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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夏录

据说夏天是宜于睡觉的,然而我不。清晨的凉爽空气从窗口透进来,我便不忍再恋床了。于是悄悄地起身,披上蓝条子浴衣,趿着软皮拖鞋出来。啊!天空是这样高高的,有稀薄的云,丝丝忽忽,飘得人心绪不定。

我住在公寓楼下的房间里,窗前有一条甬道,两旁栽着绿荫荫的树。这些树也会开花,有红有白,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想查植物教科书。很可惜的,孩子们为了要撷取花朵,常把树枝硬拖下去,攀折、践踏,把它们弄得凌乱了。公寓里佣人则是专营副业,有的开小吃食铺,卖面卖蛋炒饭,有的整天到晚往外跑,不知在干些甚营生,总而言之,没有人管打扫等杂务就是了。

我悄悄沿着甬道走,阒无声息,不敢惊动人们的好梦。我知道这里的芳邻都是惯过夜生活的,不论春夏秋冬,总是在黄昏后打扮、叉麻将、跳舞,或者干些男男女女的事。我不能想象,在汗流遍体的夏夜,两个人不顾气味紧粘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在早晨,是他们倦极而卧的时候了,我不愿惊醒他们——一个也不愿,怕扰乱这空气的冷清。

渐渐地,东方有了曙光,人声似乎也渐渐大起来了。我想起今天必须做的事,还是回房梳洗吧,但总觉得有一桩心事未了似的,一时想不出,继而就恍惚了,原来这甬道之旁充满了垃圾。我不愿轻易喊佣人来扫,一则怕着他们勉强的样子,二则不愿自己心中的一缕甜美消失得太快,同这种蠢人一交口,什么都完了;于是偷偷地我取了他们的扫帚,把落叶碎纸瓜皮等都拨在一起,聚成堆,然后溜回自己的房间里濯手去了。有几次梳洗完毕,瞧着时间还早,我不忍遽出去,只站在窗前流盼远景;直至太阳真的晒下来了,桌上满是红光,只得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坐上三轮车而去。

说起坐车,入夏以来我总是乘坐三轮车的。因为电车太挤,而且门前没有站,下车时也不见得马上就是目的地,两头得跑路,未免不高兴。黄包车则又是自己坐得高高的,瞧着人家汗流浃背在舍命拉跑,实在看着心有不忍。即使撇开人道主义不讲,黄包车夫在大热天边跑边喘气,后来眼看着一步懒一步了,大热太阳正对面晒着也不好受,何况这些小三子之流又常爱使牛性子,不是在四岔路口一放不肯再往前走,便是甫抵弄堂口便把车子用力一摔说:“到了,下去吧!”那时就是你存心多给钱也难以出口,结果不是大骂一场,便是忍气吞声了事,想来想去还是坐三轮车上算。

双人座的三轮车以及有一种单人三轮车都是车夫在前踏的。有一次车夫对我撒了一个屁,有一个车夫的裤腰破了,使我不禁起了恶心。从此我就专拣单人座位在前面的小车坐,则他在后面如何挥汗踏着的样我可以瞧不见,而且车身低,当它载着我在地面上如飞溜过时,仿佛一切高耸的建筑物都在云朵中飘动,两旁的树木萧萧然,路如弓形的桥,灰扑扑的,略带青色,似乎瞧不见尘埃,但却有些迷迷糊糊的。

我匆匆地办完了事,马上便回家了。夏天不宜于访友,也不盼望朋友来访。在会客厅里,男人穿了长裤西装,女人旗衫烫得顶挺括的,即使有电扇也受不了,何况现在又是不准使用的,于是男的小心地挥着某某名人书写并画的大折扇,女的只把纤巧精小的檀香扇子掩口微笑,外观虽都还不错,里衣不一会就都给汗湿透了。多苦啊!我是只想脱尽了衣服只披上一件蓝条子绸制的浴衣,假如有客人,便适宜于随便谈谈,男的假如是兄弟或丈夫,也不妨让他们穿着汗背心短裤,大家最好说的是笑话,晚间则轮流讲鬼故事,大可避暑消夏。

