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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乡坞

司马府客厅之上,酒筵成列,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温县县令、司马朗兄弟的堂叔司马昌与张汪并肩坐在上席,司马朗兄弟坐在他们的左侧偏席位上。坐在他俩对面的是堂伯、孝敬里里长司马荣和其他司马家族的宗亲故旧。

酒过三巡之后,司马朗举起杯来,敬向司马昌、司马荣、张汪等人,扬声而道:“列位长辈,今日侄儿邀请大家光临鄙府,一则是与大家一叙离别思念之情;二则是奉了家父之命与大家有要事相商,在此恳请列位长辈指点、襄助。”

司马昌酒喝得兴起,突然听得司马朗搬出堂兄司马防前来说事,心中暗知非同小可,当下接了他这一杯敬酒,与司马荣、张汪等惊疑不定地互望了一眼,然后干咳一声,带头向司马朗开口问道:“伯达贤侄有何事相商?你且先道来。”

司马朗放下酒杯,容色一敛,沉吟片刻,朝司马昌缓缓说道:“叔父大人,您身居温县县令之职,近来治下可有什么冗杂难理之事吗?”

“哦?你是问为叔治下有何冗杂难理之事吗?哎呀!这样的事儿,我每天都会碰到一大堆啊!伯达贤侄!我最近头痛得很哪!你有所不知,近来董太师手下的猛将徐荣与关东那边的曹操将军在荥阳汴水展开了一场激战,双方各有胜败,散兵败卒流散开来……”司马昌听他这么一问,顿时被勾起了满腹苦水,忍不住眉头一皱,便当众倾诉起来,“为叔治下的温县城邑之中整日里鸡飞狗跳、民不聊生,要说什么冗杂难理之事,这便是数一数二的一桩儿了。”

“那么,叔父大人是如何为温县百姓化解这一场流民散卒之厄的?”司马懿听了,不由得心头一紧,急忙失声问道。

“唉!为叔的县衙里仅有区区三百余名衙役,又能拿这成千上万的流民散卒奈何?”司马昌脸上一红,黯然道,“为叔能勉力保住这县衙不遭他们抢劫就不错了……”

司马懿素来有慷慨侠烈之情怀,此时见到司马昌身为县令,本应尽其护乡安民之责,却在流民散卒袭来之际显得这般庸懦无能,不禁暗暗撇了撇嘴,一时气血上涌,神情激动,便欲正词肃容侃侃而谈。司马朗早在一旁瞧见他神色不对,急忙从桌几底下伸过手来悄悄掐了他的大腿一把,递个眼色阻止了他。司马懿一愕之际,扭头向大哥看去,却见司马朗已抢在自己前面向叔父司马昌拱手说道:“叔父大人能在这般险境之中竭力周旋而不让衙堂蒙尘,委实已是非常不易——小侄佩服!”

司马昌也不知司马朗这句话究竟是真的在夸赞他,还是在不着痕迹地揶揄他,心里颇为难堪,只得干笑数声,涩涩地答道:“哪里……哪里……愚叔没有保境安民之能,也只得聊尽护衙守堂之责了……”

坐在张汪下首的张春华刚刚放下碗筷,听他这么说,觉得十分好笑,不禁伏在桌几旁边,按住小腹,“扑哧”一声,几乎喷出饭来!

这一下,司马昌虽然仍是强自端坐在上席位处,满脸却都已成了猪肝红。

张汪转过头来,狠狠地盯了张春华一眼,急忙拱手向大家说道:“小女身体不适,失礼之处还请诸位原谅——”然后开口为司马昌遮掩开脱道:“这些流民散卒甚是凶悍无礼,张某在粟邑县令任上,又何尝不是与司马昌大人一样,拿他们无可奈何?唉……抚之则不从,束之则己无此力。司马昌兄还算应措得力,没让他们损了衙堂的威仪——张某那粟邑县衙的大门早被那些流民散卒乘夜劈破了一扇,至今也查不出是何方歹徒如此行凶呐!”

