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弗朗索瓦丝听来,鸟儿晨鸣索然寡味。那些“女佣”一开口说话,她就会心惊肉跳,她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就浑身不舒服,心想是谁在走路;这是因为我们已乔迁新居。当然,在我们旧居的“七楼”,仆人们来回走动也同样频繁,但她了解他们,觉得他们的走动亲切可爱。现在,即使万籁俱寂,她也会痛苦地侧耳倾听。我们的旧居朝着一条喧闹的大道,而新居所在的街区却十分幽静,因此只要有过路人唱歌(即使歌声轻微,在远处听来仍像管弦乐的动机那样一清二楚),被迫迁居的弗朗索瓦丝就会热泪盈眶。她伤心地离开“我们受到众人尊重”的住房,并按照贡布雷的习俗,在收拾行李时痛哭流涕,声称我们的旧居比任何住房都好,我曾因此嘲笑她,我这个人虽然容易弃旧,却又难以喜新,但是,我看到我们的老女仆在迁居新居时几乎萎靡不振,是因为门房还不认识我们,没有对她表示尊敬,使她无法得到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我就走到她的身旁。唯有她才能理解我;当然,这是她那年轻的跟班无法做到的;他跟贡布雷可说是毫不相干,搬家,住到新的街区,在他看来就像度假,新鲜事物使人心旷神怡,如同外出旅游一般;他觉得自己到了乡下;他患有鼻炎,就像在车厢里因窗子没关严实而吹到“穿堂风”,产生了见过这地方的美妙印象;他每打一个喷嚏,都要为找到如此称心如意的差事而兴高采烈,因为他一直想找经常外出旅游的东家。因此,我没有想到他,而是径直去找弗朗索瓦丝;而由于我对搬家毫不在乎,曾因她伤心得流泪而嘲笑她,因此,她见我愁眉不展,就显得冷若冰霜,因为她也郁郁寡欢。神经过敏的人自以为“敏感”,就更加自私;他们越来越关注自己的苦闷,却无法忍受别人流露出心中的不快。弗朗索瓦丝感到的痛苦,即使微不足道,她也不会轻易放过,但要是我感到难受,她就转过头去,使我的痛苦无法得到别人的同情,甚至不能被人发现。我一想跟她谈论我们的新居,她就立刻把头转开。过了两天,得要回到我们刚离开的旧居,去寻找几件忘了拿走的衣服,而我在搬家后还有“热度”,就像刚吞下一头牛的蟒蛇,感到自己被一只大箱子撑得难受,变得凹凸不平,而我的目光却要“忍受”这种变形。弗朗索瓦丝像所有女人一样变幻莫测,她回来后说,她走在我们过去的大道上感到气闷,说回到那里时觉得“张皇失措”,说她从未见过走起来这样不舒服的楼梯,还说“即使让她当女皇”,她也不会回到那里去住,哪怕让她当百万富翁也不回去——当然这些假设毫无根据——并说我们的新居一切(也就是厨房和走廊)都“装饰”得好得多。不过,现在得要告诉诸位,我们的新居是盖尔芒特府邸附属建筑中一套房间。我们搬到这里,是因为我外婆身体欠佳,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但搬家的这个原因,我们都不对她直说。
在一种年龄,名称向我们提供了我们置于名称中的不可知事物的形象,同时也给我们指出了一个真实的地点,并迫使我们把这两者等同起来,因此我们动身去某个城市寻找的一个灵魂,却不能包含在该城之中,但我们又再也无法将它从该城的名称中排除出去,在这种年龄,名称不仅像寓意画那样使城市和河流具有个性,不仅使物质世界变得五光十色、妙不可言,而且也使人类社会变得如此:每一座城堡,每一座著名公馆或宫殿,都有贵妇或仙女坐镇,如同森林中有守护神,江河中则有河神。有时,仙女在其名字中深藏不露,在我们想象力的滋养下任其变化;因此,在过去的岁月里,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来说只是一张幻灯片或教堂里一块彩画玻璃窗的映像,现在,她在我脑中所处的环境,因被完全不同的梦幻用急流的潮湿泡沫弄湿,其色彩就开始变得暗淡。
但是,如果我们接近名称所指的真实的人,仙女就会消失,因为这名称开始将此人映照出来,这个人就失去仙女的任何特点;如果我们离开这个人,仙女就会重现;但是,如果我们待在此人身边,仙女就最终消失,随之消失的还有名称,例如吕齐尼昂家族 ,在梅露茜娜 仙女消失那天就断子绝孙。名称如被接连重新勾画,我们就最终看到一个我们决不会认识的陌生女人最初的美丽肖像,这名称只是贴有照片的普通身份证,如果有人走过来,我们就会看看这身份证,以便弄清我们是否认识此人,是否应该跟这个人打招呼。但是,即使过去某一年的一种感觉,就像有录音功能的乐器那样,能保留演奏过乐器的各种艺术家的声音和风格,能使我们在记忆中听到这名称的特殊声音,即我们的耳朵在当时听到的声音,而这名称从表面上看也没有变化,我们仍然可以感到,这些相同的音节依次向我们展现的梦幻各不相同。有时,这名称在过去的某个春天发出的声音被再次听到,我们就像挤绘画颜料管那样,能从中挤出我们觉得自己回想起来的那些时日被遗忘的确切色调,即神秘而又清新的色调,而在这时,我们却像蹩脚画家那样,把我们的过去全都展现在同一块画布上,涂上有意识回忆所惯用的千篇一律的色彩。然而,恰恰相反,过去的每一时刻,是一种独特的作品,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和声,使用的是当时的色彩,即我们已不了解的色彩,但这些色彩仍会突然使我感到陶醉,而由于某种偶然的机会,盖尔芒特这个姓氏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又在一时间恢复了跟今天的声音截然不同的往日的声音,即我在佩尔斯皮埃小姐结婚 那天听到的声音,这时,这姓氏又使我想起年轻的公爵夫人,只见她戴着鼓鼓的淡紫色打结丝围巾,颜色柔和,过于闪亮,又过于新颖,她两眼如同无法采撷、重新开放的长春花,在阳光中显出蓝色的微笑。当时,盖尔芒特这个姓氏也如同一只小球,其中注入了氧气或另一种气体:我最终把它戳破,将里面的气体放出,我于是呼吸到那年那天贡布雷的空气,空气中混杂着英国山楂花的香味,香味由广场角落的风吹来,而风则预示着将要下雨,并使太阳时隐时显,把阳光洒在圣器室的羊毛红地毯上,使地毯铺上一层呈现闪亮肉色、酷似玫瑰色的老鹳草,并使它在欢快中具有瓦格纳乐曲般的温馨,这种温馨使喜庆显得十分高雅。在这种罕见的时刻,我们会突然感到原来的实体在颤动,恢复了它在今天已消失的那些音节里的形状和雕镂花纹;但是,即使不是在这种罕见的时刻,即使在日常生活令人眼花缭乱的漩涡中,名称只有一种实用价值,并失去了任何色彩,如同一只棱柱形陀螺,因转动过快而变成灰色,相反,我们在遐想中思考,为回到过去而试图减慢和中止将我们席卷的永恒运动,这时,我们会看到同一个名称在我们生活中依次向我们展现的色彩逐渐再现,这些色彩并列在一起,却又完全分隔开来。
我小时候,奶妈摇晃着我,给我唱《荣光属于盖尔芒特侯爵夫人》这首古老歌曲,当时她也许像我今天一样,并不知道这首歌是为谁而写,而在几年之后,年老的德·盖尔芒特元帅使我的保姆十分自豪,因为他在香榭丽舍大街停下脚步,说“这孩子真漂亮!”,并从随身携带的糖果盒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给我吃;在这些时刻,盖尔芒特这个名称在我眼里是什么形象,我现在显然并不知道。我孩提时的年代,已在我脑中消失,已是我身外之物,我只能通过别人的叙说来了解,如同我们出生前发生的事那样。但到后来,这名称存留在我脑中,我就先后有了七八个不同的形象,其中早期的形象最为美好:我的梦想因现实所迫,逐渐放弃一个难以守卫的阵地,并退守到后面的阵地,直至被迫再次退却。与此同时,德·盖尔芒特夫人改变着自己的住所,她的住所也起源于这个名称,我在一年又一年的时间里听到的这句或那句话,改变着我的遐想,使这个名称变得充实;这住所的石块映照出我的遐想,这些石块已具有反射能力,如同云面或湖面那样。一座平面的城堡主塔,只是一条橙色光带,领主及其夫人高高在上,决定着他们那些附庸的生死;这主塔让位于一片土地,是在“盖尔芒特那边”的尽头,有多少风和日丽的下午,我曾在那里跟父母一起沿着维冯纳河漫步,这片土地上有湍急的河流,公爵夫人教我钓鳟鱼,并把花卉的名称告诉我,一串串花卉呈紫色和淡红色,装饰着附近围地的低矮围墙。然后成了世袭的土地,富有诗意的领地,这高傲的盖尔芒特家族,在那里站立起来,犹如经历漫长岁月、饰有花叶的苍黄塔楼,并雄踞于法兰西大地之上,当时,天空中还空空荡荡,巴黎圣母院和沙特尔圣母大教堂 要到以后才耸入云霄,当时,拉昂 山顶上大教堂的中殿尚未建起,那中殿如同停在亚拉腊山 顶上的挪亚方舟,墙上画的都是族长和义人,只见他们忧心忡忡地在窗口俯瞰,看看上帝的怒气是否平息,他们带的各种植物,将要在大地上繁殖,还带着许多动物,像要从塔楼里逃出,几头牛则在屋顶上安静地漫步,俯瞰着香槟平原;旅客如在傍晚时分离开博韦 ,还无法看到圣彼得大教堂在夕阳的金色帷幕上展开它那分支众多的黑色翅膀,盘旋着跟随其后。这盖尔芒特如同一部长篇小说的背景,是一种虚构的景色,我很难想象出来,却更想将其发现,这景色如同一块飞地,被真实的土地和道路团团围住,这些土地和道路在离一个火车站二法里 远的地方,突然里里外外都有纹章的特征;我想起附近那些地方的名称,它们如同在帕耳那索斯山 或赫利孔山 山脚之下,我觉得它们十分珍贵,犹如地形学中会产生一种神秘现象的物质条件。我又看到画在贡布雷的彩画玻璃窗底座上的纹章,几个世纪之后,纹章盾面的四个部分放满了这个名门望族通过联姻或购买从德意志、意大利和法兰西的各个地方获得的全部领地:北方的广阔土地和南方的强盛城市都归并其中,成为盖尔芒特家族的组成部分,并失去其物质性,只是把它们绿色的城堡主塔或银色的城堡作为寓意画画在盖尔芒特家族纹章的蔚蓝色底面上。我曾听说过著名的盖尔芒特挂毯,我这时看到这种中世纪挂毯呈蓝色,有点粗糙,像云彩般浮现在这苋红色的传奇姓氏之上,就在希尔德贝尔 经常打猎的那座古老森林旁边,而这些神秘而又微妙的土地,这些遥远的世纪,我觉得作一次旅行就能洞察其中的秘密,只要我跟德·盖尔芒特夫人这位女领主和湖泊仙女在巴黎有片刻的接触就行,仿佛她的脸和话语具有乔木林和湖畔的魅力,如同她档案室里那本古老的习俗汇编具有几世纪前的特点。但在那时,我认识了圣卢;他告诉我,这城堡从十七世纪起才被称为盖尔芒特,他的家族是在那时购得。在此之前,他家族住在附近地区,其封号并非来自那个地区。盖尔芒特村是因城堡而得名,是在城堡之后才建造起来,为使城堡的景观不致受到村庄的破坏,一种地役法依然有效,即规定街道的走向并限制房屋的高度。至于那些挂毯,其图案出自布歇 的手笔,是一位爱好艺术的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在十九世纪时购买,挂在墙饰为土耳其红棉布和长毛绒织物的俗不可耐的客厅里,跟他画的几幅拙劣的狩猎图并排挂着。圣卢说出了这些情况,在这座城堡里加入了与盖尔芒特这个姓毫不相干的成分,这样我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只是从构成这个姓氏的音节的声音来了解城堡的建筑。于是,城堡在其湖面上的映像在这个姓氏中消失,在我面前展现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周围的住宅,则是她在巴黎的公馆,即盖尔芒特府邸,像她的姓氏一样清澈,因为没有任何不透明物质将其遮盖。教堂不仅表示神殿,而且还表示信徒的集聚,同样,这盖尔芒特公馆也包括所有跟公爵夫人一起生活的人,可是她那些挚友我素不相识,在我眼里只是一些著名而又富有诗意的名字,对一些人只知其名不知其人,只会使公爵夫人显得更加神秘,在她周围增添硕大的光轮,这光轮最多只会逐渐暗淡。
我无法想象出应邀出席公爵夫人晚宴的宾客是哪种模样,蓄何种小胡子,穿什么靴子,用合乎人情和理性的方式说出何种平庸乃至独特的话语,因此,这些旋转着的名字所带来的信息,肯定少于在德·盖尔芒特夫人这个萨克森小瓷像周围举行的幽灵宴会或舞会所提供的信息,它们使她的玻璃公馆像橱窗一样透明。后来,圣卢又对我讲述他这位舅妈的小教堂主管神甫和几个园丁的一些轶事,当时,盖尔芒特公馆如同过去的卢浮宫那样 ,变成了一座城堡,位于巴黎市中心,周围是其领地,即根据一种奇特地流传下来的古老权利而世代相传的领地,而她仍在领地上行使封建特权。但在我们搬来时,这最后的住宅已经消失,我们的新居是一个套间,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近在咫尺,是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公馆的一个侧翼里,侧翼里的那些套间就在夫人的套间隔壁。这是一幢古老的住宅,这种住宅现在也许还能见到,在这种住宅的前庭两侧,也许是因为民主的巨浪形成了冲积层,或是因为历史的遗赠,各行各业都汇聚在领主周围,常常有商店后间和工场,甚至还有鞋匠或裁缝的小店,这种小店在大教堂两旁也能看到,因为建筑工程师的审美观并未将其排除,一个兼补鞋的门房在那里养鸡、种花;院子深处,在“构成公馆”的住宅里,住着一位“伯爵夫人”,她乘坐那辆两匹马拉的破旧的敞篷四轮马车出门,帽子上插着几朵想必采自门房的小花园的旱金莲花(坐在马车夫旁的一个跟班,到这个街区的每个贵族公馆去送折角名片),她对门房的孩子们和此刻路过的中产阶级房客一视同仁,都报以微笑,挥手致意,和蔼表情中透出轻蔑,待人平等中不乏傲气。
在我们搬进的这幢房子里,住在院子深处的贵妇是一位公爵夫人,她举止高雅,还很年轻。这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有了弗朗索瓦丝,我很快就了解到公馆的情况。原因是盖尔芒特家的人(弗朗索瓦丝常常用“下面”、“楼下”来称呼他们),从早到晚都是她关注的对象;她早上给我妈妈梳头时,会忍不住朝院子里偷偷看上一眼,并且说:“瞧!两个嬷嬷,肯定是去下面。”或者说:“哦!厨房的窗口挂着漂亮的野鸡,不用问是从哪里来的,公爵一定打过猎了。”到了晚上,她把睡衣拿给我时,如听到钢琴声或一曲小调,就会得出结论:“他们楼下有客人,真快活。”这时,在她端正的脸上,在她那现已变白的头发下面,露出她青春的笑容,显得活泼而又端庄,一时间使她脸部的轮廓线条全部复原,变得矫揉造作而又美妙,如同在跳对舞前的脸部表情。
然而,弗朗索瓦丝对盖尔芒特家的生活最感兴趣的时刻,既是她心满意足的时刻,也是她痛苦万分的时刻,正是在这个时刻,车辆出入的大门敞开,公爵夫人登上敞篷四轮马车。这一般是在我家仆人们刚过完他们隆重的逾越节 之后,这节庆任何人都不能打扰,那就是他们的午餐,午餐时他们“忌讳”众多,连我父亲也不能摇铃叫唤他们,而他也知道,摇五次铃就像摇一次铃一样,决不会有一个仆人过来,另外,做出这种失礼之举毫无好处,只会使他有所损失。因为弗朗索瓦丝(她自从上了岁数之后,听到一句话就会脸色骤变)会整天给他脸色看,她脸上布满楔形文字般的红色标记,用难以捉摸的方式显示出她长期积压的怨恨和她不满的深刻原因。此外,她不知在向谁抱怨,但我们无法听清她说的话。她整天给我们“低声说话”,说这样做是在“侮辱人”,会“使人恼火”,以为我们会因此而灰心丧气。
最后的仪式结束之后,弗朗索瓦丝既像早期基督教教堂里主持弥撒的神甫,又像信徒,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酒,从脖子上解下餐巾,叠好后擦掉嘴唇上残存的红酒和咖啡,然后把它放进套餐巾的小环,用忧郁的目光看了看“她的”年轻跟班以示感谢,而跟班为表示殷勤,就对她说:“太太,再喝点酒:味道不错。”然后,她立刻打开窗子,借口说“这该死的厨房里”太热。她转动窗子的把手,吸了口气,同时敏捷地朝院子深处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这一瞥使她暗中确信,公爵夫人尚未准备就绪,于是她就用倨傲而又热切的目光对套好的马车注视片刻,而她两眼在对地上之物注视之后,又抬头朝天空观看,但早已猜到是晴空万里,因为她感到了温暖的空气及暖和的阳光,她凝视屋顶的一角,就是我卧室壁炉上方,每年春天,鸽子都来那里做窝,这些鸽子,就像在贡布雷时她厨房里咕咕叫的鸽子。
“啊!贡布雷,贡布雷。”她大声说道。(她说出这祈求时,声音跟唱歌相差无几,加上她脸上显出阿尔勒 人的纯洁,会使人认为她生于南方,并认为她在苦苦祈求的偏僻故乡只是她的第二故乡。但是,也许这种看法错了,因为每个省都有“南方”,我们不是能碰到许多萨瓦 人和布列塔尼 人,他们说话像南方人那样,常常把长元音和短元音互换。)“啊!贡布雷,我什么时候能再次踏上你的土地,可怜的故乡!我什么时候能整天待在你的英国山楂花和我们可怜的丁香花下面,听着燕雀唱歌和维冯纳河低语般的声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听到我们小少爷的讨厌铃声,他过不了半个小时就要让我在这可恶的走廊里奔跑。他还嫌我走得不够快,得要在他摇铃前就听见铃声就好了,你要是晚到一分钟,他就会‘再次’大发雷霆。唉!可怜的贡布雷!也许我要到死后才能踏上你的土地,到那时,他们把我像石头一样扔进墓穴。那时,我就再也闻不到你那些美丽的白色山楂花的香味。但是,我觉得在死亡的长眠之中,我还会听到这三声铃声,我活着时听到这铃声,就像下地狱那样难受。”
这时,院子里那个做背心的裁缝在频频叫唤她,她就不再唠叨。我外婆有一天去看望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这个裁缝很感兴趣,弗朗索瓦丝对他也颇有好感。他听到我们开窗的声音,就抬起头来,设法引起女邻居的注意,他这样做已有一段时间,以便向她问好。弗朗索瓦丝装出少女般的娇媚,我们家这个爱发牢骚的老厨娘因年龄、坏脾气和炉灶的热气而变得死气沉沉的脸,在朱皮安先生眼里顿时显得妩媚动人。她优雅地向裁缝招手致意,既含蓄、亲切,又面带羞怯,显得十分可爱,但没有跟他说话,因为她即使违反妈妈的嘱咐朝院子里张望,也不敢公然在窗口跟别人说话,因为弗朗索瓦丝认为,这样做太太会把她“臭骂一顿”。她对他指了指套好的马车,仿佛在说:“马真漂亮,啊!”但嘴里却低声说道:“真是老爷破车!”这样说,主要是因为她知道他马上会回答她,回答时手放在嘴前,低声说出也能被她听到:
“你们要,也会有,也许会比他们更多,但这些你们都不喜欢。”
弗朗索瓦丝听到后做了个手势,显得谦虚、含糊而又高兴,意思大致如下:“各有所好;我们这儿喜欢简朴。”然后把窗子关好,怕妈妈会来。朱皮安说“你们会比盖尔芒特家有更多马匹”中的“你们”,当然是指我们,但他说“你们”也有道理,因为除了要满足个人自尊心而得到某些乐趣之外——例如,她不停地咳嗽时,全家人都担心会染上她的感冒,而她却面带令人难受的傻笑,声称自己没有感冒——弗朗索瓦丝如同有些植物,跟一只动物已完全融为一体,动物为它们捕捉、吞食和消化食物,并最终把食物变成可吸收的残渣,提供给植物作为养料,她就这样跟我们相依为命,一起生活:我们有自己的道德、财产、生活方式和地位,理应自己来决定如何使自尊心得到些许满足,而这种满足也是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种满足,此外她还有不容置辩的权利,能根据传统的习惯,自由自在地享用至高无上的午餐,餐后能到窗口透透气,购物时能在街上稍加闲逛,星期天则可外出去看望她的侄女。因此我们可以理解,弗朗索瓦丝在乔迁新居后的前几天萎靡不振,心里感到十分难受,是因为那时我父亲的种种荣誉头衔尚未在新居中被人知晓,她把这种难受称之为烦恼,这种烦恼在高乃依的作品中有力地表现出来,或者在最终自杀的士兵们的笔下清楚地显示出来,因为他们思念自己的未婚妻,想念自己的村庄,感到极其“烦恼”。弗朗索瓦丝的烦恼很快消失,恰恰是因为朱皮安的缘故,因为他的话立即使她感到十分愉快,就像她听到我们决定买一辆马车那样,而且有心旷神怡之感。“真是好人,朱利安这样的人(弗朗索瓦丝乐意把这个新的名字跟她已经知道的名字等同起来),非常正直,从他们的脸上就能看出。”朱皮安确实是善解人意,他对所有的人都说,我们没有车马随从,是因为我们不想要。弗朗索瓦丝的这个朋友不大待在家里,他在一个部里谋得雇员的差事。这个做背心的裁缝,起初跟一个“顽皮女孩”住在一起,我外婆曾以为是他女儿。他干这个行当已是无利可图:那女孩几乎还像个小孩时,就已经能做出像模像样的裙子,在我外婆去拜访德·维尔帕西齐夫人时,她已改做女装,当上女裙裁缝。她先在一个女裁缝的店里做“小工”,缝几针,镶边饰,钉纽扣或揿纽,用别针固定腰围,但很快就先后升为二级和一级技工,顾客则是上流社会女士。她在顾客家干活,也就是在我们院子里干活,往往带店里的一两个小姐妹一起来,让她们干徒弟的活。从此之后,朱皮安的用处就不大了。当然啰,小姑娘已长大成人,经常要给人缝制背心。不过她有女友帮忙,就不需要其他人帮助。因此,她叔父朱皮安就申请了一份工作。起初他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后来他不再当别人的助手,而是升为正职,要到晚饭后才能回来。幸好朱皮安是在我们乔迁后过了几个星期才“升正职”的,因此他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对弗朗索瓦丝关心倍至,使她在度过迁居新居初期的艰难时光时,并不感到过于痛苦。我并不否认朱皮安对弗朗索瓦丝起到“暂时止痛药”的作用,但我应该承认,初次接触时,我对他并不是十分喜欢。在离他有几步远时,只见他眼睛里射出怜悯、忧伤和迷惘的目光,完全消除了他丰满的面颊和红润的脸色所产生的良好印象,使人感到他已病入膏肓,或是刚经历失去双亲的巨痛。其实他并非如此,但他一旦开口说话就谈锋甚健,显得冷若冰霜,对人讽刺挖苦。他目光和话语的这种区别,产生了虚假的感觉,非但别人毫无好感,而且他自己也显得尴尬,正如一位来宾,身穿短上衣出席晚会,却看到别人都穿着燕尾服,或像某个人要回答殿下的问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些无聊话来搪塞。这纯粹是打个比方,相反,朱皮安说的话却十分迷人。我很快发现,他有一种罕见的智慧,这也许跟他那张被目光主宰的脸(跟他熟悉之后,就不会再去注意这点)相称,这种智慧,据我所知只有文学天赋出众的人才具有,所以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可以依靠匆匆浏览的几本书,掌握或学会极其巧妙的语言表达方法。我所认识的天赋出众的人,都已英年早逝。我因此确信,朱皮安很快就会与世长辞。他心地善良,有同情心,感情细腻,待人宽厚。不久之后,他在弗朗索瓦丝的生活中不再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她已学会取代他来扮演他的角色。
供货商或仆人给我们送来一包货时,弗朗索瓦丝会装出不理不睬的样子,只是用冷漠的神色指指一把椅子,一面继续干自己的活,她十分巧妙地利用此人在厨房等候妈妈回话的片刻时间,以致此人离开之时,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几乎是不可磨灭,那就是“我们没有,是因为我们不要”。另外,她非要别人知道我们有钱[因为她不知道圣卢所说的部分冠词的用法,所以不是说avoir de l'argent,而是说avoir d'argent(有钱),apporter d'eau(拿水来)],非要别人知道我们很富,并不是因为在她看来,光有财产即只有财产没有道德就是最大的幸福,但只有道德没有财产也不是她的理想。在她看来,财产是道德的必不可少的条件,没有财产,道德就会失去其价值和魅力。她很少把这两者区分开来,并最终把财产的好处赋予道德,把道德的优点赋予财产,认为道德会使人生活舒适,财产会给人以精神上的教益。