但是我只有一个人住着,因此我便默默地。午饭我总不想吃,只吃些西瓜,或是汽水,或是冰淇淋。有时候我忽然想到营养方面去,就叫公寓里厨子做碗青菜番茄汤,略加几丝牛肉或是虾米。吃过午饭,也不睡午觉,只把帘子统统放下来,房间里呈暗绿色,我独自铺了条草席坐在地板上,在房子正中央,瞑目端坐,像老僧入定,便觉身心清凉起来,可以不挥扇了。即使要扇也应摇得轻而且缓,我顶不赞成起劲挥扇,又吃力,有时反而更加热燥,终于手臂也酸起来了。

我静坐着,有时也颇多诗意的幻想。但是我不愿即写,夏天写文章是辛苦的,而且自己相信一定写不好。我只是想着,不久就忘了,虽有些可惜,但亦始终听它去。我不想钱,不想爱,夏天只是一个人的,静而悠闲,到了秋冬再为生活而劳作吧!

朋友介绍我看《孤星泪》,我买了本,放在书桌上,隔天替它拭去灰尘,但却始终不翻阅。夏天只宜读短的散文,普通小说已嫌腻烦,更何况是长篇外国文的?留待秋凉后再说吧,傍晚浴后我坐靠窗的沙发上,觉得外面太嘈杂,仿佛天空也给嚷得混乱了。云霞淡星与落日凑在一起,压得低低的,就像在头顶,我不愿让日光与它们再接触。于是垂下花网巾的长窗帘,我只随手拿起本诗集来低吟,自己听自己的声音,觉得念王渔洋的《秦淮杂诗》时像正旦,念杜甫的《秋兴八首》时像老生。

晚饭时我颇希望有人来谈谈,但结果常不能如意,也绝不去邀约人家。独自吃完了晚饭,汗又流出来了,就用滚烫的热水揩了上下身,换套薄纺绸绣花睡衣裤,绣的是累累结实的紫胡桃,我常站立在穿衣镜前自己端详着,颇引起食欲。可惜附近没有新鲜的水果买,有时我颇想起外婆家的水蜜桃,刚从山上采来,毛茸茸的一层薄皮紧包着绿油油的桃肉,险些儿捏出一股水汁来,甜而鲜美的奉化土产呀。有时我也想到木莲子结的凉食,乡下人不会讲究,用大木桶盛着,各人拿小洋盆舀来喝,加上黄糖水及薄荷汁,每当我凑到唇边时外婆总要再替我放上一把洋白糖,那是特别的待遇,因为我是她们最宠爱的小宝贝哩!

现在一切亲爱的人都远了,甚至于虐待过我的人也离开,世界上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我不敢想起,当午夜空袭警报鸣起来的刹那,觉得生命财产以及著作一切都要完结了,没有人听我一句遗言,死得多空虚。几个人同死虽也不能互相分担些肉体上的痛苦,但在精神上总该有帮助的,你瞧着我,我瞧着你,轰的一声,大家跟着炸弹开花了,也罢!——然而这房间里再也找不出别人,四周灯光全熄了,漆黑一片,无底的恐怖哪!

幸而,我们公寓里有个宁波仆欧,他是专值警报班的,天热睡在后天井中,鸣声一起他便得赶紧爬起来,一面嘴里喃喃骂,骂的都是顶下流的宁波土话,使我如归乡里,如依亲邻,觉得就是马上给炸死也可魂魄有傍靠了,我的心于是安定下来。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在我的附近存在着啊!

(原载1944年9月1日《天地》第12期) H9Nbc7vn+ooiIBysI6mI2f/LE/f6qNlOceaxlUTFLlAqmUP6jhEOb+OQlcObRU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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