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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阿尔贝蒂娜来访。圣卢的几位朋友可能跟富家女子结婚。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在帕尔马王妃面前的风趣。对德·夏吕斯先生的奇特拜访。我对他的性格越来越不理解。公爵夫人的红鞋。

这只是秋天的一个周日,我刚获得重生,我面前的生活完整无缺,因为天气暖和了好几天之后,今天早上寒雾蒙蒙,到将近中午时才散去。然而,天气的变化足以重新创造世界和我们自己。过去,每当风吹到我壁炉里时,我听到风在击打壁炉前的挡板,心里十分激动,如同听到c小调交响乐 起首部分琴弓奏出的著名音调,这击打声是一种神秘的命运无法抗拒的召唤。自然界任何可见的变化,都给我们提供一种类似的变化,使我们和谐的欲望能适应万物的新模式。在我醒来之后,薄雾不是把我变成天气晴朗时有离心力只想出去的人,而是立刻使我只想闭门不出,待在炉边,与人同床共眠,如同怕冷的亚当,在寻找深居简出的夏娃 ,不过是在这不同的世界之中。

一边是乡村清晨温柔的灰色,一边是一杯巧克力饮料的滋味,我在这两者之间把我的肉体、精神和道德的生活保持得别具一格,跟我大约一年前在东锡埃尔所过的那种生活相仿,这种生活以一座狭长而又光秃的山丘为纹章——这山丘在看不到时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在我心里产生阵阵愉悦,跟其他愉悦截然不同,无法跟一些朋友诉说,因为这种愉悦跟我可以叙述的事情不同,主要是由相互交织在一起的丰富印象,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我加以组织并赋予其特点。从这个角度来看,今天的晨雾使我进入的这个新世界,是我已经熟悉的世界(它因此更加真实),但在一段时间里被我遗忘(它因此显得新奇)。我可以观看记忆中呈现薄雾的几个画面,尤其是几幅《东锡埃尔的早晨》,可能是在军营的第一天,可能是在另外一次,在一座邻近的城堡,圣卢曾带我去那里度过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黎明时在重新上床睡觉之前,我把窗帘微微拉开,从窗口望出去,看到第一幅画上有个骑兵,第二幅画上(在池塘和树林狭窄的分界线上,其他部分均被液体般柔和而又一成不变的薄雾遮盖)有个马车夫,正在把一条皮带擦亮,这两个人在我看来如同罕见的人物,肉眼依稀可见,而眼睛必须适应一幅被抹去的壁画上出现的朦胧而又神秘的半明半暗。

今天,我是在床上回忆这些往事,因为我重新躺下,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我乘我父母已前往贡布雷,并要在那里待几天,想在今天晚上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去看一出短剧。等他们回来之后,我也许不敢如此行事;我母亲对我已故的外婆极其尊敬,认为对她的悼念可以不拘形式,但要真心诚意;她不会禁止我出去看戏,但心里却并不赞成。她在贡布雷却恰恰相反,如果问她,她不会用令人伤心的话来回答我:“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已是大人,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是责备自己让我独自留在巴黎,并根据她的忧伤来看待我的忧伤,她会希望我消除忧伤,去参加她自己不会去参加的娱乐活动,并确信我外婆首先会考虑我的健康状况和心理平衡,如果她在世也会劝我去参加。

从早上起已点燃新的暖气设备。这设备响声难听,不时发出打嗝般的声音,跟我对东锡埃尔的回忆毫不相干。但是,这声音如在今天下午长时间跟这些回忆在我心中相聚,就会在两者之间产生一种亲和力,如同我每当听不惯这种声音时,就会再次听到暖气设备的声音,并使我想起这些回忆。

家里只有弗朗索瓦丝一人。灰蒙蒙的亮光如同细雨般洒落下来,不断编织一张张透明的网,周日的散步者走在网里犹如涂上银色。我把《费加罗报》扔到脚下,我给报馆寄了一篇文章之后,每天都要让人给我买一份报纸,一天也不缺,但文章并未在报上刊登;虽然没有阳光,但我根据强烈的亮光得知,这时还只是下午三四点钟。罗纱窗帘轻薄、不牢,但在天气晴好时决不会这样,这时既像蜻蜓翅膀那样柔软,又像威尼斯的玻璃那样易碎。这个周日我独自待在家里十分难受,因为我上午叫人把一封信给德·斯泰马里亚小姐送去。罗贝尔·德·圣卢在他母亲的帮助下,在几次痛苦的尝试失败之后,终于跟他情妇一刀两断,并在此后被派往摩洛哥,以便忘却他已有一段时间不再爱恋的女人,他给我写了封信,是昨天收到的,他告诉我即将回法国休假,但时间很短。他来巴黎只是短暂逗留(他家人显然怕他跟拉结旧情复燃),他为了表示想到我,就跟我说他在丹吉尔 遇到德·斯泰马里亚小姐或者不如说是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因为她已于结婚三个月后离婚。罗贝尔想起我在巴尔贝克时跟他说的话,就以我的名义请求跟这位少妇约会。她对他回答说,她将很高兴跟我在巴黎共进晚餐,她在返回布列塔尼之前会路过巴黎。他叫我赶快给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写信,因为她肯定已到巴黎。圣卢的来信并未使我感到惊讶,虽说在外婆患病之后我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因为他指责我背信弃义、出卖朋友。我当时对发生的事情十分清楚。拉结喜欢把他刺激得妒火中烧——她也有对我不满的理由,但无关紧要——她让情夫相信,我在暗中策划,想在罗贝尔不在巴黎时跟她发生关系。也许他仍然相信真有此事,但他现在不再喜欢她,因此这事是真是假对他来说已变得无关紧要,只有我们的友谊依然存在。有一次我见到他,想跟他谈谈他对我的指责,他只是微微一笑,显得随和而又温柔,这说明他似乎在道歉,并随即改变话题。这倒不是因为他以后不会跟拉结时而在巴黎见面。有些人在我们的生活中曾起过十分重要的作用,他们突然并完全退出我们的生活,是十分罕见的事。他们会不时回到我们的生活之中(因此有些人会认为是旧情复燃),然后才永远离去。圣卢跟拉结分手之后,很快就不再感到十分痛苦,因为他女友不断问他要钱,使他感到欣慰。嫉妒使爱情延长,但包含的内容不会大大多于想象的其他形式。只要你在出去旅行时带走三四个会在旅途中丢失的图像(老桥 上的百合花和银莲花,薄雾中的波斯式教堂,等等),行李箱就已装满。你跟一个情妇分手后,在把她有所遗忘之前,总希望她不要被你想到的三四个可能的情夫包养,就是说你对这些人嫉妒:你没想到的人全都无足轻重。然而,已跟你分手的情妇经常来要钱,不能使你对她的生活了解得一清二楚,如同体温表上的高温,并不能使你完全了解病情。但是,体温表至少表明她病了,而问你要钱则提供一种推测,当然是模糊不清的推测,那就是被你抛弃或将你抛弃的女人想必并未找到有钱的保护人。因此,她每次来要钱,都会受到愉快的接待,这愉悦是因嫉妒者的痛苦暂时消除而产生,接着就立刻把钱寄出,因为你希望她一无所缺,独缺情夫(缺少你想象中的三个情夫之一),在此期间,你的情绪会有所稳定,并在获悉你继承人的名字时不至于昏倒。有几次,拉结在晚上姗姗来迟,就请求旧情人准许她睡在身边,直至第二天早晨。这使罗贝尔感到十分温馨,因为他只要看到,即使他在床上独自占据一大半地方,也丝毫不会影响她睡觉,就会想起他们毕竟亲密无间地一起生活过。他知道,她躺在他身旁,比在其他地方都要舒服——即使在旅馆里——犹如在以前住过的房间里,你有自己的习惯,会睡得更加甜美。他感到,他即使因失眠或考虑工作而辗转反侧,他的肩膀和双腿乃至全身,在她看来如同日用品,不会有不舒服的感觉,看到后只会昏昏欲睡。

回首往事,我因罗贝尔的来信而感到局促不安,因为我在字里行间看出他不敢写得一清二楚的话:“你可以在包房里请她吃饭。”他对我说。“她是个迷人的少妇,性格风趣,你们会相处融洽,我可以未卜先知,你一定会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我父母要到周末才回来,是在星期六或星期天,等他们回来之后,我必须每天在家里吃晚饭,因此我立刻给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写信,约她在星期五以前见面,哪一天由她来定。她给我回了话,说今晚将近八点时我会收到一封信。要是下午有人来看我,我很快就会等到这一时刻。如果有人闲聊,时间的长短就无法衡量,甚至无法看出,而且会突然消失,当你重又注视这灵活而又消逝的时间时,它已离从你手中逃脱的地点十分遥远。但是,如果我们独自待着,挂念会随着单调而频繁的滴答声,把这时期待的遥远时刻带到我们面前,每分钟都在分隔或者不如说是在增加这几个小时的时间,而跟朋友待在一起,我们就不会去数这些分钟。今天下午,我的欲望不断重现,就同几天后我跟德·斯泰马里亚夫人一起品尝的巨大乐趣进行比较,下午的时间我将独自度过,因此感到十分空虚和忧伤。

有时,我听到电梯上升的声音,但接着又传来另一个声音,并非是我期待的声音,即电梯在我这层楼停下的声音,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即电梯继续往上面几层楼上升的声音,这声音在我等待一次来访时往往表示电梯离开我这层楼,因此到后来,即使没有任何人来看我,仍使我感到是一种痛苦的声音,仿佛是在宣布将我抛弃。这灰蒙蒙的白天疲乏而又顺从,还要在好几个小时里忙于自远古以来一直在做的工作,编织着它那珠色的花边,而我在伤心地想,我即将跟她单独待在一起,但她对我的了解,跟对一个女工的了解相仿,女工为看得更加清楚,就坐在窗边干活,对房间里待着的人毫不关心。突然间,我并未听到门铃声,却见弗朗索瓦丝开门把阿尔贝蒂娜带了进来,她默默地微笑着,脸胖乎乎的,体态丰腴,而在巴尔贝克度过的时日,准备让我继续这种生活,就来到我的面前,虽说我其后并未重返巴尔贝克。每当我们再次见到一个人,但我们跟此人的关系——不管如何微不足道——却已发生变化,也许就像两个时代碰在一起。要做到这点,并不需要以前的情妇像女友那样来看望我们,只需要我们在过某种生活的日子里认识的一个人来巴黎拜访我们,即使这种生活已经结束,而且仅仅在一星期前结束。阿尔贝蒂娜脸上的每个笑容以及每个询问和尴尬表情,都能使我看出如下问题:“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怎样?还有舞蹈教师?还有糕点铺老板?”她坐下后,她的背部仿佛在说:“天哪!这儿又没有悬崖,您能不能让我坐在您的身边,我在巴尔贝克时会这样坐?”她如同魔术师,给了我一面能照出时间的镜子。她在这方面就像有些人,这些人我们很少见到,但过去曾跟我们亲密无间地一起生活。不过跟阿尔贝蒂娜在一起时,此外还有其他许多事情。当然啰,在巴尔贝克时,我们每天都会相遇,即使如此,我看到她时也会感到意外,因为她每天都有变化。而现在,我们却几乎无法认出她。她脸上笼罩的粉红雾气已经散去,脸部轮廓像雕像般凸现。她有了另一张脸,或者不如说她终于有了一张脸;她身体长高了。她以前的躯壳可说已荡然无存,而在巴尔贝克时,却几乎无法看出她未来的体貌。

阿尔贝蒂娜这次回巴黎的时间要早于往年。通常她要到春天才来,再加上几个星期以来,我因暴风雨摧残今年初开的花卉而感到烦恼,因此,我在喜悦之中,并未把阿尔贝蒂娜的回归跟春光明媚的季节的来临区分开来。只要有人对我说她在巴黎,来看过我,我就再次把她看作海边玫瑰。我不大清楚,当时是对巴尔贝克的向往还是对她的欲望在左右着我,也许对她的欲望本身就是占有巴尔贝克的一种形式,这形式懒散、松懈,并不完整,犹如占有一件具体事物,在一座城市居住,就等于在精神上将其占有。另外,即使作为具体事物,如果她在我想象中不是在大海前摇晃,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身旁,她在我眼里往往是一朵可怜的玫瑰,我情愿闭上眼睛,不再看到花瓣上某个瑕疵,并觉得自己在海滩上呼吸。

我在此可以这样说,虽说我当时并不知道到后来才发生的事情。当然,明智的做法是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女人,而不是献给邮票、古老的鼻烟盒乃至绘画和雕塑。不过,收集其他物品的实例提醒我们要更换,女人不要只有一个,而要有许多。这些美妙的混合物,由一个少女制成,使用的是一片海滩,教堂里一尊雕像的发辫,一幅铜版画,以及使我们喜爱这些事物的任何东西,每当她进来时,就如同一幅迷人的画,但这些混合物并非十分稳定。你如果始终跟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你以后就不会再看到曾使你喜欢她的任何东西;当然,两人分手之后,嫉妒可能会使他们破镜重圆。如果在长期共同生活之后,我最终只是把阿尔贝蒂娜看作普通的女人,那么,只要她跟她在巴尔贝克喜欢的一个男子私通,也许就会使海滩和汹涌的波涛跟她融为一体。只是这第二种混合物不会使我们赏心悦目,只会使我们悲痛欲绝。我们不会希望,奇迹的重现以如此危险的形式出现。我这是在提前叙说几年后发生的事。我在此只应表示遗憾,遗憾的是我不够明智,未能像别人拥有小型望远镜那样,拥有我收集到的那些女人,这种望远镜在橱窗里并不多见,总有一个位子空着,以便新的更为罕见的望远镜能陈列出来。

今年,她跟往年度假的习惯不同,直接来自巴尔贝克,而且待在那里的时间比往年短得多。我已有很长时间没看到她。我不知道她在巴黎交往的那些人尊姓大名,因此对她来看我以前的那段时间的情况一无所知。而那段时间往往相当漫长。另外,阿尔贝蒂娜在有一天突然出现,她像玫瑰花那样无声无息的来访,使我对她在那段时间里的所作所为知之甚少,她所做之事,也就沉浸在她那模糊不清的生活之中,而我的眼睛也并未设法去加以识别。

但这一次,有些迹象似乎表明,她生活中想必出现了新的情况。但也许从这些迹象中只须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在阿尔贝蒂娜这种年龄,人很快就会发生变化。例如,她显得更加聪明,我跟她谈起她在那天非要别人接受她的看法,让索福克勒斯写出“我亲爱的拉辛”,她首先由衷地笑了起来。“是安德蕾说得对,我当时真蠢,”她说道,“索福克勒斯应该写‘先生’。”我对她回答说,安德蕾说的“先生”和“亲爱的先生”,跟她说的“我亲爱的拉辛”以及吉泽尔说的“我亲爱的朋友”一样可笑,其实,真正愚蠢的是要让索福克勒斯给拉辛写信的命题教师。我说这话,阿尔贝蒂娜就听不懂了。她看不出这题目蠢在何处;她的智力有所提高,但并未完全开发出来。她身上有着更加吸引人的新事物;我感到,刚在我床边坐下的姑娘,跟以前一样漂亮,但已有所变化。她的目光和容貌表现出往常的任性,但前额有某种变化,说明有所收敛,仿佛我曾在巴尔贝克碰壁的那种抗拒已被消除,那是在遥远的一天晚上,我们组成匹配的一对,但跟今天下午这一对恰恰相反,因为当时是她躺着,而我坐在床边。我想要知道却又不敢,那就是她现在是否会让我抱吻,每当她站起来要走,我就请她再待一会儿。要做到这点并非易如反掌,因为她虽说无事要干(否则她就会急忙离开),却是守时之人,再说对我也不大亲热,似乎不喜欢跟我做伴。不过,每次看表之后,她都在我的请求下重新坐下,这样,她跟我一起待了好几个小时,但我并未对她提出任何要求;我跟她说的话和我在前几个小时对她说的话相仿,但跟我想做和希望做的事却毫不相关,总是跟两条平行线那样无法相交。任何事都不像欲望那样口是心非。时间紧迫,但我们仿佛想赢得时间,就谈论跟我们关心的事毫无关系的话题。我们谈着,而我们想要说出的话,也许已经用一个手势表示出来,甚至认为,要得到现时的乐趣,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即看看作出这手势后对方会有什么反应,不说一句话,没有得到对方的同意,我们就不会做出这手势。当然,我丝毫也不喜欢阿尔贝蒂娜:她是由外面的薄雾产生,只能满足新的季节在我心中唤起的假想欲望,这种欲望介于两种欲望之间,一种是烹饪术能满足的欲望,另一种是巨型雕塑的欲望,因为这欲望使我想把一个暖和的异物跟我的肉体融合在一起,同时又希望我躺着的身体在某一点上跟另一身体相接触,如同夏娃勉强用双脚触及亚当的髋部,她的身体跟亚当的身体几乎垂直,在巴尔贝克大教堂 里的浅浮雕上就是如此,如同古时的一个中楣,典雅而又安详地表现出创造女人的情景 ;上帝在浮雕上到处有两个小天使跟随,如同两个大臣伴随其后,这小天使——如同夏天盘旋天空的飞鸟,突然遇到冬天降临,但得以生存下来——可以看出是赫库兰尼姆 的爱神,十三世纪中叶依然活着,在整个门廊正面进行最后的飞行,虽说疲惫不堪,却不乏我们可以期待的优雅。

然而,这种乐趣,在满足我欲望的同时,却不会使我摆脱遐想,而我也会乐于在其他任何漂亮女子中寻找这种乐趣,如果有人问我——在这没完没了的闲谈中,我没有对阿尔贝蒂娜说出的只有我心里想的事情——我对她可能会顺从我的乐观假设有何根据,我也许会回答说,我做出这种假设,是因为(在已被忘却的阿尔贝蒂娜的说话特点又为我勾画出她个性的轮廓时)出现的某些词不属于她的语汇,至少从她现在赋予这些词的意义来看是这样。譬如她对我说埃尔斯蒂尔愚蠢,而我则大声表示反对。

“您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她微笑着回答道,“我的意思是说他在当时的情况下愚蠢,但我十分清楚,他是个杰出人士。”

同样,为说明枫丹白露高尔夫球场 优雅,她就说:

“这是一种选择。”

她谈到我进行的一场决斗,并谈起我的两个证人:“这是精心挑选的证人 。”她看着我的脸,承认她喜欢看到我“蓄小胡子”。她甚至说出这样的话,这时我看来把握很大,我可以发誓,这话她去年还不会说,那就是她自从见到吉泽尔之后,已过了“一段时间”。这并非因为我在巴尔贝克时她还没有掌握这一套上台面的词语,使人一听就知道她家庭富裕,这种词语,母亲会逐年传给女儿,就像女儿渐渐长大成人时,她会在重大节日把自己的首饰送给女儿。大家感到,阿尔贝蒂娜已不是小女孩,因为有一天,一个陌生女人送给她一件礼物,她在感谢时回答道:“真不好意思。”邦唐夫人不由看了看丈夫,后者回答道:

“当然啰,她快十四岁了。” 阿尔贝蒂娜已像大人,更加明显的表现是她在谈论一个化妆拙劣的少女时所说的话:“她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连她是否漂亮也看不出来。”总之,她虽说仍是少女,却已显示出她这种环境和阶层的妇女的姿态,看到有人做鬼脸就会说:“我不能看到这个人,因为我也想做鬼脸。”如果有人喜欢模仿,她就说:“您模仿她,最可笑的是您跟她相像。”这些话都取自社会的宝库。但是,恰恰是阿尔贝蒂娜所处的环境,在我看来无法使她达到“出色”的程度,就是我父亲在听到有人对他称赞一个他还不熟悉的同事后所说的那种“出色”:“看来他十分出色。”“选择”,即使是说高尔夫球场,在我看来也跟西莫内家毫不相干,如同这“选择”前面加上“自然”二字,跟比达尔文的著作早几百年的一篇文章毫不相干一样 。“一段时间”在我看来征兆更佳。最后,我觉得心烦意乱已十分明显,这种心烦虽说我从未有过,却使我能产生种种希望,这时,阿尔贝蒂娜得意地对我说,仿佛她的看法并非无足轻重:

“我看,这是最好的结果……我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而且优雅。”

这话十分新颖,显然像一块冲积地,使人猜出河流在过去陌生的土地上会有随心所欲的曲曲弯弯,我见阿尔贝蒂娜说出“我看”二字,就立刻把她拉到近前,听到她说“我认为”三字,则让她在我床边坐下。

文化程度不高的女子,有时会嫁给知识渊博的男子,会在嫁妆中得到这样的词语。她们在新婚之夜后发生变化,不久后出门拜访,跟以前的女友在一起时显得稳重,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她们已变成典型的妇女,在声称某人聪明时,会把intelligente(聪明)这个词中的l拖长一倍,但这正是一种变化的迹象;我感到,在阿尔贝蒂娜的用语中,最大胆的莫过于在谈到一个怪人时说:“这是个怪家伙。”或是阿尔贝蒂娜听到有人要她去赌博:“我输不起。”或者她觉得一位女友对她的责备毫无道理:“啊!不错,我觉得你真棒!”按资产阶级的某种传统习惯,这话必须在这些情况下说出,而这种传统习惯几乎跟《圣母赞歌》 一样古老,一个有点生气、确信自己的权利的少女,会像大家所说,“自然而然”地加以使用,这就是说,这些话她是从母亲那里学来,就像祈祷或施礼那样。所有这些话,邦唐夫人已教给阿尔贝蒂娜,同时还教她要憎恨犹太人,要喜欢黑色服装,因为穿黑色服装总是显得体面、端庄,即使邦唐夫人没有明确地把这些教给她,但如同刚出生的小金翅雀从父母的啁啾中学习鸣叫,并成为真正的金丝雀。不管怎样,“选择”使我感到有外来语的味道,而“我认为”则令人鼓舞。阿尔贝蒂娜已判若两人,因此,她的行为和反应也会跟以前不同。

我不仅对她不再爱恋,而且不必像在巴尔贝克时那样,担心她对我的友谊会毁于一旦,因为这种友谊已不复存在。毫无疑问,我在她眼里早已变得无足轻重。我知道,在她看来,我已不再属于“小帮派”,而我以前拼命想要加入,后来也十分高兴成为其中一员。另外,她甚至不再像巴尔贝克时那样显得坦率和善良,我也就不感到顾虑重重;然而,我决定行事,是因为最后在文字上有了发现。我继续在外部语链上增加新环,并在语链下隐藏我内心的欲望,我让阿尔贝蒂娜坐在床角,谈起小帮派中的一个姑娘,这姑娘比其他姑娘长得小巧,但我仍觉得她相当漂亮。“是的,”阿尔贝蒂娜对我回答说,“她样子像阿妹。”显然,我认识阿尔贝蒂娜时,她还不知道“阿妹”这个词 。据事物发展的正常规律,她可能不会知道这个词,我也不会看出有任何不妥之处,因为这个词最令人毛骨悚然。听到这个词,你会感到牙疼,如同有人把一大块冰塞到你嘴里。但是,阿尔贝蒂娜这样漂亮,即使说出“阿妹”这两个字,也不会使我感到不快。相反,我觉得,这如果不是表明她在向外界学习,至少说明她内心在起变化。可惜的是,如果我希望她能准时回家吃晚饭,这时我就该跟她道别,而我也得起来去吃我的晚饭。晚饭由弗朗索瓦丝准备,她不喜欢晚饭摆好后我还不去吃,另外,她想必认为我已违反她法规的一个条款,那就是在我父母不在的情况下,阿尔贝蒂娜来看我竟待了这样长的时间,以致什么事都给耽搁了。但在“阿妹”面前,这些理由消失殆尽,于是我急忙说道:

“您想想,我一点儿也不怕痒,您可以胳肢我一个小时,我一点感觉也不会有。”

“真的!”

“我可以对您肯定。”

她想必知道,这是在笨拙地表达一种欲望,因为这就像有人对你提出建议,而你不敢去要求这种建议,但你的话已向此人表明,这建议会对你有用。

“您想让我试一试?”她以女人般的谦恭说道。

“只要您愿意,但您最好躺在床上。”

“像这样躺?”

“不,再往里面躺一点。”

“我不是太重吧?”

她刚要说完这句话,门就开了,弗朗索瓦丝拿着一盏灯走了进来。阿尔贝蒂娜刚好回到椅子上坐下。也许弗朗索瓦丝选择这一时刻进来,是要让我们感到狼狈,她刚才也许在门外偷听,甚至可能通过锁孔观看。但我不需要做出这种假设,她很可能不屑用眼睛去核实她已用本能完全觉察的事情,因为她一直跟我和我父母一起生活,她担心、谨慎、关注和狡猾,最终对我们有了一种本能的几乎是未卜先知的了解,如同水手对大海的了解,猎物对猎人的了解,以及即使不是医生对疾病的了解,至少往往是病人对疾病的了解。她能够获悉的种种情况,会使人理所当然地感到震惊,如同古人能预料到某些知识未来的状况,虽说他们几乎完全没有掌握获取信息的方法。(她的方法也不比古人更多,只是听到了几句话,只占我们晚饭时谈话内容的二十分之一,这些话是膳食总管偶然听到,在配餐室里讲给别人听时也讲得并不确切。)而她的错误,也跟古人相同,就像柏拉图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是因为一种错误的世界观和一些成见,而不是因为缺乏具体的办法。因此,昆虫习性最重大的发现,今天还能由一位没有实验室和任何仪器的科学家来发现 。但是,她身为仆从,却仍能获得艺术即科学的终结所必须的科学知识——艺术在于把成果告诉我们时使我们惊讶万分——而约束所起的作用更大;约束不仅没有使发展停滞不前,而且对发展提供了有力的帮助。无疑,弗朗索瓦丝并未忽视任何辅助作用,例如语调和态度的作用。(她从不相信我们对她说的话以及我们希望她相信的话)但任何与她地位相同的人,对她说出极其荒谬同时跟我们的想法截然不同的话,她却会毫不怀疑地加以认可,因此,她在听我们说出想法时显出不相信的样子,但在转述一个女厨师的话时(因为是转述别人的话,她就可以对我们说出极其难听的骂人话而不会受到惩罚)的语气却表明,女厨师的话在她看来是至理名言,这女厨师对她说,她曾威胁自己的男女主人,在众人面前把他们视为“粪土”,结果却得到他们百般宠信。弗朗索瓦丝甚至补充道:“如果我是女主人,我一定会生气。”我们虽说对五楼那位夫人原来就没有什么好感,这时也只好耸耸肩,如同听到难以相信的奇谈怪论,而这种如此恶劣的例子,她在叙述时能说得斩钉截铁,就像无可置疑、令人恼火的断言。

但是,她尤其跟一些作家相似,这些作家在受到一位专制的君主或一种专横的创作理论的束缚时,在被严格的韵律规律或严厉的国教弄得束手束脚时,往往会采取大量浓缩的方法,但在自由政体下或文学无政府主义流行时却不用这样做,同样,弗朗索瓦丝不能对我们作出明确的回答,就像忒雷西阿斯 那样说话,如写作则会跟塔西佗 一样。她善于把自己无法直接表达的想法浓缩在一句话里,我们要指责这句话,就不得不进行自责,为此,她甚至只说半句,或者默不作声,或者用她放置一件物品的方式来表达。

皮埃尔-保罗·普吕东的寓意画《正义女神与复仇之神追逐罪犯》

弗朗索瓦丝把点亮的灯高高举起,把阿尔贝蒂娜在被子上留下的印痕照得一清二楚,如同《正义女神照出罪行》。

譬如,我有时疏忽,把一封不该让她看到的信留在其他信件中间,她不该看,可能是因为信里谈到她时心怀恶意,她会认为收信人跟写信人一样不怀好意,我晚上回来时忐忑不安,就径直来到自己房间,看到我那些信叠得整整齐齐,但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那封有损于弗朗索瓦丝名誉的信,那封信想必也不会不引起她的注意,被她放在最最上面,跟放在一边相差无几,放得如此醒目无疑是一种言语,非常能说明问题,因此我一进门就浑身颤抖,仿佛听到一声尖叫。弗朗索瓦丝擅长演这种戏,目的是让观众心里明白,她人虽不在,观众就已知道她对一切了如指掌,然后她才进来。她这样让无生命物体替她说话,既要有才能又要有耐心,如同欧文 和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尔 的艺术。此时此刻,弗朗索瓦丝把点亮的灯在阿尔贝蒂娜和我的头顶上高高举起,把姑娘躺在压脚被上时留下的仍然可见的凹陷印痕照得一清二楚,如同《正义女神照出罪行》 。阿尔贝蒂娜的脸在灯光下依然迷人,面颊上如同饰有阳光,我在巴尔贝克时曾为此心醉神迷。她的脸在总体上有时会显得苍白,但在灯光照耀下,脸上的皮肤却越来越显得色彩光亮而又均匀,质地坚固而又光滑,可以跟有些花卉典雅的肉色媲美。然而,我对弗朗索瓦丝突然闯入感到意外,就大声说道:

“怎么已经点灯?天哪!这灯光真亮!”

我的目的无疑是用第二句话来掩盖我的局促不安,用第一句话来为我的迟到辩解。弗朗索瓦丝的回答既模棱两可又令人难受:

“我得把灯熄灭?”

“熄灭,好吗?”阿尔贝蒂娜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她活泼而又亲热,使我感到陶醉,这样她就既把我看作主人,又把我当作同谋,她用语法中问题的疑问口气,对我婉转地说出这种心理学上的确认。

弗朗索瓦丝走出房间后,阿尔贝蒂娜又在我床边坐下。

“您要知道,我怕的是,”我对她说,“如果我们这样继续下去,我会忍不住要吻您。”

“这将会是美妙的不幸。”

我并未立刻被她诱惑,其他人甚至会觉得这种诱惑多余,因为阿尔贝蒂娜说话的声音富有性感,又十分悦耳,她只要开口对你说话,就如同在跟你抱吻。她的一句话就是对你喜爱,她的谈话如在对你不断亲吻。然而,这诱惑使我觉得十分愉悦。诱惑即使来自另一同龄美女,我也会感到十分快乐;但是,阿尔贝蒂娜现在对我来说如信手拈来,使我感到的不止是愉悦,还有一些富有美感的形象交相辉映。我回想起的阿尔贝蒂娜,最初是在海滩前面,几乎是画在大海的背景之上,在我看来并不比戏中的影像更为真实,这种影像,我们弄不清是已经登台的女演员,还是此刻作为女演员替身的配角,或者仅仅是一个投影。然后,真实的女人从灯光的光柱中走出,来到我面前,但只是让我发现,她在现实世界中完全不像大家认为的那样,会像神话题材的绘画中轻易堕入情网。我得知对她不能触摸和抱吻,只能跟她说说话,在我看来,她不是女人,而像玉雕的葡萄,过去放在桌上作为装饰品,不能食用,因为不是真的葡萄。后来她又在第三种景观里出现在我面前,像我第二次看到她时那样真实,但像我第一次看到她时那样轻佻,这轻佻显得如此美妙,是因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她并不轻佻。我对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不像我最初那样,认为生活平淡而又简单),最终却暂时陷入不可知论。既然最初认为是可能的事,后来却显得并不可能,但在第三个地方却又真的变得可能,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肯定?唉,我跟阿尔贝蒂娜一起进行的发现之旅尚未到达终点 。不管怎样,如果生活接连发现的景观更为丰富,但使我们得到的教益却并没有浪漫的魅力(这种魅力跟圣卢在里弗贝尔晚餐时感受到的魅力完全不同,他当时在一张安静的脸上,在生活覆盖其上的一层层面具中间,看到他过去曾亲吻的脸部轮廓),即使如此,知道有可能亲吻阿尔贝蒂娜的脸,也许要比亲吻她的脸更加快乐。占有一个女人,只是把我们的身体贴在她身上,因为她只是一个肉体,或是占有一个我们在海滩上看到跟女友们在一起的少女,在几天时间里占有,但并不知道为什么是在这几天而不是在其他几天,这就使我们担心会无法再次见到她,这两种情况又有什么区别?生活热情地向你揭示这少女的全部离奇故事,向你提供一个能看到她的光学仪器,然后又提供另一个仪器,不仅使你产生肉欲,还使你产生其他欲望,这些欲望能使肉欲增加百倍并使其变得丰富多彩,这些欲望更注重精神,更难以满足,如果肉欲只是抓住肉体不放,这些欲望就会麻木不仁,让肉欲独自闯荡,但如果它们要占有记忆的广大区域,并感到自己因怀旧而对离开这区域恋恋不舍,它们就会在肉欲旁边掀起风暴,使肉欲变得强烈,但无法跟随其后直至肉欲得到满足,直至一种非物质的现实得到同化——但不可能在它希望的形式下同化——但这些欲望在回归的半途中等待这肉欲,而且是在回忆的时刻,并再次对它护送;亲吻,不是吻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的脸,这张脸不管如何红润,却是无名无姓,既无秘密又无魅力,而是吻一张我长期朝思暮想的脸,吻这张脸就会品尝到经常注视的一种脸色的滋味。我们看到的一个女人,只是生活背景中的一个形象,就像阿尔贝蒂娜,其形象清晰地显现在大海的背景上,然后,这形象可以跟背景分开,置于我们身边,并逐渐看到它的大小和色彩,如同将其置于立体镜的镜片后面。正因为如此,有点挑剔的女人,无法很快占有,甚至无法很快知道能否占有她们,只有这种女人才会使人感到兴趣。这是因为认识她们、接近她们、征服她们,就是使人的形象在形状、大小和立体感上发生变化,就是一堂讲解相对主义的课,教我们如何欣赏一个重逢的美女,她已在生活的背景中恢复苗条的身材。首先在鸨母那里认识的女人,不会使人感到兴趣,因为她们始终不变。

另一方面,阿尔贝蒂娜围绕海洋系列的种种印象,使我感到特别珍贵 。我觉得亲吻这少女的两个面颊,就等于在亲吻整个巴尔贝克海滩。

“您要是真的允许我吻您,我情愿到以后再吻,并挑选个吉日良辰。只是您到那时别忘了您的许诺。我要一张‘接吻许可证’。”

“要我签名?”

“我现在拿了这张许可证,以后是否还能拿到一张?”

“您说的许可证,我觉得很有趣,我会不时发给您一张。”

“您说说,我再问一句,您知道,在巴尔贝克,在我还不认识您的时候,您的目光往往冷酷而又狡黠,您能否告诉我,您当时在想什么?”

“啊!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好吧,我来帮您想,有一天,您的女友吉泽尔双脚并拢,从一把椅子上方跳过去,椅子上坐着一位老先生。您再想想,您当时在想些什么?”

“我们跟吉泽尔交往最少,她是小帮派的一员,您想这样说也行,但关系不是十分密切。我当时也许在想,她缺乏教养,又十分粗俗。”

“啊!就这些?”

我在抱吻她之前,希望她能重新具有她在我心目中的神秘色彩,当时是在海滩上,我还不认识她,并希望在她身上重新找到她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即使我不知道这个地方,但如处于她的地位,我至少能慢慢回忆起我们在巴尔贝克生活的种种往事,在我窗子下面掀起的波涛声,以及孩子们的叫喊。但我让自己的目光在她那粉红色的漂亮脸蛋上滑过,只见脸上的皮肤缓慢内曲,在她黑色秀发首次成波状皱褶时消失,她黑发如连绵起伏的群山,山梁陡峭,山谷蜿蜒曲折,这时我心里在想:“我在巴尔贝克未能做到,现在终于即将品尝到阿尔贝蒂娜的面颊这朵陌生玫瑰的味道。既然我们在生活过程中能使人和事物通过的圈 不是很多,我也许可以认为我的生活可说是完美无缺,因为我让自己在所有的脸里挑选出来的这张红润的脸离开了遥远的环境,并将把它带到这新的景观之中,我最终将在这里用嘴唇来对它了解。”我这样想,是因为我认为用嘴唇来了解是一种方法;我心里在想,我即将品尝到这肉质玫瑰的滋味,因为我并未想到,人显然不像海胆乃至鲸鱼那样器官退化,但仍缺少某些主要器官,特别是没有接吻的器官。没有这种器官,就用嘴唇来代替,其结果也许仍可令人满意,因为总比不得不用象牙来抚摸心上人舒服。然而,嘴唇是用来让味觉器官品尝到嘴唇喜欢之物的味道,想必不知道自己的错误,也不承认自己的失望,而只是在表面游荡,并被无法进入却又想进去的面颊拒之门外。另外,在此时此刻,嘴唇要跟肉体接触时,即使会更加熟练、能力更强,也肯定无法更多地尝到大自然现在不准品尝的滋味,因为在这个荒芜的区域,嘴唇无法找到食物,而且十分孤单,视觉和嗅觉早已先后将嘴唇抛弃。首先,我的嘴越来越接近对方的脸,我的目光则建议嘴去亲吻,目光移动,看到面颊跟以前见到的不同;脖子在近处看到,如同被置于放大镜下,呈现出一粒粒粗大的颗粒,显得十分健壮,从而改变了脸部的特点。

摄影术的最新用法,使所有房屋都俯伏于一座大教堂脚下,而在近处观看,这些房屋几乎跟大教堂的塔楼一样高,这种方法使同样一些建筑物如同一个团的军人在操练,时而列队,时而散开,时而挤成一团,小广场 上的两根柱子因此而靠在一起,刚才它们还相距甚远,而邻近的安康圣母教堂 则变得遥远,在昏暗的背景上显示出桥拱下的广阔地平线,地平线在窗洞之中,处于近景中一棵色调更加强烈的树木的树叶之间,这种方法使同一座教堂依次把其他所有教堂的连拱廊用作自己的框架——依我看,只有摄影跟接吻相同,可以使我们认为外貌确定的事物,变化成上百种同样好的事物,因为每一种事物都在同样合理的视角下产生。总之,就像在巴尔贝克时那样,阿尔贝蒂娜往往使我感到跟以前不同,现在我仿佛在以惊人的速度来改变一个人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遇到我们时向我们展现的视角和色彩,想把每种视角和色彩都保持几秒钟的时间,以便用实验的方法来再现使一个人的特征千变万化的现象,并像从盒子里取出那样,把里面一些可能的特征从另一些可能的特征中取出,因此在我嘴唇朝她面颊凑过去的短暂时间里,我看到了十个不同的阿尔贝蒂娜;这唯一的少女犹如长着好几个脑袋的女神,我最后看到的脑袋,在我想要接近它时,却被另一个脑袋取而代之。这个脑袋,即我看到的那个,在我尚未触及时,至少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朝我传来。然而,唉!——因为从接吻来看,我们的鼻孔和眼睛长的地方都不合适,我们的嘴唇也长得不好——突然间,我的眼睛一无所见,我的鼻子也给压扁,一点儿气味也闻不出来,我因此并未更多地品尝到想望的玫瑰的味道,但根据这些令人生厌的迹象,我得知自己终于在亲吻阿尔贝蒂娜的面颊。

是否因为我们演的戏跟在巴尔贝克演的戏完全相反(可用物体转位来表示),这时是我躺着而她站着,她能躲避突然袭击,并随心所欲地驾驭欲望,因此她现在让我轻而易举地把她抱住,而以前她却对我严加拒绝,而且脸色铁青。(今天她的脸在凑近我的嘴唇时显出充满情欲的表情,跟她以前的神色相比,区别也许只是两条无限短线之间的偏差,但这也可能成为杀死伤员和救活伤员的区别,成为出色的肖像和拙劣的肖像之间的区别。)对于她态度的这种变化,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归功于某个人,并对他表示感谢,这个人在无意中做了这件好事,在最近几个月里在巴黎或在巴尔贝克为我做了工作,因此我心里在想,我们俩所处的位置是这种变化的主要原因。不过还有另一个原因,是阿尔贝蒂娜向我提供,确切地说是:“啊!那是因为当时在巴尔贝克,我对您还不了解,我可能认为您居心叵测。”这个原因使我感到困惑。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出这个原因,无疑是真心话。一个女人在跟男友单独相处时,几乎无法在四肢的动作中以及在身体的感觉中觉察到是在犯没有犯过的错误,如果觉察到,她就会害怕陌生男子想要把她占有。

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近来可能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可以解释她为何轻易满足我一时的肉欲,而她在巴尔贝克时却惊恐万状地拒绝了我的爱恋,不管怎样,她身上发生的一种变化却更加令人惊讶,在那天晚上,她的抚摸使我感到满足,而她想必也已清楚地觉察到,但我却担心这种满足会使她有所反感并感到害臊,吉尔贝特曾在相同的情况下有过这种感觉,当时我和她在香榭丽舍大街旁的月桂树丛后面。

但情况恰恰相反。我让她躺在床上并开始抚摸她之后,阿尔贝蒂娜已经显出我尚未见到过的神色,即百依百顺,平易近人,跟小孩相差无几。在快感临近的时刻,她的一切忧虑和平时的种种奢望全都消失殆尽,这时刻在这点上就像死亡后的时刻,使她的脸变得年轻,如同女孩般纯真。任何一个人,如果他的才能被突然派上用场,也许都会变得谦虚、勤奋并讨人喜欢;尤其是他如果善于用这种才能给我们带来巨大的乐趣,他自己也会因此而感到快乐,并希望使我们的乐趣变得完美无缺。但是,阿尔贝蒂娜这种崭新的脸部表情,除了表现出无私以及职业良心和慷慨之外,还表现出一种常见的和突然出现的忠诚;她已返回童年时代,而且返回她这类人的少年时代。我只是希望肉体恢复平静,最后也做到了这点,但阿尔贝蒂娜跟我完全不同,她似乎觉得,这种肉体上的快感,如不带有精神上的情感,就成为某件事的结果,在她这方面未免有点粗俗。她刚才急着要走,现在也许认为接吻后就要做爱,并认为做爱高于其他任何义务,她见我提醒她该回去吃晚饭,就说道:

“没关系,瞧,我有的是时间。”

她刚才干了此事,仿佛立刻从床上起来不好意思,她不好意思是因为觉得这样做失礼,这就像弗朗索瓦丝,朱皮安请她喝酒,她虽说不渴,仍觉得出于礼貌应显得高兴,并把这杯酒喝掉,但她喝完最后一口之后不敢立刻离开,不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叫她去做。阿尔贝蒂娜——这也许是我在不知不觉中对她有欲望的原因之一,但还有另一原因,这要到以后才会知道——是法国农家姑娘的一种化身,其典范是田园圣安德烈教堂里的石雕像。弗朗索瓦丝很快就将成为她不共戴天的敌人,但我看到她跟弗朗索瓦丝一样,对客人和陌生人彬彬有礼,仪态端庄,对床帏之事十分重视。

我姑妈去世之后,弗朗索瓦丝觉得只能用同情的口气来说话,而在她女儿出嫁前的几个月里,她女儿在跟未婚夫散步时如不挽着他的手臂,她就会十分反感。阿尔贝蒂娜一动不动地躺在我身旁,并对我说:

“您头发漂亮,眼睛漂亮,非常可爱。”

我提醒她时间已晚,并补充道:“您不相信我?”她对我的回答也许是真话,但只是在两分钟前才是,而且能维持几个小时,只见她说道:

“我一直相信您。”

她跟我谈起我和我的家庭,以及我的社会环境。她对我说:“哦!我知道您父母认识的一些人十分体面。您是罗贝尔·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的朋友。”我刚听到这两个名字,觉得如同听到陌生人的名字。但我突然想起,我确实曾经跟罗贝尔·福雷斯蒂埃一起在香榭丽舍大街玩耍,但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至于苏珊·德拉热,那是布朗代夫人的侄孙女,我有一次要到她家去上一堂舞蹈课,甚至要在一出沙龙喜剧里扮演一个小角色。但我怕狂笑会鼻子出血,就没有去,因此我从未见到过她。我过去只是知道,斯万家那个帽子上有羽饰的女教师曾在她家里干过,但也许那是这个女教师的姐妹或女友。我对阿尔贝蒂娜回答说,罗贝尔·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在我生活中无足轻重。“有这个可能。你们的母亲有来往,这样就把你们联系在一起了。我经常在梅西纳大街遇到苏珊·德拉热,她很漂亮。”我们的母亲只是在邦唐夫人的想象中认识,邦唐夫人得知我过去曾跟罗贝尔·福雷斯蒂埃一起玩耍,我好像还给他朗诵过诗,她因此得出结论,认为我们因双方的家人有联系而成为朋友。有人对我说,她在提到我妈妈的名字时总会这样说:“啊!不错,那是德拉热家、福雷斯蒂埃家以及其他家庭圈子里的人。”这样她就给了我父母一个好分数,但他们却受之有愧。

另外,阿尔贝蒂娜的社会观念极其荒谬。她认为,姓西莫内的人,如果姓里有两个n,不仅比姓里只有一个n的人低下,而且比其他所有人都要低下。她还认为,如果有人跟你同姓,但不是你家里的人,你就完全有理由对此人蔑视。当然也有例外。可能有这样的情况,两个姓西莫内的人(在一次聚会上感到要说说话,并觉得自己心情不错,譬如在前往公墓的送葬队伍中,就由别人给他们作了介绍),获悉他们同姓,就全都心怀善意地思索,他们是否有亲戚关系,但毫无结果。然而,这只是一个例外。许多人名声不佳,但我们并不知道,或者并不在意。但是,如果因为同姓,寄给他们的信被送到我们手里,或者寄给我们的信被送到他们手里,我们就会对他们的为人产生怀疑,而这种怀疑往往不无道理。我们担心跟他们混为一谈,在有人跟我们谈起他们时,为避免混淆,我们就厌烦地噘噘嘴。我们在报上看到他们用的是我们的姓,就觉得我们的姓被他们窃取。社会团体的其他成员犯罪,我们会无动于衷。但跟我们同姓的人犯罪,我们会觉得他们罪孽深重。我们对姓西莫内的其他人恨之入骨,是因为这不是个人的仇恨,而是世代相传的仇恨。第三代的人就只记得祖父一代人曾对姓西莫内的其他人噘噘嘴以侮辱对方,但不知道原因何在,因此,如果得知是从一件谋杀案开始结仇,他们就不会感到惊讶。直至有一天——这种事十分常见——姓西莫内的女子跟姓西莫内的男子毫无亲戚关系,却喜结良缘,这仇恨才最终消解。

阿尔贝蒂娜不仅对我谈起罗贝尔·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而且还由于我们俩身体亲近,但尚未产生特殊的口是心非,并无须对恋人保密,却增添了说私房话的义务——至少在开始时如此——她就十分自然地跟我谈起她家里人跟安德蕾的一个叔叔之间的一件事,而在巴尔贝克时,她对我只字不提此事,她认为她不应该显出对我还有秘密的样子。现在,即使她最好的女友跟她说了我的坏话,她也会觉得有义务向我转告。我执意要她回去,她最终走了,但因我粗鲁而为我感到羞愧难当,就笑了起来,仿佛对我表示原谅,如同一位女主人,看到有人身穿便服来她家做客,虽然以礼相待,但并非对此毫无看法。

“您在笑?”我问她道。

“我没笑,我在对您微笑。”她对我温柔地回答道。“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您?”她补充道,仿佛认为我们刚才干的事,既然通常是友谊的圆满结局,至少也是深情厚谊的前奏,这种友谊以前已经存在,我们应该去发现和承认,只有这种友谊才能解释我们刚才干的事。

“既然您已许可,我能见您时就派人去找您。”

我不敢对她说,一切都取决于我是否能见到德·斯泰马里亚夫人。

“唉!那就到时候再定,我事先没法知道。”我对她说。“我要是有空,是否能在晚上派人去找您?”

“不久之后就能来找我,因为我到时候可以独门进出,而不必从我姨妈那个门进出。但现在不行。不管怎样,我明天或后天下午来看看。您能见我就见。”

她走到门口,见我没去吻她,感到惊讶,就把脸凑到我面前,认为我们现在要抱吻,不需要有粗俗的欲望。我们刚才那种短暂的亲热,有时是两人亲密无间、选定心上人的结果,因此,阿尔贝蒂娜认为应该给我们在床上的亲吻,不时即兴地增添一种情感,就是哥特行吟诗人所描写的骑士和他心爱的女人在接吻时表现出的那种情感。

这位皮卡第姑娘,会被田园圣安德烈教堂的中世纪雕塑家雕塑成教堂门廊里的塑像,她走后,弗朗索瓦丝给我拿来一封信,使我喜出望外,因为信来自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她答应跟我共进晚餐。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在我看来不止是真实的德·斯泰马里亚夫人,而且是我在阿尔贝蒂娜来看我之前想了一整天的德·斯泰马里亚夫人。爱情的这种欺骗令人厌恶,先是让我们跟一个女人玩耍,这个女人不是来自外部世界,而是我们脑中的一个玩偶,是我们唯一可以随时拥有的女人,是我们唯一能占有的女人,随心所欲的回忆,几乎跟随心所欲的想象一样,能使这女人变得跟真实的女人截然不同,就像真实的巴尔贝克跟我想象中的巴尔贝克不同;想象创造出的女人,由于我们痛苦,就迫使真实的女人逐渐跟她相像。

阿尔贝蒂娜来访耽搁了我很多时间,我来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时,喜剧刚刚结束;我不想在客人们如潮流般涌出时往里面挤,他们出来时都在评论重大新闻,那就是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据说已经分居,我坐在第二个客厅的一把安乐椅上,等待女主人过来时对她施礼,这时,我看到公爵夫人从第一个客厅里走了出来,她刚才想必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只见她端庄、丰满,身材高大,身穿黄缎长裙,裙子上饰有几朵黑色而又凸出的大罂粟花。看到她我不再感到局促不安。有一天,我母亲把双手放在我额头上(她怕我难受时常常会这样),并对我说:“你别再天天出去看德·盖尔芒特夫人,你已经成了这屋子里大家的笑料。另外,你看外婆有病,你确实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而不是在马路上等一个瞧不起你的女人。”她如同催眠师,把你从你想象自己所在的遥远的地方叫回来,你于是就重新睁开眼睛,或者像医生那样,使你回想起义务和现实,治好你想象出来的疾病,我母亲突然使我从过于漫长的梦中醒来。第二天被用来向这疾病作最后的告别,我接连几小时在哭泣中唱着舒伯特的《告别》:

……告别了,奇特的声音

在远离我的地方对你叫唤,天使们非凡的姐妹

这事就此结束。我上午不再出去,而且做到这点易如反掌,因此我当时做出预言——但后来看到并不正确——认为我要是在生活中不再去看望一个女人,会很快感到习惯。后来弗朗索瓦丝对我说,朱皮安想要扩大门面,正在街区里找一个铺子,希望能给他找到一个(我当时十分高兴能在街上闲逛,因为我在床上已听到阳光下的叫喊声,如同在海滩上那样,并看到戴白袖套的卖牛奶的姑娘待在乳品店拉起的卷帘铁门下面),我于是重新开始外出。另外,我十分自由,因为我知道自己出去的目的不再是为了见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我如同一个女人,有了情夫,就处处提防,但一旦跟情夫分手,就把自己的信件到处乱丢,她丈夫因此有可能发现她犯的错误,但她已不再害怕这秘密揭露,同时也不会再去犯这种错误。我常常遇到的是德·诺普瓦先生。 我感到难受的是,我得知几乎所有屋子里都住着不幸的人。这里有女人不断哭泣,是因为丈夫对她不忠。那里是妻子对丈夫不忠。在其他地方,母亲劳苦终生,却遭到醉鬼儿子的毒打,但设法不让邻居看出自己的痛苦。一半的人类都在哭泣。我了解这种情况之后,看到人类的状况令人恼火,心里就想,丈夫和妻子有外遇,是否只是因为他们无法得到理所当然的幸福,他们对其他人都显得亲切而又忠实,唯独对自己的妻子或丈夫不忠,是否也有道理。不久之后,帮助朱皮安不能再作为我上午继续逛街的理由。因为我们得知,我们院子里的那个细木匠,其工场跟朱皮安的铺子只有薄板之隔,即将收到房管员解除租约的通知,因为他干活时敲打的声音实在太响。这对朱皮安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木匠的工场有个地下室,用来放置木料,跟我们的地窖相通。朱皮安可以在里面放煤,他把工场的隔板拆除之后,就合成一个宽敞的铺子。但是,即使不需要为他找铺子,我仍然在午饭前外出。 朱皮安认为德·盖尔芒特先生要价过高,就先让别人来看房子,公爵找不到房客,会低价租给他,而弗朗索瓦丝发现,即使看房的时间已过,门房仍把“铺子待租”留在门上,认为这是门房设下的圈套,目的是把盖尔芒特府的跟班引到那里(他们会把那里当作谈情说爱的秘密地点),然后把他们当场抓获。

不管怎样,虽然不需要再为朱皮安找铺子,我仍然在午饭前外出。我常常在出去时遇到德·诺普瓦先生。有时,他在跟一个同事说话,却对我观看,但在仔细观察我之后,就把目光转向对话者,没有对我微笑,也不跟我打招呼,仿佛他跟我并不认识。因为这些著名外交家以某种方式看你,目的不是让你知道他们已看到你,而是让你知道他们没有看到你,他们要跟同事谈论某个重要问题。我经常在住房附近遇到的一个高大女子,却对我不是这样审慎。虽说我并不认识她,她却回过头来看我,并徒劳无益地在商店的橱窗前等我,她对我微笑,做出要委身于我的样子。她如遇到熟人,就对我显得冷若冰霜。很久以来,我上午外出时,从我要办的事情来看,即使去买一份微不足道的报纸,我也会选择一条最近的路,如果这条路不是公爵夫人平时散步所走的路,我也不会感到遗憾,而如果恰恰相反,我走的路正是公爵夫人散步走的路,我也不会顾虑重重、躲躲闪闪,因为在我看来这已不再是一条禁止走的路,我走在这条路上,不用恩赐于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在她不想让我看到时也要去看她。但是我并未想到,我治好了这种毛病,对德·盖尔芒特夫人态度正常之后,夫人也随之改变态度,对我亲切、友好,但她这种态度对我已不再重要。在此之前,即使全世界都做出努力,以让我跟她接近,也会因不幸的爱神施展不祥的魔法而丧失效力。一些仙女的能力比人强,她们宣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做任何事情都毫无用处,直到有一天,我们真正说出了心里话:“我不再喜爱。”我曾怨恨圣卢没有带我到他舅妈家里去。但他并不比别人高明,也无法解除魔法。在我喜爱德·盖尔芒特夫人之时,别人对我热情的表示以及对我的称赞,却使我感到难受,这不仅是因为这种热情和称赞不是她所给予的,而且还因为她对此一无所知。然而,即使她对此了如指掌,也丝毫没有用处。哪怕表达一种细微的情感,一次缺席,拒绝一次晚餐,不由自主或无意间的严厉表情,都比所有化妆品和最漂亮的服饰还要管用。如果有人从这个方面来传授发迹的方法,就一定会出现一些暴发户。

德·盖尔芒特夫人在穿过我坐着的那个客厅时,脑子里想的全是对朋友的回忆,那些朋友我并不认识,她待一会儿也许会在另一次晚会上见到,这时她看到我坐在安乐椅上,对她确实不感兴趣,只想显得彬彬有礼,而在我喜爱她时,我一心想要显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却无法显示出来;只见她斜向朝我走来,脸上又显出那天晚上在歌剧院时的微笑,她被一个她并不喜爱的人所爱,感到难受,但这种微笑不会再因此而消失:

“不,您别起来,您是否能让我在您旁边坐一会儿?”她对我说道,同时优雅地把她硕大的裙子微微撩起,否则裙子会把安乐椅全部占据。

她长得比我高大,穿着这裙子显得更加丰满,我几乎要被她美妙而裸露的手臂和拳曲的金发触及,她手臂上长着无数细毛,如同金雾弥漫,金发则给我送来芳香。两人合坐安乐椅很挤,她很难把脸转过来看我,只好看着前面,显出迷惘而又温柔的神色,如同一幅肖像。

“您是否有罗贝尔的消息?”她对我问道。

这时,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走了过来。

“啊!您来得真巧,先生,每次看到您都是这样。”

她看到我在跟她侄女说话,也许认为我们的关系比她知道的还要密切。

“我不想打扰您跟奥丽娅娜谈话。”她补充道(因为当好媒人是女主人的义务之一)。“您星期三能否来跟她一起吃晚饭?”

那天我要跟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我谢绝了。

“那么星期六呢?”

我母亲星期六或星期天回来,如果每天都不在家里跟母亲一起吃晚饭,那就不大好,我于是再次谢绝。

“啊!要请您真难。”

“您为何一直没来看我?”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走后问我,后者是去向艺术家们表示祝贺,并向著名女歌唱家献上一束玫瑰花,只有夫人亲手献花才有价值,而那束花只值二十法郎。(另外,如果只唱了一次,那就价值最高。每次下午聚会和晚会都来演出的女演员,则得到侯爵夫人画的玫瑰。)

“只是在别人家里见面,就未免乏味。既然您不愿意在我婶婶家跟我共进晚餐,为什么不来我家吃晚饭呢?”