窗子关好,而且很快关好——如果不这样,我妈妈可能“什么骂人话都会对她说出来”——弗朗索瓦丝叹着气,开始收拾厨房的桌子。
“盖尔芒特家族有些人还住在椅子街,”贴身男仆说道,“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干过活,是他们家的第二马车夫。我认识一个人,不是我的朋友,是我朋友的内弟,他跟盖尔芒特男爵的一个驯马师一起在团里服过役。”男仆补充道:“不过,别去管他,这又不是我父亲!” 他在谈到当年的旧闻时,总要插进新奇的玩笑。
弗朗索瓦丝年纪已老,眼睛容易疲劳,却能在朦朦胧胧的远处看到贡布雷的所有东西,她听不出这话是什么玩笑,但听出这想必是个玩笑,因为这话跟下面的话没有联系,而且说出时铿锵有力,她也知道说话的人爱开玩笑。因此,她微微一笑,显出和蔼和赞赏的神色,仿佛在说:“这个维克多,老是这样!”另外,她心里也高兴,因为她知道,听到这种俏皮话,显然是上流社会的高雅乐趣,而为了得到这种乐趣,各个阶层的人都急忙梳妆打扮,情愿受冻着凉。总之,她认为贴身男仆是她的一个朋友,因为他不断向她愤怒地揭露共和国即将对神职人员采取的严厉措施。弗朗索瓦丝还不知道,最残忍的敌人并非是跟我们看法相左并试图说服我们的人,而是另一些人,这些人对一些会使我们难受的消息添枝加叶或干脆捏造,同时又使这些消息显得并不合情合理,而如果合情合理,我们就不会这样痛苦,也许还会对他们要向我们介绍的一种事业略有敬意,他们向我们介绍,则完全是为了折磨我们,折磨得既残酷,又洋洋得意。
“公爵夫人跟这些人应该都是亲戚。”弗朗索瓦丝再次谈起住在椅子街的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如同在重奏一段行板乐曲。“我不记得是谁跟我说过,那些人里有人把一个表妹嫁给了公爵。不管怎样,他们都是一个‘括号’里的。盖尔芒特可是个大家族!”她毕恭毕敬地补充道。她说这是个大家族,既依据其成员众多,又依据其名声响亮,正如帕斯卡确信宗教真实,依据的是理性和《圣经》的权威性。既然这两者都只能用“大”字来形容,那么在她看来,它们也就融为一体,弗朗索瓦丝的词汇如同某些宝石,有些地方有瑕疵,这也在她思想上投下了阴影。
“我心里在想,他们 是否在离贡布雷十法里路的盖尔芒特有一座城堡,如果这样,她们就应该是阿尔及尔的表姐的亲戚。”我母亲和我想了很长时间,这阿尔及尔的表姐会是谁呢,我们最终明白,弗朗索瓦丝说的阿尔及尔(Alger),其实就是昂热(Angers)。远在天边的地方我们可能知道,却不知道近在眼前的地方。弗朗索瓦丝知道阿尔及尔这个地名,是因为元旦那天我们收到样子难看的阿尔及尔海枣,她却不知道昂热。她的语言,特别是她的地名语汇,如同法语一样,是错误百出。“我一直想跟他们的膳食总管谈谈……大家是怎么叫他的?”她停了一下,仿佛在对自己提出外交礼节问题,接着又自己作了回答:“啊,对!大家叫他安托万。”说时好像安托万是个爵位。“他本来可以跟我谈谈,但他显出大老爷的模样,又像是学识渊博,仿佛舌头被人割掉,或是忘了去学说话。你跟他说话,他甚至不加理睬。”弗朗索瓦丝补充道,说时用了faire réponse(理睬),就像塞维尼夫人那样。“但是,”她又补充道,却并非真心诚意,“只要我知道自己锅里烧的是什么菜,就不会去关心别人锅里烧的东西。不管怎样,这人不大规矩。另外,他也不勇敢。(这个评语会使人感到,弗朗索瓦丝对‘勇敢’的看法已经改变,过去在贡布雷时,她认为人像猛兽才算勇敢,但这时却并非如此。‘勇敢’只是表示‘勤劳’。)还有人说,他常偷东西,不过,对于流言蜚语,不能全都相信。这里所有的雇工都走了,是因为门房的缘故,门房全都嫉妒,会在公爵夫人面前挑拨离间。但有一点可以说,那就是这安托万确实是懒虫,他的安托万奈丝(Antoinesse)也跟他半斤八两。”弗朗索瓦丝补充道。她为了找出Antoine(安托万)这个名字的阴性形式,以表示膳食总管的妻子,可能在无意中想起chanoine(议事司铎)和chanoinesse(享有教俸的修女)这两个词,用来创造她的新词。她在这方面倒是说得不错。巴黎圣母院附近,现在还有一条街名叫rue Chanoinesse(夏努瓦奈丝街),这街名是过去的法国人所起(因为这条街上以前住的都是修女),而弗朗索瓦丝实际上跟这些法国人处于同一时代。另外,构成阴性名词的这种方法,我们马上就能看到一个新的例子,因为弗朗索瓦丝这时补充道:“不过完全可以肯定,盖尔芒特城堡属于公爵夫人。她在当地是女镇长 。了不起。”
“我知道,是了不起。”跟班确信无疑地说道,并未听出她话里有讽刺的味道。
“孩子,你真以为这了不起?但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当镇长或女镇长,一点儿也没有意思。啊!如果盖尔芒特城堡是我的,我就不会常常待在巴黎。像我们家先生和太太这样的东家,这样有钱,脑子里得要有什么想法,才会情愿待在这难受的城市里,而不是在他们能去又无人阻止他们去的时候到贡布雷去。他们什么也不缺,却不回去,是在等什么,是要等到死了再回去?啊!我只要有干面包吃,冬天有取暖的木柴,我早就回家了,回到我兄弟在贡布雷的破屋里去。在那里,你至少觉得自己是在过日子,面前没有所有这些屋子,周围静悄悄的,夜里能听到两法里开外的青蛙叫声。”
“真好,太太。”年轻的跟班高兴地大声说道,仿佛这最后一点是贡布雷的特点,如同贡多拉 是威尼斯生活中的特点那样。
另外,跟班来我家的时间比贴身男仆要晚,他跟弗朗索瓦丝谈的事情,并不是他自己感兴趣,而是要让弗朗索瓦丝感兴趣。弗朗索瓦丝见别人把她看成厨娘就会生气,但跟班谈起她时总是称她为“女管家”,因此她对他特别亲热,就像有些二流亲王,看到心存善意的青年称他们为殿下,也会对他们和蔼可亲。
“你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你是在哪个季节。不像在这里,无论是复活节还是圣诞节,连一朵好看的黄花毛茛都看不到,早上我这副老骨头起来时,连轻轻的奉告祈祷钟声都听不到。在贡布雷那里,每小时都能听到钟声,虽然只有一只破钟,但你心里会想:‘我兄弟现在从地里回来了’,你看到太阳落山,敲钟是为了人间幸福,你能赶在掌灯前回家。在这里,白天完了,天就黑了,你就去睡觉,这一天到底做了些什么,你不见得会比牲畜更加清楚。”
“看来梅塞格利兹也很美,太太。”年轻的跟班打断了她的话。这时谈话如他所愿,变得有点抽象,他偶然想起曾听到我们在吃饭时谈到梅塞格利兹。
“哦!梅塞格利兹。”弗朗索瓦丝笑容满面地说道,每当有人说出梅塞格利兹、贡布雷、唐松维尔这些地名,她就会这样笑容可掬。这些地名是她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她在其他地方看到这些地名,或是在谈话中听到这些地名,就会感到喜上心头,就像教师在课堂上提到一位当代名人,而学生认为这个名字决不会从教师口中说出,不由感到惊喜万分。她之所以喜悦,还因为她感到这些地方对她来说如同只属于她一人而不属于别人的东西,是过去曾经常跟她一起玩耍的老朋友;她对它们微笑,仿佛觉得它们有思想,因为她在它们中找到她自己的许多东西。
“是的,你可以这样说,孩子,梅塞格利兹相当漂亮,”她狡黠地笑着继续说道,“但是,你是怎么听到别人谈起梅塞格利兹的?”
“我是怎么听到别人谈起梅塞格利兹的?这地方大家都知道;有人跟我谈起过,还谈过许多次。”他回答时故意模糊不清,而我们想要确切了解与我们有关的一件事对别人是否重要时,这种模糊不清的情况总是使我们无法弄清事情的真相。
“啊!我可以告诉你们,在那里的樱桃树下,要比在炉灶旁舒服。”
她甚至对他们谈起了欧拉莉,说她人好。自从欧拉莉去世之后,弗朗索瓦丝早已完全忘记,她对生前的欧拉莉并不喜欢,因为她不喜欢一种人,这种人家里一贫如洗,“饥肠辘辘”,却又一无所长,全靠有钱人的善心来“装腔作势”表演一番。她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感到难受,当时欧拉莉每星期都来,想方设法让我姑妈“给她一枚硬币”。对于我姑妈,弗朗索瓦丝则不断大唱赞歌。
“您当时在贡布雷,在太太的一个姑娘家里?”年轻的跟班问道。
“是的,在奥克塔夫夫人家。啊!她是个圣女,孩子们,她家里总是有东西招待你们,而且是好东西,你们可以说这女人心肠好,她不会怜惜小山鹑和野鸡,什么都不会怜惜,你们可以五六个人一起去她家吃晚饭,肉是不会没有的,而且是上等货,还有白葡萄酒、红葡萄酒,什么都有。[弗朗索瓦丝用plaindre(怜惜)这个动词,其含义跟拉布吕耶尔使用时一样。]费用总是全都由她负担,即使是全家一起去,住上几个月、几年的时间。(这种看法丝毫不会得罪我们,因为在弗朗索瓦丝所处的时代,dépens这个词并非是表示‘诉讼费’的法律用语,而只是表示‘费用’。)啊!我可以对你们说,客人离开她家时都没有饿着肚子。本堂神甫先生对我们说过许多次,如果有个女人能有希望来到仁慈的上帝身旁,这女人肯定是她。可怜的太太,我现在还好像听到她细声细气地对我说:‘弗朗索瓦丝,您知道,我现在吃不下饭,但我希望大家都能吃上好的饭菜,就像我能吃饭时一样好。’当然啰,这不是为她做的。你们当时要是看到她就会知道,她还没有一袋樱桃那样重;没有人像她那样。她不肯相信我,她总是不愿意去看医生。啊!在那里吃饭决不会匆匆忙忙。她希望她的仆人个个吃得好。在这儿,今天早上,我们连吃点东西的时间都没有。干什么事都是急匆匆的。”
她感到特别恼火的是我父亲吃的烤面包干。她确信,我父亲以此来摆架子,把她“差来差去”。“我可以说,”年轻的跟班表示赞同,“这种事我从未见到过!”他这样说,仿佛他见多识广,仿佛他有几千年的经历,到过世界各地,对各国的风俗习惯无所不知,却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吃烤面包干的习惯。“不错,不错,”膳食总管低声说道,“不过,这一切都会改变。加拿大工人将要罢工,有一天晚上,部长对我们先生说,为这事他拿到了二十万法郎。”膳食总管并没有因此而责备部长,这不是因为他自己为人十分正直,而是因为他认为政治家个个腐败,在他看来,贪污罪还不如最轻的盗窃罪严重。他甚至没有想一下,这句有历史意义的话,他是否真的听到,另外,他也没有怀疑这件事是否真实可信,因为这话由犯罪者亲口对我父亲说出,而我父亲却没有把他赶出大门。然而,由于有贡布雷的哲学,弗朗索瓦丝无法指望加拿大的罢工会对烤面包干的习惯产生影响。她说:“只要世道还是这样,你们可以看到,总会有主人让我们东奔西跑,总会有仆人做事心血来潮。”虽说有这种让仆人东奔西跑的理论,我母亲用来衡量弗朗索瓦丝吃饭时间长短的标准,可能跟弗朗索瓦丝并不相同,一刻钟以来我母亲一直在说:
“他们会在那儿干什么呀?他们吃饭已吃了两个多小时了。”
她轻轻地摇了三四次铃。弗朗索瓦丝、她的跟班和膳食总管听到铃声,但并不认为是在叫唤他们,也不想过去,而是把铃声看作乐器调音所发出的前几个音,这时音乐会即将重新开始,听众感到幕间休息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因此,听到铃声不断,而且变得更加坚决时,我们这几个仆人才开始当一回事儿,知道休息的时间已经不多,工作即将重新开始,他们听到又有铃声响起,而且声音更响,就叹了口气,并作出各自的决定,跟班下楼后在门前抽支烟,弗朗索瓦丝先对我们提出想法,如“他们肯定有多动症”,然后上她的七楼去整理衣物,膳食总管则到我房间去找信纸,然后把他的私人信件迅速寄出。
盖尔芒特府的膳食总管虽说趾高气扬,弗朗索瓦丝仍在搬来后没几天就已获悉并告诉我说,他们家住在这座公馆,并不是因为具有古老的权利,而是因为在不久前签订了租约,并说公馆的花园是在我没有去过的那边,占地不大,就像所有邻屋的花园一样;我最终得知,那公馆里既没有领主的绞架、用于防御的风车,也没有养鱼池、柱上鸽舍、公用面包烤炉、带甬道的谷仓、小城堡,没有固定桥梁或吊桥、便桥以及过桥税征收员,也看不到钟楼的尖顶、墙上的契据和用作路标的石堆。当巴尔贝克的海湾在我看来不再神秘,变成地球上海水的一个组成部分,并跟其他任何海水完全相同之时,埃尔斯蒂尔的一句话却使这海湾顿时恢复了个性,他当时对我说,这是惠斯勒“蓝色和银色和谐系列”中的《乳白色海湾》 ;同样,当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眼看它最后一处住宅在弗朗索瓦丝的频频打击下即将消失时,我父亲的一位老朋友有一天对我们谈起公爵夫人时说:“她在圣日耳曼区地位最高,她在圣日耳曼区住宅最好。”当然,圣日耳曼区最好的客厅、最好的住宅,我以前先后梦想过的其他住宅与其相比,如同小巫见大巫。然而,这住宅虽然将是他们家最后的住宅,不管如何简陋,却依然珍贵,因为它超越了自身物质的价值,是与众不同的一种秘密标志。
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的秘密,我必须到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里以及她的朋友中去寻找,因为我看到她上午步行、下午坐车出门时,无法从她身上找到这个秘密。当然,在贡布雷的教堂里,她曾在变形的刹那间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面颊上并未显出盖尔芒特这个姓氏以及维冯纳河畔的下午的色彩,而是取代我在梦中见到、已被摧毁的形象,如同神祇变成的天鹅或仙女变成的柳树,从此任凭自然规律的摆布,在水面游弋或随风飘曳。然而,我离开她之后,这已经消失的映像却立刻重现,如同夕阳的粉红和绿色映像,在被船桨击碎之后,又会在船桨后面出现,在我独自思考之时,这姓氏迅速把回忆中的这张脸占为己有。但现在,我经常看到她,看到她在房间的窗口,在院子里,在街上;即使我不能把盖尔芒特这个姓氏跟她融为一体,无法想到她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我至少可以归咎于我的思想,怪它不能完成我要求它做的事;但是她,我们的邻居,似乎也在犯同样的错误,而且并未感到局促不安,不像我那样顾忌重重,甚至丝毫没有怀疑这是个错误。这样,德·盖尔芒特夫人穿着一件件连衣裙,显出对追求时尚的关心,仿佛她认为自己已变得跟其他女人一模一样,因此想要身穿优雅的时装,因为在服饰方面,有些女子可以穿得跟她一样漂亮,甚至比她更加优美;我曾在街上看到她以赞赏的目光瞧着一个衣着漂亮的女演员;而在上午,仿佛行人们的看法——她在行人中间随意展示她那无法接触的生活,突出了行人的粗俗——可能是对她的一种审判,她在即将走出家门前,我会看到她在镜子前表演,就像已答应在宫廷喜剧中扮演侍女的王后,信心十足,仿佛自己就是剧中人物,丝毫没有嘲笑的模样,显示出热情洋溢、情绪恶劣或自尊自爱,这风雅女子的角色,跟她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她像在神话里那样,忘记了自己的高贵出身,看看帽上的短面纱是否拉下,把袖子弄弄平,把大衣穿穿好,如同神祇变成的天鹅,做着它这类动物的种种动作,两只描了眼线的眼睛分列鹅嘴两边,但没有朝那里看上一眼,只见她突然扑上前去,抓住门的球形把手或雨伞,活像天鹅那样,而忘记自己是位神祇。但是,旅客对一座城市的初步印象感到失望时心里会想,要领略城市的魅力,也许应该参观市里的一座座博物馆,结识一下市民,光顾一个个图书馆;同样,我心里也在想,如果我曾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做客,如果我是她的朋友,如果我深入了解她的生活,我就会知道,在其他人看来,她的姓氏在光彩夺目的橙色外壳下面,真实而又客观地包含着什么内容,因为我父亲的朋友曾经说过,盖尔芒特家的环境,在圣日耳曼区中可说是别具一格。
我想象在这种环境里所过的生活,跟通常的经历有着截然不同的渊源,在我看来应该不同凡响,因此,我无法想象,在公爵夫人的晚会上,会有我以前经常交往的那些人即真实的人露面。原因是由于他们的本性不能说变就变,他们如在那里,就会说出一些我熟悉的话语;如果这样,他们的交谈者也许就要屈尊俯就,用相同的言语来回答他们;这样的话,在这圣日耳曼区首屈一指的客厅的一次晚会上,就会出现一些时刻,跟我亲身经历过的那些时刻相同。确实,我的思想因某些困难而感到局促不安,耶稣基督的圣体存在于圣餐面饼之中,在我看来并不比这圣日耳曼区首屈一指的客厅更加神秘莫测,这客厅位于塞纳河右岸,我每天早晨都能在我卧室里听到客厅里拍打家具的声音。但是,把我跟圣日耳曼区隔开的界线,虽说纯粹是想象出来的,在我看来却十分真实;我清楚地感到,在这条赤道的那边,盖尔芒特家的门毡,就已经是圣日耳曼区了,有一天他们家的门开着,我母亲跟我一样看到了门毡,竟胆大包天地说门毡十分破旧。另外,他们的餐厅和阴暗的走廊,放有面料为红长毛绒的家具,我有时能从我们厨房的窗口看到,既然在这餐厅里做过客就是到过圣日耳曼区,就是呼吸过该区的空气,既然客人们在餐桌旁就坐之前,都坐在走廊里德·盖尔芒特夫人旁边的皮制长沙发上,都是圣日耳曼区的人,我怎么会不认为这餐厅和走廊具有圣日耳曼区的神秘魅力,是该区的主要组成部分,其地理位置处于该区之中呢?当然,在圣日耳曼区以外的地方,在某些晚会上,有时能看到一个人端坐在一群样子风雅的凡夫俗子中间,这种人只是姓氏的代表,你如要想象出他们的外貌,他们会时而显出中世纪骑士比武的模样,时而展现封建领地中森林的景象。但在这里,在圣日耳曼区首屈一指的客厅里,在阴暗的走廊里,就只有他们这种人。他们用珍贵的材料制成,是支撑圣殿的一根根支柱。即使是朋友聚会,德·盖尔芒特夫人也只是邀请他们来做客,而在十二人参加的晚餐中,大家围坐在铺有桌布、端上饭菜的餐桌旁,活像圣徒小教堂 圣桌前的使徒金塑像,即象征祝圣者的支柱。至于公馆后面高墙之间的小花园,德·盖尔芒特夫人夏天在晚饭之后,叫下人把甜烧酒和橙汁端到花园里来,我怎么会没有想到,晚上九点和十一点之间,坐在园内跟皮制长沙发一样威力巨大的铁椅上,却又呼吸不到圣日耳曼区的特殊微风,就像在菲吉格 的绿洲午睡,却并未置身于非洲一样,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有想象和信仰,才能把某些物和人跟其他物和人区分开来,才能创造一种氛围。唉!圣日耳曼区的这些秀丽景观,这些天然高低不平的地面,这些当地的奇珍异宝,这些艺术作品,我也许永远无法置身其中,永远无法亲眼目睹。因此,我看到对面那张破旧的门毡,只能暗自心情激动,如同在大海之上(却又永远无法到达彼岸),眼巴巴地看着岸边耸立的清真寺尖塔、第一棵棕榈树、工厂的前端或热带植物。
巴黎圣徒小教堂及其使徒金塑像
德·盖尔芒特夫人邀请朋友们共进晚餐,大家围坐在餐桌旁,活像圣徒小教堂圣桌前的使徒金塑像。
在我看来,盖尔芒特公馆始于其门厅的大门,但是,公爵认为,公馆的附属建筑应该扩展到更远的地方,因为他把所有的房客都看作佃农、平民和国家财产的获得者,而这些人的意见无足轻重;每天早上,公爵身穿长睡衣在窗口剃胡子,然后下楼来到院子里,穿什么衣服根据他觉得天气是冷是热,有时穿衬衫,有时穿睡衣睡裤,有时穿颜色罕见的苏格兰长毛花呢短上衣,有时穿比短上衣还短的浅色短大衣,他让一个驯马师牵着他新近买的一匹马在他前面慢跑。这马不止一次撞坏了朱皮安铺子的门面,朱皮安要求赔偿,使公爵十分生气。“公爵夫人在这幢房子和这个教区善举众多,”德·盖尔芒特先生说道,“这家伙竟要我们赔偿,真是卑鄙无耻。”但朱皮安执意要赔,仿佛丝毫不知道公爵夫人有过什么“善举”。然而,善事她确实在做,但由于你不能对每个人都做善事,因此你想到曾对一人做过善事,就觉得可以不对另一人做善事,这样你就会使后者更加不满。除了做善事的看法,还有对其他事情的看法,如公馆所在的街区,在公爵看来只是他家院子的延伸,并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只是他的马匹更为漫长的跑道。他在观看新购的一匹马独自慢跑之后,命人把马套在车上,让马车驶过附近的所有街道,驯马师则跟在马车旁边奔跑,手执缰绳,让马反复在公爵面前跑过,而公爵驻足人行道上,站在那里如巨人一般,他身穿浅色服装,嘴里叼着雪茄,脑袋高昂,戴着奇特的单片眼镜,观看片刻之后就跳上马车,亲自驾驭马匹进行测试,并驾驭这新套的马车前往香榭丽舍大街去跟情妇幽会。德·盖尔芒特先生在院子里向两对夫妇问好,他们跟他这个社会阶层关系比较密切:一对夫妇是他的表亲,他们跟工人一样,从不待在家里照管孩子,因为妻子一大早就得到“学校 ”去教对位法 和赋格曲,而丈夫则去雕刻室进行木雕和做压花皮革;另一对是诺普瓦男爵和男爵夫人,他们一直身穿黑色服装,妻子像是椅子出租者,丈夫则像装殓尸体的职工,他们每天要多次出门前往教堂。他们是前大使的侄子和侄媳妇,这位前大使我们认识,我父亲曾在这屋子楼梯的拱顶下遇到过他,但不知他从何处出来,因为我父亲在想,像这样一位大人物,过去跟欧洲显贵均有交往,也许对名门贵族的虚荣无动于衷,想必不会跟这些默默无闻、拥护教权、思想狭隘的贵族经常来往。男爵及其夫人不久前才搬来;男爵正在跟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招呼,这时朱皮安到院子里来跟他说句话,因不知道他确切的姓氏,称他为“诺普瓦先生”。
“啊!诺普瓦先生,啊!说得真妙!等着瞧吧!此人很快就会把您称为‘诺普瓦公民’!”德·盖尔芒特先生面朝男爵,大声说道。他总算可以对朱皮安出口恶气:后者称他为“先生”,而不是“公爵先生”。
有一天,德·盖尔芒特先生需要了解一些跟我父亲的职业有关的情况,就亲自找上门来,显出矫揉造作的样子。从此之后,公爵常常以邻居的身份请我父亲帮忙,他看到我父亲正从楼梯上下来,一面在考虑某个工作,不想遇到熟人,就立刻离开他那些管马厩的仆人,来到院子,朝我父亲走去,替他把大衣的衣领整整好,那热心侍候的样子,仿佛是从过去的国王侍从那里遗传而来,他抓住我父亲的手,握在手里还轻轻抚摸,以便像交际花那样厚颜无耻地向我父亲证明,他虽然肉体珍贵,却心甘情愿委身于我父亲,他一直把我父亲送到车辆进出的大门外面,我父亲则感到十分厌烦,只想尽快跟他分道扬镳。有一天,他跟妻子乘车外出,跟我们正好迎面相遇,就对我们躬身施礼,他想必对妻子说出我的名字,但是,我是否会福星高照,让她记住我的名字和我的脸庞?另外,我只是被介绍为她的一个房客,这种介绍实在是无足轻重!如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里遇到公爵夫人时被引见,就更有价值,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曾对我外婆说过,希望我去看望她,并在知道我想要搞文学之后又说,我会在她家里遇到一些作家。但我父亲认为我年纪太小,还不到出入社交界的年龄,而我的健康状况也一直使他感到担心,因此他不想给我提供徒劳无益的机会,让我重新外出。
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个跟班常常跟弗朗索瓦丝聊天,我因此听到他说出夫人常去的几个沙龙,但我无法想象出这些沙龙是什么模样:既然这些沙龙是她生活的组成部分,而我又只能通过她的姓氏看到她的生活,这些沙龙不就是无法想象出来的吗?