听到张汪为自己这般开脱,司马昌脸上才渐渐恢复了常色,连忙心怀感激地举杯向张汪敬了一杯酒,口中只称“不称当”。

司马懿刚才也险些笑出声来,幸得拼力咬唇忍住,才没有在酒宴上失态。在抑忍之际,他抬脸瞥了张春华一眼,觉得她适才所为一派天真烂漫,不禁暗暗有些欣赏。他自己一向在洛阳府中被父亲管教惯了,从来遵循的都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铭训,其实心里对这一套繁琐的表面功夫很是不以为然。待见到张春华这般敢于流露出真性情来,不自觉地便生了几分亲近之意——但也仅此而已,再浓也浓不到哪里去。

这时,司马朗面色一正,在坐席之上挺起身来,侃侃说道:“叔父和张大叔眼下所遭遇的这般难处,小侄自是清楚的。家父远在京都也十分了解,他派小侄火速赶回温县老家,就是想通过小侄之口转告各位亲戚、故旧、父老,我河内郡西畔与京都洛阳境壤相接,东面邻近成皋、虎牢关,南边又靠大河,而成皋、虎牢关正是关东诸路义军锋芒所指之地,实乃兵家纷争之要冲,难以自安。倘若我等恬然而不知警,日后只怕难免会遭池鱼之殃。在此,小侄恳请诸位未雨绸缪、见机而作,能够防患于未然!”

“建公(司马防字建公)大哥与伯达贤侄所言极是啊!”司马昌和张汪听罢,不禁互视一眼,齐齐点头深深感慨道,“只是,这‘未雨绸缪、见机而作’八字说来容易,落到实处时又当如何举措呢?我等绞尽脑汁,亦是束手无策——总不能将县内所有百姓也变成那流民散卒一般东迁西徙罢?”

司马朗从席位上缓缓站起了身,徐步走到厅堂中央立定,向四方宾客躬身环行一礼之后,方才直起腰来拱手肃然说道:“依家父之见,这保境安民、未雨绸缪的上上之策,莫过于联合诸位亲戚、故旧、父老、乡亲组建护乡坞,让我们自己保护自己!”

他此语一出,全场顿时一片沉寂,静得连一滴水珠掉到地上都听得见声响!

隔了半晌,才见司马昌咳嗽一声,满面凝重之色,缓缓开口而道:“护乡坞这个计策倒是不乏可取之处,只是,愚叔请问伯达贤侄,这护乡坞你准备如何组建呢?会有多少亲族、故旧、乡亲、父老加入这里面来呢?还有,他们能真正抵挡得住那些如狼似虎的散兵流寇吗?”

司马朗听了,并不立刻回答,而是向司马懿瞥了一眼,示了示意,又道:“关于如何组建护乡坞,此番京都临别之前,家父给我们兄弟俩交代得十分清楚。懿弟记性最好,还是让他来复述家父的意见罢!”

司马懿早已会意,也起身离席出列,来到司马朗身旁站定,向诸位亲友行过礼后,方才拱手而道:“家父的意见是,我司马家将免除温县老家所聘佃户今年的全部粮租,由他们每户提供一名青壮男子加入护乡坞队伍之中——这样,算了一下,在温县境内我司马家的佃户共有五千余户,一户出一个青壮坞丁,我们就可以召集到五千余名坞丁了。”

“免除佃户们今年的全部粮租?”身为孝敬里里长的堂伯司马荣一听,不禁大吃一惊,“建公弟可真是大方啊!不过,我司马荣还得靠自己府中那七八百个佃户纳租交粮养活一大家人呐!我司马荣可做不到像他这样豪爽!建公弟在京都当大官,吃的是皇粮国赋,咱们可不能和你们这一家比。”

“伯父大人,那大股大股的流寇、散兵如今已是蜂拥而来,渐渐逼近了家乡。”司马懿神色一凛,正视着坐在他对面的司马荣,肃然言道,“您认为此情此景之下,今年还能像往年一样安安逸逸地坐等那些佃户上门交粮完租吗?流寇散卒蜂拥而至,抢财劫粮,无恶不作——您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他们可都是不问青红皂白乱抢一通的暴徒!”

