间之一。但是在这个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空澡盆,地毯上溅了水。一个仆人和一个提着香炉的教堂下级人员蹑手蹑脚地朝他们迎面走来,没有注意他们。他们进了皮埃尔熟悉的一个接待室,这个房间的两扇意大利式窗户朝着冬季花园,里面有叶卡捷琳娜女皇的大型塑像和全身画像。接待室里还是那些人,他们几乎都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正在交头接耳地说话。突然大家都不做声了,回过头来看了看进来的哭肿了脸、脸色苍白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和低着头、顺从地跟在她后面的肥胖高大的皮埃尔。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脸上的表情表明,她意识到决定性的时刻到了;她摆出一副彼得堡能干女人的派头,比上午更加大胆地进了房间,叫皮埃尔紧跟着她。她感觉到,因为她是带着濒危的病人要见的人来的,她一定会受到接见。她迅速地朝房间里所有的人扫了一眼,看见了伯爵的忏悔神父,这时她并不像是弯下腰,可是身体突然变矮了,迈着小碎步朝神父走去,同时恭敬接受这一位神职人员,然后又接受那一位神职人员的祝福。

“谢天谢地,您终于及时来了,”她对一个神职人员说,“我们这些亲属都非常担心。这个年轻人是伯爵的儿子。”她压低声音加了一句。“可怕的时刻!”

她说完这些话,走到大夫面前。

“亲爱的大夫,”她对他说,“这个年轻人是伯爵的儿子……还有希望吗?”

大夫默默地用很快的动作抬起眼睛,耸耸肩膀。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也用同样的动作耸肩和抬眼,几乎闭上了眼睛,她叹一口气,离开大夫,转身到了皮埃尔跟前。她用特别尊重的、亲切而带忧伤的语气和皮埃尔说话。

“您要相信上帝的仁慈!”她对他说,给他指了指一张小沙发,要他坐下等她,自己悄悄地朝那扇大家注视着的门走去,只听得这扇门轻轻响了一声,她就消失在门里了。

皮埃尔决定在一切方面都听从她的指导,便朝她指的小沙发走过去。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进了那扇门后,他就立刻发现,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这目光超过了好奇和同情。他还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不断用眼睛瞟着他,似乎带着惊恐、甚至奉承讨好的神情。他受到以前从来未曾受到过的尊重:一位正在同神职人员谈话的不认识的女士站起身来,请他坐下;副官拾起了皮埃尔丢的一只手套递给他;大夫们在他经过时,为了表示尊敬,都停止说话,闪到一旁,给他让路。皮埃尔开头想坐到另一个地方去,以免挤着那位女士,同时想自己去捡那只手套和绕过那些根本不挡他的路的大夫们;但是他突然觉得这样做不大合适,觉得他今天夜晚成了一个负责完成一项可怕的和大家期待着的仪式的人,因此应该接受大家的效劳。他默默地从副官手里接过手套,在那位女士让出的座位上坐下,把一双大手放到两个对称的膝盖上,摆出类似埃及塑像的天真姿势,心里暗自决定,这一切就应当这样,今天晚上为了不张皇失措和不干蠢事,他不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而应该完全服从指导他的人的意志。

不到两分钟,瓦西里公爵身穿长衫,佩着三枚星章,昂起头,高视阔步进了房间。他似乎比上午消瘦了些;当他环视整个房间和看到皮埃尔时,他的眼睛显得比平常要大。他走到皮埃尔面前,握住皮埃尔的手(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把它往下拉,仿佛想试一试它结实不结实似的。

“勇敢些,勇敢些,我的朋友。他吩咐把您叫来。这很好……”说着就想走开。

但是皮埃尔认为有必要问一下,便说:

“身体怎么样……”他犹豫起来,不知道称呼病危的人伯爵是否合适;而称他父亲又觉得不好意思。

“半个钟头前中风又发作了一次。中风又发作了。勇敢些,我的朋友……”

皮埃尔的思想很混乱,他在听到“中风”二字时,把它想象成受到某种物体的打击 。他困惑莫解地朝瓦西里公爵看了一眼,后来才明白这指的是一种病。瓦西里公爵一边走一边对洛兰说了几句话,踮起脚尖进了门。他不大会踮起脚尖走路,因此整个身子笨拙地蹦跳着。跟着他进去的有大公爵小姐,还有神职人员和教堂的下级人员,伺候的人(仆人)也到了里面。从门里传来了挪动东西的声音,最后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跑了出来,她的脸还是那样苍白,但是带着坚决履行职责的表情,她碰碰皮埃尔的手,说道:

“上帝无限仁慈。终傅礼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走吧。”

皮埃尔进了门,踏着软绵绵的地毯,他发现副官和那位不认识的女士还有一些仆人都跟着他过来了,好像现在已不必询问是否允许进这个房间了。

二十

皮埃尔非常熟悉这个用圆柱和拱门分隔开、四面墙上挂着波斯壁毯的大房间。在圆柱后面的那个部分,一边放着一张挂着绸帐的高高的红木床,另一边则是一个大神龛,这里好像做晚祷时的教堂一样,被一片红光照得通亮。神龛里的圣像金属衣饰也被照亮,在它的下方放着一张长长的伏尔泰安乐椅 ,上面放着新换的、还没有压皱的雪白的靠枕,这里躺着别祖霍夫伯爵,他那魁梧的身体是皮埃尔非常熟悉的,现在一条浅绿色被子盖到他腰部,宽阔的前额上仍然有一绺像狮鬣似的白发,俊美的橘红色的脸上依旧布满特有的显示高贵气质的深深的皱纹。他躺在神像的正下方,两只粗大的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放在上面。在手掌朝下的右手里,在拇指和食指中间夹着一支蜡烛,一个老仆人从安乐椅的一边弯下腰扶着这支蜡烛。安乐椅旁站着几个神职人员,他们身穿闪闪发亮的法衣,披散着长发,手里拿着点着的蜡烛,在缓慢而庄重地祷告。在他们背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位年纪较小的公爵小姐,各自手里拿着手绢捂住眼睛,她们的姐姐卡蒂什站在前面,带着愤恨和坚决的神情,一直目不转睛地盯住圣像,仿佛是在对大家说,如果她回头看一下的话,那么就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悲伤和宽恕一切的表情,和那位不认识的女士一起站在门旁。瓦西里公爵站在门的另一边,靠近安乐椅的地方,在一把雕花的丝绒椅子后面,他把这把椅子转过来,让椅背朝自己,把拿着蜡烛的左手支在椅背上,用右手画十字,每当把手指举到前额时,眼睛就往上抬。他的脸露出平静虔诚和完全听上帝安排的表情。“如果您不理解这些感情,那么对您来说就会更糟。”他的神情似乎在这样说。

他后面站着副官、大夫们和男仆们;好像是在教堂里一样,男女是分开站的。大家都沉默着,画着十字,只能听见读祷文、缓慢低沉地唱诗的声音以及在间隙时换脚和喘气的声音。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带着意味深长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神情,穿过整个房间到皮埃尔那里,给了他一支蜡烛。皮埃尔点着了蜡烛,由于只顾观察周围的人,居然用拿蜡烛的那只手画起十字来。

面色红润、长着一颗痣、特别爱笑的小公爵小姐索菲望着他。她笑了笑,用手绢遮住脸,很久没有把它拿开;但是她看了皮埃尔一眼后,又笑起来。显然她觉得自己看见他不能不笑,可是忍不住要看他,为了免受这样的诱惑,便悄悄地到了圆柱后面。在祷告的中途,神职人员突然不做声了;他们低声地彼此说了些什么;扶着伯爵的手的老仆直起腰,朝女士们转过身来。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走向前去,朝病人俯下身,从背后向洛兰招手,叫他过去。这位法国大夫靠着圆柱站着,他手里没有拿点着的蜡烛,然而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想要说明他作为一个外国人,虽然信仰不同,但是懂得正在举行的仪式的全部重要性,甚至表示赞许;他迈开一个年轻力壮的人的轻捷步伐走到病人身旁,用他又细又白的手指从浅绿色的被子上抓起病人的一只空着的手,转过身来,开始号脉,并且沉思起来。这时给病人喝了点什么,他身边的人走动起来,然后又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祷告重新开始了。在这次暂停的时候,皮埃尔发现,瓦西里公爵离开椅背出来,他的那副神气似乎表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别人如果不理解他,那么对他们来说就会更糟,他没有到病人身边去,而是从他那里经过,同大公爵小姐会合后,两人一起朝卧室的深处,朝那张挂着绸帐的高高的床走去。他们从床那里出了后门,消失不见了,但是在祷告结束前又先后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皮埃尔对这个情况像对其他所有情况一样,没有多加注意,因为他在自己的脑子里已不可更改地断定,今天晚上在他面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必然需要发生的。

唱诗停止了,传来了神职人员恭敬地祝贺病人受了圣礼的声音。病人仍旧毫无生气地、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周围的一切都动了起来,可以听到脚步声和很低的说话声,其中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的声音比谁都刺耳。

皮埃尔听到她这样说:

“一定要把他挪到床上去,在这里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病人被大夫们、公爵小姐们和仆人们团团围住,皮埃尔已看不到长着灰白头发的橘红色的脑袋,尽管他也看见别人的脸,但是在进行祷告的整个时间里,父亲的脸一刻也没有从他眼前消失过。皮埃尔根据安乐椅周围的人小心的动作猜测到,他们是在把病人抬起来,给他挪地方。