“今天晚上,帕尔马公主府举办盛大晚会,演出皮影戏,”那跟班说道,“但我们不去,因为夫人在五点钟要乘火车去尚蒂伊 ,到奥马尔公爵家去住两天,一起去的是贴身女仆和男仆。我留在这儿。公爵夫人不去,帕尔马公主一定会不高兴,她为这事给公爵夫人写过不止四封信。”
“那么,今年你们不去盖尔芒特城堡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不去那儿,是因为公爵先生的风湿病,医生说,如果没有装好暖气设备,就不能去那儿,而在这以前,我们每年都去,要待到一月份才回来。如果暖气设备没有装好,夫人也许要去戛纳住几天,住在吉斯公爵夫人家里,但这事还没有定下来。”
“那看戏,你们常去看吗?”
“我们有时去歌剧院看戏,有时去看帕尔马公主预订的夜场戏,每星期看一次;看的戏似乎都很棒:有话剧、歌剧,什么戏都有。公爵夫人不希望预订戏票,但戏我们还是去看了,一次是在夫人的一位女友的包厢里,另一次是在另一个包厢,常常是在盖尔芒特王妃的楼下包厢,王妃是公爵先生的堂弟妇。她是巴伐利亚公爵的妹妹。那么,您就这样上楼回家了。”跟班说道。他虽说已跟盖尔芒特家的人毫无区别,却仍然把通常说的主人看作一种政治概念,并因此对弗朗索瓦丝十分敬重,仿佛她曾侍候过一位公爵夫人。“您身体很好,太太。”
“啊!要不是这两条该死的腿!在平原上还行(在平原上,意思是:在院子里、在街上,弗朗索瓦丝喜欢在这些地方散步,也就是说在平地上),但爬那些讨厌的楼梯就不行了。再见,先生,也许咱们今晚还能见面。”
她还想同跟班谈谈,因为跟班曾告诉她,公爵的儿子常常有亲王的爵位,并一直保留到他们父亲去世。对贵族阶级的崇拜,混杂并融合着对贵族阶级的某种反抗精神,由于世世代代从法国封建领地上吸取养料,因此在法国人民的思想中无疑是根深蒂固的。至于弗朗索瓦丝,你对她谈论拿破仑的天才或无线电报,决不会引起她的注意,也决不会使她在出壁炉的炉灰时或在摆放餐具时放慢速度,但是,她只要听到贵族的上述特点,听到盖尔芒特公爵的幼子通常称为奥莱龙亲王,就会大声说道:“这真美!”并显出着迷的样子,如同在观赏一扇彩画玻璃窗。
弗朗索瓦丝也从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贴身男仆那里了解情况,那男仆常来公爵夫人家送信,跟弗朗索瓦丝交上了朋友,他确实经常听到社交界在谈论圣卢侯爵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的婚姻大事,并说此事已基本决定。
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其中生活的那幢别墅和进行消遣的那间楼下包厢,在我看来跟她那些套间一样如同仙境。吉斯、帕尔马和盖尔芒特-巴伐利亚这些姓氏,使公爵夫人所去的那些度假胜地有别于其他所有度假胜地,使她每天从她公馆乘马车去参加的晚会有别于其他所有晚会。即使这些姓氏使我知道,这些度假胜地和这些晚会中相继包含着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生活,它们也不能使我对此有任何清楚的了解。这些度假胜地和这些晚会,都以不同的方式来确定公爵夫人的生活,只是使它蒙上不同的神秘色彩,却并未使它的神秘有丝毫减弱,这神秘只是有位置的移动,在众人生活的波涛中间被舱壁隔开,封闭在圣器之中。狂欢节时,公爵夫人会在地中海前吃午饭,但在德·吉斯夫人的别墅里,这位巴黎上流社会的女王身穿白色凸纹布连衣裙,在众多王妃中间只是跟其他女客相同的普通女客,但因此却使我更加激动,她则面貌焕然一新,成了舞蹈明星,以别具一格的舞步先后取代她那些跳芭蕾舞的姐妹;她能看到皮影戏,不过是在帕尔马公主的一次晚会上,能看到悲剧或歌剧,不过是在盖尔芒特王妃的楼下包厢。
由于我们在一个人的身体中置入他可能有的各种生活,置入他对自己认识的、刚刚离开的或将要重逢的那些人的回忆,因此,如果我从弗朗索瓦丝那里得知,德·盖尔芒特夫人将走到帕尔马公主府去吃午饭,我就会在将近中午十二点时看到她从家里走到楼下,身穿肉色缎子连衣裙,跟她脸色相仿,如同一片染上夕阳色彩的云,这就是我当时看到圣日耳曼区的所有乐趣,只见它们展现在我的面前,在这小小的躯体中,宛如在贝壳里,在两个壳瓣闪闪发光的珍珠层之间。
我父亲在部里有个朋友,名叫A.J.莫罗,他为跟其他姓莫罗的人有所区别,就总是在自己的姓氏前面加上这两个名字的起首字母,因此,大家为简便起见,索性称他为A.J.。我不知道这个A.J.如何弄到一天晚上歌剧院盛大演出的一张正厅前座的戏票;他把戏票寄给了我父亲,由于我第一次看贝尔玛演出后感到失望,后来再也没有去看她演出,而她这次要演出《淮德拉》的一幕,因此由我外婆出面,让我父亲把戏票给我。
老实说,这次能否去看贝尔玛演出,我毫不在乎,而在几年以前,她曾使我心潮澎湃。我发现自己对以前看得重于健康和休息的事情,现在竟无动于衷,不免内心怆然。这并非是因为我想要就近观赏我想象力依稀可见的珍贵现实片段的欲望不如当时强烈,而是我的想象力现在不再把这些片段置于一位著名女演员的朗诵之中;自从我对埃尔斯蒂尔进行一次次拜访之后,我以前对贝尔玛的这种演技和悲剧艺术的信仰,现已转到某些挂毡和某些现代绘画作品上;我的信仰和我的欲望,不再一如既往地崇拜贝尔玛的朗诵和姿势,因此,我心里所保存的它们的“复身”也就渐渐消亡,如同古埃及那些亡故者的“复身”,必须经常提供食物才能维持其生命 。这艺术已变成薄薄一层,十分脆弱,任何厚实的灵魂都不会再寄居其中。
我使用我父亲得到的戏票,登上歌剧院的大楼梯,看到前面有一男子,我起初以为是德·夏吕斯先生,因为此人的举止像他;这时他转过头来,向一个职员询问事情,我才知道自己看错了,但我毫不犹豫地把这个陌生人列入同一社会阶层,依据的不仅是他的衣着,而且还有他跟检票员和女引座员说话的方式,他们让他等待片刻。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但在那个时代,服饰华丽而又富裕的那部分贵族和服饰华丽而又富裕的金融家以及工业巨子之间,仍然存在着十分明显的区别。一位金融家或工业巨子对下级说话时语气傲慢、不容置辩,以显示自己的潇洒,而大贵族却态度温柔,面带微笑,装出谦和和耐心的样子,显得跟普通观众一模一样,并以此表明他特有的良好教育。看到他面带善意的微笑,以掩饰他所代表的狭小而又特殊的世界无法跨越的门槛,可能有不止一个富裕的银行家之子,在此刻走进剧院时,会把这位大贵族看成无名之辈,只要没有发现他跟各家画报最近刊登的一幅肖像画复制品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肖像是奥地利皇帝的侄子萨克森亲王,这时正好在巴黎。我知道他是盖尔芒特家的好友。我走到检票员身旁时,听到萨克森亲王或可能是亲王的那位微笑着说:“我不知道这包厢的号码,她表姐告诉我,只要问她的包厢就行了。”
巴黎歌剧院,亦称加尼埃宫
主人公去巴黎歌剧院看贝尔玛演出。
他也许就是萨克森亲王;他在说出“她表姐告诉我,只要问她的包厢就行了”这句话时,他两眼在想象中看到的可能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如果这样,我就能看到她正在她堂弟妇的楼下包厢里,度过她那无法想象的生活的一个时刻),因此,这含笑而又特殊的目光,这些如此普通的话语,使我的心感到抚摸的舒适(比虚无缥缈的遐想还要舒服),这抚摸靠交替使用两个触角来完成:一是可能出现的幸福,二是并不可靠的声誉。他在对检票员说出这句话时,至少使我日常生活中观看的一出普通的夜场戏,可能跟一个新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检票员在说出“楼下包厢”这四个字后指给他看的那条走廊,他走了进去,只见走廊潮湿,墙上有条条裂缝,仿佛通向海底洞穴,通向神话中海洋仙女的王国。我前面只有一位身穿晚礼服的先生渐渐走远,但我反复在想,他就是萨克森亲王,现在去看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我如同手握拙劣的反射镜,无法把这一想法恰好投射到他的身上。虽说他现在独自一人,这想法在他身外,无法触摸,奇长无比,断断续续,如同投影,仿佛在前面给他引路,犹如一位神祇,其他人无法看到,却总是待在希腊战士身旁 。
我来到自己的座位,一面在想《淮德拉》中我记不清楚的一个诗句。我把这句诗读了出来,其音步的数目却不合要求,但我在数出音步的数目后,感到这不符合标准的诗句跟标准的古典诗句根本就无法相比。我不会感到惊讶的是,这冗长的诗句,要去掉六个以上的音节,才能变成十二音步的诗句。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这个诗句,人间并不存在的这些无法消除的凹凸不平,顿时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诗句的音节立刻符合亚历山大体十二音节诗的要求,多余的音节轻而易举地被排除在外,如同气球在浮出水面时马上破裂。诗句中这冗长的部分,我刚才反复与其较量,其实只是一个音步。
正厅前座的部分票子在售票处出售,卖给故作风雅或好奇之徒,他们想要观看无法在别处就近看到的一些人。这些人真正的社交生活,通常是秘而不宣,这时却依稀展现在公众面前,帕尔马公主为朋友们订了楼上楼下的所有包厢,这剧场如同沙龙,每个人都在换座位,有时坐这儿有时坐那儿,以便坐在一位女友身旁。
我旁边坐的是一些庸俗之徒,他们并不认识那些订票人,却非要表明他们能辨认出来,并大声说出那些人的姓名。他们还说,那些订票人来此就像来到自己的客厅,意思是说,那些人对演的戏并不注意。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一个有才华的大学生,买了正厅前座的票来观看贝尔玛的演出,只是因为不想弄脏手套,不要妨碍别人,跟他有幸坐在其身边的观众和睦相处,不时微笑着追逐转瞬即逝的目光,跟一个熟人目光相遇时无礼地避开,这个熟人他是在剧场里发现的,感到不知所措,在犹豫良久之后,他决定前去跟此人打个招呼,但他尚未走到此人跟前,开场棍敲三下的声音却已响起,他只好像希伯来人逃到红海那样溜了回去 ,处于男女观众翻腾的波涛中间,这波涛由他掀起,因为他撕破了女观众的裙子,踩坏了男观众的高帮皮鞋。相反,是因为上流社会人士都坐在一个个包厢里(在楼厅栏杆后面),如同在一个个悬挂的小客厅里,客厅的一面隔墙已被去除,或是像在一个个小咖啡馆里,他们到里面去吃果冻蛋糕,却又不必害怕那不勒斯风格建筑中的金边镜子和红色椅子;这是因为他们若无其事地把手放在这歌剧艺术圣殿的一根根镀金的柱身上,这是因为他们并未因欢迎过于隆重而心情激动,因为有两尊塑像,把棕榈叶和桂冠献给这些包厢,这是因为他们只要有头脑,就会在看戏时思想不受拘束。
起初只是黑暗而又模糊,在这黑暗之中,我们突然看到名人的两眼发出的磷光,犹如不可见的宝石的光芒,或是像亨利四世的像章显现在黑底之上,这是奥马尔公爵俯身的侧影,一位看不到的女士对他喊道:“殿下,请允许我给您把大衣脱下”,但亲王回答道:“啊,别这样,德·昂布勒萨克夫人。”她不顾亲王假意推辞,给他脱了大衣,她获此殊荣,众人见了羡慕不已。
不过,在其他楼下包厢,居住在这些阴暗住所的白衣女神,几乎到处都有,都靠在阴暗的墙壁上隐藏起来,使人无法看到。但是,随着剧情的推进,她们模糊的人影一个接着一个无精打采地从她们编织的夜幕深处钻出,朝光亮处升起,露出她们半裸的身体,垂直地停留在半明半暗的水面上,她们闪闪发光的面孔一个个从羽扇后面露出,一把把羽扇如波浪般轻轻翻滚,泡沫四溅,十分欢快,她们紫红的头发饰有珍珠,显得零乱,仿佛被起伏的波涛压弯;然后,正厅前座开始显现,这是凡人的居所,跟阴暗、透明的王国永远分开,而王国的边界是海洋女神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睛,处于平坦的水面上,到处可见。海岸边的折叠加座,乐池里乐谱的形状,在她们的眼睛里勾画出来,依据的是透视法仅有的那些原理,以及它们入射的角度,这就像外部世界的这两类那样,我们知道它们跟我们不同,连极其简单的灵魂也不具备,因此我们认为,对它们微微一笑或是看上一眼,都是荒谬之举:一类是矿物,一类是跟我们没有交往的人。在这里,这些容光焕发的大海女儿,会随时从王国边界回来,微笑着回到游弋在高低不平的海底的特里同 身边,或是回到一个水栖半神那里,半神的脑袋是光滑的卵石,上面有波涛冲来的一根平滑海藻,眼睛则是圆形水晶。她们朝他们俯下身子,给他们吃糖;有时,波涛微微分开,又来了个海中仙女,她姗姗来迟,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她刚从黑暗深处出来,如同盛开的花朵;然后,这幕戏结束,各位姐妹不想再听到把她们吸引到水面上的人间悦耳而又嘈杂的声音,就一下子全都潜入水里,消失在黑暗之中。这些不准别人接近的好奇女神,对人类的作品略加关心,来到她们隐蔽所的门口观看,在这些隐蔽所中,最著名的是半明半暗的礁岩,被称为盖尔芒特王妃的楼下包厢。
王妃是著名女神,在远处主持下级神祇的娱乐活动,她故意待在稍微靠后的地方,坐在侧面一张长沙发上,沙发面料红色,如同珊瑚岩礁,旁边有宽阔的玻璃反光,可能是一面镜子,使人想起某种切面,光线穿过晶体般耀眼的水中,会形成这种切面,垂直、暗淡,如液体般流动。一朵硕大白花,既像羽毛又像花冠,如同某些海洋花卉,像翅膀那样毛茸茸的,从王妃的额头沿着一边面颊的曲线垂下,柔顺而又雅致,多情而又活泼,仿佛把半个面颊遮盖,如同一只粉红色的蛋,置于柔软的翠鸟窝里。在王妃的头发上,发网一直垂到眉毛,后又在下面齐喉处再现,发网由南半球某些海中捕到的白贝壳制成,并饰有一颗颗珍珠,如同刚从波涛里露出的海洋镶嵌画,不时淹没在黑暗中,但即使在黑暗中,仍显示出一个人的存在,因为可看到王妃那两只神采奕奕的明亮眼睛。王妃的美貌,使她远胜于半明半暗中其他美妙女子,但她的美并非完全表现在她的皮肤上,而且还表现在她的颈背、肩膀、双臂和身材上。但是,她身材美丽而又并未定型的线条是确切的起点,必然伸展出一条条不可见的线条,而你的眼睛又会将其延伸,把这些美妙线条置于这女子周围,如同理想的形象在黑暗背景上投下的幻影。
“这是盖尔芒特王妃。”坐在我旁边的女子对跟她一起来的先生说,说时在Princesse(王妃)这个词前加上好多个p,以表示这称呼滑稽可笑。“她把自己的珍珠都戴了出来。我感到,我即使有这么多珍珠,也不会像她那样全都戴出;我并不认为这样就显得优雅。”
然而,想知道今天谁来看戏的人们,在认出王妃之后,都感到自己心中树立起理所当然的美的宝座。确实,对于卢森堡公爵夫人、德·莫里昂瓦尔夫人、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以及其他许多人来说,能作为识别她们的脸部特征,是红色大鼻子加上兔唇,或是面颊皱纹外加上唇又细又浓的汗毛。另外,这些特征足以迷人,因为它们虽然像笔迹那样只有特定的价值,却能读出一个名门的姓氏,令人肃然起敬;但是,它们最终也使人产生一种想法,即丑陋是贵族阶级的一个特点,并认为一位贵妇人的脸只要高贵,是否美无关紧要。然而,某些艺术家在画作下方不是签上自己的大名,而是画上美丽的图案,如蝴蝶、蜥蜴、花卉,同样,王妃把美妙的身体和面孔的形状置于她包厢的角上,并以此表明美可以成为最高贵的签名;德·盖尔芒特夫人带到剧场里来看戏的,只是她在其他时间里的亲密朋友,因此有她在场,在喜爱贵族的人们看来,则是她楼下包厢所展示的图画并非赝品的最好证明,在某种程度上展现了王妃在慕尼黑和巴黎的宫殿里平凡而又独特的生活场景。