有些人以某种借口为理由,尽可能在这客厅里多待一些时间,但最终还是出去,他们看到公爵夫人坐着跟一个小伙子说话,而且坐椅狭小,勉强能坐二人,就认为别人对他们说的情况并不确切,要求分居的是公爵夫人而不是公爵,是因为我而要分居。然后,这些人急忙去传播这个消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这消息虚假。但我感到意外的是,在这尚未分居的困难时期,公爵夫人不是离群索居,而恰恰邀请一个她了解甚少之人。我怀疑当时是公爵不希望她接待我,现在他要跟她分开,她就不再有人阻止,可以跟她喜欢的人相聚。

两分钟前,如果有人对我说,德·盖尔芒特夫人要请我去看她,我会感到十分惊讶,要请我去吃晚饭就更是如此。我徒劳无益地知道,盖尔芒特的沙龙不会具有我从这个姓中得出的种种特点,但由于我一直未能进入这个沙龙,我就只好把小说中看到的对沙龙生活的描写或是在梦中见到的沙龙景象赋予这个沙龙,因此,即使我确信它跟其他沙龙一模一样,我仍把它想象得截然不同;我跟这沙龙之间有屏障相隔,真实在此消失。在盖尔芒特家吃晚饭,如同进行一次向往已久的旅行,把我心里想的愿望变为我眼前的事实,并跟梦想结为朋友。我至少可以认为,这晚餐是主人为邀请他不想炫耀的人而准备,并对此人说:“您来吧,到时候绝对只有我们这些人。”主人把这种害怕加在他邀请的贱民头上,其实害怕的是他自己,怕看到这贱民跟他的其他朋友混在一起,他甚至想把这种检疫隔离般的排斥,变成只有亲朋好友才能享受的令人羡慕的优惠,而被排斥者则不由自主地成为受惠的孤僻者。我感到与此相反,德·盖尔芒特夫人想让我品尝到她拥有的巨大乐趣,因为她对我说话时,在我眼前展示来到法布利斯的姑妈家里就能看到的那种淡紫色的美,以及介绍给莫斯卡伯爵时出现的奇迹

“星期五,您是否有空来参加小型聚会?您能来就好。帕尔马公主会来,她很迷人;要不是为了让您见到一些讨人喜欢的人,我是不会首先邀请您的。”

在老想往上爬的中层社交圈子里,家庭被人抛弃,但在固定不变的阶层中,家庭却起到重要的作用,如小资产阶级和王公贵族,后者无法高升,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地位最高。“维尔帕里齐婶婶”和“罗贝尔”对我的友好表示,也许使德·盖尔芒特夫人及其朋友对我产生好奇,而我却并未觉察到,因为他们总是生活在同一个小圈子里,觉得生活中有他们这些人就已足够。

她了解这些亲戚的家庭以及平淡的日常生活,这跟我们想象的大相径庭,而如果我们的事被她得知,我们的行为非但不会像眼睛里的灰尘或气管里的水滴那样被排除在外,而且还会铭刻在她的脑中,在几年以后还会被评论和叙述,到那时,我们已把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却在宫中听到,感到十分惊讶,如同在珍藏的一批亲笔信中看到我们自己的一封信。

普通的风雅之士会因来访过多而闭门谢客。但盖尔芒特家的大门却并非如此。一个陌生人几乎决不会走到他们家门前。每当有陌生人求见,公爵夫人不会去考虑此人对提高社交界的地位是否有用,因为提高社交界的地位是她给予别人的优惠,而她却无法从别人那里得到。她所考虑的只是此人的真才实学,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和圣卢曾对她说我确有真才实学。她也许不会相信他们的话,但她发现,他们总是无法让我召之即来,因此我对社交界并非十分看重,在公爵夫人看来是一种迹象,说明这陌生人“讨人喜欢”。

必须看到,她不喜欢女人,在谈到女人时,她会脸色骤变,有人谈起她堂弟妇时就是如此。“哦!她很迷人。”她说时神色狡黠而又肯定。她说这话的唯一理由,是这位女士曾拒绝别人把她介绍给肖斯格罗侯爵夫人和锡利斯特拉 王妃。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并未补充一句,那就是她堂弟妇也曾拒绝别人把她介绍给公爵夫人。然而,这事确实发生过,从那天起,公爵夫人就一心在想象这位如此难以结识的女士家中的情况。她拼命想要在这位女士家里受到接待。社交界人士都有一种习惯,希望别人主动跟他们结交,如有人回避他们,就会被他们视作凤毛麟角,并被他们刮目相看。

德·盖尔芒特夫人(自从我不再爱她之后)想邀请我的真正动机,是否是因为她那些亲戚主动找我,而我却并未主动去找他们?我不知道。不管怎样,她一旦决定请我,就想对我殷勤接待,向我展示家里珍藏的物品,并不让她的一些朋友一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些人会成为我再次登门拜访的障碍,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这些人令人生厌。我不知道公爵夫人为何在我看到她偏离运行轨道时会改变路线,来到我身边坐下,并请我去她家吃晚饭,产生这结果的原因,我并不知道,因为我没有为我们提供这方面情况的特殊的感觉器官。在我们的想象之中,我们了解甚少的那些人,如同在我眼里的公爵夫人,只是在他们看到我们的罕见时刻才想到我们。然而,他们对我们的这种遗忘,完全是我们随意想象出来。因此,在孤独的静寂之中,如同在万籁俱寂的美好夜晚,我们在想象中看到,社交界的各种王后继续行走在天上漫无边际的道路上,这时,如果天上朝我们飞来一张晚宴请柬或传来一阵喧哗,如同掉下一颗刻有我们名字的陨石,而我们知道在金星或仙后星上无人认识我们,就不禁会因难受或愉悦而惊跳起来。

也许在有的时候,德·盖尔芒特夫人会模仿波斯王,而据《以斯帖记》,波斯王命人把巴结过他们的臣民的名单念给他们听,德·盖尔芒特夫人则查阅对她心怀善意的人的名单 ,在看到我的名字时想:“这个人,我们要请他来吃晚饭。”但其他想法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王上日理万机

目标不断更新

直至此时此刻,她才看到我独自坐着,如同末底改坐在朝门 ;看到我之后,她就像亚哈随鲁那样不由想起,要给我众多礼品。

然而,我应该告诉诸位,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发出邀请时,我感到惊讶,但其后我又感到惊讶,只是性质完全不同。这第一个惊讶,我觉得不应加以隐瞒,而应夸张地表达出我的惊喜,这样才能显出我的谦虚和感激,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准备去参加当天最后一个晚会前对我说,几乎是在解释邀请我的原因,并怕我不清楚她是何人,认为我在听到邀请后才显得如此惊讶:“您要知道,我是罗贝尔·德·圣卢的舅妈,他非常喜欢您,另外,我们已经在这儿见过面。”我回答说知道此事,并补充道,我也认识德·夏吕斯先生,他“在巴尔贝克和巴黎对我很好”。德·盖尔芒特夫人显出惊讶的样子,她的目光仿佛为了核实而查阅内心的这本书中早已看过的一页。“您是怎么认识帕拉梅德的?”这名字从德·盖尔芒特夫人嘴里说出,显得十分温馨,因为她在谈到这个超群绝伦的人时,无意中使用朴实无华的语气,而此人只是她的小叔子和堂兄,她是跟他一起长大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生活,对我来说蒙上一片朦胧的灰色,而帕拉梅德这个名字,却把这灰色照亮,展现出漫长的夏日,只见她豆蔻年华,在盖尔芒特的花园里跟他一起玩耍。另外,在他们生活中早已逝去的年华里,奥丽娅娜·德·盖尔芒特及其堂兄帕拉梅德,跟他们后来的情况截然不同;帕拉梅德尤其如此,他曾痴迷于艺术,但后来却完全放弃了这种爱好,因此我十分惊讶地得知,公爵夫人这时打开的那把大扇子,上面黄色和黑色鸢尾花就是他画的。她还可以为我弹奏他以前为她创作的一首小奏鸣曲。顺便提一下,德·夏吕斯先生并不喜欢家里人叫他帕拉梅德。因此可以理解,叫他梅梅他也不喜欢。这种愚蠢的简称表明,贵族阶级对自身的诗意并不了解(犹太民族同样如此,因为鲁弗斯·伊斯拉埃尔夫人的一个侄子名叫摩西,在社交界常被称为“摩摩”),同时也表明,贵族阶级竭力显出对贵族气派毫不看重的样子。然而,德·夏吕斯先生在这方面更富有诗意的想象,更喜欢炫耀自己的傲气。不过,这并非是他不欣赏梅梅这个名字的原因,因为这毕竟来自帕拉梅德这个漂亮的名字。事实上,他认为并知道自己出身王族,就希望他的哥哥和嫂子称他为“夏吕斯”,如同玛丽-阿梅莉王后或奥尔良公爵可以称他们的儿子、孙子、侄子和兄弟为“茹安维尔、内穆尔、沙特尔和巴黎 ”那样。

“这梅梅真会摆噱头。”她大声说道。“我们跟他谈起您,而且谈了很长时间,但他对我们说,他会十分高兴跟您认识,仿佛他从未见到过您。您得承认,他这人真怪!我很喜欢我的小叔子,并对他罕见的才能十分欣赏,不过他有时疯疯癫癫,我这样议论他是否不大好?”

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疯疯癫癫”这几个字竟然用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我于是心里在想,这种半疯的状态也许可以解释某些事情,譬如他对一个计划显得极其高兴,那就是想请布洛克去打亲生母亲。我觉察到,德·夏吕斯先生有点像疯子,不仅是因为他所说的话,而且还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方式。我们第一次听到一个律师或演员说话,就会对他们说话的语调跟平常谈话的语调大相径庭而感到意外。但我们发现大家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也就不对别人发表任何看法,我们自己也没有任何想法,我们只是评论他们才能的大小。对法兰西剧院的一位演员,我们最多这样认为:“他为什么不是把举起的手臂骤然放下,而是断断续续地慢慢放下,至少有十分钟之久?”对拉博里 则会这样想:“他为何一开口就发出令人意外的悲惨声音,但说出的却只是普普通通的话?”但由于大家都预先接受这种情况,因此我们并未有不舒服的感觉。同样,我们在想到德·夏吕斯先生时认为,他说话本来就夸张,其语调决不是平常说话的语调。我们仿佛要时刻对他说:“您干吗要叫得这样响?您为何如此傲慢无礼?”只是大家仿佛都已心照不宣地接受,认为他说话就是这样。于是我们都像跳轮圈舞那样,在他夸夸其谈时对他表示热烈欢迎。但在某些时刻,一个陌生人肯定会以为自己听到一个疯子在乱叫。

“您能否肯定您没有搞错,您说的正是我小叔子帕拉梅德?”公爵夫人补充道,说时自然的语气中略显放肆。“他喜欢神秘是枉费心机,我觉得这真是难以置信!……”

我回答说确信无疑,一定是德·夏吕斯先生没听清我的名字。

“啊!我得走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时仿佛有点遗憾。“我得到利涅王妃府去待一会儿。您去不去?不去,您不喜欢社交?您这样做十分正确,这种事令人厌烦。如果我不是非要去不可,那又有多好!但她是我表姐 ,我不去不行。我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抱歉,因为我可以把您带去,甚至送您回来。那么,我就跟您说再见了,我为星期三 而感到高兴。”

德·夏吕斯先生在德·阿让古尔先生面前因我而感到脸红,这还说得过去。但他的嫂子对他评价如此之高,他却跟她说不认识我,而他认识我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因为我既认识他的婶婶又认识他的外甥,他这样说我就无法理解了。

我在讲完此事时补充一点,那就是从某种角度来看,德·盖尔芒特夫人确实高尚,因为她会把其他人只会部分忘记的事完全置之脑后。她即使在上午散步时从未看到我对她打扰、跟踪和尾随,即使每天在对我答礼时从未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即使圣卢恳求她邀请我时也从未把他撵走,她也会对我态度亲切,并显得同样高雅和自然。她没有纠缠于过去的事情,也没有说话含蓄,有弦外之音,微笑暧昧,她并未回首往事,现在的和蔼可亲毫无保留,并具有一种引以为豪的正直,如同她庄严的身躯所显示的那样,不仅如此,她过去对某个人的不满,也全都化为灰烬,这些灰烬已被抛到远离她记忆的地方,至少已远离她处世的方式,因此,每当她用极其简单而又漂亮的办法来对待一些事情——这些事会被其他许多人当作保持些许冷漠态度和进行非难的借口——只要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就会感到她如同在行净礼

但是,我虽说因她对我的态度改变而感到意外,但我更感到意外的是我对她的态度变化更大。以前,我要恢复生机和力量,只有时刻制订新的计划并寻找一个人,使我能受到她的接待,并在得到这第一个幸福之后,使我要求越来越高的心得到更多的幸福,这样的时刻不是曾经有过?由于找不到这样的人,我才前往东锡埃尔去见罗贝尔·德·圣卢。现在,正是他的一封信使我焦躁不安,但这是因为德·斯泰马里亚夫人,而不是因为德·盖尔芒特夫人。

在说完这次晚会之前再补充一点,那就是晚会上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虽说在几天后被人否认,却仍使我感到惊讶,我因此在一段时间里跟布洛克闹翻,这件事本身既矛盾又有趣,将在这一卷[《所多玛(一)》 ]的末尾得到解释。事情是这样的,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里,布洛克不断对我吹嘘德·夏吕斯先生和蔼可亲,说夏吕斯在街上遇到他时,跟他四目对视,仿佛认识他似的,想要跟他认识,并清楚地知道他是何人。我听了先是微微一笑,因为在巴尔贝克时,布洛克在谈到这位德·夏吕斯先生时曾言词极为激烈。我只是认为,布洛克就像他父亲自以为认识贝戈特那样,自以为认识男爵,却“并不认识”,并认为他所说的亲切目光,其实是目光漫不经心。但到最后,布洛克说得十分确切,仿佛他确信无疑,认为德·夏吕斯先生有两三次想要跟他搭讪,我因此想起,我曾对男爵谈起我这个同学,而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出来之后,男爵对我提出的正是关于布洛克的各种问题,我由此认为布洛克并未撒谎,认为德·夏吕斯先生已知道他的名字,并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因此,不久之后,我在剧院里向德·夏吕斯先生提出,要把布洛克介绍给他,在得到夏吕斯同意之后,我就去找布洛克。但是,德·夏吕斯先生见到他后,脸上立刻显出克制的惊讶,这惊讶随之被勃然大怒所取代。他不但没有向布洛克伸出手,而且每当布洛克对他说话时,他都显得极其傲慢,说话的声音气呼呼的,使人感到难受。据布洛克说,男爵以前一直对他笑容可掬,他这时因此认为,我在短暂的谈话中不是向男爵推荐他,而是说了他的坏话,我因为知道德·夏吕斯先生注重礼节,所以先跟他谈起我的同学,然后才把布洛克带到他面前。布洛克离开了我们,显得筋疲力尽,仿佛骑上一匹时刻想狂奔的野马,或是像在不断把他冲向布满卵石的海滩的波涛中游泳,他不再跟我说话有半年之久。

我跟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前的那几天过得并不愉快,而且难以忍受。原因是通常我们离开预定约会的时间越短,就会感到这时间越长,因为我们用来衡量这时间长短的度量单位变得更小,或者只是因为我们总是想要衡量这时间。据说,教皇的任期以世纪计算,也许并不想计算,因为其目标是任期无限之长。我的目标只有三天的长度,我是用秒来计算,我进行的想象从抚摸开始,但感到烦躁的是,这种抚摸不能最终由女人来完成(正是这种抚摸,而不是其他任何抚摸)。总之,一般来说,如果你想要得到的东西难以得到,你确实会更想得到这东西(得到有困难,但并非毫无可能,因为如没有可能,欲望也就消除),但纯粹的肉欲,如果肯定能在不久之后一个确切的时刻得到满足,就会跟无法肯定时一样使你感到激动;几乎跟焦虑不安的怀疑一样,如果毫不怀疑,等待唾手可得的乐趣也会变得无法忍受,因为这样的话,等待就会使乐趣无数次出现在想象之中,并因提前出现的次数频繁,把时间分隔成微小的单位,如同焦虑不安时那样。

我要做的事是占有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因为几天以来,我们的欲望不断活动,已在我的想象中为这种乐趣做好准备,只是这种乐趣,另一种乐趣(跟另一女子在一起的乐趣)尚未准备就绪,这乐趣只是满足一种事前的渴望,这种渴望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根据遐想的千百种组合、各种偶然的回忆以及种种欲望产生的次序而发生变化,最后一批欲望满足之后,在此后的失望有点被忘却之前一直处于休眠状态;我不会做好准备,我已离开普通欲望的大路,进入特殊欲望的小道,要对另一次约会产生欲望,就得从十分遥远的地方回到大路之上,并走进另一条小道。我邀请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到布洛涅林园的岛上共进晚餐,在那里把她占有,是我时刻想象的乐趣。如果我在这岛上吃晚饭时没有德·斯泰马里亚夫人陪伴,这乐趣自然会被毁掉,但在别处吃晚饭,即使有她陪伴,这乐趣也会大大逊色。另外,我们想象一种乐趣时的态度,是选择适合此事的女人和一种女人这一先决条件。这态度决定挑哪种女人,也决定选哪个地点;正因为如此,在我们变幻莫测的思想中会交替出现某个女人、某个地点、某个房间,而在其他几个星期,我们会对这女人、地点和房间不屑一顾。女人是这种态度的产物,有些女人不去没有大床的房间,在大床上我们躺在她们身边感到安宁,另一些女人给意图更加隐秘的人抚摸,想待在风吹树叶、夜晚流水之处,她们像树叶般轻盈,如流水般游移不定。

在收到圣卢的书信之前,在尚未谈到德·斯泰马里亚夫人之时,林园里的岛屿也许早已被我看作寻欢作乐之处,因为我曾去过那里,但没有找到任何乐趣,只是品尝到忧伤的滋味。在通往这岛屿的湖边,在夏末几周,巴黎的女子在湖边散步,尚未前往岛屿,我们在湖边闲逛,不知能在何处跟这少女重逢,甚至不知她是否已离开巴黎,但我们希望看到这少女走过,我们在那年最后一次舞会时爱上了她,但在来年开春之前却无法在任何晚会上见到她。我们感到此刻是心上人动身的前夕,也许是她动身的第二天,我们在湖边看到湖水荡漾,走在一条条漂亮的小道上,路边已见到第一片红叶,宛如最后一朵玫瑰开放,我们仔细察看地平线,我们的眼睛通过一种跟全景画 ——在全景画的圆顶下,近景中的蜡像会使人产生错觉,觉得画中的背景具有深度和广度——相反的方法,把视线从人工园林直接转到默东 和瓦莱里安山 的自然景色,不知两者的分界线是在何处,就把真正的农村置于人工园林之中,人工园林则因此向外扩展;这样,这些珍稀鸟类饲养在植物园里,自由自在,每天遨游空中,使交界的树林也具有异国情调。在夏天最后一次聚会和冬天远居他乡之间这段时间里,我们焦虑不安地穿越这萍水相逢、爱情忧郁的浪漫王国,即使这王国位于地球之外,我们也不会感到意外,如同在凡尔赛的高台上瞭望,只见四周白云缭绕,白云紧挨着凡·戴·默伦 风格的蓝天,我们高高在上,置身于大自然之外,只见大自然在大运河尽头重现,可看到那里有几座村庄,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地平线上,如同大海一般,名叫弗勒吕斯 或奈梅亨

最后一辆马车及其随从过去之后,我们痛苦地感到她不会来了,就去岛上吃饭;颤抖的杨树与其说在对神秘的黄昏应和,不如说是在令人不断想起黄昏的神秘,杨树上方,一朵粉红云彩在宁静的天空抹上生气勃勃的最后色彩。几滴雨水无声无息地落在古老的湖面上,但在神奇的童年时代,湖水一直保持着时代的色彩,随时会忘记云彩和花卉的形象。老鹳草 用自己的色彩发出更多亮光,徒劳地跟灰暗的黄昏进行斗争,然后,薄雾笼罩昏昏入睡的岛屿;我们在阴暗、潮湿的湖边散步,最多有一只天鹅静静地游过,我们对此感到惊讶,如同孩子夜里躺在床上,我们以为他已睡着,他却在一时间睁大眼睛朝我们微笑。于是,我们感到孤单,会有出远门的感觉,就更加希望有情人陪伴。

但在这岛上,即使在夏天也往往雾气弥漫,现在气候不佳的秋末已至,我要是能把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带来,该会是多么高兴的事。星期天以来的天气,没有使我在想象中生活的地方变成海边的淡灰色——而在其他季节,这些地方变得像意大利那样香气扑鼻、阳光明媚——虽然如此,只要怀有在几天后占有德·斯泰马里亚夫人的希望,我就能在一成不变的怀旧的想象之中,每小时把雾幕驱散二十次。不管怎样,昨晚开始弥漫的浓雾,连巴黎也无法避免,不仅使我不断想起我在不久前邀请的这位少妇的故乡,而且由于岛上的雾比市里更浓,将在晚上弥漫林园,特别是弥漫湖畔,因此我可能在想,天鹅岛会因浓雾弥漫而在我眼里变得跟布列塔尼的岛屿有点相像,我总觉得那里海边的浓雾,如同德·斯泰马里亚夫人苍白的身影上的一件衣服。当然,在年轻时,就像我在梅塞格利兹这边散步时的那种年龄,我们会因欲望和信念而觉得一个女人的衣服具有一种独一无二的特点和无法消除的本质。我们寻求真实。但是,由于不断让真实溜走,我们最终发现,在这些徒劳的尝试中,我们只是找到虚无,但其后却有某种实在的东西存留,而这就是我们寻找之物。我们开始看出并了解我们喜欢之物,设法将其占有,哪怕要用计谋。于是,在信念消失的情况下,服装被有意识的幻想变成信念的替代物。我十分清楚,在离家半小时远的地方,是无法找到布列塔尼的。但我在阴暗的岛上,漫步湖边,跟德·斯泰马里亚夫人搂在一起,我会跟其他人一样,即使无法进入修道院,至少可以在占有一个女人之前让她穿上修女服。

我甚至可以指望跟这位少妇一起倾听波涛的拍击声,因为在吃晚饭的前一天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开始刮胡子,准备去岛上订包房(虽说在这个季节,岛上人迹罕见,饭馆客人稀少),并为明天的晚餐点好菜,但在这时,弗朗索瓦丝对我通报阿尔贝蒂娜到来。我立刻请她进来,不怕她看到我下巴黑色十分难看,而在巴尔贝克时,我总觉得自己出现在她面前时不是十分漂亮,并因此感到烦躁和痛苦,就像现在因德·斯泰马里亚夫人而烦躁和痛苦。我一定要夫人对明天的晚餐留下尽可能好的印象。因此,我请阿尔贝蒂娜立刻陪我前往该岛帮我点菜。我们把一切都给予一个女人,但这个女人却迅速被另一女人所取代,我们自己也感到惊讶,我们为何每小时都要把自己的新东西给予,却并未对未来抱有希望。阿尔贝蒂娜头戴扁扁的无边小帽,帽子压得低低的,几乎遮住眼睛,粉红的脸上露出微笑,她听到我的提议,似乎犹豫不决。她想必有其他安排;不管怎样,她还是轻易为我做出牺牲,因为我非常希望有个年轻的主妇跟我一起去,她给晚饭点菜会比我在行得多。

当然啰,在巴尔贝克时,她在我眼里扮演的是完全不同的角色。但是,我们跟自己喜爱的一个女人友好相处,虽说我们认为不是十分亲密,虽说有一些缺陷使我们感到痛苦,仍然在她和我们之间建立一种社会关系,在我们的爱情消失乃至被遗忘之后,这种关系依然存在。于是,一个女人在我们眼里只是得到其他女人的一种工具和途径,这时,我们从记忆中得知,我们过去跟现在完全不同,认为这个女人的名字别具一格,就会感到既惊讶又有趣,这就像我们把地址随手交给马车夫,是在嘉布遣会修女大道或是在渡船街,一心想着我们要去看望的女人,当我们突然想到一个街名取自过去的修女,她们的修道院就在那里,另一个取自在塞纳河摆渡的渡船,我们也会有这种惊讶而有趣的感觉。

当然啰,我对巴尔贝克的种种欲望,使阿尔贝蒂娜的身体变得十分成熟,使她体内积累起新鲜而又甘甜的滋味,因此,在我们前往林园的路上,秋风如同细心的园丁,在摇动树木,吹落果实,席卷枯叶,我心里在想,万一圣卢弄错,或者我对他的信有误解,我跟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就会无果而终,如果这样,我就在那天深夜跟阿尔贝蒂娜约会,以便把一小时的时间纯粹用于淫乐,我过去曾兴致勃勃地估量她身体的种种魅力,现在觉得它更是魅力无穷,我搂抱着她,就会忘记刚开始爱恋德·斯泰马里亚夫人时的激动,可能也会忘记由此产生的悲伤。当然啰,如果我预料到,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在这第一次见面的晚上,对我不会有丝毫的宠爱,我就会把跟她一起度过的晚上想象得十分令人失望。我根据经验清楚地知道,我们思想中先后产生的两个阶段——在开始爱恋我们想要占有却并不熟悉的女人时,我们喜爱的是她沉入其中的特殊生活,而不是我们不熟悉的她的本人——如何在事实的领域中奇特地反映出来,也就是说不再在我们思想中反映出来,而是在我们跟她的约会中反映出来。我们从未跟她说过话,因此犹豫不决,因她在我们眼里所具有的魅力而受到诱惑。来者会是她还是别的女人?于是,遐想围绕她来进行,并跟她融为一体。不久之后将跟她第一次约会,应该反映出这初生的爱情。但情况并非如此。仿佛物质生活也必须具有自己的第一阶段,我们已经爱上她,却跟她谈些无关紧要的话:“我请您到这岛上来吃晚饭,是因为我觉得这环境您会喜欢。我没有特别的话要跟您说。但我怕这里过于潮湿,怕您会觉得太冷。”——“不会。”——“您这样说真是客气。夫人,我让您再跟寒冷斗争一刻钟,您不至于感到难受,但一刻钟后,我非要送您回去不可。我决不能让您感冒。”我们没跟她说什么话,就送她回去,她给我们留下的回忆,最多只有某种目光而已,但我们只想跟她再次见面。然而,到第二次(我们连唯一记住的目光也已忘记,但仍然只想跟她再次见面),第一阶段已经过去。在此期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然而,我们不再谈饭馆舒适,我们说的话并未使新认识的女人感到惊讶,虽然我们觉得她难看,但我们仍希望她在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谈到我们:“我们需要作出巨大努力,才能消除我们两颗心之间设置的重重障碍。您是否认为我们会做到这点。您是否觉得我们能战胜敌人,指望有个幸福的未来?”但这些起初无足轻重、后来暗示爱情的谈话不会进行,我可以相信圣卢的来信。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在第一天晚上就会委身于我,因此我不需要有权宜之计,即把阿尔贝蒂娜叫到我家,以度过这晚上的最后一段时间。这毫无必要,罗贝尔从来不会夸大其词,他的信写得一清二楚!

阿尔贝蒂娜很少跟我说话,因为她感到我忧心忡忡。我们走了几步,是在绿色洞穴之中,这洞穴跟海底岩洞相差无几,是枝叶茂密的高大树群,我们听到圆树顶上狂风呼啸、雨水四溅。我脚踏地上的枯叶,枯叶像贝壳般陷入土中,我用手杖拨开栗子,栗子有刺,如同海胆。

树枝上残叶抽搐,因连在枝上,无法随风远去,但有的脱离树枝,就落到地上,追风而去。我高兴地在想,如果这种天气持续不变,这岛屿在明天就会更加遥远,不管怎样都会空无一人。我们又登上马车,这时阵风停息,阿尔贝蒂娜请我继续赶路,前往圣克卢。只见地上枯叶、天上云彩都在随风而去。有些傍晚时分,天上形成一种圆锥体截面,展现粉红、蓝、绿三色叠合的色彩,这种傍晚如同候鸟,准备向气候更加美好的地方迁徙。一尊大理石女神塑像,屹立底座之上,孤零零地待在一大片树林之中,这树林仿佛为她而设置,充满着她暴跳如雷时既有兽性又有神威的那种神话里的恐怖,阿尔贝蒂娜想在近处观看这神像,就爬上一座山丘,而我在小路上等她。从下面看她,她已不像那天在我床上时那样肥胖、滚圆——当时我在近处,她脖子上的疙瘩也显而易见——而是精致、纤细,如同一尊小塑像,巴尔贝克度过的幸福时光在上面留下其色泽。我独自回到家中,想起我下午跟阿尔贝蒂娜一起奔走,想到后天就要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家里吃晚饭,还要给吉尔贝特写回信,这是我曾爱过的三个女人,我于是心里在想,我们的社会生活如同艺术家工作室,里面都是弃用的半成品,我们曾在一时间认为可以在其中满足我们热恋的需要,但我并未想到,如果这半成品不是在很久以前制成,我们有时可以重新加工,把它制成完全不同的作品,也许比当初构思的作品更加出色。

第二天,天气寒冷而又晴朗:大家会有冬天的感觉。(其实这已是秋末,我们还能在萧瑟的林园里看到树叶构成几个金色和绿色相间的穹形,已经是一种奇迹。)我醒来时,如同在东锡埃尔营房的窗前那样,看到不透明的薄雾呈单调的白色,愉快地悬挂在太阳上,像棉花糖那样黏稠、柔软。然后,太阳躲藏起来,雾在下午更浓。太阳很早落山,我就梳妆打扮,但动身还为时尚早;我决定叫一辆马车给德·斯泰马里亚夫人乘坐。我不敢上这辆马车,因为不能强迫她跟我同行,但我叫马车夫给她带去一张便条,问她是否同意我去接她。我等待消息,就躺在床上,在片刻间闭上眼睛,然后重又睁开。在窗帘上方,只有一条越来越暗的细细亮光。我看出这时的时间毫无用处,是领略愉悦之前要穿过的深深门厅,我在巴尔贝克时曾得知这时间暗淡、美妙而又空虚,当时,我像现在这样独自待在房间里,而其他人都在吃晚饭,我看到白昼在窗帘上方渐渐死去,但并不感到伤心,因为我知道,在跟极地的夜晚同样短促的夜晚结束之后,白昼就会复活,并在里弗贝尔的阳光下变得更加光亮。我从床上一跃而下,系上黑领带,梳理一下头发,这迟迟梳妆打扮的最后几个动作,在巴尔贝克做完后,我想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将在里弗贝尔看到的那些女人,我就预先在我房间里斜放的镜子前对她们微笑,正因为如此,这些动作仍然是一种预兆,说明将会有交杂着灯光和音乐的娱乐。它们如同魔法的征兆,在召唤这娱乐,而且已经使其变为现实;我依靠它们,才对娱乐的真实性确信无疑,并完全感受到它那迷人而又浅薄的魅力,这种感觉我在贡布雷有过,那是在七月份,我当时听到包装工敲榔头的声音,并在我阴暗而又凉爽的房间里,享受着炎热和太阳的乐趣。

因此,我想要见到的并非完全是德·斯泰马里亚夫人。我现在不得不跟她共同度过我晚上的时间,但由于这个晚上是我父母回来前最后一个晚上,因此我更希望晚上有空,可以设法跟里弗贝尔的一些女子重逢。我最后一次洗了手,我因高兴而穿过套间,在阴暗的餐厅里把手擦干。我觉得餐厅通往灯光明亮的候见室的门开着,但门其实关着,我看到亮着的门缝,只是我毛巾在一面镜子里的白色反光,镜子靠在墙上,放在那里是迎接我妈妈回来。我把我在我们套间里发现的种种幻影又想了一遍,这些幻影并非只是因视觉引起,因为在刚搬来的那几天,我听到持久的尖叫声,跟人的叫声相差无几,以为女邻居养着一条狗,实际上却出自厨房里的一根水管,龙头一开,声音就会响起。楼梯平台上的门,在有穿堂风时会慢慢自动关上,并响起晕线般淫乐和哀怨的乐句,这些乐句在《汤豪舍》序曲结尾巡礼者的大合唱中叠合在一起 。另外,我刚才把我的毛巾放回原处时,再次听到这迷人的交响乐曲,因为门铃响起,我跑去打开候见室的门,只见马车夫来给我回话。我想他会说:“那位夫人在楼下。”或者说:“那位夫人在等您。”但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我犹豫片刻,没有马上去看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写的信,只要她拿着笔,她就可能写出不同的内容,但现在她已把笔放下,这封信就如同独自继续行路的命运,她已无法对此作出任何修改。我请车夫下去等待片刻,虽说他低声埋怨有雾。他走后,我立刻把信拆开。名片上印有:阿莉克丝·德·斯泰马里亚子爵夫人。只见我邀请的这位客人在上面写道:“十分抱歉,我临时有事,今晚不能跟您在林园的岛上共进晚餐。我曾把这次晚餐视为节庆。我到斯泰马里亚后再给您写信详述。非常遗憾。祝安好。”我站着纹丝不动,因受到这一打击惊得呆若木鸡。名片和信封已掉在我脚下,如同子弹射出后掉下的填弹塞。我把名片和信封捡了起来,分析这一句子:“她说她不能跟我在林园的岛上共进晚餐。我们可以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她可能在别处跟我共进晚餐。我不会冒失地去找她,不过这样解释应该行得通。”林园的岛屿,四天来我在思想中已预先跟德·斯泰马里亚夫人一起待在那里,我无法让她从那里回去。我的欲望不由自主地继续爬着它已爬了好几个小时的斜坡,虽说来了这封短信,但因为刚刚收到,无法战胜我的欲望,我出于本能还准备到那里去,如同一个学生考试不及格,还想多回答一个问题。我最后决定叫弗朗索瓦丝下楼给车夫付钱。我穿过走廊,但没有找到她,就从餐厅过去,但突然间,我走在地板上不再发出刚才的脚步声,而是没有一点声音,我在看出这寂静的原因之前,有一种沉闷和幽居的感觉。这是因为地毯,我父母即将回来,就开始钉上地毯,这些地毯在欢快的上午十分美丽,那时阳光在凌乱的地毯中等待着你,如同一位来接你的朋友,要把你带到乡下去吃午饭,在地毯上留下森林的目光,但现在恰恰相反,地毯是寒冬般监狱里的第一种摆设,我只好生活其中,在家吃饭,不能再自由外出。

“先生小心跌跤,地毯还没有钉好。”弗朗索瓦丝对我叫道。“我应该开灯。现在已是久(九)月底了,好天气已经没了。” 冬天将临;在窗角上,如同在加莱的玻璃制品上,有一个结成冰的雪的纹理;即使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也见不到我们等待的少女,看到的只有麻雀。

我感到失望不仅因为见不到德·斯泰马里亚夫人,而且还因为她的回答使我认为,从星期天起,我时时刻刻都在为这晚餐活着,而她也许一次也没有想到这晚餐。后来我得知她愚蠢地爱上一个青年并嫁给了他,她在那时想必已跟他有交往,肯定忘记了我的邀请。要是她记得我的邀请,她就不会等我派车去接她之后——另外事先也没说好我要派车去接——才对我说她没空。我跟年轻的贵族女子在薄雾迷漫的岛上相会的梦想,为一个尚未存在的爱情开辟了道路。现在,我的失望、愤怒以及绝望地想要抓住这个对我拒绝的女人的愿望,在使我对聚会有兴趣的同时,能把可能产生的爱情确定下来,而这种爱情,以前只有我的想象能赋予我,而且赋予得软弱无力。

少女和少妇的脸各不相同,我们在她们身上添加魅力和想要再次见到她们的强烈愿望,只是因为这些脸在最后一刻躲开,这些脸有多少被我们记住,又有多少被我们忘却?对于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则更是如此,我现在要爱她,只须再次见到她,这样强烈而又短暂的印象就会焕然一新,而如果见不到她,这种印象就无法保持在记忆之中。当时的情况作出了完全不同的决定,我没有见到她。我当时爱的并不是她,但本来可能爱的是她。这些事也许使我即将产生的热烈爱情变得极其残酷,其中一件是我在回忆那个晚上时心里在想,只要情况发生微不足道的变化,我就会在别处热恋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后来,有个女人我只是有点喜欢,我却把爱情给予她,因此,虽然我非常想相信爱情不可或缺、命中注定,也非常需要相信这点,但爱情却并非如此。

弗朗索瓦丝让我独自待在餐厅里,并对我说,在她点火取暖之前,我不应该待在那里。她去准备晚饭,因为即使父母还没有回来,从今晚起我就得闭门不出。我看到碗橱角上放着一大包卷起来的地毯,就把脑袋伸到里面藏起来,把地毯上的灰尘和我的泪水都咽到肚子里,如同犹太人在服丧时把灰撒在头上,我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我浑身发抖,不仅是因为餐厅里冷,而且还因为我体温明显下降(是因为要防止危险,但应该说这危险有点吸引力,我并不想作出反应),是由一些眼泪引起,这些泪水一滴滴流出,如同刺骨细雨,仿佛会一直落下去。突然,我听到有人说话:

“能进来吗?弗朗索瓦丝对我说,你想必在餐厅里。我来瞧瞧,你是否希望我们在什么地方一起吃晚饭,只要你不会感到不舒服,因为外面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是今天上午来的,我以为他还在摩洛哥或是在海上,他就是罗贝尔·德·圣卢。

我曾经说过(正是在巴尔贝克,罗贝尔·德·圣卢在无意中帮助我认识到这点)我对友谊的看法,就是说友谊微不足道,因此我很难理解,一些有点才能的人,譬如说尼采,竟幼稚地认为友谊具有某种精神价值,并因此而拒绝接受某些缺乏精神价值的友谊。不错,我一直惊讶地看到,一个人因为真诚,为了问心无愧,竟然不再去听瓦格纳的音乐,认为表现真实可以使用本质上模糊不清和并不合适的表达方法,这种方法通常是行动,尤其是友谊,并认为下面这件事可能会有某种意义,那就是在得知卢浮宫失火的假消息之后,离开工作岗位去见一个朋友,并跟他一起为此而哭泣 。我在巴尔贝克时发现,跟少女们一起玩耍的乐趣,由于跟精神生活毫无关系,因此对精神生活的害处比友谊要小,因为友谊竭尽全力要我们牺牲我们自身中唯一真实和(用艺术之外的方法)无法与人沟通的部分,作出这种牺牲是为了表面的自我,这种自我不像另一种自我那样能在自身中找到乐趣,而只是模糊而又舒适地感到自己在外界有倚靠,受到外人的照顾,并因高兴有别人提供保护,把自己获准的安乐展现得光彩夺目,对一些优点赞叹不已,但会称之为缺点,并竭力在自身中加以改正。另外,友谊的蔑视者不抱幻想,但并非毫无内疚,他们可能成为社交界最好的朋友,同样,一位艺术家孕育着一部杰作,感到为工作而活着是自己的义务,虽然如此,他为了不显得自私或不至于显得自私,就献身于一种毫无用处的事业,而且献身得十分勇敢,因为他即使不想为此而献身,也决不是为了私利。不管我对友谊持何种看法,即使只谈友谊给我带来的愉悦,尽管这愉悦微不足道,感觉介于疲劳和厌倦之间,然而,饮料即使十分有害,在某些时候也会变得珍贵,使我们得到安慰,因为饮料会给予我们所必需的鞭策,以及我们无法在自身中得到的热量。

当然,我决没有像一小时以前那样想请圣卢帮忙,让我再次见到里弗贝尔的一些女子;因遗憾没有见到德·斯泰马里亚夫人而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并不愿意迅速消失,但在我心里不再感到有任何愉快的理由时,圣卢走了进来,如同善良、快乐和活力显现,它们无疑是在我身体之外,但想要给我,一心想归我所有。他不知我为何要发出感激的叫声,流出感动的眼泪。不过,最最不合常理的热情,无疑是由这些朋友表现出来,他们是外交官、探险者、飞行员或军人,就像圣卢那样,第二天要去乡下,然后从乡下不知前往何处,却在今晚与我们共度良宵,仿佛要给自己留下一种印象,这种印象罕见而又短暂,但我们感到惊讶的是,他们却因此而感到十分温馨,而在他们十分喜欢这种印象之后,却并未使其延长或时常加以更新。跟我们一起吃顿饭,本来不足为奇,却使这些旅客感到奇特而又美妙的乐趣,如同亚洲人在看到我们的条条大道时那样。我们一起去吃晚饭,走下楼梯时,我想起东锡埃尔,在那里,我每天晚上都到饭馆去找罗贝尔,并想起那些已被忘却的小餐厅。我回想起其中一个餐厅,这餐厅我从未想起过,不是在圣卢吃晚饭的那个旅馆里,而是在一个低级得多的旅馆里,那个旅馆介于小旅馆和家庭膳宿公寓之间,由老板娘和一个女仆来接待。我因下雪而留在那里。另外,罗贝尔那天晚上不会在那家旅馆吃饭,我也不想走得更远。那里给我把菜端来,是在楼上一间全用木料制成的小房间里。吃饭时电灯关掉,女仆给我点上两支蜡烛。我把盘子递给她时,装出看不大清楚的样子,她把土豆放到盘子里时,我用手抓住她裸露的前臂,仿佛在引导她。我见她并未把前臂缩回去,就将其抚摸,然后没说一句话就把她拉到跟前,把蜡烛吹灭,叫她给我搜身,以让她拿到一点钱。在其后几天,我为了品尝到肉体的快感,感到不仅需要这个女仆,而且需要这偏僻的木制餐厅。然而,我每天晚上前往圣卢及其朋友们吃饭的餐厅,是出于习惯和友谊,在我离开东锡埃尔前一直如此。但是,即使是圣卢和朋友们包饭的那家旅馆,我也早已不再想到。我们并未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我们在夏天的黄昏或冬天提前来临的夜晚,没有充分利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在这些时间里,我们原本可以得到些许安宁和愉悦。但是,这几个小时并未完全浪费。新的愉悦的时刻开始歌唱,并将同样像纤细的线条般过去,这时,这几个小时给这些时刻添加的基础和内容,如同丰富的管弦乐配器。这些小时如此延伸到一种典型的幸福,这种幸福我们只能时而得到,但会继续存在;在现在这个例子中,则是抛弃其他一切,跟一位朋友一起到舒适的环境中去吃晚饭,这环境如同大自然的一幅画,因我们的回忆而带有旅游的许诺,而这位朋友即将用自己的全部精力和热情来激活我们沉睡般的生活,把激动人心的乐趣传递给我们,这种乐趣跟我们靠自身的努力得到或因社交界的娱乐活动而得到的乐趣有很大的区别;我们即将只属于他一人,向他发出友谊的誓言,誓言产生于这一小时之内,也许到第二天就不会被信守,但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圣卢发出这种誓言,因为到第二天他就要勇敢地离开,这勇敢充满明智,并带有友谊无法深化的预感。

我走下楼梯,再次体验到东锡埃尔的夜晚,而我们突然来到街上时,已经几乎是一片漆黑,浓雾仿佛把路灯全都熄灭,我们走到近前才能看到十分暗淡的灯光,这不由使我想起有一次晚上来到贡布雷时的情景,当时这城市还只是相隔一段距离才有路灯照亮,我们在摸黑前进,那天晚上如马槽般潮湿、温暖而又圣洁,偶然见到几颗星星,但只有残烛般的亮度。那是不知哪年在贡布雷的情景,而刚才在窗帘上方则再次看到在里弗贝尔的那些夜晚,这两者又有多大的区别!我看到这种区别,感到欣喜若狂,如果我这时独自一人待着,这喜悦可能会使我产生很多想法,这样我就可以少走许多年无谓的弯路,但我还要度过这几年的时间,才显示出这无法看到的志向,而本书讲的就是这一志向的故事。如果这种事在那天晚上发生,这辆马车就值得我牢记心头,其价值大于佩尔斯皮埃大夫的马车,当时我坐在马车的一个座位上,写出一段描写马丹维尔那两座钟楼的短文,我在不久前找到这篇文章,作了修改,并寄给《费加罗报》,但未能发表。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并非始终连贯地回忆过去的岁月,而只是回忆起一个凉爽或炎热的上午或傍晚,想到某个景点的些许景色,这景点孤立、封闭、固定、静止和偏僻,远离其他地方,也许是因为渐变不仅发生在外界,而且发生在我们的幻想和性格之中,这些变化会在生活中不知不觉地把我们从一个时期带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期,变化随之被消除,而如果我们回忆起取自一个不同年份的另一件往事,我们会因记忆的空白和遗忘的大墙,发现这两个时期之间如同有深渊相隔,仿佛一个是呼吸的空气,另一个是周围的色彩,两者的性质无可比拟。但是,我此时此刻感到,在我刚才依次回忆的贡布雷、东锡埃尔和里弗贝尔的往事之间,除了存在时间的间隔之外,还存在着各种世界之间的距离,这些世界中的物质并不相同。如果我想在一部作品中仿造出把我对里弗贝尔微不足道的回忆全都精雕细刻在其中的物质,我就必须在一直像贡布雷的深色、粗糙的砂岩般的物质上加上粉红色的纹理,并立刻使它变得透明、结实、新颖和悦耳。这时,罗贝尔对马车夫说明完毕,上车来到我的身边。我刚才出现的种种想法随之消失。这些想法如同女神,有时会在一条小路的拐弯处对孤独的凡人显身,甚至在他睡觉时出现在他的房间,这时她们站在门口给他报喜。但一旦又来一人,她们立即消失,人们聚集在一起,决不会看到她们。于是,我又被置于友谊之中。罗贝尔来时已告诉我,说外面浓雾弥漫,但在我们说话时,雾越来越浓。这已不再是薄雾,即我希望看到岛上出现并将德·斯泰马里亚夫人和我笼罩其中的薄雾。两步之外的盏盏路灯渐渐熄灭,于是夜色漆黑,像在野外、森林里或是我想要前往的布列塔尼一个潮湿的岛上那样深沉,我感到自己迷了路,仿佛在北方一个海的海岸之上,在到达孤独的客栈之前,我们可能有二十次遇到丧生的危险;雾不再是我们寻求的一种海市蜃楼,而成为我们要与其斗争的一种危险,因此,我们要找到我们的道路并平安到达目的地,就会遇到种种困难,感到不安,并最终得到安全——没有失去安全的危险,就会对安全无动于衷——给不知所措、背井离乡的旅客带来快乐。我们冒险疾驰时,有一件事差点儿使我乐趣全无,因为我一时间感到惊讶而又生气。“你知道,我对布洛克说了,”圣卢对我说,“说你对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觉得他庸俗。我就是这样,我喜欢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他做出结论,显得心满意足,说话的口气不容置辩。我惊呆了。我对圣卢完全相信,相信他诚挚的友谊,而他对布洛克说的话却背叛了这种友谊,但我感到,他不应该这样说,既是因为他的缺点,也是因为他的优点,还因为他受过极其良好的教育,使他彬彬有礼,甚至会缺乏坦率。他洋洋得意的神色,在我们看来是否是为了掩盖某种局促不安,因为他承认了一件我们知道不应该做的事,这是否是一种无意识的流露?是他愚蠢地把我还不知道的一种缺点当作优点?是一时对我生气,想离开我,还是想起他在一时间曾对布洛克生气,就不惜把我牵扯进去,说出让布洛克不开心的话?另外,他在对我说这些粗俗的话时,脸上显出曲曲弯弯的可怕痕迹,这种痕迹,我一生中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一两次,起初出现在脸的中央,延伸到嘴唇后使其扭曲,并显出丑陋而又粗俗的表情,几乎像野兽那样,这表情十分短暂,也许是祖传的。这种时刻,也许每隔两年才会出现一次,当时,他的自我想必部分消失,而一位祖先的性格在他身上反映出来。跟罗贝尔洋洋得意的神色一样,他说出“我喜欢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这样的话,同样令人怀疑,想必也会受到同样的指责。我想对他说,你即使喜欢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也只应该在涉及你的事情上做到坦率,而不应该损人利己,用这种轻而易举的办法来显示自己的美德。但这时马车已在饭馆门口停下,饭馆的玻璃门面宽阔,闪闪发光,光是这个门面就已把黑暗驱散。浓雾在饭馆里舒适的亮光照射下,仿佛一直来到人行道上,愉快地给你指出饭馆的大门,如同反映出主人情绪的仆从;浓雾呈现出彩虹般艳丽的色彩,给你指出大门,如同给希伯来人指路的光柱 。另外,顾客中有许多是希伯来人。这家饭馆,布洛克及其朋友们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来此吃饭,他们喜欢不进食的斋戒,就像封斋期那样,但封斋期一年只有一次,他们喝咖啡,谈政治,在晚上聚会。精神上的任何刺激,都使与此有关的习惯具有一种很高的价值和优秀的品质。任何一种比较强烈的爱好,都会聚集起一个团体,团体中其他成员的尊重,也就是每个成员在生活中最希望得到的那种尊重。在那里,即使在外省的一个小城,你也会遇到一些音乐爱好者;他们最美好的时光和数目最大的钱财,都花费在室内音乐会、音乐漫谈聚会和咖啡馆里,在那里能遇到音乐爱好者,可以接触到乐队的音乐家。另一些人喜欢航空,很想被高栖于机场大楼顶层玻璃酒吧的老侍者另眼相看;酒巴里可以避风,如同在灯塔的玻璃小屋之中,老侍者能跟此刻停飞的飞行员一起观看一位飞行员驾机翻筋斗,而另一位飞行员刚才还无法看到,这时突然从天而降,降落时机翼发出巨大声响,如同罗克鸟 那样。一小帮人聚在一起,使审判左拉时感到的短暂激动得以大大延长和深化,也十分看重这家咖啡馆。但这帮人在那里被年轻贵族看不起,这些贵族是咖啡馆另一部分顾客,他们聚集在第二餐厅,跟第一餐厅只隔着一道饰有绿色风景画的薄墙。他们把德雷福斯及其拥护者看作叛徒,虽说在二十五年之后,各种思想都已分门别类,德雷福斯主义在历史上也已变得有点高雅,这些年轻贵族的儿子,既拥护布尔什维克又跳华尔兹,在回答“知识分子们”对他们的提问时说,如果他们生活在那个时代,他们肯定拥护德雷福斯,但他们却并不清楚德雷福斯案件是怎么回事,就像对埃德蒙·德·普塔莱斯伯爵夫人或加利费侯爵夫人 知之甚少一样,这两位夫人曾经光彩夺目,但在他们出生时已经黯然失色。因为在这浓雾弥漫的夜晚,咖啡馆里的这些贵族还是单身,他们后来才成为那些年轻知识分子即事后德雷福斯派的父亲。当然啰,他们家里都希望他们娶有钱人的女儿为妻,但还没有人取得成功。跟富家女结婚还只是一种可能,一个对象同时有好几个男子追求(确实有好几位引人注目的“富家小姐”,但嫁妆丰厚的家庭还是比求婚者的数目要少得多),因此在这些年轻人之间就有竞争。

我运气不佳,圣卢要在外面待上几分钟时间,以跟马车夫说话,让他吃完晚饭回来接我们,我就只好独自进去。然而,这只是运气不佳的开始,我进入尚未习惯的porte tournante(转门),以为自己无法从门里走出。[顺便说一下,如果喜欢用词确切,这porte tambour(鼓形门)虽说看起来温和,却称为porte revolver(转轮枪式门),来自英语revolwing door。]那天晚上,老板不敢出去,怕被雾弄湿,也不敢离开顾客,就待在大门旁边,高兴地听到新来的客人愉快的怨言,这时他们满意得容光焕发,因为他们一路辛苦,又害怕迷路。然而,他迎客时亲切的微笑,因看到一个陌生人而顿时消失,因为这陌生人无法走出玻璃转门。这种当众出丑的无知,使他不由眉头紧皱,如同主考官,很想不要说出dignus est intrare(够资格踏进大门)这几个词 。真是祸不单行,我刚要在贵族专用的餐厅里坐下,老板就粗暴地前来把我拉开,毫不客气地把另一个餐厅里的一个座位指给我看,所有的侍者对我的态度立刻跟老板一模一样。这座位我不喜欢,因为座位所在的软垫长椅已坐满了人(我前面又有一扇专供希伯来人出入的门,但不是转门,不时开了又关,因此一阵阵寒风朝我吹来)。但老板拒绝给我换座位,并对我说:“不行,先生,我不能为您一人而妨碍大家。”不过,他很快就忘记了我这个晚来而又碍事的就餐者,而是被每个新来的客人所吸引,他们在问他要啤酒、冷鸡翅或掺水烈酒之前(这时早已过了晚餐的时间),就像旧小说里所说的那样,要付出自己的份子,在走进这温暖和安全的避难所时讲述自己的奇遇,避难所里的环境,跟他们刚才脱险的环境形成鲜明对照,洋溢着欢乐和友爱的气氛,跟篝火前的气氛相仿。

有一位说,他的马车绕残老军人院转了三圈,以为到了协和桥,另一位说,他的马车想沿香榭丽舍大街下行,结果开进了圆形广场的一个花坛,花了三刻钟的时间才开了出去。接着埋怨的是浓雾、寒冷和街上死一般的寂静,说者和听者都显得极其愉快,原因是餐厅里气氛温馨,除了我的座位之外都十分暖和,再加上灯火通明,使习惯于黑暗的人眯起眼睛,而谈话的声音,则使他们的耳朵恢复听觉。

那些来客很难默不作声。他们刚才的奇特经历枝节横生,在他们看来是绝无仅有,不说出来心里难受,就用眼睛搜索,看看能跟哪个人说话。老板自己也已没有疏远的感觉:“富瓦亲王先生从圣马丁门过来三次迷路。”他毫无惧色,笑着说出这话,还像介绍时那样,把这位著名贵族指给一位以色列律师看,而在平时,这位律师跟亲王之间如同有屏障相隔,比饰有绿色风景画的薄墙上的门要难以逾越得多。“三次,你们瞧。”那律师说时摸了摸帽子。亲王并不欣赏这种套近乎的话。他属于一种贵族,对别人蛮横无理,对并非一流的贵族也是如此,仿佛这是他们唯一要做的事。不对别人还礼,如果对方出于礼貌再次施礼,就挖苦似的报以冷笑,或者气愤地昂首挺胸,对可能为他们出过力的老人,则装出不认识的样子,只跟公爵以及公爵给他们介绍的密友握手和施礼,这就是这些青年特别是富瓦亲王所持的态度。他们有这种态度,是因为年少时生活放荡(即使出身资产阶级,也会显得忘恩负义、缺乏教养,会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忘记给丧偶的恩公写信表示哀悼,以后遇到恩公干脆就不打招呼),但主要是因为上层有故作风雅的习气。确实,有些神经质的毛病,成年后症状自会缓解,同样,这些人虽说在青年时代让人无法忍受,但他们的故作风雅通常不会再以如此恶毒的方式表现出来。青年时代一旦过去,就很少有人依然傲慢无礼。他们以前认为,世上只有傲慢无礼,但现在却突然发现,即使他们像亲王那样高贵,还存在着音乐、文学,甚至还有议员可当。人的价值等级的划分将因此而发生变化,他们过去曾怒目而视的那些人,现在却跟他们攀谈起来。希望那些人鸿运高照,他们进行了耐心的等待,他们的性格相当随和——如果应该这样说——因此他们感到高兴,能在将近四十岁时得到恩宠和接待,而在二十岁时,别人曾生硬地对他们加以拒绝。

既然提到富瓦亲王,就得作些介绍,此人属于一小集团,成员有十二至十五个青年,还属于一个范围更小的四人帮。十二至十五人小集团有个特点,但我认为亲王没有,那就是这些青年都有两种模样。他们债台高筑,在供货商眼里是一群无赖,虽说供货商心甘情愿地称他们“伯爵先生,侯爵先生,公爵先生……”他们希望摆脱困境,使用众所周知的“娶富家女”的办法,这办法也称为“钻大钱包”,但由于他们觊觎的丰厚嫁妆只有四五份之多,因此好几个青年在暗地里激烈争夺同一个未婚妻。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出色。其中一人来咖啡馆说:“诸位好友,我非常喜欢你们,因此向你们宣布我要跟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订婚。”随即响起几声惊叫,他们中许多人以为自己跟这位小姐的婚事大局已定,因此未能保持必要的冷静,立刻发出愤怒而又惊讶的叫声:“那么,你要结婚感到高兴,皮皮?”沙泰勒罗亲王不禁叫了起来,他惊讶而又绝望,叉子不由掉落下来,因为他认为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订婚的消息即将公布于众,不过是跟他沙泰勒罗订婚。然而,又有谁知道,他父亲曾对昂布勒萨克夫妇说过皮皮的母亲的坏话。“那么,你要结婚感到高兴?”他不由再次询问皮皮,而皮皮胸有成竹,因为他透露了这个“近于正式”的消息之后,有充分时间来确定自己的态度,这时微笑着回答道:“我感到高兴不是因为结婚,我不是很想结婚,而是因为要娶戴茜·德·昂布勒萨克为妻,我觉得她妙不可言。”在听到这个回答时,德·沙泰勒罗先生已恢复镇静,但心里在想,他必须尽快转变方向,向德·拉卡努格小姐或福斯特小姐即第二号或第三号富家女进攻,并请期待昂布勒萨克结婚的债主继续耐心等待,最后还要向一些人作出解释,他曾对他们说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迷人,并说这门婚事对皮皮合适,但现在却要跟这些人说,如果皮皮娶她为妻,他就跟皮皮全家闹翻。他还会声称,德·索莱翁夫人甚至说过,她不会再接待皮皮。

然而,虽说他们似乎在供货商、饭馆老板等人眼里微不足道,但他们有两种模样,一旦回到社交界,对他们的评价就不会再根据他们丧失的财产以及他们为弥补这点而干的低贱行当。他们又变成某某亲王先生、公爵先生,他们的价值则根据他们的贵族家世来评定。一位公爵家产近于亿万,似乎一切齐备,却位列他们之后,因为他们是家族之主,过去曾是小国君主,有在国内铸造钱币等权力。在这家咖啡馆里,一个人往往在另一人进来时垂下眼睛,以免来者被迫跟他施礼。这是因为他在想象中追求财产时,邀请了一位银行家共进晚餐。每当社交界人士在这种情况下跟一位银行家交往,银行家都会让他损失十万法郎,尽管如此,社交界人士还会跟另一位银行家交往。他们会继续求神、求医。

但是,富瓦亲王本人有钱,他不仅属于十五个青年组成的优雅小集团,而且还是更加封闭、关系密切的四人帮成员,圣卢也是四人之一。有人要邀请他们,总是四人全都邀请,大家称他们为小白脸四人帮,总是看到他们在一起散步,到城堡做客,主人就把四个相通的房间给他们住,因此,由于他们个个漂亮,就有传闻说他们关系过于亲密。关于圣卢,我已明确否定这种传闻。但奇怪的是,后来大家得知,这些传闻并非虚假,他们四人个个如此,但他们中一人却对其他三人的事一无所知。然而,每个人都在设法打听其他三人的事,也许是想满足一种欲望,或者不如说是为了报仇雪恨,不让一件婚事成功,战胜已被发现是竞争者的朋友。第五位成员(因为四人帮的成员人数总是超过四人)加入到这四位柏拉图式精神恋爱者的行列,并比他们中任何人都更加信奉柏拉图。但他受到宗教信仰的约束,直至四人帮解散之后过了很久,他自己结了婚,成了一家之主,在卢尔德 恳求再给他生个儿子或女儿,但在此之前,他想要参军。

尽管亲王举止如此,但由于律师在他面前说的话不是直接对他说的,因此他不是十分生气。另外,那天晚上情况特殊。总之,这位律师不可能跟富瓦亲王交往,就像把这位贵族老爷送来的马车夫那样。因此,亲王认为可以神色傲慢地回答这位律师,但又仿佛不是对他一人说话,而律师则因为浓雾弥漫,仿佛成了亲王的旅伴,两人在位于天涯海角的一个海滩萍水相逢,海滩上狂风劲吹,薄雾笼罩。“不止是迷路,而且还找不到路。”这想法千真万确,老板赞叹不已,他已在那天晚上多次听到此话。

确实,他有个习惯,总是要把他听到或读到的东西跟某个已知的文本加以比较,如果他看不出两者之间的区别,欣赏的感觉不由而生。这种思想状态不可忽视,如用于谈论政治、阅读报纸,就能形成公众舆论,可能导致极其重大的事件发生。德国咖啡馆的许多老板,只欣赏他们的消费者或他们的报纸,他们说,法国、英国和俄国在给德国“找碴儿”,如果真是这样,在阿加迪尔事件时就可能爆发战争,而战争却并未爆发 。历史学家们不愿用国王们的意愿来解释人民的行动,他们即使没错,也应该用普通人的心理来取代国王们的意愿。

在政治方面,我刚到的那家咖啡馆的老板,一段时间以来把他那种背书先生的心态仅仅用于涉及德雷福斯案件的某些文章。那些熟悉的词语,如果他在一位顾客的谈话里没有听到,或者在一家报纸的栏目里没有看到,他就说这文章读起来味同嚼蜡,这顾客胸怀不够坦荡。相反,富瓦亲王使他赞叹不已,因此,亲王刚刚说完,他就赶紧接了上去。“说得好,亲王,说得好(意思是说,背得没错),正是这样,正是这样。”他高兴地大声说道,如同《一千零一夜》中说的“高兴至极 ”。但这时亲王已消失在小餐厅里。另外,即使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生活仍将继续,因此,走出雾海的人们,有的点饮料,有的点夜宵;他们中有些青年是赛马俱乐部成员,由于天气异常,他们毫不犹豫地在大餐厅里两张桌子旁坐下,离我的座位非常近。这里如同洪水泛滥时那样,从小餐厅到大餐厅,顾客们在雾海中长时间迷路之后,坐在这舒适的饭馆里,感到非常兴奋,在他们之间都产生一种亲密无间的气氛,只有我一人被排除在外,这种气氛想必跟挪亚方舟里的气氛相同。突然间,我看到老板点头哈腰,侍应部领班一个不缺地全都跑来,所有的顾客都把目光转了过去。“快,把西普里安给我叫来,给圣卢侯爵先生准备一张桌子。”老板大声说道。在他看来,罗贝尔不仅是真正享有盛誉的贵族大老爷——即使在富瓦亲王眼里也是如此——而且是一位生活奢侈的顾客,在这家饭馆花钱如流水一般。大餐厅的顾客都好奇地观看,小餐厅的顾客则争先恐后地跟他们的朋友圣卢打招呼,圣卢刚把脚擦干。但他刚要走进小餐厅,却看到我在大餐厅里。“天哪,”他叫道,“你在那儿干吗?还坐在开着的门前?”他说时气愤地朝老板看了一眼,老板急忙跑去把门关上,并把责任推给侍者:“我一直叫他们把这扇门关着。”

我只好把我的桌子和前面几张桌子移开,才走到他的跟前。“你干吗走了过来?你更喜欢在那里吃饭,而不喜欢在小餐厅吃饭?但是,我可怜的朋友,你在那儿会冻僵的。”他对老板说:“请您给我把这扇门堵死。”——“立刻照办,侯爵先生,从现在起,顾客全都从小客厅过来,就这样办。”为了更清楚地显示自己的热情,他就叫一个侍应部领班和好几个侍者去做此事,同时大声发出可怕的威胁,说事情干得不好就要严加惩处。他对我必恭必敬,是希望我忘记他在我刚到时没有这样礼貌,而只是在圣卢来后才这样对我,还希望我认为,他对我尊敬并非因为他那富裕的贵族顾客对我十分友好,他还在暗中朝我微笑,仿佛表示他那纯属个人的好感。

我后面有一位顾客开口说话,使我在一时间转过头去。我听到的话不是:“鸡翅,很好,来点香槟,但要掺水”,而是:“我想要甘油,要热的,很好。”我想看看点这种菜的是哪位苦行者。我急忙把头转向圣卢,不让这奇特的美食家把我认出。此人只是一位大夫,我认识他,一位顾客利用浓雾弥漫的天气把他关在这咖啡馆里请他看病。医生跟证券交易所职员一样,说话时总是说“我”。

然而,我看着罗贝尔,心里却想着此事。在这家咖啡馆里,有我一生中认识的许多外国人,是知识分子和画家,但各不相同,别人笑他们是因为他们身披矫揉造作的短斗篷,戴着一八三〇年的老式领带 ,而且他们的动作十分笨拙,看到别人在笑,他们不但忍气吞声,而且还引人发笑,以表明他们对此毫不介意,这些人具有真才实学,道德高尚,而且富有同情心。他们不讨人喜欢——主要是犹太人,当然是并未同化的犹太人,而不可能是其他犹太人——不喜欢他们的人都不能容忍他们的奇形怪状(如同阿尔贝蒂娜无法容忍布洛克的模样)。一般来说,人们到后来承认,他们看不惯这些人头发过长,鼻子和眼睛过大,唱戏般的手势互不连贯,这样评价他们未免幼稚,他们承认这些人才华横溢、心地善良,在待人接物方面会深受别人喜爱。犹太人尤其如此,他们的父母大多为人慷慨,思想开阔,对人真挚,相比之下,圣卢的母亲和盖尔芒特公爵则因冷酷无情、表面虔诚而显得道德低下,只会对丑闻加以痛斥,并赞扬一种基督教精神,这种精神(通过唯一受人欣赏的智力所采取的意想不到的方法)不可避免地导致大讲排场的金钱婚姻。但在圣卢身上,不管父母的缺点如何组合成新的优点,起支配作用的仍然是思想开放、心灵坦率这种极其可爱的优点。因此,这些优点既然是一个纯粹的法国人所拥有,就得赞扬法国的不朽荣光,不管此人是贵族还是平民,这些优点如鲜花开放——说鲜花怒放就显得过分,因为说话要有分寸——而且优雅,一个外国人不管如何有才能,都不会使我们如此优雅。思想上和道德上的优点,其他人当然也会拥有,即使在开始时惹人讨厌,令人不快,使人发笑,这些优点仍然十分可贵。然而,这毕竟是一件好事,也许只有法国才有,那就是公正地看是赏心悦目的东西,思想和心灵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或者说初看迷人、色彩优雅、雕刻得恰到好处的东西,在物质和形式上也做到内在的完美。我看着圣卢,但心里在想,这是件好事,因为外貌优雅可以作为了解内心优雅的前奏,因为鼻翼优美,线条完美无缺,如同停在贡布雷周围草地花卉上小蝴蝶的翅膀;我在想,真正的opus francigenum (法国艺术),其秘密自十三世纪起并未丢失,以后也不会随着我们那些教堂的消失而消失,这不是田园圣安德烈教堂的石雕天使,而是普普通通的法国人,不管是贵族、资产者还是农民,他们的脸雕刻得精致而又明快,而且风格传统,如同教堂的门廊里那样,但仍然富有创造性。

老板暂时走开,亲自去照管关门和订晚餐的事(他执意要我们点“肉店的肉”,家禽肉显然不行),他回来后对我们说,富瓦亲王先生希望侯爵先生能允许他到旁边一张桌子来吃饭。“可那些桌子全都有人坐着。”罗贝尔看着把我堵在里面的那些桌子回答道。“这倒没什么关系,只要侯爵先生喜欢,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请这些人换个地方。为了侯爵先生,这种事能够办到!”圣卢对我说:“不过这事由你决定,富瓦这小伙子不错,我不知道他是否会让你感到厌烦,他不像许多人那样蠢。”我对罗贝尔回答说,我肯定会喜欢他,但是,我要是能跟他一起吃饭,我会感到十分高兴,我同样喜欢咱们俩单独待在一起。“啊!亲王先生的大衣非常漂亮。”老板在我们商量时说。“是的,我看到过。”圣卢回答道。我想告诉罗贝尔,德·夏吕斯先生对他嫂子隐瞒了他认识我的事,并想问他其中的原因,但我没能说出,因为德·富瓦先生走了过来。他来看看我们是否同意他的要求,我们看到他跟我们只有两步之隔。罗贝尔给我们做了介绍,但对这位朋友承认,他要跟我说话,所以不希望别人打扰。亲王走时,跟我打了招呼,又笑着指指圣卢,仿佛因圣卢只想对我作简短介绍感到遗憾,而他希望圣卢能介绍得更加详细。但在这时,罗贝尔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事,就跟他朋友一起走了,走之前对我说:“你坐着别动,先吃饭,我一会儿就来。”说完他就消失在小餐厅里。我感到难受,是因为我不认识的那些穿着优雅的青年,在谈论年轻的卢森堡大公继承人 (原为拿骚伯爵)的事,说得滑稽可笑、心怀叵测,我是在巴尔贝克认识他的,他在我外婆患病期间,对我表现出无微不至的同情。有一个人认为他曾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我妻子走过时,我要求大家起立。”公爵夫人则回答说(这回答不仅不风趣,而且与事实不符,因为年轻的王妃 的祖母一直是世界上最正直的女人):“你妻子走过时大家都得起立,这跟你祖母不同,她要求男人都躺下睡觉。”接着有人说,他今年到巴尔贝克去看望婶婶卢森堡王妃,下榻那里的大旅馆,他埋怨经理(我的朋友)没有在堤坝上升起卢森堡国旗。然而,卢森堡国旗不像英国或意大利的国旗那样出名、常用,所以花了好几天时间才买到,这使年轻的大公极为不满。我丝毫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但我决定到巴尔贝克之后立刻去问旅馆经理,以确定此事纯属杜撰。我在等待圣卢时,请饭馆老板叫人给我把面包拿来。“马上送到,男爵先生。” 我对他回答说 :“我不是男爵。”——“哦!请原谅,伯爵先生!”我要是再次否定,肯定会变成“侯爵先生”,但我已没有时间说出口;圣卢像他说的那样,很快就回来了,这时出现在餐厅门口,手里拿着亲王的小羊驼毛大衣,我这时才知道,他问亲王要了大衣,是怕我冷,拿来给我穿的。他在远处给我做手势,叫我不要起来,他则朝我走来,他要坐下来,就得挪动我的桌子,或是我得换个位子。他走进大餐厅后,立刻灵巧地登上红丝绒面料的软垫长椅,长椅沿墙而放,围成一圈,除了我之外,上面还坐着三四个赛马俱乐部的年轻成员,圣卢都认识,他们在小餐厅里找不到位置,就坐在这儿。餐桌之间都拉着电线,有一定的高度;圣卢并不感到困难,灵活地从一根根电线上跳了过去,如同赛马从障碍上一跃而过。他这样跳只是为了我一人,使我不必挪动位置,我感到不好意思,同时,我看到他很有把握地跳上跳下,又感到赞叹不已;而赞赏的并非只有我一人;如果跳跃的顾客比贵族地位低下,也没有如此慷慨,老板和那些侍者也许只会稍加欣赏,但这时他们看得如醉如痴,如同赛马师体重过磅处的行家;一个伙计仿佛无法动弹,拿着一盘菜纹丝不动地站着,而旁边的几个就餐者正等着他上菜;圣卢要在那些朋友身后经过,就爬上骑背,身体平衡地往前走,谨慎的掌声不由从餐厅深处响起。他最后走到我旁边,准确无误地停了下来,如同国王观礼台前的军官,他弯下腰,把小羊驼毛大衣递给我,显出殷勤而又顺从的样子,然后立刻在我身边坐下,而我连一动也不需要动,他把这件大衣当作轻巧、暖和的披肩,披在我的身上。

“喂,我想起一件事,”罗贝尔对我说,“我舅舅夏吕斯有什么事要跟你说。我已经答应他,明天晚上我让你到他家里去。”

“我正要跟你谈起他。但明天晚上,我要到你的盖尔芒特舅妈家去吃晚饭。”

“不错,明天在奥丽娅娜家有个盛大晚宴。我没有被邀请。但我舅舅帕拉梅德希望你别去。你不能失约?不管怎样,你得在晚宴之后到我舅舅帕拉梅德家里去。我觉得他很想见到你。对,你可以在将近十一点时到那儿。十一点,你可别忘了,我负责通知他。他这个人容易生气。你要是不去,他会恨你。奥丽娅娜家的晚宴总是很早就结束。如果你只是去吃晚饭,你完全能在十一点钟到我舅舅家。另外,我也得去看望奥丽娅娜,是为了我在摩洛哥的工作,我想换个工作。她对这种事情非常肯帮忙,只要是德·圣约瑟夫将军管的事,她什么事都能办到,而这件事正是将军所管。不过,这事你别跟她提起。我已经跟帕尔马公主说了,这件事会顺利解决。啊!摩洛哥,非常有趣。有许多事可以跟你说。那里的人非常机灵。感觉中跟聪明类似。”

“说到摩洛哥,你是否认为德国人会跟我们打仗?”