“托住我的胳膊,不然会滑下去的,”他听见一个仆人惊恐地低声说,“从下面……再来一个人。”又有几个声音说道,人们喘粗气和移动脚步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了,仿佛他们在抬着一个抬不动的重物。

在抬病人的人当中包括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他们到了皮埃尔跟前时,皮埃尔在一瞬间从他们的脊背和后脑勺后面看到了病人袒露的高高隆起的胖胸脯、被人从腋下架起的厚实的肩膀以及长着拳曲银发的狮子般的头。他的前额和颧骨都很宽,嘴长得好看而富有肉感,目光威严而冷漠,整个头并没有因临近死亡而变了样。它还像三个月前皮埃尔奉伯爵之命动身去彼得堡时所看到的那样。但是现在他的头因抬他的人脚步不齐而无力地摇晃着,他那冷漠的、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目光不知道应落在哪里。

大家在那张高高的床旁边忙乱了几分钟;抬病人的人散开了。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碰了碰皮埃尔的手臂,对他说道:“我们一起去。”皮埃尔和她一起到了床前,看到病人被安置在床上,姿势很庄重,这大概与刚才举行过圣礼有关。他把头高高地靠在枕头上。一双手手心朝下,对称地放在绿绸被上。当皮埃尔走到跟前时,伯爵直瞪瞪地看着他,但是这目光的意思已无法理解。可能这目光什么也不表示,只因为既然长着眼睛,就应该朝什么地方看;也可能它表示的意思很多,很多。皮埃尔停住脚步,不知道该做什么,便回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他的指导者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一眼。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急忙给他递了个眼色,眼睛指指病人的手,用嘴唇向这只手送去一个飞吻。皮埃尔竭力伸长脖子,以免碰到被子,照她的建议把嘴唇贴到那只骨骼宽大的肉乎乎的手上。伯爵的手和脸上的任何一块肌肉都没有动一下。皮埃尔又用询问的目光看了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一眼,问她接下去该做什么。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用眼睛指了指床边的一把圈椅。皮埃尔顺从地往圈椅里坐,继续用目光询问他做得对不对。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赞许地点了点头。皮埃尔又摆出埃及塑像的那种端正匀称而天真的姿势,显然他为自己笨拙肥大的身体占了这么大的空间而感到遗憾,并且使出全部精神力量,想使自己显得尽可能小一些。他望着伯爵。伯爵则望着皮埃尔站着时他的脸所在的那个地方。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的表情说明,她意识到父子最后诀别的时刻非常令人感动和重要。这延续了两分钟,而皮埃尔觉得仿佛过了一个小时。突然伯爵脸上大块肌肉和皱纹颤动起来,而且颤动得愈来愈厉害,好看的嘴歪斜了(这时只有皮埃尔知道,他父亲已多么接近死亡),从歪斜的嘴里发出不清楚的、嘶哑的声音。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使劲地看着病人的眼睛,竭力想猜出他需要什么,时而指指皮埃尔,时而指指饮料,时而用询问的口气低声说瓦西里公爵的名字,时而指指被子。病人的眼睛和脸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使了一下劲,朝一刻不离地站在床头的仆人看了一眼。

“他老人家想翻一个身。”仆人低声说道,接着站起身来,以便把伯爵沉重的身体翻过去,使他脸冲着墙。

皮埃尔站起来帮助仆人。

当人们给伯爵翻身时,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到后面,他使了一下劲,想把手举过去,但是没有用。也许伯爵注意到了皮埃尔如何用惊恐的目光看着这只无力的手,或者此刻在他临死前的头脑里闪过了另外的想法,他看了看这只不听话的手,看了看皮埃尔脸上惊恐的表情,然后又看了看这只手,他脸上露出了与他的仪容非常不相称的微弱的苦笑,好像在嘲笑自己的软弱无力。皮埃尔看到这个笑容,突然感到胸中颤动了一下,鼻子发酸,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病人被翻转过去,脸冲着墙。他叹了一口气。

“他睡着了。”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看到来换班的公爵小姐,说道。“我们走吧。”

皮埃尔出来了。

二十一

在接待室里,除了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外,已没有别的人了,他们两人坐在叶卡捷琳娜女皇的肖像下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他们一看见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就停住不说了。皮埃尔觉得公爵小姐好像藏起了什么,并且低声说道:

“我见不得这个女人。”

“卡蒂什已吩咐把茶点送到小客厅里了。”瓦西里公爵对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说。“去吧,可怜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您得吃喝点什么,不然您就支撑不住了。”

他没有对皮埃尔说什么,只带着感情地捏了捏他的上臂。于是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便到小客厅去了。

“在一夜没有合眼后,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一杯上等的俄国茶更能提神了。”洛兰站在小客厅里的一张摆着茶具和冷餐的桌子前,一面用一只不带把的中国细瓷茶杯喝着茶,一面带着克制的兴奋心情说道。所有在别祖霍夫伯爵家过夜的人都聚集在桌子旁边,以便吃点东西补充体力。皮埃尔清楚记得这个挂着几面镜子和摆着几张小桌子的圆形小客厅。伯爵家举行舞会时,不会跳舞的皮埃尔喜欢坐在这个挂着镜子的小客厅里,观看身穿舞服、裸露的肩膀上装饰着钻石和珍珠的太太小姐们在经过这个房间时,如何在明亮的镜子面前照照自己,而几面镜子里则几次重复出现她们的倩影。现在这个房间里只点着两支蜡烛,显得比较昏暗,时间已是半夜,在一张小桌子上杂乱地放着茶具和各种冷盘,形形色色的人面带愁容坐在那里低声交谈,他们的每个动作和每句话表明,谁也没有忘记现在卧室里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皮埃尔虽然很想吃点东西,但是他没有吃。他用疑问的目光回头朝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看了一眼,看见她踮着脚出了门,又到只剩下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的接待室去了。皮埃尔认为这也是很必要的,他迟疑一下后,也跟着她去了。他看见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站在公爵小姐身旁,两人同时低声说着话,情绪都很激动。

“对不起,公爵夫人,请您告诉我,什么是需要的和什么是不需要的。”公爵小姐说,显然她和不久前砰的一声关上自己房间的门时一样,处于非常激动的状态。

“但是,亲爱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温和而恳切地说,挡住到卧室去的路,不让公爵小姐过去,“在可怜的叔叔需要休息的时候,这样做不是会使他感到太难受吗?在这样的时刻还谈什么尘世的事,因为他的灵魂已准备……”

瓦西里公爵不拘礼节地坐在圈椅里,高高地跷起二郎腿。他的腮帮子剧烈地抽动着,下陷时,看起来好像下面胖一些;但是他装出对两个女人的谈话不大感兴趣的样子。

“得了,我的亲爱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就让卡蒂什看着办吧。您知道伯爵很喜欢她。”

“我也不知道这文件里写着什么。”公爵小姐指着她拿在手里的镶嵌着装饰图案的公文包对瓦西里公爵说。“我只知道真正的遗嘱在他的写字台里,这是一份遗忘的文件……”

她想要绕过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但后者跳过去又拦住了她的路。

“我知道,亲爱的、善良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说,她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公文包,可以看出,她是不会很快放开的。“亲爱的公爵小姐,我请求您,我恳求您,可怜可怜他吧。我恳求您……”

公爵小姐没有说话。只听见使劲抢夺公文包的声音。可以看出,如果她开口说话,就可能说出绝非奉承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的话来。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抓得很紧,但是尽管如此,她的甜甜的嗓音仍然缓慢而又柔和。

“皮埃尔,过来,我的朋友。我想,他在亲属商讨事情时不是一个多余的人,公爵,您说对吗?”

“您干吗不说话,表叔?”公爵小姐突然喊了一声,她的声音很大,客厅里的人都听到了并且吓了一跳。“您干吗不说话,难道没有看见一个鬼才知道的什么人搀和了进来,在濒危的人的房门口大吵大闹?女阴谋家!”她凶狠地低声说,使出浑身力气拽公文包,而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跟着公文包朝前跨了几步,换了一只手。

“哎呀!”瓦西里公爵用责备的语气惊讶地说。他站了起来。“这太可笑了。得了,放开手。我在对您说话呢。”

公爵小姐放开了。

“您也放开!”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没有听从他。

“放开,听见没有?这事全交给我。我去问他。我……你们别再争了。”

“但是,公爵,”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说,“在举行了这样大的圣礼后,就让他安静一会儿吧。现在,皮埃尔,您说说您的意见。”她对皮埃尔说,这时皮埃尔已到了他们跟前,正惊奇地看着公爵小姐的那张凶狠的、已不顾任何体面的脸和瓦西里公爵的不断抽动着的腮帮子。

“记住,您将要对全部后果承担责任,”瓦西里公爵严厉地说,“您不知道您干的是什么。”

“可恶的女人!”公爵小姐喊了一声,突然朝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扑过去夺公文包。