我们的想象力如同故障的手摇风琴,弹出的曲子总是跟指定的乐曲不同,每当我听人谈起盖尔芒特-巴伐利亚王妃,十六世纪的某些作品就像唱歌一般在我脑中出现。我现在必须消除这种回忆才能看到她,只见她正在把冰冻果糖递给一位身穿燕尾服的肥胖先生。当然,我完全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她和她的客人们跟其他人一模一样。我十分清楚,他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只是逢场作戏而已,知道为拉开他们一幕幕真实生活的序幕(他们真实生活的主要部分,当然不是在这里度过),他们就相互约定,按照我不知道的礼仪来行事,他们装模作样,一个递上糖果,一个却不想吃,这些举动都没有意义,都是事先确定,就像舞蹈女演员的舞步,时而用脚尖踮起,时而围绕一条围巾旋转。有谁知道,女神在递上糖果时,也许用嘲弄的口吻在说(因为我看到她在微笑):“您要吃糖吗?”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要是听到这话就会认为,女神对半神半人说的这句话故意冷淡,像是梅里美或梅拉克 的风格,具有妙不可言的高雅,而半神半人知道,他们二人概述的是何种崇高的思想,这无疑是为他们重新开始过他们真实的生活所作的准备,就接着玩这种游戏,也用神秘而嘲弄的语气回答说:“是的,我要颗樱桃糖。”我会如饥似渴地倾听这对话,如同在听《黄花闺女的丈夫》 中某一场戏的对话,这场戏中没有我十分熟悉的诗意和深奥思想,而我觉得梅拉克完全可以把诗意和深奥思想置于其中,但光是这场戏就使我感到,它具有一种传统的优雅,并因此显得更加神秘莫测,更有启示作用。
“那胖子是加南塞侯爵。”我旁边的观众没有听清他后面的人低声说出的姓氏,就显出行家的样子说道。
那是帕朗西侯爵,他伸长脖子,侧着脸,圆圆的眼睛贴在单片眼镜镜片上,他慢慢地移动着,移动在透明的阴暗之中,显然不再看到正厅前座的观众,如同一条鱼在鱼缸里面游动,对玻璃后面一群好奇的参观者熟视无睹 。他有时停下,令人肃然起敬,只见他喘着气,身上全是青苔,而观众无法说出他是否感到吃力,是在睡觉还是在游泳,无法说出他是否正在产卵,或者只是在进行呼吸。没有人像他那样使我感到如此羡慕,是因为他看来已对这楼下包厢习以为常,是因为他显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听任王妃把糖果递给他;她于是对他看了一眼,两眼如同用一块钻石雕琢而成,而在这种时刻,仿佛因聪明和友情变成秋波,但在静止之时,又恢复其纯粹是物质的美;这两只眼睛在因微弱的反射作用稍加移动之时,只须用矿物质的光泽,就能用非人间所有的一排光辉灿烂的火焰,把正厅后座烧成红通通的一片。然而,贝尔玛演出的《淮德拉》中的那幕即将开始,王妃就来到楼下包厢前面;这时,她仿佛是戏中出现的人物,处于她刚穿过的不同光照地带之中,我看到她的首饰不仅颜色变了,而且质料也起了变化。在已干涸的包厢里,出现的王妃不再属于海洋世界,不再是海中仙女,她出现时头裹蓝白二色缠巾,如同美妙的悲剧演员,身穿扎伊尔的服装,或者可能是奥罗斯曼纳的服装 ;然后,她在第一排就坐,我看到柔软的翠鸟窝,含情脉脉地保护着她那珠光色的粉红面颊,那鸟窝软绵绵、毛茸茸,又光彩夺目,活像一只巨大的极乐鸟。
然而,我的目光从盖尔芒特王妃的楼下包厢移开,是因为一个矮小女子,她衣着寒碜,相貌丑陋,两眼炯炯有神,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在离我有几个座位远的地方就坐。接着幕布拉开。我不无忧伤地感到,我过去对贝尔玛戏剧艺术的好感,现已荡然无存,当时,为欣赏这奇异景观,我会来到天涯海角,我在观看时全神贯注,如同天文学家前往非洲或安的列斯群岛安装摄影的玻璃底片,以准确记录一颗彗星的轨迹或一次日食 ;当时,我心惊胆战,希望不要出现丝毫阴云(如演员情绪不佳,观众中意外事件),使演出无法达到最佳水平;当时,我会觉得看戏的环境并非最好,如果我去看戏的剧院没有把她奉若神明,我在剧院里感到,其他人和物都是她在小小的红色幕布下登台演出的组成部分,都是一种道具,如她指定的佩戴白色康乃馨的检票员,在坐满衣冠不整的观众的正厅后座上方的大厅底座建筑,出售印有她照片的戏单的女引座员,剧院前广场的栗树,我当时印象中的所有这些伙伴和知心朋友,在我看来是不可分离的整体。《淮德拉》、“爱情表白这场戏” 以及贝尔玛,当时在我看来是一种完美的存在。这戏剧和人物,脱离常人活动的世界,依靠自身存在,我必须与其接近,我将从中深入了解我能够了解的东西,我睁大眼睛、敞开心扉,从中吸收到的东西却会少得可怜。但是,生活使我感到十分愉快:我过的生活微不足道,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同样,穿上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刻也是如此,因为除此之外,更加牢靠的现实还以完美的方式存在,这些现实既美好又难以接近,无法完全拥有,那就是《淮德拉》,还有贝尔玛道白的方式。我思想里充满了对戏剧艺术完美的遐想,你如果在那个时候分析我的思想,不管是在白天或夜里的哪一分钟,你都可以从中得出大量遐想,我如同正在充电的电池。一时间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在生病时,即使以为自己会死去,也非要去看贝尔玛演出。但现在,这一切就像山丘,远看如同用蓝天做成,近看又变得平淡无奇,这一切不再属于完美的世界,只是跟其他事物相同的一种事物,我能了解它是因为我在近旁;演员们跟我熟悉的那些人本质相同,他们尽可能完美地说出《淮德拉》的这些诗句,这些诗句不再是高超、独特、与众不同,而是取得一定成就的诗句,即将纳入数目庞大的法国诗歌之中,成为其中一个组成部分。我对此感到十分失望,是因为我固执而又积极地想要的东西已不复存在,然而,我仍然喜欢进行目标固定的遐想,这种遐想一直存在,虽说年年都有变化,却会使我突然产生冲动,并且不顾其危险的后果。有一天晚上,我抱病前往一座城堡,去观看埃尔斯蒂尔的一幅画,以及一幅哥特式挂毯,这跟我得去威尼斯那天十分相像,跟我去看贝尔玛演出或是动身前往巴尔贝克的那天十分相像,因为我都预感到,我现在为其牺牲的客体,在不久之后会使我觉得无足轻重,感到那时我会对这幅画、这些挂毯视而不见,而在此时此刻,我却会因此度过这么多的不眠之夜,经受这么多的病痛。这客体的变化无常,使我感到我为其作出的努力徒劳无益,同时感到这努力无比巨大,而我却未曾想到,这就像神经衰弱患者,你指出他们累了,会使他们感到疲倦倍增。在此期间,我的梦想使与其有关的一切都变得神妙莫测。我纯粹的肉欲,目标总在某一方面,表现为相同的梦想,即使是这种肉欲,我也能看出其中的主要动力是一种想法,为了这种想法我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而这种想法的中心思想,正如我下午在贡布雷的花园里看书时遐想的那样,是对完美的想法。
我不再像过去那样,对爱情或愤怒表现得正确与否持宽容态度,这些意向我是在阿莉茜、伊斯墨涅和希波吕托斯 的道白和动作中发现的。这不是因为这些演员——是同样的演员——没有坚持用同样的聪明才智,时而使声音变得温柔动听或故意含糊,时而使动作显得悲天悯人或哀婉动人。他们的语调驾驭这声音:“你要温柔,像夜莺般歌唱,你要亲热。”或者相反:“你要愤怒。”于是,他们的语调朝声音猛扑,以便用暴力取胜。但声音并未屈从,而是置身于他们的语调之外,仍不屈不挠地保持着他们自然的声音,并带有其体质上的缺陷或魅力,日常的粗俗或矫饰,因此展现的是一组声学或社会现象,这组现象并未因诵读的诗句所表达的感情而有所改变。
这些演员的动作是在命令他们的手臂和无袖长衣:“你们要显得庄重。”但是,上肢不服从命令,仍然让肩膀和肘部之间的二头肌显得趾高气扬,而二头肌对扮演的角色一无所知:上肢继续表现出日常生活的平淡,继续阐明的不是拉辛作品中细腻的感情,而是各块肌肉之间的联系;它们所掀起的有皱褶的长衣,重又垂直落下,在落下时能跟落体定律一争高下的,就只有织物平淡无奇的柔软。这时,坐在离我不远处的矮小女士大声说道:
“别鼓掌了!她穿得实在太怪!她太老了,已经不行了,别人要是这样,就不会登台演出。”
在邻座发出的“嘘”声中,两个跟她一起来的年轻人,竭力使她安静下来,于是,她的愤怒只是从眼睛里表现出来。不过,这愤怒所针对的只是成功和荣誉,因为贝尔玛虽说挣到过这么多钱,现在却负债累累。她总是定好一些生意上或朋友间的约会,却无法赴约,她在所有街道上都会遇到身穿制服的服务员,让她退掉她预订后从不去住的旅馆套房,另外,给她的狗洗澡用的大量香水的钱要付,还要把违约金付给所有剧院经理。虽然她的开销不如克娄巴特拉 ,虽然她在骄奢淫逸方面不如这位女王,但她花在寄气压传送信件和租市租车公司 的钱,也相当于几个省份和几个王国的开支。那矮小女士是一位演员,但运气不佳,对贝尔玛是切齿痛恨。贝尔玛刚登台演出。啊,真是奇迹,我们晚上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去复习也未能记住的功课,在睡了一觉之后,却已牢记在心,就像那些死者的脸,我们满怀热情地拼命去想,却怎么也无法回忆出来,但我们一旦不再去想,这些脸却一张张浮现在我们眼前,就像活着时那样;同样,贝尔玛的才华过去总是躲避着我,我却一直热切地希望抓住其实质,而现在,在遗忘了这么几年之后,在这漠不关心的时刻,她的才华却显而易见地得到了我的赞赏。过去,为了能把她的才华孤立起来观察,我在听到的特点中去除了角色本身的特点,即出演《淮德拉》的所有女演员都有的特点,我事先对角色本身进行了研究,以便能将其排除在外,使剩下的只有贝尔玛夫人的才华。但是,我想要在角色之外看到这种才华,却只能跟角色融为一体。这就像一位大音乐家(看来樊特伊弹钢琴时就是如此),他的演奏出自大钢琴家之手,你甚至完全听不出这位艺术家是否是钢琴家,因为(这种指法虽说出色的效果到处可见,却并未完全使用,这种音符的飞溅也是如此,听众虽然不知所措,却至少觉得在物质的、可感知的现实中看到了才华)这演奏变得十分透明,充满了它阐述的内容,以致演奏本身不再被人看到,而只是成为通向一部杰作的窗户。阿莉茜、伊斯墨涅和希波吕托斯的声音和手势的意图,如同庄重或精致的框架,我已能分辨出来;但是,淮德拉已将其藏在内心之中,而我的思想却不能从语调和手势中看出这些独特的想法和效果,不能透过极其简朴的外表来理解它们,因为它们一旦被吸收到内心深处,就无法从中显示出来。贝尔玛的声音,已丝毫没有与思想格格不入的惰性物质的残余,不会让人看到它周围有过多的眼泪,你看到过多的眼泪流出,是因为它们未能被阿莉茜和伊斯墨涅大理石般的声音所吸收,但贝尔玛的声音已巧妙地分散在一个个微小的细胞内而变得温和,如同一位著名小提琴家的乐器,有人说它音质好,想称赞的并非是物理性质,而是高超的灵魂;同样,在古代风景画上,在仙女消失的地方,有一潭静止的泉水,一种清晰可辨的具体意图,在此变成某种音质的特征,清澈得出奇,又恰如其分,并且寒冷。贝尔玛的双臂,仿佛由跟她从嘴里出来的声音一样传出的诗句举到胸前,如同檐板上的叶饰,因溢出的水而移动位置;她在舞台上的姿势,是逐渐形成,以后还会有所改变,这姿势的形成有赖于另一种深刻的推理,而不仅依靠可从她同事的手势中看出蛛丝马迹的那种推理,这种推理已失去其原有的固执,融入一种推理之中,让一些丰富而复杂的成分闪耀在淮德拉的周围,但心醉神迷的观众不是把这些成分看作艺术家的一种成功,而是看作生活的一种现象;那些白色纱衣,疲惫不堪而又忠心耿耿,仿佛是有生命的物质,是由痛苦织成,这痛苦既属异教徒又属冉森派,被纱衣包裹其中,如同娇弱、胆怯的蚕茧:声音、姿势、手势、纱衣,这一切在一种思想即一个诗句的躯体周围(这躯体不同于人的躯体,不是不透明的障碍,而是像一件超尘拔俗的净化衣服),只是一个个附加的外壳,这些外壳不是把心灵遮盖,而是使其更加光辉灿烂,心灵则把外壳同化,并在其中扩散,这一切只是变成半透明的各种物质的流动,这些物质叠合在一起,使穿过它们并囚禁其中的中央光束在折射时更加光亮,并使光束镶嵌其中、充满火焰的物质扩散,变得更加珍贵、艳丽。贝尔玛对作品的这种表演,是否已成为另一部作品,同样因天才而变得生气勃勃?
确实,我的印象胜过以前的印象,但并无差别。只是我不再把自己的印象跟事先已有的对戏剧天才的一种抽象而又错误的想法进行比较,并知道戏剧天才就是如此。我刚才在想,我第一次看贝尔玛演戏时并未感到愉悦,是因为就像我以前去香榭丽舍大街跟吉尔贝特见面时一样,我抱着过大的希望。在两次失望之间,也许不仅仅有这种相同之处,还有另一种相同之处,而且更加深刻。一个人或一部作品(或一种表演)特点鲜明,对我们产生的印象如同一个特殊人物。但我们随身带来的是“美”、“风格浑厚”、“哀婉动人”这些想法,我们在迫不得已时会产生幻觉,觉得司空见惯的良好才能和五官端正的面孔也符合这些特点,但我们全神贯注的思想在前面看到的却是反复出现的一种形式,而在思想里并没有另一种与此相同的形式,因此必须从中分离出未知之物。我们的思想听到一个尖尖的声音,一个奇特的疑问语调。它在想:“这是否是美?是否是我的感觉?是否是欣赏?这是否是富丽的色彩、高雅和力量?”再次回答它的是一个尖尖的声音,一个奇特的疑问语调,这是专横的印象,由你不认识的一个人留下,完全是具体的印象,在这种印象中,没有给“表演的浑厚”留下丝毫空白的空间。正因为如此,真正优美的作品,如果我们真心实意地在听,想必很可能会使我们失望,因为在我们所有的想法之中,没有一种想法能符合个人的印象。
贝尔玛的表演向我展示的正是这样。语调的高雅和聪慧正是这样。现在,我了解到一种浑厚、富有诗意和刚劲有力的表演的价值,或者不如说,正是这样,我们才同意赋予其这些优点,不过,这就像我们把马尔斯、维纳斯和萨图尔努斯 的名称赋予毫无神话色彩的星球火星、金星和土星。我们在一个世界中感觉,在另一个世界中思想、命名,我们可以使这两个世界变得协调,却无法消除它们之间的距离。这倒有点像这种距离和鸿沟,我在第一次去观看贝尔玛演出时要跨越的正是这种距离和鸿沟,我全神贯注地倾听她的道白,但要使其跟我“表演高雅”、“别具一格”的想法吻合,却感到有点困难,因此我开始热烈鼓掌,只是在脑中一片空白的瞬间之后,仿佛这掌声并非出自我本身的印象,而是如同我把这掌声跟我事先的想法和一种乐趣联系在一起,那就是我愉快地在想:“我终于看到贝尔玛演出。”个性突出的一个人和一部作品跟美的想法之间差别巨大,就像这人和作品使我们产生的感觉跟喜欢和欣赏的想法之间的差别一样。因此,我们对其并不承认。我当时观看贝尔玛演出并未感到愉悦(就像见到吉尔贝特时那样)。我那时心里在想:“因此我对她并不欣赏。”然而,我在那个时候只想深入了解这位女演员的演技,我关心的只是此事,我竭力把自己的思想开放到最大的程度,以接受她演技所包含的全部内容。我现在知道,欣赏就是这样。
这种天才,贝尔玛的表演只是将其展示而已,是否仅仅是拉辛的天才?