“不会,他们讨厌打仗,其实这样非常正确。但皇帝爱好和平。他们总是让我们相信,他们想要打仗,以迫使我们让步。是扑克那样的赌博。摩纳哥亲王是威廉二世的代表,来跟我们说悄悄话,他说如果我们不让步,德国就要朝我们猛扑过来 。于是我们就让步。但如果我们不让步,也不会发生任何战争。你只要想想,在今天,一场战争会多么滑稽可笑。这将是比《洪水》 和《神界的黄昏》 更大的灾难。只是持续的时间不会这样长。”

他跟我谈论友谊、爱好和遗憾,虽说他跟他那样的旅客一样,第二天就要到乡下去住几个月,回巴黎的时间只有四十八个小时,然后回摩洛哥(或其他地方),但我在那天晚上心里热乎乎的,他说出这样的话,使我心里产生甜蜜的梦想。我们很少促膝谈心,但每次交谈,特别是这次交谈,都在我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在他眼里,如同在我眼里那样,这是友谊的夜晚。然而,我在此刻感受到的友谊(正因为如此,我仍然有几分后悔),就像我担心的那样,并非是他想使我感到的那种友谊。我看到他跑步前进,以优美的姿势跑到目的地,仍然充满愉悦的感觉,我感到产生这种愉悦,是因为圣卢在墙边的软垫长椅椅背上做出的每个动作的意义和原因,也许可以在他个人的性格中找到,但尤其可以在他因出身和所受的教育而从家族的遗传中得到的性格中找到。

确信无疑的鉴赏力,不是对美的鉴赏力,而是对举止的鉴赏力,使优雅之士——像音乐家在别人要求他演奏一首他不熟悉的乐曲时那样——在遇到新情况时能立刻心领神会,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有何种感觉和动作,并使用最适合这种情况的技巧和技术;另外,这种鉴赏力由于确信无疑而能充分发挥作用,不会因其他任何考虑受到约束,而许多资产阶级青年却会因这种考虑束手束脚,他们既怕因失礼在别人眼里显得滑稽可笑,又怕在朋友眼里显得过于殷勤,罗贝尔蔑视礼节,他心里显然从未有这种感觉,但这种不拘礼节,他是从遗传得来,曾使他的祖先认为他们的举止因此而变得随和,并会使对方感到心满意足;总之,贵族般的慷慨大方,毫不考虑众多物质利益(在这家饭馆大肆挥霍,最终使他在这里如同在别处一样,成为最时髦和最受欢迎的顾客,这种情况可以从别人对他的殷勤中看出,对他殷勤的不仅是仆从,而且还有十分出色的整个青年一代),使他把物质利益踩在脚下,如同那些紫红面料的软垫长椅,确确实实而又象征性地被他踩在脚下,长椅如同一条华丽的小道,受到我朋友的喜爱,只是因为能使他更加优雅而迅速地走到我的身边;这就是优点,而且都是贵族的主要优点,它们在这个并非像我身体那样不透明和晦涩难懂,而是意味深长和透明的身体后面,如同透过一件艺术作品,显示出创作这艺术品的高超技巧和能力,并使罗贝尔在墙边轻快奔跑的动作,变得容易理解而又十分迷人,如同雕刻在一个中楣上的骑士的动作 。“唉,”罗贝尔也许会想,“我在青年时代蔑视出身,只尊重正义和精神,除了必须结交的朋友之外,还选择笨拙和衣冠不整者为伴,只要他们能说会道,从而使我表现出的唯一形象,即给别人留下珍贵记忆的形象,不是我的意志因努力和要求而塑造出的跟我相像的形象,而是并非由我塑造甚至不是我本人的形象,因为我一直蔑视并试图战胜这种形象,我这样做是否值得?我喜欢自己最喜爱的朋友,就像我所做的那样,以便使他在我身上找到的最大乐趣,是在其中发现某种比我本人要普遍得多的东西,这种乐趣完全不像他所说的那样,也不像他可能真心实意地认为的那样,是友谊的一种乐趣,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无私乐趣,是一种艺术的乐趣,我这样做是否值得?”我今天担心圣卢有时会有这种想法。如果这样,他就错了。如果他并非像他所做的那样,喜欢比他生来就有的灵活身体更为高雅的某种东西,如果他不是长期摆脱贵族的傲气,他即使生来灵活,也会显得吃力而又笨拙,他举止就会十分粗俗。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来说,她必须十分严肃认真,她的谈话和回忆录才能使人感到轻浮而有才气;同样,圣卢的身体要充满贵族气派,贵族气派就得脱离他那追求更高目标并被他身体吸收的思想,并用典雅而又无意识的线条固定在他身体之中。因此,思想的高雅需要身体的优雅伴随,如果没有思想的高雅,身体的优雅就并非完美无缺。一位艺术家要想作品反映出自己思想高超,并不需要直接在作品中表达自己的思想;甚至可以这样说:对上帝的最高赞扬存在于无神论者的否认之中,因为他认为天地万物十分完美,所以不需要有造物主。而我也十分清楚地知道,我对这位像中楣上那样沿墙疾驰的年轻骑士的欣赏,不是对一件艺术作品的欣赏;这位年轻的亲王(纳瓦拉王后卡特琳·德·富瓦、查理七世的孙女 的后裔),罗贝尔因我而离开他,罗贝尔出身高贵、家财万贯,却在我面前低声下气,他的祖先傲慢而又灵活,把自信、敏捷和殷勤遗传下来,他刚才就是这样自信、敏捷而又殷勤,把小羊驼毛大衣披在我怕冷的身上,所有这些人,如同他在我之前就已认识的老朋友,我原以为他们会使我跟圣卢永远分开,但他恰恰相反,为了我而牺牲他们,这种选择只有聪明绝顶、像君主那样毫无拘束的人才能做出,而罗贝尔身体的动作,正是这种无拘无束的写照,也只有无拘无束,友谊才会完美无缺。

盖尔芒特家族一个成员的不拘礼节——但不是罗贝尔那种优雅的不拘礼节,因为遗传的傲慢变成了无意识的优雅,只是思想上真正谦恭的外衣——可能会显示出粗俗的傲慢,这种情况,我不是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发现,他性格上的缺点,我到此时还不大清楚,是跟贵族的习惯叠合在一起,而是在盖尔芒特公爵身上发现。然而,他从整体上说,虽然我外婆以前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遇到他时非常看不惯他,却部分显示出古老贵族的高雅,我感到他这种高雅,是在去他家吃晚饭之时,就是在我跟圣卢共度夜晚的第二天。

我当初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见到公爵和公爵夫人,并未在他们任何一人身上发现这种高雅,正如我第一次看戏时并未看出贝尔玛和她的同行有何区别,虽说贝尔玛身上的特点跟一些社交界人士相比可说是一目了然,因为她的特点因扮演的人物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容易理解而变得更加显而易见。但是,不管社交界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如何微不足道(因此一位像圣伯夫那样真实描绘的作家,想要依次指出乔弗兰夫人 、雷卡米耶夫人 和德·布瓦涅夫人 的沙龙之间的差别,但这些沙龙在他笔下却显得极其相像,其主要原因这位作家并不知道,但从他作品中可以看出,是因为沙龙的生活毫无价值),由于跟对贝尔玛的看法相同的原因,当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在我眼里已变得无关紧要时,当他们与众不同的小水滴不再被我的想象蒸发掉时,我就能把它收集起来,虽说轻得不可称量。

公爵夫人在她婶婶的晚会上没有跟我谈起她丈夫,因此我心里在想,现在他们离婚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不知他是否会出席晚宴。但我很快就确信无疑,只见仆人们站在候见室里迎客,(因为他们在此之前想必把我看作木匠的儿子那种人,也就是说,他们可能比他们主人更加同情我,但认为我不可能在他们主人家里受到接待)他们就要寻找这种巨变的原因,而在这些仆人中间,我看到德·盖尔芒特先生钻了进来,看看我是否到了,以便在门口迎接我,亲自给我脱下大衣。

“德·盖尔芒特夫人会十分高兴。”他用极有说服力的口气对我说道。“请允许我为您脱掉外衣(他觉得用老百姓的话来说显得既善良又风趣)。我妻子有点担心,怕您会变卦,虽说您答应要来。从今天早晨起,我们俩就相互在说:‘您等着瞧,他是不会来的。’我得说德·盖尔芒特夫人比我看得更准。您这个人不容易结交,我当时肯定您会失约。”有人说,公爵是恶丈夫,而且十分粗暴,但他说出“德·盖尔芒特夫人”这几个字,大家会对他表示感谢,如同感谢恶人显得温柔,他说出这几个字,仿佛对公爵夫人展翅保护,使她跟他融为一体。这时,他亲热地抓住我的手,准备给我领路,带我走进一个个客厅。某个日常用语从农民口中说出,会使人感到愉悦,只要这用语表明一种地方的传统尚存于世,或是一历史事件的痕迹,而影射之人也许并不知道这种传统和这一事件;同样,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这种礼貌,而且在晚会上自始至终对我如此,使我心醉神迷,如同好几百年遗存的习惯,特别是十七世纪遗存的习惯。过去的人们在我们看来离我们极其遥远。我们认为他们只是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思想,而不敢认为他们有深邃的想法;我们发现有一种感情跟荷马笔下的一位英雄相近,或是得知汉尼拔在坎尼战役中使用灵活的佯攻战术,让自己的侧翼退缩,以便出其不意地包围敌人;仿佛在我们想象之中,这位史诗诗人和这位将军离我们的距离,如同动物园里可看到的动物跟我们的距离一样。我们看到,路易十四宫廷中的某些要人,在写给一个地位比他们低下并对他们毫无用处的人的信中有些谦恭,会感到惊讶,因为我们突然发现,这些大贵族有一整套信念,虽然从不直接说出,却受其支配,他们主要有这种信念,即必须彬彬有礼地装出某些感情,并极其认真地发挥和蔼可亲的某些作用。

过去在想象中显得如此遥远,也许是一种原因,使我们得以理解,为什么连大作家也认为像莪相 那样平庸的故弄玄虚者的作品具有天才之美。我们感到十分惊讶的是,古代的行吟诗人竟会具有现代思想,我们赞叹不已的是,有一首歌我们以为是盖尔人的老歌,却发现其中的思想妙不可言,只有当代人才会有。有才华的翻译家,可以在基本忠实地译出一位古人的作品时,加上当代人撰写并在别处发表的文字,只要这些文字能令人赏心悦目:他立刻会使他翻译的诗人具有动人心弦的高超,并能在好几个世纪的琴键上弹奏。这位翻译家的作品,如作为他自己写的书发表,只能是平庸之作。如是译作,则是一部杰出的译本。过去不仅不是转瞬即逝,而是仍然留在原处。并非只是在战争爆发几个月后,从容不迫地通过的法律能对战争产生有效的作用,并非只是在案情仍然模糊不清的凶杀案发生十五年之后,法官仍然能找到弄清案情的材料;在许多世纪之后,在一个遥远的地区研究地名和居民习俗的学者,仍然能在这些习俗中发现早在基督教出现之前就已存在的某个传说,这个传说现已无法理解,甚至早在希罗多德 的时代就已被人遗忘,但在现在的环境中依然存在,是在赋予一种岩石的名称中,在一种宗教仪式中,是一种更加稠密、古远和稳定的气息。还有一种气息没有这样古远,是宫廷生活的气息,如果说不是存在于德·盖尔芒特先生往往粗俗的举止之中,至少存在于驾驭这种举止的精神之中。我还将品尝到这种气息,即一种古老的气味,那是在不久之后我在客厅里见到他时。因为我并未立刻前往客厅。

离开门厅时,我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我很想看到他收藏的埃尔斯蒂尔的作品。“我听候您的吩咐,埃尔斯蒂尔先生是您的朋友?我非常抱歉,因为我跟他有点认识,他和蔼可亲,这种人我们的父辈称之为正人君子,我本来可以请他大驾光临,跟我们共进晚餐。他一定会非常高兴跟您共度良宵。”公爵竭力想显出王朝旧制度的模样时,看不大出有这种模样,但他不想显示出来时,却恢复了这种模样。他问我是否希望让他把这些画拿给我看,然后给我带路,走到每扇门前都要优雅地闪开让我先走,他为了给我带路而不得不走在前面时就对我表示道歉,这是一出小戏(在圣西蒙谈到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祖先,也同样一丝不苟地对他尽到主人之谊,以完成绅士的无聊义务之后),在我们观赏到之前,盖尔芒特家族的其他许多成员,想必已经给其他许多客人演出过。我对公爵说,我要是能独自欣赏这些画,会感到十分高兴,他于是悄悄地走了,走前对我说,我只要去客厅就能找到他。

只是我开始独自观赏埃尔斯蒂尔的画之后,就把吃饭的时间完全置于脑后;如同在巴尔贝克时那样,我眼前又呈现出这色彩陌生的世界的一个个片断,这世界只是这位大画家特有的观察方法的投影,而他说的话丝毫也没有表达出这点。墙上挂着他那些画的地方,相互间十分协调,如同放幻灯映射出的光亮图像,而在目前的情况下,这幻灯就是艺术家的脑袋,我们无法想象出这幻灯的奇妙,是因为我们只是认识画家其人,就是说只是看到里面装有灯的幻灯,但彩色玻璃片连一片也没有插入。在这些画中,有几幅被社交界人士认为极其滑稽可笑,但我觉得这几幅画比其他画更有意义,因为它们再现了一种视错觉,这种视错觉向我们证明,如果不使用推理的方法,我们就无法识别这些事物。有多少次我们发现一条明亮的长街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开始延伸,而我们看到前面只有一堵被强光照亮的墙,我们因此而产生景深的幻觉。从此之后,不是用象征性手法,而是用真心实意地回归最初印象的方法来表现一种物体,但使用的却是另一种物体,我们在一瞬间产生初次幻觉,以为它就是所要表现的物体,这种做法不是很合乎逻辑?实际上,物体的外表和大小,跟我们在认出它们时用我们的记忆强加于它们的名称并没有关系。埃尔斯蒂尔竭力从他刚得到的感觉中揭示出他所知道的事物,他做出的努力,往往是分解一群我们称之为视觉的推理。

社交界人士讨厌那些“丑陋之作”,他们对埃尔斯蒂尔喜欢夏尔丹、佩罗诺 等画家感到惊讶,因为他们也喜欢这些画家。他们并没有看出,埃尔斯蒂尔为了自己,在真实面前(特别显示出他对某些探索的爱好)也曾做出跟夏尔丹或佩罗诺相同的努力,因此,当他不再为自己工作之后,他欣赏他们,是因为他们做出了一些相同的尝试,提前画出了他作品中的某些部分。但是,社交界人士并未想到要在埃尔斯蒂尔的作品中添加时间上的前景,这种前景使他们能够喜欢或至少能毫无顾忌地观赏夏尔丹的绘画。然而,高龄老人也许会想,他们在自己的一生中曾认为安格尔 的一幅杰作和他们认为永远丑陋的作品(譬如马奈的《奥林匹亚》 )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却看到这距离渐渐缩小,最后这两幅画如同双胞胎一般。但是,我们不能从任何教训中获益,因为我们不善于推广到一般,并且总是认为自己目前的经历在过去并无先例。

古典主义画派画家安格尔的《土耳其宫女》……

……最终跟被认为丑陋的马奈的《奥林匹亚》并排在卢浮宫展出。

雷诺阿的《游船上的午餐》

画中有一位先生穿着短上衣,头戴礼帽,是画家的朋友或赞助者。

我看到两幅画(这两幅更有现实主义风格,并且画法陈旧),感到激动,是因为同一位先生,在一幅画上身穿燕尾服,待在自己的客厅里,而在另一幅画上,他是在民间聚会上,穿着短上衣,头戴礼帽,待在河边,显然无所事事,这说明他不仅是埃尔斯蒂尔惯用的模特儿,而且是他的朋友,也许是赞助者 ,他喜欢让此人出现在他的画中,就像过去的卡尔帕乔,喜欢让某些彼此十分相像的威尼斯显贵入画 ,同样,贝多芬也乐于在他喜爱的一部作品的扉页上写下他喜爱的鲁道夫大公的名字

。这个河边聚会不无迷人之处。河流、女人的裙子、一片片船帆及其水面上无数倒影,都相互邻接,展现在这方形画中,而埃尔斯蒂尔是在一个美妙的下午把这方形切割下来。一个女人热得透不过气来,就在片刻间停止跳舞,她的裙子既令人陶醉,又绚丽多彩,而停止不动的船帆、小港的水面、木浮桥、树叶和天空也同样迷人。我在巴尔贝克看到的一幅画上,医院在天青色天空下显得跟大教堂一样美丽,这幅画比作为理论家的埃尔斯蒂尔更加大胆,比有鉴赏力并喜爱中世纪绘画的埃尔斯蒂尔更为大胆,仿佛是在歌唱:“哥特式风格并不存在,杰作并不存在,医院毫无风格,跟自豪的教堂正门价值相同。”我同样听到:“有点粗俗的女士,一位艺术爱好者在散步时会不屑一顾,并将她排除在大自然展现在他眼前的富有诗意的画面之外,这女人也漂亮,她的裙子跟船帆一样光亮,事物没有贵贱之分,普通的裙子和漂亮的船帆是反光相同的两面明镜,价值全在于画家的目光之中。”然而,画家能使时光的流逝永远停留在这一明亮的时刻,当时那女士感到热,不再跳舞,那棵树笼罩在阴影之中,船帆仿佛在金漆上滑行。但正因为这一刻以千斤之力压在我们身上,这幅静止不动的画就使人有转瞬即逝的感觉,我感到那女士很快就要回去,帆船很快就会消失,阴影很快就会移位,夜晚很快就会降临,感到生命会消失,这些被相互邻接的众多光线同时照亮的时刻不会再次出现。我还看出这时刻的一种面貌确实完全不同,那是在几幅神话题材的水彩画中,是埃尔斯蒂尔的早期作品,也用作这客厅的装饰。社交界的“先进”人物,“竟然”也会收藏此类作品,但不会再更进一步。这当然不是埃尔斯蒂尔的最佳作品,但对主题的思考已经十分真诚,因此并不显得平淡。譬如,缪斯 被画成人的化石,但在希腊神话的时代,不难看到她们出现在傍晚时分,两个一对或三个一群地走在山上一条小路上 。有时,一位诗人,其种族在动物学家看来也有一种特点(即某种无性别的特点),在跟一位缪斯散步,就像在大自然中,生物的物种不同,却能和睦相处,结伴而行。在其中一幅水彩画中,可看到一位诗人在山路上长途行走,感到疲惫不堪,他遇到的一个肯托洛伊 ,见他疲劳,感到同情,就让他骑在背上将他带走 。在不止一幅画中,漫无边际的景色(神话场景和传说中的英雄在其中只占据微不足道的位置,如同消失一般),从山峰到大海都描绘得十分逼真,展现的不止是一小时内的情景,甚至是一分钟里的情景,因为画出了西下夕阳的确切角度和转瞬即逝的阴影的准确位置。因此,艺术家在确定神话象征的确切时刻的同时,使其具有一种历史的真实感,并把它描绘和叙述成在过去确定的时间里发生的事。

我在观赏埃尔斯蒂尔的绘画时,客人来到后按的门铃不断响起,如同把我轻轻摇晃。但随之而来的寂静,已持续很长时间,最终——确实不像进入遐想时这样快——把我从遐想中唤醒,如同林多尔的乐曲奏完后的寂静,使巴尔托洛从梦中醒来 。我担心他们已把我忘记,担心他们已经入席,就迅速朝客厅走去。在埃尔斯蒂尔作品陈列室门口,我看到一位仆人在等候,我不知他是因年纪已老还是因头发上扑粉,样子酷似西班牙大臣,但对我必恭必敬,如同对待一位国王。我从他神色中感到,他可以再等我一个小时,但我想到我已使晚餐时间推迟,尤其想到我已答应十一点钟到德·夏吕斯先生家里,就感到惊恐万状。

这位西班牙大臣(我在一路上还遇到受门房迫害的跟班,就向他询问他未婚妻的情况,他高兴得眉开眼笑,并对我说,明天正好是他们俩一起出去的日子,他会整天跟她待在一起,他还称赞公爵夫人心肠好)把我带到客厅,我怕在那里看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心情不佳。但他却高兴地接待我,这种高兴显然部分是出于礼貌而装出来的,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是出自真心,这既是因为晚餐推迟了这样长的时间,他已饥肠辘辘,同时也因为他意识到把客厅挤得水泄不通的客人都已等得迫不及待。我事后确实得知,他们等了我将近三刻钟的时间。盖尔芒特公爵也许在想,挨饿的时间再延长两分钟,大家不至于十分难受,另外,既然是出于礼貌才把入席的时间推迟得如此之晚,他如果不让下人马上开饭,使我相信我并未迟到,大家并非是为了我才等候,这样礼貌就显得更加周全。于是,他就问我,对埃尔斯蒂尔的作品有何看法,好像还要等一个小时才开饭,仿佛有些客人还未到来。但与此同时,他不让别人发现他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为不再浪费一秒钟的时间,就跟公爵夫人同心协力,开始进行介绍。我这时才发现,我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在此之前,我除了在斯万夫人的沙龙有过见习期之外,在我母亲那里以及在贡布雷和巴黎,我总是看到爱发牢骚的资产阶级妇女对我持保护或防御的态度,把我当小孩看待,而这时的环境,如同把帕西发尔突然带到花妞中间的环境 。我周围的花妞,全都袒胸露背(她们的玉体从含羞草弯曲茎干般的两侧露出,或是在一朵玫瑰宽大的花瓣下露出),她们向我问好,只是用温柔的目光久久地倾注在我身上,仿佛只是因为害羞才没有把我抱吻。虽然如此,她们中许多人仍然作风正派,是其中许多人,而并非全部,因为冰清玉洁的女子,不会像我母亲那样,对水性杨花的女子感到厌恶。心血来潮的行为,会受到圣洁的女友反对,虽说是显而易见的事,在盖尔芒特的圈子里却似乎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能够保持相互间的关系。大家装出不知情的样子,仿佛不知道一位女主人的身体在被任何想要的男人抚摸,为的是“沙龙”依然能完整无缺。公爵对客人们很少拘束(关于他们的情况,他早已了如指掌,从他们那里,他也早已没有任何事可以了解),对我却十分拘谨,因为我有哪种长处,他还一无所知,因此他对我十分尊敬,如同路易十四宫廷里的大贵族对资产阶级大臣那样尊敬,他显然认为,不认识他的客人毫不重要,至少对我是如此,我因顾全他的面子,担心我是否能给他的客人留下良好印象,而他却只是担心我是否会对他们印象良好。

不过,这时首先发生的是两出情节复杂的小插曲。我走进客厅之后,德·盖尔芒特先生甚至不让我向公爵夫人问好,就立刻把我带到一位矮小的夫人面前,仿佛想给她一个惊喜,他似乎在说:“这是您的朋友,您看,我好不容易把他给您带来。”然而,我还没有被公爵推到她的跟前,她已开始用黑色、温柔的大眼睛,不断给我送来无数狡黠的微笑,这种微笑,我们一般是对一个也许并未认出我们的老朋友发出。我的情况正是如此,我无法想起她到底是谁,就在往前走时把头转到一边,以便等公爵的介绍使我消除这种困惑之后再来回答她的微笑。在这段时间里,这位夫人继续使她对我的微笑呈现不稳定的平衡状态。她似乎急于摆脱这种状态,想让我最终说出:“啊!夫人,确实如此!我们再次见面,我妈妈一定非常高兴!”我急于知道她的名字,就像她刚才急于看到,我最终像老朋友那样对她施礼,她像升G音那样无限持续的微笑也可以最终停止。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把此事办得十分糟糕,至少我认为如此,我觉得他只是说出我的名字,而我却仍然不知道这并非陌生的夫人究竟是谁,而她也没有想到要自报姓名,我们关系密切的原因,我是一无所知,而对她来说却一清二楚。确实,我来到她跟前之后,她不是把手伸给我,而是立刻热情地握住我的手,并亲热地跟我说话,仿佛我跟她一样,对她此刻心里在想的美好往事了如指掌。她对我说,阿尔贝未能前来,会感到遗憾,我觉得这想必是她儿子。我心里在想,老同学中有哪个名叫阿尔贝,只想到布洛克一人,但我面前的夫人不可能是布洛克的母亲,因为他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我竭力猜测她此刻想到的跟我过去相聚的往事,但白费力气。她温柔的大眼睛如同半透明的煤玉,露出的只有微笑,但我透过她的眼睛却无法把她看清,如同黑玻璃即使被太阳照得发亮,后面的景色也无法看清。她问我,我父亲是否过于劳累,我是否希望哪一天跟阿尔贝一起去看戏,我的健康状况是否好转,但我当时脑子里漆黑一片,回答时也就犹豫不决,说得清楚的只有“我今晚不大舒服”这句话,她听到后亲自把椅子挪到前面给我坐,并对我关怀备至,而我父母的其他朋友从未对我如此关心。最后,解谜的话由公爵说出。“她觉得您十分可爱。”他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听了感到惊讶,仿佛这话并不陌生。这话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告诉我外婆和我的,当时我们认识了卢森堡王妃。于是,我恍然大悟,眼前这位夫人虽说跟德·卢森堡夫人毫无相像之处,但根据把我向她作介绍的公爵所说的话,我看出她这个人愚蠢。这是一位殿下。她对我的家庭和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但她出身极其高贵,又拥有世上最多的财产,因为她是帕尔马亲王之女,嫁给也是亲王的表哥,为了对造物主感恩,她要向一个人表明,不管他如何贫穷,出身如何卑微,她都不会看不起他。其实,她的微笑本应使我猜出她是何人,我曾看到卢森堡王妃买了几只黑麦小面包送给我外婆 ,就像给巴黎动物园的母鹿吃的那样。但是,这只是别人向我介绍认识的第二位有王族血统的王妃,因此,我没有看出这些大人物和蔼可亲的一般特点,是情有可原。另外,他们也煞费苦心地提醒我不要过于相信这种和蔼可亲,因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曾在歌剧院十分高兴地向我招手,但后来我在街上跟她打招呼,她却显得非常气愤,这就像有些人,在把一个金路易给了一个人之后,就认为他们已跟此人永远清账。至于德·夏吕斯先生,他的亲热和冷淡相比,更是有天壤之别。不过,大家将会看到,我还认识一些殿下和陛下,但属于另一种类型,那些王后装出王后的样子,说话跟其他王后的习惯不同,而是像萨尔杜的剧作中的王后

德·盖尔芒特先生如此迫不及待地把我介绍给这位夫人,是因为在聚会中如有殿下不认识的人,是不能容忍的事情,而且这种情况一刻也不能持续。以前,圣卢也曾迫不及待地让别人把他介绍给我外婆。另外,宫廷生活的遗风称之为社交礼节,并非只是表面一套,而是通过由表及里,使这种表面一套变得重要而又深刻,由于这种遗风,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把一种义务看得十分重要,比往往被他们中一人所忽视的仁慈、纯洁、同情和公正的义务还要重要,这种义务无法改变,那就是跟帕尔马公主说话时要用第三人称

我以前还从未去过帕尔马(自从久远的复活节假期以来,我一直想去那里),但我知道,那里的公主在这座想必一切都协调一致而又独一无二的城市里拥有最漂亮的宫殿,知道她离群索居,住在四壁光彩夺目的宫殿里,周围的气氛令人窒息,如同无风的夏夜在意大利小城的一个广场上,小城以她那稠密而又过于温柔的姓氏命名,因此,认识帕尔马公主,应该可以突然消除我竭力想象出来的事物,取而代之的是帕尔马真正存在的事物,仿佛身子未动就已部分到达那里;这在前往乔尔乔涅的城市 旅游这种代数中,如同只有这个未知数的第一个一元方程。但是,虽然我多年以来——像化妆品制造商那样在一块油脂里注入香料——在帕尔马公主的名字里注入成千紫罗兰花的香精,我在看到此前一直会被我认为至少是桑塞维利娜公爵夫人 的公主之后,第二个操作程序立即开始,确切地说,这个操作要到几个月后才算圆满完成,即采用新的化学拌合法,把紫罗兰香精油和司汤达的香料全部逐出公主的名字,并在其中加入眼睛乌黑的矮小妇女的形象,这妇女一心行善,其和蔼可亲显得极其谦卑,使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和蔼可亲来源于殿下的高傲。另外,除了有少许差别之外,她跟其他贵妇相同,却跟司汤达的人物很少有相似之处,就像在巴黎的欧洲街区,帕尔马街 跟帕尔马的名称不大相像,而是跟邻近的所有街道相似,它使人想起的不是法布利斯去世的帕尔马修道院,而是圣拉扎尔火车站的候车大厅。

她和蔼可亲有两个原因。一是普通的原因,那就是这位公主所受的教育。她母亲(不仅跟欧洲所有王族有姻亲关系,而且还——跟帕尔马的王公家族形成鲜明对照——比任何执政的女王都要富裕)从她幼年时起就告诫她要表面谦恭内心傲慢,即像福音书教导的那样故作风雅;现在,女儿脸上每个轮廓线条,她肩膀的曲线和手臂的动作,都仿佛在重复这样的话:“你要记住,上帝让你出生在登上王位的台阶上,但你不应该看不起比你低贱的人,因为是上帝希望(感谢上帝!)你因出身和财产而比这些人高贵。相反,你要对卑贱者好。你的祖先从六四七年起是克莱沃亲王和于利希亲王 ;上帝因仁慈而让你拥有苏伊士运河公司几乎所有的股份 ,并让你在荷兰皇家石油公司 的股份,比埃德蒙·德·罗特希尔德多两倍;系谱学者认为,你的直系家族始于公元六三年;你有两个大姨是皇后。因此,你在说话时决不要让人看出,你想到自己有如此大的特权,这不是因为特权并不可靠(因为家族的古老无法改变,石油永远有人需要),而是没有必要告诉别人,你出身比谁都好,你的投资属于一流,因为这些事无人不知。你要帮助穷人。仁慈的上帝赐予你高贵的地位,你只要不会有失身价,就要给地位比你低下的任何人提供你力所能及的帮助,就是在金钱上资助,甚至在护理方面帮助,当然决不能邀请这种人参加你的晚会,因为这样做对他们不会有任何好处,但会降低你的声望,使你做的好事效果全无。”

因此,即使在公主无法行善时,她也通过无声言语的种种外部迹象,竭力表明或者不如说使人相信,她在这些人中间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高贵。她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如同有教养的人对下属那样,而且时刻如此,为了助人,她就把自己的椅子推开,以留出更多空间,她帮我拿着手套,给我提供种种帮助,这些事,傲慢的资产阶级女士不愿去做,但那些公主却乐意去干,而过去的仆人,出于本能或职业习惯,也高兴做这种事。

这时 ,公爵看来急于做完介绍,把我带到另一花妞跟前。我听到她的名字,就对她说,她的城堡离巴尔贝克不远,我曾在城堡前经过。“哦!我要是知道,就会十分高兴地带您参观城堡。”她压低声音说道,仿佛要显出谦虚的样子,但从她的声音可以听出,她错过了一次特别愉快的机会,感到十分遗憾,她于是用讨好的目光看着我,并补充道:“我希望还有机会。不过我应该说,我姑妈布朗卡的城堡,您会更加感到兴趣,那座城堡由芒萨尔 建造,是该省的明珠。”不仅她会高兴地带我参观她的城堡,而且她姑妈布朗卡也会同样高兴有机会在她的城堡接侍我,这是这位女士对我说的,她显然在想,尤其是这个时期,土地逐渐转到不懂人情世故的金融家手里,因此,大领主必须说些不会受任何约束的客套话,以保持自己好客的高尚习俗。这也是因为她像自己这个阶层的所有人一样,想要说出最能使对方感到愉悦的话,使对方认为自己已出人头地,认为给别人写信会使这些人高兴,去拜访别人会使主人感到荣幸,认为别人都希望认识他。让别人有这种愉快的自我感觉的想法,有时也确实存在于资产阶级之中。在资产阶级中看到这种善意的倾向,是一种个人的优点,用来补偿某种缺点,并非出现在最可靠的朋友身上,但至少出现在最讨人喜欢的同伴身上。不管怎样,这种善良倾向出现在资产阶级之中,是一种孤立的现象。与此相反,在很大一部分贵族身上,这种特点已不再是个人的现象;这种特点由教育培养出来,能保持下来是因为贵族自身高贵,不怕自降身价,又无任何对手,知道和蔼可亲能使人高兴,就乐于如此待人,这种特点也就成为一个阶级世代相传的特点。有些人即使因个人的缺点而与此格格不入,无法在心中保存这一特点,他们也会在无意中使自己的词语和手势带有这种特点的痕迹。

“这个女人非常善良,”德·盖尔芒特先生在谈到帕尔马公主时对我说,“她比谁都善于显出‘贵妇’的气派。”

我在被介绍给一个个女客时,有一位先生频频显出烦躁不安的样子:此人是阿尼巴尔·德·布雷奥泰-孔萨尔维伯爵 。他来晚了,来不及了解有哪些客人,当我走进客厅时,他看出我这个客人不属于公爵夫人的社交圈子,因此,我想必有非同寻常的身份才能进入其内,他就把单片眼镜置于眉弓下面,心里在想,这眼镜会给他提供巨大帮助,他不仅能看到我,而且还能看出我是哪种人。他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拥有真正高贵的妇女特有的财产,那就是人们所说的“沙龙”,因此,她社交圈子里有时就会增添某个因发现一种药物或创作一部杰作而引人注目的名人。圣日耳曼区至今仍印象深刻,因为他们获悉,公爵夫人在为英国国王和王后 举行招待会时,毫无顾忌地邀请了德塔伊先生 。圣日耳曼区有才华的女子没有受到邀请,难免愤愤不平,因为她们梦寐以求,想要接近这位奇才。德·库富瓦西埃夫人 认为,里博先生也应邀出席,但这纯属杜撰,目的是使人以为奥丽娅娜想让她丈夫出任大使。最后,更令人议论纷纷的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大献殷勤,可跟萨克森元帅媲美 ,他亲自来到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休息室,恳请赖兴贝格小姐 来给国王朗诵诗歌,她也确实光临,这在盛大晚会的编年史上留下史无前例的记载。德·布雷奥泰先生想起如此多出人意料之事,但他自己也只是沙龙的饰物而已,并跟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一样,满意地感到自己的沙龙红得发紫,不过他是沙龙的男性主持,因此他心里在想,我会是何等人物,并感到他的探索打开了广阔天地。一时间,他想到维多尔先生 的名字;但他认为我年纪太轻,不可能是管风琴家,而维多尔先生又不大引人注目,不会受到“接待”。他感到我更有可能是瑞典公使馆的新专员,有人曾跟他谈起过;于是,他准备向我询问国王奥斯卡的情况,他曾多次受到这位国王 的热情接待;但是,公爵在介绍时说出我的名字,德·布雷奥泰先生觉得这名字完全陌生,但看到我在这儿,就不再怀疑我是名人。奥丽娅娜只会干这种事,她知道如何把知名人士吸引到自己的沙龙里来,当然只占客人的百分之一,否则她的沙龙就会地位下降。因此,德·布雷奥泰先生开始满意地舔舔嘴唇,并用喜欢美味的鼻子闻闻,他感到津津有味,不仅是因为他肯定能吃到丰盛的晚餐,而且还因为这次聚会一定会因我出席而趣味无穷,明天到沙特尔公爵家吃午饭时,他就有了妙趣横生的谈话内容。他尚未肯定,我到底是进行抗癌血清试验的研究员,还是排练法兰西剧院下一出开场小戏的导演,但他是大知识分子,又非常喜欢“旅游故事”,这时在我面前频频施礼,不断做出心领神会的手势,并透过单片眼镜不断微笑;他也许有一种错误想法,认为他如果能使一位才华横溢的人产生错觉,觉得他布雷奥泰-孔萨尔维伯爵对高超的思想和高贵的出身同样尊重,那么,此人就会对他更加看重;也许仅仅是因为需要表达他的满意,又难以表达出来,不知道应该用哪种语言跟我说话,总而言之,他仿佛乘木筏漂流到一块陌生的土地,遇到一个“本地人”,他抱有获利的希望,好奇地观察那些本地人的习俗,不断做出友好的表示,像他们那样不停地大喊大叫,想要用鸵鸟蛋和香料来换取彩色玻璃饰物。我看到他高兴,就作出尽可能满意的回答,然后,我跟沙泰勒罗公爵握手,我已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遇到过他,他告诉我,这位夫人机灵而又调皮。他在盖尔芒特家族中极其典型,因为他头发金黄,鼻子鹰钩,脸上布满粉刺,使皮肤变得难看,这些特点,这个家族在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遗留下来的肖像画上已经可以看到。但由于我已不喜欢公爵夫人,因此,她的形象在一个青年身上展现出来,对我就不再有吸引力。我在沙泰勒罗公爵的鹰钩鼻上,仿佛看到一位画家的签名,我在以前会长期研究这位画家,但现在已对他毫无兴趣。然后,我向富瓦亲王问好,但不幸的是,我的手指从他手里抽出来时,已是伤痕累累,他这种德国式的握手,就像老虎钳那样把我手指夹住,握手时露出嘲弄或和气的微笑,就像德·诺普瓦先生的朋友法芬海姆那样,由于这个圈子里有起绰号的嗜好,大家都称他为冯亲王,他给好友写信时则署名为冯。这个简称还可以理解,原因是他的姓是复合词,而且很长。但有时就不大好理解,如伊丽莎白有时称为丽丽,有时称为白白,如同在另一社交圈子里,基基姆的名字到处可以听见。有人解释说,有些人通常闲来无事,而且十分轻浮,为了节省时间,就用“鸠”来代替蒙泰斯鸠。但是,他们把表兄弟费迪南称为迪南,节省的时间就不是很多。另外,不应该认为,盖尔芒特家的人给别人起绰号,总是采用重复一个字的办法。譬如蒙佩鲁伯爵夫人和维吕德子爵夫人姐妹俩都是大胖子,听到别人叫她们“小妞儿”和“小宝贝”,是决不会生气的,也没有人会觉得好笑,德·盖尔芒特夫人很喜欢德·蒙佩鲁夫人,如果她身患重病,就会含泪问她妹妹:“有人告诉我,‘小妞儿’病得很重。”德·莱克兰夫人的头发中间分开、紧贴两鬓,把耳朵完全遮盖,大家只叫她“肚子饿”,有时候,只是在丈夫的姓氏或名字后面加个a来称呼其妻子。圣日耳曼区最吝啬、最卑鄙、最冷酷无情的男人名字叫拉斐尔,他妻子年轻美貌,十分迷人,但也铁石心肠,总是署名拉斐拉,但这些只是无数规则中的几个例子,如有机会,我们还可以解释几条规则。然后,我请公爵把我向阿格里让特亲王作一介绍。“怎么,您不认识这位杰出的格里-格里?”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说道,并把我的名字告诉德·阿格里让特先生。亲王的姓常常被弗朗索瓦丝引用,在我看来总是像透明的玻璃制品,我看到下面有一座古城,呈粉红色立方体,位于紫色大海的海岸上,处于金色阳光斜向照耀之下,我毫不怀疑,这位亲王——因短暂的奇迹而来到巴黎——本身就是沐浴在阳光中的西西里人,并且门第光耀,是这座古城的真正君主。可惜的是,公爵给我介绍的却是粗俗的冒失鬼,只见他用单足脚尖旋转一圈,才向我问好,自以为洒脱得优雅,却显得十分笨拙,显然跟他的姓氏和他本应拥有的一件艺术品毫不相干,他身上没有这件艺术品的任何光彩,也许他从未见到过它。阿格里让特亲王丝毫没有亲王的气派,使人无法想到阿格里真托 ,因此可以认为,他的姓氏跟他本人截然不同,也毫无关系,但曾经有过一种力量,能把这个人身上以及另一人身上拥有的朦胧诗意全部吸收过来,然后封闭在它那些迷人的音节之中。如果发生过这种事,应该说做得十分完美,因为盖尔芒特家的这位亲戚,身上的魅力已荡然无存。因此,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阿格里让特亲王,但也许又最不像阿格里让特亲王。不过,他很高兴自己是阿格里让特亲王,但如同一位银行家很高兴拥有一个矿的众多股份,却毫不关心这个矿是否配得上艾凡赫矿或普里姆罗斯矿 的美名,或者是否只是称为第一矿。这些介绍是我走进客厅后开始的,现在花费这么多时间来叙述,实际上只持续很短的时间,然而,介绍刚结束,德·盖尔芒特夫人就用近于哀求的口吻对我说:“我可以肯定,巴赞把您给他们一一作了介绍,您已感到疲劳,我们是想让您认识我们这些朋友,但我们特别希望别让您过于疲劳,您可以常常来玩。”而公爵却笨拙又谨慎地做出手势(这手势他一个小时里一直想做,而当时我正在观赏埃尔斯蒂尔的作品),示意下人可以开饭。

得要补充一点,那就是客人中缺少一人,名叫德·格鲁希先生,他妻子原姓盖尔芒特,独自前来做客,而丈夫则要在白天狩猎结束后直接来此。这位德·格鲁希先生,祖父是第一帝国的军人,有人曾错误认为,他在滑铁卢战役初期未能参战,是拿破仑失败的主要原因 ,德·格鲁希先生虽说出身名门,但在某些迷恋贵族的人看来,却并非十全十美。因此,盖尔芒特亲王虽说在许多年后不再那样挑剔,这时仍经常对外甥女们说:“这可怜的德·盖尔芒特夫人(盖尔芒特子爵夫人,德·格鲁希夫人的母亲)是多么不幸,总是无法把女儿嫁出去。”——“可是,舅舅,她的大女儿已嫁给德·格鲁希先生。”——“我不会把这种人称为丈夫!但有人说,弗朗索瓦叔叔已向她小女儿求婚,这样的话,她们就不会全都当老姑娘了。” 开饭的命令下达之后,好几个吱嘎的声音同时响起,通往餐厅的几扇门都双扉大开;一个膳食总管酷似司仪官,对帕尔马公主鞠了一躬,并报告“请夫人用餐”这一消息,其语调如同在说“夫人去世 ”一般,但客人们听了毫无悲伤的感觉,因为他们一对对接连往前走时,显出调皮的样子,就像夏天在罗班松 那样,他们走到自己的座位便各自分开,仆人在他们后面把椅子推上;德·盖尔芒特夫人走在最后,她朝我走来,让我带她入席,而我并未像自己担心的那样,不感到丝毫的胆怯,因为她像女猎人 那样,动作敏捷得十分优雅,也许看到我站错了地方,就准确地绕我转了一圈,我看到她挽住我的手臂,自然而然地带我做出有节奏的动作,做得准确而又高雅。我对盖尔芒特夫妇俩言听计从,感到悠然自得,因为他们对这种事不是看得很重,如同真正的学者对于知识,学者不会像无知者那样感到局促不安;其他几扇门也一一打开,从里面端出冒着热气的浓汤,仿佛这晚餐是在木偶剧院举行,剧院里操作灵活,年轻的客人姗姗来迟,但主人把手一挥,所有的机器立即开始运转。

公爵的这个手势畏首畏尾,而并非威风凛凛,但响应者如钟表机械运转,敏捷、顺从而又枯燥无味。在我看来,手势的犹豫不决,并未影响执行这命令的景象所产生的效果。我感到,他之所以犹豫不决、局促不安,是因为怕我看出,大家是等我一人来后才开饭,而且等了很长时间,同样,德·盖尔芒特夫人见我看了这么多的画,怕持续给我介绍会使我感到疲劳和局促不安。因此,这手势虽然并不威武,却显示出公爵真正的威武,同样,公爵无视自己的豪华,却看重一个微不足道的客人,并对他十分敬重。这并不是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某些方面十分出色,甚至没有富豪的滑稽可笑之处,没有他并不属于的暴发户的那种傲气。但是,一个公务员或教士会因他们的靠山法国政府和天主教会的力量而把自己的庸才看成天才(如同一个波浪受到整个大海的推动),同样,德·盖尔芒特先生受到另一种力量的推动,那就是千真万确的贵族礼节。这种礼节把许多人排除在外。德·盖尔芒特夫人决不会接待德·康布勒梅夫人或德·福什维尔先生。但是,一旦像我这样的人可以被盖尔芒特的圈子接待,这种礼节就使此人看到简朴而又热情的接待,这种接待是比家中可能有的古老客厅和美妙家具更为精美的珍宝。

德·盖尔芒特先生想要取悦于一个人,就像这天那样,把此人当作主要宾客看待,这种手段善于利用当时的情况和地点。在盖尔芒特,他的“高贵”和“优雅”也许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他会在晚餐前命人套车,独自带我出去兜风。他如此高贵、优雅,我们就会被他的举止感动,就像我们在阅读过去的回忆录时被路易十四的举动打动,当时王上面露微笑,略带敬重,和颜悦色地回答一个前来请求的人。但在这两种情况下都必须知道,这种礼节不会超越这个词的含义所规定的要求

路易十四(当时迷恋贵族的人们指责他不重视礼节,因此圣西蒙说,从注重等级方面来看,他只是十分渺小的国王,远远不及腓力·德·瓦卢瓦 、查理五世 等国王 )命人编写了极其详细的礼仪须知,使王族的亲王和大使们知道,应该让哪些君主坐在或走在自己右侧。在某些情况下,如果无法达成谅解,就只能让路易十四的王太子殿下在自己城堡外接待某位外国君主,以免有人说进城堡时是一人走在另一人前面 );而选帝侯在接待谢弗勒兹公爵时,为了不让他待在自己右侧,就装病躺在床上,在床上跟他共进晚餐,这样就使这一难题得以解决 。公爵先生总是不愿到卧室服侍国王大弟殿下,殿下遵照十分喜欢他的国王哥哥给他出的主意,找借口在他起床时让这个表弟上楼,迫使公爵给他递上衬衣 。但是,一旦涉及内心的感情和情感问题,这种礼节上必须履行的义务就会完全改变。路易十四在他十分喜欢的弟弟去世几小时之后,用蒙福尔公爵的话说,在殿下“尸骨未寒”之时,就唱起了歌剧的曲调,看到勃艮第公爵夫人难掩悲痛,显得极其伤心,感到十分惊讶,他希望愉快的气氛立刻重现,使朝臣们决定重新开始打牌,他还命令勃艮第公爵 开始玩布勒朗牌

。然而,德·盖尔芒特先生不仅在众多社交活动中,而且在无意间说出的言语、操心的事情和时间的安排中,都可以看出同样的对比:盖尔芒特家的人感到的悲伤不会多于其他人,甚至可以说,他们真正的同情心也少于其他人;尽管如此,我们每天在《高卢人报》 的社交栏中看到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参加众多葬礼,并觉得不去参加仿佛有罪。我如同旅游者,看到一些抹泥的房屋和平屋顶大同小异,色诺芬 或圣保罗 也许曾见到过,同样,德·盖尔芒特先生有时亲热得使人感动,有时冷酷得令人反感,有时对微不足道的义务严格遵守,有时对极其神圣的协议公然撕毁,在他的所作所为中,我看到两百多年前路易十四统治下的宫廷生活所特有的偏离常规的倾向,仍完整无缺地保留下来,这种倾向把属于情感和道德领域的思想顾忌,变为纯粹是形式上的问题。

帕尔马公主对我和蔼可亲的另一个原因比较特殊。这是因为她事先就相信,她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看到的人和物,素质和质量都比她家里的要高。其实,她在其他人家里也都如此行事,仿佛情况真是如此;看到极其普通的菜肴和花卉,她不仅赞叹不已,而且还请主人同意她在第二天派她的厨师长来了解烹饪法,或派她的花匠领班来看花卉的品种,她的厨师和花匠都是高薪聘请,有自备马车,特别是自恃才艺超绝,觉得这样做丢人现眼,不惜到别人家去了解一种不值一提的菜肴,也不能把一种石竹视为楷模,因为这种石竹从漂亮、“色彩的云纹”和花朵的大小来看,都要比他们早已在公主家种植的石竹品种差得多。但是,她在众人家里对微不足道的事物都表示惊讶,是装出来的,是为了表明她并未因自己的高贵地位和财产而感到骄傲,这种骄傲,她以前的家庭教师不会允许,她的母亲加以掩盖,而上帝则无法容忍,尽管如此,她真心诚意地把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客厅看作福地,她走在那里,只会有惊喜和乐趣。另外,一般说来——虽说这还远不能解释这种思想状况——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跟其他贵族的社交圈子有很大区别,他们更加高贵,也更加杰出。他们给我的初步印象却与此相反,我觉得他们俗气,跟所有男人和女人相同,但这是因为我事先看到的是他们的姓,正如我先看到巴尔贝克、佛罗伦萨和帕尔马的名称那样。显然,这客厅里的所有女人,我都想象成萨克森的小塑像,她们还是跟绝大多数女人相像。但是,跟巴尔贝克或佛罗伦萨相同,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起初也曾使想象失望,因为他们更像其他人而不像他们的姓氏,但其后虽说变化不大,他们还是能使智力看出他们与众不同的某些特点。他们的外貌,如皮肤呈特殊的粉红色,有时甚至紫色,秀发呈有点发亮的金色,即使男子也是如此,聚集成一绺绺柔软的金发,既像墙上地衣,又像柔软猫皮(这亮光如同智慧之光,因为大家谈论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的肤色和头发,也谈论跟莫特马尔家族的才智 相仿的盖尔芒特家族的才智,这种社交界的品质在路易十四执政前就已变得更加精致,并因他们大肆宣扬而得到公认),由于有这些特点,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虽然在贵族社交界里到处出现,但不管这种社交界的成分如何珍贵,他们仍然能被认出,仍然容易识别和注视,这就像矿脉,金黄色是碧玉和缟玛瑙的纹理,或者更像这发亮的波形软发,马鬃般的乱发如同曲折的光线,在地衣般玛瑙的两侧迅速移动。

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至少是与这姓氏相配的人们——的优点,并非只有皮肤、头发和清澈的目光,而且还有一种方式,即站立、走路、施礼、握手前观看和握手的方式,因此,他们在这些方面跟其他社交界人士都不相同,就像社交界人士跟穿工作服的农场主不同那样。尽管他们和蔼可亲,但大家仍然在想:他们走路、施礼和外出,如同燕子展翅、玫瑰俯首般优雅,当他们看到我们走路、施礼和外出时,虽说他们加以掩饰,但心里却在想:他们跟我们并非同类,我们才是大地的王子,他们难道真的无权这样去想?到后来我才看出,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确实认为我跟他们不是同类,但却使他们羡慕,因为我具有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优点,而他们声称这是唯一重要的优点。我也是到后来才感到,发表这种声明并非完全真诚,并感到他们的蔑视或惊讶跟欣赏和羡慕并存。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特有的身体灵活有其双重性;一种灵活时刻处于活动之中,譬如说,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位男性成员要对一位女士施礼,他本人的侧影是不稳定的平衡的结果,即不对称的运动和神经性代偿的运动的平衡,一条腿有点拖地,这也许纯属故意,也许是因为在打猎时经常骨折,这条腿为跟上另一条腿的步子,就会使上半身侧倾,一个肩膀为保持平衡抬高,而与此同时,单片眼镜置于眼睛之上,一个眉毛由此耸起,这时一小绺头发落下,是为了施礼;另一种灵活如同波浪和风的形状,或像大小船只航行时一直存在的尾迹,可以说已形成一种动中如静的风格,鹰钩鼻因此内曲,鼻子上方是凸出的蓝眼睛,下方是过薄的嘴唇,女性成员嘴里发出的是嘶哑的声音,使人想起传说中这家族的起源,这是十六世纪一些过着寄生生活、对古希腊有研究的系谱学家好意编造,这家族确实古老,但并不像这些系谱学家认为的那样,其祖先像神话中所说,是化为鸟的天神使一位仙女怀孕而生下的孩子