瓦西里公爵低下头,把两手一摊。

这时,皮埃尔久久地看着的那扇平常轻开轻关的可怕的门很快砰的一声打开了,在墙上撞了一下,二公爵小姐从门里跑出来,举起双手拍了一下。

“你们在干什么!”她不顾一切地说。“他快要死了,你们却把我一个人撇在那里。”

大公爵小姐丢下了公文包。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很快弯下腰,捡起了这个争夺的东西,朝卧室跑去。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清醒过来后,也跟着过去。几分钟后,大公爵小姐第一个从那里出来,脸色苍白,表情冷漠,咬着下嘴唇。她一见皮埃尔,脸上表现出了不可遏止的愤恨。

“好吧,现在您高兴吧,”她说,“这就是您所等待的。”

于是她放声大哭起来,用手绢捂住脸跑出了房间。

瓦西里公爵跟着公爵小姐出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皮埃尔坐过的沙发那里,倒在沙发上,用手捂住眼睛。皮埃尔发现,他脸色苍白,他的下巴颏跳动着和哆嗦着,像发疟疾一样。

“唉,我的朋友!”他托住皮埃尔的一个胳膊肘说;他的声音带着皮埃尔过去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真诚和软弱。“我们造了多少孽,我们骗了多少人,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已五十多岁了,我的朋友……要知道,我……一切到头来都将以死亡结束,一切。死亡是可怕的。”他哭了起来。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最后一个出来。她慢慢悠悠地缓步走到皮埃尔跟前。

“皮埃尔!……”她喊道。

皮埃尔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她。她吻了吻皮埃尔的前额,泪水流到了他的脸上。她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在了……”

皮埃尔透过眼镜看着她。

“走吧,我陪您去。您使劲哭吧。没有任何东西能像眼泪那样减轻人的悲痛。”

她把他带到昏暗的客厅里,皮埃尔为那里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而感到高兴。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离开他走了,而当她回来时,皮埃尔头枕着胳膊,睡得正香。

第二天早晨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对皮埃尔说:

“是的,我的朋友,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重大的损失,更不用说对您了。但是上帝将会帮助您,您年轻,我希望您现在已是一大笔财产的拥有者。遗嘱尚未拆封。我很了解您,相信这不会冲昏您的头脑;但是这又会使您承担某些责任;要像一个男子汉的样子。”

皮埃尔没有说话。

“以后,亲爱的,我也许会告诉您,要是当时我不在那里,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您知道,叔叔前天答应我说,他是不会忘记鲍里斯的,但是没有来得及具体说。我希望,我的朋友,您将会实现您父亲的遗愿。”

皮埃尔什么也没有听明白,他腼腆地红着脸,默默地看着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在同皮埃尔谈话后,便坐车回罗斯托夫家睡觉去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后,她向罗斯托夫一家人和所有熟人讲了别祖霍夫伯爵逝世的详细情况。她说,伯爵死得很安详,她自己也能这样就好了;伯爵的最后时刻不仅令人感动,而且富有教益;父子诀别的场面非常感动人,她一想起来就要掉眼泪;她不知道在这可怕的时刻父子俩谁表现得更好些:是伯爵还是皮埃尔?伯爵在弥留之际想起了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对儿子说了非常令人感动的话,而皮埃尔的样子使人看了都觉得可怜,他悲恸欲绝,尽管如此,仍竭力掩饰自己的痛苦,以免使病危的父亲见了伤心。“这是令人难过的,但这又是富有教育意义的;当你看到像老伯爵和他的好儿子这样的人时,灵魂会变得高尚起来。”她说。她也用不赞同的语气讲了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的行为,不过是在私下悄悄地说的。

二十二

在童山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鲍尔康斯基公爵的庄园里,每天都在等待着年轻的安德烈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到来;但是这种等待并没有破坏老公爵家里有条不紊的生活秩序。步兵上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在社交界有个外号叫普鲁士王,他自从保罗皇帝在位时被流放到乡下以来,一直和女儿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及她的女伴布里安娜小姐蛰居童山。改朝换代后,虽然他已准许到两个京城去,可是仍然继续住在乡下,从不外出,说如果有人需要他,那么可以从莫斯科走一百五十俄里 到童山来找他,说他不需要什么人,也不需要什么东西。他说,人的罪恶的根源只有两个,即游手好闲和迷信,美德也只有两个,即工作和智慧。他亲自教育女儿,而为了使她养成这两大美德,便给她上代数课和几何课,把她的整个生活安排成不断的学习。他自己通常也很忙,有时写回忆录,有时解高等数学题,有时在车床上旋鼻烟壶,有时则在花园里干活儿和监督他庄园里一直没有停止过的建筑工程。由于干好工作的主要条件是要有秩序,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中遵守秩序达到了一丝不苟的程度。他总是在同样的、不可改变的条件下出来吃饭,不仅在同一钟点,而且分秒不差。公爵对他周围的人,从女儿到仆人,都很厉害,要求总是非常严格,因此虽然他为人并不那么残酷无情,但是却能引起人们的敬畏,这是最残酷无情的人都不易做到的。尽管他已退职,现在在国家事务方面不起任何作用,然而他的庄园所在的省的每一位省长都认为应当来拜见他,像建筑师、花匠或玛丽亚公爵小姐一样,在宽敞的等候室里等候公爵在规定的时间出来。当书房又高又宽的门一打开,出现一个身材不高的老人时,等候室里的每个人都会有一种敬重、甚至畏惧的感觉,这个老人通常戴着敷粉的假发,他长着一双干瘪的小手和两道下垂的灰色眉毛,有时,当他沉下脸来时,眉毛就遮住了他的那双聪明而充满青春活力的炯炯有神的眼睛。

在年轻的公爵夫妇将要到来的那天早晨,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规定时间到等候室里来请早安,她惊恐地画着十字,心里默念着祷词。她每天到这里来,每天都祷告上帝,希望同父亲的会见能够顺顺当当,不横生枝节。

坐在等候室里的一个头发上扑了粉的老仆人轻轻地站起来,低声说:“请进。”

门里传来了车床发出的均匀的声音。公爵小姐畏怯地拉了一下那扇很容易平稳地打开的门,在门口站住了。公爵正在车床上干活,他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做他的事。

大书房里摆满了显然是在经常不断地使用的东西。一张大桌子上放着各种书籍和图表,高高的玻璃书柜的柜门上插着钥匙,另一张用来站着书写的大桌子上放着一本笔记本和装着一台旋床,还有摆开的工具和散落在周围的碎屑——这一切都说明,这里经常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和有条不紊的工作。从公爵的那只穿着鞑靼式的绣着银线的靴子的脚的动作来看,从他的一只青筋暴露的、干瘦的手的使劲的样子来看,公爵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还有顽强的和非常耐久的体力。在旋了几圈后,他把脚从车床的踏板上拿下来,把刀具擦净,把它扔到挂在车床上的皮口袋里,走到桌子旁,叫女儿过来。他从来不为自己的孩子祝福,只把自己的胡子拉碴的、今天还没有刮过的腮帮子伸给她,用严厉的、同时又是关切而温存的目光打量了她一下,说:

“身体怎么样?……好吧,那就坐下吧!”

他拿出他亲手写的几何笔记本,用脚把圈椅挪过来。

“明天的作业!”他一面说,一面很快寻找那一页,用硬指甲划了从这一节到另一节的记号。

公爵小姐稍微弯下身子看桌上的笔记本。

“等一等,有你的一封信。”老人从桌子上方的信插里拿出一封从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来看是女人写的信,把它扔到桌子上。

公爵小姐看到这封信时,她的脸上布满了红斑。她急忙拿过来,朝它弯下了身子。

“是爱洛伊丝的信吧?”公爵问,他冷冷一笑,露出还很结实的、有些发黄的牙齿。

“是的,是朱丽的信 。”公爵小姐说,她怯生生地看着和怯生生地微笑着 。

“我再放过两封信,第三封可要拆开看了,”公爵严厉地说,“我担心你们写很多废话。第三封就一定要看了。”

“就是这一封您也可以看,爸爸。”公爵小姐说,她的脸更红了,把信递给父亲。

“第三封,我说过了,第三封。”公爵推开信,简短地大声说,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把画着几何图形的笔记本挪到面前。

“听着,小姐。”老人开始讲课了,他朝女儿弯下身子,俯在笔记本上,把一只手搭在公爵小姐坐的圈椅椅背上,这样一来,公爵小姐觉得自己被父亲的烟草味和老年人刺鼻的气味所包围,而这种气味她早就熟悉了。“听着 ,小姐,这些三角形是相似的;现在来看abc 角……”

公爵小姐惊恐地看着父亲的那双离她很近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整个脸红一阵,白一阵,可以看出,她什么也不懂,而且非常害怕,这更妨碍她理解父亲下面的全部讲解,不管他讲得多么清楚。不知这该怪老师呢,还是该怪学生,每天都出现同样的情况:公爵小姐两眼发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感觉到近旁老父亲干瘦的脸,感觉到他的呼吸和气味,只想自己如何更快地离开书房,到自己房里自由自在把习题弄清楚。老人火气大,他把自己坐的圈椅推过去又拉回来,弄得嘎吱嘎吱响,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火,可是几乎每一次都发了火,骂了人,有时还扔笔记本。

公爵小姐回答错了。

“唉,怎么才能聪明点!”公爵大声说道,他推开笔记本,猛然转过身,立刻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一趟,用手摸摸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了。

他更靠近一些,继续讲解。

“不行,公爵小姐,不行,”他在公爵小姐拿起作业本把它合上、准备要走时说,“学数学可是一件大事,我的小姐。我不愿意让你变得像我们那些愚蠢的小姐一样。俗语说:‘相忍就能相爱。’”他爱抚地拍拍女儿的面颊。“学好了脑子里就不会再有糊涂想法了。”

她想要走,他用手势拦住她,从高桌子上拿了一本还没有裁开的新书。

“瞧,你的爱洛伊丝还给你寄来了一本《自然奥秘解答》 。是一本宗教书。我不干预任何人的信仰……我翻了翻。拿着。好了,你去吧,去吧!”