我起初是这样认为的。我觉得自己错了,想必是在《淮德拉》这场戏结束时,在观众立刻要求演员谢幕的掌声之后,而在鼓掌声中,那位年老的女演员气愤之极,挺起她那娇小的身躯,斜着身子,脸部肌肉紧绷,双臂交叉胸前,以表明她不跟其他人一样鼓掌,她认为会引起轰动的抗议就显得更加明显,然而却并未引人注目。下一个剧目是一出新戏,这种新戏由于并不出名,我过去会认为显得单薄、特殊,在演出之外就没有存在的余地。但我这次没有感到失望,即看到一部永世流传的杰作,只是在脚灯后面的舞台上演出一场而已,并且像是一出应景戏。另外,每一大段台词,我觉得观众都很喜欢,有一天将会变得众所周知,即使在以前未能出名,我认为将来定能出名,只要有一种逆向思维,不要把这杰作看作初演时弱不禁风的新作,当时这些杰作的剧名尚未有人知晓,仿佛以后也不会变得光彩夺目,不会跟作者其他作品的剧名并驾齐驱。但这个角色,有朝一日将列入她最出色的角色名单,如同淮德拉的角色那样。这并不是因为这角色本身具有文学价值,而是因为贝尔玛把这个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如同在《淮德拉》中那样。我于是得知,作家的作品对悲剧女演员来说只是一种材料,对创作她表演的杰作几乎无足轻重,就像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大画家埃尔斯蒂尔,分别把毫无特色的学校和本身就是杰作的大教堂作为题材,结果画出的两幅作品却具有同样的价值。画家用光线的某种强烈作用,使房屋、双轮运货马车和人物熔解,这些人和物因此而变得协调,同样,贝尔玛把恐惧和温情的巨大幕布铺设在熔解的词语之上,这些词语个个平淡或全都高雅,一位平庸的艺术家会使它们相互分隔开来。当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语调,但贝尔玛的语调并不会妨碍我们对这诗句的理解。这已经是复杂的条理和美的第一个因素,这时如听到一个韵,跟前面的韵既相同又不同,由前面的韵引起,但在其中引入一种新想法的变体,我们就感到两个体系叠合在一起,一是思想体系,二是韵律体系。但是,贝尔玛却把词语乃至诗句和“大段台词”引入比它们更大的整体之中,在这些整体的边缘看到它们停下、中断,令人心醉神迷;诗人喜欢在片刻间使即将冲出的词因韵而犹豫不决,同样,音乐家喜欢把脚本中不同的话语混杂在同样的节奏之中,节奏对这些话语起到既阻碍又带动的作用。因此,在现代剧作家的句子中如同在拉辛的诗句中那样,贝尔玛善于在其中引入痛苦、高雅和激情的巨大形象,这些形象都是她的杰作,一眼就能看出,正如画家根据不同模特儿画的那些肖像画,能看出全都出自这位画家的手笔。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希望能固定不变地保存贝尔玛的种种姿势,保存她片刻间在转瞬即逝、不再重现的灯光下所显示的优美的色彩效果,也不想让她把一个诗句重复一百次。我知道我过去的愿望要求过高,超越了诗人、悲剧女演员和伟大布景艺术家即她导演的意愿,知道凌空传到一个诗句上的魅力,永远变幻莫测的种种手势,以及接连不断的场景,是戏剧艺术要求达到的瞬间效果、短暂目的和多变的杰作,但戏迷全神贯注,想要使其固定不变,却会将这效果破坏殆尽。我甚至不想再来观看贝尔玛演出;我已对她心满意足。在我因过于欣赏而对欣赏的对象感到失望时,不管这对象是吉尔贝特还是贝尔玛,我都事先要求第二天的印象要把前一天的印象拒绝给我的愉悦给予我。我不想深入了解我刚才感到的愉悦,我也许能把它派上更好的用场,因此我心里在想,就像我初中的某些同学想的那样:“我真的把贝尔玛置于首位”,同时又依稀感到,我对她偏爱的声明,以及我授予的“首位”,也许并未把贝尔玛的天才表达得十分确切,不管这声明和地位使我心里感到多么安宁。
这第二出戏开场时,我朝德·盖尔芒特夫人那边观看。这王妃所做的动作,画出了一条美妙的线条,我的思想在虚幻中将其注视,她刚朝她楼下包厢深处转过头去,那些客人全都站着,也朝包厢门口转过头去,只见有一人走了进来,走到他们这两排中间,此人身穿面料为白色平纹织物的衣裙,怀着胜利者的自信,像女神那样威严,但显出通常少见的温柔,这是因为她来得如此之晚,又在台上演出时让大家都站起身来,就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这就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朝堂弟妇走去,对坐在第一排的一个金发青年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转向浮动在海底岩洞里的巨大海神,像老朋友那样对赛马俱乐部的这些半神半人——此时此刻的他们,特别是德·帕朗西先生,是我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亲热地打个招呼,言外之意是跟他们已有十五年的交情。她跟这些朋友一一握手,一面对他们微笑,目光中闪现蓝色的光芒,我感到这目光神秘莫测,却无法解开其中的谜团,而如果我能分解这目光的棱柱,分析其种种结晶,这目光也许能向我揭示此刻在其中出现的陌生生活的实质。盖尔芒特公爵跟随其后,他的单片眼镜显出愉悦的反光,他笑得合不拢嘴,他的扣眼或打褶硬胸呈白色,使人只看到一片片光芒,而看不到他的眉毛、嘴唇和燕尾服;他脑袋纹丝不动,把手往前一伸,拍拍给他让座的低级特里同的肩膀,令他们一一坐下,然后对金发青年深深地鞠了一躬。公爵夫人仿佛早已猜出,她堂弟妇——据说她总是嘲笑她堂弟妇服饰过于花哨(根据她那属于法兰西思想、十分温和的观点,日耳曼的诗意和热情很快就获得如此美名)——今晚会穿一套公爵夫人认为是“戏装”的服饰,并想用高雅的情趣来开导公爵夫人。王妃头上是优美而柔软的羽毛,一直垂到脖子,发网则用贝壳和珍珠制成,与此相反,公爵夫人的头发上只有一件普通的羽饰,俯瞰着她的鹰钩鼻和金鱼眼,像是鸟的冠毛。她的脖子和肩膀从雪浪般的平纹织物中露出,雪浪上则拍打着天鹅羽毛扇,往下是连衣裙,上身部分的唯一饰物是无数闪光片,有的用金属制成,呈条形和圆形,有的用钻石制成,连衣裙以英国人般的精确紧裹其身。然而,这两套服饰虽说截然不同,但在王妃把自己一直坐着的座位让给堂嫂之后,我们却看到它们面面相觑,相互欣赏。
到第二天,德·盖尔芒特夫人在谈起王妃有点过于花哨的服饰时,也许会面带微笑,但她一定会说,王妃仍然非常迷人,而且打扮得十分出色;王妃出于自己的爱好,虽然认为她堂嫂的服饰有点平淡、乏味,时装味重了点儿,但仍然发现这极其简朴中显出美妙的高雅。另外,她们所受的教育相同,都有预先确定的万有引力,这样就消除了她们之间的差异,不仅是打扮上的差异,而且是态度上的差异。这些无法看到却有磁性的线条,由优雅的风度在她们之间画出,王妃的外向性格,刚跟这些线条融为一体,而公爵夫人的刚直,则因被这些线条吸引过去而弯曲,变得温柔而又迷人。如同此刻正在演出的这出戏中那样,要了解贝尔玛表演中独特的诗意,只须把她扮演而且只有她能扮演的角色让其他女演员去演,观众如朝楼厅察看,就会看到两个包厢里有一种“安排”,仿佛使人想起盖尔芒特王妃的安排,只是使莫里昂瓦尔男爵夫人显得古怪、自负和缺乏教养,而付出昂贵的代价去耐心模仿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服饰和优雅,则只是使德·康布勒梅夫人活像走钢丝的外省女孩,身子挺直,长得瘦削,脑袋尖尖,一根羽毛笔直地插在头发上,如同柩车上插的羽毛。也许德·康布勒梅夫人不该出现在这剧场之中,因为在剧场的包厢里(即使是上面几层的包厢,从下面仰望,上面的包厢如同一个个箩筐,插着人形花卉,用红色缆绳即它们的天鹅绒分界线固定在剧场的拱腹之上),只坐着当年最引人注目的妇女,构成了巴黎上流社会转瞬即逝的全景,这全景很快将会改变,其原因是死亡、丑闻、疾病以及不和,但在此时此刻,这全景固定不变,是因为注视、炎热、眩晕、灰尘、优雅和厌倦,是在这种永恒而又悲伤的时刻,在无意识的等待和平静的麻木之中,这时刻回想起来,跟炸弹爆炸前和火灾发生前的感觉相仿。
德·康布勒梅夫人出现在剧场里,是因为帕尔马公主像大多数名副其实的殿下那样,没有故作风雅的习气,却对热心从事的慈善事业引以为豪,把这种爱好跟她对艺术的喜爱同等看待,就在某些剧院把几个包厢让给德·康布勒梅夫人这样的妇女,这些妇女不属于贵族上流社会,但她在从事慈善事业时跟她们有来往。德·康布勒梅夫人注视着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盖尔芒特王妃,她也只能这样看看,她跟夫人和王妃没有交往,不能显出跟她们打招呼的样子。然而,应邀前往这两位贵妇人府上做客,是她十年来煞费苦心追求的目标。她曾做过估计,认为自己一定能在五年后达到这一目标。但她已身患不治之症,她自以为精通医学,认为自己劫数难逃,担心无法活到此时。但在那天晚上,她至少高兴地想到,所有这些妇女,虽说跟她没有交往,却会看到她身边有一男子是她们的朋友,此人是年轻的博塞让侯爵,德·阿让古尔夫人的弟弟,他跟两种社交界的人都有交往,二流社交界的妇女,非常喜欢跟他待在一起,以便在上流社交界妇女的目光下炫耀自己。他坐在德·康布勒梅夫人后面的一把椅子上,椅子斜放,以便能看到其他包厢里的人。那些包厢里的人他全都认识,他挺直漂亮的身材,清秀的脑袋上长着金发,优雅而又迷人,在打招呼时,他把身子微微抬起,蓝眼睛露出微笑,既彬彬有礼,又落落大方,因此在他所处的长方形的斜面上,恰如其分地刻上了他的一幅古老铜版画,展现了一位既高傲又殷勤的大贵族。他经常这样陪德·康布勒梅夫人去看戏;在剧场里和出口处,在门厅里,他勇敢地待在她的身边,周围都是他那些地位更高的女友,但他避免跟她们说话,以免使她们为难,仿佛他的女伴品行不端。如果盖尔芒特王妃正巧这时在旁边走过,像狄安娜那样漂亮、轻盈,身后有美妙绝伦的外套拖在地上,众人都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眼睛盯着她看(德·康布勒梅夫人的眼睛,看得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全神贯注),但德·博塞让先生却专心致志地跟女伴说话,对王妃友好而又迷人的微笑,只是迫不得已地答以勉强的微笑,就像有人矜持而有礼貌,冷淡却又宽厚,其和蔼可亲在一时间可能使人感到难堪。
德·康布勒梅夫人也许不知道这是王妃的楼下包厢,但她却能看出德·盖尔芒特夫人是客人,因为夫人对台上的演出和剧场里的情况显得更为关注,以便向女主人示好。但与此同时,除了这股离心力之外,还有一股向心力,也因示好的愿望引起,这股力把公爵夫人的注意力引向她自己的服饰、羽毛、项链和连衣裙的上衣部分,并且也引向王妃的服饰,她仿佛宣布自己是堂弟妇的臣民和奴隶,来此只是为了看望她,并准备随她前往别处,只要这包厢的女主人心血来潮,想要离开此地,而剧场中的其他观众,虽然有许多是她的朋友,她却把他们一概看作好奇的陌生人,这些朋友的包厢,她在其他时间也会去那里坐坐,并向他们表现出同样是既专一又相对的每周一次的忠诚。德·康布勒梅夫人在那天晚上看到公爵夫人,感到十分惊讶。她知道夫人很晚还在盖尔芒特,以为她此刻还在那里。但有人对她说过,有时,只要巴黎有她感兴趣的演出,德·盖尔芒特夫人在跟狩猎者一起喝完茶之后,立刻让人套上她的马车,在太阳落山时乘车疾驰,穿过黄昏时分的森林,然后驶上大路,在贡布雷乘上火车,以便在傍晚时分到达巴黎。“也许她特地从盖尔芒特赶来观看贝尔玛演出。”德·康布勒梅夫人赞赏地想道。她想起自己曾听到斯万说过,说时用模棱两可的言语,即他跟德·夏吕斯先生共同使用的言语:“公爵夫人是巴黎最高贵的那种人,是最高雅、最杰出的精英之一。”从我来说,我是从盖尔芒特、巴伐利亚和孔代这三个姓氏中得出夫人和王妃这两个堂妯娌的生活和思想的(我不能再这样去设想她们的脸,因为我已见到),我更希望了解的是她们对《淮德拉》的看法,而不是世上最伟大的批评家的看法。因为在批评家的看法中,我只能看到智慧,这智慧比我的智慧高明,但却本质相同。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盖尔芒特王妃的看法,会使我在了解这两位富有诗意的女子时,有一份极其珍贵的材料,我借助她们的姓氏想象出她们的看法,并设想这看法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我像狂热之徒那样渴望和怀旧,我想要从她们对《淮德拉》的看法中得到的是夏日下午的魅力,那些下午我曾在盖尔芒特那边散步。
德·康布勒梅夫人试图看出,这两个堂妯娌穿的是哪种服饰。从我来说,我毫不怀疑这些服饰为她们所特有,这并非仅仅从这个角度来看,即红领或蓝翻领号衣以前只有盖尔芒特府和孔代府的仆役才穿,而是这样来看,即对一只鸟来说,羽毛不仅是一种美的装饰,而且是它身体的一种延伸。这两位妇女的服饰,在我看来是她们内心活动的物质化,衣裙或雪白一片,或五彩缤纷,而我所看到的盖尔芒特王妃的种种举止,我毫不怀疑跟一种秘而不宣的想法不谋而合,王妃额头上垂下的根根羽饰,以及她堂嫂闪光片光彩夺目的裙子上身部分,仿佛都具有一种意义,是她们每个人的一种象征,只属于其中一人,我真想知道其中的含义:我感到极乐鸟跟其中一人无法分离,如同朱诺的孔雀 ,我从不相信有哪个女人会窃取其中另一人的裙子饰有闪光片的上身部分,也从不相信有人会窃取密涅瓦的边上带穗、闪闪发光的圆盾 。我把目光更多地移到这楼下包厢,而不是转向绘有平淡无奇的寓意画的剧场天顶 ,这时,惯常的云雾奇迹般地分开,我仿佛看到神祇聚集在一起,他们位于红色顶篷下面,在天国两根立柱之间的光亮青天之中观看人间戏剧。我欣赏这短暂的神化景象,觉得困惑,但又因未被这些神祇认识而感到平静;公爵夫人有一次跟丈夫在一起时曾见到过我,但她肯定想不起来,而我无法容忍的是,她会偶然从包厢里的座位上朝正厅前座这群无名石珊瑚般的观众观看,而我感到自己已完全融入其中,这时,根据光的折射规律,在这两只蓝眼睛镇定的目光中,也许会出现我这个不以个体形式存在的原生动物的模糊形象,我看到她眼睛一亮:公爵夫人由女神变成女人,使我突然感到比刚才美丽千倍,她戴着白手套的手,此前靠在包厢边槛上,这时朝我举起,友好地挥了挥,我的目光感到跟王妃的眼睛无意中射来的火一般炽热的目光迎面相遇,王妃只是转动眼睛,看看她堂嫂在跟谁打招呼,不由使眼睛变得如燃烧一般,而公爵夫人已认出了我,对我连连微笑,如天降闪闪发光的暴雨向我袭来。
现在,每天上午,在她出门之前,我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很早就来到她通常要经过的街角,当我感到她即将走过时,我就像心不在焉那样往回走,并朝相反的方向观看,在走到她身边时才把眼睛朝她转过去,仿佛根本没有想到会遇到她。在头几天,为了更有把握能见到她,我就在屋子门口守候。每当车辆出入的大门打开之后(许多人依次经过,但并非是我等待的女士),开门的声音仍在我心中回响,久久才会消失。一位著名女演员的戏迷,虽说对女演员并不认识,却会在演员出入的门口站着久等,怒不可遏或狂热崇拜的人群聚集在监狱或宫殿门口,准备羞辱判处死刑的犯人或欢呼伟人的胜利,每当听到里面有声音传出,以为他们就要出来,这些人个个心情激动,却没有我在等待这位贵妇人出来时那样激动,只见她身穿简朴的服装,步履优雅(这步履跟她走进一个客厅或包厢时完全不同),善于把每天上午的散步——在我看来,这世上只有她一人散步——变成一首优美诗篇,变成晴朗的天气最精致的饰物和最奇妙的花卉。但在三天之后,为了不让门房识破我的阴谋诡计,我就走得更远,一直走到公爵夫人通常走的这段路的某一点上。在剧院观看那夜场戏之前,如果天气晴朗,我往往在午饭前出去走一圈;如果下雨,只要天刚放晴,我就出去走走,突然间,在仍然潮湿、被阳光漆成金色的人行道上,在被阳光照成棕褐和金黄色的雾气笼罩的神奇的十字街头,我看到一个女寄宿生走来,后面跟着她的女教师,这也许是个戴白袖套的送牛奶的姑娘,我纹丝不动地站着,一只手放在心口上,我的心已飞向一种陌生的生活;我设法记住那街道、时间和那扇门,那女孩(有几次我跟随其后)进去后没有出来。幸好这些形象转瞬即逝,虽说我决心设法再次见到,却仍然无法深深扎根在我的记忆之中。这没有关系,我已不像以前那样难受,因没有勇气着手工作、开始写一本书而感到苦恼,我觉得居住在这大地上更加舒服,觉得生活更有情趣,因为我看到巴黎的街道如同巴尔贝克的大路,常常出现鲜花般的陌生美女,这种美女,我以前经常希望能在梅塞格利兹的树林里突然出现,她们个个都会产生一种肉欲,也只有她们才能使人满足这种欲望。
从歌剧院回来时,我已为第二天作出决定,在几天以来我想再次见到的那些形象中,我加上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这形象高大,是因为她轻柔的金发梳成高高的发式,是因为她在堂弟妇的包厢里对我微笑所许诺的柔情。我将要走弗朗索瓦丝对我说的公爵夫人散步走的那条路,但为了再次见到我在前天看到的两个姑娘,尽量不要错过一节课和一次教理课下课的时间。但是,在此期间,我不时回想起德·盖尔芒特夫人光彩照人的微笑,以及这微笑所产生的温柔感觉。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试图把这微笑和这种感觉跟我早已有的浪漫想法进行比较(如同一个女人想要知道,别人刚给她的一种宝石纽扣,配在一条连衣裙上是否好看),浪漫想法产生的原因是阿尔贝蒂娜的冷淡,是吉泽尔的过早离去,而在此之前,则是自愿跟吉尔贝特分手,而且时间拖得过长(譬如被一个女人所喜爱,跟她同居这种想法);然后,是这两个姑娘中这个或那个的形象,我将其跟这些想法进行比较,而在比较之后,我立刻试图使我对公爵夫人的回忆符合这些想法。跟这些想法相比,对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歌剧院看戏的回忆显得微不足道,是燃烧的彗星长尾巴旁的一颗小星星;而且,我在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以前,早已对这些想法一清二楚;相反,我对这回忆却记得并不清楚;我有时会把它忘记;那是在这些时候,这回忆在我脑中飘忽不定,如同其他美女的形象,然后仅仅跟我那些远远早于它出现的浪漫想法渐渐结合——这种结合排除其他任何女子的形象——并最终融为一体;在这些时候,我把这回忆记得十分清楚,应该能确切地知道是怎样的回忆;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它将会对我如何重要;这回忆只是十分温馨,如同在我想象中第一次跟德·盖尔芒特夫人约会,它是第一张素描,是写生的唯一素描,唯一根据生活画出的素描,唯一真正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在这些时候,我幸福地占有这回忆,却不必对它加以注意,这回忆想必迷人,因为总是回到它那里的是我对爱情的种种想法,这些想法在此刻还自由自在,回归时不慌不忙,毫无倦意,既没有任何必要,也没有丝毫忧虑;然后,这些想法越来越牢固地把这回忆固定下来,它就从这些想法中获得更大的力量,但自己却变得更加模糊;不久之后,我已无法再找到它;也许我是在遐想之中使它的形状完全改变,因为我每次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我都发现一种差别,而且每次都不相同,那就是我想象出来的夫人和我看到的夫人之间的差别。现在,我每天都能看到,当然是在德·盖尔芒特夫人走到那条街的尽头时,我仍然看到她高大的身材,她目光炯炯的脸和轻盈的秀发,看到我想在那儿看到的一切;但在几秒钟之后,我先把眼睛转向另一边,以装出并未想到会遇到她的样子,实际上却专门为见她而来,然后在走到跟她处于同一水平线时,又把眼睛转向公爵夫人,我这时看到的却是脸上的点点红斑,不知是因为外面风大还是酒糟鼻的缘故,只见她脸色阴郁,我每天跟她打个招呼,她只是十分冷淡地点点头,跟她那天晚上在看《淮德拉》时对我和蔼可亲的态度大相径庭,而我则装出意外的样子,看来她对此并不喜欢。然而,在几天的时间里,对两个姑娘的回忆虽说高下悬殊,仍为了控制我对爱情的想法,跟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回忆进行了斗争,这几天过去之后,经常出现的最终是对夫人的回忆,而她的两个竞争对手则慢慢消失;我最终把我对爱情的所有想法转到这回忆之中,这种转移总的来说还是有意识的,仿佛是挑选出来作为消遣之用。我不再去想上教理课的两个姑娘和某个送牛奶的姑娘;但我也不想再到街上去找我想找到的东西:在剧院微笑时许诺的温情,以及远处才能见到的身影和金发下明亮的脸。现在我甚至无法说出德·盖尔芒特夫人长得怎样,我认出她是根据什么特征,因为她这个人从总体上看,脸跟连衣裙和帽子一样,每天都不相同。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人迎面走来,头戴紫色有褶女帽,一张脸温柔而又光滑,蓝眼睛周围显出对称的魅力,鼻子的线条仿佛已在脸上消失,这时,我为何快乐而又激动地知道,我看不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决不会回家?我在一条走起来近便的街上看到一个侧影出现,头戴海蓝色无边小帽,鼻如鸟喙,面颊红润,眼睛炯炯有神,如同某个埃及女神,这时,我为何像昨天一样局促不安,为何也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为何也漫不经心地把眼睛转向别处?有一次,我看到的女人不仅长着鸟喙,而且活像一只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连衣裙乃至无边小帽都用毛皮制成,身上看不到任何织物,她仿佛像某些坐山雕那样,身上长着天然的毛皮,羽毛浓密、柔软,呈单一褐色,如同一种兽皮。在这天然羽毛之中,小小的脑袋上鸟喙弯曲,两只金鱼眼睛发出锐利的蓝光。
有一天,我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走了几个小时,却没有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正在这时,在这个贵族和平民杂居的街区,从隐藏在两座公馆之间的一家乳品铺里,突然出现一张模糊而又陌生的面孔,那是个优雅女子,正让店里把小圆柱形鲜干酪拿给她看,我还没有把公爵夫人认出,却已被她闪电般的目光击中,这闪电到我这里所用的时间,看来少于她的形象传过来的时间;另一次,我没有遇到她,却已听到十二点钟响,我知道没有必要再待在那里等她,就伤心地踏上回家的路;我沉浸在失望之中,对一辆远去的马车视而不见,我突然想到一位女士曾从车门向我点头,想起这女士显得放松而又苍白,或者恰恰相反,显得紧张而又活跃,她头戴圆帽,上面插有高高的羽饰,长着一张我觉得自己并未认出的陌生女人的脸,这女士正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她跟我打了招呼,我却没有还礼。有几次,我回来时看到她在门房间的角落里,我一向对门房审视的目光恨之入骨,这时可恶的门房正在对她必恭必敬地行礼,也许还在给她打“小报告”。因为盖尔芒特府的仆人,全都躲在窗帘后面,胆战心惊地窥视着他们无法听到的这次谈话,而在谈话之后,公爵夫人肯定会不准许被“嚼舌的门房”出卖的某个仆人外出。德·盖尔芒特夫人所呈现的各不相同的脸相继出现,这些脸都在她服饰的整体中占有一个相对的和变化的位置,时小时大,正因为如此,我的爱情并未依附于她肉体和衣料变化无常的各个部分的某一部分,各个部分会因日子不同而占据别的部分的位置,她也会改变和更新这些部分,而且几乎使其焕然一新,同时却使我依然局促不安,因为透过这些部分,透过新的衣领和陌生的面颊,我感到这仍然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我喜欢的是无法看到的人,就是使这一切不断变化的人,也就是她,她的敌意使我忧伤,她的亲近使我震惊,我真想跟她生活在一起,把她的朋友通通赶走!她可以头上插一根蓝羽毛,也可以显出火红的脸色,但她的行为决不会使我感到无足轻重。
