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1日上午

是日也，我梳洗完毕便出门去，走不了几十步路便闻拉警报声音，但也不管它，我走我的路。路是相当地冷僻，行人也不多，自警团员就马马虎虎让我通过去了。但瞬间紧急警报又响起，接着就是高射炮声音，我的心里不免有些慌张起来。

什么地方有待避所呢？下意识地想跑进一所大商店去躲一下，不料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声，人家铁门就拉拢了。我想：这可是完了呀，还是赶紧奔回家吧。

一路上高射炮声音不绝，我只觉得这个世界是冷落而荒凉的，天空当中像布满了霜。忽地里一声巨响。我身不由主地跑进一家小槽坊里了，在天井中的玻璃棚下站定。一个蓬头妇人似乎露出极厌恶的神气瞪了我一眼，我抱歉地笑说：“外面高射炮厉害，暂时在这里躲一会吧。”她撇嘴不答，只伸手抓了拖鼻涕孩子一把，骂声：“胆小鬼！”自管自地仰天望了。

我趑趄着想出去，只听见那个孩子问妇人道：“妈，那人是谁？”接着便是他娘的一声断喝：“谁又知道她是谁呀，乱世的时候，问也不问一声！”我听了急急跨出大门，觉得世上真有比死更难受的——尴尬的脸孔与冷酷的心。

走着走着我摸进自己住的公寓里了，两腿酸痛得很，再也不想站到走廊里去躲避，只自拣着楼底客厅里的沙发坐下。沙发的前面有一排彩色玻璃窗子，我想那也是很危险的，然而疲倦只想休息，也就更管不了许多。过了片刻，有几个异国的防空救护队员也来休息了，他们身上都挂着许多救伤的药品；再过片刻，有几个异国的女人也来到这里，正想在我旁边的长沙发里坐下时，那几个救护队员便喊：“请到里面去呀，这里靠近玻璃窗。”于是她们就笑谢一声进去了，那些救护队员也自散开，连瞧都不曾瞧我一眼。

一排彩色的玻璃闪耀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瞧见自己流血了，孤独地。在最紧张的刹那，生与死只在转瞬间，而人们还是牢记着你与我、他国人民与本国同胞的不同，真可谓偏执之至了。不幸我们生在这个弱国，人家瞧不起咱们，同胞又是够自私自利的，则在危急时除了听天由命外，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指望？

11月11日上午是过去了——我的心上受了伤。

（原载1945年1月1日《天地》第15、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