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等她一出门就把门插上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带着悲伤和恐惧的表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种表情很少离开她,使得她的那张远非漂亮的和病态的脸变得更不漂亮了,她在摆满了各种小画像、堆满了笔记本和书的写字台旁坐下。公爵小姐的杂乱无章可以说达到了与她父亲的井井有条一样的程度。她放下几何笔记本,急不可耐地拆开信。这封信是公爵小姐童年的好友写的;这朋友就是那个参加罗斯托夫家命名日宴会的朱丽·卡拉金娜。

朱丽写道:

亲爱的和无比珍贵的朋友,离别是一件多么可怕和多么吓人的事啊!我常对自己说,我的生命和我的幸福有一半在您身上,尽管我们身处两地,我们的心是不可分割地连在一起的,我的心一直反抗着命运的这种安排;尽管处于娱乐和消遣的愉快气氛中,我仍然无法抑制我们分别以来内心深处的哀愁。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去年夏天那样在一起,待在你的大书房里,坐在蓝沙发上,坐在那张沙发上说知心话呢?为什么我不能像三个月前那样,从您那温和、平静和聪慧的目光里汲取新的精神力量呢?我是多么喜欢您的这种目光,此时此刻,当我在给您写信时,它仿佛仍然在我眼前。

玛丽亚公爵小姐读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她右边的大穿衣镜看了一眼。镜子里照出的是一个不漂亮的、虚弱的身体和一张瘦削的脸。她那双总是忧郁的眼睛此时此刻特别绝望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朱丽在奉承我。”公爵小姐想道,她转过身继续看信。然而朱丽实际上并没有奉承自己的朋友,因为公爵小姐的眼睛确实很大、很深邃,而且闪闪发光(仿佛有时从这双眼睛里射出一束束温暖的光线),它们非常好看,尽管整张脸并不美,但是这双眼睛常常比美貌还吸引人。不过公爵小姐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眼睛的这种好看的表情,因为这种表情只有在她不想到自己时才出现。她像所有人一样,只要一照镜子,脸上马上就露出紧张而不自然的、难看的表情。她继续看信:

全莫斯科的人都在谈论战争。我的两个兄弟,一个已在国外,另一个在向边境开拔的近卫军里。我们亲爱的皇上离开了彼得堡,根据人们推测,他有意御驾亲征,去冒战争的风险。但愿那个搅得欧洲不得安宁的科西嘉恶魔 将被万能的上帝派来当我们的君主的天使所降服。且不说我的兄弟,这场战争还使我失去了一个最亲近的交往者。我说的是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夫,他热情高,不能袖手旁观,便离开大学,参加了军队。说实话,亲爱的玛丽 ,虽然他年纪还很轻,但是他从军走后,我感到非常悲伤。去年我对您谈起过这个年轻人,他是多么高尚,在他身上有多少如今在我们的那些二十岁的小老头当中很难见到的真正的青春活力啊!他特别坦率和真诚。他非常纯洁,富有诗意,我与他的交往虽然很短暂,但是却使我这颗饱尝痛苦的可怜的心尝到了甜蜜和欢乐。以后有机会我将给您讲我们离别时的情景和当时所说的一切。所有这些至今还历历在目……唉,亲爱的朋友,您很幸福,因为您没有体验过这些激动人心的欢乐和难以忍受的痛苦。您很幸福,因为痛苦通常要比欢乐更强烈。我很清楚,尼古拉伯爵对我来说要成为比朋友更进一步的什么人,还显得太年轻。但是这种甜蜜的友谊,这种富有诗意的和纯洁的关系是我的心灵所需要的。好了,不再说这些了。整个莫斯科关心的主要新闻,是老别祖霍夫伯爵之死和他的遗产问题。请您想想看,三位公爵小姐只得到一点点,巴齐尔公爵则一无所得,而皮埃尔却成为全部财产的继承人,此外,他还被立为合法的嗣子,获得了别祖霍夫伯爵的封号和成为俄国的一份最大的家产的拥有者。听说,巴齐尔公爵在这件事情上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他灰溜溜地回彼得堡去了。

说实话,对这些关于遗产和遗嘱的事我了解得很少;我只知道自从我们认识的那个只简单地叫做皮埃尔的年轻人成为别祖霍夫伯爵和俄国最大的家产的拥有者后,那些家里有待嫁的女儿的母亲们以及小姐们本人对这位先生(顺便说一句,我一直认为此人微不足道)说话的腔调变了,看到这种情况我觉得很有趣。由于两年来大家都拿为我择婿的事寻开心,他们给我找的人我大部分都不认识,而现在莫斯科有关婚姻问题的传闻已把我说成别祖霍娃伯爵夫人了。但是您知道,我一点也不希望这样。对啦,还有一件事。您知道吗,不久前我们共同的姑奶奶安娜·米哈依洛夫娜非常秘密地告诉我,有人正在筹划您的婚事。对象不是别人,正好是巴齐尔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他们打算让他娶一个富有的和门第高贵的姑娘,他的父母选中了您。我不知道您将如何看待这件事,但是我认为自己有责任预先告诉您。听说,阿纳托利长得很漂亮,是一个有名的浪荡公子。关于他的情况我就知道这些。

拉拉杂杂说得够多的了。第二张纸快要写完了,妈妈派人来叫我到阿普拉克辛家吃饭去。我寄给您的那本神秘的书,您可以读一读;这本书在我们这里很流行。虽然书中的某些东西平常人微弱的智力很难理解,但是它毕竟是一本出色的书;读这本书,能使灵魂得到安慰和变得高尚起来。再见。谨向令尊表示敬意,并向布里安娜小姐问好。热烈地拥抱您。

朱丽

请告知令兄和他可爱的夫人的情况,又及。

公爵小姐想了想,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这时她的脸为闪闪发光的眼睛所照亮,完全变了样),突然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步子,到了桌子旁。她拿出了一张纸,在纸上很快地写了起来。她的回信是这样的:

亲爱的和无比珍贵的朋友:您十三日的来信给了我巨大的喜悦。您仍然还爱着我,我的富于诗意的朱丽。被您说得那么坏的别离,显然没有对您产生平常的那种影响。您抱怨别离,可是我失去了所有亲爱的人,如果我敢抱怨的话,那么又该说什么呢?唉,要是我们没有宗教的安慰,生活就会变得非常愁苦。您为什么设想当我听到您说对一个年轻人有好感时,我的目光会变得严厉起来呢?在这方面,我只是对自己严格而已。我理解别人的这种感情,如果由于从未体验过而不能表示赞同,那么我也不加以责备。我只觉得,基督徒对邻人的爱和对敌人的爱,要比青年男子的漂亮眼睛在像您那样的富有诗意和多情的少女心中引起的感情更加可敬,更加可喜和更加美好。

关于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消息,在收到您的信之前已经知道了,家父深感悲痛。他说,这是倒数第二个去世的伟大时代的代表,现在该轮到他了,但是他要尽力而为,使得自己尽可能晚一点轮到。上帝保佑不要让我们遭到这样的不幸!我不能同意您对皮埃尔的看法,因为我从小就认识他。我觉得他永远有一颗美好的心,这是我在人们身上最看重的品德。至于说到他的遗产和巴齐尔公爵在这方面所扮演的角色,那么这对两人来说都是可悲的。唉,亲爱的朋友,我们救世主说,富人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这句话是说得对极了!我可怜巴齐尔公爵,更可怜皮埃尔。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巨大的财产压在身上,他将会受到多少诱惑啊!如果有人问我,在这世界上我最希望的是什么,我会说:希望比最穷的乞丐都穷。我一千次地感谢您,亲爱的朋友,感谢您给我寄来一本在你们那里引起轰动的书。不过,既然您对我说书中除了一些好的东西外,也有平常人微弱的智力难以理解的东西,那么我觉得去读这些无法理解的东西是多余的,因为不能带来任何益处。我从来都无法理解某些人的癖好,他们热中于读神秘的书,结果搞乱了自己的思想,因为这样的书在他们的头脑里引起的只是怀疑,只能刺激他们的想象力,使他们具有同基督徒的质朴完全相反的夸张的特点。我们最好还是读使徒行传和福音书。我们不必试图去弄清这些书里神秘的东西,因为当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还有一个肉体的躯壳,这个躯壳使我们与永生之间隔着一道无法穿透的帷幕时,怎么能够认识神意的可怕而又神圣的秘密呢?我们最好还是研究救世主留给我们用以指导我们尘世生活的伟大教义;让我们努力遵循这些教义,并且力求相信,我们胡思乱想得愈少,上帝就愈高兴,因为上帝否定不是来自他的任何知识;我们愈少去钻研他不愿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他也就会愈快地用他那神的智慧对我们作这样的启示。

