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女像陈列所

前言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是没有女朋友的。原因是女朋友们太把我看得好了,说的话,给出的主意,对我都没有用。至于我对她们呢?虽自以为在有些地方是懂得的,但也不敢怎么样,得罪了同性,她们可绝不会饶恕你。

我很痛苦。我也希望有几个亲亲热热的女伴,大家可以手拉手儿说着知心话。但是我仔细留意了这些时,竟不曾发现一个,便连自己的母亲也不是,我不禁怅然而返了。关在楼下的小室里,前后拉紧了窗帘,黑洞洞的,我追忆着这些人,觉得声音笑貌都如在目前,就是触不着她们的灵魂。我茫然站在室中央,瞧见她们都搔首弄姿的,东边角落里有几个,西边角落里有几个,南北各隅无不是她们,整个的房间都给她们占满了,像女像陈列所——好,就让我来拍个照吧。

咭咭呱呱的二房东太太

第一个使我瞧着吃惊的,就是侧着张瘦削的淡黄脸孔、下巴尖尖的二房东太太。假如她闭目装睡在旁边,我倒觉得她有些可怜儿;只不过她的细眯眼睛一张开,就变成三角形,恶狠狠地爱瞪人了,我看着实在有些心悸。而且她还找人讲话哩,先是轻声冷笑,随即声势汹汹地责问道:“林太太,我要跟你说一件事哩,昨夜你们是什么时候关灯的?现在电灯有限制,用多了要剪电线,你总也知道吧。那时候也不会单晦气我们二房东,所有的房客统统一样,哼,大家都活不成了。”

“但是昨夜实在是……”那个叫作林太太的嗫嚅着想回答。

“还有,”她的鼻孔里再哼一声,三角眼死瞪她一下,于是打断她的话。“水费也涨价了,你们楼下的抽水马桶,可不能一天到晚咕咚咚地净抽水。再说娘姨们撒泡尿也会有什么妨碍吧?我是早关照下人过的,在旁边挂干净毛巾儿,尿撒完了只一揩,落得省些草纸,马桶里也干干净净省得抽水。”一面说,一面跑到楼梯头想回房去了,却又感到不尽兴似的再进厨房去高声嘀咕:“我做二房东也算是天地良心,马马虎虎的了,人家哪个不是一天到晚看火表、查自来水龙头的呢?横竖男人不争气,我也犯不着给他省什么钱。不过做房客的自己总也得识相些儿呀。”

林太太听见有些不快活,但却也并不生她气,因为这几年来她已经听得惯了。她只轻轻地把房门关紧些,不要吵醒林先生。她知道那位三角眼的太太也很可怜,昨夜她丈夫定又没有回来,不知怎的,他总爱在外边胡闹,常常整夜不归。她在上半夜也许是恨他,下半夜便着实想他担心他了,于是悄悄起床来暗中靠窗瞧。夜是静悄悄的,她没有瞧见人,只有一线晕黄色灯光斜射在双掩的石库门上,那是从楼下房间里黑布防空窗帘缝溜出来的,她在前楼望下去正瞧得见。是林先生老早回来了在看书哪,林太太只千依百顺陪着他在灯下补袜子,也不替她做二房东的想想剪电线的麻烦,怎的不令人恼怒呢?

有时候她也恨自己的孩子太不争气。林家的孩子瞧见林先生回来了,跳着笑着喊爸爸,一面急急跟了进去,当然有的吃。她的孩子也进去了,她虽然在后面喊着叫他快回来,但是却也不期而然地看看林太太怎样处置。假如她分给这个孩子不少的东西,她便笑嘻嘻说:“林先生回来得早!”假如没有给或者给得不够多,她便怒吼着跨进去将孩子一把抓出来骂骂,“谁叫你闯进人家的房间里去的?虽然这屋子是我们自己的哩,但是人家赖着不走也没法。——唉,林先生,你回来了倒好,我正想问你呢,这里有一个亲戚要来住了,你们的房子究竟找到了没有?”这时候林先生自然是苦笑一下,于是无可奈何地回答:“现在找房子可是不容易。”她立刻便把嘴一撇讥笑道:“找房子是不会不容易的,就不过花些钱,你林先生只要拿出三五十万来,马上就可以自己顶一幢了,也省得挤在客堂里局促。”

她的女佣听不过,就不免替林太太表示同情起来,常常在背后切切擦擦说她:“怪不得我们少爷不欢喜她哩,连我们外边人听着也讨厌。”林太太摆手叫她快别言语,女佣默然了,只见甬道门旁徐徐转过张瘦削的淡黄脸来,下巴尖得像锥子快要刺死人了,眼睛恶狠狠盯着女佣冷笑道:“叫你洗衣服已经洗完了么?就再擦一次地板也不会太清洁呀,倒有工夫跟人家瞎嚼蛆。”女佣咕嘟着嘴说:“地板早擦过了,衣服先涂些肥皂给它熬一下,慢慢地再洗清不迟。”她不禁踉跄上前几乎要推她道:“我叫你去洗你敢推三阻四的不去?究竟听了谁的指使呀?同那人要好就到那人家做去。”她知道即使马上辞歇了女佣,林家也不敢收留她的,她说着有威风,他们都得害怕她。

为了这点以任意磨折人为威风的心理,她几乎牺牲了自己的快乐。她整日苦恼地想着怎样才能使女佣不得空儿,不能同林太太说句话,甚至于连点头招呼笑一笑都不可以。她又计划着如何关了火表使林先生在黄昏时瞧不见书上的字,即使他情愿多付电费了也不可以。即使绝不会超过电力限制也不可以,她的目的只要使人家不舒服——人家不舒服了,她即使也不舒服,总可以吐一些气。

她气呼呼地把一切人的不是处统统告诉给丈夫听,恨不得丈夫听了就不问情由地跑下楼去同别人家闹个尽兴才好。但是她丈夫总不作声,样子似乎很厌烦。她恨恨地觉得丈夫难道也存心偏着林太太或女佣吗?想了又想总不免说出口来,丈夫闷声不响地披上外衣走了,她感到委屈,一个受委屈的女人是更加需要在别的女人头上找发泄的。

但是没有人同情她,甚至于她自己的孩子。

幸而有一个远亲来了,她想到打牌,到外面再去邀了一个人来,又拉林太太做搭子。这时候女佣也似乎殷勤听话起来了,孩子们有人给他吃东西,没人给他吃东西都不管,她只专心一意地等着牌。她的眼睛直瞪着,只是不可怕,手指轻轻拨弄自己的尖下巴。假如这只紧要的牌真个到手了,她就立刻长长地舒口气,眼睛细眯起来,忘记了抽水马桶与电灯光节省,只叫女佣快绞毛巾来。林太太瞧她一面笑着一面连擦额上的汗,嘴里咭咭呱呱说个不休,便觉得这才像个亲切的邻居样子,不是平日般惹人咒诅的二房东太太了

(原载1944年8月10日《小天地》第1期) n1xeS9PWGoyl1avxH+uo5dHq+Th2p/0jbkEh7hk6g7w/RSZsarXcBfmzJGWFZO96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