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在思想上跟外貌上一样别具一格。除了吉尔贝亲王(他思想陈旧,是“玛丽·吉尔贝”的丈夫,夫妻俩乘车出去兜风时,他让妻子坐在左边,因为她虽是王族成员,但门第不如他高贵),但他是个例外,他不在时,家里人就嘲笑他,谈论他的趣闻,并且总是新奇,而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生活在纯粹是贵族的“精英”之中,却装出毫不重视贵族的样子。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由于一直是这个家族的成员,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变得跟这个家族有所不同,就更加讨人喜欢,她的理论把智力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在政治上跟社会党的观点十分接近,因此人们不禁要问,负责让她维持贵族生活的守护神,藏在她公馆的什么地方?这守护神总是无法看到,但显然有时藏身于候见室,有时藏在客厅,有时藏在盥洗室,并提醒这个不相信爵位的女人的仆从,要称她为公爵夫人,并提醒这个只爱看书、对舆论毫无顾忌的女人,要在八点钟敲响时前往她弟妇家吃晚饭,去时要穿袒胸露背的服装。

家里的这位守护神向德·盖尔芒特夫人展示公爵夫人的状况,至少是首屈一指的公爵夫人的状况,她们跟她一样,也是百万富婆,要去参加乏味的茶会、外面的晚宴和盛大晚会,花费这些时间,她就无法阅读有趣的书籍,这些活动虽说像淫雨般令人厌烦,却又必须参加,德·盖尔芒特夫人也都同意参加,同时对她们冷嘲热讽,但没有去想她同意参加的原因。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膳食总管总是称这个只相信智力的女人为“公爵夫人”,这意外的情况产生的奇特印象,看来并未使她感到不快。她从未想到要叫他只称她为“夫人”。我们的好意好到极点时就会认为,她在心不在焉时只听到“夫人”二字,并认为附加的二字并未被发现。只是她如果装聋,却并非哑巴。然而,每当她要丈夫去办一件事,她就对膳食总管说:“您要提醒公爵先生……”

另外,家里的这位守护神还要做其他事情,例如让道德说话。当然啰,盖尔芒特家族成员中有些人特别聪明,有些人道德特别高尚,这两种人通常并不相同。但前者——即使其中一人曾伪造文书并在赌博中作弊,此人也在所有人中最为有趣,并愿意接受任何正确的新思想——谈论道德却比后者更为出色,同样,家里的守护神通过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嘴来表达时,这位老妇也是如此。在类似的时刻,我们会看到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在突然间使用陈旧、和善的语调,这是因为他们会显得更有魅力、更加感人,这种语调跟侯爵夫人相同,是为了谈论一个女仆:“我们觉得她本质是好的,这姑娘非同寻常,她应该是正派人家的姑娘,她走的肯定是正道。”在这种时刻,家里的守护神就化为语调。但在有的时候,这守护神也是词语,也是脸上的神色,在公爵夫人身上和她那当元帅的祖父身上全都相同,是一种难以觉察的抽搐(跟神蛇即迦太基巴尔卡家族的守护神的抽搐相同 ),我因此有好几次在上午散步时感到心里怦怦直跳,因为我在认出德·盖尔芒特夫人之前,觉得她待在一家乳品小店里看我。这守护神进行过干涉,当时的情况不仅对盖尔芒特家族十分重要,而且对库弗瓦西埃家族同样重要,库弗瓦西埃家族虽说血统跟盖尔芒特家族一样高贵,却跟后者截然不同(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甚至用库弗瓦西埃家的祖母来解释盖尔芒特亲王的偏见,那就是老是谈论出身和贵族,仿佛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不仅对智力的重视不如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而且对智力的看法也并不相同。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成员认为(即使此人愚蠢),聪明就是批评不留情面,就是恶语中伤,能获得成功,也就是能在绘画、音乐和建筑的知识方面能跟你一比高下,就是会讲英语。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对智力的看法不佳,一个人只要不属于他们的社交圈子,如果聪明,就几乎可以说明他“也许曾杀父弑母”。在他们看来,聪明是一种“撬门铁棒”,用这种铁棒,一些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可以撬开最受人尊敬的沙龙的大门,而库弗瓦西埃家的人知道,你要是接待这种“家伙”,最终一定会后悔莫及。不属于社交界的聪明人即使发表微不足道的看法,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也会因执拗的怀疑而加以反对。有人曾说:“斯万比帕拉梅德年轻。”德·加拉东夫人对此回答说:“看来是他对您说的;如果确实如此,那就请您相信,他这样说是觉得有利可图。”更有甚者,谈到盖尔芒特夫妇接待的两位十分优雅的外国女子时,由于他们让年纪大的那位先走,德·加拉东夫人就问道:“她年纪真的大?”这并不是因为这种女人确实看不出年龄,而是因为她们没有身份和教籍,没有确定的传统,她们多少有点年轻,但如同一个筐里的那些小猫,只有兽医才能把它们分辨出来。另外,在某种意义上,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在完整保持贵族的特点方面,比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做得更好,这既是因为他们思想狭隘,也是因为他们心肠狠毒。盖尔芒特家族成员(他们的地位只低于王族以及利涅家族 、拉特雷穆伊家族等少数几个家族,在他们看来,其他家族的区别模糊不清,而且毫无价值)对盖尔芒特周围一些家族古老的贵族蛮横无理,正是因为他们并不重视这种次要的长处,而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却十分看重门第,没有这种长处,在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看来无关紧要。有些女人在省里地位不高,但嫁了个显赫的丈夫,她们既有钱又漂亮,受到公爵夫人们的喜爱,但由于巴黎人对她们的“父母”知之甚少,就把她们看作优质而又高雅的舶来品。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虽说十分罕见,那就是这种女人通过帕尔马公主的介绍,或是借助于自身的魅力,受到盖尔芒特家族某些成员的接待。但是,对这种女人,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总是怒气冲冲。他们五六点钟时在表姐妹家遇到一些人,由于他们的父母在佩尔什地区不喜欢跟这些人的父母交往,因此遇到这些人,就成为他们勃然大怒的原因和不断攻击的话题。只要迷人的G伯爵夫人进入盖尔芒特府,德·维尔邦夫人 脸上就表情骤变,她朗读下列诗句,显出的正是这种表情:

如果仅剩一人,那就将是在下

但这句诗夫人并不知道。她是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几乎每星期一都在离G伯爵夫人几步远的地方吞食掼奶油馅长蛋糕,但毫无结果。于是,德·维尔邦夫人悄悄地承认,她无法想象她的盖尔芒特表妹竟会接待这样一个女人,因为这个女人在沙托丹 甚至连二流社交界也无法跻身。“我的表妹确实不必对交往的朋友如此挑剔,这简直是在嘲笑社交界。”德·维尔邦夫人作出总结时,脸上显出另一种表情,那是在绝望中讥笑,如要玩猜谜语游戏,仿佛把另一诗句写在其上,这诗句伯爵夫人自然也不知道: “感谢诸神!我的不幸比我希望的还大 !” 另外,我们把以后的事提前说出,下面的诗句中persévérance(坚持不懈)跟espérance(希望)押韵,而德·维尔邦夫人坚持不懈地瞧不起G夫人,也并非完全无用。在G夫人看来,坚持不懈使德·维尔邦夫人威望崇高,虽说这威望纯粹是想象出来的,G夫人的女儿在当时的舞会上是最漂亮、最富裕的女子,但到了婚嫁年龄,大家却惊讶地看到她拒绝所有公爵的求婚。这是因为她母亲想起自己因在沙托丹的地位而每星期都在格勒内尔街 受人侮辱,因此只想把女儿嫁给维尔邦家的一个儿子。

盖尔芒特家族和库弗瓦西埃家族的唯一相同之处,是跟别人保持距离的办法,而且这办法千变万化。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的态度并非全都完全相同。譬如,盖尔芒特家族的所有成员,也就是家族的真正成员,在别人把你介绍给他们时,会按一种礼仪行事,并大致会这样做,那就是他们把手伸给你,仿佛是一件大事,如同要授予你骑士爵位。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成员,即使年方二十,也已在步前辈之后尘,一旦听到介绍人说出你的名字,仿佛丝毫不准备对你问好,而是露出通常是蓝色的目光,这目光总是冷若冰霜,如同钢刀一般,似乎准备插到你心脏深处。不过,这也是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认为自己确实在做的事,因为他们都自以为是一流的心理学家。他们还认为通过这种审察,其后的施礼就会更加亲切,而且也会做到恰如其分。这些事都是在跟你有一段距离时发生,如果是两人交锋,这距离显得太短,而如是握手,这距离似乎又太大,但不管是握手还是交锋,这距离都会使对方心冷如冰,因此,盖尔芒特家族的这个成员,在视察了你心灵和信誉的最后几个密室之后,认为你符合条件,从此可以跟他交往,于是他向你伸出手来,而且把手臂尽量伸长,仿佛向你亮出花剑,要跟你单打独斗,这只手在此刻离这位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十分遥远,当他低头鞠躬之时,很难看出他是在对你还是对他自己的手施礼。有些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缺乏分寸感,或者说不断在重复自己所做之事,因此他们十分夸张,每次遇到你都要把这套礼节重复一遍。他们不再需要预先做心理调查,因为“家里的守护神”已把调查的权力赋予他们,他们想必也记得调查的结果,因此,他们仍坚持在握手前用能够钻到你心里的目光观看,这只能用目光已对此习以为常来解释,或是因为他们希望有某种慑服能力。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的外貌不同,他们徒劳地试图掌握这种探索式的施礼方法,结果却只好摆出僵硬而又高傲的姿势,或是迅速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然而,某些十分罕见的盖尔芒特家族女性成员的施礼方法,却似乎是借鉴于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确实,当别人把你介绍给这些盖尔芒特家族女性成员中的一位时,这位女士会对你施以大礼,脑袋和上半身向你靠近,大约弯成四十五度,下半身(很长,直至作为转轴的腰部)则保持不动。但是,她把上半身向你伸出之后,立刻往后缩回,而且后仰的角度跟前倾的角度基本相同。随之而来的后仰,使你觉得给予你的东西已因此而化为乌有,你自以为赢得的地盘并未得到,甚至连决斗时的立足之地也没有,而双方原来的地位却保持不变。这种用先接近后远离来表示冷淡的做法(源于库弗瓦西埃家族,旨在表明首先主动亲近的动作只是暂时的伪装),在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身上和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身上表现得同样明显,这在家族的女性成员写给你的信中可以看出,至少在你认识她们后不久的一段时间里是这样。信的“主体部分”会有给朋友写信时才使用的一些词句,但你要是以为可以自夸为这位夫人的朋友,那就将是大错特错,因为信的开头称呼“先生”,结尾则是“致以崇高敬意”。这冷淡的开头和冷冰冰的结尾,能改变其他部分的意思,因此就可以作出(如果是回答你的唁函)最为动人的描述,写出盖尔芒特家的这位女士如何因姐姐去世而悲痛欲绝,她们姐妹之间又如何亲密无间,还写她度假的地方如何漂亮,以及她看到孙子孙女可爱而感到安慰,所有这些只是一封信的内容,就像在一些书信集中看到的那样,信中的亲切词语,不会使你和写信人的关系显得密切,如同写信人是小普林尼 或德·西米亚纳夫人那样。

确实,有些盖尔芒特家族女性成员,在给你写最初几封信时就用“我亲爱的朋友”、“我的朋友”这样的称呼,但这些人并非总是她们中最纯朴的女士,而主要是一直生活在各国君主中间的夫人,另一方面,由于她们“水性杨花”,又自命不凡,确信她们的所作所为都会使别人感到愉悦,同时又要讨好别人,就有了这种习惯,只要能满足别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满足。另外,只要两人的外高祖母是路易十三统治下的同一位夫人,一个盖尔芒特家族的年轻成员,在谈到盖尔芒特侯爵夫人时就可以称她为“亚当姑妈”,而盖尔芒特家族成员人数众多,因此十分普通的礼节,如介绍时的施礼,就种类繁多。每个比较高雅的支系都有自己的礼节,由父母传给孩子,如同补药的配方和果酱的特殊制作方法。因此,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圣卢在听到你的名字后,仿佛身不由己地跟你握手,既不看你一眼,也不对你施礼。任何可怜的平民,因某种特殊原因——不过这种情况相当罕见——而被介绍给圣卢支系的某个贵族,看到这种简单、生硬的问好,是在故意显示无意间做出的样子,都会绞尽脑汁在想,盖尔芒特家族的这位男性或女性成员,在什么地方对他反感。而他十分惊讶地得知,这位男性或女性成员认为必须专门写信给介绍人,说他或她非常喜欢你,希望跟你再次见面。跟圣卢的机械动作同样别具一格的是菲埃布瓦侯爵复杂而又迅速的击脚跳 (德·夏吕斯先生认为这种跳法滑稽可笑),以及盖尔芒特亲王庄重而有节奏的步伐。不过,在此无法一一描述盖尔芒特家族成员五花八门的舞技,原因是这个芭蕾舞团规模庞大。

现在回过头来叙说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反感,他们在她尚未出嫁之时,会对她表示同情,并因此而感到安慰,因为她当时并不富裕。可惜的是,总是有一种煤烟般的独特溢出物遮盖并使人无法看到库弗瓦西埃家族的财产,不管他们如何富裕,别人都无法知道。库弗瓦西埃家族的一位小姐非常有钱,徒劳无益地嫁给一个富裕的丈夫,但年轻的夫妇在巴黎没有自己的住房,因此总是在岳父母处“下榻”,在一年的其他时间里则住在外省,那里的社交界倒是清一色的贵族,但并不显赫。圣卢债台高筑之时,却因为他拥有几辆马车而在东锡埃尔使人赞叹不已,而库弗瓦西埃家族的一位成员,却总是在那里乘有轨电车。相反(不过是在好多年以前),德·盖尔芒特小姐(奥丽娅娜)虽说没什么财产,但大家谈论她服饰的时候,却比谈论库弗瓦西埃家族所有女性成员的服饰还要多。她的话使人议论纷纷,也是对她穿着和戴帽的方式在做广告。她敢于对俄国大公说这样的话:“怎么!殿下,您看来想派人暗杀托尔斯泰?”那是在一次晚宴上说的,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并未应邀参加,另外,他们对托尔斯泰知之甚少。他们对古希腊作家也知之不多,这可以从加拉东老公爵夫人身上看出(她是加拉东王妃的婆婆,当时尚未出嫁),她在五年中从未看到奥丽娅娜来拜访她,有人问起奥丽娅娜不来的原因,她回答道:“看来她在社交界朗诵亚里士多德(她想要说阿里斯托芬 )的作品。我家里决不允许这样!”

我们可以想象,德·盖尔芒特小姐在托尔斯泰问题上的这种“失礼的话”,虽说会使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勃然大怒,却使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赞叹不已,另外,不仅跟他们关系密切的事是如此,而且跟他们关系不大的事也是如此。阿让古尔老伯爵夫人娘家姓塞纳波尔,几乎接待所有的人,因为她是女才子,虽说她儿子极其故作风雅,她在一些作家面前说出德·盖尔芒特小姐的话,并且说:“奥丽娅娜·德·盖尔芒特像琥珀般精细,像猴子般机灵,又多才多艺,画的水彩画如同大画家的作品,写的诗就像少数大诗人的杰作,你们知道,她的家族地位极高,她祖母是德·蒙庞西埃小姐 ,她是第十八个奥丽娅娜·德·盖尔芒特,而且这十八代的婚姻都是门当户对,这血统在法国最为纯洁、最为古老。”因此,德·阿让古尔夫人接待的那些假作家和才疏学浅的知识分子,他们永远没有机会结识奥丽娅娜·德·盖尔芒特,就把她想象得比巴德罗布朵尔公主 还要美妙、出众,他们得知一个如此高贵的女子竟把托尔斯泰看得重于一切,不仅感到他们准备为她去死,而且也感到他们思想里产生了一种新的力量,是因为他们喜爱托尔斯泰并想要抗拒沙皇制度。这种自由主义的想法,在他们头脑里也许已经淡薄,他们可能已怀疑这种想法的声誉,因此不敢再公开承认,但在这时,德·盖尔芒特小姐,即其珍贵和权威不容置疑的姑娘,一个留着刘海儿的姑娘(库弗瓦西埃家的姑娘决不会留刘海儿),突然给予他们如此大的帮助。某些好的或坏的实际情况,因此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我们眼里的某些权威人士的赞同。(譬如说,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在街上显示和蔼可亲的礼节,在施礼时十分难看,本身就显得不大亲热,但大家知道这是高雅的问好方式,就自然会隐藏微笑和热情,竭力模仿这种冷若冰霜的体操动作。) 但是,一般来说,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特别是奥丽娅娜,对这种礼节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如果她们在马车上看到你,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你亲切地招手致意,而如果在客厅里相遇,她们就让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施行做作而又难看的礼节,她们自己则行迷人的屈膝礼,然后友好地向你伸出手,同时蓝眼睛露出微笑,因此,这种高雅在此前显得有点空洞和枯燥,现在幸亏有盖尔芒特家族成员,才突然增添了大家自然会喜欢但在以前却竭力摒弃的内容,就是出自本能的欢迎,就是流露出真正的热情。同样——但这次用来恢复声誉的理由并不充分——有些人天生喜欢拙劣的音乐,喜欢极其平庸却柔和、易懂的旋律,但在交响乐的熏陶下,他们的这种喜好得以改变。然而,到了这种地步之后,他们理所当然地因里夏德·施特劳斯 色彩灿烂夺目的交响乐而赞叹不已,但同时又看到这位音乐家以奥柏 般的宽容接受极其粗俗的动机,这些人乐于在如此显赫的权威身上突然找到一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感到欣喜若狂,他们在听《莎乐美》 时喜出望外,对作者有双重的感激,既因为这乐曲优美,又因为在其中听到别人不准他们在《王冠上的钻石》里喜爱的乐曲。

不管是真是假,德·盖尔芒特小姐对俄国大公说出的直言不讳的话,一家家传了出去,也使人有机会叙说奥丽娅娜在那次晚宴上打扮得如何优雅。但是,即使奢侈(这种奢侈,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确实无法做到)并非因为财富多,而是因为会挥霍,但挥霍要长期持续下去,则需要有财富支持,因为财富能使挥霍散发出全部光彩。然而,由于这些准则不仅奥丽娅娜公开宣扬,而且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也照此办理,那就是贵族并不重要,关注地位可笑,财产不会带来幸福,只有智慧、勇气和才华才有价值,因此,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可以指望的是,在侯爵夫人这样教育下,奥丽娅娜会嫁给一个不属于上流社会的男子,如艺术家、惯犯、流浪汉、自由思想家,并最终将成为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所说的“误入歧途者”。他们能够有这种希望,是因为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当时在社交方面正经历一场严重危机(我曾在她家遇到的屈指可数的杰出人物,还一个也没有回到她的沙龙),她对将她撂在一边的社交界深恶痛绝。即使在谈到她常见到的侄子盖尔芒特亲王时,她也总要嘲笑他,因为他迷恋于自己的出身。但是,在要为奥丽娅娜找丈夫时,指导此事的就不再是婶婶和侄女公开宣扬的那些准则,而是神秘的“家族守护神”。因此,仿佛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和奥丽娅娜谈论的一直是年金证书和家谱,而不是文学才能和品行优良,仿佛侯爵夫人在几天时间里已经去世并且入殓,就像在后来那样,在贡布雷的教堂里,这个家族的每个成员只是姓盖尔芒特而已,没有自己的个性和名字,可以作证的只有巨大黑幔上的紫红色字母G,上面有公爵冠冕,而家族守护神则不可避免地让注重智力、喜欢批评、信仰新教的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替侄女选择最富裕、出身最高贵的男人,选择圣日耳曼区的最佳对象,那就是盖尔芒特公爵的长子洛姆亲王。结婚那天,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里来了她嘲笑的所有贵族,她还邀请了几位资产阶级朋友,跟他们一起嘲笑那些贵族,当时,洛姆亲王把名片发给这几位资产者,但到第二年初就跟他们“一刀两断”。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最无法容忍的是,只把智慧和才能看成社交界优点的准则,洛姆王妃在婚后又立刻到处传播。在这方面,这里顺便提一下,圣卢所捍卫的观点,即他跟拉结一起生活,跟拉结的朋友交往并想娶拉结为妻的时期的观点,虽说使他家里感到十分害怕,却不像盖尔芒特家那些小姐的观点那样虚假,她们鼓吹智慧,几乎不允许别人怀疑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但结果却恰恰跟她们鼓吹截然不同的准则的结果相同,那就是嫁给一个腰缠万贯的公爵。与此相反,圣卢根据自己的理论行事,别人因此会说他走上了歧路。当然,从道德观来看,拉结确实不大能令人满意。但是,如果女方的德行与此相仿,却是女公爵或是百万富婆,德·马桑德夫人未必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然而,回过头来谈德·洛姆夫人(不久之后她公公去世,她成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感到更难受的是,年轻王妃的理论,就这样停留在口头上,根本没有用来指导她的行为,因为这种哲学(如果能这样说的话)丝毫也无损于盖尔芒特沙龙优雅的贵族气派。德·盖尔芒特夫人没有接待的那些人,也许都认为自己不够聪明,而有一位富裕的美国女士,只有一本帕尔尼 的诗集,是古籍小开本,但从未翻阅过,这诗集因为“古老”而放在她小客厅的一个家具上,她看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走进巴黎歌剧院,就用如饥似渴的目光观看,以表明她对高雅的才智是何等重视。德·盖尔芒特夫人因一个人聪明而看中并接待此人,可能也是真心诚意。她在谈到一个女人时说:她看来迷人,在谈到一个男人时则说:他极顶聪明,她觉得她接待他们没有其他理由,只是因为她迷人、他聪明,盖尔芒特家族的守护神在这最后一刻并未干预:这守护神在更深处,位于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进行判断的地区的阴暗入口处,他十分审慎,不让家族成员发现聪明的男人或迷人的女人,只要他们在现在或将来毫无社交价值。男人被称为博学,但如同词典一般,或者恰恰相反,思想像旅行推销员一样平庸无奇,漂亮的女人装腔作势,或者唠唠叨叨。至于没有地位的人,则实在可怕,都是故作风雅之徒。德·布雷奥泰先生的城堡离盖尔芒特很近,他只跟亲王殿下交往。但他嘲笑亲王,只想生活在学府之中。因此,德·盖尔芒特夫人见有人把德·布雷奥泰先生看作故作风雅之徒,就十分气愤。“故作风雅,是巴巴尔!您真是疯了,我可怜的朋友,恰恰相反,他厌恶杰出人士,你无法给他介绍朋友。即使在我家里也不行!如果我邀请他时又请了个陌生人,他来的时候就会抱怨。” 这并非因为即使在实践上,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对智慧的重视也跟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完全不同。从积极的方面来看,盖尔芒特家族和库弗瓦西埃家族之间的这种差别,已经结出累累硕果。譬如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披着神秘的外衣,使许多诗人遐想联翩,她举办了我们在前文中提到的晚会,英国国王觉得比其他任何晚会都要快乐,因为她想出的办法,别人决不会想到,而且十分大胆,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即使勇敢,见了也会退避三舍,那就是除了邀请我们已列举的重要人物之外,还邀请了音乐家加斯东·勒梅尔 和剧作家格朗穆冉 。但是,智慧的特点主要从消极方面显示出来。如果说智慧和魅力所必需的系数,随着希望得到盖尔芒特王妃邀请之人的地位升高而降低,要是国王或女王,则会降低到几乎是零,那么,与此相反,如果在国王或女王下面的地位越来越低,这个系数也就越来越高。譬如说,帕尔马公主接待一些客人,是因为她在孩提时就认识他们,或是因为他们跟某个公爵夫人有姻亲关系,或者跟某位君主关系密切,这些人即使难看、讨厌或愚蠢,她也得接待他们;然而,对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来说,只要有“受到帕尔马公主的喜爱”、“阿帕雄公爵夫人的姨妈”、“每年在西班牙王后 宫中住三个月”这样的理由,这种人就可以邀请,但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虽说十年来一直在帕尔马公主府彬彬有礼地接受这些人的施礼,却从未让他们踏进她家大门,因为她认为一个沙龙的社交意义和物质意义相同,如果里面的家具并不漂亮,只是用于填补空当或显示财富,那么,沙龙就会因此而变得令人厌恶。这样的沙龙如同一本著作,作者不善于去除书中炫耀知识、才能和华而不实的思想的句子。就像一本书、一幢房屋,一个“沙龙”的质量,要用牺牲来作为根基,德·盖尔芒特夫人这样想很有道理。

帕尔马公主的许多女友,见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几年来只是对她们彬彬有礼地问个好,或者也给她们名片,但从不邀请她们,也不出席她们举办的聚会,就悄悄地向公主殿下告状,于是,公主在德·盖尔芒特先生独自来看望她的那些日子向他提起此事。但是,这位狡黠的爵爷,虽说因情妇众多而是公爵夫人的坏丈夫,但在维护妻子的沙龙(以及奥丽娅娜的风趣,即沙龙的主要魅力)正常运行方面却是经得起任何考验的好伙伴,这时回答道:“我妻子是否认识她?啊!不错,她确实应该这样。但我要对夫人说出真相,奥丽娅娜其实不喜欢跟女人谈话。她有一批才华出众的奉承者,我不是她的丈夫,只是她的首席贴身男仆。除了寥寥可数的几个才华横溢的女人之外,其他女人都使她感到厌烦。啊,殿下极其聪明,决不会对我说苏弗雷侯爵夫人风趣。不错,我心里一清二楚,公主殿下接待她是出于善意。再说殿下跟她认识。您说奥丽娅娜见到过她,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很小,我可以对您肯定。另外,我要对公主殿下说,这也是我的一点过错。我妻子十分疲劳,她喜欢对别人和蔼可亲,只要我让她随心所欲地去做,要接待的客人就会没完没了。就在昨天晚上,她有热度,她怕不去看望波旁公爵夫人会使夫人难受。我只好龇牙咧嘴,显出生气的样子,不准下人备马套车。啊,您要知道,夫人,我真不想告诉奥丽娅娜,说您跟我谈起德·苏弗雷夫人。奥丽娅娜非常喜欢公主殿下,她会立刻前去邀请德·苏弗雷夫人,这样就多了一次拜访,我们就不得不跟这位夫人的妹妹来往,我跟她妹夫十分熟悉。我想我决不会对奥丽娅娜去说,只要公主殿下允许我这样做。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免去许多劳累和烦恼。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德·苏弗雷夫人决不会因此而郁郁寡欢。她去处众多,而且都是光彩夺目之处。而我们几乎不请客人,只举办微不足道的小型晚餐会,德·苏弗雷夫人会觉得无聊透顶。”帕尔马公主幼稚地信以为真,以为盖尔芒特公爵不会把她的要求转告公爵夫人,她感到非常遗憾,未能让德·苏弗雷夫人得到梦寐以求的邀请,但又十分高兴,庆幸自己是这个进入难于登天的沙龙的常客。当然啰,这种心满意足并非毫无烦恼。帕尔马公主每次邀请德·盖尔芒特夫人,都要煞费苦心,不请任何会使公爵夫人感到不快并使她不会再来的客人。

在通常会客的日子(根据旧习,晚饭很早就开始,总是有几位客人跟她共进晚餐,晚饭之后),帕尔马公主的客厅向所有常客开放,客人通常是法国和外国大贵族。接待情况如下:走出餐厅后,公主坐在大圆桌前的长靠背椅上,跟共进晚餐的客人中两位最显赫的贵妇闲聊,或者翻阅一本“杂志”,打打牌(或装出打牌的样子,这是德国宫廷的一种习惯),有时打通关,有时跟一位杰出人士打牌,这对手确有其人或纯属杜撰。将近九点时,大客厅的两个门扉不停地开开关关,让吃过晚饭的客人一批批进来(他们如在外面吃饭,不喝咖啡就走了,并对主人说过一会儿再来,真的打算“一个门进另一个门出”),客人们早早吃好晚饭,是为了顺应公主的时间安排。而公主在专心打牌或谈话,装作没有看见刚到的女客,只是在她们走到近前时,她才优雅地站起身来,和善地对她们微笑。女客们则在站着的公主殿下面前行屈膝礼,几乎像屈膝下跪,以便让嘴唇落到公主低垂的玉手之上亲吻。但此时此刻,公主总要显出意外的样子,如同每次都因她了如指掌的一种礼节而感到意外,她扶起屈膝的女客,仿佛强行让她站起,同时显出无与伦比的优雅和温柔,然后对她抱吻。有人会说,这优雅和温柔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女客屈膝表示谦恭。也许确实如此,在平等的社会里,礼节似乎会销声匿迹,但并非像有人认为的那样,是因为缺乏教养,而是因为一些人会不再尊重别人,认为威望必须是想象出来的才有用,这特别是因为另一些人认为,我们十分慷慨地对别人和蔼可亲,并使其变得十分优雅,是因为我们感到,这对别人具有无限重要的价值,而在一个以平等为基础的社会里,这种价值会突然变得无足轻重,如同任何只有信用价值的事物。但是,礼节就这样消失在新社会中并非确定无疑,我们有时也会轻易相信,一种情况在现在的条件是其唯一可能的条件。一些俊杰曾经认为,一个共和国不可能有外交和结盟,认为农民阶级不能容忍政教分离。不管怎样,在平等的社会里,礼节即使是一种奇迹,也不会比铁路受到欢迎和飞机在军事上使用更加引人注目。另外,即使礼节消失,也无法证明这将是不幸之事。总之,一个社会是否会因为越来越民主而出现秘而不宣的等级?这很有可能。教皇的政治权力大大提高,是在他们不再拥有国家和军队之后;大教堂在十七世纪的虔诚信徒眼里的威望,大大小于二十世纪无神论者眼里的威望,而如果帕尔马公主是一国君主,我在想到要谈论她时,也许几乎会像谈论共和国总统时那样,也就是完全不去谈论。

公主在扶起和抱吻觐见的女士之后,立刻坐下来继续打通关,如果此人地位显赫,就请她坐在扶手椅上跟她交谈片刻。

如客厅过于拥挤,负责维持秩序的女官就另设场所,把常客带到一间宽敞的大厅,这大厅与客厅相通,里面都是波旁家族成员的肖像和藏品。于是,公主的那些常客就自愿扮演导游的角色,说一些有趣的轶事,但年轻人都没有耐心去听,他们更有兴趣观看活着的公主殿下(如有必要,就请女官和宫女把他们向公主介绍),而不是去观看已故公主的遗物。他们过于关心可能结识的显贵以及也许能得到的邀请,因此即使在几年之后,对这间君主政体的珍贵档案室里的展品仍然一无所知,只是模糊地记得里面饰有巨型仙人掌和棕榈树,使这间优雅的陈列室活像巴黎动物园里的棕榈树温室。

当然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时也会屈尊俯就,在那些晚上去拜访公主,以促进消化,而公主则让她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一面跟公爵说笑。但是,公爵夫人如来吃晚饭,公主就不让她那些常客来,吃完饭就关上大门,担心一些未经精心挑选的客人会使挑剔的公爵夫人感到不快。在那些晚上,如有消息不灵通的常客前来拜访,公主的门房就回答说:“公主殿下今晚不会客”,这些人就回去了。不过,公主的许多朋友都预先得知,那一天他们不会受到邀请。这是个特殊的群体,是个封闭的群体,把想要成为其中一员的许多人都拒之门外。这些被排斥在外的人,几乎可以确信无疑地说出所有入选者的名字,并在他们之间用尖刻的语气说:“您清楚地知道,奥丽娅娜·德·盖尔芒特走到哪里,她的参谋部成员就全都跟到哪里。”借助于她的参谋部,帕尔马公主竭力把公爵夫人团团围住,仿佛筑起一道防护墙,堵在外面的人要得到她的青睐,就会更加困难。但是,对公爵夫人偏爱的多位朋友,对这杰出的“参谋部”的多名成员,帕尔马公主却不便显得亲热,因为他们对她十分冷淡。当然啰,帕尔马公主认为此事完全可以接受,那就是有人更喜欢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社交界,而不是她的社交界。她不得不承认,在公爵夫人的“会客日”是人山人海,她自己就常常在那里遇到三四位殿下,而这几位殿下只是在她家留下名片。她记住奥丽娅娜说的话,模仿她裙子的式样,在茶会上给客人吃同样的草莓馅饼,但都徒劳无益,有好几次,她整天独自一人,只有一个女官和外国公使馆的一位参赞陪伴。有人(斯万在以前就是这样)总要在每天结束前到公爵夫人家待上两个小时,而对帕尔马公主则是每两年才拜访一次,公主也就兴趣不大,即使想让奥丽娅娜高兴,也不会“主动”邀请这个跟斯万类似的人来吃晚饭。总之,对帕尔马公主来说,邀请公爵夫人就会感到不知所措,因为她忧心忡忡,生怕奥丽娅娜觉得一无是处。但反过来,由于同样的原因,在帕尔马公主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吃晚饭时,她事先肯定,一切都将妙趣横生,她只有一种担心,那就是无法听懂、记住别人说的话,不能讨人喜欢,就是不能领会别人的看法,不能跟别人想到一处。由于这个原因,我在场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兴趣,会引起她注目的还有用水果组成花环状来装饰餐桌的新方法,但她无法肯定,到底是餐桌的装饰还是我的在场才是特别引人注目的魅力,即奥丽娅娜的接待受人欢迎的秘密,她在疑惑不解之中,决定在她下次设晚宴时,既用这种餐桌装饰,又把我请来。这也充分说明,帕尔马公主为何对公爵夫人家的兴趣已是心醉神迷,这滑稽而又危险却令人振奋的环境,公主进入其中时感到害怕、激动而又快活(如同在海边洗一种“波浪浴”时,浴场救生员指出其危险性,只是因为他们都不会游泳),出来时兴奋、快乐并显得年轻,这环境被称之为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是一种并不存在的实体,如同化圆为方,这是公爵夫人的看法,而她认为自己是唯一具有这种精神的盖尔芒特家族成员——是一种声誉,如同图尔 熟肉酱或兰斯 饼干。确实(由于一种智力特点传给后代的方法,跟头发或皮肤的颜色不同),公爵夫人的有些密友虽说跟她血统不同,却具有这种精神,而这种精神无法进入盖尔芒特家族某些成员的脑中,因为他们对任何精神都一概排斥。那些人具有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却跟公爵夫人没有姻亲关系,他们一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曾是杰出人士,在某种职业上具有才能,如在艺术、外交、议会辩论口才或军事上,并且偏爱小集团的生活。这种偏爱也许是因为缺乏独创性或首创精神,或者是因为意志薄弱、健康不佳或运气不好,或者是因为故作风雅。

对于某些人来说(不过得要承认,这只是一种例外),如果说盖尔芒特沙龙成了他们职业生涯的绊脚石,则是跟他们的意愿背道而驰。譬如说,一个前途无量的医生、画家和外交家,虽说才华比许多人更为杰出,却未能在职业生涯中取得成功,这是因为他们跟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关系密切,医生和画家被认为是社交界人士,外交家则被看成反动派,这样一来,他们三人就不会得到同行的认可。大学学院选举团成员还身穿老式长袍,头戴红色无边高帽 ,这在现在或至少在不久之前,并非只是思想狭隘、宗派封闭的往昔一种纯属外表的残存。头戴饰有橡栗形金球的无边高帽的“教授”,如同戴着犹太人圆锥形无边软帽的大祭司,在德雷福斯案件之前的那些年里,满脑子都是法利赛人 的想法。杜·布尔邦其实是一位艺术家,但他免遭厄运,是因为他不喜欢社交界。科塔尔是维尔迪兰夫妇家的常客。但维尔迪兰夫人是他的病人,另外,他也因举止粗俗而得到保护,最后,他家里举办宴会,只接待医学院的同事,因此有一种石炭酸 的气味。但是,在固若金汤的团体里,苛刻的偏见只是刚正不阿、高风亮节索取的赎金,但如社会环境更加宽容和自由,并迅速变得放荡不羁,这种团体也会作出让步,一位教授,身穿猩红色缎子面料、白鼬皮衬里的长袍,如同深居宫中的威尼斯督治(即公爵)的穿着,并像另一位出色而又可怕的公爵即德·圣西蒙先生那样,道德高尚,信守崇高的原则,但对外人一概冷酷无情。外人就是出入社交界的医生,具有不同的举止,结交不同的朋友。我们这里谈到的那位不幸的医生,为处理好此事,避免他那些同事因他隐瞒跟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交往而指责他瞧不起他们(社交界人士的想法真怪),想让他们消消气,就举办晚宴,既邀请医务界人士,又请社交界人士,但前者因人数稀少而消失在后者之中。他并不知道,他这样就等于是承认自己失败,或者不如说是获悉此事,因为十人委员会 (实际人数略多于十人)要增补一位议员,从命中注定的投票箱里出来的总是一位医生的名字,此君虽说才疏学浅,却更加束身自好,而在古老的医学院,却响起“否决”的声音,既庄严又滑稽而可怕,如同莫里哀在临死前说的“我宣誓” )。那位画家也命运相同,在一些搞艺术的社交界人士成功地被贴上艺术家的标签之后,他被永远贴上社交界人士的标签,而反动派关系过多的外交家也是如此。

但这种情况极其罕见。这种杰出人士是盖尔芒特沙龙的基础,他们自愿放弃(至少他们以为是这样)其他一切,放弃跟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和礼节不相容的事物,放弃跟一种用言语无法表达的魅力不相容的事物,而这种魅力是任何带有官方色彩的“团体”所厌恶的。

一些人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的一位常客,曾在巴黎美术展览会上获得金质奖章,另一位常客任律师会议秘书,从业初期曾在法庭上有过引起轰动的出色表现,第三位常客当过代办,曾用巧妙的手法为法国效力,这些人会把二十年来一事无成之人看作失败者。但是,这些“知情人”寥若晨星,而当事人也许是最后想起这些往事,认为根据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过去的这些头衔毫无价值:这种精神使人认为这些人讨厌,是棋盘上的小卒,或者相反,是店员,譬如一些杰出的部长,其中一人有点一本正经,另一人喜欢用同音异义词做文字游戏,报上对他们赞赏不已,但德·盖尔芒特夫人要是被女主人不慎安排坐在这种人旁边,就会呵欠连天,显得极不耐烦。既然一流政治家丝毫也不值得向公爵夫人推荐,她的朋友中有些人已退出政界或军界,或者不再是议员,但他们每天都到她家里来吃午饭,跟这位老朋友闲聊,并在几位殿下的府上跟她再次相聚,虽说他们对这几位殿下不是十分欣赏,但据他们说,他们至少选择了最好的社交圈子,不过他们即使快乐,仍显出忧郁的神色,这就跟他们持这种看法的理由有点矛盾。

还得承认的是,盖尔芒特家的社交生活绚丽多彩,谈话妙趣横生,不管如何稀少,仍不乏真实的成分。在那里,任何正式的头衔都不如德·盖尔芒特夫人青睐的某些人带来的乐趣,连最有权有势的部长也无法把他们请到家里。在这个沙龙里,有多少智慧过人的雄心壮志乃至崇高努力被永远埋葬其中,但从它们化成的尘土中,至少出现了社交生活极其罕见的繁华。当然啰,像斯万这样的风雅之士,都认为自己比他们瞧不起的某些杰出人物高明,但这是因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置于首位的不是智力,而是她心目中智力——上升为用词语来表达的才能的一种变体——的更高级、 更优美的形式,那就是风趣。过去在维尔迪兰夫妇家,斯万认为布里肖是书呆子,认为埃尔斯蒂尔缺乏教养,虽说前者博古通今,后者才华出众,这是因为他具有盖尔芒特精神,才对他们作出这样的分类。他决不敢把这两位介绍给公爵夫人,因为他预感到她会用什么脸色来对待布里肖的长篇大论和埃尔斯蒂尔的无稽之谈,而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则把矫揉造作的夸夸其谈,不管是严肃还是有趣,都视为最难以容忍的蠢话。

至于根据血统来划分的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如果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并未完全渗透到他们脑中,即不像在文艺社团中那样,所有的人发音和陈述的方式相同,因此思维的方式也就相同,这当然不是因为社交界人士个性更强,不会相互模仿。但是,模仿的条件不仅要有可复制的个性,而且还要耳朵灵敏,以便听清后模仿。然而,盖尔芒特家族有几个成员完全缺乏乐感,如同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那样。

以练习为例,用“模仿”这个词的另一含义,则称为“进行仿效”(在盖尔芒特家说成“夸张仿效”),德·盖尔芒特夫人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毫无用处,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无法听出,他们如同一群兔子,而不是男人和女人,因为他们从未发现公爵夫人想要模仿的一种错误或语调。她在“模仿”利摩日公爵时,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会提出异议:“哦!不,他可不是这样说的,我昨天晚上还跟他一起在白白 家吃饭,他整个晚上都在跟我说话,他当时不是这样说的。”而稍有修养的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则大声说道:“天哪,奥丽娅娜真是有趣!最棒的是她模仿得跟他一模一样!我还以为是听到他在说话。奥丽娅娜,再模仿一下利摩日!”然而,那些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要是十分杰出的成员,听到公爵夫人模仿利摩日公爵,就会赞赏地说:“啊!您可以说是他的替身。”或者说:“你是他替身。”)即使像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那样缺乏风趣,也毫无关系,他们由于经常听到并转述公爵夫人的话,也就能勉强模仿她说话和评论的方式,斯万会像公爵夫人本人那样,说是她“打草稿 ”的方式,他们的谈话中甚至会出现某种情调,这种情调在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看来酷似奥丽娅娜的风趣,但被他们看作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这些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对她来说不仅是亲戚,而且是欣赏者,因此,奥丽娅娜(她把她家族的其他成员撇在一边,用她的蔑视来报复这个家族在她出嫁前使她受的种种恶气)有时会去看望他们,一般由公爵陪同,那是在气候宜人的季节,在她跟他一起出门之时。这些拜访是一件大事。埃皮内公主的心跳会比平时稍快,她在底楼大客厅里接待客人,看到远处如并无大碍的火灾般火光初现,或像意外入侵的“侦察队”出现,只见公爵夫人慢吞吞地斜穿院子,头戴迷人的帽子,斜撑小阳伞,倾泻出夏日的气息。“瞧,是奥丽娅娜。”她说时如同说出“立正”,想要谨慎地通知客人,让他们能有条不紊地出去,撤出各个客厅时不要惊慌失措。有一半客人不敢留下,就站起身来。“不,干吗要走?快坐下,我很高兴能再留你们一会儿。”公主说时显得落落大方(以装出贵妇的样子),但声音已变得矫揉造作。“你们相互间也许有话要说。”“你们确实有急事要办,那么,我以后去看望你们。”女主人对她希望看到她们离开的那些女客说道。公爵和公爵夫人彬彬有礼地对一些客人施礼,这些客人他们几年来一直在这里看到,但并未有更多的了解,他们出于谨慎,只是对他们说一声“您好”。等他们走后,公爵立刻亲切地询问他们的情况,装出对他们的人品感兴趣的样子,这些人他不会接待,是因为命运在恶作剧,或是因为奥丽娅娜的精神状态,她跟女人交往会状态不佳。“那个戴粉红色帽子的矮小女士是谁?”“表兄,您经常见到她,那是图尔子爵夫人,娘家姓拉马泽尔。”“您要知道,她长得漂亮,又显得风趣;如果不是上嘴唇略有瑕疵,她就十分迷人。图尔子爵要是还在,就不应该有烦恼。奥丽娅娜? 您是否知道这眉毛和她的发脚使我想起了谁?想起了您的表姐黑德维希·德·利涅。”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一听到有人谈起别的女人漂亮,就立刻显出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时没有搭腔。她虽然没有丈夫的雅兴,却希望使人看到,他对他不会接待的那些人了如指掌,并觉得这样就表明他比妻子认真。“但是,”他突然铿锵有力地说,“您说出了拉马泽尔这个姓。我记得我在国民议会时,曾听到一个十分出色的演说……”“那是您刚才看到的少妇的叔叔 。”“啊!真有才华!不用,亲爱的。”他对埃格勒蒙子爵夫人说道。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她无法容忍,但她却依然不离开埃皮内公主府,她在那里心甘情愿充当贴身侍女(哪怕回家后打自己的侍女出气),待在那里局促不安,显出哀求苦恼的样子,但只要公爵夫妇在那儿,她就不走,她帮着脱大衣,尽量帮忙做点事,并知趣地提出要去隔壁房间。“别给我们沏茶,我们要安静地说说话,我们这种人不讲客套,十分随便。另外,”他转向德·埃皮内夫人(而不去理睬脸红、谦恭却又野心勃勃地拼命巴结的德·埃格勒蒙夫人)补充道,“我们只在您这儿待一刻钟的时间。”这一刻钟的时间全都用来展示公爵夫人在一星期里所说的话,这些话她自己肯定不会重复,但公爵装出责备她的样子,谈到使她说出这些话的偶然事件,这样就十分巧妙地让她仿佛不由自主地把这些话再说一遍。

埃皮内公主喜欢这个表嫂,并知道她喜欢别人恭维,就对她的帽子、小阳伞和她的风趣赞不绝口,“您只要喜欢,可以跟她说说她的服饰。”公爵用生气的口吻说道,同时用狡黠的微笑来缓和气氛,使他的不满不至于被人认真对待,“不过看在上天的脸面上,可别谈她的风趣,我不需要有这样风趣的妻子。您也许是指她说我弟弟帕拉梅德的那个拙劣的同音异义词文字游戏,”他补充道,因为他十分清楚,公主和家族的其他成员还不知道这个同音异义词文字游戏,另外他也乐于以此来拔高自己的妻子。“首先,我觉得一个人虽说有时也说过一些相当精彩的话,但做出拙劣的同音异义词文字游戏仍然并不恰当,尤其是说我弟弟,他十分敏感,这样做会使我跟他闹翻,这确实不大值得。” “我们可不知道!奥丽娅娜的同音异义词文字游戏?这想必十分有趣。哦!您就说出来吧。” “不,不行,”公爵接着说道,他虽说露出更加明显的笑容,却仍在赌气,“我很高兴您不知道此事。我真的很喜欢我弟弟。” “您听着,巴赞,”公爵夫人说道,这时她回击丈夫的时机已到,“我不知道您为何要说此事会使帕拉梅德生气,您清楚地知道,实际上恰恰相反。他极其聪明,不会因这种愚蠢的玩笑而感到不快,而且这种玩笑也丝毫不会得罪人。您是想让别人相信我说了坏话,我只是在回答中说了句普普通通的话,是您感到气愤才使这话显得重要。我对您无法理解。” “你们把我们弄得莫名其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说道。“您也许听说我弟弟想把他妻子的布雷泽城堡 送给他妹妹马桑特。” “是的,但有人对我们说她不想要,说她不喜欢城堡所在的地方,说那里的气候对她不适宜。” “啊,正是有人把这些话告诉了我的妻子,说我弟弟把这座城堡送给我们的妹妹,不是想让她高兴,而是想戏弄她。据那个人说,是因为夏吕斯非常喜欢戏弄别人。然而,您知道,布雷泽是王族的产业,价值可达几百万法郎,以前是国王的地产,那里的森林是法国最美的森林之一。有许多人希望别人这样戏弄他们。因此,听到夏吕斯因为要赠送如此漂亮的城堡而被说成‘爱戏弄人’,奥丽娅娜就不由自主地大叫大嚷,我应该承认,她说这话并无恶意,因为这来得快如闪电,‘爱戏弄人……爱戏弄人……那就叫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 )!’您知道,”公爵补充道,口吻又显得生气,说时环顾四周,以判断他妻子的风趣所产生的效果,但他又十分怀疑德·埃皮内夫人对古代史并不了解,“您知道,这样说是因为古罗马国王高傲者塔奎尼乌斯 ;这很愚蠢,这是拙劣的文字游戏,奥丽娅娜不该这样。另外,我比妻子说话谨慎,虽说不像她那样风趣,但我考虑结果,如果活该倒霉,有人把这话说给我弟弟听,那事情可就大了。更何况,”他补充道,“帕拉梅德恰恰十分高傲,非常傲慢,又非常挑剔,很喜欢说三道四,即使不是谈城堡问题也是如此,得要承认,称他为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是恰如其分。夫人说的这话因此而得救,这是因为即使她自甘庸俗,却仍然风趣,她对别人刻画得入木三分。”

这样,这次借助于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那次借助于另一个词,公爵和公爵夫人对他们家族成员的这些拜访,不断更换储存的故事,而拜访带来的激动,在风趣的女士及其经纪人走后仍然久久无法消除。女主人首先跟参加这次盛会的幸运儿(即留在那里的人们)共享这种乐趣,共同欣赏奥丽娅娜说过的话。“您没听说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埃皮内公主问道。“听说了,”巴韦诺侯爵夫人回答时脸红了,“萨西纳(拉罗什富科)王妃 跟我说过,但说得并不完全相同。不过,亲耳听到在我表嫂面前说出此话,一定是妙趣横生。”她补充道,仿佛在说:这样听到此话,如同听到歌唱家在作曲家亲自伴奏下歌唱。“我们在谈奥丽娅娜最近说的话,她刚才还在这儿。”女主人对一位女客这样说,这女客因没有早来一个小时而感到遗憾。 “怎么,奥丽娅娜刚才在这儿?” “不错,您要是早来一会儿就好了。 ”埃皮内公主对她回答说,虽无责备之意,却使对方明白自己因不够灵活而错失良机。她是因自己的过错而没有看到创世或卡瓦洛夫人 的告别演出。“您对奥丽娅娜最近说的话有何看法?我承认自己十分欣赏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第二天,由于这话可当一道凉菜来“吃”,她就专门请了几位好友共进午餐,而在其后的一个星期里,这话成了饭桌上的各种调味品。埃皮内公主还在这个星期里对帕尔马公主进行每年一次的拜访,并借此机会问对方是否听到过此话,然后把这话说给她听。“啊!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帕尔马公主说时,因一种先验的欣赏而双目圆瞪,但要求对方作补充解释,埃皮内公主也并未拒绝。“我承认,我非常喜欢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这就像打了草稿才写出来的。”王妃作出结论。实际上,“打草稿”这个词,跟这个同音异义词文字游戏毫不相干,但埃皮内公主自命不凡,以为自己已具备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就借用奥丽娅娜说过的“打过草稿,打草稿”这些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了上去。然而,帕尔马公主不大喜欢德·埃皮内夫人,觉得她长得难看,知道她为人吝啬,并认为她心怀恶意,但由于对库弗瓦西埃家族的信任,就认了“打草稿”这个词,她听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说过,但不会独自使用。她感到“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之所以有魅力,确实是因为说出前“打过草稿”,同时又没有完全忘记她对这位难看而又吝啬的女士十分反感,但她见这个女人对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掌握得如此惟妙惟肖,钦佩之感油然而生,想请埃皮内公主到巴黎歌剧院看戏。只因为有一种想法,公主才没有邀请,那就是她觉得也许首先应该请教德·盖尔芒特夫人。至于德·埃皮内夫人,她跟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截然不同,对奥丽娅娜曲意逢迎,她喜欢奥丽娅娜,却又嫉妒她有这些关系,并对公爵夫人当众嘲笑她吝啬有点不悦,因此回家后就对别人说,帕尔马公主对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如何难以理解,奥丽娅娜想必极其故作风雅,才会有如此愚蠢的女友。“即使我愿意,我也决不会跟帕尔马公主经常交往,”她对请来共进晚餐的朋友们说,“因为德·埃皮内先生见她伤风败俗,决不会允许我这样做。”这是指公主的某些纯粹是别人想象出来的越轨行为。“即使我丈夫的要求不是如此严格,我认为自己也不会这样做。我不知道奥丽娅娜怎么会经常去看望她。我可是一年去看她一次,但很难做到有始有终。”至于库弗瓦西埃家族的某些成员,在德·盖尔芒特夫人拜访维克蒂妮安娜 时正在她家,得知公爵夫人到来后一般都会逃之夭夭,因为他们看到大家都对奥丽娅娜“点头哈腰”就心里恼火。在说出“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的那天,他们中只有一人留下。他对这玩笑没有完全听懂,但还是听懂了一半,因为他有文化。于是,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就都去反复跟别人说,奥丽娅娜称小叔子帕拉梅德为“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并认为对他这样描绘恰如其分。“但是,奥丽娅娜的话为何要如此大肆宣扬?”他们补充道。“对一位王后也不过如此。总之,奥丽娅娜是什么人?我不是否认盖尔芒特家族渊源古老,但库弗瓦西埃家族丝毫不比他们逊色,无论是名声、渊源还是姻亲关系都不比他们差。不应该忘记,在金锦营时,英国国王问法兰西斯一世,当时在场的领主中谁最高贵。‘陛下,’法国国王回答道,‘是库弗瓦西埃。’另外,即使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全都留下,他们对奥丽娅娜的话也会无动于衷,因为通常使她说出这种话的意外事件,他们会用完全不同的观点来看待。譬如说,库弗瓦西埃家族的一位夫人,在举办招待会时缺少椅子,或者在对一位她没有认出的女客说话时弄错了名字,或是她的一个仆人对她说了句可笑的话,她就会感到极其烦恼,不由脸红耳赤,因不安而微微颤抖,对这种意外情况深感遗憾。她如有一位男客,而奥丽娅娜又将来到,她就用焦虑而又急切的疑问口气说:“您是否认识她?”她担心这位客人万一不认识她,他在场就会给奥丽娅娜留下不良印象。但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恰恰相反,会利用这种意外事件来讲些故事,使盖尔芒特家族成员都笑出眼泪,结果大家只好羡慕库弗瓦西埃家的这位夫人缺少椅子,叫仆人或让仆人说了蠢话,邀请了一位无人认识的客人,如同大家只好对大作家被男人疏远并被女人背叛而感到高兴,因为他们受到侮辱和痛苦,即使不能激发他们的才能,至少也能用作他们作品的素材。

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也不能像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具有高超的创新精神,这种精神被公爵夫人引入社交生活,并借助于一种可靠的本能,使社交生活能适应即时的需要,并使其具有某种艺术性,而如果完全用推理法来使用刻板的规则,结果就极其糟糕,这就像一个人想在爱情或政治上取得成功,想在自己的生活中完全复制比西·德·昂布瓦兹 的巨大成绩。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设家宴或晚宴招待一位亲王,如同时邀请一个风趣的人或他们儿子的一位朋友,在他们看来很不正常,会产生极坏的效果。库弗瓦西埃家的一位夫人,父亲曾是皇上的大臣,要为马蒂尔德公主举办一次下午聚会,就用几何学的精神 进行推论,认为只能邀请拿破仑的拥护者。然而,这种人公主认识的寥寥无几。她朋友中优雅的女士和讨人喜欢的男士,全被无情地排除在外,因为他们持波旁王朝长系拥护者的正统派思想,或是跟正统派关系密切,根据库弗瓦西埃家族的逻辑,他们一定会使帝国时期的公主感到不快。公主平时接待圣日耳曼区的精英,这时十分惊讶地看到,德·库弗瓦西埃夫人家里只来了个以吃白食著称的女人,即帝国时期一位省长的遗孀,以及邮电大臣遗孀和几个对拿破仑三世忠心耿耿却又以愚蠢和索然寡味著称的人。虽然如此,马蒂尔德公主仍然把皇恩如甘露般慷慨而又亲切地洒在这些不幸的丑妇身上,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要接待公主时,对波拿巴主义不做先验的推理,不会去邀请这些人,取而代之的是美女、才人和名人构成的丰富多彩的花束,她凭一种嗅觉、触觉和手法感到,皇帝的侄女应该会觉得愉快,即使这些人是王族成员。她甚至把奥马尔公爵也请来了,在公主离开时,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公主行屈膝礼,想去吻公主的手,但公主把她扶起,抱吻她两个面颊,她真心诚意地告诉公爵夫人,她从未度过如此美好的一天,从未参加过举办得如此成功的聚会。帕尔马公主如同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在社交生活中没有创新能力,但又跟他们不同,虽然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总是使她感到意外,但她不像他们那样反感,而是赞叹不已。这种惊讶又因公主的文化程度极低而变得巨大。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文化程度,也远远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样高。但是,她只要比德·帕尔马夫人略胜一筹,就能使公主目瞪口呆,如同每一代评论家都只是限于否认先辈承认的种种真理,她也只需要说,资产者的敌人福楼拜首先是资产者 ,或者说瓦格纳作品中有许多意大利音乐的成分 ,公主每次都听得筋疲力尽,但也因此而视野开阔,如同暴风雨中的游泳者,感到前景美妙,从未见过,却又模糊不清。另外,她感到惊讶的奇谈怪论,不仅涉及艺术作品,而且也涉及她们的一些熟人,以及一些社交活动。显然,帕尔马公主无法把盖尔芒特家族的真正精神跟学习这种精神后粗制滥造的一些方法区分开来(她因此相信某些人特别是盖尔芒特家族的某些女性成员才华横溢,但后来她对此感到迷惑不解,因为公爵夫人微笑着对她说,这些人个个都是傻瓜):这就是公主在听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别人进行评论时都会感到惊讶的原因之一。但是,还有一个原因,由于我当时看过的书多于认识的人,对文学的了解多于对社交界的了解,我就来进行解释,认为公爵夫人过着一种社交生活,无所事事而又枯燥无味,这种生活跟真正的社会生活的关系,如同艺术评论和创作的关系,她周围的人们因此观点多变,因动机不纯而喜欢争辩,为活跃自己过于枯燥的思想,就随便找一种新意尚存的奇谈怪论,并毫无顾忌地支持一种有趣的观点,如最美的《伊芙琴尼亚》是皮钦尼的作品 ,而不是格鲁克 的作品,必要时还会说,名副其实的《淮德拉》是普拉东的作品