父亲关于求婚的事对我只字未提,只说收到了一封信,现在正在等候巴齐尔公爵来访;至于说到我对婚姻的打算,那么,亲爱的和无比珍贵的朋友,在我看来结婚是神作出的人人必须服从的规定。如果全能的上帝要我承担起当妻子和母亲的责任,那么不管这对我来说是如何的困难,我也将尽一切力量忠实地履行,决不花心思去分析研究我对上帝赐给我的丈夫的感情如何。

我收到了哥哥的来信,他告诉我他将带妻子到童山来。一家团聚的欢乐不会持续很久,因为他要离开我们去参加那场天知道我们是怎么卷进去的和为什么要卷进去的战争。不仅在你们那里,在各种事件和社交活动的中心,而且在这里,在田间劳作中间和城里人通常所想象的僻静的农村里,也可听到战争的回声,人们同样有沉重的感觉。父亲一个劲儿地讲那些我一点也不懂的行军和反方向行进,前天我像平常一样在村里散步时,看见了一个令人心碎的场面。一批从我们这里征召服役的新兵要上前线。应当好好地看看那些出征的人的母亲、妻子和儿女们所处的状态,听一听他们双方的啼哭!好像人类忘记了救世主教导我们的要相亲相爱和不记仇的教规,而把善于相互残杀作为美德。

再见,亲爱的好朋友。但愿您能受到救世主和圣母神圣而万能的庇护。

玛丽

“啊,您要发信吧,我已把我的信寄走了。是给我可怜的母亲写的。”满面笑容的布里安娜小姐用她轻快悦耳和清脆的声音说,说话时颤音发得不清,她的心情完全不同,显得轻松愉快和洋洋得意,她的出现,打破了笼罩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那种心事重重和愁闷忧郁的气氛。

“公爵小姐,我应当预先告诉您,”她压低声音补充说,“公爵把米哈依尔·伊万内奇痛骂了一顿,”她说话时特意用小舌发颤音,并欣赏着自己的声音,“他情绪很不好,脸色阴沉。我提醒您,您知道……”

“唉!亲爱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我曾请求过您,要您永远不对我说父亲的心情。我不允许自己议论他,并且希望别人也这样做。”

公爵小姐看了看钟,发现练钢琴的时间已过了五分钟,便惊慌地向休息室走去。根据规定的作息时间表,从十二点到两点是公爵休息和公爵小姐弹钢琴的时间。

二十三

一个头发斑白的侍仆坐在那里,他一面打盹,一面倾听着大书房里公爵的打鼾声。从房子的深处,从关闭着的门里传出了杜塞克 的奏鸣曲的乐曲声,一些难弹的乐句重复了二十来遍。

这时,一辆轿式马车和一辆轻便马车驶到大门口,安德烈公爵从轿式马车上下来,把娇小的妻子扶下车,让她走在前面。戴着假发、胡须灰白的吉洪从等候室里探出身子,低声报告说,老公爵正在休息,说完急忙关上门。吉洪知道,无论是儿子的到来还是任何非常事件,都不应破坏作息制度。安德烈公爵也像吉洪一样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看了看表,仿佛是为了核查一下他不在家时父亲的习惯改变了没有似的,在确信没有改变后,便转身对妻子说:

“过二十分钟他才起来。我们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那里去吧。”

娇小的公爵夫人在最近这段时间内长胖了,但是当她开口说话时,仍然愉快和可爱地抬起眼睛,翘起长着绒毛和挂着微笑的短嘴唇。

“这简直是宫殿。”她环顾四周,带着一般人称赞舞会主人的神气对丈夫说。“走吧,快点,快点!……”她一面继续环顾四周,一面对吉洪、对丈夫和陪送他们的仆人微笑着。

“这是玛丽在练琴吗?脚步轻点,别让她发现我们。”

安德烈公爵带着彬彬有礼和忧郁的表情跟着她走。

“你见老了,吉洪。”他在经过时对吻他的手的老仆人说。

在传出弹钢琴的声音的房间前面,从旁门跑出一个漂亮的金发法国女人。布里安娜小姐看起来好像高兴得发了狂了。

“啊!公爵小姐该有多高兴啊!”她说。“终于来了!应当告诉她一声。”

“不,不,千万不要……您是布里安娜小姐吧?您是我的小姑的朋友,我已经知道您了。”公爵夫人说,与她亲吻。“她没有料到我们今天来吧?”

他们走到休息室门边,从里面传出一次又一次重复弹奏的乐句声。安德烈公爵站住了,皱了皱眉头,好像在等待某种不愉快的事情似的。

公爵夫人进去了。乐句弹到一半停住了;可以听到叫喊声、玛丽亚公爵小姐沉重的脚步声和接吻的声音。只在安德烈公爵举行婚礼的短时间内匆匆见过一面的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在安德烈公爵进门时还搂在一起,嘴唇紧紧地贴住一见面时亲吻的地方。布里安娜小姐站在她们身旁,双手按住胸口,虔诚地微笑着,可以看出,她随时都可能哭,同时随时又可能笑出声来。安德烈公爵耸了耸肩,好像音乐爱好者听见一个弹错的音那样皱了皱眉头。两个女人松开了手;然后好像担心错过机会似的,又相互抓起对方的手,开始吻它,放开手后相互吻对方的脸,突然两人完全出乎安德烈公爵意料地放声大哭起来,接着又亲吻起来。布里安娜小姐也哭了。显然,安德烈公爵觉得有些尴尬;但是对两个女人来说,她们哭是很自然的;她们甚至没有想过这次见面可能会是另一种样子。

“啊!亲爱的……啊!玛丽!……”突然两个女人又说又笑起来。“我梦见……您没有料到我们来吧?……啊!玛丽,您瘦了……——您可胖了……”

“我一眼就认出公爵夫人了。”布里安娜小姐插进来说。

“我可没有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高声说道。“啊!安德烈,我还没有看见您呢。”

安德烈公爵与妹妹手拉手地亲吻了一下,对她说,她还像平常一样,爱哭鼻子。玛丽亚公爵小姐朝哥哥转过头来,她的那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这时显得非常美丽,她透过泪水用亲切、温暖和柔和的目光看着安德烈公爵的脸。

公爵夫人不停地说着话。长着绒毛的短短的上嘴唇不时飞快地下落,碰到粉红的下嘴唇上需要碰到的地方,脸上又绽出了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睛闪闪发亮。公爵夫人讲了他们在救主山遇到的一件差一点伤了她怀孕的身体的意外事,讲完后马上说她把所有衣服都留在彼得堡了,到这里后不知道穿什么才好;说安德烈完全变了;说基蒂·奥登佐娃嫁给了一个老头子;说玛丽亚公爵小姐会有一个真正的求婚人,不过这件事以后再谈。玛丽亚公爵小姐一直默默地看着哥哥,她的美丽的眼睛含着爱和愁。可以看出,她现在在想自己的事,思想没有跟着嫂嫂的话转。在嫂嫂讲最近彼得堡的一次庆祝会刚讲到一半时,她就朝哥哥转过身去。

“你一定要去打仗吗,安德烈?”她叹了口气说。

丽莎也叹了口气。

“而且明天就走。”哥哥回答道。

“他把我扔在这里,天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他本来是有晋升的机会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听完,她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想,朝嫂嫂转过身,用亲切的目光望着她的肚子。

“确实有了吗?”她说。

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口气。

“是的,确实有了。”她说。“唉!这太可怕了……”

丽莎的小嘴唇耷拉了下来。她把自己的脸凑近小姑的脸,又突然哭了起来。

“她需要休息一下。”安德烈公爵皱着眉头说。“是吧,丽莎?你把她带到你的房间里去,我去见爸爸。他怎么,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还是老样子;不知道你看了觉得怎么样。”公爵小姐高兴地回答道。

“还是按时作息?还在林阴道上散步?还在车床上干活儿?”安德烈公爵问道,嘴角上带着勉强能够看出的一丝笑意,这说明他尽管热爱和尊敬父亲,但是也知道父亲的弱点。

“还是按时作息,还在车床上干活儿,此外还学数学和给我上几何课。”玛丽亚公爵小姐高兴地回答道,好像她的几何课是她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似的。

在过了老公爵起床所需的二十分钟后,吉洪来叫小公爵去见父亲。老人为欢迎儿子到来破例改变了一下生活习惯:他吩咐在他饭前穿衣时让儿子进屋去。老公爵平常都是旧式打扮,身穿长衫,头发上扑粉。当安德烈公爵走进父亲的房间时(他的表情和举止不像在参加社交活动时那样落落寡欢,而像在与皮埃尔谈话时那样兴奋),老人坐在更衣室的一把宽大的山羊皮面的圈椅上,身上披着扑粉时用的披肩,把头伸给吉洪扑粉。

“啊,战士来了!你想打败波拿巴吗?”老公爵说,因为辫子还在吉洪手里拿着,只微微地摇了摇扑过粉的头。“你得好好地对付他,不然他很快就要叫我们当他的臣民了。你好!”说着他把腮帮子伸过去。

老人在饭前小睡后心情很好。(他说,饭后睡觉好比是银,饭前睡觉则是金。)他从下垂的浓眉底下高兴地斜视着儿子。安德烈公爵走到父亲跟前,吻了吻老人让他吻的地方。他没有接过话头谈论父亲喜欢谈论的话题:取笑现在的军人,特别是取笑波拿巴。

“我看望您来了,爸爸,把怀孕的媳妇也带来了。”安德烈公爵说,他用兴奋而充满敬意的眼睛注视着父亲面部的每一个动作。“您的身体好吗?”