我自己并未感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因每天遇到我而感到厌烦,但我从弗朗索瓦丝的脸上间接看出这点,她帮我做上午出门前的准备时,脸色十分冷淡,显出责备和怜悯的表情。我问她要衣物时,立即感到一股逆风从她那像挨过打的紧绷的脸上刮起。我甚至不想取得弗朗索瓦丝的信任,我感到自己决不能做到这点。她具有一种能力,会立刻知道我父母和我可能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但这种能力的性质,我一直无法得知。也许这是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用它那特有的收集情报的方法来解释;使用这种方法,有些野蛮部落在邮政部门把某些消息传到欧洲殖民地前好几天就已得知消息,其实,这些消息并非用心灵感应来传递,而是用烽火从一个山丘传到另一个山丘。因此,关于我散步的这个具体问题,也许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那些仆人听到女主人说,她老是在散步的路上遇到我感到厌烦,就把这些话转告弗朗索瓦丝。确实,我父母派来服侍我的仆人,即使不是弗朗索瓦丝,而是另有其人,我也不会因此而获益。从某种意义上说,弗朗索瓦丝跟其他仆人不同,她不像是仆人。她的感觉,她的善良和怜悯,她的严厉和高傲,她的机灵和局限,以及她白晳的皮肤和红润的双手,都说明她是村子里的大家闺秀,父母“家道殷实”,但在破产之后,只好让她去当仆人。她在我们家里,如同五十年前乡下的空气和农场的社会生活,因一种非同寻常的旅行而被带到我们这里,那就是度假胜地来到旅游者家里旅游。某一地区博物馆的橱窗,陈列着稀奇古怪的工艺品,这些工艺品由农妇制作并镶以边饰,现在某些省份还能见到,我们在巴黎的套间如同这种橱窗,装饰着弗朗索瓦丝的话语,她的话语受当地传统感情的影响,遵循十分古老的习俗。她善于在自己的话语中进行描绘,仿佛用彩线编织,描绘出她童年时代的樱桃树和小鸟,还有她母亲去世的床铺,仿佛现在还呈现在她的眼前。尽管如此,她来到巴黎服侍我们之后,就立刻跟楼里其他各层的仆人持相同的看法和法律观点——更何况任何人处于她的地位都会照此办理——她不得不对我们表示尊敬,但想要因此而得到补偿,就再三把五楼的厨娘对女主人说的粗话说给我们听,并觉得做下人的也有心情爽快之时,我们不由生平第一次感到,跟五楼讨厌的女房客存在着利害一致的关系,我们心里在想,也许我们确实是主人。弗朗索瓦丝性格的这种变化,也许无法避免。有些人的生活极其反常,必然会产生某些缺点,国王在凡尔赛,在他朝臣们中间所过的生活就是这样,跟法老或督治的生活一样奇特,而比国王的生活更为奇特的则是他朝臣们的生活。仆人们的生活无疑更为奇特,我们只是因习惯而无法看到。但是,正是因为有一些更加特殊的小事,所以我即使把弗朗索瓦丝辞退,我也注定要保留同样的仆人。其他一些仆人会在其后被我雇用;他们已有仆人的一般缺点,但在我家里仍会迅速发生变化。由于打击的规律决定了反抗的规律,他们为了不受到我性格上凸起部分的伤害,就全都使自己的性格在同样的地方凹进;同时,他们利用我的空当来插进他们的凸起的部分。这些空当我并不知道,也不知道凸起部分,他们的间隙接纳了凸起部分,因为这些正是空当。但是,我那些仆人逐渐变坏,使我知道了这些空当。正是从他们总是这样养成的缺点,我才得知我自己固定不变的天生缺点,他们的性格对我提供了我性格的一种反证。我母亲和我过去常常嘲笑萨士拉夫人,这位夫人在谈到仆人时说:“那种人,那类人。”但我应该说,我未曾希望用另一仆人来替换弗朗索瓦丝,原因是这另一仆人也同样会不可避免地属于通常那种仆人,并属于我雇用的那类仆人。
再来说弗朗索瓦丝,我每次在生活中受到屈辱,都会在弗朗索瓦丝的脸上看到现成的慰问;我见她同情我就会发怒,并试图认为与此相反,自己取得了成功,我的谎话毫无用处,被击得粉碎,因为她虽说尊重,却显然并不相信,同时感到自己不会看错。因为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没有说出真相,只是嘴唇微微一动,仿佛她嘴里全是食物,正在大口吃完。她没有说出真相,至少我早就是这样想的,因为我当时仍然认为,真相是通过话语来告诉别人的。即使是别人对我说的话,也会在我敏感的思想中清楚地呈现出它们始终不变的含义,使我不相信曾对我说过爱我的人会不爱我,同样,弗朗索瓦丝如在报上看到如下消息,也决不会怀疑,那就是一位神甫或先生会不顾邮政部门的要求,给我们免费寄来一种包治百病的灵药,或是使我们的收入增加百倍的诀窍。(相反,如果我们的医生用十分普通的软膏给她医治鼻炎,她虽说能忍受巨大的疼痛,这时却不断呻吟,说她已经察觉,这样肯定会使她“鼻子脱一层皮”,让她没脸见人。)但是,弗朗索瓦丝第一次对我举出这例子(这例子我要到以后才明白,那是再次对我举出之时,而且举出时更加痛苦,这在本书最后几卷中可以看到,是由我更加心爱的一个人举出 ),那就是真相不需要说出就能展现,我们无须等待话语说出,甚至丝毫也不必对话语在意,但也许可以用更加可靠的方法得到,那就是借助于外界的千百种迹象,甚至依据某些看不见的现象,在性格的范畴中,这些现象犹如自然界的气象变化。我也许能猜到这真相,因为我当时经常会说出一些毫不真实的话,而同时却把真相展现出来,是通过我身体和行为在无意中泄露的众多隐情(这些隐情,弗朗索瓦丝能解释得一清二楚),我也许能猜到这真相,但要做到这点,我必须知道,当时我有时会欺骗、撒谎。然而,我撒谎和欺骗跟所有人一样,是因保护一种特殊的私利而受到这种私利的支配,这种支配十分直接而又偶然,因此,我的思想扎根于美好理想,听任我的性格在暗中完成这些紧迫而又卑微的工作,并且不转过头去,以免看到它们。晚上,弗朗索瓦丝对我和蔼可亲,请求我允许她在我房间里稍坐片刻,我感到她的脸变得透明,感到我看到了她身上的善良和坦率。但是,朱皮安有时不能守口如瓶,这点我到以后才能看出,他后来告诉我,她说要绞死我还嫌浪费了绳子,并说我一直在想方设法折磨她。朱皮安的这些话,立刻用一种陌生的色彩在我面前印出一张我跟弗朗索瓦丝关系的照片,这张照片跟我经常喜欢观看的那张照片截然不同,在那张照片上,弗朗索瓦丝总是毫不犹豫地爱戴我,不错过任何机会来称颂我,我因此知道,并非只有物质世界才跟我们所看到的面貌不同;知道任何现实可能跟我们认为是直接看到的现实不同,我们构成这种现实,是借助于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并未显示出来,却会产生影响;同样,树木、太阳和天空,如果由眼睛的构造跟我们不同的人来观察,就会跟我们看到的不同,但如不用眼睛而用其他器官来观察,则会产生树木、天空和太阳的一些等同物,但并非是视觉影像。朱皮安这样给我突然打开了通往真实世界的大门,使我感到心惊胆战。而且说的只是我不大在乎的弗朗索瓦丝。在社会关系中是否都是如此?如果在爱情上也是如此,那么,有一天我会因此而绝望到何种程度?这是未来的秘密。这时,说的还只是弗朗索瓦丝一人。她对朱皮安说的话,是否是她真实的想法?她说这话,是否只是为了使朱皮安跟我不和?也许是不让我跟朱皮安的女儿 接近,以免取代她的位置?然而,我这时明白,弗朗索瓦丝对我是喜欢还是讨厌,要直接和肯定地知道,是无法办到的事。因此,她第一个使我产生这种想法,即一个人并非像我以前认为的那样,是一清二楚而又固定不变,向我们展示其优缺点、计划以及对我们的意图(如同我们在栅栏外观看一座花园及其所有花坛),而是我们永远无法看透的一个阴影,不存在直接了解的可能,我们要对此人有众多认识,得借助于话语乃至行为,但话语和行为只能向我们提供残缺不全而且相互矛盾的情况,在这阴影之中,我们能先后想象出爱和恨的亮光,而且同样可信。
我当时真的喜欢德·盖尔芒特夫人。我能祈求上帝赐给我的最大幸福,是让各种灾难降临在她的头上,让她破产,名誉扫地,丧失使我跟她疏远的所有特权,她无家可归,无人理睬,就会来求我收留她。我想象她来求我时的模样。即使晚上的天气有些变化,或是我自己的健康状况有所改善,我的思想中也会出现被遗忘的一卷纸,上面写有过去的印象,我没有利用刚在我脑中产生的更新力量,没有用它们来解读平时被我遗忘的思想,没有最终着手工作,而是情愿大声说话,用动荡不定、对外宣布的方式进行思考,却只是说出无用的话语,做出无益的手势,想出的是一部纯粹的艳情小说,枯燥无味,毫无真实感,在小说中,公爵夫人穷困潦倒,前来求助于我,而我后来却完全相反,变得有钱有势。我在几小时的时间里,就这样想象出一些情景,说出我在收留公爵夫人时要说出的话,不过实际情况却依然如此;唉,我所选择的爱恋的女人,汇集的种种优点可能最多;正因为如此,我在她眼里不会有任何魅力,因为她跟最有钱的富翁一样富有,却比这富翁高贵;另外,她还有个人魅力,使她成为时尚楷模,俨然是凌驾于所有女人之上的女王。
我感到,我每天上午跟她迎面相遇,已使她觉得厌烦;但是,如果我有勇气,两三天不去见她,这对我来说也许是极大的牺牲,但德·盖尔芒特夫人却不会发现,会认为我不去并非是我不想去,而是另有原因。确实,要我不到她走的那条路上去见她,只有做出安排,使我无法到那里去,因为我不断想要遇到她,想要在片刻间受到她的注意,让她跟我打招呼,这种愿望十分强烈,压倒了因使她厌烦而感到的烦恼。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但我却没有离开的勇气。我于是叫弗朗索瓦丝给我准备行装,但又立刻让她把衣物从旅行箱里拿出。仿作的守护神,为显示并非在重弹老调,不惜改变自己最自然、最可靠的形式,同样,弗朗索瓦丝借用她女儿词库里的词汇,说我是疯子 。她并不喜欢这样,她说我总是“摇摆不定”,因为她只要不想跟现代人一比高下,就使用圣西蒙的语言 。确实,她更不喜欢我像主子那样说话。她知道这不是我真实的模样,而且这样子跟我并不相称,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装腔作势,跟我不般配”。我要有勇气离开,只有前往一个地方,去这个地方能使我跟德·盖尔芒特夫人接近。这并非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如果这样,我确实会跟她接近,而不是像我上午独自在街上时那样跟她疏远,而且还得忍辱负重,我心里感到我想要对她说出的种种想法,永远不会被她听到,我在散步,却如同在原地踏步,这散步会漫无止境地持续下去,我的事情却毫无进展,我要前往远离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地方,去看望她认识的一个人,她知道此人择友挑剔,但此人对我欣赏,可能会对她谈起我,这样即使不能从她那里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至少能使她知道,我只是通过跟这个人接触,看他是否能把某个信息传到她那里,而我则可能使我那孤独而又无声的遐想,具有一种有声和积极的新形式,这形式在我看来将是一种进步,几乎是一种成功。她这位“盖尔芒特女士”在神秘的生活中做些什么,是我朝思暮想的事情,介入到她的生活之中,哪怕是以间接的方式介入,如同借助操纵杆来操纵,方法是利用某个人,此人能出入公爵夫人府邸,出席她的晚会,跟她进行长时间的谈话,这样的接触虽说没有我每天上午在街上观赏时那样接近,却要比街上接触更为有效。
圣卢对我的友谊和欣赏,我感到受之有愧,因此一直没有放在心上。我突然重视这种友谊和欣赏,我真想让德·盖尔芒特夫人知道,我会让他说给她听。我们恋爱时,希望能把我们拥有的微不足道而又不为人知的小小特权,全都告诉我们喜欢的女人,被剥夺继承权的人和不知趣的人都会这样去做。我们感到难受的是她不知道这些特权,我们竭力安慰自己,并在心里想,正是因为这些特权从未见到过,她也许会在对你的看法中,加上你可能有的而别人却不知道的优点。
圣卢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到巴黎来,这可能如他所说,是因为他是军人的缘故,但不如说是因为他情妇使他心情忧郁,他已有两次几乎要跟情妇一刀两断。他以前经常对我说,我要是到驻地去看他,会使他感到高兴,他离开巴尔贝克的第三天,我收到这位朋友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在信封上看到这驻地的名称,感到十分快乐。那里是一片旷野,使人以为离巴尔贝克很远,其实并非如此,这是一座小城,住着贵族和军人,周围是广阔的平原,在天气晴朗的日子,远处经常有飘浮的水汽般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如同一排杨柳,用弯曲的树枝勾画出一条无法看到的河流——显示出正在操练的一个团的位置变化,因此,各条街道、林荫道以及各个广场上的空气,最终产生经久不息的音乐和战争的声响,四轮运货马车和有轨电车的粗野噪声,在这声响中持续很长时间,变成模糊不清的集合号声,静止后仍像幻听那样不断在耳边回荡。这城市离巴黎并非十分遥远,我乘快车当天就能回家,就能见到母亲和外婆,并在自己床上睡觉。我得知此事,因痛苦的欲望而心神不定,我的意志又不够坚强,无法做出不回巴黎并待在这城市的决定;但同时我也不够坚决,不能阻止车站职员把我的行李一直搬到出租马车上,而是跟随其后,如同没头脑的旅客,只顾自己的行李,但没有外婆在等他,然后从容不迫地登上马车,仿佛已不再想自己想做之事,显得胸有成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并把骑兵部队营房的地址告诉车夫。我心里在想,今晚圣卢会到我下榻的旅馆来过夜,这样,我刚到这陌生的城市,就不大会焦虑不安。一个警卫进去找他,我在营房门口等待,这营房如同一艘巨轮,被十一月的风刮得呼呼直响,这时是晚上六点,营房里时刻有人走出,两个一对走到街上,走路时都踉踉跄跄,仿佛在他们暂时停泊的异国港口上岸。
圣卢来了,只见他身体左右摇摆,单片眼镜在他身前飞舞;我并未让警卫通报我的姓名,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惊喜的样子。
“啊!真扫兴,”他突然看到了我,顿时面红耳赤,就大声说道,“我刚开始一周值勤,这星期内不能外出!”
他想到这第一夜我得独自度过,感到十分担心,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晚上的焦虑,在巴尔贝克时他常常发现此事,并给我排忧解难,于是他不再抱怨,朝我露出微笑,向我投来变幻不定的温柔目光,有些目光直接从他眼睛射出,有些则透过他单片眼镜射来,但全都暗示他见到我心情激动,同时又暗示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我一直没能理解,但现在却感到十分重要,那就是我们的友谊。
“天哪!那您在哪里睡觉?真的,我劝您别住在我们搭伙的旅馆,旅馆旁边就是展览馆,那里的庆祝会即将开始,您会看到一片人海。不,最好住在佛兰德斯旅馆,是一座十八世纪的旧宫邸,里面饰有古老的挂毯。这‘显然’是非常‘有历史意义的古宅’。”
圣卢常常会用“显然”这个词来代替“好像”,因为口语跟书面语一样,不时需要这种词义的变化和表达的精炼。记者往往不知道自己使用的“优雅词语”出自何种文学流派,同样,圣卢的词汇和措辞的形成,是模仿三位不同的美学家的结果,这三位美学家他无一认识,他们的语言模式是间接灌输到他脑中。“另外,”他得出结论,“这家旅馆对您过于灵敏的听觉相当合适。您隔壁的房间不会有人。我承认,这优点微不足道,明天可能会有别的旅客来投宿,这样就不必选择这个旅馆,因为结果如何说不清楚。不,我向您推荐是因为它的外观。房间都赏心悦目,家具都古老、舒适,使人有放心的感觉。”但是,我的艺术鉴赏力不如圣卢,在我看来,漂亮的屋子使人感到的愉悦肤浅,几乎没有意义,无法消除我正在产生的焦虑,这焦虑跟我过去在贡布雷时一样难受,那时我母亲不来跟我道晚安,或是像我到达巴尔贝克那天感到的焦虑一样,当时我觉得房间过高,并有香根草味。圣卢见我两眼发呆,知道我心中所虑。
“这漂亮的宫邸,您对它不必在意,我可怜的小宝贝,您脸色十分苍白;我可是个大老粗,我对您说起的挂毯,您甚至没有心思去看。我知道给您安排的那个房间,我个人觉得非常舒服,但您很敏感,看法就会不同。您别以为我不知道您的想法,我的感觉虽然不同,但我会设身处地为您着想。”
有个士官在院子里试骑一匹马,专心致志地让马跳跃,对士兵们行礼一概不还礼,但如果有人挡道,他就破口大骂,这时他对圣卢微微一笑,他看到圣卢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就打了个招呼。但他的马口吐白沫,直立起来。圣卢立刻冲到马头旁边,一把抓住缰绳,让马恢复平静,然后回到我的身边。
“是的,”他对我说,“我向您保证,我了解您的感受,并因此感到难受;我心里难受,”他补充道,并亲切地把手放在我肩上,“是因为我在想,如果我能留在您的身边,我也许夜里能跟您一起聊天,直至天亮,为您消除些许忧愁。我可以把许多书借给您看,但您如果心情这样,就无法看书。而我决不会获准让别人替我在这里值勤,我已接连两次找人替代,是因为我女友来了。”
说完后,他眉头紧皱,因为他心里烦恼,也因为他像医生那样在绞尽脑汁,看看有什么药能医治我的病痛。
“你赶快到我房间里去生火。”他对走过的一个士兵说。“喂,再快点儿,抓紧去办。”
接着,他又朝我转过身来,单片眼镜和近视的目光都暗示我们之间的深情厚意:
“啊!您来到这儿,来到我非常想念您的这所营房,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觉得是在做梦。那么,您身体好点了吧?这些事您待会儿说给我听听。我们到楼上我房间里去,在院子里别待得时间太长,这里风大,我已经感觉不到,但您还不习惯,我怕您觉得冷。那工作呢,您已开始干了?没有?您真怪!我要是有您这样的才能,我相信我会从早上一直写到晚上。您无所事事,这样更加快活。真是不幸,像我这样的平庸之辈,总是想要工作,可是能做事的人却不愿意工作。我还没有向您询问您外婆大人的近况。她送给我的蒲鲁东的亲笔信,我一直带在身边。”
这时,一位高大、英俊的军官,威风凛凛地从一个楼梯上慢慢走了下来。圣卢对他敬了礼,把手举到帽檐上,他那老是摇摆不定的身体在此时此刻纹丝不动。但他是迅速进入这种状态的,而且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挺直身子的动作又极其生硬,这敬礼完毕之后,他的手立刻突然落下,肩膀、双腿和单片眼镜的位置全都发生变化,这时刻与其说他静止不动,不如说是在紧张颤动,刚刚发生和即将开始的过度运动,在这种颤动中相互抵消。然而,这军官并未走过来,他镇静而又和蔼,威严而又高雅,总之跟圣卢截然不同,他也把手举到帽檐上,但却不慌不忙。
“我得跟上尉说几句话,”圣卢对我低声说道,“您劳驾,请到我房间里等我,是在四楼右边第二个房间,我一会儿就来。”
说完,他像冲锋那样,跟身前飞舞的单片眼镜一起,朝动作缓慢而又威严的上尉径直走去,这时有人牵来马匹,上尉在上马前下达几道命令,手势高雅而又矫揉造作,如同是在一幅历史画上,即将参加第一帝国的一次战役,而这时他刚刚回家,回到他待在东锡埃尔时所租的住宅,这住宅位于一个广场,其名称仿佛是对这位拿破仑主义者未卜先知的嘲讽,称为共和国广场!我走上楼梯,每走上一级都差点儿在钉有钉子的梯级上滑倒,看到一间间房间里墙壁光秃,摆放着两排床和背包。有人给我指出圣卢的房间。我在他关着的门外站立片刻,因为我听到里面有声音;有人在移动一件东西,有人让另一件东西掉了下来;我感到房间里并非空无一人,而是有某个人在里面。但这只是点着的火在燃烧的声音。火是无法安静的,会使木柴移动,但移动得十分笨拙。我走了进去;火让一根木柴滚动,让另一根冒烟。即使它不动,也会像粗人那样时时发出嘈杂声,我看到火焰蹿起后,这火的声音随之传到我的耳边,但是,如果我待在墙外,我就会觉得这声音是一个人发出的,此人在擤鼻涕和走路。最后,我在房间里坐了下来。墙饰使用十八世纪浅底花绸和德国深色织物,使这幢房子里其他地方的气味无法渗入,那气味腐臭难闻,如同黑面包的气味。在这迷人的房间里,我吃晚饭和睡觉会快乐而又平静。圣卢似乎就在屋里,因为桌上放有他的工作用书,旁边放着几张照片,我看到有我的照片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照片,另外还因为生的火终于在壁炉里感到习惯,它如同俯卧的宠物,在热切地等待,安静而又忠诚,只是时而掉下一块即将烧成碎片的木炭,或是用火焰舔舔炉壁。我听到圣卢的表发出滴答声,这表想必离我不是很远。这滴答声时刻都在变换位置,因为我没有看到表;我感到这声音来自我身后、身前、右边、左边,有时消失,仿佛十分遥远。突然,我看到表在桌上。于是,我听到这滴答声在一个固定的地点,不再变换位置。我觉得听到这声音在这个地方;我不是听到它在这个地方,而是看到它在这个地方,声音没有固定地点。至少我们认为,声音跟运动有关,因此,声音的用途在于把运动告诉我们,并显然使运动变成必然和自然的事情。当然,一个病人如耳朵被密封,有时就听不到火烧的声音,就像此刻在圣卢的壁炉里劈啪作响的声音,那火把木柴烧焦,变成灰烬,然后任其落到篓筐里,也听不到有轨电车经过的声音,电车发出的音乐声,每隔一段时间在东锡埃尔的大广场上飞扬。于是,病人看书,书页会静悄悄地翻过去,仿佛由一位神祇来翻。准备洗澡水发出的沉闷的嘈杂声渐渐减轻,慢慢远去,如同天上小鸟啁啾。噪声远离、减轻,对我们的攻击力随之消失;榔头的击打声仿佛震动着我们头顶上的天花板,刚才使我们胆战心惊,现在我们却乐意听到这种声音,因为这声音变得轻微、舒适而又遥远,如同低语的树叶,在跟微风戏耍。我们玩打通关时,没有听到纸牌的声音,以为并未把牌移动,牌是自己移过去的,纸牌为迎合我们跟它们玩耍的愿望,就开始跟我们戏耍。谈到这里,我们心里会想,如果说对于爱情(甚至可加上对生活的热爱、对荣誉的喜爱,因为有人显然有这后两种感情),我们不应该像有些人那样,不是请求噪声消失,而是捂住双耳;如模仿他们,我们的注意力和我们的防卫能力就要转到我们自己身上,要让它们排除的不是我们喜爱的外界之人,而是我们因此人而痛苦的能力。
现在再来谈声音,我们如用两个更大的棉球堵住耳道,在我们楼上弹奏铿锵有力的乐曲的姑娘,只能弹出很轻的曲调;如在其中一个棉球上涂以油脂,它的专断独行立刻会使整幢屋子臣服,它的法律在屋外也会被执行。很轻就不再适用,这棉球在顷刻间关上琴键,音乐课突然结束;在我们楼上来回走动的先生,突然停下脚步;马车和有轨电车中止行驶,仿佛在等待一位国家元首光临。这种声音的减轻,有时不是使人安然入睡,而是让人无法睡着。昨天,嘈杂声响个不停,不断向我们描绘出街上和屋里的种种运动,最终使我们入睡,就像一本枯燥无味的书,看看就会睡着;今天,我们睡眠时一片寂静,却听到一个碰撞的声音,比其他声音更响,但跟叹息一样轻微,同其他声音都没有关系,显得十分神秘;一想到这声音从何而来,我们就会醒来。如果在片刻间把塞在病人中耳里的棉球取出,这声音就突然像阳光那样重新出现,如同正午的太阳,光线耀眼,重现宇宙;大量被逐出的噪音迅速回归;我们听到各种声音如同起死回生,仿佛是音乐天使唱出的圣诗曲调。空寂的街道,一时间充满了歌唱的有轨电车的翅膀,那些翅膀在接连不断地迅速飞翔。在房间里,病人不是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创造了火 ,而是创造了火的声音。有时加大棉塞,有时将其松开,犹如附加在外部世界的乐器上的两个踏板,我们有时踩这个,有时踩那个。
只是有些声音的消除并非是暂时现象。一个人耳朵完全聋了,要让他用锅煮牛奶,就得把锅盖打开,用眼睛紧盯着极光般的白色反光,这反光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反光,是牛奶沸腾的预兆,明智的做法是对此深信不疑,并像天主让波涛停止不前那样,把电器插头拔掉;这时,沸腾的牛奶痉挛般升起的卵形,在几次斜向上升后已如涨潮一般,使几张倾斜的帆鼓起并呈圆形,奶油使这些帆形成波形皱褶,并让一张珠色帆冲入暴风之中,如果电的暴风被及时制止,切断电流就会使帆全都原地旋转,并变成玉兰花瓣随波逐流。如果这病人没有迅速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他的书和他的表被这牛奶的怒潮淹没之后,只会在牛奶的海洋中隐约显现,他也只好叫老女仆来救助,即使他是著名政治家或大作家,女仆也会说他真不懂事,活像五岁小孩。在其他时刻,在这神奇的房间紧闭的门前,一个刚才不在的人这时出现,他是个客人,我们没听到他进来,他只是做着手势,如同在简短的木偶戏中,这种木偶戏使有些人觉得十分舒服,因为他们已对说话感到厌烦。对这个全聋的聋子来说,由于失去听力时跟他获得听力时一样,世界同样美丽,所以他现在愉快地漫步在这声音尚未创造出来的、与伊甸园相差无几的土地上。最大的瀑布,一个个只为他的眼睛而展示晶体般的水帘,他眼睛十分平静,胜过风平浪静的大海,像天堂中的瀑布一样纯洁。他认为,声音在他耳聋之前是一种运动的原因具有的可感知的形式,因此,运动而不发出声音的物体,仿佛在没有原因地运动;它们丧失发出声音的特点,展现出一种自发的活动,它们仿佛有生命;它们运动、静止、自燃。它们自己飞起,如同史前时期的有翼巨兽。在聋子的这座无邻居的孤独房屋里,在他全聋之前,开饭上菜时已经十分小心谨慎,不弄出一点声音,而现在,这事已悄悄由几个哑巴来干,如同在服侍幻梦剧中的国王。犹如在舞台上那样,这聋子在窗口看到的建筑物,如兵营、教堂、市政厅,只是布景而已。这建筑物如有朝一日倒塌,就会产生乌云般的灰尘,并能看到一片废墟;它在物质上不如做布景的宫殿,但也不是这样的薄板,它将落到神奇的世界之中,但一块块沉重的方石,却不会发出任何粗俗的声音,来玷污洁白无瑕的寂静。
这寂静是比较而言,笼罩在我已在里面待了片刻的军人小房间里,这时却被打破。门打开,圣卢让单片眼镜落到胸前,快步走了进来。
“啊!罗贝尔,在您这儿真是舒服。”我对他说道。“如果允许我在这里吃晚饭和睡觉,那有多好。”
确实,如果这样做并未被禁止,我会在这儿享受到多好的休息,而且无忧无虑,因为我受到安宁、警惕而又欢乐的气氛的保护,维持这种气氛的是千百个生活规律、胸怀坦荡、意志坚强的人,是千百个无忧无虑的人,他们在军营这个大家庭里,时间已具有行动的形式,悲伤的报时钟声被欢快的军号声所替代,对这种军号声的回忆,虽说已化为齑粉,却永远悬浮在城市的街道之上;这声音肯定能被听到,而且是音乐之声,因为它不仅是权威对服从的控制,而且是理智对幸福的控制。
“啊!您希望最好睡在这儿,在我旁边,而不是独自一人去旅馆住。”圣卢笑着对我说道。
“哦!罗贝尔,您真残酷,用这事来讥笑我,”我对他说道,“可是您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也知道我在那儿会十分难受。”
“啊!您把我说得太坏了,”他对我说道,“我刚才恰恰想到,您希望今晚最好待在这儿。我去请求上尉同意的正是此事。”
“他同意了?”我大声问道。
“毫无问题。”
“哦!我真喜欢他!”