一个聪明、有文化而又风趣的女子,如嫁给了很少露面、从不吭声的腼腆粗汉,德·盖尔芒特夫人就会在有朝一日给自己创造一种精神上的乐趣,不但对那妻子进行描述,而且对那丈夫加以“贬低”。譬如说康布勒梅夫妇,如果公爵夫人当时生活在这个圈子里,她就会宣称德·康布勒梅夫人愚蠢,并声称另一人十分有趣,却不被人赏识,因妻子老是唧唧喳喳而沉默不语,但比妻子高明千倍,那就是侯爵,公爵夫人认为说出此事就会有一种清新的感觉,如同一位评论家在《爱尔那尼》 受众人赞扬七十年之后,宣称自己更喜欢《恋爱的狮子》 。从她青年时代起,人们就对一个模范女子即真正的女圣徒嫁给了一个无赖而表示同情,但现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同样因随心所欲地追求新奇的病态需要而宣称,这无赖是轻浮男子,但心地十分善良,是他妻子冷酷无情,才使他做出真正轻率的事情。我知道,不仅在作品之间,在一个个漫长的世纪中是如此,而且在同一部作品中间也是这样,那就是评论总是玩弄手法,把长期以来一直光彩夺目的作品投入黑暗之中,却把似乎最终会默默无闻的作品从黑暗中取出。我不仅看到贝利尼 、温特哈尔特、耶稣会建筑师和王朝复辟时期的一位细木匠,取代了一些被说成已筋疲力尽的天才的地位,只是因为那些无所事事的知识分子已对此感到厌倦,如同神经衰弱患者总是疲倦和多变。我看到有人喜欢圣伯夫,先是因为他是评论家,后来则因为他是诗人,缪塞的诗歌被人否定,只有几首微不足道的短诗例外。某些评论作者也许错误地贬低《熙德》或《波里厄特》 中最著名的几场戏,却认为《撒谎者》的某个大段独白更加出色,因为这段独白如同提供了当时巴黎情况的一幅旧地图 ,然而,他们偏爱的原因,如果说不是因为有美感,至少是因为对资料感兴趣,但这种偏爱在狂热的评论看来仍然极其合情合理。这种评论认为,莫里哀的作品中只有《冒失鬼》 中的一行诗有价值,甚至认为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令人厌倦,只觉得打猎的队伍经过时“号角的美妙音符” 不错。这种异常行为帮助我理解了德·盖尔芒特夫人表现的异常行为,因为她决定把他们这个圈子里公认的一个心地善良的蠢人看作自私的怪物,但比大家想象的要精明,认为另一人以慷慨著称,却可以成为吝啬的象征,并认为一个善良的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一个被认为放荡的女子具有最高尚的情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智力和敏感仿佛因社交生活毫无意义而受到损害,变得过于犹豫不决,因此她对事物的迷恋很快就被厌恶所取代(除非她感到自己重新喜爱她起先寻求后来抛弃的那种精神),而她在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身上发现的魅力,会因此人跟她交往过多,并在她那里过多地寻求她无法指引的方向,而变成一种烦恼,她以为是她的欣赏者所引起,实际上却是因为寻求快乐却无法找到乐趣而引起。公爵夫人看法多变,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只有她丈夫例外。只有他一人从未爱过她;她总是觉得他性格如钢铁般坚强,对她的任性无动于衷,对她的美貌不屑一顾,他性格暴躁,意志坚强,从不屈服,只要看到有这种意志的人,烦躁不安的人都会安静下来。另一方面,德·盖尔芒特先生追求同一种女性美,不过是在经常更换的情妇中寻求,他把她们抛弃之后,为嘲笑她们,就只有一个长期的女合伙人,她常常喋喋不休,使他感到生气,但他知道,大家都认为她是贵族中最漂亮、最贞洁、最聪明和最博学的女子,认为这是他德·盖尔芒特先生三生有幸而找到的妻子,她掩盖了他种种放荡行为,接待客人别具一格,使他们的沙龙在圣日耳曼区的沙龙中保持首屈一指的地位。别人的这种看法,他本人也赞同;他往往对妻子生气,却又因她而自豪。他既吝啬又奢侈,见她要施舍会一毛不拔,却非要她身穿最华丽的服饰,乘坐最漂亮的马车。最后,他喜欢炫耀他妻子的风趣。每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心血来潮,突然把他们一位朋友的优点说成缺点或把缺点说成优点,想出一种新的脍炙人口的奇谈怪论,她就迫不及待地想在一些人面前进行尝试,这些人能品尝这种怪论的妙处,能领略它在心理上的独特之处,并展现其恶意的简洁光彩。也许这些新的看法所包含的真理,通常并不比老的看法更多,而且往往更少,但恰恰是因为新的看法随心所欲而且出乎意外,因此就显得聪明,能使人津津乐道。只是公爵夫人进行精神分析的患者,通常是一位好友,但她希望能获悉她新发现的那些人,却并不知道这位好友已不再是她的红人;不过,德·盖尔芒特夫人以无与伦比的女友著称,对朋友重情感、温柔而又忠实,因此很难发动攻击;她最多迫不得已地在其后介入,反驳是要息事宁人,是要装模作样,实际上是为了支持一个自称要对她挑衅的搭档;而这正是德·盖尔芒特先生擅长的角色。

至于社交活动,这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另一种乐趣,具有随心所欲的戏剧性,她对社交活动发表出乎意料的看法,不断用美妙的意外来鞭挞帕尔马公主。但是,公爵夫人的这种乐趣,主要不是借助于文学批评,而是依据政治生活和议会专栏,我试图理解这种乐趣是怎么回事。德·盖尔芒特夫人接连颁布相互矛盾的敕令,不断推翻她这个圈子里的人们的价值观,但这已不再能使她感到愉悦,因此,在指导她自己的社交行为的方式上,以及通报她在社交方面微不足道的决定的方式上,她也竭力去品尝人为的激动,听命于虚假的义务,以刺激听众的感官并驾驭政客的思想。我们知道,一位部长在议会上解释说,他认为自己遵循一个行为准则是对的,这个行为准则在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看来十分简单,这个人在第二天的报上读到这次会议的报导,却突然感到心情激动,开始怀疑自己赞成这位部长的说法是否对头,因为他读到这位部长讲话时听众骚动不已,而且还加以指责,如“这问题十分严重”,指责者是一位姓名和职衔奇长无比的议员,紧接着听众骚动得十分厉害,因此在讲话完全被打断时,“这问题十分严重!”这几个字所占的位置,还不如亚历山大体诗句 中的半句。譬如说,德·盖尔芒特先生即洛姆亲王以前当议员时,有时能在巴黎的报上看到如下报导,虽说这主要是说给梅塞格利兹选区听的,目的是向选民表明,他们选出的代表并非无所作为或一声不吭:

(德·盖尔芒特-布永先生、洛姆亲王:“这问题严重!”说得好!说得好!中间派以及右派的几个座位上这样说,极左派则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那个通情达理的报纸读者对明智的部长还有一点忠诚,但他的心脏在另一发言者开始对部长作出回答时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惊讶、惊愕,这并非是夸大其词(半圆会场的右面部分有强烈的感觉),这就是我猜想现在仍是政府成员的那位先生的话给我的感觉(雷鸣般的掌声)……几位议员急忙朝部长们的座位走去;邮电部副国务秘书先生在座位上点头表示赞同。” 这“雷鸣般的掌声”卷走了这位通情达理的读者所作的最后抵抗,他认为这种做法是对议会的侮辱,骇人听闻,而实际上这种做法本身微不足道;一件正常的事,如想让富翁比穷人多纳税,弄清一件伤风败俗的事,要和平不要战争,他在必要时会认为这种事无法容忍,并把它看作是对某些原则的触犯,而这些原则,他其实并未想到过,现在也没有铭刻在他心中,却使他激动万分,因为欢呼由它们引起,坚如磐石的多数也因它们而形成。

另外,还必须承认,政治家的这种精明,现在被我用来解释盖尔芒特的社交圈子,以后则用来解释其他社交圈子,只是对某种精辟阐述的曲解,这种阐述法往往用“领会字里行间的含义”这个短语来表示。在会议上,会因曲解这种精明而出现荒唐的事,会因缺乏这种精明而出现愚蠢的事,但公众对任何事都是“按字面意思”来理解,在一位高级官员“根据他自己的要求”而被免除职务时,就不会认为是撤职,并在心里想道:“他没有被撤职,因为这是他提出的要求”,当俄军对日军战略退却,撤退到事先准备好的更为坚固的阵地,就不会认为是俄军的失败,而一个省向德国皇帝提出独立的要求,皇帝则给予宗教自治权时,就不会认为是皇帝对该省的拒绝。另外,我们再来看看议会的那些会议,在会议开幕时,议员们很可能跟后来读到会议报导的那个通情达理的人一模一样。他们得知罢工的工人派出代表要见一位部长,也许会天真地在想:“啊!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愿事情都已解决”,因为在此时此刻,这位部长登上讲坛,会场上悄然无声,这已经人为地使人产生激动的欲望。部长的第一句话是:“我无须告知议会,我深深地感到政府的责任,不会去接见这个代表团,鉴于我职务授予的权力,无须对其进行了解。”这句话是一种戏剧性的变化,因为这是通情达理的议员们唯一不会做出的假设。但正是因为这是一种戏剧性的变化,因此才被报以如此热烈的掌声,这位部长的声音,要过几分钟后才能听到,他回到座位时受到同僚们的祝贺。大家十分激动,如同在有一天,他举办官方盛大招待会,故意不邀请反对他的市议会议长,大家还宣称,他在这两种场合的表现,称得上是真正的政治家。

生活在那个时期,德·盖尔芒特先生经常跟其他议员一起向这位部长表示祝贺,因此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十分气愤。我后来听说,有一段时间,他在议会里所起的作用相当重要,上面曾考虑让他出任部长或大使,即使在那个时候,如有朋友请他帮忙,他也显得极其谦虚,不像其他人那样摆出大政治家的架子,虽说这些人不是盖尔芒特公爵。因为即使他说贵族微不足道,说他跟同事平起平坐,他心里也丝毫不会有这种想法。他追求政治地位,装出重视的样子,但实际上却十分蔑视,由于他在自己心目中仍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因此政治地位不会使他像大官那样变得一本正经,而一本正经的样子却会使其他人变得难以接近。正因为如此,他的骄傲不仅使他假装亲热的模样丝毫无损,而且能使他有毫不逊色的真正谦虚。

回过头来谈谈政客们作出的那种矫揉造作却又激动人心的决定。德·盖尔芒特夫人发布一些出乎意外的法令,使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以及圣日耳曼全区都感到困惑,最为困惑不解的则是帕尔马公主,大家感到这些法令包含一些原则,由于你没有想到,你就更加惊讶。如果新任希腊大臣举行化装舞会,每人都要选择一套服装,大家就想公爵夫人会穿什么服装。一位男士 认为她想装扮成勃艮第公爵夫人,另一位女士觉得可能要化装成德雅巴尔国公主 ,第三位女士则认为想扮成普赛克 。最后,库弗瓦西埃家的一位女士问道:“你要穿什么服装,奥丽娅娜?”引出的唯一回答却是大家都不会想到:“什么也不穿!”这话使饶舌者们信以为真,被认为是奥丽娅娜的看法,说明这位希腊新大臣在社交界的真正地位,以及应该对他采取何种态度,也就是本应预料到的看法,即一位公爵夫人“没有必要”出席这位新大臣的化装舞会。“我看没有必要到希腊大臣家去,我不认识他,也不是希腊人,为什么要去那儿?我在那儿无事可干。”公爵夫人说道。 “但大家都去呀,这看来会十分快乐。”加拉东夫人大声说道。 “但待在家里炉火边也十分快乐。”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 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都感到十分惊讶,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虽说没有仿效,却赞成这种看法。“当然啰,不是所有人都像奥丽娅娜那样,能跟一切习俗决裂。但从一方面来看,我们不能说她错了,这是因为她想要表明,我们对这些外国人卑躬屈膝未免过分,我们对他们的来路并非总是一清二楚。” 当然啰,德·盖尔芒特夫人知道,无论采取何种态度都必定会引起议论,因此她既喜欢参加别人不敢指望她参加的聚会,也喜欢晚上待在家里或跟丈夫一起去看戏,而那天晚上“大家都去”参加一个晚会,或者大家以为她会戴上古老的冠冕形发饰,使最美的钻石相形见绌,而她进来时却不戴任何首饰,大家以为她会穿礼服,她却身穿便服。虽说她反对德雷福斯(但同时又认为德雷福斯无罪,同样,她生活在社交界,却并不相信各种观念),她在利涅王妃府举办的一次晚会上却引起巨大轰动,首先是梅西埃将军 进来时,所有女士都站起身来,只有她仍然坐着,然后一位民族主义演说家开始演讲,她却站了起来,并公然把她的仆从都叫来,以此表明她认为社交界不是谈论政治的场所;而在耶稣受难日 举办的音乐会上,她中途退场,所有的人都朝她观看,因为她虽然像伏尔泰那样怀疑宗教,仍认为把耶稣搬上舞台有失体统。大家都知道每年从何时开始聚会,这对热衷于社交活动的女士同样适用,因此,阿蒙古尔侯爵夫人因有喜欢说话的心理癖好,又不够敏感,到头来往往会说出蠢话,在有人来哀悼她父亲德·蒙莫朗西先生去世时,会做出如下回答:“你梳妆的镜子前放着上百封请柬,却发生了这样伤心的事,也许会更加难受。”然而,有人急着邀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吃晚饭,怕她已被别人请去,即使在每年这样的时刻,她也会以社交界人士唯一想不到的理由加以谢绝:她要乘船去游览她喜欢的挪威峡湾 。社交界人士对此惊讶得瞠目结舌,他们不想仿效公爵夫人,但因她的行动而感到松了口气,这种感觉可在康德的著作中获得,他在对决定论作出最严密的论证之后,发现在必然世界之上存在着自由世界 。任何发明创造,只要从未被人想到,就会使人精神振奋,即使并不善于加以利用的人也是如此。想出乘轮船游览,跟在这season(季节)里应该闭门不出的时候乘轮船游览相比,无疑是小巫见大巫。自愿放弃别人邀请的一百次晚餐或午餐,二百次“茶会”,三百次晚会,以及星期一在巴黎歌剧院和星期二在法兰西剧院的精彩演出,只是为了去游览挪威的峡湾,在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看来,并不比《海底两万里》 更容易解释,但使他们同样产生不受束缚的迷人感觉。因此,大家每天都会听到有人不仅说:“您知道奥丽娅娜最近说的话?”,而且说:“您知道奥丽娅娜的新发明?”不管是对“奥丽娅娜的新发明”还是对奥丽娅娜最近说的“话”,大家总是回答说:“这正是奥丽娅娜的”;“这确实是奥丽娅娜的。”譬如说,奥丽娅娜要代表一个爱国团体给X红衣主教、马孔主教 回信(德·盖尔芒特先生谈起这位主教,通常称他为“德·马斯孔先生”,因为公爵认为这是法国古老的说法),由于每个人都在想这封信该如何写,并觉得开头称呼应写“阁下”或“大人”,但如何写下去却感到左右为难,而奥丽娅娜的信却使众人感到惊讶,其开头称呼为“红衣主教先生”,用的是法兰西语文学院的旧习,或者称“我的表兄弟”,这称呼在教会里的亲王、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和君主之间使用,他们都请求上帝让他们加入“他神圣而又高贵的卫队”。要大家谈起“奥丽娅娜的新发明”,只要在一次演出时,巴黎的头面人物都来看戏,演出的戏又非常好看,大家在邀请德·盖尔芒特夫人来看戏的帕尔马公主、盖尔芒特王妃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包厢里找她,就会看到她身穿黑色服装,头戴小帽,独自坐在正厅前座的椅子上,她是在启幕时到的。“值得看的戏,从头看起就更加清楚。”她的解释使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议论纷纷,却使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和帕尔马公主赞叹不已,他们突然发现,从头看起的“方式”要比在参加盛大晚宴和在一次晚会上露面之后再来看最后一幕更加新颖、别致和聪明(但奥丽娅娜这样做并不是要让别人吃惊)。这就是令人惊讶的各种方式,帕尔马公主知道,她只要对德·盖尔芒特夫人提出一个文学或社交上的问题,就要做好惊讶的准备,因此在公爵夫人家吃晚饭时,公主殿下谈到一个微不足道的题材,都会小心翼翼,既感到不安又十分高兴,如同在洗海水浴时,在两个“浪”之间露出水面那样。

在圣日耳曼区首屈一指的还有两三家沙龙,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的一些特点,是这几家沙龙所没有的,正如莱布尼茨承认,每个单子在反映整个宇宙的同时,给宇宙增添了某种特点,在公爵夫人的沙龙的特点中,有一个特点最使人反感,那就是沙龙通常有一两个美女,能在那里露面只是因为貌美,以及德·盖尔芒特先生要利用其美貌,她们的在场,如同其他沙龙展示某些意想不到的绘画作品那样,立刻表明这家的丈夫十分喜欢欣赏女性的优雅。她们有几分相像;因为公爵喜欢女人长得高大,要既庄重又洒脱,既要像《米洛斯的维纳斯》 ,又要像《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 ;她们往往金发,很少棕发,有时发色红棕,如同最近那位女士,名叫阿帕雄子爵夫人,她也出席这次晚宴,他曾对她十分喜爱,非要她每天给他发十封电报(这使公爵夫人有点生气),他在盖尔芒特时用飞鸽传书跟她联系,总之,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跟她分离,有一年冬天他得去帕尔马,每星期回巴黎一次,路上要花两天时间,为了来看望她。

这些美女配角通常是他以前的情妇,但现已跟他一刀两断(德·阿帕雄夫人就是如此),或者即将跟他断绝关系。但是,她们虽说也属于贵族阶级,却是二流贵族,而公爵夫人在她们眼里富有魅力,她们则希望在她的沙龙里受到接待,也许主要是这些原因,而不是因为公爵的美貌和慷慨,她们才决定屈从于公爵的欲望。另外,公爵夫人也不会坚决反对她们来她家做客;她知道她们中不止一人已跟她结盟,依靠这种结盟,她得到了她想要的许多东西,而德·盖尔芒特先生只要没有爱上另一个女人,就会对他的妻子严加拒绝,决不会让她得到这些东西。因此,她们要等到跟公爵打得火热之后才能受到公爵夫人的接待,首先是因为公爵每次开始热恋,都以为只是短暂的艳史,因此认为他情妇受到他妻子接待,已是对他情妇不错的报答。然而,他有时为得到一个初吻,却是得不偿失,因为他没有料到对方真的会加以抗拒,或者相反,他并未遇到对方抗拒。在爱情上,出于感激和取悦的愿望所作的付出,往往超过期望和利益做出的许诺。但在当时,这种付出的实施却因其他种种情况而受到阻碍。首先,对德·盖尔芒特先生的爱恋有求必应的女人,即使有时尚未对他屈从,也全都依次被他囚禁。他不准她们再见到任何人,他几乎时刻待在她们身边,负责教育她们的孩子,后来大家认为这些孩子十分相像,因为他有时会给他们增添一个弟弟或妹妹。其次,在私通初期,公爵丝毫没有打算把情妇介绍给德·盖尔芒特夫人,但这种介绍在情妇的思想中曾起到一定作用,而私通本身也改变了这个女人的看法;公爵在她看来不仅是巴黎最优雅的女子的丈夫,而且是他新的情妇喜爱的男人,这个男人也常常使她有能力和兴趣过上更加奢侈的生活,并使她对涉及故作风雅和利益的那些问题的重要性有了跟以前截然不同的看法;最后,公爵的情妇有时会对德·盖尔芒特夫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嫉妒。但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另外,在介绍的日子终于到来时(通常是这种介绍在公爵看来已无关紧要之时,他的行动如同众人的行动,往往更多受制于以前的行动,而不是受制于不再存在的原来的动机),往往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想要接待这位情妇,她非常需要遇到这个女人,希望跟她结成宝贵的同盟,来对付她可怕的丈夫。这并不是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妻子没有人们所说的礼貌,在他家里,公爵夫人说话过多,他只有在罕见的时刻才用话语或者尤其是用沉默来使人惊恐万状。不了解他们的人可能会看走眼。有时,在秋天,在多维尔赛马 、温泉疗养、前往盖尔芒特和狩猎的间隙,在巴黎度过的几星期时间里,因公爵夫人喜欢音乐咖啡馆,公爵会跟她在那里共度夜晚。在一间敞开的双座小包间里,公众会立刻看到这位赫丘利身穿smoking(无尾常礼服)(因为在法国,跟英国多少有点关系的事物,其名称都跟英国的不同 ),戴着单片眼镜,他那肥胖而又漂亮的手,无名指上蓝宝石闪闪发光,手里拿着一根粗大雪茄,不时吸上一口,目光通常注视舞台,但在转向观众席时,虽说其中没有一个熟人,也会显得温柔、审慎、礼貌、恭敬。公爵觉得听到的一段歌曲滑稽但又不是过于黄色,就微笑着把脸转向妻子,用默契而又善意的表情跟她分享这支新歌给他带来的纯真乐趣。观众们可能认为,没有比他更好的丈夫,也没有人比公爵夫人更令人羡慕,然而,公爵生活中的兴趣却全都不在这个女人身上,他不喜欢这个女人,一直对她不忠;在公爵夫人感到疲倦时,观众们看到德·盖尔芒特先生站起身来,亲自给她穿上大衣,设法不让她的项链附着在衬里上,然后给她开道并直至走到门口,殷切而又恭敬,而她则像社交界女士那样冷淡,觉得他这样做只是普通的礼节,有时甚至显出不无讽刺的苦涩,如同醒悟的妻子,对丈夫已不抱任何幻想。这种表面文章,是一种礼节的组成部分,这种礼节使内心的义务变成表面文章,是在某个已经逝去的时代,但这个时代的遗风尚存,虽然有这种表面文章,公爵夫人的生活依然难过。德·盖尔芒特先生重新变得慷慨和仁慈,只是因为新情妇跟往常一样,又站在公爵夫人一边;公爵夫人看到自己又有可能对下人慷慨、对穷人施舍,她自己则可能在后来得到一辆崭新的漂亮汽车。但是,德·盖尔芒特夫人通常会迅速因别人对她过于听话而生气,对公爵的那些情妇也不例外。公爵夫人很快就对她们感到厌倦。然而,正在这时,公爵跟德·阿帕雄夫人的恋情也即将结束。另一情妇将要产生。

德·盖尔芒特先生依次对所有这些女人的爱情,也许会在有朝一日重现:首先,这种爱情在消失时会把她们遗留下来,如同美丽的大理石雕像,她们在公爵看来是美丽的大理石雕像,而公爵则在某种程度上变成艺术家,因为他曾喜爱她们,现在又对她们身体的曲线感到兴趣,如果没有爱情,他就不会赞赏这种曲线,而与此同时,在公爵夫人的沙龙里,她们在外表上长期相互敌视,受到嫉妒和争吵的折磨,最终却在友谊的气氛中言归于好;其次,这种友谊本身是爱情的一种结果,这爱情曾使德·盖尔芒特先生发现,他那些情妇具有任何人都有的美德,但只有在性欲满足时才能发现,因此,以前的情妇变成了“好伙伴”,会给我们做任何事情,是一张照片,如同医生或父亲,但这医生或父亲不是一个医生或一个父亲,而是一个朋友。但是,在最初一个时期,德·盖尔芒特先生抛弃的女人会抱怨、吵闹,喜欢挑剔,到处乱说,爱找麻烦。公爵开始对她反感。于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就有了理由,把使他厌烦的女人真的或假的缺点都说得一清二楚。德·盖尔芒特夫人以善良著称,接到被抛弃的女人打来的电话,听到她说的知心话,看到她流出的眼泪,但并未因此而抱怨。对此,她跟丈夫一起取笑,然后跟几位好友一起嘲笑。公爵夫人觉得自己对不幸的女人这样同情,就有权戏弄她,即使她本人在场,不管她说些什么,只要能归结为公爵和公爵夫人最近为她杜撰的可笑性格,德·盖尔芒特夫人就会毫无拘束地跟丈夫对视,目光中带有嘲笑的默契。

然而,帕尔马公主入席时,想起她想请某王妃 到巴黎歌剧院看戏,想要知道这事是否会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感到不快,就想对她进行试探。这时,德·格鲁希先生走了进来,他乘的火车出轨,误点一个小时。他深表歉意。他妻子如是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准会羞愧难当。但德·格鲁希夫人这个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名不副实”。她见丈夫为迟到道歉,就开口说道:

“我看,即使是小事,迟到也是你们家的传统。”

“请坐,格鲁希,不要为这事不安。”公爵说道。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得不承认,滑铁卢战役自有好处,因为它使波旁家族能够复辟,更好的是,使这家族不得人心。但据我看,您是真正的宁录 !”

“我确实带回一些漂亮猎物。我明天派人给公爵夫人送来一打野鸡。”

一个念头似乎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眼中一闪而过。她坚持不让德·格鲁希先生把野鸡送来。她对订了婚的跟班做了个手势,我在离开埃尔斯蒂尔画作展示厅时曾跟那跟班说过话。

“普兰,”她说,“您去把伯爵先生的野鸡拿来,马上去拿,因为,对吗,格鲁希,您允许我以此来招待客人。我和巴赞二人吃不掉十二只野鸡。”

“可后天吃也不晚。”德·格鲁希先生说。

“不,我觉得明天好。”公爵夫人固执己见。

普兰脸色顿时发白;他跟未婚妻的约会就此告吹。但这足以使公爵夫人乐一乐,她想要让任何事都显得有人情味。 “我知道这是您外出的日子,”她对普兰说,“您只要跟乔治换一下就行了,让他明天出去,后天待在家里。”

但普兰的未婚妻后天没空。他出不出去都无所谓。普兰走出客厅之后,大家都立刻称赞公爵夫人对下人关心。 ——“可我对他们这样,只是希望别人也这样对待我。” ——“不错!他们可以说,在您家里干活是个好差使。” ——“没像您说得这样好。但我觉得他们非常喜欢我。那个人有点让人恼火,因为他在谈恋爱,他觉得应该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时,普兰回来了。 ——“确实,”德·格鲁希先生说,“他不像在笑。对他们应该关心,但不要做得过分。” ——“我知道自己不会让人害怕;到那天,他只要把您那些野鸡拿来就行了,其余时间待在这儿,什么事都不用干,还能吃到他那份野鸡。” ——“会有许多人想抢他的差事干吧,”德·格鲁希先生说,“因为羡慕就会轻举妄动。”

“奥丽娅娜,”帕尔马公主说,“那天您的表姐德·厄迪古尔来看我;她显然是极其聪明的女子;她是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这就够了,但有人说她喜欢讲别人坏话……” 公爵久久地看了妻子一眼,目光中故意显出惊讶的神色。德·盖尔芒特夫人不由笑了起来。公主最终发现了他们的神色。 “那……您是否不同意……我的看法?……”她不安地问道。 “但夫人过于善良,不会去注意巴赞的脸色。好了,巴赞,您就别装模作样了,像是在说我们亲戚的坏话。” “他觉得她坏得出奇?”公主急忙问道。 “哦!并非如此。”公爵夫人回答道。“我不知道谁对公主殿下说她喜欢讲别人坏话。恰恰相反,她十分善良,从未说过任何人坏话,也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啊!”德·帕尔马夫人宽慰地说道,“这事我也没发现过。但我知道,一个人太聪明,就难免会开点玩笑……” “啊!这个嘛,她还没有这样。” “没有这样聪明?……”公主惊讶地问道。 “哦!奥丽娅娜,”公爵用埋怨的语气打断了她的话,并用愉快的目光朝左右观看,“您听到公主对您说,她是极其聪明的女子。” “她难道不是这样?” “她至少极其肥胖。”“您别去听他的,夫人,他没说真心话;她笨得像只鹅。”德·盖尔芒特夫人用响亮而又沙哑的声音说道。她只要不是刻意为之,就比公爵更像法国旧时代的人,但往往想显出这种人的样子,不过使用的方式跟丈夫完全相反,不是像他那样用陈旧的襟饰花边,而是更加精明,发音跟农民相近,具有一种粗俗而又美妙的乡土味。“但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另外,我不知道这样是否能称之为笨。我觉得自己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女人;这对医生来说是个病例,具有某种病理学价值,是一种‘幼稚’、愚蠢和‘迟钝’的人,如同在情节剧或《阿尔勒城姑娘》 中那样。她来这儿时我总是在想,她智力醒悟的时刻是否尚未到来,这总是使人感到有点害怕。”公主对这些话十分欣赏,同时又对这样的判断感到惊讶。“她跟德·埃皮内夫人一样,对我引述了您关于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所说的话。说得真妙。”她回答道。

德·盖尔芒特先生把这话给我作了解释。我想要对他说,他弟弟声称不认识我,却要在晚上十一点钟等我去。但我没有问过罗贝尔,不知是否能说起这次约会,但是,虽说德·夏吕斯先生基本确定了这次约会,却跟他和公爵夫人说的话有矛盾,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高傲的塔尔奎尼亚人,说得真妙,”德·盖尔芒特先生说道,“但德·厄迪古尔夫人也许没有把更加美妙的话说给您听,那是奥丽娅娜在另一天回答邀请她吃午饭时说的。” “哦!没有!您说说!” “啊,巴赞,别说了,首先,这话愚蠢,会让公主把我看得比我那傻瓜表姐还要低下。其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是我表姐。她是巴赞的表姐。她跟我多少有点亲戚关系。” “哦!”帕尔马公主大声说道,她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觉得德·盖尔芒特夫人愚蠢,就竭力加以否认,说她对公爵夫人十分欣赏,任何事情都不会使公爵夫人在她心中的地位有所下降。“另外,我们已经去除了她思想上的长处,而这话又要否认她情感上的某些长处,因此我觉得不合时宜。” “否定!不合时宜!她说得多好!”公爵故作嘲弄地说道,目的是让大家都赞赏公爵夫人。 “好了,巴赞,别嘲笑自己的妻子。” “应该告诉公主殿下,”公爵接着说道,“奥丽娅娜的表姐聪明、善良、肥胖,您想怎么说都行,但恰恰不能,怎么说呢……说她慷慨。” “不错,我知道,她非常吝啬。”公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会用这个词,但您想出的词十分恰当。这表现在她家的开销上,特别是在伙食上,伙食很好,但精打细算。” “这样甚至会出现滑稽可笑的场面。”德·布雷奥泰先生把话打断。“是这样的,亲爱的巴赞,我有一天去了厄迪古尔家,那天他们在等您和奥丽娅娜来访。他们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但过了中午,一个跟班送来一份电报,说你们不来了。” “我对此并未感到奇怪!”公爵夫人说道。她不但很难请到,而且喜欢让别人知道这点。“你们的表姐看了电报,感到扫兴,但并未慌张,她心里在想,没有必要为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领主破费,就又把那跟班叫来,并对他说:‘您告诉厨师长把鸡给撤了。’到晚上,我听到她在问膳食总管:‘那么,昨天吃剩的牛肉呢?您没有端上来?’” “不过,得要承认,她家的饭菜是无可挑剔。”公爵说道。他觉得使用这种说法,能表明自己有旧制度 的气派。“我不知道哪家的饭菜比她家更好。” “并比她家更少。”公爵夫人把话打断。 “对我这种粗俗的乡巴佬来说,这样有益于健康,也完全足够。”公爵接着说道。“人总是不会满足。” “啊!如果是要治病,这显然更具有保健作用,就不会使人感到索然寡味。另外,也不见得这样好吧。”德·盖尔芒特夫人补充道。她不大喜欢别人把巴黎最佳膳食的称号授予她家之外的其他人家。“我表姐就像难产的作家,每隔十五年才生产出一部独幕剧或一首十四行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小杰作,是小巧玲珑的东西,总之,是我最厌恶的东西。泽纳伊德家的菜肴并不坏,如果不是这样精打细算,就会显得更加平常。有些菜她家厨师长做得好,但有些给他做砸了。我在她家跟在所有人家里一样,吃到过很差的晚餐,只是我觉得她家的晚餐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差,因为胃敏感的其实是食物的数量而不是其质量。” “最后要说的是,”公爵总结道,“泽纳伊德非要奥丽娅娜去吃午饭,而我妻子不大喜欢走出家门,就坚持不去,并设法打听,她是否以好友聚餐为借口,想要用不正当的办法让她参加盛大午宴,还徒劳地想知道午餐会有哪些客人。‘你来呀,来呀。’泽纳伊德执意邀请,一面吹嘘午餐会有美味佳肴。‘你会吃到栗子羹,我只跟你说这个,还有七小块鸡肉一口酥。’——‘七小块鸡肉一口酥。’奥丽娅娜大声说道。‘可我们至少有八人!’” 片刻之后,公主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不由哈哈大笑,声音响如雷鸣。“啊!我们会有八人,说得真妙!这草稿打得真好!”她说道。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想起德·埃皮内夫人说过这话,但这次用得更加恰当。 “奥丽娅娜,公主说得真好,她说这草稿打得好。” “但是,我的朋友,您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我知道公主非常风趣。”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她轻而易举地欣赏这话,因为这话由一位公主说出,而且是在称赞她的风趣。“我感到非常自豪的是,夫人赞赏我打的微不足道的草稿。另外,我想不起来曾说过这话。即使说过,也是为恭维我表姐,因为如果她有七块鸡肉一口酥,我敢说想吃的嘴一定超过十二张。”

“她拥有德·博尼埃先生 的全部手稿。”公主继续谈论德·厄迪古尔夫人。 ”她想让人看出,她有充分理由跟这位夫人交往。 “她想必对此人梦寐以求,但我认为她甚至不认识他。”公爵夫人说道。 “特别有趣的是,这些信件出自不同国家的人的手笔。”阿帕雄伯爵夫人继续说道。她跟欧洲主要公爵家族乃至王族都有姻亲关系,因此乐意提到这点。 “不,她认识,奥丽娅娜。”德·盖尔芒特先生并非无意中说出此话。“您清楚地记得那次晚餐,当时德·博尼埃先生就坐在您旁边!” “但是,巴赞,”公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您要对我说我认识德·博尼埃先生,我当然认识,他甚至多次来看过我,但我总是下不了决心邀请他,因为他要是来,我每次都得用福尔马林 消毒。至于那次晚餐,我记得十分清楚,不是在泽纳伊德家里,她从未见到过博尼埃,如果跟她谈起《罗兰的女儿》,她一定会认为是一位波拿巴公主,是希腊国王的儿子的未婚妻 ;不,那是在奥地利使馆。那讨人喜欢的霍约斯 认为,让那位臭不可当的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会使我感到高兴。我还以为我旁边有一个宪兵连。我只好在吃晚饭时尽量把鼻子捂住,在吃瑞士格鲁耶尔干酪时才敢吸口气!”德·盖尔芒特先生已达到自己的秘密目的,就偷偷地观察各位客人的脸,以了解公爵夫人的话产生的印象。 “你们在谈论书信,我觉得甘必大的书信 令人赞赏。”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道,以表示她不怕对无产者和激进派产生兴趣。德·布雷奥泰先生立刻理解了她如此大胆的聪明之处,就用既陶醉又温柔的目光环顾四周,然后擦了擦单片眼镜。

“天哪,《罗兰的女儿》实在叫人讨厌。”德·盖尔芒特先生得意洋洋地说,他得意是因为感到他比一本他非常讨厌的作品来得高明,也许还因为suave mari magno (见别人遭难窃喜),我们在丰盛的晚餐中回忆起如此可怕的夜晚,就会有这种感觉。“但如有几行美丽诗句,就会有爱国主义情感。”

我婉转地表明自己对德·博尼埃先生毫不欣赏。 “啊!您对他有所指责?”公爵好奇地问我道。他听到有人说一个男人的坏话,总是认为想必是出于个人恩怨,如有人称赞一个女人,则是坠入情网的开始。“我看出您对他怀恨在心。他对您干了什么坏事?您跟我们说说,好吗?对,你们之间想必串通一气,既然您贬低他。《罗兰的女儿》很长,但很有味道。” “有味道,说一个臭不可当的作者十分恰当。”德·盖尔芒特夫人挖苦地把话打断。“这可怜的孩子如果曾跟他待在一起,鼻子里现在还有他的气味,那就很容易理解!” “我还得向夫人承认,”公爵对帕尔马公主说道,“除了《罗兰的女儿》之外,在文学乃至音乐方面,我可是个老古董,陈年老货,我全都喜欢。您也许不会相信我,但在晚上,我妻子要是弹钢琴,我有时会请她弹一首老曲子,弹奥柏、布瓦尔迪厄 ,甚至是贝多芬!我喜欢的就是这种东西。然而,对瓦格纳,我听了就会立刻睡着 。” “您错了,”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瓦格纳的作品奇长无比,无法忍受,但他有天才。《罗恩格林》是一部杰作。即使在《特里斯坦》中,也有不少有趣的片段。而《漂泊的荷兰人》中的《纺织合唱曲》妙不可言 。” “是不是,巴巴尔,”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德·布雷奥泰先生说,“我们更喜欢: ‘高雅情侣的幽会,都在这迷人的场所 。’ 真是美妙。还有《魔鬼兄弟》、《魔笛》、《农舍》、《费加罗的婚礼》和《王冠上的钻石》 ,这才是音乐!在文学上情况相同。因此我喜欢巴尔扎克,喜欢《苏镇舞会》和《巴黎的莫希干人》 。” “啊!亲爱的,如果您要就巴尔扎克展开争论,我们就无法结束,您还是等着,留到梅梅来的那天再谈。他还要棒,能把巴尔扎克倒背如流。” 公爵的话被妻子打断,感到恼火,就在片刻间默不作声,对她露出威胁的神色,仿佛要向她开火。他两只猎人的眼睛,活像两把上膛手枪的枪口。这时,德·阿帕雄夫人已跟帕尔马公主就悲剧性诗歌和其他问题进行交谈,她们的谈话我并未听清,但我听到德·阿帕雄夫人说的这句话:“哦!夫人的看法,我全都同意,他确实让我们看到丑恶的世界,因为他不善于区分丑和美,或者不如说是因为他那叫人无法忍受的虚荣心使他认为,他说的一切都是美的,我跟公主殿下一样,承认这作品中有可笑、晦涩之处和审美上的错误,认为它难以理解,读起来如同在读用俄语或汉语写的作品,因为这显然是法语中的例外,但只要花费力气去理解,你就会得到巨大报偿,看到其中的想象力是何等丰富!”这短短的讲话,我没有听到开头部分。但我最终不仅知道,无法区别美和丑的诗人是维克多·雨果,而且还知道像俄语或汉语一样难以理解的诗歌是: “只要孩子出现,家人聚在一起,又是鼓掌又是喊叫。” 这是诗人的初期作品,也许更接近德·祖利埃夫人的风格,而不是维克多·雨果的《历代传说集》的风格 。我并不认为德·阿帕雄夫人滑稽可笑,而是把她看成(这张极其真实而又平常的餐桌上首屈一指的人物,而我又是多么失望地在餐桌旁坐下),我看出她是这样的人物,是从她花边软帽下面那双机智的眼睛,软帽里露出一绺绺精心修饰的鬈发,以前戴这种软帽的有德·雷米扎夫人 、德·布罗伊夫人、德·圣奥莱尔夫人 以及所有出类拔萃的女子,她们在令人陶醉的书信中,以渊博的知识恰如其分地引用索福克勒斯、席勒和《效法》 ,但对浪漫主义作家的第一批诗作,她们都感到惊恐和厌倦,如同我外婆对斯泰凡·马拉美后期诗作的态度 “德·阿帕雄夫人非常喜欢诗歌。”帕尔马公主被德·阿帕雄夫人说这番话的热情语气所感动,就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这样说。 “不,她对诗歌一窍不通。”德·盖尔芒特夫人低声回答道,当时德·阿帕雄夫人正在回答德·博特雷伊将军提出的异议,全神贯注地在说话,因此没有听到公爵夫人说的悄悄话。“她在被抛弃之后才开始喜欢文学。我要对公主殿下说,是我在承受这一切的压力,因为每次巴赞不去看她,她就来向我抱怨,就是说几乎每天都来。她使他感到厌烦,这毕竟不是我的错,我不能硬要他到她家里去,虽说我情愿他对她更忠实一点,因为这样的话,我见到她的次数就会略有减少。但她把他烦得受不了了,这也毫不奇怪。她这个人不坏,但她令人厌烦,已到了您难以想象的地步。她每天都叫我头痛,我只好每次都吃一片匹拉米洞 。这一切都是因为巴赞在一年里曾欺骗我,喜欢跟她勾搭在一起。还有一个跟班,爱上了一个小婊子,只要我不请这姑娘暂时离开她赚大钱的人行道,来跟我一起喝茶,他就把脸拉长!哦!生活让人心烦。”公爵夫人无精打采地作出结论。德·阿帕雄夫人尤其使德·盖尔芒特先生感到烦恼,因为他不久前有了新的情妇,我听说是叙尔吉-勒迪克侯爵夫人。 这时,那个外出的日子被取消的跟班正在上菜。我心里在想,他仍然感到难受,在上菜时局促不安,因为我发现,他在给德·沙泰勒罗先生上菜时笨手笨脚,公爵的胳膊肘有好几次碰到上菜者的胳膊肘。年轻的公爵对满脸通红的跟班非但没有生气,还用淡蓝色的眼睛笑着看他。这种愉快的情绪,在我看来是善良的一种表现。但他笑个不停则使我认为,他得知这仆人感到失望,也许是在幸灾乐祸。“但是,亲爱的,您要知道,您跟我们谈论维克多·雨果,并没有新的发现。”公爵夫人接着说道,但这次是对德·阿帕雄夫人说,因为她看到后者刚刚神色不安地把头转了过来。“您别对推出这位新秀抱有希望。大家都已知道他有才华。令人厌烦的是维克多·雨果的后期作品,如《历代传说集》,那些书名我已记不清楚。但是,《秋叶集》、《暮歌集》,却往往是一位诗人、一位真正的诗人的手笔。即使在《静观集》中,”公爵夫人补充道,跟她交谈的人们都不敢跟她唱反调,其原因不言自明,“也还有优美的文字。但我承认,《暮歌集》之后的作品,我想还是别去贸然评论 !另外,在维克多·雨果的美妙诗集中,这种诗歌确实存在,经常会看到一种想法,甚至有深刻的想法。” 然后,公爵夫人怀着确切的感情,用她语调的全部力量来表达悲伤的想法,把这种想法置于其声音之外,目光迷惘而又迷人,缓慢地诵读出来:“请听:”

痛苦是个果实,上帝不会让它

在不牢的树枝上悬挂

还有:

死人存世十分短暂,

唉,他们在棺材中化为尘土,

却不如在我们心中消失得迅速

这时,一种醒悟的微笑使她痛苦的嘴上显出优雅的曲线,公爵夫人明亮而又迷人的眼睛,用迷惘的目光注视着德·阿帕雄夫人。我开始对她的眼睛以及声音有所了解,这声音缓慢而又沉闷,动听而又刺耳。在她的眼睛和声音里,我看到有贡布雷自然景象的许多特点。当然,这声音中有时故意显出粗犷的乡土味,但这种装模作样包含着许多内容: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分支源于外省,在当地生活的时间更长,更加大胆、粗野,更喜欢挑衅;其次是具有真正高贵的人和风趣的人的习惯,这些人知道高贵不是用爱理不理的样子对别人说话,另外也有贵族的习惯,更愿意对自己的农民友善,而不愿对资产者友善;德·盖尔芒特夫人在社交界堪称女王,更容易炫耀这些特点,也更容易展现各种假面具。据说,这种声音也存在于她的一些姐妹之中,她讨厌她们,而她们也没有这样聪明,所嫁的男人几乎跟资产者相同,可以说嫁给了默默无闻、隐居外省的贵族,或是在巴黎,但住在一个黯然失色的圣日耳曼区,她们也有这种声音,但已对声音加以抑制和修正,使其尽量变得柔和,正如我们之中如有人胆敢别具一格,多半会竭力仿效众人赞扬的楷模。但是,奥丽娅娜跟她的姐妹相比,是极其聪明、极其富裕,尤其是极其时髦,她是洛姆王妃时,曾对威尔士亲王作威作福,因此她知道这种不协和的声音具有魅力,就敢于别具一格并敢于取得成功,在社交界使用这种声音,如同戏剧界的雷雅娜 和让娜·格拉尼埃 (当然不是对这两位艺术家的价值和才能进行比较)使用她们的声音,以取得某种令人赞赏、与众不同的效果,而雷雅娜和格拉尼埃的姐妹一直默默无闻,也许会因这声音是一种缺点而加以掩饰。

德·盖尔芒特夫人喜欢展示其地方特色的众多原因,还因为她喜欢作家梅里美、梅拉克和阿莱维,她注重自然,喜欢散文的平淡,并以此做到富有诗意,还有一种纯属社交界的思想,使我眼前的景象变得栩栩如生。另外,公爵夫人除了受这些影响之外,还有一种艺术家的追求,能为大部分词语选择一种最符合法兰西岛或香槟地区的发音,因为她在这方面并未完全达到她的姑子德·马桑特夫人的水平,而只是使用法国老作家可能会使用的词语。当你对杂乱无章的现代语言感到厌倦时,你明知她没有说出什么东西,但听她说话,却是一种良好的休息,这种休息几乎就像你跟她单独在一起时那样,这时她放慢语速,并说得更加清楚,你如同听到一首古老歌谣。于是,我望着德·盖尔芒特夫人,听着她说话,看到法兰西岛或香槟地区的天空被囚禁在她的眼睛之中,她眼睛里则是永久而又平静的下午,只见其中天空紧绷,呈淡蓝色,并且倾斜,斜角与圣卢眼里相同。

因此,德·盖尔芒特夫人具有各种修养,展现出法国最古老的贵族阶级,而且在很久之后,还展示了布罗伊公爵夫人会在七月王朝时欣赏和指责维克多·雨果的那种方式,最后则表现出对出自梅里美和梅拉克手笔的文学作品的浓厚兴趣。在这些修养中,我更喜欢第一种而不是第二种,因为前者能更好地帮助我消除来到这跟我以前想象的截然不同的圣日耳曼区时的失望,但跟第三种相比,我又更喜欢第二种修养。然而,德·盖尔芒特夫人几乎是在无意中表现出盖尔芒特精神,但她对帕耶龙 和小仲马的喜爱却是经过深思熟虑并意识到的。她这种爱好跟我的爱好恰恰相反,因此,她跟我谈圣日耳曼区时,我觉得如同在谈文学,只有她在跟我谈文学时,我才感到极为愚蠢,即具有圣日耳曼区的特点。

马奈的《一把芦笋》

书中把这幅画归于埃尔斯蒂尔。

德·阿帕雄夫人听了最后几句诗十分激动,就大声说道: “这些心灵遗物也蒙上尘土 先生,您得给我把这话写在扇子上。”她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 “可怜的女人,她使我感到难受!”帕尔马公主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不,夫人不必难过,她活该如此。” “不过……请原谅对您说出此话……但她确实爱他!” “完全不是这样,她不可能爱他,她自以为爱他,就像她此刻自以为在引用维克多·雨果的诗,其实却说出缪塞的诗句。瞧,”公爵夫人用伤感的语气补充道,“没有人会像我这样被真实的感情所打动。但我要给您举个例子。昨天,她对巴赞大吵大闹,公主殿下也许认为,这是因为他爱上了别的女人,是因为他不再爱她;完全不是这样,这是因为他不愿把她的儿子介绍给赛马俱乐部!夫人认为她在热恋?不,我还要告诉您,”德·盖尔芒特夫人作了确切的补充,“她这个人极其无情。” 然而,德·盖尔芒特先生听到他妻子“突然”谈起维克多·雨果,并引述这几句诗,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光彩。公爵夫人虽说常常使他不快,但在这种时刻,他为她感到自豪。“奥丽娅娜确实非同寻常。她什么都能谈,她什么书都看过。她不可能猜到今晚会谈起维克多·雨果。你不论谈到什么主题,她都胸有成竹,她可以跟满腹经纶的学者抗衡。这青年想必听得入迷。”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德·盖尔芒特夫人补充道,“因为她十分敏感。您想必觉得我这个人太老派,”她对着我接着说道,“我知道,喜欢诗歌中的思想,喜欢有思想的诗歌,在今天被看作是一种弱点。” “这太老派?”帕尔马公主说时略感惊讶,因为她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新浪潮,虽说她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谈话时,她总是会受到接连不断的美妙冲击,会惊恐得透不过气来,会感到对健康有益的疲劳,而有了这些感觉之后,她会出自本能地想到必须在更衣室里洗脚,并迅速行走以“做出反应”。

“我觉得不是这样,奥丽娅娜,”德·布里萨克夫人说道,“我并不责怪维克多·雨果有思想,恰恰相反,而是怪他在骇人听闻的事物中寻找思想。其实,是他使我们习惯于文学中丑陋的东西。在生活中丑陋的事物已经够多了。为什么我们读书时不能把它们忘记?难以忍受的景象,我们在生活中会避开不看,却恰恰吸引了维克多·雨果。”

“维克多·雨果毕竟不像左拉那样现实主义吧?”帕尔马公主问道。听到左拉的名字,德·博特雷伊先生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这位将军反对德雷福斯的观点根深蒂固,因此不想表现出来。在谈到这种话题时,他出于善意保持沉默,那些外行因他的体贴而深受感动,这种体贴,如同神甫不跟你谈你的宗教义务,金融家不向你推荐他经营的产品,大力士显得文质彬彬,不用拳头打你。 “我知道,您是海军上将朱里安·德·拉格拉维埃尔 的亲戚。”德·瓦朗邦夫人神色狡黠地对我说道。她是帕尔马公主的女官,十分善良,但思想狭隘,以前由公爵的母亲向帕尔马公主推荐。她此前还没有对我说过话,后来虽然帕尔马公主作了申斥,我自己也加以否定,却一直无法使她消除这种想法,即我跟这位当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的海军上将有亲戚关系,而我却完全不认识这位先生。帕尔马公主的这位女官固执己见,非要把我看成海军上将朱里安·德·拉格拉维埃尔的侄子,这本身就有点庸俗、可笑。但是,她所犯的错误,只是没有这么严重和明显的众多错误中极其突出的例子,这许多错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犯下,都在社交界为我们做的“卡片”中跟我们的名字有关。我记得,盖尔芒特家的一位朋友曾表示很想跟我认识,并对我说出原因,是因为我跟他表妹德·肖斯格罗夫人非常熟悉,并说“她迷人,她很喜欢您”。我有所顾忌,强调是他弄错了,说我不认识德·肖斯格罗夫人,但毫无用处。“那么,您认识她妹妹,这是一回事儿。她是在苏格兰遇到您的。”我从未去过苏格兰,并坦诚地告诉对方,但无济于事。是德·肖斯格罗夫人自己说认识我,也许她第一次搞错了,后来却信以为真,因为她看到我,总要向我伸出手来。由于我经常光顾的恰恰是德·肖斯格罗夫人的社交圈子,因此我也就没有必要卑躬屈膝。我跟肖斯格罗夫妇关系密切,简直是一种错误,但从社交界的角度来看,却相当于我的一种地位,如果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还有地位可言。因此,盖尔芒特家的这位朋友,对我说出一些有关我的虚假的事情,但徒劳无益,对我的身价既不会贬低也不会抬高(从社交界的角度来看),他对我的看法依然如此。总之,不会演喜剧的人们,总是扮演同一人物的烦恼,在一时间会消失殆尽,就像我们登上舞台时,另一人对我们有错误的看法,认为我们跟一位我们并不认识的夫人交往,并认为我们是在一次十分有趣的旅行中认识这位夫人的,而我们却从未有过这种旅行。这种错误会不断增加,也颇为有趣,因为它们不像德·帕尔马夫人愚蠢的女官所犯的和终生所犯的错误那样执迷不悟,尽管我一再否认,她仍然认定我是令人厌烦的海军上将朱里安·德·拉格拉维埃尔的亲戚。“她不是很棒,”公爵对我说,“另外,她不该喝得太多,我看她已有点受到巴克科斯 的控制。”其实,德·瓦朗邦夫人喝的只是水,但公爵爱用他喜欢的短语。 “但左拉不是现实主义作家,夫人!他是诗人!”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出此话,是依据她最近几年所读的论著并加以改造,以适合她个人的特长。那天晚上,帕尔马公主在洗脑子的过程中,一直受到令人愉快的碰撞,她认为虽然洗得动荡不安,却会特别有益于她的身心健康,因此她就任凭波涛般接踵而来的怪论把她带走,这时她看到这个怪论掀起的波涛比其他怪论更为巨大,因害怕被推倒在地而跳了起来。只见她说时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停止了呼吸: “左拉,是诗人!” “不错。”公爵夫人笑着回答道。她见公主听到她的话竟会呼吸困难,感到非常得意。“公主殿下请注意,他能把自己触及的一切变得崇高 。您一定会对我说,他涉及的东西,恰恰只会……带来好运!但他会把这些东西变得巨大;他有粪便史诗!他是淘粪便的荷马!他没有足够的大写字母来写康布罗纳 这个词。” 公主虽说开始感到极其疲倦,这时却心醉神迷,她从未有过这样美好的感觉。即使让她去舍恩布伦 度假,即她的唯一喜好,她也不愿意放弃德·盖尔芒特夫人举办的神奇晚宴,这些晚宴中妙语连珠,使人不由精神振奋。 “他写这个词是用大写的C。”德·阿帕雄夫人大声说道。 “我想,不如说是用大写的M,亲爱的 。”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时,跟丈夫交换了愉快的眼色,意思是说:“她真蠢!”“啊,正好,”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并用温柔的目光对我微笑,因为她是完美的主妇,想要谈论我特别感兴趣的艺术家,以显示她的学问,必要时则展现我的知识,“啊,”她对我说时轻摇羽扇,因为她此刻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在履行殷勤待客的义务,为履行得完美无缺,她示意仆人再给我添加掼奶油荷兰调味汁芦笋,“啊,我正好觉得左拉曾写过关于埃尔斯蒂尔的论著 ,您刚才去看了这位画家的几幅画,我只喜欢他这几幅作品。”她补充道。实际上,她讨厌埃尔斯蒂尔的绘画,但认为她家里藏品的质量都无与伦比。我问德·盖尔芒特先生,他是否知道那幅民间聚会的画上戴礼帽的先生的名字,而我看出此人跟盖尔芒特夫妇家里旁边那幅衣着华丽的肖像画是同一个人,肖像画创作的时间大致相同,当时埃尔斯蒂尔的个人风格尚未完全成形,对马奈还有所借鉴。“天哪,”他对我回答道,“我知道此人在他那个行当里不是无名小卒,也不是笨蛋傻瓜,但我记不清名字。他的名字已到了嘴边,但就是说不出来,是……先生,……先生,不过,没什么关系,我不记得了。斯万会告诉您的,是他叫德·盖尔芒特夫人买这玩意儿的,而她总是过于客气,总是怕拒绝会得罪人;这话我们之间说说,我觉得他让我们买的是次货。我可以对您说,这位先生对埃尔斯蒂尔先生来说如同梅塞纳斯 ,使他一举成名,并订购他的画作,帮他解困。画家因感激——如果您把这称之为感激,这取决于各人的爱好——而把他画在这个地方,他身穿盛装,很不自然,显得滑稽可笑。这样也许像知识渊博的高级教士,但他显然不知道何种场合戴礼帽。他一个人戴着帽子,周围的姑娘都没戴帽子,他活像外省洋洋得意的小公证人。那您倒说说,我觉得您对这些画非常喜欢。我要是知道这样,准会去了解情况后再来回答您。另外,也没有必要绞尽脑汁去研究埃尔斯蒂尔先生的绘画作品,仿佛这是安格尔的《泉》 或是保罗·德拉罗什 的《爱德华的孩子们》。这画令人赏识,是因为经过细致的观察,看起来有趣,有巴黎味,其他就没了。看这种画不需要知识渊博。我十分清楚,这些只是速写,但我并不认为是精制品。斯万脸皮厚,想让我们买《一把芦笋》 。那些芦笋在这儿放了好几天。在画上只有一把芦笋,那芦笋跟您正在吃的一模一样。但我拒绝把埃尔斯蒂尔先生的芦笋吃下去。他要价三百法郎。一把芦笋卖三百法郎!这只值一个金路易,即使是时鲜货也足够了!我觉得画得呆板。如果再增添几个人物,就会显得庸俗、悲观,我不会喜欢。我感到惊讶的是,像您这样思想细腻、头脑聪明的人,竟会喜欢这种画。” “我不知道您为何这样说,巴赞。”公爵夫人说道。她不喜欢别人贬低她客厅里的物品。“对埃尔斯蒂尔的画,我并没有不加区别地全盘接受。对他的画应该加以取舍。但并非都没有才华。应该承认,我买的那几幅具有罕见的美。” “奥丽娅娜,在这类画中,我觉得相比之下,维贝尔先生 的小幅习作要好千倍,就是我们在水彩画展览会上看到的那幅。这画可以说很小,简直可放在手掌里,但看得出画家手上的功夫:那传教士瘦骨伶仃,身上邋遢,站在一位文弱的主教面前,主教在逗弄他的小狗,这如同一首短诗,既优美又深沉。” “我想您跟埃尔斯蒂尔先生熟悉。”公爵夫人对我说。“他这个人讨人喜欢。” “他聪明,”公爵说,“你跟他谈话时,会因他的绘画如此平庸而感到惊讶。” “他不止是聪明,而且相当风趣。”公爵夫人说时显出行家那种狡黠而又欣赏的神色。 “他是否已开始给您画像?”帕尔马公主问道。 “是的,画成红色螯虾,”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不过,他流芳百世不会靠这幅画。真吓人,巴赞想把这画销毁。” 这句话,德·盖尔芒特夫人经常说出。但在其他几次说时,她的评语不同:“我不喜欢他的画,但他过去给我画过一幅漂亮的肖像。”其中一个评语通常是说给有些人听的,这些人跟公爵夫人谈起她的肖像画,另一个评语则说给另一些人听,那些人没跟她谈起她的肖像画,但她想要让他们知道有这幅肖像画。说前一个评语,是因为她卖弄风骚,说后一个评语,则是因为受虚荣心驱使。 “用您的肖像画来吓人。那就不是肖像画,而是骗人:我几乎不会画画,但我觉得,如果要画您,只要把我看到的画出来就行了,我会画出一幅杰作。”帕尔马公主天真地说道。 “他看到我的样子,也许就像我看到自己那样,就是说毫无可爱之处。”德·盖尔芒特夫人说时目光忧郁、谦虚而又温存,并觉得这种目光最能使她显得跟埃尔斯蒂尔把她画出的肖像截然不同。 “这幅肖像画想必会使德·加拉东夫人喜欢。”公爵说道。 “是因为她对绘画一窍不通?”帕尔马公主问道。她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她这位表姐极为蔑视。“但这是个善良的女人,对吗?”公爵显出极为惊讶的样子。 “瞧,巴赞,您没发现公主在嘲笑您(公主并未想到要嘲笑)。她跟您一样清楚,加洛多奈特 是个老毒物。”德·盖尔芒特夫人接着说道。她的用词一般局限于古老的表达法,很有味道,就像能在庞皮耶 的美妙书中发现,但在现实中已十分罕见的菜肴,这些菜肴中的肉冻、黄油、肉汁和肉肠都是正宗货,不掺杂其他任何原料,甚至所用的盐也是布列塔尼盐田的产品:你可以从口音和对词的选择中感到,公爵夫人谈话的内容,直接来自盖尔芒特。在这方面,公爵夫人跟她的外甥圣卢截然不同,因为圣卢有许多新的思想和新的表达法;你如被康德的思想弄得脑子糊涂,并怀念波德莱尔,就很难写出亨利四世时代的美妙法语,因此,公爵夫人语言纯正,就说明她有局限性,她的智慧和感觉仍然把一切新事物拒之门外。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思想使我喜欢,正是因为它这种排斥作用(但恰恰包含着我思想的内容),它因此而保留的这些东西,身体柔软的这种迷人活力,任何精神上的忧虑或神经系统的障碍都无法加以损害。她思想的形成大大早于我的思想,在我看来如同那帮少女在海边的步履。德·盖尔芒特夫人因和蔼可亲和对聪明才智的尊重而变得驯服、顺从,向我展示了贡布雷附近一个残忍的贵族少女的精力和魅力,这个少女从童年时代起就会骑马,把猫拦腰切断,把兔子眼睛挖出,她在许多年前是美德之花,但跟现在一样优雅,很可能是萨冈亲王最为光彩夺目的情妇。只是她不会知道,我在她身上寻找的是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的魅力,以及我在其中找到的仅仅是盖尔芒特在外省的残存物。我们的关系建立在误解的基础上,只要我的敬意并非是对她这个自以为是的贵妇表示,而是对一个平庸无奇却在无意中显示出同样魅力的女人表示,这种误解就必然会继续存在。这种误解十分自然,总是会在喜欢胡思乱想的青年和社交界女士之间产生,只要这青年还没有看出他想象力的本质,还没有到他跟别人交往必然会感到失望的地步,就像看戏、旅行和恋爱时那样,这种误解就会使他极其烦恼。 德·盖尔芒特先生(在谈论埃尔斯蒂尔的芦笋以及在“金融家”调味汁 童子鸡后端上的芦笋之后)宣称,绿色芦笋长在野外,正同署名为E.德·克莱蒙-托内尔的杰出作者妙趣横生地说的那样,“不像它姐妹那样极其死板”,应该跟鸡蛋一起烧来吃 。“一些人喜欢,另一些人会不喜欢,反之亦然。”德·布雷奥泰先生回答道。“在中国广东省,最美味的佳肴莫过于腐臭的雪鹀蛋。”德·布雷奥泰先生撰写过论述摩门教徒 的文章,刊登在《两世界评论》上,他只跟名门贵族交往,而且只是其中有一定名气的智者。因此,只要他经常拜访一位女士,就能看出这位女士是否有沙龙。他声称厌恶社交界,并分别对每位公爵夫人说,他对她青睐,是因为她有才华和美貌。她们全都信以为真。每当他思想死气沉沉,却又不得不去参加帕尔马公主府的盛大晚会,他就把这些公爵夫人全都叫来,让她们给他鼓起勇气,使他仿佛处于好友中间。他为了使知识分子的名声在其社交地位消失后得以保存,就使用具有盖尔芒特家族精神的某些格言,在举办舞会的季节跟一些优雅女士作长途旅行,进行科学研究,而当一位故作风雅之士即在社交界尚未有地位之人开始到处拜访时,他就极其固执地不想认识此人,也不让别人把自己介绍给这个人。他对故作风雅之徒憎恨,是因为他自己故作风雅,却要使天真的人们即众人相信他并非如此。 “巴巴尔总是无所不知!”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大声说道。“我会觉得一个地方迷人,只要你能在那里肯定,你的乳品商店会卖给你臭鸡蛋,出现彗星那年的鸡蛋。我在这里已看到我涂有黄油的面包上有这种鸡蛋。我应该说,在马德莱娜婶婶(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有时会请人吃这种腐烂食品,甚至是这种鸡蛋(德·阿帕雄夫人这时叫嚷着表示反对)。不过,菲莉 ,这事您跟我一样清楚。蛋里已经生出小鸡。我真不知道它们怎么会乖乖地待在里面。这不是炒蛋,而是鸡窝,但至少在菜单上没有写明。您前天没来吃晚饭实在有先见之明,端上来的菱鲆有石炭酸味!这不像是上菜,而像给传染病患者杀菌。确实,诺普瓦不但忠诚,还要充英雄:他吃了后又添了一份!” “她对那个布洛克先生回击的那天,我觉得看到您在她家里吃晚饭[德·盖尔芒特先生也许想让犹太人的姓像外国人的姓,就不把Bloch(布洛克)的ch发成k(克),而是像德语hoch那样发成h(赫)],布洛克先生当时不知说哪位斯人(诗人)卓越。沙泰勒罗拼命用膝盖碰布洛克先生,简直要把他的胫骨碰断,但毫无用处,他就是不理解,还以为我侄子想用膝盖去碰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少妇(说到这里,德·盖尔芒特先生有点脸红)。他哪里知道,他乱用‘卓越’这个词,我们的婶婶会生气。总之,马德莱娜婶婶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当场就对他进行回击:‘喂,先生,那么您又用什么来说德·博絮哀先生 呢?’(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在一个著名姓氏前面加上‘先生’和表示贵族的‘德’,基本上是旧制度时的习惯。)要有地位,就得付出代价。” “那么,这个布洛赫先生又怎么回答呢?”德·盖尔芒特夫人心不在焉地问道。她此刻想不出别出心裁的花样,觉得只好模仿她丈夫的德语发音。 “啊!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布洛赫先生转身就跑,他现在还在跑。” “不错,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看到了您。”德·盖尔芒特夫人用强调的语气对我说,仿佛她记得此事,会使我感到十分得意。“在我婶婶家里总是十分有趣。在上一次晚会上,我恰巧遇到了您,我当时想问您,从我们身边走过的那位老先生是否是弗朗索瓦·科佩 。您想必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她对我这样说,是真心羡慕我那些诗人朋友,同时也是在讨好我,使她的客人们对我这个如此精通文学的青年更加青睐。我对公爵夫人肯定地说,我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晚会上没有看到任何知名人士。“怎么!”德·盖尔芒特夫人轻率地对我说,她由此承认,她对作家的尊敬和对社交界的蔑视,并非像她说的那样,也许不是像她认为的那样,只是表面文章而已,“怎么!没有大作家!您使我感到惊讶,但有一些讨厌的家伙!” 我对那天晚上记得十分清楚,是因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把布洛克介绍给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但我的同学没有听清她的名字,以为她是个有点疯疯癫癫的英国老太婆,对这位以前的大美人唠唠叨叨的话,只是用一个字来回答,这时,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把她介绍给另一人,这次把她的名字说得十分清楚: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德男爵夫人。突然间,许许多多关于百万家产和享有盛名的想法,一下子全都涌入布洛克的血管,而这些想法本应小心翼翼地加以细分,他有了这些想法,心里受到触动,脑子里一阵兴奋,在这位和蔼的老妇人面前大声说道:“我刚才要是知道多好!”这种感叹十分愚蠢,却使他一星期夜不成眠。布洛克的这句话没多大意思,但我却一直记得,把它看作一种证明,那就是在生活中,我们在极其激动之时,有时会说出内心的想法。 “我觉得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品行不是十分……端正。”帕尔马公主知道大家都不去拜访公爵夫人的婶婶,从公爵夫人刚才说的话看出,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可以毫无拘束地加以议论。但德·盖尔芒特夫人却似乎并不赞成,只见她补充道:“聪明到这种程度,其他事也就不必计较。” “您对我婶婶的看法,跟大家通常对她的看法相同,”公爵夫人回答道,“这种看法其实十分错误。梅梅昨天跟我说的正是此事。”她的脸红了,我不知道的一件往事使她眼睛模糊。我猜测德·夏吕斯先生曾请她取消对我的邀请,就像他请罗贝尔叫我别去她家那样。我感到,公爵在谈到他弟弟时脸红——我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的原因跟她脸红的原因不可能相同:“我可怜的婶婶,她将永远被看作旧制度下的人,才华横溢却又放荡不羁。最为守旧、最为认真、最为乏味的才智非她莫属;她将被看作艺术的保护者,这就是说她曾经是一位大画家的情妇,但他却一直没让她弄懂一幅画是怎么回事;至于她的生活,决不能说道德败坏,她生来就是为了结婚,为了当一个妻子,却未能保住一个混蛋丈夫,她对私情向来认真对待,把它看成合法婚姻,对情人跟对丈夫一样,也会敏感、发怒,但也忠贞不渝。您要注意,这种人有时最为真挚,难以安慰的情夫要多于难以安慰的丈夫。” “但是,奥丽娅娜,您看看您正在说的小叔子帕拉梅德;没有一个情妇能指望自己得到对可怜的德·夏吕斯夫人那样的哀悼。” “啊!”公爵夫人回答道,“公主殿下请勿见罪,我对您的看法并不完全同意。每个人都不会喜欢受到同样的哀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 “自从她死后,他毕竟一直对她顶礼膜拜。确实,对死人做到的事,有时未必能对活人做到。” “首先,”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时用沉思的语气,这跟她想开玩笑的意图形成鲜明对照,“我们是去参加死人的葬礼,但葬礼决不会为活人举行!”德·盖尔芒特先生神色狡黠地看了看德·布雷奥泰先生,仿佛想引他为公爵夫人的风趣话发笑。“不过,我最终坦率地承认,”德·盖尔芒特夫人接着说道,“我希望受到我喜爱的男人哀悼的方式,并非是我小叔子的那种。” 听到这话,公爵把脸一沉。他不喜欢妻子乱发议论,特别是对德·夏吕斯先生。“您真是苛求。他的哀悼对大家都有教化作用。”他说时语气傲慢。但公爵夫人对丈夫十分大胆,如同驯兽者或跟疯子一起生活的人那样,不怕把他激怒: “那么,您叫我怎么说呢?这有教化作用,我不会这样说,他每天都到公墓去对她说,他跟多少人一起在家吃午饭,他非常怀念她,但如同怀念表姐妹、祖母、亲姐妹那样。这不是丈夫的哀悼。不错,他们是两个圣徒,这就使哀悼变得有点特殊。”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妻子不知趣的唠叨十分生气,恶狠狠地对她怒目而视。“这不是在说可怜的梅梅的坏话,顺便说一下,他今晚没空,”公爵夫人接着说道,“我承认他比任何人都要善良,他体贴别人,他对人体贴,心肠又好,这是一般男人所没有的,梅梅有女人的心肠!” “您是在胡说八道,”德·盖尔芒特先生急忙打断她的话,“梅梅丝毫也没有娘娘腔,没有人比他更有阳刚之气。” “我可没对您说他有什么娘娘腔呀。您至少要听懂我说的话。”公爵夫人接着说道。“啊!他这个人嘛,只要觉得有人想涉及他弟弟。”她说这话时转向帕尔马公主。 “这很好,让人听了高兴。兄弟相爱,好事一桩。”帕尔马公主说道,许多老百姓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一个人虽然出身王族,但思想却可以跟老百姓相仿。