“孩子,只有傻瓜和浪荡公子才会生病,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早忙到晚,生活上有节制,身体也就好了。”

“感谢上帝。”儿子微笑着说。

“这和上帝不相干。现在你说一说,”他回到了他喜欢的话题上,“德国人是如何教会你们按照你们的那种叫做战略的新科学同波拿巴打仗的?”

安德烈公爵笑了笑。

“让我想一想,爸爸,”他带着微笑说,这笑容表明,父亲的弱点并不妨碍他对他的敬爱,“要知道我到家后还没有安置好呢。”

“瞎说,瞎说。”老人喊了起来,他摇摇脑袋,似乎想试一试辫子编得结实不结实,然后抓住儿子的一只手。“你媳妇住的房子已收拾好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会带她去和指给她看的,有一大堆话要跟她说。这是她们妇女们的事。她来到这里我很高兴。你坐着说吧。米赫尔松 的部队我是知道的,托尔斯泰 的部队也一样……同时登陆……南面的军队做什么呢?普鲁士,中立……这我知道。奥地利怎么样?”他从圈椅 上站起来,一面说,一面在房间里走着,吉洪跟着他跑,把一件件衣服递给他。“瑞典怎么样?怎样通过波美拉尼亚 呢?”

安德烈公爵看见父亲坚持要他谈,便开始叙述预定的战役的作战计划,他开头有些不大乐意说,但是后来愈来愈兴奋,在叙述中习惯性地把说俄语改成了说法语。他说,一支九万人的军队应当对普鲁士形成威慑,迫使它放弃中立,把它拉进战争;这些军队的一部分应当在施特拉尔松德与瑞典军队会合;二十二万奥地利军队和十万俄国军队会合后,应当在意大利和莱茵河地区活动;五万俄军和五万英军在那不勒斯登陆,总计五十万大军应当从四面八方向法国人发起进攻。老公爵对儿子的叙述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好像没有听一样,他继续一边走一边穿衣服,突然三次打断了儿子的话。第一次他叫儿子停住,喊道:

“白的!白的!”

这是说吉洪递给他的不是他所要的那件背心。第二次他停住脚步,问道:

“她很快就要生产了吧?”他责备地摇摇头说:“不好!说下去,说下去。”

第三次,在安德烈公爵快要描述完时,老人用走了调的老嗓子唱起来:“马尔布鲁克去出征,不知何时回家乡。”

儿子只笑了笑。

“我没有说我赞成这个计划,”儿子说,“我只是讲了它的内容。拿破仑已制定了一个不比它差的计划。”

“你一点新东西也没有告诉我。”于是老人一面若有所思地像说绕口令一样低声哼着“不知何时回家乡”,一面说:“到餐厅去吧。”

二十四

在规定的时间,头上扑了粉和刮过脸的老公爵来到了餐厅,在那里等候他的有儿媳妇、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布里安娜小姐,此外还有公爵的建筑师,这是公爵一时心血来潮允许他与一家人同桌吃饭的,虽然像他这样地位低微的小人物本来是不能指望得到这样的荣幸的。公爵在生活中严格遵循等级观念,甚至很少请省里的重要官员同桌吃饭,可是突然对现在正在角落里用方格手绢擤鼻涕的建筑师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另眼相看,用他作为例子说明,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并且不止一次地开导女儿说,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一点也不比我们差。吃饭时,公爵同寡言少语的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话说得最多。

餐厅像所有房间一样,又高又大,在那里,家里的人和仆人站在每把椅子后面,正在等候公爵出来;管家手臂上搭着餐巾,察看着餐桌上摆的东西,朝仆人们眨眨眼,用不安的目光时而看看墙上挂钟,时而看看公爵将要进来的门。安德烈公爵看着他没有见过的装在一个金色大镜框里的鲍尔康斯基公爵的谱系图,看着挂在对面的一个同样大的镜框,里面装的是当年拥有领地的公爵的一幅戴着冠冕的画得很粗劣的画像(显然出于家庭画师之手),这位公爵想必是留里克的后裔,是鲍尔康斯基家族的始祖。安德烈公爵一面看着这幅谱系图,一面摇着头,不时地笑笑,看他的神气,好像他在看一幅相像到了可笑的程度的画像似的。

“我在这里认出他整个人来了!”他对走到他跟前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奇地看了看哥哥。她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对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满怀敬意,认为不应该妄加评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安德烈公爵接着说,“他有那么大的智慧,竟干这种琐事!”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能理解哥哥为什么这样大胆地发表意见,她正准备要提出异议,这时从书房里传出了等待已久的脚步声:老公爵像平常一样,进来时走得很快,显得很高兴,好像他故意做出匆忙的样子,要让人看看家里严格秩序的反面是什么样的。在这一瞬间,大钟敲了两下,客厅里另一座钟也作出响应,发出尖细的声音。老公爵站住了;他那双生气勃勃的、炯炯有神的、目光严厉的眼睛从下垂的浓眉下朝大家扫视了一下,停在小公爵夫人身上。小公爵夫人这时的感觉与朝臣们在皇上驾到时的感觉相似,她和这位老人身边所有的人一样,产生了一种敬畏的心理。老公爵摸了摸小公爵夫人的头,然后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他说,又非常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很快走开,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坐下,坐下!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请坐。”

他叫儿媳妇坐在自己旁边。一个仆人给她拉开椅子。

“哎唷!”老人打量着她圆滚滚的肚子说,“太着急了,不好!”

他干巴巴地、冷冰冰地、令人不快地笑了起来,像平常一样,只用嘴笑,眼睛不笑。

“需要走动走动,尽可能多走走,尽可能多走走。”他说。

小公爵夫人没有听到或者是不愿意听到他的话。她没有说话,看起来好像惶恐不安似的。老公爵问起她的父亲,小公爵夫人才开口说话,并且笑了笑。他又问起共同的熟人,小公爵夫人更加活跃起来,打开了话匣子,顺便转达一些人对公爵的问候,讲了城里的传闻。

“可怜的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失去了丈夫,把眼睛都哭坏了,真可怜。”她说,变得愈来愈活跃了。

老公爵看到她愈来愈活跃,他的目光便变得愈来愈严厉,突然他似乎觉得已对她作了充分的研究,并且有了明确的看法,便把脸背过去,开始同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交谈。

“我说,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那位波拿巴可要倒霉了。安德烈公爵(他总是这样称呼儿子)对我说,正在集中很大的兵力对付他!咱们一直都认为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咱们”说过关于波拿巴的这些话,但是他知道老公爵需要利用他来引起自己喜欢的话头,便用惊奇的目光看了小公爵一眼,不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

“他是一个大策略家!”老公爵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于是又谈起了战争,谈起了波拿巴以及现在的将军们和高级官员们。老公爵似乎不仅深信现在所有的文武官员都是对军事和国家事务一窍不通的毛孩子,深信波拿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法国人,他之所以取得成功,是因为没有像波将金 和苏沃洛夫这样的人与他对抗;他甚至深信欧洲没有什么政治纠纷,也没有战争,有的只是现在的一些假装在干事业的人上演的一出木偶戏。安德烈公爵觉得父亲对后起人物的嘲笑很有意思,忍着没有反驳,而且高高兴兴地逗父亲说下去,注意地听着。

“过去的一切似乎都是好的,”他说,“难道您说的苏沃洛夫不曾落入莫罗 为他设下的圈套,没有能很好地脱身吗?”

“这是谁对你说的?谁说的?”老公爵大声问道。“苏沃洛夫!”他把盘子往边上一摔,吉洪连忙把它接住。“苏沃洛夫!……好好想想再说,安德烈公爵。只有两个人:腓特烈 和苏沃洛夫!……莫罗算什么!要是苏沃洛夫能自由行动,那么莫罗就得当俘虏;而苏沃洛夫受御前军事香肠烧酒会议 的牵制。鬼也不会高兴处在他的地位上。您到了那里,就会知道这御前军事香肠会议是什么了!苏沃洛夫对付不了他们,米哈依尔·库图佐夫就对付得了?!不,老弟,”他接着说,“您和您的那些将军们对付不了波拿巴;应当把一些法国人争取过来,让他们分不清敌我,互相残杀。现在偏偏派德国人帕伦到美国纽约去请法国人莫罗 ,”他说的是这一年派人去请莫罗到俄国服役的事,“真是咄咄怪事!!怎么,是国中无人了,难道波将金们,苏沃洛夫们、奥尔洛夫们都是德国人?不,老弟,不是你们大家发了疯,就是我老糊涂了。愿上帝保佑你们,让我们等着瞧。他们居然把波拿巴当成伟大统帅了!哼!……”

“我并没有说所有的举措都是好的,”安德烈公爵说,“只是我不能理解,您怎么能这样议论波拿巴。您要笑就笑吧,而波拿巴仍然是一位伟大的统帅!”