说着,他又躬身向大家环鞠一礼,语气极为恳切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列位长辈只怕比小侄更懂一些罢?前些年的黄巾妖贼之乱,已让列位长辈吃了一些苦头;眼下董太师和关东诸侯的这一番中原混战,只怕比黄巾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这……”司马荣听完,不由得有些语塞了。但他一想到自己要凭空损失那么多粮租,来组建什么护乡坞,心里就像被割了一大块肉去了一般,终是有些不太乐意。他忍了一阵儿,还是嗫嚅着挤了几句话出来:“呃……呃……这个……仲达贤侄、伯达贤侄啊!一下子就免去这些佃户整整一年的粮租……这也免得太多了……最多让他们年底少交一些粮租就行了……”

司马懿没料到这个堂伯身为乡里长老,居然这般吝啬贪鄙,心头顿时生出一股藐视唾弃之情,脸上也随即现出几分不屑来,当场便又要对他扬声斥责一番。

不料他的大哥司马朗又一次抢在他前头开口了,语气竟是异常的谦恭:“伯父大人……在京都时,家父也料到让各位亲友今年一下捐出全年的粮租来组建护乡坞,确实有些难处……他嘱托小侄转告各位亲友:大家免去了佃户们的全年粮租之后,他愿意拿出自己的八十万铜铢俸禄来补贴大家这半年的粮租收入。”

司马荣、司马昌、张汪等司马氏的亲族乡谊们听了这话,立时都吃了一惊:司马防一家竟能如此不计得失,慷慨解囊以捐助组建护乡坞,当真是公而忘私、难能可贵!既然司马防一家已是带头做出了表率,司马荣、司马昌等其他司马氏的宗族长老们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建公兄和诸位贤侄的拳拳护乡之情,我等实是感同身受了!这护乡坞呐,自然是应当组建的,我等也自会大力支持的,为叔明日回到县衙之后,便将此事作为文告条令定将下来。”司马昌此刻只得站出来如此表态了,他正说之际忽然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而道,“只是,这些临时招集而来的坞丁们无械无技,怎能抵抗那些流寇散卒?”

“叔父大人,您可以将自己衙中那数百名衙役拨出一半,调到咱们这孝敬里的护乡坞中,由他们专门训练教习这些坞丁持械技击之术,如何?”司马朗抬头直视着司马昌,缓声答道,“这也是家父的意思。”

“唉……愚叔那县衙里的差卒们,哪里有那本事去训练教习别人?”司马昌听罢,竟是连连摆手,“只怕愚叔调派他们前来,到时候只会白白浪费了你们的粮食和工夫。”

“叔父大人过虑了。”司马朗冷冷笑道,“您且将他们调拨过来,再明文授予小侄以统辖指挥之权——就算他们真是一群朽木、废物,小侄也定能将他们调教成勇卒锐士!”

“这……这个……”司马昌对司马朗瞧了又瞧,眼神里颇有些不太信任。

“叔父大人莫疑,您有所不知,我大哥曾在家父身边担任过京兆府兵曹属之职,长于行军布阵、技击号令之道。”司马懿在一旁开口说道,“您府衙中的差卒,必会被我大哥调教出来,然后依着大哥的教令,再去训练那些坞丁们的……至于坞丁们所需的兵械,我们一则可以花钱多多购买;二则也可以从散兵流寇手里缴获嘛。”

“仲达贤侄,不是愚叔信不过你大哥。”司马昌蹙紧了眉头,仍是微微摇头,“我府衙中的差卒都是老兵痞子,你们又是文士儒生,哪里镇抚得住哟?”

“原来叔父大人担忧的是这个啊。”司马朗听了,不禁淡淡一笑,“对您府衙中的差卒,对孝敬里的坞丁,贤侄自能请到高人协助严加训练督导,自然亦能镇抚得住。”

“高人?我们河内郡哪里有这样的高人?”司马昌诧异地问道。

司马朗淡淡一笑,转身向门外长呼一声:“牛大伯,请上来罢!”

在堂上诸位宾客惊诧的目光中,一位头戴绿帻、身穿葛袍的红脸老者健步如飞昂然直入,正是司马府老宅的管家——牛德。

只见他在司马朗的示意之下,走到司马朗兄弟俩刚才所坐的酒几前,面色凛然,立掌如刀,呼地一下向着那桌角一劈而下!

嚓的一声脆响,那花梨木制成的酒几一角,竟被他这一掌像切豆腐般劈下了一块,切痕整齐得如同利斧所斫!

司马昌、司马荣、张汪等人见了,立时惊得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他们才嗫嚅言道:“原来牛大爷竟是这等深藏不露的高人……那护乡坞有您这身手来撑持,自然是好办得很咯。” vWIdDv5l4iqLtJ3DXYUNjQUxvLzMRMUCZuVGCHaWsls1ywGkBo8IgVLAkomSBg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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