“不,您过奖了。现在,让我把我的勤务兵叫来,请他给我们准备晚饭,”他补充道,“而我要转过头去,不让人看到我的眼泪。”
有好多次,圣卢的这个或那个战友走进房间。他把他们全都赶了出去。
“喂,出去。”
我请他把这些人留下。
“不行,他们会让您无法忍受:他们没有文化,只会谈论赛马,或者是给马洗刷。另外,他们会把我这样宝贵的时光浪费殆尽,而我又多么想望这种时光。不过您得知道,我虽然说这些战友粗俗,但并不说明军人全都智力低下。远非如此。我们有一位军官,十分出色。他教过一门课,把军事史上得像在做示威演习,像是上一种代数课。即使从美学角度来看,也具有一种归纳和演绎的美,对这种美,您决不会无动于衷。”
“是否是那位准许我留在这里的上尉?”
“不是,幸好不是,您因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喜欢’的那位,是地球上前所未有的大笨蛋。他管理士兵的伙食和军服十分出色;他一天有好几个小时都跟中士长和裁缝师傅待在一起。这是他的优点。但他跟所有人一样,非常看不起我对您说的那位出色的军官。没有人跟这位军官交往,因为他是共济会会员,不去教堂做忏悔。博罗季诺亲王永远不会请这位小资产者到家里来做客。不过此人还是很有胆识,他曾祖父是小庄园主,要是没有拿破仑的那些战争,他可能也是庄园主。另外,他也有所觉察,自己的社会地位不伦不类。他几乎不去赛马俱乐部,因为这个所谓的亲王,在那里十分尴尬,”罗贝尔补充道,“因同样的模仿精神,最终同时接受他老师的社会理论和他父母的社交偏见,却在不知不觉中把对民主的喜爱和对帝国时期贵族阶级的蔑视融为一体。”
我看着他舅妈的照片,想到圣卢有这张照片,也许会把它送给我,使我更加喜欢他,并愿意为他效劳千百次,因为我只要能得到这张照片,犬马之劳也显得微不足道。看到这张照片,我就在一次次遇到德·盖尔芒特夫人之后,如同又跟她相遇,远胜于一次长时间的见面,仿佛我们的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只见她停留在我身旁,头戴遮阳帽,并第一次让我从容不迫地观赏她丰满的面颊、弯弯的脖子和眉梢(在此之前我都没有看清,是因为她走过时十分迅速,我的印象模糊不清,我的记忆无法持久);观赏这些部位,如同欣赏一个我从未看到身穿袒胸露肩连衣裙的女人的胸部和手臂,对我来说是一种令感官愉悦的发现,是一种恩惠。这些线条,我感到几乎应该禁止观看,我却可以在这上面进行研究,如同在唯一对我有价值的一部几何学专著中进行研究。后来,我看着罗贝尔时,发现他也有点像他舅妈的一张照片,这是由于一种几乎同样使我激动的秘密,因为虽说他的脸并非直接出自她的脸,他们二人却有着共同的血统。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相貌,被固定在我在贡布雷看到的形象之中,如鹰钩鼻、炯炯有神的眼睛,这相貌——另一个相似的例子不大明显,即皮肤过于细腻——仿佛也用来勾画出罗贝尔的脸,他的脸几乎可以覆盖在他舅妈的脸上。我羡慕地看着他脸上具有的盖尔芒特家族的这些特点,这家族在世界中央的地位仍十分特殊,它依然存在于世,仍然独自处于神鸟的荣光之中,因为它仿佛源于女神和鸟结合的神话时代。
罗贝尔见我柔情似水,虽然原因不明,却也十分感动。这柔情之中又增添舒适之感,是因为炉火的热气和香槟酒下肚的缘故,这酒同时使我额头冒出汗珠,并使我眼睛流出泪水;喝酒时吃的是小山鹑;我吃着山鹑,赞不绝口,如同任何一种不信教者,在他不熟悉的某种生活中发现他曾以为会被这种生活排斥的事(譬如自由思想家在本堂神甫住宅吃到精美的晚餐)。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后走到圣卢房间的窗前,窗子很高,俯瞰整个地区,我好奇地看了一眼,以了解我的邻居,就是我昨天无法看到的农村,因为我到达时已经太晚,它已在黑夜中睡觉。但是,不管它醒得多早,我在打开窗子看到它时,就像我们从城堡的一扇窗子朝池塘那边看到它时那样,它还穿着晨雾制成的柔软的白色便袍,使我几乎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但我知道,在院子里照料马匹的士兵们,在把马匹洗刷完毕之后,农村就会脱掉便袍。此时此刻,我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山丘,山丘背靠军营,其背部已无阴影,瘦弱而又凹凸不平。透过一片片透光的白霜,我眼睛盯着这首次看着我的陌生女子。但是,我经常来到这军营之后,立即意识到山丘的存在,因此,即使我没有看到它,也觉得它比巴尔贝克的旅馆和我们在巴黎住的屋子更加真实,我想到巴尔贝克的旅馆和我们在巴黎住的屋子,如同想到不在眼前的人,如同想到与世长辞的人,也就是说不再相信它们的存在,由于有这种意识,即使我并未觉察,它那反光的形状也总是会出现在我在东锡埃尔产生的微不足道的印象之中,如果说始于那天早上,则出现在圣卢的勤务兵在这舒适的房间里为我准备的巧克力饮料使我产生的滚烫的良好印象之中,这房间仿佛是观察这山丘的光心 (想做别的事而不去看它,想到那里去散步,因为有雾而无法做到)。这晨雾渗透到山丘的形状之中,又跟巧克力饮料的味道和我当时思想的整个网络融为一体,虽说丝毫也没有被我想到,却浸润了我当时的所有思想,如同经久不变的大片金色,跟我对巴尔贝克的印象结合在一起,而黑黝黝的陶土制成的屋外楼梯就在近旁,则使我对贡布雷的印象具有灰色的色调。不过,晨雾不是到很晚才散去,太阳先是向它射出几支箭,但不管用,只是给它镶上光亮的边饰,然后才将它制服。山丘把灰色的圆顶献给阳光,一小时后,我来到城市之中,阳光把树叶的红色和竞选广告上的红色和蓝色照得更加鲜艳,我也因此而心情激动,唱着歌走在街上,并克制自己,以免高兴地跳跃。
但是,从第二天起,我得到旅馆去住。我预感到自己会在那里感到忧伤。这忧伤如同令人窒息的香味,自我出生以来一直在我所有的新房间里散发,也就是在任何房间里散发:我平时住的房间,我人不在那里,我的思想留在别处,代替我思想的仅仅是习惯。但是,我在一个新的地方,不能让这个不大敏感的女仆来照管我的衣物,在这个地方,我比她先到,我必须使“自我”跟事物进行接触,而这自我,我要过几年才能找到一次,但总是相同,并未变大,从贡布雷以来是如此,我第一次到达巴尔贝克后也是如此,这个自我在哭泣,无法平静下来,待在一个东西弄乱的旅行箱的角上。
然而,我的想法错了。我没有时间忧伤,因为我没有一刻是独自一人待着。这是因为过去的王宫仍留有过去的豪华,在一家现代旅馆里无法使用,这种豪华毫无实用性可言,在无所事事中却获得了一种生命力:一条条走廊蜿蜒曲折,你随时都能看到它毫无目的地来回伸展,一个个门厅长如走廊,装饰得像客厅一样漂亮,仿佛居住其中,而不是客房的组成部分,未能被纳入任何套间之中,却在我的套间周围游荡,并立即前来跟我作伴,这是一种邻居,游手好闲,但毫无声息,是过去的一种低级幽灵,旅馆准许他们默默无声地待在一个个客房门外,每当我在所走的路上遇到他们,他们都不声不响地对我十分殷勤。总之,一个住宅,如果只是我们现在生活的容器,只是给我们用来御寒,不让别人看到,那么,这样的想法完全不适用于这个住所,这里所有的房间都像一群侨民那样真实,它们的生活确实是静悄悄的,但我们回来时,不得不跟它们相遇,不得不避开它们或接待它们。我们尽量不去打扰大客厅,但看到它不能不肃然起敬,这客厅自十八世纪起就习以为常地躺在四面陈旧的金色承重墙之间,处于绘画天顶的云彩之下。我们对一个个小房间的好奇更为平常,这些房间不讲究对称,在大客厅周围奔跑,不可胜数,个个惊讶,杂乱无章地逃跑,一直逃到花园,它们走下三个布满缺口的梯级,就轻而易举地来到花园。
我外出或回来时如不想乘电梯,也不愿在大楼梯上被人看到,一个不再使用的私用小楼梯可为我提供服务,它的一个个梯级间距很近,布局十分巧妙,仿佛在渐进时极其调和,如同色彩、香味和味道中的调和,常常能使我们产生一种特殊的快感。但上下楼梯产生的快感,我是到了这里才知道的,这就像过去在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冬季运动疗养地,得知呼吸这个平时不被人注意的行为,也可能成为一种持久的快感。我感到省力——只有我们长期使用的东西才能使我们有省力的感觉——是在第一次踏上这些梯级之时,这些梯级尚未认识就已显得亲切,仿佛它们具有习惯养成之前就有的温柔,这温柔也许是由梯级过去每天接待的那些主人置于其中并被融为一体,但我尚未养成这种习惯,而且一旦变成我的习惯,这种习惯甚至只会变弱。我打开一个房间的门,两扇门扉在我进去后关上,窗帘使房间里十分幽静,我感到自己如同陶醉的国王;大理石壁炉饰有铜制雕镂品,但如果认为壁炉展现的只是督政府时期的艺术,那就错了,壁炉里给我生了火,坐在一把矮脚小扶手椅上,我取暖时十分舒服,如同坐在地毯之上。四壁把房间紧抱其中,使它与世隔绝,为放置必要的家具,把书柜放在墙壁宽的一边,床则置于凹室之中,两边的柱子轻巧地支撑着凹室加高的天花板。这房间朝里面延伸为两个小间,宽度相同,后一个小间,为使来此修心养身之人如入芝兰之室,在墙上挂有用鸢尾籽 串成、给人以快感的念珠;我来到这最后的小间时让门都开着,这两扇门开着使小间的面积增加两倍,却又无损于它的和谐,不仅使我的目光在感受集中的愉悦之后又有了开阔的愉悦,而且还把自由的感觉添加于我独处的愉悦之中,我独处的状态依然不会被破坏,但不再被封闭起来。这小间朝向一个院子,院子是孤单的美女,我很高兴有此芳邻,第二天早晨,我看到她被囚禁于无采光窗孔的高墙之间,院内只有两棵树叶发黄的树,但足以把淡紫色的柔和赋予一片晴空。
睡觉前,我想要走出房间,以探察我仙境般的整个领地。我沿着一条长廊走去,只要我没有睡意,长廊就依次把想要献给我的礼物一一向我展示,其中一个角落里有一把扶手椅,一架拨弦古钢琴,在一张蜗形脚桌子上,放着一只插满瓜叶菊的蓝陶花瓶,而在古老的镜框里,则是过去一位女士的幽灵,她头发扑粉,插有几朵蓝花,手拿一束石竹花。走到长廊尽头,一堵无门的实墙对我实话实说:“现在该往回走了,但您看到,您像在家里一样”,而柔软的地毯为表示自己知恩图报,就作了补充,说如果我今天夜里不睡觉,我可以赤着脚走过来,而未装百叶窗的窗子对我肯定地说,它们将彻夜不眠,我什么时候想来就可以来,而不必担心会吵醒任何人。在一个门帘后面,我只看到一个小房间,对面是墙,无法从那里逃出,小房间躲在那里,十分羞怯,惊恐不安地望着我,小圆窗被月光照成蓝色。我躺下睡觉,但鸭绒压脚被、一根根小圆柱和小壁炉的存在,使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瞄准器槽内,而我在巴黎时,注意力并非集中在那里,这样我就无法进行习以为常的梦想。注意力的这种特殊状态包含并影响睡眠,将它改变,使它跟我们某一系列的回忆处于同等的地位,因此,在这第一夜里,充满我梦中的那些形象所借鉴的回忆,跟平时借助于我的睡眠而产生的回忆截然不同。如果我在睡觉时想让自己恢复我平时的回忆,那么,我尚未习惯的床,我在翻身时不得不对我的姿势稍加注意,就足以纠正或保持我梦幻的新思路。睡眠的情况如同认识外部世界。只要我们的习惯有所改变,睡眠就会变得富有诗意,只要我们在脱衣时就困得在床上睡着,睡眠的价值就会改变,睡眠之美就会被感觉到。我们醒来时看到表上四点,这只是凌晨四点,但我们却以为整整一天已经过去,我们不由自主地睡了几分钟的时间,感到这睡眠仿佛从天而降,是根据某种神权给予我们,因此非同寻常,十分实在,如同一位皇帝的金球。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厌烦地想,我外公已准备就绪,大家都在等我,以便去梅塞格利兹这边,却被一个团的军乐声吵醒,这个团每天都在我窗子下面经过。但有两三次——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们要惟妙惟肖地描写人们的生活,就得让他们的生活沉浸在睡眠之中,这生活潜入其中,而睡眠则夜复一夜地将其环绕,如同大海环绕半岛——插在其中的睡眠,在我身上有很强的抵抗力,能顶住乐声的冲击,因此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在其他日子,这睡眠中止片刻;但我的意识在醒来后依然感觉柔美,只是被短笛的尖厉声轻轻触及,如同受到晨鸟模糊而清新的鸣啭抚摸,这就像那些事先被麻醉的器官,对烧灼先是毫无感觉,到最后才感觉到轻微的烫伤;这睡眠短暂中止,寂静被乐声替代,然后寂静恢复,睡眠也重新开始,接着龙骑兵全部经过,使我远离这突然出现的响亮花束中最后几簇盛开的花朵。我意识的这个区域,曾被这花束突然展现的茎干轻轻触及,这区域十分狭窄,又深受睡眠的迷惑,因此到后来,圣卢问我是否曾听到军乐声,我却无法肯定这军乐声是否是想象出来的,就像在白天,我听到城里街道上有一点声音,就以为是军乐声响起。也许我听到军乐声是在因担心而产生的一个梦中,是担心被吵醒,或者相反,担心不被吵醒而看不到龙骑兵队伍走过。往往是我还睡着时,却以为噪音已把我吵醒,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都以为自己已被吵醒,其实却是在沉睡之中,我是在自娱自乐,把小小的身影投射在我睡眠的屏幕上,进行各种演出,睡眠不让我参加演出,但我有一种错觉,感到自己参与其中。
在白天想做而未做之事,只要进入梦乡,有时确实只会在梦中做成,那就是在改变睡眠的方向之后,沿着一条跟醒着时不同的道路前进。同样的故事在上演,但结局不同。尽管如此,我们在睡眠时生活的世界差别巨大,因此,难以入睡的人们首先想要离开的是我们的世界。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眼睛紧闭,反复考虑着他们睁开眼睛时也会有的种种想法,他们要恢复勇气,就得发现前一分钟因一种推理而变得沉重,这种推理跟逻辑的规律以及显而易见的现在存在着明显的矛盾,这种短暂的“分心”说明门已打开,他们也许马上能从这门中逃出,脱离现在的感觉,在离现在较远的地方停下休息,这样他们就会较“好”地睡上一觉。但是,一大步已经跨出,是在把背转向现在之时,是在到达前几个洞穴之时,在那里,“自我暗示”如同女巫,正在配制可怕的食物,使人身患想象的疾病 ,或导致神经官能症复发,并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在那里,在无意识的睡眠期间发作的疾病将会来势汹汹,以便使睡眠停止。
离那儿不远是专用的花园,花园里长着各不相同的种种睡眠如同陌生花卉,有曼陀罗、印度大麻引起的睡眠,那是乙醚的众多提取物,有颠茄、鸦片、缬草产生的睡眠,这些花一直不开,直至由灵魂注定得救的陌生人来触及花蕾让其盛开,并在长达几小时的时间里,在一个赞叹而又惊讶的人身上,释放出它们一个个特殊的梦的香味 。修道院坐落在花园深处,窗子全都开着,可听到里面在睡觉前复习功课,但要到醒来时才能熟记在心;醒来的预兆是内心的闹钟滴答响起,我们因牵挂而把这闹钟调节得十分准确,当我们的家庭主妇前来告诉我们七点钟了,却发现我们已准备起床。这房间通向梦幻,房间里不断进行着遗忘爱情忧伤的工作,这工作经常被一个充满模糊回忆的噩梦打断和扰乱,但很快又重新开始,在这房间的阴暗墙壁上,即使在我们醒来之后,仍悬挂着对梦幻的回忆,但已漆黑一片,我们往往要到下午三四点钟时才能首次看到,到那时,一个类似的想法的亮光会意外地投射其上;有些回忆在我们睡着时就已协调而又清晰,但现在却变得无法辨认,我们没有认出它们,就只好急忙把它们埋入土中,如同腐烂过快的尸体或严重损坏、置于遗骸旁的物品,最高明的修复者也无法使其复原,就派不了任何用场。——栅栏旁边是采石场,沉睡来这里寻找材料,以便在头上涂以极其坚硬的涂料,因此要使睡眠者醒来,即使在金光灿烂的早晨,他的意志也不得不抡斧猛砍,如同年轻的齐格弗里德 。再过去还是噩梦,医生们愚蠢地认为,噩梦比失眠更使人疲倦,其实恰恰相反,噩梦能转移苦思冥想者的注意力,噩梦展现的是一本本异想天开的画册,我们故世的父母刚发生严重车祸,但可能会很快痊愈。在此期间,我们把他们置于老鼠笼内,他们比小白鼠还要小,身上长满很大的红色粉刺,每个粉刺上插有一根羽毛,向我们发表西塞罗式的演说 。这本画册旁边则是醒来的转盘,这转盘使我们一时间感到烦恼,因为我们将要返回五十年前就已毁坏的房屋,这房屋的图像随着睡眠的远去而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其他许多图像,然后我们面前出现一个图像,这图像在转盘停止转动后只出现一次,并且跟我们睁开眼睛后将看到的图像叠合。
有时,我什么也没有听见,那是在这样一个梦里,我掉了下来,如同掉在洞中,我很高兴在不久之后被从洞中救出,身体沉甸甸的,吃了太多的东西,正在消化给我们带来的一切,这一切是由灵活的植物性大能天神带来,他们如同喂养赫丘利的众仙女 ,在我们睡着时活动倍增。
这睡眠称之为铅锤般沉睡,这种睡眠停止之后,我们在一段时间里仿佛成了铅人。我们不再是活人。这时,寻找自己的思想或个性,如同寻找一件失物,我们如何能最终找回自己的自我,而不是找回其他自我?我们重新开始思想时,在我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为什么不是另一种个性,而仍是以前的个性?我们看不出是什么在决定这一选择,也不知道我们可以在几百万人中任选一个,却为什么恰恰选了我们在昨天的那个。在确实有过中断时(也许睡眠并未中断,或者梦中看到的跟我们平时所见完全不同),到底是什么在引导我们?确实有过死亡,如同心脏停止跳动时,舌节律性牵引法会使我们起死回生那样。这个房间,即使我们只看到过一次,也可能会唤起一些回忆,而更加久远的回忆则悬挂其上。或者说有些人曾睡在我们脑海之中,我们现在才意识到?醒来时的复活——在经历这种有益健康的精神错乱即睡眠之后——实际上应该跟我们重新记起已遗忘的一个名称、一首诗、一个副歌时的情况相像。也许死亡后灵魂的复活可以想象为一种记忆现象。
我睡眠结束后,因天空阳光明媚想要起来,但因感到清凉而仍然躺着,那是初冬的最后几个早晨,天气晴朗而又阴冷,我想看看树木,就抬起头来,只见树上的叶子只剩下一两块金色或粉红色色块,悬在空中,仿佛是在一块看不见的画布上,我伸长脖子,下半身仍藏在被子里;我如同正在羽化的被蛹 ,是兼有两种形态的生物,身体的不同部分不能适应同一种环境;我的目光只要颜色不要温度,而我的胸脯则相反,需要温度不要颜色。我起来只是在炉火点燃之后,我看着透明而又温柔的早晨这幅画,展现淡紫和金黄的色彩,我把炉火拨旺,人为地在其中添加它所缺少的各种温度,炉火燃烧时冒烟,犹如烧旺的烟斗,这火使我产生快感,就像抽烟斗时那样,这快感粗俗,因为它的基础是肉体的舒适,同时又高雅,因为它后面模糊地显出纯洁的幻象。我盥洗室里糊着底色鲜红的墙纸,上面布满黑花和白花,对这些花,我仿佛有点难以适应。但它们只是使我感到新鲜,不是迫使我跟它们冲突,而只是让我跟它们接触,并且只是改变我起床的欢快和歌声,它们只是非要我置身于一种虞美人中间来观察世界,我在这里看到的世界跟在巴黎完全不同,是欢快的屏风,就是这新的房屋,其朝向跟我父母的房屋不同,房屋里有新鲜空气涌入。有几天,我心神不安,想要见到我外婆,或是担心她会生病;或是把一件正在做的工作留在了巴黎,目前毫无进展;有时是某种困难,即使在这里,我也有办法为自己设置困难。这种或那种忧虑使我无法入睡,而我又无力消除自己的忧愁,只觉得这忧愁在一时间充满了整个生活。于是,我在旅馆派人去军营给圣卢捎个口信:我告诉他,他如果真有可能——我知道这非常困难——就请他行行好,到这里来一会儿。一小时后他来了;听到他按铃的声音,我感到自己摆脱了忧虑。我知道,我的忧虑比我更强,他则比我的忧虑更强,我的注意力在摆脱忧虑之后转到他的身上,由他来作出决定。他刚进来,就已把室外的空气置于我的周围,他从早晨起一直在这种空气中进行众多活动,这充满生机的环境,跟我的房间完全不同,他作出适当的反应,我就立即适应了这种环境。
“我希望您别怨我打扰了您,有件事使我十分苦恼,您想必已经猜到。”
“没猜到,我只是在想,您想要见我,我觉得您这样真好。我很高兴您派人来叫我。是什么事?是身体不舒服?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他听着我的解释,确切地回答我的问题;但在开口说话之前,他已把我变得跟他一样;他工作重要,因此总是来去匆忙,又身手敏捷、心满意足,而我却心里烦恼,刚才时时刻刻都感到难受,但跟他相比,我觉得这烦恼微不足道,就像他感觉的那样;我如同几天都无法睁开眼睛,就把医生请来,医生十分灵巧,轻轻地把我眼皮翻开,从中取出一粒沙子,并拿给我看;病人康复,也就放心。我的一切烦恼变成一份电报,由圣卢负责发出。我感到生活已截然不同,变得十分美好,我浑身是劲,想要行动。
“您现在干什么?”我对圣卢问道。
“我马上就要离开您,因为部队在三刻钟后要去演习,他们需要我参加。”
“那么,来这儿给您添了许多麻烦啰?”