“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老公爵对建筑师喊道,这时建筑师正在吃烤肉,希望人们把他忘了。“我对您说过波拿巴是一位伟大的策略家,是吧?瞧,他也这样说。”

“那还用说,公爵大人。”建筑师回答道。

老公爵又冷笑起来。

“波拿巴生来有福。他的士兵都很出色。加上他首先进攻德国人。而德国人,只有懒汉才不去打他们。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德国人一直挨打。他们却没有打过别人。只是自相残杀。波拿巴是靠打德国人出了名的。”

于是老公爵开始分析在他看来波拿巴在历次战争中、甚至在国家事务中所犯的错误。儿子没有表示异议,但是可以看出,不管给他摆出什么样的论据,他也像老公爵一样,很少能改变自己的意见。安德烈公爵听着,克制着自己,尽可能不提出反驳,他不由得对这位独自蛰居乡村多年的老人能如此详尽和精细地了解和评论近年来欧洲的整个军事和政治局势感到惊讶。

“你以为我这个老头子不了解当前的形势吧?”他最后说。“而我脑子里一直装着它!我整夜整夜睡不着。你说,你的这个伟大统帅在什么地方大显身手了?”

“这说起来就长了。”儿子回答道。

“你就去找你的波拿巴去吧。布里安娜小姐,这里又有一个您的无赖皇帝的崇拜者!”他用漂亮的法语喊道。

“您知道,公爵,我不是波拿巴的拥护者。”

“‘不知何时回家乡……’”老公爵用不自然的腔调唱了一句,更不自然地笑了起来,离开了餐桌。

小公爵夫人在争论和吃饭的整个时间里没有做声,惊恐地时而望望玛丽亚公爵小姐,时而望望公公。当他们离开餐桌后,她抓住小姑的手,叫她到另一个房间去。

“您的爸爸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她说,“也许因此我就有些怕他。”

“啊,他是多么的仁慈!”公爵小姐说。

二十五

安德烈公爵要在第二天傍晚动身。老公爵没有改变他的作息制度,饭后回到自己屋里去了。小公爵夫人留在她的小姑那里。安德烈公爵穿上不戴肩章的旅行服,和他的仆从一起在他住的房间里收拾行装。他亲自察看了马车,在他监督下把箱子装上马车后,便吩咐套马。房间里只剩下了安德烈公爵平常随身带的东西:一个小匣子、一个银制食品箱、两把土耳其手枪和一把军刀——这是父亲从奥恰科夫 给他带来的礼物。安德烈公爵的所有这些路上的用品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东西都是新的,很干净,用呢套子套着,再用带子捆扎得结结实实。

在即将远行和生活将发生改变的时刻,凡是对自己的行动进行深思熟虑的人,都会有一种严肃的思绪。在这些时刻,通常检查过去,制定未来的计划。安德烈公爵的脸上带着非常深沉和温柔的表情。他倒背着手,在房间里从一角到另一角快步地来回走着,眼睛望着前方,不时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他是害怕去打仗呢,还是为扔下妻子而感到悲伤——也许两者都有,只是他显然不愿意别人看到他的这种心情,因此一听到门廊里的脚步声,便急忙放开手,在桌子旁站住,装出在捆小匣子的样子,脸上又出现平常的那种平静的和深奥莫测的表情。传来的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的脚步声。

“我听说你已吩咐套马了,”她气喘吁吁地说(看样子她是跑来的),“而我非常想和你单独谈一谈。天知道我们又会分别多长时间。我来你不生气吧?你变多了,安德留沙 。”她好像是为了解释那句问话加了一句。

她在称呼“安德留沙”时微微一笑。显然,她想起这个严厉和漂亮的男人就是那个安德留沙,那个瘦瘦的顽皮孩子,她童年的伙伴,心里就觉得奇怪。

“丽莎在哪里?”他问,只用微笑回答她刚才的问话。

“她累坏了,在我房间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啊,安德烈!你的妻子可爱极了。”她说着在哥哥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她完全像一个孩子,一个非常可爱的、快活的孩子。我很喜欢她。”

安德烈公爵没有说话,但是公爵小姐看到他脸上出现了讽刺和轻蔑的表情。

“但是应当对小小的弱点采取宽容态度;谁没有弱点呢,安德烈!你不要忘记,她是在上流社会受教育和长大成人的。再说现在她的处境并不很好。应当为每个人设身处地想想。谁要是理解一切,谁就会原谅一切。你想想,这个可怜的人要离开她过惯的生活,和丈夫分别,一个人留在乡下,而且还有身孕,会觉得怎么样?她会非常难受的。”

安德烈公爵眼睛看着妹妹,微笑着,我们在听我们彻底了解的人说话时,常常会露出这样的微笑。

“你住在乡下,并不认为这种生活可怕。”他说。

“我是另一回事。干吗要说我!我不希望过另一种生活,而且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希望,因为我不知道任何另一种生活。你想一想,安德烈,一个年轻的上流社会女子,把最好的年华埋没在乡村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因为爸爸一天忙到晚,而我……你是知道我的……我要做过惯上流社会生活的女人的伴侣还缺乏本领。布里安娜小姐一个人……”

“您的布里安娜我很不喜欢。”安德烈公爵说。

“不!她非常可爱和善良,而主要的,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她没有一个亲人,一个也没有。说实话,我不仅不需要她,而且觉得有点碍事。你知道,我从来都怕见生人,现在这毛病更加厉害了!我喜欢独自一个人待着……爸爸很喜欢她。她和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爸爸对这两个人一直非常和蔼慈祥,因为他是他们的恩人;正如斯特恩 所说:‘我们爱人,与其说是因为他们对我们做了好事,不如说是因为我们为他们做了好事。’爸爸把她这个流落街头的孤儿收留了下来,她很善良。爸爸喜欢听她读书。她每天晚上朗读给他听。她读得好极了。”

“说实话,玛丽,我想,父亲的脾气有时叫你受不了,是吧?”安德烈公爵突然问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了这句问话,开头很惊讶,后来又感到害怕。

“我?……我?!我受不了?!”她反问道。

“他一直很严厉,现在我想,他正在变得难以相处了。”安德烈公爵说,看来他为了使妹妹感到困惑不解或者为了考验她,故意随随便便地发表了对父亲的看法。

“你什么都好,安德烈,但是你有一种傲气,”公爵小姐说,她说话更多的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而不是根据谈话的要求,“这是很大的毛病。难道可以议论父亲吗?即使可以,那么像爸爸这样的人除了令人崇拜以外,还能引起什么别的感情呢?和他生活在一起,我非常满意,非常幸福!我只希望你们大家也像我一样幸福。”

哥哥不相信地摇摇头。

“有一件事使我感到难受——我对你说实话,安德烈,这就是父亲对宗教的想法。我不明白,一个有这样巨大智慧的人竟会看不见明摆着的事,怎么会如此迷惑不解?这就是我感到伤心的一件事。但是最近我看到了好转的迹象。最近他的讥笑不那么刻薄了,他接待了一个修士,和他谈了很久。”

“我的朋友,我担心您和修士在白费力气。”安德烈公爵讥讽地、但又亲切地说。

“啊,我的朋友。我乞求上帝,并且希望上帝能听到我的话。安德烈,”她在沉默了一会儿后畏怯地说,“我对你有一个很大的请求。”

“什么,我的朋友?”

“你得答应我不拒绝我的请求。这对你来说一点也不费事,也不会对你的名誉造成任何损害。只不过这样你能使我放心。答应吧,安德留沙。”她说着把手伸进手提包,握住一件什么东西,但还不拿出来让人看,好像她握着的东西就是请求的内容,好像只有在对方答应和满足请求后,她才能从手提包里拿出这个什么东西来。

她畏怯地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哥哥。

“即使这要费我很大力气……”安德烈公爵好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回答道。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知道你和爸爸一样。不管你怎么想,也要为我做这件事。请你一定做!这是父亲的父亲、我们的爷爷在历次战争中戴过的……”她还是不把手里握的东西从手提包里拿出来。“你答应我吗?”

“当然,究竟是什么事?”

“安德烈,我用这圣像为你祝福,你答应我,永远不把它取下来……答应吗?”