“既然我们谈到了您的家庭,奥丽娅娜,”公主说道,“我昨天看到了您的外甥圣卢;我觉得他想请您帮忙。”公爵像朱庇特那样威严地紧皱双眉。他自己不想帮忙,就不希望他妻子插手,他知道这完全是一回事儿,因为公爵夫人只好去求别人帮忙,这些人就会把这笔账记在他们夫妻俩头上,还不如由他做丈夫的一个人去求别人为好。 “他为什么自己不来跟我说?”公爵夫人说道,“他昨天在这儿待了两个小时,天晓得他是多么令人生厌。如果他能像许多社交界人士那样聪明,善于显出愚蠢的样子,他就不会比别人更蠢。可怕的只是一知半解。他想有一种开放的智力……向他不了解的一切事物开放。他对您谈起了摩洛哥,真可怕。”

“他不能返回那里,是因为拉结的缘故。”富瓦亲王说道。 “但他们俩已经分手。”德·布雷奥泰先生说道。 ——“他们可以说没有分手,两天前我还在罗贝尔的单身住房里看到过她,他们不像是闹翻的样子,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富瓦亲王回答道。他喜欢传播种种消息,只要能使罗贝尔的婚姻告吹,不过他也可能看错,这两个人的恋爱关系确实已经结束,但不时仍有来往。

“那个拉结曾对我谈起过您,我上午常常看到她像这样在香榭丽舍大街走过,她如您所说,是个轻浮的女子,您称之为二奶,像‘茶花女’那样,这当然是转义。这话是冯亲王 告诉我的,他总要显得对法国文学和巴黎的微妙之处了如指掌 。”

“不错,说的是摩洛哥……”公主急忙抓住这个关键词,并大声说道。 “对摩洛哥,他会有什么要求呢?”德·盖尔芒特先生严肃地问道。“奥丽娅娜在这方面毫无办法,这点他十分清楚。” “他以为自己发明了这个策略,”德·盖尔芒特夫人接着说道,“另外,他使用希奇古怪的词来表达微不足道的事物,写信时却仍然常用墨水污迹弄脏信纸。他有一天说,他吃到过卓越的土豆,并说他曾设法租到过卓越的楼下包厢。” “他会说拉丁语。”公爵添枝加叶地说。 “怎么,会拉丁语?”公主问道。 “我用名誉保证!夫人可以问奥丽娅娜,我是否在夸大其词。” “您怎么不信,夫人?有一天,他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话:‘我不知道有什么话比Sic transit gloria mundi (世界的荣光就这样消失)更令人感动。’我能把这句话说给公主殿下听,是因为我们请教了几位语言学家,问了二十个问题,才把这句子凑成,但罗贝尔却一口气说了出来,我们几乎听不出里面有拉丁语词,他就像《无病呻吟》中的一个人物!这话是在奥地利皇后 去世时说的!” “可怜的女人!”公主大声说道,“她是多么美妙的女人。” “不错,”公爵夫人回答道,“有点疯疯癫癫,神经有点毛病,但她是十分善良的女人,是个十分可爱的疯女人,我只是一直没弄明白,她为何不去买装得牢的假牙,她的假牙没等她说完话就会脱下来,她只好把话停下,以免把假牙一口吞下。” ——“那个拉结跟我谈起过您,她对我说小圣卢很喜欢您,他喜欢她甚至不如喜欢您。”冯亲王对我说,一面大吃大喝,只见他脸色鲜红,笑声不断,把牙齿全都露了出来。 ——“那么,她应该对我嫉妒、讨厌啰。”我回答道。 ——“恰恰相反,她对我说了您许多好话。富瓦亲王的情妇也许会嫉妒,要是亲王更喜欢的是您而不是她。您不理解?您跟我一起回去,我把这些都解释给您听。” ——“不行,我十一点钟得到德·夏吕斯先生家里去。” ——“他昨天派人来叫我今天去吃晚饭,但不要在十一点缺一刻以后去。但是,如果您非要去他家,至少跟我一起走到法兰西剧院,他家就在周围。”亲王说道。他以为“周围”的意思是“附近”,或者也许是“市中心”。

但是,他两只眼睛在肥胖而又漂亮的红脸上圆睁,使我感到害怕,就加以拒绝,说有个朋友要来找我。我并不觉得这个回答会伤害对方。但亲王的感受也许完全不同,因为他从此不再跟我说话。

“我正好必须去看望那不勒斯王后 ,她想必十分伤心!”帕尔马公主说,至少我觉得她当时是这样说的。因为离我更近的冯亲王也在说话,因此她的话我听不清楚,不过冯亲王跟我说话的声音很轻,他也许怕说得响了会被富瓦亲王听到。 “啊!不是,”公爵夫人回答道,“这个嘛,我觉得她一点儿也不伤心。” “一点儿也不伤心?您总是走极端,奥丽娅娜。”德·盖尔芒特先生说道。他重又充当悬崖的角色,用来挡住波涛,使浪花溅得更高。 “巴赞比我还清楚,我说的是实话,”公爵夫人回答道,“但他认为您在场就必须装得一本正经,他怕我会使您反感。” “哦!不会,您别这么说。”帕尔马公主大声说道。她怕因为她而使德·盖尔芒特夫人美妙的星期三聚会变得乏味,而这种聚会如同禁果,连瑞典王后也尚未有权品尝。 “这可是她对他本人的回答,当时他像常人那样显出伤心的样子问她:‘王后是在服丧?给谁服丧?王后娘娘想必悲伤?’——‘不,这不是大丧事,是很小的丧事,是我姐姐去世。’实际上她很高兴,这事巴赞十分清楚,她当天请我们去参加一个聚会,还给了我两颗珍珠。我真希望她每天都死一个姐姐!她对姐姐去世不但不哭,而且还哈哈大笑。她心里想的也许就像罗贝尔所说,sic transit(就这样消失),还有什么我记不得了。”她谦虚地补充道,其实她记得一清二楚。

不过,德·盖尔芒特夫人这样说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而且完全没有根据,因为那不勒斯王后跟同样死得悲惨的阿朗松公爵夫人 一样,心地十分善良,对亲人去世衷心哀悼。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她这三位品格高尚的巴伐利亚表姐了如指掌,不会不知道此事。 “他不想回摩洛哥。”帕尔马公主说道。她这时又抓住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无意中给她提供的借口,即罗贝尔的名字。“我觉得您认识德·蒙塞弗耶将军。” “不大熟悉。”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其实她跟这位将军关系密切。公主对圣卢的意愿作了解释。 “天哪,我要是看到他, 我可能会遇到他。”公爵夫人回答道,以显出并未拒绝的样子,自从有求于她之后,她跟德·蒙塞弗耶将军的关系仿佛迅速疏远。但公爵对这种模糊不清的回答并不满意,就打断妻子的话: “您十分清楚,您决不会见到他,奥丽娅娜,”他说道,“另外,您已经求过他两件事,他都没给办。我妻子拼命想讨好别人,”他越说越生气,以迫使公主收回请求,但又不会怀疑公爵夫人的好心,并让德·帕尔马夫人把此事归咎于他自己的性格,即基本属于桀骜不训的性格。“罗贝尔有什么要求可以对德·蒙塞弗耶将军去说。只是由于他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什么,他才叫我们去要求,因为他知道这是让事情办砸的最好办法。奥丽娅娜求蒙塞弗耶办的事实在太多了。现在她求一次,就是他拒绝的一条理由。” “啊!既然情况如此,公爵夫人最好还是什么要求也别提。”德·帕尔马夫人说道。 “当然啰。”公爵总结道。 “可怜的将军,他在选举中又败下阵来。”帕尔马公主说道,以改变话题。 “哦!没什么关系,才第七次呢。”公爵说道。他自己不得已退出政界,对别人竞选失败是喜闻乐见。“他可以感到安慰的是,要让妻子再生贵子。” “怎么!可怜的德·蒙塞弗耶夫人又怀孕了。”公主大声说道。“完全正确,”公爵夫人回答道,“这是可怜的将军从未失败过的唯一选区。”

我从此不断受到邀请,有时只跟几位客人一起出席宴会,这种宴会的宾客,以前被我想象成圣徒小教堂中的使徒。他们确实聚集在那里,如同初期基督教徒,但不是为了分享美味佳肴,而是参加最后晚餐那样的社交聚会;因此,在参加几次晚宴之后,我已跟主人的朋友一一认识,主人把我介绍给这些朋友时,显得特别亲切(他们一直像父母般对我关心),这些客人如举办舞会,就必定把我列入邀请名单,因为他们认为不这样做就是不尊重公爵和公爵夫人,当时,我喝着盖尔芒特府地窖里的伊凯姆酒 ,同时品尝着按不同烹饪法烧出的山珍海味,这些烹饪法都由公爵慎重其事地制定并修改。但是,在这神秘的桌旁已不止一次吃过饭的人,就不一定非要吃这些东西。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一些老朋友会不请自来,在晚饭后来看望他们,斯万夫人准会说是来“饭后剔牙”,冬天他们在大客厅的灯光下喝一杯椴花茶,夏夜则在小巧的长方形花园里喝一杯橘子汁。晚饭后在花园里,盖尔芒特家一直只用橘子汁招待客人。这已是一种惯例。增加其他清凉饮料,仿佛是对传统的篡改,这就像圣日耳曼区的大型晚会,如果演出喜剧或演奏音乐,就不是大型晚会。譬如说,即使来了五百个人,也被认为只是来拜访盖尔芒特王妃。对我在盖尔芒特府的“地位”,我应该作一补充,那就是在当时以及其后很长时间,我的地位从才智上说仍然十分低下。我的看法如果跟公爵夫人言听计从的某个人的看法恰好相反,就不大会受到重视,或者被看作黄口小儿的蠢话。 但在当时,大家都羡慕我的影响力,因为我除了喝橘子汁外,还可以请人拿来一只长颈大肚玻璃瓶,里面装有烧过的樱桃汁或梨汁。我因此事对阿格里让特亲王产生敌意,因为亲王缺乏想象力又贪得无厌,看到你吃什么东西都会赞叹不已,并请你让他也吃一点儿。因此,每当德·阿格里让特先生喝了我的果汁,他也就扫了我的兴。因为这果汁数量不多,不够他一人解渴。水果的颜色变成了美妙的味道,决不会使人厌烦,而烧过的水果,则仿佛回到开花的季节。果汁紫红,如同春天的果园,或者无色、清凉,宛如果树下的微风,果汁让人一滴滴吸入、观赏,而德·阿格里让特先生却总是不让我一饱口福。虽说有那些糖汁水果,但传统的橘子汁还是像椴花茶那样保留下来。这些食品虽然微不足道,社交性的领圣体却依然举行。也许在这个方面,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那些朋友,正如我开始时想象的那样,跟他们令人失望的外貌给予我的印象有很大差别。在公爵夫人家里,很多老人除了喝一成不变的饮料之外,受到的却是不大热情的接待。然而,他们的地位比任何人都高贵,因此不可能是因为故作风雅才来,也不是因为喜欢奢华;他们也许喜欢这样,因为在社会地位较低的人家,他们才能领略到一种富丽堂皇,而在同一天晚上,一位金融巨头的迷人妻子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参加光彩夺目的狩猎活动,这次活动是她为西班牙国王组织,为期两天 。但他们仍然拒绝参加,却前来碰碰运气,看看德·盖尔芒特夫人是否在家。他们甚至无法肯定,不知道是否能在那里听到跟他们的意见相同的看法,也不知道是否能看到特别的热情;德·盖尔芒特夫人在谈论德雷福斯案件、共和国、反对宗教的法律时,甚至在低声议论他们以及他们的疾病和乏味的谈话时,有时会说出一些看法,但他们会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他们在那里仍保持自己的习惯,也许是因为他们受过社交界美食家的高雅教育,对社交菜肴完美而又头等的质量有着清楚的了解,这种菜肴的味道大家喜欢,令人放心,美味可口,十分纯正,不会假冒,他们对其原产地和历史的了解,不亚于请他们品尝这菜肴的女主人,在这一方面,他们仍然因为有这种知识而更加“高贵”。我在晚饭后被一一介绍给这些客人,而在他们中间,恰好有德·蒙塞弗耶将军,就是帕尔马公主刚才谈到的那位,他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沙龙的常客,但公爵夫人并不知道他那天晚上会来。他听到我的名字,就对我躬身施礼,仿佛我是高级军事法庭庭长。我原以为她生来就不乐于助人,公爵即使不是在爱情上,但在思想上却是他妻子的同谋,而公爵夫人几乎是拒绝把自己的外甥托付给德·蒙塞弗耶将军。我觉得这种漠不关心更应该受到谴责,是因为我从帕尔马公主无意中说出的几句话中看出,罗贝尔的工作有危险,出于谨慎应该给他调换工作。正因为德·盖尔芒特夫人确实恶毒,我才忿忿不平,当时帕尔马公主胆怯地提出由她去跟将军谈此事,而公爵夫人却对公主殿下百般阻拦。 “但是,夫人,”她大声说道,“蒙塞弗耶对新政府没有任何影响,也毫无威信可言。找他帮忙等于是白费力气。” “我觉得他会听到我们的话。”公主低声说道,并请公爵夫人说得轻一点。 “公主殿下尽管放心,他耳聋听不见。”公爵夫人仍然大声说道,将军听得十分清楚。 “这是因为我觉得德·圣卢先生所在的地方不是十分安全。”公主说道。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公爵夫人回答道,“他的情况跟所有人一样,不同的是他自己要求去那儿。另外,不,那儿并不危险;如果不是这样,您以为我会不管?我在吃晚饭时就会跟圣约瑟夫去说。他的威信要大得多,而且更加能干!您看,他已经走了。另外,跟他说比较方便,而这一位正好有三个儿子在摩洛哥,但并不想要求调动他们的工作,因此会加以拒绝。既然公主殿下非要管这件事,我就跟圣约瑟夫去说……只要我看到他,或者跟博特雷伊去说。瓦尔里更适合给我们帮忙,但新任陆军部长不喜欢他。最好别跟他谈起此事。至于圣卢和博特雷伊, 如果我没有看到他们,您也不要过多地为圣卢抱怨。有人已给我们解释了那里的情况。我觉得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比那里更好。”

“这花真漂亮,我从未看到过这样漂亮的花,只有您奥丽娅娜才会有这种奇花异草!”帕尔马公主说道。她怕德·蒙塞弗耶将军听到公爵夫人的话,就设法改变话题。我认出了这种植物,埃尔斯蒂尔曾当着我的面画过。 “我很高兴您喜欢这花;这种花十分迷人,您看看它们淡紫色的细细脖子;只有非常漂亮、穿着华丽的人有时才会那样,它们的名字难听,气味难闻 。尽管如此,我非常喜欢它们。不过,有点难受的是,它们快要死了。” “但它们是种在花盆里的,不是摘下来的。”公主说道。 “是的,”公爵夫人笑着回答道,“但这是一回事儿,因为这是女的。这种植物雌雄异株 。我就像只有一条母狗。我需要为我的花找一个丈夫。否则的话,我就不会有孩子!” “真是有趣。那么,在大自然中……” “对!有些昆虫可以做媒,就像为君主做媒那样,是通过第三方促成,未婚夫和未婚妻在婚前从未见过面。因此,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会吩咐仆人把我的植物尽量放在窗口,有时朝着院子,有时朝着花园,希望这不可或缺的昆虫媒人能够飞来 。但这要有鸿运高照。您想想,这需要媒人恰巧看到一个同一种类却又性别相异的人,还要他想到来我家留下名片。这媒人至今尚未来过,我觉得我的植物一直不愧为贞洁少女,但我承认,要是有点放荡,我会更加喜欢。瞧,这就像院子里那棵漂亮的树,到死也不会有孩子,因为这是我们这个地区的稀有品种。它以风为媒,但围墙有点过高。” “确实如此,”德·布雷奥泰先生说道,“您应该把围墙降低几个厘米,这样就行了。这种工作,必须要会做才行。刚才您给我们吃的美味冰淇淋,公爵夫人,里面的香草香料取自一种名叫香子兰的植物。这种植物会开出许多雌雄同体的花,但有坚硬隔壁将两者隔开,阻碍授粉。因此,这植物一直不能结果,后来,出生于留尼汪岛的黑人青年,名叫阿尔宾斯,不过,黑人叫这个名字相当滑稽,因为这个词的意思是‘白色的’,他想出了办法,用小针使雌雄器官相通 。” “巴巴尔,您真神,您无所不知。”公爵夫人大声说道。 “您也是嘛,奥丽娅娜,您说给我听的事,我可从未想到过。”公主说道。 “我要告诉公主殿下,斯万总是给我讲许多植物学知识。有几次,我们觉得去参加茶会或下午聚会过于乏味,就到乡下去,他向我展示花卉非同寻常的婚姻,虽说没有冷餐酒会也不去教堂的圣器室,却要比人类的婚姻有趣得多。当时,我们没有时间到很远的地方去。现在有了汽车,去那儿就十分迷人。可惜的是,在这段时间里他结了婚,但他的婚姻更加令人惊讶,事情也就因此难以办成。啊!夫人,生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你花了时间,却用来做你感到厌烦的事,你偶然认识一个人,可以跟他一起去了解有趣的事物,他却非要像斯万那样结婚。我要么不去观看植物,要么只好跟一个不体面的人交往,在这两种同样不幸的选择中,我选择了前者。再说,其实也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看来,在我小巧玲珑的花园里,白天发生的不成体统的事,多于夜里的……布洛涅林园!只是这种事不会被发现,因为花卉之间干这种事十分简单,我们只看到一场橘黄色小雨,或是一只满是灰尘的苍蝇来擦脚或洗淋浴,然后钻进一朵花里。事情就此干完!” “放这盆植物的五斗橱也富丽堂皇,我觉得属于拿破仑时代式样。”公主说道。她对达尔文及其后继者的著作并不熟悉,因此对公爵夫人开的玩笑不大理解。 “这漂亮,是吗?我很高兴夫人喜欢。”公爵夫人回答道。“这家具非常漂亮。我要告诉您,我一直喜欢帝国时代的式样,这式样并不时兴时我也喜欢。我记得在盖尔芒特时,我曾受到婆婆的羞辱,因为我吩咐把富丽堂皇的帝国时代式样的家具全都从顶楼上搬下来,搬到我居住的那个侧翼,那些家具是巴赞从蒙泰斯鸠家继承的财产 。” 德·盖尔芒特先生微微一笑。他想必记得,当时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但是,洛姆王妃拿婆婆趣味低俗来开玩笑是一种传统的习惯,当时亲王曾在短期内对妻子十分宠爱,后来他不再喜爱自己的妻子,但对母亲智力低下仍有点瞧不起,虽说他对母亲十分喜爱和尊敬。 “耶拿家有一把扶手椅,也饰有韦奇伍德 的镶嵌,很漂亮,但我更喜欢自己的扶手椅,”公爵夫人说道,显出公正无私的样子,仿佛这都不是她的椅子,“不过我承认,他们家有些东西妙不可言,而我却没有。” 帕尔马公主保持沉默。 “这可是真的,公主殿下不知道他们的收藏品。哦!殿下一定要跟我一起去一次。这可是巴黎最华丽的宝藏之一,是一座活的博物馆。”这是公爵夫人提出的最符合盖尔芒特精神的大胆建议,因为耶拿夫妇在帕尔马公主看来是十足的篡夺者,他们的几个儿子跟她的儿子一样,也有瓜斯塔拉公爵 的爵位,德·盖尔芒特夫人提出这个建议时(因为她对自己别出心裁的喜爱,胜过她对帕尔马公主的敬爱),禁不住对所有客人投以愉悦和微笑的目光。他们也尽量露出微笑,他们既害怕又赞叹,特别是高兴地想到,他们是奥丽娅娜的“新发明”的见证,可以作为“新闻”说给别人听。他们只是略感惊讶,因为他们都知道,公爵夫人善于把库弗瓦西埃家族的种种偏见视如草芥,以便使生活变得更有趣味、更加愉快。在最近几年里,正是她使马蒂尔德公主和奥马尔公爵重归于好,公爵则给公主的弟弟写了著名的书信:“在我的家族中,男人全都正直,女人全都贞洁 。”然而,这些亲王即使显然想要忘记自己正直时依然正直,但奥马尔公爵和马蒂尔德公主却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感到十分愉快,到后来他们索性相互往来,因为他们有能力忘记过去,路易十八则对这种能力加以证实,他任命富歇为大臣,而富歇曾投票赞成处死路易十八的哥哥 。德·盖尔芒特夫人在酝酿同样的计划,以使米拉王妃和那不勒斯王后亲近 。这时,帕尔马公主显得十分尴尬,就像荷兰王储奥朗日亲王和比利时王储布拉邦特公爵,听到有人要把同样是奥朗日亲王的德·马伊-内勒先生和也是布拉邦特公爵的德·夏吕斯先生介绍给他们也会如此难堪 。不过,公爵夫人也是在斯万和德·夏吕斯先生(虽说后者决定对耶拿家族成员不加理睬)的大力劝说下才最终喜欢帝国时代的式样,这时她首先大声说道: “夫人,说句心里话,我无法对您说,您看到那些收藏品后会觉得有多美!我承认,帝国时代的式样一直使我印象深刻。但是,耶拿家的那些藏品,确实如同在幻景中看到的那样。就像是,怎么对您说呢……回到了远征埃及的时代,然后,又像是古代回到了我们面前,这些都进入了我们一幢幢房屋,斯芬克司前来停留在一把把扶手椅的脚上,一条条蛇缠绕在枝形烛台上,一位巨大的缪斯把一个小火炬递给你,让你玩布约特纸牌游戏,或是安静地待在你的壁炉上,把胳膊肘支住你的座钟,还有庞贝风格的各种灯具,以及船形小床,如同曾在尼罗河上发现的那种,大家预料会看到摩西从船里走出,古罗马的四马二轮战车,则沿着床头柜疾驰……” “坐在帝国时代式样的家具上,不是十分舒服。”公主大胆地说道。 “不错,”公爵夫人回答道,但德·盖尔芒特夫人 又作了补充,并用微笑来加以强调,“我就喜欢坐着不舒服,不过是坐在这种红木坐具上,面料为石榴红丝绒或绿色真丝。我喜欢军人的这种不舒服,他们只想坐象牙椅 ,并在大厅中央架起束棒 ,堆起桂冠。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在耶拿家,你决不会想到自己是怎么坐的,因为你看到前面的墙上画有胜利女神这个大坏蛋。我丈夫会认为我是拙劣的保皇党人,但我的思想极不正统,您是知道的,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在那些人家里,你最终会喜欢所有这些N,以及所有这些蜜蜂 。天哪,在那些国王的统治下,军人们很久以来一直没能荣宗耀祖,而现在他们带回来如此多的桂冠,甚至放在扶手椅的扶手上,我觉得这样才别有风味!公主殿下得去瞧瞧。” “天哪,您觉得该去就去,”公主说道,“但我觉得要去也不容易。” “不过,夫人会看到,一切都会安排妥当。他们人很好,而且不蠢。我们曾把德·谢弗勒兹夫人带到他们家里,”公爵夫人知道这个例子说服力强,就补充道,“她十分高兴。他们家的儿子还非常讨人喜欢……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也许有失体面,”她补充道,“他的房间,尤其是他的床,大家都想在上面睡觉,当然不是跟他一起睡!更加有失体面的是,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当时患病卧床。他旁边的床沿上有个修长的美人鱼雕塑,她躺着十分迷人,尾巴用贝壳制成,手里拿着荷花。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德·盖尔芒特夫人补充道,说时放慢语速,以便更加强调她说的话,只见她漂亮的嘴唇噘着,两只富有表现力的长手呈纺锤状,仿佛在塑造自己的话语,一面用温柔而又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公主,“旁边还有棕叶饰和金皇冠,显得十分动人;这完全是居斯塔夫·莫罗的《青年和死神》的布局(公主殿下想必知道这幅杰作)。” 帕尔马公主虽然连这位画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却拼命点头,热情微笑,以表示她欣赏这幅画。但她脸上表情丰富,却无法替代无神的目光,我们不知道别人对我们说的事情,就会两眼无神。 “我想,他是个英俊少年?”她问道。 “不,因为他像上个别辅导课的学生。眼睛跟奥尔唐斯王后 的眼睛有点像,如同帽檐。他也许认为,把这种相像扩展到其他部分,对一个男人来说未免有点可笑,于是他那打过蜡的面颊就不再跟王后相像,而是很像拿破仑卫队中的骑兵。显然每天早晨都有人来给他打蜡。斯万看到,”她接着回过头来谈年轻公爵的床,“这美人鱼跟居斯塔夫·莫罗的《死神》相像,感到十分惊讶。不过嘛,”她继续说时语速更快,但语调却一本正经,以使人感到更加滑稽可笑,“决不会使我们感到惊讶,因为他患的是鼻炎,年轻人身强力壮,如有魔鬼保护。” “有人说他故作风雅?”德·布雷奥泰先生问时显得心怀叵测,脸色通红,期待对方明确回答,如同他说:“有人对我说他右手只有四指,真是这样?” “天……哪,不……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时显出宽容的微笑。“也许看起来有一点儿故作风雅,因为他年纪还很小,但如果他真是如此,我会感到惊讶,原因是他聪明。”她补充道,仿佛在她看来,故作风雅就不会聪明。“他机灵,我曾看到他滑稽可笑。”她说时仍然在笑,如同鉴赏家和行家,仿佛认为某人滑稽可笑时,需要显出某种愉快的表情,或是她此刻似乎想起瓜斯塔拉公爵的俏皮话。“另外,由于他尚未被社交界接受,这种故作风雅就无法表现出来。”她接着说道,却并未想到这样说不是在鼓励帕尔马公主。 “我心里在想,盖尔芒特亲王称她为耶拿太太,他要是知道我去了她家会说些什么?” “怎么啦,”公爵夫人极其冲动地大声说道,“您知道,我们让给吉尔贝的(她如今后悔得难受!),是一整间帝国时代式样的弹子房,这是鸠鸠传给我们的,真是富丽堂皇!这里没有地方,但我觉得放在这里要比放在他家里更合适。那东西十分漂亮,既有伊特鲁里亚 式样,又有埃及式样……” “埃及式样?”公主对伊特鲁里亚知之甚少,就这样问道。 “天哪,跟这两种式样都有点相像,这是斯万跟我们说的,他对我作过解释,只是您知道,我是个无知的可怜虫。另外,夫人,帝国时代式样的埃及,其实跟真正的埃及毫无关系,他们家的罗马人跟罗马人也是如此,还有他们的伊特鲁里亚……” “确实如此。”公主说道。 “不错,这就像第二帝国时期被称为路易十五式样的服装,是在安娜·德·穆希或亲爱的布里戈德的母亲的青年时代。刚才巴赞跟您谈起贝多芬。有一天,有人给我们演奏了他的一个曲子,非常美,但有点平淡,其中有一个俄罗斯主题。想到贝多芬以为这是俄罗斯音乐,确实叫人感动。同样,中国画家曾以为他们在模仿贝利尼。另外,即使在同一个国家里,每当有人用有点新颖的方式来看待事物,所有的人都无法看出他要向他们展示什么。至少要过四十年,他们才能看清。” “四十年!”公主吓得大声说道。 “不错,”公爵夫人接着说道。她借助于自己的发音,使她的话(这几乎是我的话,因为我恰巧曾对她发表过类似看法)越来越像印刷体中的斜体字,“这就像第一个孤立的个人,属于一种尚未存在、将会大量繁殖的人种,这个个人具有的一种感觉,是同时代的人类所没有的。我不能把自己作为这种人的例子,因为我恰恰相反,从最初起就一直喜欢一切有趣的事物,不管它们如何新颖。但有一天,我跟大公夫人一起去卢浮宫,我们在马奈的《奥林匹亚》前走过。现在已没有人再会对此画感到惊讶。这就像安格尔的一幅画!天晓得我当初为何要为这幅画辩护,这幅画我不是全都喜欢,但它肯定是名家的作品。它的位置也许不是完全在卢浮宫。” “大公夫人好吗?”帕尔马公主问道。她对马奈的模特儿的了解,远远不如对沙皇的婶婶 的了解。 “很好,我们谈起了您。其实,”公爵夫人按自己的想法接着说道,“正如我小叔子帕拉梅德所说,事实是我们跟每个人之间都有一种外语的障碍相隔。另外我还承认,跟任何人的障碍确实都不像跟吉尔贝的障碍那样大。如果您有兴趣到耶拿家去,您就不必过多考虑这个可怜人会对您的行为有何想法,他这个人既可爱又单纯,但他的想法却古老陈旧。我倒觉得自己跟我的马车夫和马匹更加接近,血缘关系更近,而不是跟他这个人相近,他总是考虑勇夫腓力 或胖子路易 时代的人会怎样想。您想想,他在乡下散步时,总是显出憨厚的样子,用拐杖叫农民让路,并说:‘让开,乡巴佬!’我心里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对我说话时,我如同听到哥特式古墓中的‘死者卧像’在跟我说话。这活的石像虽说是我堂弟,却使我感到害怕,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它留在中世纪。此外,我承认他从未杀过人。” “我正好刚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跟他共进晚餐。”将军说时毫无笑容,对公爵夫人的玩笑也并不赞同。 “德·诺普瓦先生是否在那儿?”冯亲王问道,心里一直想着法兰西伦理学学院的事。 “在。”将军说道。“他甚至谈到你们皇上。” “据说威廉皇帝非常聪明,但他不喜欢埃尔斯蒂尔的画。不过,我说这话不是说他不对,”公爵夫人回答道,“我赞同他的看法。虽说埃尔斯蒂尔给我画了一幅漂亮的肖像。啊!您不知道这肖像。画得不像,但有趣味。摆姿势时很有意思。他要我做出老太婆的样子。这是在模仿哈尔斯的《老人院的女管理员们》。我想您知道这种作品,用我外甥喜欢的话来说,是崇高的作品。”公爵夫人转过身来对我说道,一面轻轻扇着黑色羽扇。她不但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而且高雅地把头后仰,因为她虽说一直是贵妇,却还要稍稍装出贵妇的样子。“我说我以前曾去过阿姆斯特丹和海牙,但因时间紧,不能什么都看,就没去哈勒姆 。” “啊!海牙,多好的博物馆!”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说道。我对他说,他一定在那里欣赏过弗美尔的《代尔夫特小景》 。但公爵知之不多,却十分骄傲。因此,他只是显出自负的样子来回答我的问题,每次有人跟他谈起一个博物馆或一个画展上的一幅画,他想不起来时也会这样说:“只要值得一看,我肯定看过!” “怎么!您去了荷兰,却没去哈勒姆。”公爵夫人大声说道。“您即使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也得去看,哈尔斯的画,真是非同寻常。我会高兴地说,如果他的画在室外展出,有人即使在开动的有轨电车的顶层看到,也一定会看得瞠目结舌。”这话使我感到不快,是因为我觉得她因不知道艺术作品如何在我们心中产生印象才说出这话,这话似乎表明,我的眼睛在这时仅仅是用来拍摄快照的摄影机。

德·盖尔芒特先生高兴地看到她用行家的口气跟我谈论我感兴趣的话题,这时看着他妻子遐迩闻名的仪表,听着她谈论弗兰茨·哈尔斯,心里在想:“她博学多才。我这个年轻的客人心里会想,他面前的夫人宛如过去的贵妇,而且名副其实,在当今是绝无仅有。”我所看到的他们二人,已脱离盖尔芒特这个姓氏,而我以前想象他们在这个姓氏之中,过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但现在我觉得他们跟其他男人和女人相同,跟同时代的人相比只是稍稍落后,但两人落后的程度不同,这跟圣日耳曼区许多夫妇的情况相同,妻子能够停留在黄金时代,而丈夫运气欠佳,只能回到过去的萧条时代,妻子还留在路易十五的时代,可丈夫已进入讲求排场的路易-菲力浦的时代。德·盖尔芒特夫人跟其他女人相同,我起初对此感到失望,但由于反作用,又因喝了许多美酒,却几乎感到令人赞叹。一个是奥地利的唐·胡安 ,一个是伊莎贝拉·德·埃斯特 ,这对我们来说只是两个名字,跟重大的历史事件毫无关系,如同梅塞格利兹这边跟盖尔芒特那边的关系。伊莎贝拉·德·埃斯特在现实中无疑是小小的公主,就像路易十四时代的那位公主,在宫廷中没有任何特殊地位。但是,如果我们觉得她这个人独一无二,因而也无与伦比,我们就不会小看她,因此,跟路易十四共进晚餐,在我们看来只是稍有趣味,而我们如在上天跟伊莎贝拉·德·埃斯特不期而遇,则会把她看成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然而,我们研究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时,耐心地把她从这仙境般的世界转移到历史的世界之中,看到她的生活和思想,丝毫没有她的名字使我们联想到的那种神奇之处,但在这种失望消失之后,我们会无限感谢这位公主对曼坦那的绘画有着透彻的了解,这种了解一直被我们所轻视,用弗朗索瓦丝的话来说,则是被看得不如泥土,却跟拉弗内斯特尔先生 的看法大同小异。我登上了盖尔芒特这个姓氏高不可攀的高地,并沿着公爵夫人的生活这个内侧斜坡往下走,在其中发现一些熟悉的名字,有维克多·雨果,弗兰茨·哈尔斯,唉,还有维贝尔,感到十分惊讶,如同一位旅行者,为想象出中美或北非一个荒凉山谷里的奇风异俗,在了解到地理位置遥远和花卉名称奇特之后,穿过一片高大的芦苇或一排毒番石榴,却发现当地居民(有时在一座古罗马剧院和一根供奉维纳斯的柱子的遗址前面)正在阅读《梅罗普》或《阿尔齐尔》 ,也会感到如此惊讶。德·盖尔芒特夫人不为私利,也不想出名,却努力通过类似的文化,屈尊俯就地想达到她永远无法了解的资产阶级妇女的水平,这种类似的文化对我所认识的有文化的资产阶级妇女来说十分遥远,又高不可攀,却值得称道,但因一直无法使用而使人感到可惜,这种情况如同政治家或医生对腓尼基古代文物有着渊博的知识。 “我原可以给您看他的一幅非常漂亮的画,”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对我谈论哈尔斯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有些人认为是最漂亮的一幅,是我从一个德国表哥那里继承得来的。可惜它是城堡里的‘采邑’。您不知道这个词?我以前也不知道。”她补充道,因为她喜欢对以前的风俗开玩笑(并因此而以为自己摩登),却又不由自主地对那些风俗依依不舍。“我很高兴您看了我收藏的埃尔斯蒂尔的作品,但我承认,如果您看到我那幅哈尔斯的画,就是作为‘采邑’的画,我会更加高兴。” “我知道那幅画,”冯亲王说道,“那是黑森大公的肖像。” “正是,他弟弟娶了我妹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道,“另外,他母亲跟奥丽娅娜的母亲是堂姐妹。” “至于埃尔斯蒂尔先生,”亲王补充道,“恕我直言,我没有看到过他的作品,无法说出自己的看法,但皇上对他一贯仇恨,在我看来无须克制。皇上极其聪明。” “不错,我曾两次跟他共进晚餐,一次是在我萨冈姑妈家里,一次是在我拉吉维乌姑妈家里 ,我觉得他有趣。我并不认为他单纯!但有一种有趣的、‘后天获得的’东西,”她说时把这几个字说得一清二楚,“就像绿色的石竹,就是说,这种东西使我感到惊讶,但我不是十分喜欢,这种东西能做出来令人惊讶,但我觉得要是做不出来也不错。我希望我没有使您感到不快。” “皇上聪明过人,”亲王接着说道,“他醉心于艺术;他对艺术作品的鉴赏可说是无可争辩,他从来不会看走眼;如果有一件作品漂亮,他就会立刻看出,并对其怀恨在心。如果他讨厌某个作品,那就不容怀疑,因为这是杰作。”大家都报以微笑。 “您使我感到放心。”公爵夫人说道。 “我愿意作个比较,即把皇上,”亲王接着说道,他不知道archéologue(考古学家)这个词如何发音(就是说把它读成kéologue),却又不放过使用该词的任何机会,“跟我们柏林的一位老考古学家(亲王读成arshéologue)进行比较。在亚述古建筑前,老考古学家哭了。但若看到的是现代赝品,并不是真正的古董,他就不会哭。要想知道一件考古物品是否真是古物,就拿给这位老考古学家看。他要是哭了,就把这物件给博物馆买下。如果他眼睛无泪,就把那东西还给商人,并告他卖假货。因此,每次我在波茨坦的宫中吃晚饭,所有的物品,只要皇上对我说:‘亲王,您一定要去看看,这可是天才的作品’,我就记下,以免去观看,但要是我听到他对一个展览会严厉抨击,我一有机会就会跑去观看。” “诺普瓦是否不赞成英法亲近?”德·盖尔芒特先生问道。 “这对你们会有什么用处?”冯亲王对英国人忍无可忍,就显出气愤而又狡黠的神色问道。“他们极其愚春(蠢)。我十分清楚,他们不会用军队来帮助你们。但是,我们还是可以根据他们那些愚蠢的将军来对他们作出评价。我的一位朋友不久前跟博塔谈过话,您知道,是布尔人 的首领。他对我朋友说:‘像这样的军队,真是可怕。不过,我还是喜欢英国人,但您想想,我只是个农民 ,却在所有的战役中把他们打败。最后一次战役中,我抵挡不住了,敌军人数要比我们多二十倍,我只好投降,但我还是抓了二千名俘虏!这已经不错,因为我只是农民的首领,但如果那些蠢货要跟一支正规的欧洲军队较量,想到结果如何,我们真要替他们捏一把汗 !另外,您只要看看,他们的国王,您和我都了解,在英国竟被看成伟人。” 我对这些故事是似听非听,它们跟德·诺普瓦先生对我父亲讲的故事相仿;这些故事不会为我喜欢的遐想提供任何养料;另外,即使它们具有它们所缺乏的遐想,这种遐想也必须令人振奋,才能在社交界度过的时刻使我内心生活变得生气勃勃,在这种时刻,我的思想停留在我的表面、我梳得漂亮的头发和衬衫硬胸上,就是说我此时无法感受到我生活中的任何乐趣。 “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德·盖尔芒特夫人觉得德国亲王说话没有分寸,就这样说,“我觉得爱德华国王十分迷人,极其纯朴,比大家认为的要机灵得多。而王后即使在现在,也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但是,公爵夫人,”亲王说时感到生气,但并未发现他已使别人感到不快,“如果威尔士亲王只是普通老百姓,任何社交界都会把他排除在外,任何人都不愿去跟他握手。王后非常迷人,极其温柔,但思想狭隘。总之,这对国王夫妇有令人反感之处,他们完全由臣民供养,让犹太金融巨头为他们支付所有开支,而作为报答,他们把这些金融家封为准男爵。这就像保加利亚大公……” “他是我们的表弟,”公爵夫人说道,“他风趣。” “他也是我的表弟,”亲王说道,“但我们不会因此而认为他为人诚(正)直。不,你们应该跟我们亲近,这是皇上的最大意愿,但他希望这要真心诚意;他说:我希望的是握手,而不是举帽敬礼!这样你们就会不可战胜。这要比德·诺普瓦先生鼓吹的英法亲近更加实惠。” “您认识德·诺普瓦先生,我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不让我置身于谈话之外,就这样对我说。我记得德·诺普瓦先生曾经说我似乎想要吻他的手,想到他也许已把此事说给德·盖尔芒特夫人听了,不管怎样,他只会对夫人说我的坏话,因为他虽然跟我父亲友好相处,却毫不犹豫地把我说得如此滑稽可笑,因此,我没有像社交界人士那样行事。社交界人士会说,他讨厌德·诺普瓦先生,并使他感到这点;他会这样说,是为了表明这就是大使想说他坏话的原因,说坏话只是为了报复,但却是子虚乌有,是私心驱使的结果。我与此相反,说十分遗憾的是,我觉得德·诺普瓦先生不喜欢我。“您完全错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回答道。“他对您非常喜欢。您可以去问巴赞,大家都说我对别人过于客气,但巴赞却并非如此。他会对您说,我们从未听到过诺普瓦像称赞您那样称赞过别人,他最近想给您在部里找一份美差。但他知道您身体欠佳,无法接受这一差事,他对人体贴,甚至没有把他这种良好愿望告诉您父亲,他对您父亲极其欣赏。”德·诺普瓦先生确实是我期待会给我提供有效帮助的最后一个人。事实是他喜欢嘲笑别人,又心怀叵测,因此,有些人像我这样,被他的外表和声音所迷惑,觉得他像圣路易那样在一棵栎树下审理案件,而说话的声音仿佛会轻易同情别人,他们得知说他们坏话的人,以前在他们看来说话诚实,就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阴险狡诈。他讲这种坏话司空见惯。尽管如此,他仍然有同情心,仍然会称赞他喜欢的人,并乐于表明自己愿意为这些人效力。 “不过,他对您欣赏,我并不感到惊讶,”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他这个人聪明。我十分清楚,”她接着说给其他人听,是在暗指我不知道的一件婚事,“我婶婶是他的老情妇,已不大能得到他的欢心,看来无法做他的新娘。另外,我觉得她早已不再是他的情妇。我可以说,她只是跟善良的上帝有关系,她过于虔诚。波阿斯-诺普瓦可以像雨果在诗中所说: ‘哦,天哪,跟我睡觉的女人,已离开我的床铺,来到您的床上 !’ 确实,我可怜的婶婶就像那些先锋派艺术家,终生反对法兰西学院,在晚年却成立了他们自己的小型法兰西学院,或者像那些还俗的教士,却在为自己建立个人的宗教。这样的话,还不如继续当教士,或者是不要姘居。又有谁知道呢,”公爵夫人神色迷惘地补充道,“这也许是因为预料到以后会守寡。最伤心的莫过于人死了却无法服丧。” “啊!如果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成了德·诺普瓦夫人,我看我们的表兄吉尔贝会感到难受。”德·圣约瑟夫将军说道。 “盖尔芒特亲王待人亲切,但他确实十分注重出身和礼节问题。”帕尔马公主说道。“我曾经在他的乡间别墅住过两天,可惜的是当时王妃患病。我去时由小姑娘陪伴。(这是德·胡诺尔斯坦夫人的绰号,因为她长得又高又大。)”“这几乎是一种恭维。”公爵插了一句,他是指娘家姓胡诺尔斯坦的德·蒙佩鲁夫人的高大身材和巨大胸部 。“亲王走下台阶迎接我,让我挽着他的手臂,装出没看到小姑娘的样子。我们上了二楼,一直走到客厅门口,他闪在一边,让我进去,这时他才说:‘啊!您好,德·胡诺尔斯坦夫人(自从跟她分手后,他一直这样称呼她)’,仿佛这时才看到小姑娘,以表明他不必在下面对她施礼。” “我对此丝毫也不感到惊讶。我不需要对您说,”公爵说时自以为极其新派,比任何人都蔑视出身,甚至以共和派自居,“我跟我堂弟相同的看法并不多。夫人可能会猜到,我们俩对所有事情的看法,几乎都像白昼跟黑夜那样截然不同。但我应该说,如果我婶婶嫁给了诺普瓦,我会跟吉尔贝看法相同,但仅此一次而已。作为弗洛里蒙·德·吉斯的女儿 ,却嫁给这样的男人,就像俗语所说,会让母鸡发笑,您要我怎么说呢?”这最后一句话,公爵一般插在一句话的中央,在这里纯属废话。但他总是需要说出此话,如果别处无法放置,就把它置于一个和谐复合句的末尾。这对他来说尤其重要,如同格律问题。“请注意,”他补充道,“诺普瓦家族是正直的贵族,是出身高贵的世家。”

“您听好,巴赞,您跟吉尔贝说得一样,却又对他嘲笑,实在没有必要。”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在她看来,出身“优良”跟酒质优良一样,确实在于年代久远,这跟盖尔芒特亲王和盖尔芒特公爵的看法相同。但她不如堂弟直率,却比丈夫精明,因此在说话时不想违背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并在口头上蔑视地位,但在行动上却十分崇尚地位。 “你们不是有点表亲关系?”德·圣约瑟夫将军问道。“我觉得诺普瓦曾经跟拉罗什富科家一位小姐结婚。” “完全不是这种关系,她属于拉罗什富科公爵这个旁系,我外婆属于杜多维尔公爵这个旁系。她是爱德华·科科的亲祖母,爱德华在家族中最为聪明,”公爵回答道,他对聪明的看法有点肤浅,“而这两个旁系从路易十四的时代起一直没有联姻;这样关系就可能有点疏远。” “啊,真有意思,这事我并不知道。”将军说道。 “另外,”德·盖尔芒特先生接着说道,“我觉得他母亲是蒙莫朗西公爵的妹妹,最初嫁给了一个姓拉图尔·德·奥弗涅的人。但由于姓蒙莫朗西的人跟蒙莫朗西家族几乎不沾亲,而姓拉图尔·德·奥弗涅的人跟拉图尔·德·奥弗涅家族完全没有亲戚关系,所以我看他不会因此而具有很高的地位。他说的事可能十分重要,那就是他是圣特拉伊 的后裔,而由于我们是圣特拉伊的直系后裔……”

在贡布雷有一条街叫圣特拉伊街,我后来从未想起过。那条街从布勒托纳里街通往小鸟街。由于贞德的战友圣特拉伊娶了一位盖尔芒特小姐为妻,因此贡布雷伯爵领地就归属盖尔芒特家族,而他的纹章则使置于圣伊莱尔教堂一个彩画玻璃窗下面的盖尔芒特的纹章处境尴尬。我仿佛又看到黑黝黝的砂岩台阶,这时的一种转调把盖尔芒特这个姓重新置于已被忘却的音调之中,我以前听到这个姓是在那种音调之中,那音调跟现在的音调截然不同,因为这个姓在现在的音调中表示我今晚在他们家吃饭的和蔼可亲的主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姓在我看来是个集合名词,不仅是因为在历史上有许多女人是这个姓,而且还因为在我短暂的青年时代,我已看到这个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是由许多不同的女人重叠而成,在后面一个女人地位稳固之后,前面一个女人随之消失。词义在几百年里不会有很大变化,而在我们看来,姓氏在几年中却变化巨大。我们的记忆和心灵容量不大,无法做到准确无误。我们目前的思想空间不大,无法在活人旁边保留死人。我们要进行构思,就只能以偶然发掘出来的过去事物为基础,如同刚才用圣特拉伊这个姓所作的发掘那样。我觉得对所有这些无须作出解释。刚才,德·盖尔芒特先生问我:“您不知道我们的村庄 ?”我没有回答,其实是在撒谎。也许他知道我知道,他没有追问,只是因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

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话使我从遐想中清醒过来。 “我觉得这些事十分无聊。您听着,在我家里不会总是这样索然寡味。我希望您在不久之后再来吃晚饭,算是一种补偿,下次就不谈家谱。”公爵夫人低声对我说。她无法知道我在她家里可以找到何种乐趣,就屈尊俯就,只是像一本古旧植物图谱那样来取悦于我。

德·盖尔芒特夫人以为会使我失望的事,恰恰在最后——由于公爵和将军没完没了地谈论家谱——才使我这一天晚上并未完全失望。在此之前,我怎么会不感到失望?晚宴的客人,我以前只知其神秘的姓氏,并在远处进行遐想,这时他们的姓氏上多了个身体和才智,但跟我认识的那些人的身体和才智相差无几甚至更差,我因此感到这些客人平庸无奇,《哈姆雷特》的热情读者在走进丹麦港口厄尔西诺 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这些地区和这段历史把高大的树群和哥特式钟楼置于他们的姓氏之中,也许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他们的面容、思想和偏见,但只是作为因果关系而存在其中,就是说可以用智力研究出来,却丝毫也无法想象出来。

过去的这些偏见,使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朋友们重获他们已失去的诗意。当然啰,这些观念为贵族所拥有,使他们具有文学修养,并成为姓氏的而不是词语的词源学家(这只是对通常在这方面一无所知的资产阶级而言,因为虽然虔诚的信徒能比同样平庸的自由思想者更好地回答你提出的礼拜仪式的问题,反教权的考古学家却往往对他本堂神甫的教堂的种种情况比神甫更加清楚),如果我们想做到真实,即保持理智,这些观念对这些大领主的诱惑力,甚至不如对一个资产者的诱惑力那么大。他们也许比我更加清楚,吉斯公爵夫人就是克莱沃公主、奥尔良公主和波西安公主 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但他们在得知所有这些姓氏之前,就已看到吉斯公爵夫人的脸,从此他们听到这个姓就会想起这张脸。我先是认识仙女,虽说这仙女很快就销声匿迹,而他们是先认识女人。

在资产阶级家庭中,妹妹比姐姐早嫁人,有时会引起嫉妒。贵族社会也有嫉妒,库弗瓦西埃家族尤其如此,盖尔芒特家族也是这样,他们把贵族的伟大只是说成家族的优越,这种天真的想法,我首先是在书中看到(我觉得这是贵族社会的唯一魅力)。塔勒芒·德·雷奥仿佛在说盖尔芒特家族而不是说罗昂家族,他显然十分得意地叙述德·盖梅内先生对弟弟的叫喊:“你可以进来,这里可不是卢浮宫!”他在谈到德·罗昂骑士(因骑士是克莱蒙公爵的私生子)时说:“他至少是亲王 !”这次谈话中唯一使我感到难受的是,我看到涉及卢森堡大公可爱的继承人的这些荒谬故事,竟会在这个沙龙里被人信以为真,如同圣卢的那些战友相信此类故事一样。显然,这是一种流行病,蔓延的时间也许只有两年,但所有人都被传染。大家都反复讲述同样虚假的故事,或是增添其他故事。我心里明白,卢森堡王妃表面上在为她侄子辩护,实际上却在提供攻击他的炮弹。“您为他辩护,错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就像圣卢以前说的那样。“啊!我们这些亲戚是众口一词,我们的看法可以不加考虑,您去跟他那些仆人谈论他,他们其实对我们最为了解。德·卢森堡先生 把小黑人送给了她的侄子。这小黑人回来时哭了:‘大公打了我,我不是坏蛋,大公坏,受不了。’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他是奥丽娅娜的表兄弟。” 另外,我无法说出,那天晚上有多少次听到“表兄弟”和“表姐妹”这两个词。一方面,德·盖尔芒特先生听到别人说出一个名字,几乎都会大声说道:“他是奥丽娅娜的表兄弟!”说时十分高兴,如同一个人在森林中迷路时,看到一块路标上有两个方向相反的箭头,一个指向“卡齐米尔-佩里埃亭”,另一个指向“犬猎队长十字架 ”,箭头后有字体很小的公里数,此人因此而得知他没有走错路,非常高兴。另一方面,“表兄弟”和“表姐妹”这两个词由土耳其大使夫人使用时,目的完全不同(在这里是个例外),她是晚饭后来的。她野心勃勃,一心想提高自己在社交界的地位,又聪明好学,无论是万人撤退 还是鸟类性欲倒错,她都轻而易举地记在脑中。谈起德国最新出版的著作,你无法听出她有错误,不管这些著作涉及政治经济学、神经错乱、各种形式的手淫还是伊壁鸠鲁 的哲学。不过,听她这个女人的话是有害无益,因为她总是错误不断,把无可指责的贞节女人说成水性杨花,要你提防一位毫无恶意的先生,说出的故事仿佛出自书本,并非因为这种故事严肃,而是因为它们难以置信。

她当时受到的邀请不多。她在几个星期时间里常去看望几位像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显赫的贵妇,但通常只好去拜访贵族世家中默默无闻的旁系,而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已不再跟那些人来往。她希望让人感到,她是上流社会社交界的常客,常提到她朋友们的著名姓氏,但那些人却很少受到邀请。德·盖尔芒特先生以为那些人经常在他家吃晚饭,就立刻乐不可支,以为遇到了熟人,就随声附和着叫道:“这可是奥丽娅娜的表兄弟!我对他一清二楚。他住在瓦诺街。她母亲以前是德·于泽斯小姐。” 大使夫人只好承认,她的例子取自更小的动物 。她竭力把她的朋友跟德·盖尔芒特先生的朋友拉上关系,并间接地跟公爵接上话头:“我十分清楚您想说的是谁。不,不是那些人,是一些表兄弟。”但是,可怜的大使夫人说出的这句回话,很快就失去效果。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听了感到失望,就回答道:“啊!要是这样,我就不知道您在说谁。”大使夫人没有辩驳,因为她只认识她应该认识的那些人的“表兄弟”,而这些表兄弟却往往不是亲戚。另外,在德·盖尔芒特夫人 这方面,则又会说出“这可是奥丽娅娜的表姐妹”,在德·盖尔芒特先生看来,这话置于他的每句话里,如同拉丁诗人爱用的某些修饰语一样管用,因为它们为这些诗人的六音步诗提供了扬抑抑格或扬扬格。在我看来,这一触即发地说出的“这可是奥丽娅娜的表姐妹”,用于盖尔芒特王妃至少极其自然,王妃也确实是公爵夫人的近亲。大使夫人看来并不喜欢这位王妃。她悄悄地对我说:“她愚蠢。不,她没有这样漂亮。这是在欺世盗名。另外,”她补充道,说时显得既审慎、坚决又令人厌恶,“她使我非常反感。”然而,表亲关系往往会扩展得十分遥远,因此,德·盖尔芒特夫人跟她应该叫“我姑妈”的那些人,至少要追溯到路易十五的时代才能找到共同的祖先,同样,每当乱世之时,一个腰缠亿万的女子嫁给了一位亲王 ,而这位亲王的高祖父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高祖父一样,都娶了卢瓦 的女儿为妻,这美国女子感到高兴的是,第一次到盖尔芒特公馆登门拜访时,虽说对她有点冷淡,也多少有点挑剔,但她能称德·盖尔芒特夫人为“我的姑妈”,而夫人则面带慈母般的微笑听她这样叫。不过,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德·博泽弗耶对“出身”持何种看法,在我看来并不重要;他们对这一问题的谈话,我只是从中寻求诗意的乐趣。他们并未感到乐趣,却使我获得这种乐趣,这就像农夫或水手在谈耕作和潮汐,虽说是跟他们密切相关的现实,他们却无法品尝其中之美,而要由我来从中提取。

有时,一个姓氏使我们不光想起一个家族,而且想起一件事、一个日期。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谈起,德·布雷奥泰先生的母亲原姓舒瓦瑟尔,他祖母原姓吕森日,我仿佛看到,在饰有普通珍珠纽扣的普通衬衣里面,庄严的遗骸在两个水晶球里流血,那就是德·普拉兰夫人和贝里公爵的心脏 ;别的遗骸更加性感,那就是塔利安夫人 或德·萨布朗夫人 长长的秀发。

德·盖尔芒特先生对祖先的情况,要比他妻子了解得更加清楚,他谈起一些往事,使其谈话活像漂亮的古屋,虽说没有真正的杰作,却充满真实、平庸而又庄严的图画,从整体上看十分壮观 。阿格里让特亲王问公爵,X亲王在谈到奥马尔公爵时为何称他为“我的舅舅”,德·盖尔芒特先生回答道:“因为他的舅舅符腾堡公爵娶路易-菲力浦的一个女儿 为妻。”于是,我观赏了整个遗骸盒,它就像卡尔帕乔或梅姆灵 画的遗骸盒那样 ,在第一格里,公主参加她弟弟奥尔良公爵的婚礼,但身穿花园里散步的便裙,以表示心情不佳,因为她看到派去为她向叙拉古王子求婚的使者遭到拒绝 ,而在最后一格里,她刚生下一个男孩,即符腾堡公爵 (就是刚才跟我共进晚餐的亲王的舅舅 ),是在幻想城堡里,这城堡跟某些家族一样,是贵人的诞生地之一 。这些地方出生的历史人物,每一代人中有不止一个。尤其是在这座城堡里,同时留下了众多回忆:对拜罗伊特总督夫人 的回忆,对另一位有点任性的公主(奥尔良公爵的姐姐)的回忆,有人曾对她说,她丈夫的城堡名称讨人喜欢,对巴伐利亚国王 以及对X亲王的回忆,而亲王刚才请德·盖尔芒特先生给他写信,地址正是这座城堡,因为这是他继承的遗产,他出租城堡,只是在瓦格纳歌剧节 期间,是租给波利尼亚克亲王,即另一个可爱而又“任性”的人。德·盖尔芒特先生为解释他如何成为德·阿帕雄夫人的亲戚,就只好根据三个或五个祖先的关系和姻亲关系,追溯到年代久远的玛丽-路易丝或柯尔培尔 ,但在所有这些情况下都发生同样的事情: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出现时,总是被掩盖、歪曲并受到限制,它出现在一块领地的名称中,一个女人的姓氏里,这女人选择这样的姓氏,因为她是路易-菲力浦和玛丽-阿梅莉的孙女,但路易-菲力浦和玛丽-阿梅莉不再被看作法国国王和王后,而只是因为他们作为祖父祖母留下一份遗产。(由于其他原因,我们可以在一本巴尔扎克作品辞典里看到,列出最著名的人物,只是因为他们在《人间喜剧》中出现频繁,因此,拿破仑在其中的地位,远不如拉斯蒂涅 重要,拿破仑列入辞典之中,只是因为他跟德·五天鹅小姐说过话 。)贵族阶级如同沉闷的建筑,窗户罕见,采光稀少,缺乏勃勃生机,但像古罗马建筑那样巨大而又封闭,将全部历史深藏并禁锢其中。

因此,我记忆的空间里逐渐装进一个个姓氏,它们按一定顺序排列,根据相互的关系编排,它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多,并仿效完美的艺术作品,即其中没有任何孤独的笔触,每个部分都依次从其他部分中获取存在的理由,同时也让它们接受它的存在理由。

德·卢森堡先生的姓氏再次被提到时,土耳其大使夫人说,那位少妇的祖父(他靠经销面粉和面制品而大发其财)邀请德·卢森堡先生共进午餐,但后者回信谢绝,并在信封上写下“磨坊主德·某某先生”,对此,她的祖父在回信中写道:“亲爱的朋友,您未能大驾光临,我感到十分遗憾,我因此无法享受跟您亲密无间地相处的乐趣,因为我们是少数人聚会,聚餐者只有磨坊主、他的儿子和您。”这个故事在我看来十分可恶,因为我知道,我亲爱的德·拿骚先生在给他妻子的祖父写信时(知道自己是这位祖父的继承人),不会用“磨坊主”这个称呼;不仅如此,这开头几个字就十分愚蠢,因为磨坊主这个称呼过于明显,肯定会使人想到拉封丹寓言的标题 。但是,圣日耳曼区的人十分愚蠢,又因心怀叵测而变得愚昧无知,因此个个都认为这回答恰到好处,大家立刻宣称这祖父值得信任,并认为此人杰出,比孙女婿更加风趣。沙泰勒罗公爵借此机会来叙述我已在咖啡馆里听到的故事:“大家都躺下睡觉”,但他刚开始说到德·卢森堡先生要德·盖尔芒特先生在他妻子面前起床,公爵夫人就叫他别说下去,并表示反对:“不,他确实滑稽可笑,但还不至于滑稽到这种地步。”我确信,这些关于德·卢森堡先生的故事纯属杜撰,知道每当有这些故事的一个参与者或证人在场,我都会听到有人辟谣。但我心里在想,德·盖尔芒特夫人出来辟谣,是为了尊重事实还是受自尊心驱使。不管怎样,自尊心还是在恶意面前让了步,因为她笑着补充道:“不过,我也受了点气,因为他邀请我去吃下午点心,想让我认识卢森堡大公夫人;他在给姑妈写信时,就是如此优雅地称呼自己的妻子。我给他回信时表示歉意,并补充道:‘至于引号中的‘卢森堡大公夫人’,请你告诉她,要是她来看我,我每星期四下午五点后都在家。’我还受了第二次气。在卢森堡时,我打电话给他,请他来听电话, 过了两个小时他还没来听,我于是使用了另一种办法:‘请您叫拿骚伯爵来听电话。’他的自尊心被刺伤,就立刻跑来听了。”大家听了公爵夫人的故事和诸如此类的故事都笑了起来,但我确信,这些都是谎话,因为这个卢森堡-拿骚,在我认识的人中最聪明、最优秀、最机灵,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出类拔萃。后来的事情表明,我这样看是对的。我应该承认,在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所有这些“恶言毒语”中,有一句话却说得中肯。 “他并非总是这样。”她说道。“在丧失理智之前,就是还没有像书中那样以为自己已成为国王,他并不愚蠢,在他订婚后的初期,他谈起此事时相当开心,甚至把它看作意想之外的幸福:‘这真像童话一样,我进入卢森堡,得要乘仙国的四轮华丽马车。’他对叔叔德·奥内桑这样说。您知道,卢森堡不大,他叔叔就回答说:‘乘仙国的四轮华丽马车,我怕你无法进去。我劝你不如乘山羊车。’这话不仅没有使拿骚生气,而且他还首先把这话说给我们听,并第一个笑了起来。” “奥内桑十分风趣,他像上一代人,他母亲姓蒙热。他身体很差,可怜的奥内桑。” 这个姓氏做了件好事,那就是打断了枯燥无味的恶言毒语,否则这种话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解释说,德·奥内桑先生的曾祖母是玛丽·德·卡斯蒂利亚-蒙热的姐妹,是蒂莫莱翁·德·洛林的妻子,因此是奥丽娅娜的舅妈。这样,谈话又回到了家谱的话题,但愚蠢的土耳其大使夫人对我耳语道:“您好像被盖尔芒特公爵另眼相看,您得要当心。”我要她作出解释,她就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用细说您就会明白,他这个人嘛,你可以毫无风险地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他,但不能把儿子托付给他。”然而,如果有男人曾唯独热情喜爱过女人,此人就是盖尔芒特公爵。但是,轻易相信的错误和谎言,对大使夫人来说如同生存环境,离开了这种环境,她就无法活动。“由于其他原因,我对他弟弟梅梅(他不跟她打招呼)十分反感,梅梅对公爵的生活作风确实感到忧虑。他们的婶婶维尔帕里齐也是如此。啊!我非常喜欢她。她是个圣洁的女人,是过去的贵妇的真正典范。她不仅是美德的化身,而且是持重的化身。她跟诺普瓦大使每天见面,却称他为‘先生’,大使在土耳其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我甚至没有对大使夫人作出回答,以便听大家谈论家谱。这些家谱并非全都重要。在谈话中甚至听说,德·盖尔芒特先生告诉我的一次联姻,虽说出人意料,却并非门当户对,但也不无魅力,因为在七月王朝时期,盖尔芒特公爵和费藏萨克公爵跟一位著名航海家的两个天仙般的女儿喜结良缘,这联姻使两位公爵夫人出乎意料地受人喜爱,她们既有异国有产者的优雅,又有路易-菲力浦时代印度女子的风韵。又如在路易十四时期,诺普瓦家的一个男子娶莫特马尔公爵的女儿为妻,莫特马尔的显赫爵位,在这遥远的时代就已在压制我以为黯然失色、可能是不久前才出现的诺普瓦这个姓氏,并将它精雕细刻得跟奖章一样美丽。另外,在这些联姻中,受益的并非只是不大出名的姓氏:另一个姓氏因始终光彩夺目而变得平淡无奇,现在以这种灰暗的新面目出现,反倒使我印象更加深刻,就像在以色彩艳丽著称的画家的肖像画中,最引人注目的往往是全部用黑色的画像。我觉得这些姓氏都有新的位置变化,置于其他一些姓氏旁边,而我却以为它们离这些姓氏十分遥远,有这种位置变化,并非只是因为我无知;它们在我思想中的这种前后交叉的移位,在那些时代并没有进行得如此顺利,在当时,一个爵位总是跟一块土地联系在一起,并跟随这块土地从一个家族转移到另一个家族,因此,在内穆尔公爵或谢弗勒兹公爵的爵位这样漂亮的封建时代建筑里,我可以依次发现蜷缩其中的一个吉斯、一个萨瓦亲王、一个奥尔良和一个吕伊纳,他们如同寄居蟹匿居好客的螺壳之中。有时,则有好几个人争夺一只螺壳:争夺奥朗日亲王爵位的有荷兰王族和马伊-内勒家的那些先生,争夺布拉邦特公爵爵位的有夏吕斯男爵和比利时王族,还有其他许多人争夺那不勒斯亲王爵位、帕尔马公爵爵位和雷焦公爵爵位 。有时情况恰恰相反,因领主早已去世,螺壳也早已无人居住,因此我从未想到,某个城堡的名称,在并非十分遥远的过去,竟是一个家族的姓氏。这就像德·盖尔芒特先生在回答德·蒙塞弗耶先生的一个问题时所说:“不,我表姐是狂热的保皇派,她是菲泰尔纳侯爵的女儿,在朱安党人的战争 中起过一定的作用。”我在巴尔贝克逗留以来,菲泰尔纳这个名称在我脑中是城堡的名称,现在看到它变成我从未想到过的一个家族的姓氏,我感到十分惊讶,仿佛来到童话世界,看到墙角塔和台阶也会活动,并且变成了人。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可以说,历史即使仅仅是家族史,也会使古老的石头具有生命。在巴黎社交界,有些人跟盖尔芒特公爵或拉特雷穆伊公爵一样,曾起过巨大作用,也跟这两位公爵一样出身名门,而且因优雅或风趣更受人欢迎。但如今他们已被人遗忘,因为他们没有后裔,他们的姓氏从此销声匿迹,被人提到时如同陌生的姓氏;一个事物的名称,最多作为某个遥远的城堡和村庄的名称遗留下来,我们想不到会在这名称后面发现人的姓氏。不久之后,有一天旅客将在勃艮第偏僻的夏吕斯小村庄逗留,以参观村里的教堂,但如果他不够细心或是过于匆忙,没有仔细观看墓碑,他就不会知道,过去有个姓夏吕斯的人,曾经跟当时的大人物平起平坐。这样我就想起我得走了,我在听德·盖尔芒特先生谈家谱时,我跟他弟弟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我仍然在想,有谁知道,盖尔芒特是否会在有朝一日变得只是一个地名 ,到那时,只有偶然在贡布雷逗留的考古学家,才会在绘有恶人吉尔贝的彩画玻璃窗前,耐心听取泰奥多尔 的继承人讲解,或者阅读本堂神甫的导游手册。但是,一个高贵的姓氏只要没有消失,就会使拥有这个姓氏的人们处于明亮的光线之下;这也许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家族名声显赫,使我看到后感到兴趣,我可以从今天出发,顺着它们的足迹一步步追根溯源,一直追溯到十四世纪以前,并找到德·夏吕斯先生、阿格里让特亲王和帕尔马公主的所有直系尊亲属的回忆录和书信,在过去的岁月里,一个平民家庭的起源,被埋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但我们能在一个姓氏从过去投射来的光线之中,看到这些或那些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的某些神经质的特点、某些恶习和放荡行为的根源及其经久不变的特点。从病理学上看,他们跟今天的家族成员相差无几,因此,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他们都使跟他们通信的人既感到兴趣又感到不安,不管他们生活的年代早于帕拉丁公主和德·莫特维尔夫人 还是晚于利涅亲王 ,情况都是如此。

巴伐利亚象牙雕刻的耶西树

耶西树就是耶稣的家谱树。

另外,我对历史的兴趣要比对美学的兴趣来得淡薄。列举这些姓氏,仿佛使公爵夫人的客人们脱离了自己的肉体,他们白白被称之为阿格里让特亲王或西斯特里亚亲王,他们相貌平凡,显得跟大众一样聪明或不聪明,于是就变得跟众人相仿,因此,我走到门厅的门毡上时,并不像以前认为的那样,如同走到姓氏的神奇世界门口,而是觉得走到这个世界的终点。我听到阿格里让特亲王的母亲原姓达马斯 ,是摩德纳公爵 的外孙女,亲王就立刻像不稳定的化学物质那样,脱离他那无法使人认出他的外貌和话语,并跟只是爵位的达马斯和摩德纳一起构成一种组合,其魅力增加了无数倍。每个姓氏因另一姓氏的吸引而移位,但我却并未想到它们有姻亲关系,前一个姓氏离开了它在我头脑里始终不变并因习惯而变得黯然失色的位置,跟莫特马尔家族、斯图亚特家族或波旁家族聚在一起,并跟它们一起描绘出极为优雅和色彩多变的家谱。盖尔芒特这个姓氏,也接纳所有已经熄灭但复燃后变得更加明亮的美丽姓氏,我只要得知它跟这些姓氏有联系,就觉得它因此而再次得到诗意盎然的确认。在高傲的茎部的每个隆起部分,我最多能看到它开出鲜花,展现某个贤明国王或著名公主的形象,如亨利四世的父亲 或隆格维尔公爵夫人 。但由于这些面孔跟客人们的面孔不同,在我看来不带有庸俗的经验和平庸的社交生活的任何痕迹,仍呈现美丽的形象和变幻莫测的光彩,跟姓氏完全相配,而这些姓氏都有不同的色彩,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脱离盖尔芒特的家谱树,不会用任何不透明的异物去影响交替出现、五颜六色的半透明花蕾,这些花蕾如同画有耶西的古代彩画玻璃窗上耶稣的列代祖先,在这玻璃树的两边盛开

我已有好几次想要起身告辞,除了其他原因之外,主要是因为我的在场使这次聚会变得无关紧要,而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却把这种聚会想象得尽善尽美,不过,如果没有令人拘束的人在场,这次聚会也许会十分美好。我离开之后,就没有门外汉了,客人们至少能进行密谈。他们就可以举行秘密仪式,他们是为此才聚在一起,因为这聚会显然不是为了谈论弗朗斯·哈尔斯或者吝惜,不是为了像资产阶级人士那样来谈论这些问题。大家只说些无足轻重的话,也许就因为我在场,我看到这些美女都被疏远,心里感到内疚,因为我在场的缘故,她们就无法在圣日耳曼区最珍贵的沙龙里过着该区的神秘生活。然而,我虽然时刻想要告辞,但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却表现出极大的牺牲精神让我留下,推迟我告辞的时间。更加奇怪的是,有好几位夫人来时迫不及待,欣喜若狂,她们服饰华丽,身上布满宝石,却因为我的过错,只是看到这里的聚会跟圣日耳曼区之外举办的聚会相差无几,这就像我们在巴尔贝克感到跟在我们眼睛看惯的城市里毫无区别那样,但这些夫人中有好几位在离开时不仅没有感到失望,仿佛她们理应如此,而且还热情地感谢德·盖尔芒特夫人让她们度过美妙的夜晚,仿佛我不在场的日子里情况也是如此。

这些夫人都精心打扮,并且不让资产阶级女士进入她们十分封闭的沙龙,是否真是因为这样的晚餐?是因为这次晚餐那样的晚餐?如果我不在也是这样?我一时间对此感到怀疑,但这种怀疑过于荒谬。我光靠常理就将其排除。另外,这怀疑我即使接受,自从贡布雷以来地位已如此低下的盖尔芒特这个姓氏,还会剩下些什么呢?

另外,这些花妞 会轻而易举地因另一人而感到满意,或者轻易想让另一人满意,因为她们中不止一人,在整个晚上只跟我说过两三句话,我则因说的话愚蠢而感到脸红,但她们在离开客厅之前,非要来跟我说话,并用漂亮而又温柔的眼睛盯着我看,同时把胸部的兰花花环挺起,她们说非常高兴能认识我,并暗示要请我吃晚饭,说是要跟德·盖尔芒特夫人一起“确定日子”之后再“作出安排”。这些花卉般的夫人,无人在帕尔马公主之前离开。帕尔马公主还在——客人不应该在一位公主殿下之前离开——是公爵夫人坚持要我留下的两个原因之一,这两个原因我均未猜到。帕尔马公主刚站了起来,大家立刻如同得到解脱一般。夫人们都在公主面前行屈膝礼,公主则把她们一一扶起,并吻了她们,如同她们跪下来求她祝福一般,她们也由此获准去拿大衣并叫唤仆从。因此,门口如同在大声诵读法国历史上一个个显赫的姓氏。帕尔马公主怕德·盖尔芒特夫人着凉,不让夫人一直送她到门厅,于是公爵补充道:“好了,奥丽娅娜,既然夫人不让您送,您得要想想医生对您说过的话。”

“我觉得帕尔马公主非常高兴跟您共进晚餐。”我知道这种客套话。公爵为了跟我说这句话,从客厅的另一边走了过来,显得殷勤而又确信无疑,仿佛在给我颁发毕业文凭,或是像在请我吃花式糕点。我感到他此刻显得高兴,脸部的表情在顷刻间变得十分温柔,他对别人这样关心,在他看来将是他终身履行的义务,如同清闲的荣誉职务,你即使老态龙钟,也会继续担任。

我即将离开时,只见公主的女官回到客厅,她忘了拿走来自盖尔芒特的漂亮石竹,石竹是公爵夫人送给德·帕尔马夫人的。女官满脸通红,看来她是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才过来的,因为公主虽说对大家和蔼可亲,却不能容忍女仆做出蠢事。因此,这女仆拿了石竹就跑,但为了保持毫不拘束和倔强的神色,她走到我面前时说道:“公主认为我迟到了,她想要走了,却又要石竹。天哪!我又不是小鸟,不能一下子飞到好几个地方。”

唉!不能在一位公主殿下之前起身告辞,并非是唯一的原因。我不能立刻就走,是因为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是因为有一种奢侈的享受,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并不知道,而盖尔芒特家族成员无论金玉满堂还是家道中落,都善于让自己的朋友得到享受,但这种享受并非只是物质享受,就像我经常跟罗贝尔·德·圣卢一起体验的那种,而且还有对美妙话语和亲切行为的享受,这种优雅的谈吐,由真正丰富的内心世界提供养料。但是,由于丰富的内心世界在悠闲的社交生活中无用武之地,就要在短暂的感情抒发中寻找出路,这种抒发忧虑重重,如来自德·盖尔芒特夫人,可能会被看成对人亲热。而她在抒发时,也体会到这种感情,因为她跟一位男友或女友在一起时,会感到一种陶醉,这种陶醉毫无肉欲的感觉,却如同音乐使某些人产生的陶醉;她有时会从自己的胸衣上取下一朵花或一个挂件送给一位客人,希望此人能多待一些时间,而同时又忧伤地感到,这样延长的时间只能用来进行无聊的谈话,不会有暂时的激动所产生的精神愉悦,这种谈话如同春寒乍暖,留下的却是疲乏和忧郁的印象。至于那位男友,可不能轻信许诺,这种许诺比他听到过的任何许诺都要动听,是这些女人的喜好,她们因强烈感到一时的温馨,就以常人所缺乏的敏感和高雅,把这一时刻变成优雅和善良的杰作,而在另一时刻来到之时,她们就没有任何情感可以抒发。她们的亲热因激情而产生,也随之消失;她们思想敏捷,你想要听到什么话她们都能猜到,并一一说给你听,因此,她们能在几天之后抓住你的笑柄,并作为笑料讲给她们的一个客人听,并跟这位客人共同品尝这种十分短暂的“瞬想曲 ”。

在门厅,我请一个跟班把我的橡胶雪靴拿来,我把雪靴带来是预防下雪,这时已下了些雪,很快就变成泥泞,但我并未想到这雪靴不大好看,我见众人在轻蔑地微笑,心里感到羞愧,但看到德·帕尔马夫人尚未离去,看到我穿上这美国橡胶雪靴,无地自容的感觉油然而生。“哦!想得多好,”她大声说道,“真是实用!这人聪明。夫人,我们也要买这种鞋。”她对女官说,仆人们的讽刺立刻变成尊敬,客人们急忙把我团团围住,打听我是在何处找到这种美妙的鞋子。“穿上这双鞋,您就什么也不用怕,哪怕再下雪,哪怕要走远路;什么季节都管用。”公主对我说道。 “哦!在这方面,公主殿下可以放心,”女官神色狡黠地打断了话,“雪不会再下了。” “您怎么知道,夫人?”善良的帕尔马公主尖刻地问道,她只有听到她女官的蠢话才会生气。 “我可以向公主殿下保证,雪不会再下了,不可能有下雪的物质条件。” “为什么?” “雪不会再下了,我们采取了必要的措施:撒了盐!” 这女官幼稚,并未发现公主在生气,其他人则暗自高兴,因为她非但没有闭嘴,而且不顾我再三否定跟朱里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有亲戚关系,仍面带亲切的微笑对我说:“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先生的脚应该跟海员一样。龙生龙,凤生凤,没错。”

德·盖尔芒特先生送走帕尔马公主之后,拿了我的大衣对我说:“我来帮您钻进外套。”他使用这种词语,连笑也没笑,因为最为粗俗的词语,被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用来表示朴实,就变成贵族用语。

激奋因人为产生,其结果只能是忧伤,同样,我虽说跟德·盖尔芒特夫人完全不同,但在走出她的家门并乘上前往德·夏吕斯先生公馆的马车时,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们可以沉湎于这两种力量中的一种:一种力量产生于我们自身,出自我们深刻的印象,另一种力量从外部来到我们身上。第一种力量自然带有愉悦,即人生所产生的愉悦。另一种力量试图把其他人的激动引入我们体内,并不带有愉悦;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反冲使它增添愉悦,但这是一种虚假的陶醉,很快就被它变成烦恼和忧伤,因此,许多社交界人士都显得愁眉苦脸,他们往往烦躁不安,有时竟会自杀。然而,我在前往德·夏吕斯先生家的马车里,感到这第二种激奋,这种激奋跟我们因自己的印象而产生的激奋有很大区别,这后一种激奋,我曾在其他马车里感到:一次是在贡布雷,在佩尔斯皮埃大夫的马车上,我在夕阳下看到马丹维尔的两座钟楼;另一次是在巴尔贝克,有一天乘坐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敞篷四轮马车,竭力想弄清一条林荫小道使我产生的模糊回忆。但是,在这第三辆马车上,我在思想中看到的,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晚宴上使我感到十分无聊的那些谈话,譬如说冯亲王关于德国皇帝、博塔将军和英国军队的话。我刚把这些话置于我内心的立体镜中,一旦我们不再是我们自己,一旦我们拥有社交界的灵魂,从此不愿只是从其他人那里来讨取我们的生活,我们透过这立体镜,就能使他们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具有立体感。喝醉之人,对侍候过他的咖啡馆侍者温情脉脉,同样,我对自己的幸福赞叹不已,庆幸自己能跟此人共进晚餐,而他对威廉二世是如此了解,并讲了关于皇上的一些趣闻,使我觉得十分风趣,但在当时,我确实并未感到这种幸福。我用亲王的德国口音回忆起博塔将军的故事,就放声大笑,仿佛这笑声如同能增加内心赞赏的鼓掌,对这故事来说不可或缺,以表明故事确实滑稽可笑。在放大镜后面,即使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那些看法,即使我当时觉得愚蠢(例如对弗兰斯·哈尔斯的画,必须在有轨电车上观看),这时也变得极其生动而又深刻。我应该说,这种激奋即使迅速消失,也并非荒谬绝伦。我们会在有一天高兴地认识我们最瞧不起的一个人,因为此人正好跟我们喜欢的一个姑娘认识,可以把这个姑娘介绍给我们,因此对我们有用,使我们感到可爱,而我们以前却认为他决不会有这些优点,同样,任何一句话或一个关系,我们都不能肯定它将来派不上任何用场。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那些画即使从有轨电车上看也很有意思,这话并不正确,但却包含着部分真理,在后来对我十分珍贵。

同样,她对我引述的维克多·雨果的诗,应该承认是他焕然一新的时代以前的作品,在这个时代,他在演变中展现一种文学作品,这种作品,大家还感到陌生,却具有更为复杂的结构。在早期作品中,维克多·雨果还在思考,而不是像大自然那样仅仅让人思考。一些“想法”,他当时用直截了当的形式表达出来,几乎是公爵所理解的这个词的意思,他认为前来盖尔芒特参加盛大晚会的来宾,都要在城堡的留言簿上签名后写上一句富有哲理和诗意的感想,是老一套的做法,而且碍手碍脚,就用恳求的口吻提醒新的来客:“签上大名,亲爱的,但别写想法!”然而,德·盖尔芒特夫人在维克多·雨果的早期作品中所喜爱的,正是他的这些“想法”(这些想法在《历代传说集》中几乎没有,如同瓦格纳第二阶段的作品中缺少“歌曲”和“旋律” 。但她并非完全错误。他这些想法令人感动,在这些想法周围,虽说形式上尚未达到后来的深度,众多词语以及丰富而又清晰的韵脚却已经如波涛般涌现,因此跟高乃依作品中的诗句截然不同,这些诗句中虽然包含着断断续续的浪漫主义,使我们十分感动,却未能深入到生命的物质根源,未能改变无意识的、可概括的机体,而思想则寄存于这种机体之中。因此,我在此之前只阅读雨果的后期诗集,看来并不正确。当然啰,他的早期诗作,只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用来点缀她谈话的少量材料。但恰恰是这样引用一个孤立的诗句,才使它的吸引力大大增加。而在这次晚宴时进入或再次进入我记忆中的那些诗句,也在使周围磁化,并以巨大的力量来吸引它们通常嵌入其中的诗集,因此,我那带电的双手,在四十八小时之后就无法抗拒这种力量,被那本汇集了《东方集》和《暮歌集》的书吸引了过去。我咒骂弗朗索瓦丝的那个跟班,因为他把我那本《秋叶集》送给了他的家乡,我立刻叫他去买一本。我从头到尾把这两本书重读一遍,在突然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给我引述的诗句之后才平静下来,只见它们在被她照亮的亮光中等待着我。由于上述种种原因,跟公爵夫人的谈话就像她的知识,从城堡的书房里吸取,这书房古老,藏书不全,无法培养出一种智力,我们喜欢的书几乎全都没有,但有时能给我们提供某种珍贵的资料,甚至使我们看到我们不知道的一页优美文字,我们在以后也会高兴地想起,我们了解到这些事情,全靠一座漂亮的贵族住宅。于是,我们因找到巴尔扎克为《帕尔马修道院》写的序言或是儒贝尔尚未发表的一些书信,就企图夸大我们在那里所过的生活的价值,并会因一天晚上的这种意外收获而忘记这种生活的无聊和乏味

从这个角度来看,虽说这个社交界在开始时并不符合我想象中的期待,因此首先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它跟其他所有社交界的相同之处,而不是跟它们的区别,但它仍然逐渐使我感到它跟其他社交界有很大区别。大贵族几乎是唯一能像有些农民那样使我们获取知识的人;他们的谈话用土地、居住条件跟以前相同的住宅和古老风俗的种种情况作为点缀,而这些情况,金融界根本就不了解。假如毫无抱负的贵族最终跟上了他生活的时代的步伐,但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代,他的母亲、叔叔伯伯、姑婆姨婆就会使他跟一种现在几乎无人知晓的生活联系起来。德·盖尔芒特夫人如来到今天一位死者去世的房间,虽然不会指出,却会立即看出所有违反习俗之处。在一次葬礼上,她看到有些女人跟男人们待在一起,而不去参加应该由女人举行的特殊仪式,心里就不舒服。至于纱柩衣,布洛克肯定会认为用于葬礼,因为在报导葬礼时谈到执绋,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却会想起,他在孩提时曾看到德·马伊-内勒先生结婚时新郎新娘头上罩有纱巾。圣卢曾卖掉他珍贵的“家谱树”,即布永家族成员以前的肖像以及路易十三的书信,以购买卡里埃的绘画和现代风格家具,而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有一种情感,对艺术的热爱在其中的作用可能不大,他们也因此变得十分平庸,但他们保留着布尔 制作的美妙家具,这种家具对艺术家具有极大的整体魅力。一个文人听到他们谈话也会感到欣喜若狂,这谈话对他来说——因为饥饿者不需要另一饥饿者作伴——是一部活词典,能查到越来越被人遗忘的所有词语,如圣约瑟式领带,被许愿穿蓝衣的孩子 等等,这些词语只有甘当过去事物保管者的可爱的人们知道。一位作家在他们中间,要比在其他作家中感到的乐趣大得多,但这种乐趣并非没有危险,因为他会认为过去的事物本身具有一种魅力,并会原封不动地把它们搬到他的作品之中,这样他的作品就成了死产儿,使人感到厌倦,而他为了自我安慰,就在心里这样想:“这漂亮是因为真实,这就是这样说的。”另外,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进行的这些贵族的谈话,因使用纯正的法语而具有魅力。正因为如此,公爵夫人听到圣卢使用诸如“神奇的”、“宇宙的”、“特尔斐的”、“极其卓越的”这些词,会理所当然地发笑,如同看到他从宾格 那里买来家具那样。

不管怎样,我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听到的那些故事,虽说跟我待在英国山楂树前或品尝一只马德莱娜蛋糕时的感觉有很大区别,但对我来说却很新鲜。它们在一时间进入我的体内,但只是将我身体占有,可以说它们(从群体性格而不是从个体性格来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 我在马车里焦躁不安,如同古希腊女占卜者。我等待再次应邀去吃晚饭,以成为X亲王或德·盖尔芒特夫人那样的人,并讲述这些故事。在此之前,这些故事使我嘴唇颤动,结结巴巴地说出,我的思想被离心力令人晕眩地带走,我徒劳地想将其收回。因此,我急切希望不要在马车里长时间承受它们的重负,同时又在大声说话,以掩饰无人谈话的窘境,我怀着这种心情按了德·夏吕斯先生的门铃,一个跟班让我进入一个客厅,我长时间自言自语,反复叙说我将要对他说的话,而不再去想他会对我说些什么,我就这样度过我待在这客厅里的全部时间,另外我过于焦躁不安,顾不得进行观察。我十分需要德·夏吕斯先生来听这些叙述,我也渴望讲给他听,但我感到极其失望,心想这家主人也许已经睡觉,我得回家去慢慢消除我那狂热的说话欲望。我这时才发现,我已等了二十五分钟时间,我也许已被人遗忘在这客厅之中,我虽说等了这么长时间,却最多只能说出这客厅很大,墙壁暗绿,挂有几幅肖像。说话的需要不仅不让你听,而且不让你看,在这种情况下,对外界没有任何描写,就已经是对内心状况的一种描写。我想要走出客厅,以设法把人叫来,如果找不到人,就去找通往候见室的路,叫人给我开门,但我刚站起身来,在拼花地板上走了几步,一个贴身男仆神色忧虑地走了进来:“男爵先生到现在还有约好的客人。”他对我说。“现在还有好几个人在等他。我尽力而为,请他接待先生,我已请人给秘书打了两次电话。” “不,您不用麻烦了,我是跟男爵先生约好的,但现在时间已晚,他既然今晚没空,我就改天再来。”②“哦!不,请先生别走。”贴身男仆大声说道。“男爵先生会不高兴的。我再去试试。”③我想起我曾听到别人说起德·夏吕斯先生的仆人以及他们对主人的忠心耿耿。虽然不能说他跟孔蒂亲王 完全一样,既竭力取悦于仆人,又竭力取悦于大臣,但他却十分出色地把他要仆人做的小事变成他给予的一种恩宠,因此到了晚上,仆人们聚集在他周围,跟他保持一定距离,对他必恭必敬,他对他们环视后说:“夸涅,蜡烛盘!”或者说:“迪克雷,衬衣!”其他仆人退了出去,因嫉妒而喃喃抱怨,嫉妒刚才被主人看中的那个仆人。即使是上述两个仆人也都相互憎恨,都想夺取对方得到的恩宠,如男爵上楼较早,就以荒谬绝伦的借口上去给男爵做件事,希望在那天晚上能被指定去拿蜡烛盘或衬衣。如果男爵直接对一个仆人说了句跟差事无关的话,特别是冬天在花园里,他得知一个车夫感冒,就在十分钟后对他说:“把帽子戴上”,其他仆人由于嫉妒,就会半个月不跟他说话,因为他受到了恩宠。⑤我又等了十分钟,仆人先是叫我别等得太久,因为男爵先生感到疲劳,只好让人把几天前就已约好的好几位重要客人打发走,但后来却带我去见男爵。上演这场有关德·夏吕斯先生的戏,在我看来比他的盖尔芒特哥哥的朴实要低俗得多,但这时门已打开,我看到男爵身穿中国式便袍,脖子裸露,躺在长沙发上。我同时惊讶地看到,一顶“八道闪光”丝织大礼帽跟一件毛皮大衣一起放在一把椅子上,似乎男爵刚刚回家。贴身男仆退了出去。我以为德·夏吕斯先生会朝我迎上前来。而他却纹丝不动,用无情的目光盯着我看。我走到他近前,向他问好,但他没有把手伸给我,没有回答我,也没有请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在片刻后问他,如同在问没有教养的医生,我是否必须继续站着。我这样问并无恶意,但德·夏吕斯先生生气而又冷淡的样子显得越发明显。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在家里,在乡下,在夏吕斯城堡,因为非常喜欢模仿国王,就常常在晚饭后坐在吸烟室里的扶手椅上,让他的客人们站在他周围。他叫一个客人给他点火,请另一个客人抽雪茄,过了一会儿才说:“阿让古尔,请坐下,坐在一把椅子上,等等。”他非要他们多站一会儿,只是要向他们表明,准许他们坐下的是他。“您就坐在那把路易十四式的椅子上。”他对我回答道,神色专横,不如说是要我离他远点,而不是请我坐下。我在一把不远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啊!您把这椅子称为路易十四式椅子!我看您真有知识。”他嘲笑地大声说道。我听了目瞪口呆,因此一动也没动,既不像我应该做的那样一走了之,也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先生,”他跟我说时,对每个词都进行斟酌,并在说出蛮横无理的词前,把辅音拖得很长,“我屈尊俯就,同意跟您谈话,是因为有人求情,但此人不希望我说出他的姓名,不过,这次谈话将为我们的关系画上句号。我不想瞒您,我曾希望有更好的结果;我对您说,我曾对您有过好感,这样说也许对这些词的含义有所歪曲,这是不应该的,即使对方不知道这些词的价值,即使只是出于自尊,也不应该这样。但我认为,‘善意’的意思如是最有效的保护,正是我心里的感觉,也是我想要做出的表示。我回巴黎之后,甚至在巴尔贝克之时,就已让您明白,您可以依靠于我。”但我记得,德·夏吕斯先生在巴尔贝克离开我时是如何失言,就做出否定的手势。“怎么!”他大声说道,确实,他的脸气得发白,并在抽搐,跟平时的脸有天壤之别,如同暴风骤雨的早晨,你看不到大海平时的笑脸,而是看到它泡沫和唾沫形成的千条水蛇 ,“您认为您没有收到我的信息?这几乎是一种表白,那就是要您记住我。我叫人给您送来的书,上面有什么装饰?” “非常漂亮的饰有人像的交织花体字。”我对他说。 “啊!”他回答时显出轻蔑的样子,“年轻的法国人都对我们国家的杰作知之甚少。一个柏林青年如果不知道《女武神》,别人又会怎么说呢?另外,您这样就像睁眼瞎,因为那部杰作,您对我说看了两个小时。我看您对花体字的了解并不比对家具式样的了解更多;您不要为家具式样狡辩,”他叫道,声音极其气愤,“您甚至不知道自己坐在什么椅子上。您把屁股坐在督政府时期式样的炉边取暖矮椅上,而不是坐在路易十四式的安乐椅上。在这几天里,您会把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膝盖当马桶坐,真不知道您会坐在上面干什么。同样,您甚至没有看出,贝戈特那本精装书的封面上有巴尔贝克教堂饰有勿忘草的过梁。这不是更清楚地对您说:‘勿忘我 !’”

委拉斯开兹的《长矛轻骑兵》,亦称《布雷达的受降》

我看着德·夏吕斯先生。当然啰,他那漂亮的脸虽说令人厌恶,却胜过他家里所有的人;他活像年老的阿波罗;但他那张乌鸦嘴里,仿佛即将吐出黄绿色的胆汁;说到智慧,我们无法否认,他见多识广,了解许多事情,而盖尔芒特公爵却永远无法知道。但是,他不管用什么美丽的辞藻来粉饰他的种种仇恨,即使有时因自尊心受到伤害,有时因爱情受挫,或是因为怀恨在心,有施虐淫,想戏弄别人,想法固执,我们都可以感到,这个人是会杀人的,并会用有逻辑性的漂亮言辞证明他杀得对,虽然如此,他的才智还是比他哥哥、嫂嫂等人要高得多。 “就像在委拉斯开兹的《长矛轻骑兵》 中,”他继续说道,“胜利者朝最卑贱者走去,任何高贵者都应该这样,因为我什么都有,您却一无所有,我就先朝您走几步。而您却对此做出愚蠢的回答,这种行为是否高尚,不应该由我来说。但我并未让自己气馁。我们的宗教劝人要有耐心。我希望我对您的耐心会得到您的感谢,并对可以被认为失礼的言行只是报以微笑,即使您对比您高超百倍的人失礼;但是,先生,这些事现在已不用再谈。我考验过您,这种考验,当今最杰出的人士风趣地称之为过于热情的考验,并理所当然地宣称是最可怕的考验,只有这种考验才能区分良莠。您没有经受住考验,我只会对您稍加指责,因为能经受这种考验的人凤毛麟角。不过,我认为这是从我们将在这世上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中得出的结论,我至少希望不要受到您的恶语中伤。” 我一直没有想到,德·夏吕斯先生感到气愤,是因为有人对他说我说了他的坏话;我凭记忆进行回顾,我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过他。是某个恶人编造了这种坏话。我对德·夏吕斯先生断言,我丝毫没有说过关于他的话。“我觉得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我跟您有联系,不可能使您感到生气。”他露出轻蔑的微笑,把声音提高到最高音域,慢慢地发出极为傲慢的最高音: “哦!先生,”他说时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恢复了自然的语调,仿佛对这种奇特的下行音阶感到乐不可支,“我觉得您责备自己说过我们‘有联系’,是在跟您自己过不去。一个人会轻易把奇彭代尔 的家具看作洛可可式的椅子,我并不指望此人说话会准确无误,不过,我并不认为,”他补充道,他那温柔的声音越来越带有讥讽的味道,他嘴唇上因此显出迷人的微笑,“我并不认为您说过或认为我们有联系!至于您吹嘘有人把您介绍给我,曾跟我谈话,对我有所了解,并且几乎不用再三请求就获准将在有朝一日受我保护,我反倒觉得您这样说理所当然而又聪明。我们之间年龄悬殊,因此我的看法十分准确,不会令人发笑,那就是这种介绍,这些谈话,这种刚开始的模糊联系,对您来说是一种荣誉,这话当然不该由我来说,但至少对您有好处,我觉得您傻,不是因为您把这种好处说给别人听,而是因为您未能将其保住。我甚至要补充一点,”他说时突然在片刻间一改气愤而又高傲的口吻,而使用极其忧伤的温柔语调,使我感到他仿佛将要哭了出来,“那就是您对我在巴黎时对您提出的建议不作答复,这使我感到难以置信,因为我觉得您很有教养,又出身于良好的资产阶级家庭(说到这个形容词时,他的声音才略带不礼貌的嘘声),但我却天真地相信那些从未有过的差错,以为是信件丢失、地址写错。我承认自己过于天真,但圣波拿文都拉情愿相信牛会偷窃,而不相信他的兄弟会撒谎 。总之,一切都已结束,您对此事不感兴趣,那就不必再谈。我只是感到,您应该会(这时他声音里确实是在抽泣)给我写信,即使只是出于对我这种年龄的尊重。我曾为您设想出极其迷人的前景,但我并未对您说出。您不知道此事就加以拒绝,这是您的事情。但正如我对您所说,还是可以写信。我要是处于您的地位,即使处于我的地位,我也会写信。正因为如此,我更喜欢处于我的地位,而不是处于您的地位,我说正因为如此,是因为我认为人人地位平等,我更喜欢聪明的工人,而不是许多公爵。但我可以说我更喜欢自己的地位,因为您所做的事,我在相当漫长的一生中,我知道自己从未做过。(他脑袋转到阴暗之处,我无法看出他眼睛里是否流出泪水,而他的声音使人有这样的看法。)我刚才对您说,我朝您走了一百步,但结果却使您倒退二百步。现在,让我来远离您,我们将视同陌路。我不会记住您的名字,但会记住您这个例子,以便在有朝一日,我企图相信人们有善心和礼貌,或者只是聪明,不愿错过转瞬即逝的机会,到那时我会想起,我把这些人看得过高了。不,您说过您认识我,当时确实如此——因为现在已不是这样——我只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并把这话看作一种敬意,也就是看作愉快的事情。不过,可惜的是,您在别处和其他场合,却说出完全不同的话。” “先生,我对您发誓,我从未说过任何冒犯您的话。” “谁对您说我因此而受到冒犯?”他气愤地大声说道,说时突然在长沙发上挺直身子,而在此之前,他一直纹丝不动,这时,他脸上肌肉抽搐,如同口吐白沫的灰蛇在上面游动,他的声音时而尖厉时而低沉,活像震耳欲聋的暴风骤雨。(他平时说话就铿锵有力,在外面说时会使陌生行人回头观看,这时他用的力气增加百倍,就像强的乐曲,不是用钢琴演奏,而是用管弦乐队演奏,变成了很强,德·夏吕斯先生此刻是在吼叫。)“您以为自己有能力冒犯我?您难道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您那些厮混在一起的朋友,你们五百个小娃娃,您以为他们吐出的毒汁能吐到我高贵的脚趾上?” 我起先想让德·夏吕斯先生相信,我从未说过他的坏话,也从未听到有人说他坏话,但从这时起,我感到怒不可遏,我觉得他说出这些话,只是因为他自命不凡。这种骄傲,至少是说出这些话的部分原因。其他原因几乎都出自一种感情,是什么感情我当时还不知道,因此,我没有把它考虑进去并非我的过错。即使我不知道这种陌生感情,但如果想起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话,我至少会在骄傲这个原因之外,再加上有点精神错乱的原因。但在此时此刻,我甚至没有想到精神错乱。在我看来,他只是骄傲,而我只是气愤。这种气愤(当时,德·夏吕斯先生不再吼叫,以谈论他高贵的脚趾,不但装出威严的样子,而且还撇着嘴,对那些亵渎他的小人感到恶心),可说是怒不可遏。我十分冲动,想要击打什么东西,但我头脑还有点清醒,觉得应该尊敬比我年长许多的长辈,他周围的德国瓷器,因有艺术价值而不能毁坏,我于是朝男爵那顶崭新的大礼帽冲了过去,把它扔到地上,用脚踩踏,拼命想把它撕成碎片,我把帽子夹里扯下,把帽冠撕成两半,对德·夏吕斯先生继续大喊大叫不加理睬,我穿过房间准备出去,并把门打开。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门的两边站着两个跟班,只见他们慢慢离去,仿佛是因办事路过这里。(我从那时起知道他们的名字,一个叫比尼埃,另一个叫夏梅尔。)我一刻也没有受骗上当,并未相信他们似乎在用无精打采的步伐对我作出的解释。这种解释难以置信;另外三种解释更无法使我相信;一是男爵接待客人时,有时需要帮助,以抵御客人(那是为什么?),因此他认为需要在近处设救助岗。二是他们好奇,就在外面偷听,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出来。三是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大发脾气,是事先排演好的一场戏,他叫他们来偷叫,是因为他喜欢这场戏,而这场戏再加上nunc erudimini (现在该受管教)这句话,也许人人都能从中得益。

我发怒并未使男爵息怒,我走出房间显然使他十分痛苦,他叫唤我,让人叫我回去,最后,他忘了在片刻之前,他在谈论他“高贵的脚趾”之时,以为让我见识了他那神明般的形象,这时他拔腿就跑,在门厅把我追到,在门口挡住我的去路。“好了,”他对我说,“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再进来待一会儿;爱得深,责得严嘛,这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您。”我怒气已消,对“责”字并未计较,就跟着男爵进去,而男爵的自尊心也已消失,他叫一个跟班把撕碎的帽子拿走,再拿一顶来替换。 “您要是愿意告诉我,先生,是谁在阴险地对我诬蔑,”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我就留下来听,并戳穿这个骗子的谎话。” “是谁?您难道还不知道?您难道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您以为把这种事告诉我以便为我效劳的人,不会先要我保守秘密?您以为我会违背我许下的诺言?” “先生,您不能把此事告诉我?”我问道,并最后一次想回忆起(却一个人也想不起来)我跟谁谈起过德·夏吕斯先生。 “您没有听到我已答应对告发者保守秘密?”他用令人难受的声音对我说道。“我看您不仅喜欢说卑鄙无耻的话,还喜欢徒劳无益地坚持己见。您至少应该聪明一点,利用这最后一次谈话,不要再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 “先生,”我在离开时回答道,“您是在侮辱我,我势单力薄,因为您年龄比我大好几倍,双方并非旗鼓相当,另一方面,我无法说服您,我对您发过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那么,是我在撒谎!”他大声说道,声音可怕,并使劲一跳,跳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 “有人欺骗您。” 于是,他的声音变得温柔、热情而又忧郁,如同在交响乐中,各个乐曲之间不中断地连续演奏,第一个乐曲如雷鸣一般,紧接着却是优雅的谐谑曲,亲切而又纯朴。“这种可能性很大。”他对我说道。“一般说,一句话复述后,难免要变样。这是您的过错,您没有利用我所提供的来看我的机会,没有用坦率的日常谈话来取得信任,从而采取唯一有效的预防措施,来否定把您说成叛徒的话。这话不管是真是假,都已使人相信。我已无法消除这话对我产生的印象。我甚至不能说‘爱得深,责得严’,因为我已对您严加责备,但我不再喜欢您。”他一面说这些话,一面迫使我坐下,并摇了铃。另一个跟班走了进来。“去拿点饮料来,并叫人把四轮双座马车套好。”我说我不口渴,并说时间已晚,我自己有车。“您的车钱也许已经付了,马车也给打发走了,”他对我说,“这事您就别操心了。我叫人套车是要送您回去……您要是担心时间太晚……我可以让您住在这儿一个房间里……”我说这样我母亲会担心的。“啊!不错,这话不管是真是假,都已使人相信。我的好感产生得太早,花就开得太早;这就像您在巴尔贝克时用诗一般的语言跟我谈起的那几棵苹果树,无法抵挡初寒的袭击。”即使德·夏吕斯先生的好感并未消失,他也只能如此行事,因为他虽然对我说我们已闹翻,却还是要我留下,请我喝饮料,并请我在他家过夜,要派车送我回去。他仿佛害怕跟我分离的时刻到来,害怕独自一人待着,这种害怕有点焦虑的味道,我觉得在一小时前,他那盖尔芒特家的嫂嫂和堂妹也曾有过这种害怕,当时她非要我再待一会儿,对我也有一种暂时的兴趣,也竭力让我多留一分钟时间。 “可惜的是,”他接着说道,“我没有这种本领,不能让残花重开。我对您的好感已经死亡。任何东西都无法使其复活。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承认,我对此感到遗憾。我总是感到自己有点像维克多·雨果笔下的波阿斯:‘我是鳏夫,我很孤独,黄昏已降临我身上 。’”

朗巴尔王妃

朗巴尔王妃被称为“三位高贵牺牲品”之一,在1792年九月屠杀时被杀。

我跟他一起再次穿过暗绿色大客厅。我顺便对他说,我觉得这客厅十分漂亮。“是吗?”他对我回答道。“得要有喜欢的东西。细木护墙板是巴加尔的作品。您看,这好就好在跟博韦的坐具和蜗形脚桌子相配。您看,护墙板跟这些家具的装饰图案相同。这样的住宅现在只剩下两所:卢浮宫和德·伊尼斯达尔先生的房屋 。但是,我想住到这条街上之后,自然就立刻出现了希梅的一个旧公馆 ,以前从未有人见过,因为是特地为我才在这里出现。总之,不错。也许可以搞得更好,不过这样已经不错。不是吗?有漂亮的东西:我祖辈的兄弟波兰国王和英国国王的肖像,是米尼亚尔 的作品。可我在跟您说什么呀,您对此跟我一样清楚,因为您刚才是在这个客厅里等候。不清楚?那您是被带到蓝厅里了。”他说时既像因我不感兴趣而显得蛮横无礼,又像因没有问我在何处等待而显出他特有的高傲。“瞧,这个小房间是放帽子的,有伊丽莎白小姐 、朗巴尔王妃和王后 戴过的所有帽子。您对此不感兴趣,您仿佛没有看到。也许您的视觉神经有点毛病。如果您对这种美更感兴趣,这就是透纳的一幅彩虹,开始在两幅伦勃朗之间发光,是我们重归于好的征兆。请听:贝多芬来跟他相聚。”确实,这时响起《田园交响曲》第三乐章前几个和弦,即“暴风雨后的欢乐 ”,可能由几位乐师在离我们不远的二楼演奏。我幼稚地问:演奏这个乐曲是因为何种巧合?那些乐师又是什么人?“啊!没人知道。永远没人知道。这是看不见的乐队。很好听,对吗?”他对我说时语气略显放肆,却使人想起有点像斯万的口气。“但您毫不在乎,就像鱼见到苹果。您想回家,就情愿对贝多芬和我不敬。您这是在对自己进行审判和定罪。”他见我离去的时刻已到,就亲热而又忧伤地补充道。“请您原谅我不能尽我的义务送您回家。”他对我说。“我既然不想再见到您,再跟您一起度过五分钟的时间,我也不会在乎。但我累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做。”然而,他见夜景漂亮,就说道:“啊!不,我要上车。月色真美,我把您送回家后,再到林园去观赏。怎么,您不知道如何刮胡子,甚至晚上到外面去吃晚饭时,嘴边还留着几根毛。”他对我说时用两个手指夹住我的下巴,这两个手指如同被磁力吸住,在犹豫片刻之前,一直上移到我耳朵,就像理发师的手指。“啊!要是能跟您这样的人一起,在林园观赏这‘蓝色月光 ’,该有多好。”他对我说时,神色突然变得温柔,但仿佛不是故意显出,然后又显得忧伤:“因为您还是讨人喜欢,您可以比任何人都讨人喜欢。”他补充道,一面像父亲那样摸摸我的肩膀。“我应该说,以前我曾认为您微不足道。”我当时应该想到,他对我的看法依然如此。我只要想起,在半小时前,他对我说话还怒气冲冲。尽管如此,我觉得他此刻是真诚的,感到他善良的心战胜了过于敏感和骄傲,即在我看来近于疯狂的精神状态。马车就停在我们前面,他还在继续说话。“好吧,”他突然说道,“请上车,五分钟后,我们就到您家了。到那时我再跟您说声晚安,我们之间也就一刀两断。这样更好,既然我们要永远分手,我们就像音乐里那样,在完美的和弦中分开。”虽说他再三郑重宣称我们不再见面,但我还是可以肯定,德·夏吕斯先生对立刻被我忘却感到烦恼,也怕我难受,因此即使再次跟我见面也不会生气。我并没有看错,因为他在片刻之后说:“哎呀!我忘了重要的事。为纪念您外婆,我叫人给您精装了塞维尼夫人书简的一个珍本。这样,这次见面就不会是最后一次。我们只要想到,复杂的事一天就解决的情况十分罕见,就会感到安慰。您看,维也纳会议开了多少时间 。” “但是,这书我可以叫人去找,不用麻烦您。”我客气地说道。 “住口,小傻瓜,”他气愤地回答道,“您别显出这种怪样子,把有幸受到我的接待(我现在不能肯定,也许由我贴身男仆把书交给您)看作小事一桩。”他立刻镇静下来:“我不希望说了这些话就离开您。不要不协和和弦,在永恒休止之前,要属和弦 。”他看来是害怕说了刻薄话吵架之后会马上再发脾气。“您不想到林园去,”他对我说时用的不是疑问语气,而是肯定语气,我感到不是因为他不想请我去,而是因为他有自尊心,怕遭到拒绝。“那好吧,”他仍然拖长声音对我说,“正如惠斯勒所说,现在是市民们回家的时候(他也许想用自尊心来激怒我),也是应该开始观赏的时候 。但您甚至不知道谁是惠斯勒。”我改变话题,问他耶拿王妃是否聪明。德·夏吕斯先生没让我说下去,并用我从未听到他用过的极其轻蔑的语气说道: “啊!先生,您指的是跟我毫无关系的一种分类法。在塔希提可能有一种贵族 ,但我承认,我对他们并不了解。您说的姓氏,说来也怪,几天前曾在我耳边听到过。有人问我,是否愿意屈尊俯就,让他把年轻的瓜斯塔拉公爵介绍给我。这个要求使我感到惊讶,因为瓜斯塔拉公爵并不需要请人把他介绍给我,因为他是我的表弟,早就跟我认识;他是帕尔马公主的儿子,我这个亲戚是教养良好的青年,每年元旦都会来看我。但是,我了解情况后得知,这不是我的亲戚,而是您感兴趣的一个女人的儿子。由于这个姓的王妃并不存在,据我猜测,这是个穷苦女人,睡在耶拿桥下 ,别出心裁地使用耶拿王妃的爵位,如同有人说的巴蒂尼奥尔之豹 或钢铁大王 。但事实并非如此,她是个富婆,我曾在一个展览会上欣赏到她一些非常漂亮的家具,这些家具跟主人的姓氏相比,好就好在不是赝品。至于所谓的瓜斯塔拉公爵,想必是我秘书的证券经纪人 ,用金钱可以买到许多东西。不对,看来是皇帝以此取乐,给这些人授予不能授予的爵位。这也许是权力、无知或胡闹的证明,我尤其感到,这是他对那些看人脸色行事的爵位窃取者的一种恶作剧。不过,我无法对您把这些事都说得一清二楚,我精通的只是圣日耳曼区的事,库弗瓦西埃家族成员和加拉东家族成员,如果您能找人给您引见,您就会在他们之中发现一些凶恶的老人,仿佛特地从巴尔扎克的作品中挑选出来,会使您感到有趣。当然啰,这些都跟盖尔芒特王妃的声誉毫无关系,不过,没有我帮忙,没有我‘芝麻开门’的秘诀,王妃府的大门是进不去的。” “先生,盖尔芒特王妃的公馆,确实非常漂亮。” “哦!不是非常漂亮,而是最为漂亮,不过还是没有王妃漂亮。” “盖尔芒特王妃比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漂亮?” “哦!这是无法比的。(必须指出的是,社交界人士只要有点想象力,就会根据他们的好恶来抬高或贬低那些地位似乎最为牢固并固定不变的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他不称她为奥丽娅娜,也许是为了把她和我的距离拉大)非常讨人喜欢,比您想象的要高雅得多。但她跟她的堂弟妇却无法类比。她的堂弟妇就像是中央菜市场的商贩所想象的梅特涅王妃,但梅特涅王妃认为使瓦格纳名扬天下的是她,因为她认识维克多·莫雷尔 。盖尔芒特王妃认识瓦格纳本人,或者不如说她母亲认识,这可是一种声誉,这女人漂亮得如同天仙。只要看看以斯帖的花园 !” “这些花园能否参观?” “不能,得要受到邀请,但她家从不邀请任何人,除非由我出面请求。”但他在抛出这种帮忙的诱饵之后又立刻收回,并把手伸给我,因为已到了我家。“我的任务完成,先生;我只是再说几句。以后也许有一天,有人会对您表示好感,就像我所做的那样。希望现在这个例子能对您有所教益。请别忽视这个例子。别人的好感总是珍贵。生活中有的事,是单枪匹马无法做成的,因为有些事情,你不能求得,也无法自己去做、去想、去学,但可以由几个人一起做成,不需要像巴尔扎克的小说中那样要有十三人 ,也不需要像《三个火枪手》中那样要有四人。再见。”

他想必很累,不想去赏月,因为他请我告诉车夫回家。他突然做了个手势,仿佛想要改口。但我已转达他的吩咐,我不想再耽搁时间,就去按了门铃,不再去想我要给德·夏吕斯先生讲述德国皇帝和博塔将军的故事,这些故事刚才还不断在我脑中萦绕,但他的接待出人意料,又令人震惊,这些故事因此离我而去,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回到家里,看到我书桌上有一封信,是弗朗索瓦丝的年轻跟班写给一个朋友的,放在那里忘了拿走。我母亲离家之后,他就变得肆无忌惮;但我更加肆无忌惮,竟看了这封没放进信封的信,只见信纸摊开,仿佛在请我阅读,这是我偷看的唯一借口

“亲爱的朋友和表兄:

我希望你身体一向健康,也希望你的小家庭也是如此,特别希望我的教子约瑟夫身体健康,我还没有看到过他,但因为他是我教子,跟你们所有人相比,我更加喜欢他,这些心灵遗物也蒙上尘土,这圣物人手不可触及 。另外,亲爱的朋友和表兄,谁对你说,你和你亲爱的妻子即我的表嫂玛丽,明天不会被扔入海底,就像被绑在大桅杆顶上的水手 ,因为这种生活只是阴暗山谷 。亲爱的朋友,必须告诉你,我做的主要事情,我相信你会感到惊讶,是读诗,我喜欢诗歌,并以此为乐,因为总得消磨时间。因此,亲爱的朋友,我还没有给你最近寄来的一封信写回信,你也不要感到过于惊讶,无法原谅,那你就渐渐遗忘 。你已经知道,夫人的母亲已在无法描述的痛苦中去世,这痛苦使她感到相当疲劳,因为她看过三个医生。葬礼那天很好,因为先生的朋友都来了,来的人很多,还有好几位部长。走到公墓用了两个多小时,要是在你们村里,你们都会看得目瞪口呆,因为米许大妈的葬礼肯定不会这样隆重。因此,我的一生只会是长时间的抽噎。我刚学会骑摩托车,我常常骑摩托车消遣,非常开心。我亲爱的朋友,我要是骑着摩托车飞快地到达埃科尔,你们会说些什么呢?但在这点上,我再也不能沉默 ,因为我感到,沉湎于不幸之中,就会失去理智 。我常常遇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其他一些人,在我们这种孤陋寡闻的地方,你从未听到过这些人的名字。因此,我会很高兴寄上拉辛、维克多·雨果的书,以及谢纳多雷 、阿尔弗雷德·缪塞的选集,因为我希望我出生的地方 能消除无知,而无知必然会导致犯罪。我看没什么事要对你说了,我就像厌倦了长途旅行的鹈鹕 ,向你以及你的妻子、我的教子和你的妹妹罗丝致以亲切的问候。但愿大家不要谈论她:罗丝是玫瑰,她过的是玫瑰的生活 ,就像维克多·雨果、阿维尔的十四行诗 和阿尔弗雷德·缪塞所说的那样,正因为如此,这些伟大的天才都像贞德那样被放在柴堆上烧死。希望很快能收到你的回信,请接受我兄弟般的吻。

佩里戈(约瑟夫·)

我们对我们有点陌生的生活都感到兴趣,对最后会破灭的幻想也感到兴趣。虽然如此,德·夏吕斯先生神秘莫测的话,使我把盖尔芒特王妃想象成跟我认识的人不同的非同寻常的人物,但他的话却无法解释我的惊讶以及随之产生的担心,即担心有人要恶作剧戏弄我,想让我在没有受到邀请的情况下就来到一个公馆的门口却无法进去,我惊讶和担心,是我在公爵夫人家吃晚饭后又过了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当时公爵夫人正在戛纳,我打开了一只看上去十分平常的信封,看到一张请柬上印有下列文字:“盖尔芒特王妃,原为巴伐利亚女公爵,于某月某日 在家恭候。”从社交界的观点来看,受到盖尔芒特王妃的邀请,也许并不比在公爵夫人家吃晚饭更加困难,我对纹章学知之不多,却知道亲王的封号并不高于公爵的爵位。然后,我心里在想,一位社交界女士的聪明,不可能像德·夏吕斯先生认为的那样,跟其他社交界女士的聪明在本质上有很大区别。但是,我的想象力就像埃尔斯蒂尔那样,在表现一种透视效果时,没有考虑到他不可能具有的物理概念,给我描绘出的并非是我已知的事物,而是想象力看到的事物,而想象力看到的事物,则是姓氏向它展现的事物。然而,即使我不认识公爵夫人,盖尔芒特这个姓氏前加上王妃的封号,也总是会向我展现截然不同的事物,如同一个音符、一种颜色或一个数量,发生深刻变化是因为周围的价值标准,是因为对它有影响的数学或美学“符号”。有了这个封号,这个姓氏就能在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时期的回忆录中找到,就能在英国宫廷、苏格兰王后和奥马尔公爵夫人的回忆录中找到;于是,我把盖尔芒特王妃府想象成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和大孔代 经常出入的府邸,有这两位常客在,我就几乎没有可能进入王妃府的大门。

德·夏吕斯先生跟我说的许多事情,对我的想象力如同猛抽一鞭,使它忘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的现实情况如何使它大失所望(人名如此,地名也是如此),并使它转向奥丽娅娜的堂弟妇。另外,德·夏吕斯先生使我在一时间对想象中的社交界人士的价值和种类有错误的看法,只是因为他在这方面的看法也并不正确。这也许是因为他无所事事,不写作也不画画,连读书也不认真,并未进行深入研究。但是,他的才智比社交界人士要高好几级,即使他把他们和他们的表演作为他谈话的内容,他们也无法听懂。他像艺术家那样说话,最多只能说出社交界人士的虚假魅力。但是,如果只是为艺术家说出这种魅力,他可以对艺术家起到的作用,如同驯鹿对爱斯基摩人 的作用;这种珍贵的动物在荒芜的岩石上为他们挖出地衣和苔藓,而他们却不能发现这些植物,也不会加以利用,这些植物被驯鹿消化之后,却变成北极居民可吸收的食物。

此外,我还要作一补充,那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对社交界所描绘的这些图画显得生气勃勃,是因为他既有刻骨仇恨又有真挚好感。仇恨尤其针对青年,而爱慕则主要因某些女人而产生。

在这些女人中,盖尔芒特王妃被德·夏吕斯先生置于至高无上的宝座之上,他关于他的堂弟妇居住的“高不可攀的阿拉丁宫殿”的神秘莫测的谈话,并不能解释我当时的惊讶。

所有这些人虽说被人为地放大,虽说是用各种主观看法来看待他们,他们仍然存在着某种客观的真实性,因此他们之间存在着区别。

另外,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我们经常来往的那些人,跟我们所梦想的几乎没有相同之处,却跟我们在一些名人回忆录和书信中看到的描写以及我们希望了解的形象完全相同。跟我们共进晚餐的微不足道的老人,却出现在一本叙述七〇年战争 的书上,我们曾激动地读到他写给腓特烈-查理亲王 的那封充满豪情的书信。我们吃晚饭时感到无聊,是因为想象不在,而因为有想象做伴,我们看一本书会兴致勃勃。但涉及的却是同样的人。我们想要认识大力保护艺术的蓬巴杜夫人,但我们待在她身边也会感到无聊,如同待在现代的伊吉丽亚 身边一样,她们平庸无奇,使我们无法决定是否要回到她们身边。虽然如此,这些区别依然存在。人与人之间的态度并非完全相同,他们对待我们,即使同样友好,也会显得不同,而这种差别,却最终起到补偿作用。我认识德·蒙莫朗西夫人时,她喜欢跟我说一些不愉快的事,但如果我需要帮助,她就会毫不吝啬地动用她拥有的一切影响力,使我得到有效的帮助。而要是换了别人,如德·盖尔芒特夫人,就决不会让我感到难受,谈起我时,只会说让我高兴的话,对我客气得无以复加,这种客气构成了盖尔芒特家族丰富的精神生活,但如果我要请她帮个小忙,她决不会移动寸步来满足我的要求,就像在一些城堡中,你可以使用汽车和叫唤男仆,却无法得到一杯苹果酒,原因是事先并未为聚会作这种安排。德·蒙莫朗西夫人很喜欢让我难受,但随时准备给我帮忙,而德·盖尔芒特夫人决不愿意让我有一点不高兴,却不会做出任何努力来为我效力,她们二人中哪个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另外,有人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只说些无聊的话,她的堂弟妇虽说才智极其平常,说的话却总是有趣。才智的形式五花八门,又截然不同,不仅在文学上这样,而且在社交界也是如此,因此,只有波德莱尔和梅里美才有权彼此蔑视 。这些特点使人人都形成一种观察、说话和行动的体系,这种体系十分严密而又专横,因此我们跟他们在一起时,我们就觉得这种体系要比其他东西高超。至于德·盖尔芒特夫人,她说的话被推断为她那种才智的一条定理,在我看来这些话只应该这样说。而我其实同意她的看法,如果她对我说,德·蒙莫朗西夫人十分愚蠢,会接受她不理解的一切事物,或是公爵夫人得知她干了一件坏事,就对我说:“这就是您所说的善良女人,这就是我所说的恶人。”然而,我们面前的现实是这样严酷,而灯光又是如此明显,像普通的往事那样已经遥远的曙光变得黯然失色,但当我远离德·盖尔芒特夫人之时,严酷的现实和明显的灯光都已消失,这时,一个不同的女人跟我平起平坐,她认为公爵夫人比我们低贱得多,并对我说:“实际上,奥丽娅娜对任何事和任何人都不感兴趣”,甚至说(如果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场,这样说显然难以令人相信,因为她本人说的截然不同):“奥丽娅娜故作风雅。”任何数学都不能使我们把德·阿帕雄夫人和德·蒙庞西埃夫人换算成同质的量,而如果有人问我,她们中哪一位更加高超,我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在盖尔芒特王妃的沙龙的种种特点之中,通常被提到的特点是它有某种排他性,这部分是因为王妃出身王族,尤其是亲王的贵族偏见几乎像化石那样顽固不化,对这种偏见,公爵和公爵夫人决不会错过在我面前冷嘲热讽的良机,因此,我觉得亲王更加不可能会邀请我,他看重的只有亲王和公爵,每次吃晚饭时都要发一通脾气,因为他在餐桌上不是坐在他在路易十四时期有权坐的座位上,由于他对历史和家谱学极其精通,这个座位在哪里只有他一人知道。正因为如此,许多社交界人士在看待公爵和公爵夫人跟他们的堂弟和堂弟妇之间的差别时,偏向于公爵和公爵夫人。“公爵和公爵夫人要摩登得多,聪明得多,他们不像其他人那样,只关心祖先的人数,他们的沙龙要比他们堂弟的沙龙先进三百年。”这就是大家常说的话,我现在回想起来,一面看着请柬,不由微微颤抖,因为这请柬很可能是由一个想要愚弄我的人寄来的。

如果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没去戛纳,我就可以从他们那里得知,我接到的邀请是否属实。我此刻的怀疑,并非像我一时间以此为荣的那样,是一位社交界人士不会有的感觉,因此,一位作家即使属于社交界人士,也应该把这种感觉用文字表达出来,以做到十分“客观”,并把每个阶级描写得各不相同。我最近确实在一本出色的回忆录中看到犹豫不决的描写,我在收到王妃的请柬时就有类似感觉。“乔治和我(或者是埃利和我,我手头没有这本书,无从核实)热切希望被德莱塞夫人 的沙龙所接纳,我们收到她的请柬,觉得应该谨慎行事,就各自去核实,是否有人跟我们开愚人节般的玩笑。”然而,叙述者正是奥松维尔伯爵 (就是布罗伊公爵的女婿 ),而另一人“同时”去弄清是否有人要愚弄他,伯爵称此人为乔治或埃利,这两位都是奥松维尔伯爵形影不离的朋友,一个是德·阿尔古先生 ,另一个是夏莱亲王

盖尔芒特王妃府举办晚会那天,我得知公爵和公爵夫人已在前一天返回巴黎。他们回来不是因为王妃的舞会,而是因为他们的一个表兄身患重病,另外,公爵很想参加那天夜里举办的化装舞会,公爵要化装为路易十一,他妻子化装为伊莎博·德·巴伐利亚 。我决定上午去看望公爵夫人。但他们很早就出去了,这时还没有回来;我先是在一个小房间里窥探,觉得这是良好的瞭望室,能看到马车进来。其实,我这个观察室选择得非常不好,在这里几乎看不到我们的院子,但我看到了其他几个院子,虽说对我毫无用处,却使我在一时间得到消遣。这种观察点,能同时看到好几幢对画家有吸引力的房屋,并非只是在威尼斯才有,在巴黎同样存在。我说威尼斯不是事出偶然。巴黎的某些贫穷街区,会使人想起威尼斯的贫穷街区,在这些街区,喇叭口般的高大烟囱,在早晨被太阳照成艳丽的粉红色和浅淡的红色,宛如房屋上鲜花盛开的花园,其花卉的色调丰富多彩,如同代尔夫特或哈勒姆的郁金香爱好者在城市上面开设的空中花园。另外,同一个院子里的一幢幢房屋,窗户相对,距离很近,每个窗户如同画框,在有的画框里,一个厨娘看着地面遐想,较远处,一个姑娘让一个老妇给她梳头,老妇的脸在阴暗之处,几乎无法看到,就像巫婆;这样,每个院子使房屋的居民都无法听到对面邻居的声音,而只能通过关闭的长方形玻璃窗看到无声的动作,因此就给房屋的居民同时展示出一百幅荷兰绘画作品 。当然啰,在盖尔芒特公馆里,不能看到同样的景色,但能看到有趣的景色,特别是从我所在的奇特的三角观察点,目光可以毫无阻挡地一直看到远处的高地,这高地相当空旷,前面是建在斜坡上的锡利斯特拉 王妃和普拉萨克 侯爵夫人的公馆,她们是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表姐妹,十分高贵,我不认识。在这个公馆(这是她们的父亲德·布雷基尼先生的公馆)前面,只有一些不大高的建筑群,朝向各异,并未挡住视线,但延长了它们斜面的距离。弗雷古侯爵的车库上面,建有红瓦墙角塔,塔的尖顶更高,却又很细,不会挡住视线,使人想起漂亮的瑞士古建筑,孤单地耸立在山脚之下。眼睛看到的所有这些模糊而又分散的点,使德·普拉萨克夫人的公馆显得更为遥远,仿佛跟我们之间相隔好几条街道,或是有众多山梁,其实离我们很近,只是因为有阿尔卑斯山般的景色才产生显得遥远的幻觉。她公馆的宽大方窗,在日光下如同水晶片一般,令人眼花缭乱,窗户因收拾房间全都打开,你看着各层楼上一个个无法辨认的跟班在拍打地毯,就会感到十分愉快,如同在透纳或埃尔斯蒂尔的一幅风景画上,在圣戈特哈德山的各个高度都看到一位乘驿车的旅客或一个向导 。但是,我在这个“观景点”,很有可能看不到德·盖尔芒特先生或夫人回来,因此到了下午,我有空再次窥探时,就只是站在楼梯上,在那里,能通过车辆的大门打开时我不会看不到,所以我就待在楼梯上,虽然看不到布雷基尼和特雷姆的公馆像阿尔卑斯山那样的美景,也看不到因距离远而变得极其微小的跟班在打扫房间时使这一美景变得十分迷人。然而,在楼梯上等待的结果,对我来说却非常重要,它使我看到的并非是一幅透纳的风景画,而是一种十分重要的道德景观,因此,此事还是等片刻之后再来叙说为好,现在先来说说我得知盖尔芒特夫妇回来之后对他们拜访的情况。公爵独自在书房里接待我。我进去时,正好有一男子出来,此人矮小,满头白发,样子可怜,系一条黑色小领带,就是贡布雷的公证人和我外公的好几位朋友系的那种,但他比他们更加腼腆,他对我必恭必敬地施礼,要等我走过去后才肯下楼。公爵在书房里对他大声叫嚷,但我没有听懂,而此人则再次对着墙壁施礼,因为公爵看不到他,但他还是没完没了地鞠躬,这就像有些人在你打电话时微笑一样毫无用处;他用假嗓子说话,再次像商人那样谦卑地对我施礼。他可能是贡布雷的一个商人,因为土里土气,衣着老派,为人温和,像是那里的小人物和卑微的老人。 “您待一会儿就能见到奥丽娅娜。”公爵见我进来就对我说。“斯万待一会儿要来,把他研究马耳他骑士团钱币的论著校样拿给她看,更糟糕的是,还要送来一张展现那些钱币正反面的大照片,因此奥丽娅娜觉得还是先穿好衣服为好,以便能跟斯万一起待到我们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家的东西已经多得碍手碍脚,不知该放在哪里为好,我心里在想,我们该把这张照片塞到哪里去。但我的妻子对别人太好,太喜欢让别人高兴。她觉得这样做好,要请斯万把骑士团所有大团长的像章并排放在一起让她看看,他是在罗得岛 找到那些像章的。我刚才对您说马耳他,那是罗得岛,但都是耶路撒冷圣约翰医院骑士团 。实际上,她对这事感兴趣,只是因为斯万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我们的家族跟这段历史始终关系密切,即使在今天,我弟弟,就是您认识的那个,还是马耳他骑士团 的一个显贵。我要是把这些事说给奥丽娅娜听,她会连听都不想听。但是,只是斯万去研究圣殿骑士团(因为狂热地爱好一种信仰的人们,不可能去研究其他人的信仰),从而关注罗得岛的骑士即圣殿骑士 的继承者的历史,奥丽娅娜就想马上看看这些骑士的头像。他们跟两位姓吕齐尼昂的塞浦路斯国王相比,只是一些男孩,而我们是这两位国王的直系后裔 。但在此之前,斯万对他们一直没去研究,因此奥丽娅娜对吕齐尼昂家族的情况丝毫不感兴趣。”我不能立刻对公爵说出我来访的目的。确实,有些亲戚朋友,如德·锡利斯特拉夫人和蒙罗斯公爵夫人,前来看望往往在晚饭后会客的公爵夫人,见她没下来,就跟公爵一起待一会儿。第一个来的夫人(锡利斯特拉王妃)穿着简朴,身材清瘦,但样子和蔼,手拿一根拐杖。我先是怕她受了伤或有残疾。与此相反,她十分敏捷。她伤心地跟公爵谈起他的一个表兄——这个人不是盖尔芒特那边的人,但如果是,则会更加显赫——此人身患重病已有一段时间,最近病情突然恶化。公爵虽然对表兄的情况表示同情,还反复地说:“可怜的玛玛!他可是多好的汉子”,却显然对病情有乐观的判断。确实,公爵对即将出席晚宴感到高兴,盖尔芒特王妃府的盛大晚会也不会使他扫兴,但尤其是他要在凌晨一点跟妻子一起去吃热闹的夜宵并参加化装舞会,为此,他化装成路易十一和公爵夫人化装成伊莎博·德·巴伐利亚的服装已经准备就绪。公爵不希望用阿玛尼安·德·奥斯蒙 的病痛来打扰他这些娱乐活动。另两位拿拐杖的夫人是德·普拉萨克夫人和德·特雷姆夫人,她们都是布雷基尼伯爵的女儿,在其后来看望巴赞,并说他表兄玛玛的病情已毫无指望。公爵耸了耸肩,为改变话题,就问她们,晚上是否到玛丽-吉尔贝家里去。她们回答说不去,是因为阿玛尼安已气息奄奄,她们甚至决定不去参加公爵即将出席的晚宴,并向他列举晚宴的客人,如狄奥多西国王的弟弟、西班牙公主玛丽-孔塞普西翁等人。由于奥斯蒙侯爵跟她们的亲戚关系没有侯爵跟巴赞的关系那样亲近,她们不参加晚宴的这种“变卦”,在公爵看来是在间接谴责他的行为,他就显得不大热情。因此,虽然她们从布雷基尼公馆所在的高山上下来看望公爵夫人(或者不如说是告诉她,他们的表兄命在旦夕,作为亲戚就不应该再去参加社交界聚会),她们待了一会儿就走了,瓦尔皮热和多萝泰(这是两姐妹的名字)拿着登山手杖,从通往她们山顶的陡峭山路回去。我从未问过盖尔芒特夫妇,这种拐杖在圣日耳曼区部分人中经常使用,意味着什么。她们也许把整个教区看成自己的领地,又不喜欢乘出租马车,就长距离行走,但因过多打猎或从马上摔下来过而往往有老伤,或者只是因为左岸和老城堡里潮湿而患有风湿病,所以走长路就非得要用拐杖。也许她们就在这个街区,并非要走得如此之远。她们只是下山来到自己的花园(离公爵夫人的花园并不远),釆些水果去做果酱,在回家前来跟德·盖尔芒特夫人道个晚安,但不会把整枝剪刀或喷水壶带来。公爵见我在他回来的那天就去看望他,显出感动的样子。但当我告诉他,我是来问他妻子,她的堂弟妇是否真的邀请了我,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我请求的帮忙,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不喜欢帮的一种忙。公爵对我说,现在已为时过晚,并说如果王妃没有发给我请柬,他要是去问,就像是在为我去讨请柬,以前有一次,他的堂弟和堂弟妇就曾拒绝过他的这种请求,因此他不再愿意直接或间接过问他们的邀请名单,不愿再“干涉内政”,另外,他甚至不知道,他和妻子在外面吃完晚饭后是否立刻回家,如果是这样,他们不去参加王妃的晚会又有充分理由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让她知道他们已回到巴黎,要不是这样,他们肯定会马上派人给她送封信或打个电话,把我的事告诉她,但肯定已时间太晚,因为不管怎么说,王妃的邀请名单肯定已经完全确定而无法增加。“您跟她的关系没问题吧。”他对我说时显出怀疑的样子,盖尔芒特夫妇总是怕自己不知道最近闹矛盾的事,怕有人想背着他们重归于好。最后,由于公爵总是把不大讨人喜欢的决定都算在自己头上,就突然对我说,仿佛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啊,亲爱的,我甚至完全不想告诉奥丽娅娜,您对我说过这事。您知道她十分热心,又非常喜欢您,不管我对她怎么说,她都会派人给堂弟妇送信,即使晚饭后她累了,由于没有借口,她就只好去参加晚会。不,不行,我什么也不能告诉她。另外,您待一会儿就要见到她。对这件事,什么也别说,我求您了。如果您决定去参加晚会,我无须对您说,我们会十分高兴地跟您共度夜晚。”人情的理由过于神圣,有人向你提出,你就只好同意,不管你认为这种理由是否真有道理;我不想使人感到我在受到邀请和会使德·盖尔芒特夫人疲劳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时会有片刻的犹豫,就答应不对她说出我来访的目的,仿佛我真的被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演出的小小喜剧所蒙骗。我问公爵,他是否认为我有可能在王妃府看到德·斯泰马里亚小姐。 “决不可能,”他对我说时显出行家的神色,“我知道您说的姓氏,在各个俱乐部的年鉴上都可看到,到吉尔贝家去的不是这种人。您在那里只会看到一些极其文雅、十分乏味的人,会见到一些公爵夫人,大家原以为她们的爵位已无人继承,是因为当时的情况才重新出现,各国大使都会在场,会有许多科堡家族成员和外国王妃、公主,但您连斯泰马里亚的影子也别想见到。您只要提到这个姓氏,吉尔贝就会浑身不舒服。”

“啊,您喜欢绘画,我得给您看一幅美妙的画,是我从堂弟那里买来的,部分款项用埃尔斯蒂尔的一些画来抵偿,他的画我们确实不喜欢。我堂弟卖给我的画,说是菲利普·德·尚帕涅 的画作,但我觉得作者比他还要伟大。您想知道我的看法?我认为是委拉斯开兹的作品,而且是在他创作盛期画的。”公爵对我说时两眼直盯着我,想要了解我的印象,或是想加深我的印象。这时,一个跟班走了进来。 “公爵夫人请问公爵先生,是否愿意接见斯万先生,因为公爵夫人尚未准备就绪。” “去请斯万先生进来。”公爵说时看了看表,觉得去更衣前还有几分钟空余时间。“是我妻子叫他来的,她当然没有准备好。不必在斯万面前谈起玛丽-吉尔贝的晚会。”公爵对我说。“我不知道他是否接到邀请。吉尔贝很喜欢他,因为他认为他是贝里公爵私生子的儿子,这事说来话长。(如果不是这样,您想想!我堂弟只要看到百米外有个犹太人,就会猛扑过去。)但是,现在德雷福斯案件的情况更加严重,斯万应该知道,他比其他人更应该要跟那些人一刀两断,然而恰恰相反,他说的话叫人恼火。” 公爵把跟班叫回来,以了解他派到表兄德·奥斯蒙家去的跟班是否已经回来。确实,公爵的计划如下:如果他看法正确,他表兄即将断气,他派人去打听消息就一定要在表兄去世之前,也就是在必须服丧之前。一旦正式得知阿玛尼安还活着,他就获得自由,可以去参加晚宴、亲王的晚会和化装舞会,他将在舞会上化装成路易十一,并跟新情妇进行妙趣横生的幽会,并要等到第二天即娱乐活动结束后再去打听消息。到那时,如果表兄在夜里去世,他就开始服丧。“没有,公爵先生,他还没有回来。”——“见鬼!这里的人办事,总要弄到最后一刻。”公爵在说时想到,阿玛尼安“完蛋”的消息可能会登在一家晚报上,他的化装舞会就会泡汤。他叫人把《时代报》拿来,但没看到这个消息。 我已有很长时间没看到斯万,一时间心里在想,他以前是否留小胡子,或者是否是板刷头发,因为我觉得他有些变化;其实他确实“变化”很大,因为他身体很不好,疾病使他的脸发生的变化,跟留胡子或改变头路位置的变化同样巨大。(斯万所患的疾病,就是使他母亲命丧黄泉的那种病,而她得这种病,正是在他现在这种年龄。实际上,我们的生命因遗传而充满神秘的数字和施展的魔法,如同巫婆真的存在。由于人类的寿命通常相同,家庭成员的寿命尤其如此,就是说在家庭里,相像的成员寿命相同。)斯万穿着优雅,如同他妻子打扮优雅那样,把他现在的模样跟他过去的模样联系在一起。他身穿珠灰色紧身礼服,显出他修长的身材,手戴黑条纹白手套,头戴喇叭形灰色大礼帽,这种礼帽,德利翁帽店 专为他以及萨冈亲王、德·夏吕斯先生、摩德纳侯爵先生、夏尔·阿斯先生 和路易·德·蒂雷纳伯爵制作。我感到惊讶的是,我对他施礼后,他在还礼时对我亲切微笑,跟我热情握手,因为我认为,他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不会立刻把我认出;我对他说出自己的惊讶,他听到后哈哈大笑,但有点气愤,并再次跟我握手,仿佛认为他认不出我,是在怀疑他头脑不清或热情虚假。但实际情况确实如此,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只是在几分钟后听到叫我的名字才认出了我。但是,他的脸色、他说的话以及他对我说的事情都没有丝毫变化,看不出是德·盖尔芒特先生的一句话使他有了这个发现,因为他对社交生活的游戏规则已掌握得炉火纯青,能准确无误地加以运用。另外,他还有倜傥不羁的举止和别出心裁的表现,这正是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的特点,即使在衣着上也是如此。因此,这位年老的俱乐部成员在没有认出我的情况下对我的施礼,并非像纯粹装模作样的社交界人士那样冷淡而又生硬,而是真正热情而又优雅,就像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遇到你时,你还没有对她施礼,她就先对您微笑),这跟圣日耳曼区的夫人们习以为常的那种机械的施礼截然不同。另外,他根据一种正在逐渐消失的习惯,把帽子放在他旁边的地上,帽子的衬里是绿色皮革,虽说通常不用皮革做衬里,这是因为(据他说)不大会弄脏,其实是因为戴起来舒服。 “啊,夏尔,您是大行家,您来看看一样东西,然后呢,朋友们,我请你们二人一起待一会儿,我要去穿一件衣服,另外,我觉得奥丽娅娜快要来了。”于是,他把他那幅“委拉斯开兹”拿给斯万看。“我觉得我看到过。”斯万说时显出病人般的鬼脸,对病人来说,说话已是疲劳的事情。 “是的,”公爵见行家迟迟没有表示欣赏,就显出严肃的神色说道,“您也许在吉尔贝家里看到过。” “啊!不错,我想起来了。” “您看这是什么?” “那么,如果是在吉尔贝家里,这也许是你们的一位祖先。”斯万说时的口吻既嘲讽又敬重,他觉得看不出是一位大人物,既显得失礼又滑稽可笑,但他有判断能力,谈论此人时显得“毫不在乎”。 “不错。”公爵生硬地说道。“是博宗,我不知道他在盖尔芒特家族成员中排名第几。但这事我并不在乎。您知道,我不像堂弟那样封建。我听说是里戈 、米尼亚尔,甚至听说是委拉斯开兹!”公爵说时盯着斯万看,这目光既像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又像施刑拷问者,以便既能看出他的想法,又能影响他的回答。“总之,”他总结道,因为他如要对方说出他想听到的虚假看法,他在片刻之后就会认为,这看法是自发说出的 ,“得了,别说奉承话,您是否认为这是我刚才说的三位大师中的一位画的?” “不不不不是。”斯万说道。 “我可是愚昧无知,那个老古董是谁画的,可不是我说了算的。但您是艺术爱好者,是这方面的专家,您说是谁画的?您懂行,会有个看法。”“您说是谁画的? 斯万显然觉得这画画得拙劣,他看着画犹豫片刻之后,笑着对公爵回答道:“是不怀好意画的 。”公爵听了不由横眉竖眼。他怒气平息后说:“你们俩都很好,你们等一会儿,奥丽娅娜就要来了,我去穿好燕尾服就回来。我去对我老婆说,你们俩都在等她。” 我在片刻间跟斯万谈论德雷福斯案件,我问他盖尔芒特家族成员为何都反对德雷福斯。“首先是因为这些人心里都反对犹太人。”斯万回答道。不过,他根据经验清楚地知道,其中有些人并非是反犹主义者,但他们像所有看法激进的人那样,为表明有些人不会同意他们的看法,就情愿认为这些人有一种先入之见,有一种成见,对此毫无办法,只能提出一些让人争议的理由。另外,他过早到达生命的终点,如同被赶得筋疲力尽的野兽,对这种追逐感到厌恶,就回到他父辈的宗教信仰。 “盖尔芒特亲王嘛,”我说道,“确实如此,我听说他是反犹太主义者。” “哦!这个人,我根本就不想说。他当军官时,牙疼得要命,他情愿忍受痛苦,也不愿去看当地唯一的犹太人牙科医生,后来,他城堡发生火灾,他听任城堡的一个侧翼建筑烧掉,因为要救火,就得向邻近的罗特希尔德家的城堡去借消防水泵。” “您今晚去他家吗?” “是的,”他对我回答道,“虽说我感到十分疲劳。他给我寄了封快信,说有事要跟我说。我觉得这几天我身体会很不舒服,不能去他家,也无法接待他,这事会使我心神不定,我情愿立刻把这事处理掉。” “但盖尔芒特公爵不是反犹太主义者。” “您会清楚地看到,他是这种人,因为他反对德雷福斯。”斯万对我回答道,但他并未发现,他提出的是一个预期理由 。“虽然如此,我仍然难受,我并未赞赏他所说的米尼亚尔,让这个人——我说了什么?该说这位公爵——感到失望,我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不过,”我接着说道,重又谈起德雷福斯案件,“公爵夫人是聪明人。” “是的,她很可爱。但我认为,她被称为洛姆王妃时更加可爱。她当时的思想更有个性,年轻的贵妇有这些特点,就显得更加动人,但那些人不管年轻还是年老,不管是男是女,您要我怎么说呢,都是另一种人,血液里有着一千年的封建思想,不可能丝毫不受影响。当然啰,他们认为这决不会影响他们的看法。” “但罗贝尔·德·圣卢不是支持德雷福斯的吗?” “啊!太好了,更何况您知道,他母亲坚决反对德雷福斯。有人曾对我说他支持德雷福斯,但我不能肯定。我对此非常高兴。但我并不感到惊讶,他非常聪明。这样真棒。”

支持德雷福斯使斯万变得极其天真,他的看法因此受到很大冲击,大大偏离原来的看法,比他跟奥黛特结婚后看法的改变还要大;这种新的社会地位的降低,最好称之为社会地位的重新定位,对他来说有利无弊,因为他因此而回到他的前辈所走的道路,他因跟贵族来往密切而偏离这条道路。但是,斯万虽然依靠他前辈遗传给他的信息,清楚地看到社交界人士还无法看到的一个真理,却恰恰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可笑的盲目性。他要把自己欣赏和蔑视的东西,都用是否支持德雷福斯这个新的标准来重新进行衡量。邦唐夫人反对德雷福斯,他就认为这女人愚蠢,而使人感到同样惊讶的是,他结婚时却认为这女人聪明。同样不足为奇的是,这股新的潮流已影响到他的政治观点,使他忘记曾把克列孟梭 看成财迷和英国间谍(这是盖尔芒特社交圈子的荒谬看法),他现在却宣称一贯把克列孟梭看作意志坚强的正人君子,就像科内利 那样。“不,我从未对您说过与此相反的话。您弄错了。”但在影响斯万的政治观点的同时,这潮流也颠覆了他的文学观点,以及他表达文学观点的方式。巴雷斯变得才华全无,连他青年时代的著作也变得说服力不强,重读几乎没有意义。“您可以试试,您肯定无法看完。这跟克列孟梭区别多大!我个人并不反对教权,但我跟他站在一起,就看出巴雷斯没有骨气!克列孟梭老爹,是非常和善的老好人。他说得多好!”另外,反对德雷福斯的人也无权批评这些荒谬言论。他们说,那些人因为是犹太人才支持德雷福斯。像萨尼埃特那样遵守教规的天主教徒也坚决主張重审此案,是因为被狂热的激进派维尔迪兰夫人所说服。维尔迪兰夫人首先反对“教权主义者”。萨尼埃特是恶人,但更是蠢人,他不知道老板娘对他的伤害。如果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布里肖也是维尔迪兰夫人的朋友,并且是法兰西祖国联盟的成员,那是因为他更加聪明。 “您有时见到他吗?”我在谈到圣卢时对斯万问道。 “没有,从未见过。他曾给我写信,要我去请求穆希公爵和其他几位投票赞成他加入赛马俱乐部,不过他已顺利通过。” “尽管他对案件坚持己见!” “大家没提出这个问题。另外,我可以告诉您,自从这些事发生之后,我就不去那里了。”

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回来了,他妻子打扮完毕,也很快来了,只见她高大、漂亮,身穿红缎连衣裙,裙边缀有闪光片。她头发上饰有染成紫红色的鸵鸟大羽毛,肩上罗纱披巾也是紫红色。“他帽子用绿色皮革做衬里,真好。”明察秋毫的公爵夫人说道。“另外,在您身上,夏尔,什么都漂亮,您穿的和说的全都漂亮,您看的书和做的事也都漂亮。”但斯万仿佛没有听见,他端详着公爵夫人,仿佛在观看大师的油画,然后寻找她的目光,并噘了噘嘴,意思是说:“真美!”德·盖尔芒特夫人哈哈大笑。“您喜欢我的打扮,我非常高兴。但我应该说,我并不十分喜欢。”她神色忧郁地继续说道。“天哪,很喜欢待在自己家里,却要更衣出去,真是没劲!” “这些红宝石漂亮极了!” “啊!亲爱的夏尔,至少可以看出您是行家,您不像那个粗人蒙塞弗耶,他问我这些红宝石是否是真货。我应该说,我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红宝石。这是大公夫人送的礼物。按我的爱好,它们稍微大了些,有点像盛满波尔多酒的酒杯,但我把它们戴上,是因为今晚我们将在玛丽-吉尔贝家里看到大公夫人。”德·盖尔芒特夫人补充道,并没有想到这句话是在否定公爵说过的话。 “王妃家有什么事?”斯万问道。 “几乎什么事也没有。”公爵急忙回答道,斯万的问题使他认为斯万没有受到邀请。 “巴赞,怎么回事?就是说全部人马都召来了。这将是一场令人厌倦的杀戮。有趣的是,”她神色微妙地看着斯万补充道,“如果看似要下的暴风雨没有降临,那就是美妙的花园。您知道这些花园。一个月前,我曾在那儿待过,当时丁香正在开花,你无法想象那有多美。还有喷泉,真可谓巴黎的凡尔赛宫。” “王妃是哪一种女人?”我问道。 “您已经知道,因为您在这儿见到过她 ,她有花容玉貌,但也有点傻气,虽有日耳曼人的高傲,却又十分和蔼可亲,心地善良,又常做蠢事。” 斯万十分灵敏,一眼就看出德·盖尔芒特夫人此刻是在“炫弄盖尔芒特精神”,而且没花多大力气,因为她只是再次使用她以前的一些词语,形式也并非十全十美。但是,他要向公爵夫人表明,他理解她想显得滑稽可笑,仿佛她真是如此,就微微一笑,但笑得有些勉强,这种特殊的虚伪使我感到不舒服,就像我以前听到我父母跟樊特伊先生谈起某些阶层的道德败坏时那样(而当时他们清楚地知道,道德败坏在蒙茹万更为严重),或像听到勒格朗丹对傻瓜说话含糊其词,他明知那些有钱或穿着高雅却没有文化的人听不懂,却非要使用妙趣横生的修饰语。 “好了,奥丽娅娜,您在说些什么?”德·盖尔芒特先生说道。“玛丽愚蠢?她博学多才,小提琴演奏如同乐师。” “但是,可怜的巴赞,您就像刚出生的娃娃。好像可以有这些能力,却不能有点傻气。不过,说傻确实夸张,不,她含糊不清,她是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国 的人、神圣罗马帝国的人和无精打采的人。只要听到她的发音,我就受不了。但我还得承认,她是个迷人的疯子。首先,唯一的想法是,她走下德国君主的宝座,去嫁给生活条件优越的普通人。确实,她做出了这种选择!啊!确实如此,”她说着朝我转过身来,“您不认识吉尔贝!我让您对他有个了解,他过去曾经卧床不起,因为我给卡尔诺夫人 送了一张名片……不过,亲爱的夏尔,”公爵夫人这样说是为了改变话题,因为她看到,把名片送给卡尔诺夫人的事,显然使德·盖尔芒特先生感到气愤,“您知道,您没有把我们那些罗得岛骑士的照片送来,我因为您才喜欢他们,我很想跟他们认识。” 然而,公爵一直盯着他妻子看:“奥丽娅娜,至少得说出事情真相,别说一半藏一半。应该说,”他纠正时对着斯万说道,“当时的英国大使夫人 是个很好的女人,但她有时像生活在月球上那样,经常会做这种蠢事,想出希奇古怪的主意,邀请我们跟总统及夫人一起参加一个聚会。我们感到十分惊讶,奥丽娅娜也是如此,因为这位大使夫人对那些人跟我们一样了解,不应该邀请我们参加这种如此奇特的聚会。有一个部长曾偷窃过,总之,我不想再重提此事,我们事先不了解情况,就上了圈套,另外,应该承认,那些人都彬彬有礼。只是,像这样已经不错。德·盖尔芒特夫人常常不跟我商量,觉得应该在那个星期去爱丽舍宫送一张名片。吉尔贝认为,这是在我们的姓氏上留下一个污点,这样看是有点过分。但是,即使不谈政治,再说卡尔诺先生也十分称职,不应该忘记的是,他祖父是革命法庭的审判官,一天曾处死过我们家族的十一个成员 。” “那么,巴赞,您以前为何每星期都去尚蒂伊吃晚饭?奥马尔公爵的祖父也是革命法庭的审判官,区别是,卡尔诺为人正直,而菲力浦-平等却是可怕的恶棍 。” “请原谅打断您的话,我要对您说,我已把照片寄出。”斯万说道。“我不知道怎么会没有交给您。” “这事我只是有点惊讶。”公爵夫人说道。“我那些仆人只对我说他们觉得能说的话。他们也许不喜欢圣约翰骑士团。”随后她摇了铃。 “您知道,奥丽娅娜,我当时去尚蒂伊吃晚饭兴趣不大。” “兴趣不大,但带着睡衣,以防亲王要您留宿,不过他很少要您留下,因为他是十足的粗人,就像奥尔良家族的所有成员。您知道跟我们一起在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吃晚饭的有些什么人?”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丈夫问道。 “除了您知道的那些客人外,还有最后一刻邀请的狄奥多西国王的弟弟。” 听到这个消息,公爵夫人的脸上显出满意的神色,但话里却显得厌烦。“啊!天哪,又是亲王。” “但这位亲王讨人喜欢,人又聪明。”斯万说道。 “并非完全如此。”公爵夫人回答道,看样子是在寻找使用的词语,使她的想法更有新意。“您是否在亲王中注意到,最讨人喜欢的那些亲王,其实并非完全如此?正是这样,我可以肯定!他们总得要对任何事有一个看法。而由于他们没有任何看法,他们的前半生就用来请教我们的看法,后半生则用来向我们复述这些看法。他们必须说出,这个演得很好,那个演得不是很好。其实没有任何区别。瞧,那个小狄奥多西(我不记得他的名字)曾经问我,管弦乐队的一个动机叫什么。我对他回答说,”公爵夫人说时眼睛发亮,漂亮的红嘴唇笑了起来,“‘这就叫管弦乐队的一个动机。’唉!其实,他并不高兴。啊!亲爱的夏尔,”德·盖尔芒特夫人接着说道,“在外面吃晚饭,可真是厌烦!有些晚上,这样还不如去死!确实,去死也许同样厌烦,因为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一个仆人进来。就是那个年轻的未婚夫,跟门房有过争执,后来公爵夫人发善心加以干涉,两人才表面上和解。 “今晚我是否要去打听奥斯蒙侯爵先生的情况?”他问道。 “决不要去,明天早晨前别去!我今晚甚至不想让您待在这儿。他的跟班您认识,会来向您通报情况,并要您来找我们。您就出去吧,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您就去吃喝玩乐,在外面过夜,但我不要您明天早晨之前待在这儿。” 这仆人的脸上显出极其愉快的神色。他终于能跟未婚妻共度良宵,而他跟门房再次闹翻之后,公爵夫人曾好意劝他最好别再出去,以免发生新的冲突,他因此几乎无法再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他想到终于可以自由外出,沉浸在幸福之中,公爵夫人发现并理解这种幸福。但她感到心里难受,四肢发痒,因为她看到别人的幸福不让她知道,在瞒着她,感到不快和嫉妒。“不行,巴赞,恰恰相反,让他留在这儿,别让他离开这屋子。” “但是,奥丽娅娜,这样做荒唐,您的人全都要带走,另外,到了午夜,您还会有女服装员和戏装商来安排我们的化装舞会。他不能派任何用场,另外,只有他一人是玛玛的跟班的朋友,我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远离此地。” “您听着,巴赞,您别管我,我到晚上正好有事要叫他去说,但我不知道到底在几点钟。您一分钟也别离开这儿。”她对绝望的跟班说道。 公爵夫人家里总是争吵不断,而且仆人都做不长,这种持续不断的争吵应归咎于一个人,此人无法辞退,但并非是门房。门房也许用来干重活、苦活和累活,用来进行以拳脚相加收尾的争吵,而公爵夫人则把他当作重量级工具来使;另外,他扮演自己的角色时,并未想到这是别人交给他的任务。他像仆人们一样,十分欣赏公爵夫人的善良;那些并非明察秋毫的跟班,在辞退之后会经常来看望弗朗索瓦丝,并对她说,公爵府如果没有门房,就将是巴黎最好的地方。公爵夫人玩弄门房,如同有人长期玩弄教权主义、共济会、犹太人祸害等那样。这时,一个跟班走了进来。 “斯万先生派人送来的那包东西,为什么没有拿上来?噢,对了(您知道,夏尔,玛玛病得很重),朱尔,是谁去打听奥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的,那个人回来了吗?” “他刚回来,公爵先生。预计侯爵先生随时都会断气。” “啊!他还活着。”公爵宽慰地叹了口气,大声说道。“预计,预计!你就是撒旦。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公爵愉快地对我们说。“有人对我描绘他的样子,仿佛他已经死了,已被埋葬。一星期之后,他会比我还要身强力壮。” “医生都说他过不了今天晚上。一个医生想在夜里再来看他。他们的主任说没有必要。侯爵先生想必已经死了:他还没死,是因为用樟脑油灌了肠。” “住口,傻瓜。”公爵怒不可遏地叫道。“谁要问您这些事?对您说的话,您根本就没有听懂。” “不是对我说的,是对朱尔说的。” “您还不闭嘴?”公爵吼叫道,并转向斯万:“他活着,真高兴!他的精力会渐渐恢复。他病得这样重还能活下来。这已经相当不错。不能什么好事都同时得到。用樟脑油稍微灌一次肠,想必不会难受。”于是,公爵搓着手说:“他活着,还要怎么样呢?经历了他这样的大病,已经很不错了。别人甚至会羡慕他有这样的体质。啊!病人嘛,会得到别人的细心照顾,我们可得不到这种照顾。今天上午,一个出色的厨师用鸡蛋黄油嫩葱头调味汁给我烧了只羊腿,我承认烧得味道好极了,但是正因为这样,我吃得太多了,到现在还在胃里没有消化掉。虽然如此,别人却不来打听我的消息,就像打听我亲爱的阿玛尼安的消息那样。打听他消息的人甚至太多。这样会使他感到疲劳。得让他喘口气。他们不断派人去他家打听,会把他杀死。” “怎么啦!”公爵夫人对正在退出的跟班说,“我刚才叫你们把斯万先生给我送来的有封套的照片拿上来。” “公爵夫人,照片实在太大,我不知道是否能拿进门。我们把它搁在门厅里了。公爵夫人是否要我把它拿上来?” “好吧!不用了,这事应该事先告诉我,但既然这照片太大,我待一会儿下楼去看。” “我还忘了告诉公爵夫人,莫莱伯爵夫人今天上午给公爵夫人留了张名片。” “怎么,今天上午?”公爵夫人说时显出不满的样子,认为这样年轻的少妇是不会在上午留名片的。 “在将近十点钟时,公爵夫人。” “您去把那些名片拿上来。” “不管怎样,奥丽娅娜,您说玛丽是因为想法奇特才嫁给吉尔贝的,”公爵接着说时让话题回到最早谈的事情,“其实是在用奇特的方式来撰写历史。如果说这场婚姻中有一个人愚蠢,那么,此人就是吉尔贝,因为他恰恰娶了比利时国王的近亲为妻,而比利时国王窃取了布拉邦特这个姓氏,这个姓氏可是属于我们的。总之,我们跟黑森家族成员属于同一血统,但我们是长子的一支。谈论自己总是件蠢事,”他对着我说,“但是,我们不仅去了达姆施塔特,而且还去了卡塞尔和黑森选帝侯管辖的所有地方,那些诸侯每次都客客气气地让我们这些长房后裔走在前面。” “但是,巴赞,您总不会对我说,这个人在她国家的所有团里都当过护士长,并且跟瑞典国王订过婚……” “哦!奥丽娅娜,您说得太过分了,您好像并不知道,瑞典国王的祖父曾在波城 种地,而九百年以来,我们一直在整个欧洲地位显赫 。” “虽然如此,如果有人在街上说:‘瞧,这是瑞典国王’,大家会一直跑到协和广场去看他,而如果有人说:‘这是德·盖尔芒特先生’,不会有人知道这是谁。” “毫无道理!” “另外,我无法理解,布拉邦特公爵的爵位已归于比利时王室,你们怎么还认为是你们的爵位。”

跟班回来时拿着莫莱伯爵夫人的名片,或者不如说拿着她留下的所谓名片。她当时说身上没带名片,就从口袋里拿出她收到的一封信,取出信纸,把写有她名字莫莱伯爵夫人的信封折了个角留下。由于那一年流行大尺寸信纸,信封就相当大,这张手写“名片”几乎比普通名片大一倍。 “这就是有人说的莫莱夫人的简朴。”公爵夫人嘲讽地说。“她想让我们相信她没带名片,并想显示她的别出心裁。但是,这一套我们都见识过,对吗,亲爱的夏尔?我们已上了年纪,而且本身就相当别出心裁,因此对出道才四年的小女人的思想是洞察秋毫。她很迷人,但我看她羽毛未丰,还不能认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使社交界感到惊讶,她无非是把信封当作名片,并在上午十点留下。她那耗子老妈会向她表明,在这方面跟她一样在行。” 斯万不禁笑了起来,他认为公爵夫人对莫莱夫人受到欢迎有点嫉妒,可能会根据“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想出针对这位来访的女客的一种不礼貌的回答。 “关于布拉邦特公爵爵位的事,我已对您说过一百遍了,奥丽娅娜……”公爵接着说道,公爵夫人没听他说就打断了他的话。 “但是,亲爱的夏尔,我很想看您的照片。” “啊!extinctor draconis labrator Anubis.(屠龙者,狂吠的阿努毕斯 。)”斯万说道。 “不错,您用威尼斯的圣乔治教堂 进行比较,说得真好。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说阿努毕斯?” “巴巴尔 的那个祖先是怎样的人?” “您想看到这巴巴尔的另一半?”德·盖尔芒特夫人神色冷淡地说,表示她也不欣赏这个同音异义词文字游戏。“这些人我都想看到。” “您听着,夏尔,我们下去等马车备好,”公爵说道,“请您到门厅去跟我们谈,因为我妻子只要见不到您的照片,就不会让我们安宁。老实说,我没有这样迫不及待。”他得意地补充道。“我可是个冷静的人,但她这样真会叫我们生不如死。”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巴赞,”公爵夫人说道,“我们到门厅去,我们至少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走出您的书房下去,而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为什么是布拉邦特伯爵的后裔。” “我已对您说过一百遍了,这个爵位归于黑森家族,”公爵说道(这时我们将要看到那张照片,而我在想斯万给我带回贡布雷的那些照片),“是因为布拉邦特家族的一位成员 于一二四一年娶最后一位图林根和黑森的诸侯之女 为妻,因此,不如说是黑森亲王的称号归于布拉邦特家族,而不是布拉邦特公爵的爵位归于黑森家族。另外,您也记得,我们的战斗口号就是布拉邦特公爵的口号:‘林堡属于征服者 ’,一直用到我们用布拉邦特家族的纹章来换取盖尔芒特家族的纹章,不过我们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对,格拉蒙家族的例子不能使我改变看法 。” “但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因为这是比利时国王征服的……另外,比利时的继承者名叫布拉邦特公爵。” “但是,亲爱的,您说的话站不住脚,而且错在根子上。您跟我一样清楚,有些爵位表示一种觊觎,领地被人窃取,爵位却保存完好。譬如说,西班牙国王恰恰自称为布拉邦特公爵,以此表示占有这个领地比我们要晚,但早于比利时国王 。他也自称为勃艮第公爵、东西印度国王和米兰公爵。然而,他不再占有勃艮第、印度和布拉邦特,而我和黑森亲王也都不再拥有布拉邦特。西班牙国王还自称是耶路撒冷国王,奥地利皇帝也是如此,而他们却都不拥有耶路撒冷 。” 他停了片刻,怕耶路撒冷这个地名会因“正在审理的案件”而让斯万难堪,但很快就继续说下去: “您说的这种话,对什么事都能说。我们以前是奥马尔公爵,这公爵领地按规定归于法国王室,如同茹安维尔和谢弗勒兹的领地归于阿尔贝的王族那样。我们不要求恢复这些爵位,也不要求恢复努瓦穆蒂埃侯爵的爵位,这侯爵爵位以前属于我们,后来名正言顺地成为拉特雷穆伊家族的领地,但是,某些转让有效,并不等于所有转让全都有效。譬如说,”他转身对着我说,“我小姨的儿子有阿格里让特亲王的称号,我们这个称号来自疯女人胡安娜 ,如同塔兰托 亲王的称号归于拉特雷穆伊家族那样。然而,拿破仑却把这个塔兰托的称号授予一个也许很不错的士兵 ,但在这件事上,皇上的法律依据还不如拿破仑三世在册封一位蒙莫朗西侯爵时那样多,因为佩里戈尔的母亲至少姓蒙莫朗西 ,而拿破仑一世封的那个塔兰托,只是因为拿破仑要他姓塔兰托才姓塔兰托。虽然如此,谢克斯·德·埃斯特-昂热 仍然在暗指您叔叔孔代的时候问帝国检察官,他是否是在万森讷的排水沟里捡到蒙莫朗西公爵的爵位的 。”

“您听着,巴赞,我真是求之不得,想跟您去万森讷的排水沟,甚至去塔兰托。对了,亲爱的夏尔,这正是我想对您说的,当时您对我谈论威尼斯的圣乔治教堂。我和巴赞,我们明年春天想在意大利和西西里岛过。您要是跟我们一起去,您想想,情况会多么不同!我说的不止是看到您会感到高兴,您想想,是因为您曾跟我讲述征服诺曼底的往事以及古代的种种事情,您想想,跟您一起旅游,会是多么愉快!这就是说,即使是巴赞,甚至是吉尔贝,也会从中获益,因为我感到,甚至觊觎那不勒斯王位,以及所有那些阴谋诡计,我都会感到兴趣,只要这些事由您来解释,在古老的罗马教堂里,或是在高山上的小村庄里,就像文艺复兴前期艺术家的绘画上那样。我们现在来看看您的照片。把封套拆开。”公爵夫人对一个跟班说道。 “不过,奥丽娅娜,别在今晚看!您明天再看吧。”公爵哀求道。他看到照片硕大无朋,已对我做出恐惧的手势。 “但是,我喜欢跟夏尔一起看。”公爵夫人微笑着说道,这微笑既带有虚假的欲念,又反映出机灵的心理,因为她想对斯万示好,就说她看照片会感到高兴,这就像病人感到吃橘子会高兴,或者像她跟几个朋友一起忙里偷闲,把她的一些爱好告诉一位传记作家。 “那就让他以后特地来看您。”公爵这样说,使妻子只好让步。“你们要是喜欢,可以在照片前一起观看三个小时。”他挖苦地说道。“但那样大的玩意儿,您要放在哪里?” “放在我的房间里啰,我要随时都能看见。” “啊!悉听尊便,放在您的房间里,我就永远不会看到。”公爵说时并未想到,他这样说也在无意间透露出他们夫妻关系不好。 “那么,您拆开来时要非常细心。”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仆人吩咐道。(她反复叮嘱仆人,是在对斯万示好。)“您也别把封套拆坏。” “我们连封套也不能损坏。”公爵对我耳语道,同时把双臂往上举起。“但是,斯万,”他补充道,“我只是个毫无诗意的可怜丈夫,我对此事之所以赞赏,是因为您找到了这样大的封套。您是在哪儿找出来的?” “照相制版店往往要寄送这类照片。但这个人没教养,因为我看到他在上面写着Duchesse de Guermantes(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前面没加madame(夫人)。” “我可以原谅他。”公爵夫人心不在焉地说道。她似乎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感到高兴,想要微笑,又立即克制,但迅速对斯万说道:“怎么!您没说是否跟我们一起去意大利?” “夫人,我清楚地感到,这是不可能的事。” “啊,德·蒙莫朗西夫人更加幸运。您曾跟她一起去威尼斯和维琴察 。她对我说,跟您在一起会看到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您不在就永远不会看到,也从未有人谈起过,她说您让她看到十分罕见的东西,既然是众所周知的东西,她也能了解到一些细节,要是您不在旁边,她即使看过二十次也决不会注意到。确实,她要比我们幸运……您拿着斯万放照片的巨大封套,”她对仆人说,“替我折个角,今晚十点半给我送到莫莱伯爵夫人家里。” 斯万听了哈哈大笑。 “我还是想要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他问道,“还有十个月,您怎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亲爱的公爵夫人,您如果非要知道,我可以告诉您,但您首先要看到,我身体很不舒服。” “是的,亲爱的夏尔,我觉得您气色极坏,也看出您脸色不好,但我不是要您一星期之后去,而是要您过十个月再去。十个月时间充分,可以把病治好,这您知道。” 这时,一个跟班前来通报,说马车已备好。“好吧,奥丽娅娜,上马。”公爵说道。他已不耐烦地跺了一会儿脚,仿佛他就是在那里等待的一匹马。 “那么,简而言之,您不能去意大利的原因是什么?”公爵夫人问道,一面站起身来,准备跟我们告辞。 “但是,亲爱的朋友,这是因为我将要死了,是在几个月之后。我在去年年底看的几个医生都说,我的病可能会使我立即命赴黄泉,不管怎样,我只能再活三四个月,而且最多只能活这么长。”斯万微笑着回答道,而跟班则打开门厅的玻璃门,让公爵夫人出去。 “您在对我说些什么?”公爵夫人大声说道,一时间停住脚步,不再朝马车走去,同时抬起她漂亮而又忧郁的蓝眼睛,但眼睛里充满犹豫不决的神色。她在一生中首次要在两种不同的责任中进行选择,一种是登上自己的马车到外面去吃晚饭,另一种是对一位即将去世的朋友表示同情,她在礼仪规范里找不到任何可遵循的惯例,不知道应选择哪种责任,就觉得应该装出一种样子,表示她并不相信第二种责任有存在的可能,因此就要履行此刻不需要作出很大努力的第一种责任,于是她心里在想,解决这个矛盾的最好办法是否定这种矛盾。“您是想开玩笑吧?”她对斯万说道。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十分有趣的玩笑了。”斯万揶揄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您说这事,以前我一直没有对您说起过我患的疾病。但因为您问我,而我又随时都会死去……但尤其是,我不想耽搁您的时间,您要到外面去吃饭。”他这样补充道,是因为他知道,在别人看来,他们的社交责任比一位朋友的死亡更为重要,知道他出于礼貌,应该为他们设身处地考虑。但是,公爵夫人的礼貌也使她隐约看出,在斯万看来,她去吃晚饭不如他自己的死亡来得重要。因此,她一面朝马车走去,一面垂下肩膀说道:“您别去管这顿晚饭。这顿饭无关紧要!”但公爵听了这两句话感到不快,就大声说道:“行了,奥丽娅娜,别这样待着闲聊了,别再跟斯万一起叹苦经了,您十分清楚,德·圣欧韦尔特夫人总是八点钟准时开饭。您得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您的马匹已经等了足足五分钟了。我请您原谅,夏尔,”他转向斯万说道,“已经八点缺十分了。奥丽娅娜老是迟到,我们去圣欧韦尔特大妈家,五分钟是到不了的。”

德·盖尔芒特夫人迈着坚定的步伐朝马车走去,并再次跟斯万道别。“您知道,这事我们以后再谈,您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但我们得一起谈谈。他们可能把您给吓傻了,哪一天您要是想来,就来吃午饭(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看来,一切问题都可以在午饭时解决),您要把哪一天几点钟来告诉我。”说完,她撩起红裙,把脚踩在踏板上。她正要上车,公爵看到了这只脚,用吓人的声音大声说道:“奥丽娅娜,您要干什么,傻瓜。您穿了黑鞋!可穿的是红裙!赶快上去把您的红鞋穿上,或者嘛,”他对跟班说道,“您马上叫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把红鞋拿下来。” “但是,我的朋友,”公爵夫人看到斯万跟我一起出来,但想让马车先走,听到了公爵的话,她感到尴尬,就温柔地回答道,“既然我们已经迟到。 “不,我们有充分的时间。现在只是八点缺十分,我们用不了十分钟就能到达蒙索公园。不过,您要我怎么办呢?即使八点半到,他们也会耐心等着,您总不会既穿红裙又穿黑鞋去吧。另外,我们也不会到得最晚,对,还有萨斯纳热夫妇,您知道,他们决不会在九点缺二十分以前到。” 公爵夫人又回到自己的房间。 “唉,”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们说道,“可怜的丈夫,总要被人嘲笑,但他们还是有自己的优点。我不说,奥丽娅娜就要穿着黑鞋去吃饭。” “这并不难看,”斯万说道,“我看到了黑鞋,丝毫也不觉得刺眼。” “我没说难看,”公爵回答道,“但鞋跟裙子的颜色相同就更加优雅。另外,你们可以相信,她没到那里就会发现这事,到时候我只好回来拿鞋。这样,我要到九点钟才能吃饭。再见了,亲爱的朋友们,”他轻轻地把我们推开时说,“在奥丽娅娜下来之前,你们先走吧。并不是她不喜欢看到你们俩。相反,她太喜欢看到你们了。她要是看到你们还在,就又要说话,她现在已经很累,到那里吃饭时就会筋疲力尽。另外,我要坦率地对你们承认,我现在饿得要命。我上午下火车后,午饭吃得很差。虽然有美味的鸡蛋黄油嫩葱头调味汁,但即使现在就坐下来吃饭,我也决不会不高兴。八点缺五分!啊!这些女人!她让我们俩的胃全都难受。她身体决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结实。” 公爵毫不拘束地对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谈论他妻子和他自己身体不适,因为他对妻子身体不适更感兴趣,觉得更加重要。因此,他仅仅由于受过良好的教育和当时的愉快心情,在客气地把我们送到门口之后,就像对后台的人说话那样,用洪亮的声音对已经走到院子里的斯万叫道: “另外,您别让那些医生的蠢话吓倒,都是鬼话!他们是蠢驴。您身体十分健壮。您会给我们大家送葬!” J5tEf6LVYVhkv1vVIOu1NcSTCNW4e17KuT8htJUUDdg0IQwU7QHwa1P+HqukIBi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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