“如果它没有两普特重,脖子不会挂弯的话……为了使你高兴……”安德烈公爵说,但是就在这时他发现妹妹听了这句开玩笑的话后脸上露出伤心的表情,便后悔了。“我很高兴,说实话,很高兴,我的朋友。”他补充说。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会拯救你和宽恕你,使你相信他,因为只有在他的身上才有真理和安宁。”她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说,并用庄重的姿势两手把一个椭圆形的古色古香的救世主像捧到哥哥面前,这圣像脸已发黑,穿着银袍,用一条做工精细的银链子系着。

她画了个十字,吻了吻小圣像,递给了安德烈。

“请你拿着,安德烈,为了我……”

她的大眼睛闪现出善良和羞怯的光芒。这双眼睛的光芒照亮了整张病态的和瘦削的脸,使它变得非常美丽。安德烈想要接过圣像,但是她没有给他。安德烈明白了,画了个十字,吻了吻圣像。他的脸同时显得既温柔(他很受感动),又带有讥讽的表情。

“谢谢,我的朋友。”

她吻了一下他的前额,又在沙发上坐下了。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对你说过,安德烈,你要像以前那样,和善和宽厚些。对丽莎不要太苛求。”她打破沉默说道。“她非常可爱,非常善良,现在她的处境很困难。”

“玛莎 ,我好像没有对你说过任何责备我的妻子和对她表示不满的话。你为什么老是对我讲这些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起了红斑,不说话了,仿佛她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似的。

“我对你什么也没有说过,而有人已经对你说过了。这使我很难过。”

玛丽亚公爵小姐前额上、脖子上和腮帮子上的红斑变得愈来愈红。她想要说什么,可是又说不出来。安德烈公爵猜到了:小公爵夫人饭后曾经哭过,说她预感到会难产,很害怕,怪自己命不好,抱怨过公公和丈夫。哭完后就睡着了。安德烈公爵可怜起妹妹来。

“玛莎,有一点你要知道,我不能对我的妻子进行任何责备,过去没有责备过,将来也永远不会责备,在对待她的态度上,我也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不管我处于何种环境,将永远如此。但是如果你想知道实情的话……想知道我幸福不幸福的话,那么可以告诉你:不幸福。她幸福吗?也不幸福。为什么这样?我不知道……”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妹妹跟前,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前额。他的美丽的眼睛闪现出不常见的聪明和善良的光芒,但是他没有看着妹妹,而是越过她的头看着黑洞洞的敞开的门。

“咱们去她那里,应当和她告别!或者你一个人先去,把她叫醒,我马上就来。彼得鲁什卡!”他喊仆从。“到这里来,把东西拿走。这个放在座位里,这个放在右边。”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可是她又站住了。

“安德烈,如果你相信,那么你祷告上帝,祈求上帝把你没有感觉到的爱赐予你,上帝会听见你的祷告的。”

“是吗,难道有这回事!”安德烈公爵说。“去吧,玛莎,我马上就来。”

在去妹妹房间的途中,在连接一座房子和另一座房子的回廊里,安德烈公爵碰到了媚笑着的布里安娜小姐,这一天他已是第三次在僻静的过道里与这个热情而天真地微笑着的姑娘相遇了。

“啊!我以为您在自己房间里呢。”她说,不知为什么红着脸和垂着眼帘。

安德烈公爵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他脸上突然露出凶狠的表情。他什么也没有对她说,但是非常轻蔑地看了看她的前额和头发,避开她的目光,弄得这个法国姑娘面红耳赤,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了。当他走到妹妹的房前时,小公爵夫人已经醒了,从敞开的门里传出她一句紧接一句的快活的说话声。她说得很欢,似乎她在长时间地克制自己后,要把在失去的时间里未说的话补说出来一样。

“不,您想想,老伯爵夫人祖博娃一头假发,一口假牙,好像不服老似的……哈,哈,哈,玛丽!”

妻子在别人面前讲祖博娃伯爵夫人的这同一句话和这同一个笑声,安德烈公爵已经听过不下五六次了。他悄悄地进了房间。胖胖的、面色红润的小公爵夫人手里拿着活计,坐在圈椅里不停地说着,逐一回忆彼得堡的往事,甚至回想当时说过的话。安德烈公爵走到跟前,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问她经过一路的颠簸后休息过来没有。她回答了一声,继续讲她的话。

一辆六套马车停在大门口。外面还是漆黑的秋夜。车夫连马车的辕杆都看不清。门口有人在打着灯笼忙碌着。巨大房子的大窗户里亮着灯光。在前厅里聚集着想要同小公爵告别的家仆们;大厅里站着所有的家里人: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布里安娜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小公爵夫人。安德烈公爵被叫到书房去见父亲,老人想单独与他告别。大家都在等他们出来。

当安德烈公爵跨进书房时,老公爵戴着老花镜,穿着白长袍——他除了儿子以外,没有穿着这样的衣服见过别人——坐在桌旁写信。他回头看了一眼。

“就要走吗?”他又低头写起来。

“我是来辞行的。”

“吻这儿,”他伸出腮帮子,“谢谢,谢谢!”

“您因为什么谢我呀?”

“因为你没有耽搁时间,因为你没有守在女人的裙边。把服役放在首位。谢谢,谢谢!”他继续写着,只见墨水从沙沙响的笔尖上飞快地落到纸上。“如果你需要说什么,那就说吧。这两件事可以一起做。”他加了一句。

“关于我媳妇的事 ……我把她留给您照顾,内心深感愧疚……”

“瞎说什么?说需要说的。”

“我媳妇临产时,请您到莫斯科请一位产科医生来……请他在这里照看着 。”

老公爵停住笔,好像没有听明白一样,用严厉的目光盯住儿子。

“我知道,如果造化不成全人的话,谁也帮不了忙。”安德烈公爵说,显然他感到有些发窘。“我赞同一百万人里面只有一个人遭到不幸的说法,但是她和我都胡思乱想。别人对她说了很多,她做梦都梦见,她很害怕。”

“嗯……嗯……”老公爵低声答应,继续写信。“我会这样做的。”

他签上名,突然一下子朝儿子转过身,笑了起来。

“事情很不好,啊?”

“什么事不好,爸爸?”

“老婆!”老公爵简短地和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没有办法的事,孩子,”老公爵说,“她们都是这样的,总不能离婚吧。你别担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你自己也知道。”

他用瘦骨嶙峋的小手抓住儿子的手,摇了摇,用那双似乎能把人看透彻的眼睛迅速朝他直瞪瞪地看了一眼,又发出冷冷的笑声。

儿子叹了一口气,这表明他承认父亲理解他。老人继续用他惯常的快速动作叠信和封信,把火漆、封印和信纸抓起来又放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长得很漂亮!我会一切照办的。你放心。”他一面封信,一面断断续续地说。

安德烈没有说话:父亲理解他,他既感到高兴,又感到不高兴。老人站起身来,把信交给儿子。

“听我说,”他说,“你媳妇的事不必操心:凡是办得到的事,一定办到。现在听着:这封信交给米哈依尔·伊拉里翁诺维奇 。我信中叫他把你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不要让你长期当副官,这是个很坏的差使!你对他说,我记得他并且喜爱他。写信告诉我,他对你怎么样。如果不错,那就干下去。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鲍尔康斯基的儿子决不靠博得宠信而在任何人手下工作。好,现在过来。”

他说得很急促,有时话只说半句就完了,但是儿子习惯了,能听明白。他把儿子带到写字台前,打开盖,拉出抽屉,拿出一本上面写满了又粗又长又扁的字的笔记本。

“当然我会死在你的前头。记住,这是我的回忆录,我死后你就交给皇上。这里还有一张证券和一封信:这是给撰写苏沃洛夫战史的人准备的奖金。把这些交给科学院。这是我的笔记,我死后你留着自己读,可以从中得到一些益处。”

安德烈没有对父亲说,他一定还会活得很久。他知道不需要说这样的话。

“一切照办,爸爸。”他说。

“好了,那就再见吧!”他把手伸给儿子亲吻,拥抱了他。“记住一点,安德烈公爵:假如你被打死了,我这老头子会很悲痛的……”说到这里他出人意料地停住了,接着又突然用刺耳的声音大声说:“要是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鲍尔康斯基的儿子,那么我就会感到……羞耻!”他尖声喊叫道。

“爸爸,这话您可以不对我讲。”儿子微笑着说。

老人不做声了。

“我还想请求您,”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假如我被打死了,假如我生了一个儿子,那么不要让他离开您,像我昨天对您说过的那样,让他在您身边长大……请您这样做。”

“不把孩子交给你媳妇?”老人说着笑了起来。

他们默默地面对面站着。老人灵活的眼睛直视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脸的下部颤动了一下。

“告别完了……走吧!”他突然说。“走吧!”他打开书房的门,生气地大声喊道。

“怎么回事,什么事?”小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看见安德烈公爵出来,又看见身穿白长袍、不戴假发、戴着老花眼镜、生气地大声喊叫的老人探了一下身子,连忙问道。

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

“好吧!”他对妻子说,这一句“好吧”听起来像是冷嘲,仿佛是说:“现在您去干您那无聊的事吧。”

“安德烈,就要走了吗?”小公爵夫人说,她脸色发白,惊恐地望着丈夫。

他拥抱了她。她喊叫了一声,晕倒在他的肩上。

他轻轻地挪开她靠着的肩膀,朝她的脸瞥视了一下,小心地把她扶到圈椅上。

“再见,玛丽。”他低声对妹妹说,拉着她的手和她亲吻,然后快步出了房间。

小公爵夫人在圈椅上半躺着,布里安娜小姐给她揉太阳穴。玛丽亚公爵小姐扶着嫂子,她那双哭肿了的美丽的眼睛一直看着安德烈公爵走出去的门,为他画着十字。从书房里反复传出老人像枪声似的生气地擤鼻涕的声音。等安德烈公爵一出去,书房的门很快敞开了,出现了穿着白长袍的严厉的老人的身影。

“走了吗?这就好了!”他说,生气地看了失去知觉的小公爵夫人一眼,带着责备的意思摇了摇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ucXfLMviNMVCRW9Fi+ypE86fnLpQFnQcMjtjk6EwEu1yqpoRj9tfYEtyhSgPZT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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