“没有,没什么麻烦,上尉非常照顾,他说既然是您要我去,我就得去,不过,我不想使人有滥用照顾的感觉。”
“如果我迅速起床,自己前往您即将去演习的地方,我会感到兴致勃勃,我也许可以在您休息时跟您说说话。”
“我不希望您这样做;您彻夜未眠,为了一件事忧心忡忡,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这件事毫不重要,但现在您已不再为此烦恼,那就请您重新躺下,睡上一觉,这是使您的神经细胞不过多排出无机盐的良好办法;您不要过快睡着,因为我们讨厌的军乐队即将在您窗下经过;但过去之后,我想您就会感到安静,我们今天吃晚饭时再见面。”
但在不久之后,我经常去观看骑兵团演习,那时我开始对圣卢的朋友们在吃晚饭时阐述的军事理论感到兴趣,另外,在近处看到他们的各位长官,已成为我每天的愿望,我如同音乐爱好者,把音乐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对象,并出席各种音乐会,因此就喜欢经常光顾乐队的音乐家们出入的那些咖啡馆。要去演习的地方,我得走许多路。吃完晚饭我就想睡觉,不时耷拉着脑袋,就像头晕一样。到第二天,我发现没有听到军乐声,如同在巴尔贝克,圣卢带我去里弗贝尔吃晚饭的第二天,我也没有听到海滩上举办的音乐会。我想要起床时,感到无法动弹,却十分舒服;我觉得自己被关节用肌肉的和滋养管的侧根拴在看不见而又深奥的土地上,关节因疲劳而变得敏感。我感到劲头十足,生活在我面前展现得更加广阔;这是因为我又像在贡布雷度过的童年时代那样,感到十分疲倦,那是在我们去盖尔芒特那边散步的第二天。诗人们认为,我们在回到年轻时生活过的一幢房屋、一座花园时,会在一时间变成我们过去的那个人。故地重游时出现的这种现象,在很大程度上事出偶然,失望和成功的机会均等。固定的地方,在同一时代去过,但去的年份不同,这些地方最好在我们身上寻找。酣睡一夜之后感到十分疲倦,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帮我们做的就是这件事。但是,在睡眠最深的地道里,前一天的任何反光和记忆的任何微光都无法再把内心独白照得一清二楚,哪怕这独白仍在其中继续,而为了使我们降落到这些地道里,疲倦不断把我们身体这块土地和这块凝灰岩翻来翻去,我们因此在我们肌肉深入、弯曲其分支以及吸取新生命的地方,见到我们孩提时玩耍过的花园。不需要旅行就能见到这花园,只须降落到地道中就能见到。曾经覆盖土地的东西已不在土地之上,而在土地之下,徒步旅行无法参观到消亡的城市,还必须进行发掘。但我们将会看到,与身体的这种疲劳相比,某些转瞬即逝的偶然印象是返回过去的更好办法,而且更加确切,飞越得更加轻快,更加虚幻,更加迅速,更加可靠,更加令人难忘。
有时,我更加疲倦:我连续几天观看演习,不能睡觉。这时,回到旅馆,是多么庆幸之事!躺到床上,我感到终于摆脱魔法师和巫师,这种人在我们十七世纪受人喜爱的“小说”中比比皆是 。我的睡眠和第二天早上的懒觉,只是一则迷人的童话。是迷人,也许还有益健康。我心里在想,最大的痛苦也有其避难之处,我们即使找不到最佳避难所,也总是可以得到休息。这些想法使我获益匪浅。
有些休息日圣卢不能外出,我就常常到军营去看他。军营很远;要走到城外,穿过旱桥,旱桥两边,我视野开阔。在这高地上,几乎总是刮着大风,吹到院子三面的所有房屋之中,不断发出雷鸣般的声音,房屋就像是风神的洞穴。如果罗贝尔忙于差事,我就在他房间门外或食堂里等他,跟他的几个朋友聊天,他曾把这些朋友给我做过介绍(他不在军营时,我有时会去看望他们),我在窗口看到百米外的原野,光秃秃的一片,但新的苗床到处可见,上面往往还有雨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呈现出几条绿带,光亮而又半透明,如同珐琅制品,我不时听到有人谈起他;我很快看出,他深受喜爱,人缘极好。有几个军人属于别的骑兵连,他们出身于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只是从外部观察贵族上流社会,而未能进入其中,他们对圣卢产生好感,是因为对他的性格有所了解,还因为这个年轻人是他们眼中的楷模,因为他们休假时来到巴黎,曾看到他在和平咖啡馆 跟于泽斯公爵 和奥尔良亲王 一起吃夜宵。正因为如此,他漂亮的面孔,他走路和跟人打招呼时笨拙的样子,他那不断地往前冲的单片眼镜,他过高的军帽以及面料过薄、颜色过于粉红的长裤“别具一格”,都被他们看作“高雅”的标志,而且他们肯定地说,团里最优雅的军官也缺乏这种高雅,甚至威武的上尉也是如此,我因上尉准许才得以在军营过夜,相比之下,上尉显得过于庄重,因此可以说是平庸之辈。
圣卢的一个朋友说,上尉新买了匹马。他可以把他看中的马都买下来。另一个朋友以行家的口吻回答说:我星期天上午在刺槐小道遇到圣卢,他骑的那匹马漂亮!这些年轻人属于一个阶级,虽然不跟同样的上流社会人士经常来往,却因有金钱和空闲时间,在享受能用钱买到的种种优雅乐趣方面跟贵族并无区别。他们的优雅,譬如在衣着方面,最多显得更加实用和完美,而不像圣卢的优雅那样自由而又随意,不过我外婆十分喜欢的却是圣卢的优雅。这些大银行家或证券经纪人的儿子,看完戏后正吃着牡蛎,却看到邻桌旁坐着士官圣卢,不免有点激动。他们中有一人隶属圣卢所在的骑兵队,据说圣卢“十分亲热地”跟他打过招呼,他星期一休假回来后,在军营里把此事大肆宣扬,另一人不属于圣卢那个骑兵队,但认为圣卢仍然认出了他,因为圣卢有两三次用单片眼镜朝他那边观看,这时也把此事大讲特讲。
“是的,我的兄弟在和平咖啡馆看到了他,”另一人说道,此人在情妇家里待了一天,“他看上去衣服过于宽大,长短也不合适。”
“他穿什么样的背心?”
“他穿的背心不是白色,而是淡紫色,带有各种棕榈叶饰,真怪!”
在那些老兵(是平民百姓,不知道赛马俱乐部,只是把圣卢列为十分富裕的士官,被他们列为这类人的,是所有那些不管是否破产却都过着某种奢华生活的人,这些人有相当高的收入或债务,对士兵慷慨大方)看来,圣卢的步履、单片眼镜、长裤和军帽,即使看不出其中有任何贵族的味道,也仍然使人兴致勃勃,觉得意义非同寻常。他们从这些特点中看出一种性格和类别,并始终认为这是团里最受欢迎的下级军官的性格和类别,即举止跟大家相同,对首长的想法持蔑视态度,他们觉得对士兵善良就必然会有这种性格。早上在寝室里喝咖啡时,下午在床上休息时,如果有个老兵对贪吃而又懒惰的骑兵班讲述圣卢一顶军帽的有趣细节,那就更加开心。
“像我的背包一样高。”
“啊,老兄,你想糊弄我们,他帽子不可能像你背包那样高,”一个年轻的文学学士打断了他的话,这学士使用“糊弄”这个方言,是不想显出自己是个新兵,而敢于跟老兵作对,则是想证实一个使他喜出望外的事实。
“啊!他帽子不是跟我背包一样高。你可能量过。我告诉你,中校的眼睛盯着他看,像要把他关禁闭。别以为我这个出了名的圣卢感到非常惊讶,他走来走去,低着头,然后又抬起头,单片眼镜老是这样跳来跳去。得看上尉会怎么说。啊!他可能什么也不会说,但这样他肯定不会喜欢。不过,这军帽嘛,没什么了不起的。看来,他在城里的家中,有三十多顶,对吗?”
“你怎么知道,老兄?是从我们该死的下士那里听到的?”年轻的学士问道,他学究气十足,炫耀自己刚学到的语法形式 ,并自豪地用来点缀自己的谈话。
“我怎么知道?当然是从他勤务兵那里听到的。”
“当然啰,这个人应该有好日子过!”
“我知道!他的钱肯定比我多!他还把自己的衣服都送给勤务兵,什么都给。勤务兵在食堂里吃不饱。我的德·圣卢就去了,炊事员听到他说:‘我要他吃饱,要多少钱就给多少。’”
老兵用铿锵有力的语调来弥补话语的微不足道,他模仿得平庸无奇,却深受欢迎。
离开军营时,我转了一圈,然后等待每天跟圣卢共进晚餐的时刻到来,那是在他和朋友们搭伙的旅馆里,太阳落山以后,我立刻朝我下榻的旅馆走去,我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休息和看书。在广场上,苍茫暮色把粉红色的小片云彩置于城堡那火药盒般的屋顶上,跟砖块的颜色相互调和,又用反光使砖块显得柔软,使二者最终融为一体。一股生命的洪流涌入我的神经,我的任何动作都无法使其消失;我每走一步,脚踩到广场上一块铺路石后重又跳了起来,我感到脚后跟仿佛长着墨丘利的翅膀 。一个喷水池充满微弱红光,而在另一个水池,月光已把池水照成乳白色。在两个水池之间,一些孩子在玩耍,发出阵阵叫声,勾画出一个个圆圈,是因为在这时只能这样玩,如同雨燕或蝙蝠那样。旅馆旁边有路易十六以前的几座王宫和橘园,现在则是储蓄银行和兵团所在地,里面的煤气灯已经点亮,灯罩发出苍白的金光,在依然清晰的暮色中,跟十八世纪的高大窗子十分相称,落日的余晖仍残留窗上,如同金黄的玳瑁首饰,插在色彩鲜艳的红发之上,这煤气灯火也使我确信无疑,觉得应该去观看我的炉火和我的灯,这灯在我下榻的旅馆的大门口,独自在跟黄昏争斗,为了这灯我要在天黑前赶回去,心情愉快,如同去吃美味佳肴。我在住所中仍然感觉完美,就像刚才在外面那样。这感觉如此完美,因此,炉火的黄色火焰,天蓝色大墙纸,上面有黄昏像初中生那样起草的文稿,粉红色铅笔般的开瓶塞钻,图案奇特的圆桌毯,桌毯上放有正等我使用的一叠学生用纸、一瓶墨水和贝戈特的一本小说,这些东西,我们往往感到外表平淡无奇,这时却变得异乎寻常,并使我感到其中包含一种特殊的生活,我觉得能从中将其取出,只要我能见到这些东西。我愉快地想念着我刚离开的军营,那里的风标随风旋转。我如同潜水员,呼吸靠一根露出水面的管子,感到自己的联络点是军营,是高高的瞭望台,就觉得如同投入有益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气,这军营俯瞰绿珐琅般沟渠纵横的原野,但在库房之下、楼房之中;我希望对这军营拥有时间长久的宝贵特权,那就是能在想去时去,并肯定能得到热情接待。
七点钟,我穿好衣服,走出门外,去跟圣卢共进晚餐,是在他搭伙的旅馆。我喜欢步行前往。外面一片漆黑,从第三天起,天黑后立刻刮起刺骨寒风,仿佛说明将要下雪。我走着,仿佛应该时刻想念德·盖尔芒特夫人:我来到圣卢的驻地,只是想跟她接近。但回忆和忧虑会发生变化。在几天前,它们走到遥远的地方,我们几乎无法看到,并认为它们已经离开。于是,我们注意其他事物。这座城市的街道,还不像我们平常生活的城市那样,只是用来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这陌生世界的居民所过的生活,我感到应该十分美妙,一处住宅的玻璃窗亮着灯光,往往使我在黑暗中驻足观看良久,看到的是真实而又神秘的生活场景,即我无法进入的场景。在此,火神在一幅染成紫红的画中,向我展示栗子商人的小酒店,店里有两个士官,把腰带放在椅子上,正在玩纸牌,却没有想到一个魔法师让他们从黑夜中突然现身,如同剧中人物登台,并把他们展现为他们在此时此刻的模样,就像停下的过路人看到的那样,而他们却无法看到这过路人。在一个小旧货店里,一支蜡烛已烧剩半截,把暗淡的红光投射到一幅版画上,将其照成红粉笔画,与此同时,大油灯的光芒在跟黑暗斗争,把一块皮革染成棕色,在一把匕首上镶嵌发亮的乌银闪光片,而在一些临摹拙劣的画上,则涂上一层珍贵的金色,如同年久而生的铜绿或一位大师涂的清漆,最后使这间只有赝品和粗劣绘画的陋室,变成一幅伦勃朗的希世珍品。有时,我抬起眼睛,看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大套间,套间的百叶窗均未关上,里面有水陆两栖的男男女女,每天晚上都在适应跟白天不同的生活环境,在油腻的液体中慢慢游动,天黑之后,这液体会不断从一盏盏油灯的油罐中流出,流到一个个房间里,一直升到房间的石墙和玻璃窗上方,这些男男女女在液体中游动,扩散着油腻的金色漩涡。我继续走我的路,在大教堂前的黑暗小街上,如同过去走在梅塞格利兹的小路上那样,我的欲望常常使我停下脚步;我感到一个女人即将出现,来满足我的欲望;如果我在黑暗中突然感到一条裙子在我身边擦过,我产生的强烈愉悦感会使我认为裙子擦过并非偶然,就想把惊恐万状的过路女人抱在怀里。这条哥特式小街在我看来十分真实,如果我能在街上诱惑并占有一个女人,我就会认为是古代的肉欲使我们结合,即使这女人只是每天晚上站在那里拉客的妓女,但冬天、离乡背井、黑暗和中世纪,会使这妓女跟它们一样神秘。我在想未来:试图忘记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我看来非常可怕而又冷酷无情,但却十分理智,并首次觉得可能做到,也许不难做到。在这万籁俱寂的街区,我听到前面有说话声和笑声,想必是喝得半醉的散步者回家时发出的。我停下脚步想看到他们,并朝声音传来的那边观看。但我得等待良久,因为周围是一片寂静,清晰而有力的声音虽已传来,却仍在远处。这些散步者最终来了,但不是在我前面,就像我刚才认为的那样,而是在后面很远的地方。这可能是因为街道交叉,街道间又有房屋,因声音折射而造成这听觉错误,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对声音发出的地方并不熟悉,很难确定其位置,另外,我对声音的距离和方向也估计错误。
风越来越大。这风使人汗毛竖起,身上仿佛长出鸡皮疙瘩,看来就要下雪;我走到大街,跳上一辆小型无轨电车,电车外的平台上站着一位军官,在给粗鲁的士兵答礼,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们,那些士兵在人行道上经过,脸冻得通红;他们的脸使人感到,从秋天突然进入初冬,这座城市仿佛北移,并使人想起勃鲁盖尔 笔下快活、贪吃的农民冻得发红的脸。
老勃鲁盖尔的《在伯利恒找初生的耶稣》
在东锡埃尔一家旅馆里,人们因庆祝活动蜂拥而至,可跟《在伯利恒找初生的耶稣》媲美。
我跟圣卢及其朋友约好在旅馆见面,即将开始的庆祝活动把附近和外地的许多人吸引到这家旅馆来,我直接穿过旅馆的院子,院子通向反射出淡红色光线的一间间厨房,有的厨房里在烤鸡,有的在烤猪,有的把还没有死的螯虾扔进旅馆老板所说的“不灭之火 ”,正是在这家旅馆,人们蜂拥而至(可跟《在伯利恒查找初生的耶稣》 媲美,如同那些古老的佛兰德斯大师所画的那样),一群群人聚集在院子里,向老板或老板的一个助手询问(这些助手如果看到有些人相貌不够端庄,就情愿向他们推荐市里的旅馆),是否能在旅馆就餐和住宿,一个侍者则在那里走过,手里抓着正在拼命挣扎的家禽的脖子。我走到我朋友等我的那个小间之前,在我第一天曾穿过的大餐厅里不由想起以古代的朴实和佛兰德斯的夸张画出的圣餐的情景,是因为看到一个个走得气喘吁吁的侍者端来许多鱼、小母鸡、大松鸡、丘鹬和鸽子,他们为走得更快,就在镶木地板上滑行,然后把这些菜肴放在巨大的蜗形脚桌子上,并立刻切好,但——我来时,许多人快要吃完饭——原封不动地堆放在那里;菜肴丰盛又急忙端来,仿佛不是为满足就餐者的需要,而是为了尊重《圣经》的经文,经文被一丝不苟却又朴实无华地描绘出来,展现的是借鉴当地生活的真实细节,同时也出于美学和宗教上的考虑,想要用丰盛的食品和殷勤的侍者使大家看到节庆的欢快气氛。一个侍者在餐厅一端遐想,站在餐具柜旁纹丝不动;唯有这个侍者在回答我问题时显得沉着,我想问他,我们的餐桌安排在哪个房间,我就在点燃的炉子之间走上前去,炉子点燃是为了不让晚到的顾客的菜肴冷掉(而在餐厅中央,餐后点心却由一巨人用双手拿着,这巨人有时用水晶鸭——实际上用冰块制成——的两个翅膀支撑,鸭子每天由雕刻厨师用烙铁刻成,具有十足的佛兰德斯风味),我冒着被别人撞倒的风险,径直朝这侍者走去,我觉得他很像传统宗教画中的一个人物,惟妙惟肖地再现了此人塌鼻、纯朴、丑陋的容貌和沉思的表情,这表情说明他已隐约预感到神祇降临的奇迹将要出现,而其他人却尚未有此发现。还需要说明,也许是因为庆祝活动即将开始,除了这个人物之外,又来了一位天神,这天神活脱儿是从二品天使和上品天神的队伍中招聘而来。一个年轻的金发音乐天使,展现十四岁少年的形象,其实不在演奏任何乐器,而是在一面锣或一叠盘子前幻想,但其他天使不是这样幼稚,他们急忙在餐厅的巨大空间里走来走去,挂在身上的毛巾不断在空中轻轻摆动,毛巾下垂,像文艺复兴前期艺术家作品中的翅膀那样有尖角。我避开用饰有棕榈树的门帘遮住的界线不清的区域,天使般的侍者从里面出来,远看如同来自九霄云外,我给自己开辟一条道路,一直走到圣卢的餐桌所在的小间。我在里面看到他的几位朋友,他们一直跟他共进晚餐,除一两个平民外都是贵族,但从初中时起,贵族就已觉得这一两个平民可以成为朋友,并很高兴跟他们结交,这说明贵族在原则上并不敌视资产者,即使资产者拥护共和政体,只要他们手脚干净并去望弥撒就行。第一次来吃饭时,在大家就坐之前,我就把圣卢拉到餐厅的一个角落,虽在众人面前,却不会被他们听到,我对他说:
“罗贝尔,说这话,时间和地点都选错了,但这话只用片刻时间。我在军营里总是忘记问您;您桌上那张照片是否是德·盖尔芒特夫人?”
“是的,是我的好舅妈。”
“啊,不错,我真是疯了,这事我以前就已知道,我一直没有想到;天哪,您那些朋友想必等不及了,咱们赶紧说,他们看着我们,或者下次再说,这事毫不重要。”
“不,您讲下去,让他们在那儿等着。”
“不行,我得讲礼貌;他们这样客气;另外您知道,我也不是非说不可。”
“这正直的奥丽娅娜,您认识她?”
这“正直的奥丽娅娜”,如同他会说这“善良的奥丽娅娜”一样,并不说明圣卢认为德·盖尔芒特夫人特别善良。在这种情况下,善良、出色、正直只是加强“这”的语气,表示谈话双方都认识此人,但因对方不是跟你关系十分密切,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人。善良的作用如同冷盆,可让人等待片刻,以想出要说的话:“您是否常常见到她?”或者是:“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或者是:“她想必不再青春年少。”
“我无法对您说清,知道这照片上是她,我是多么高兴,因为我们现在住在她那幢房子里,我听到一些关于她的奇闻(要我说出是哪些,我会感到十分为难),因此我对她很感兴趣,是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您知道,我该怎么说呢,是从巴尔扎克的角度来看,您这样聪明,这事不必细说您就会知道,咱们抓紧说完,不然,您那些朋友对我的教养会有看法!”
“他们不会有任何看法;我对他们说过,您为人高尚,他们比您还要胆小。”
“您真是太好了。确切地说,是这样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不知道我认识您,是吗?”
“我对此一无所知;从夏天起我还没有见到过她,因为自从她回去之后,我休假时还没有去过巴黎。”
“是因为我要告诉您,有人对我肯定地说,她认为我是十足的傻瓜。”
“这话我不相信:奥丽娅娜不是才智出众,但也并不愚蠢。”
“您知道,我通常不希望您公开宣扬您对我的良好感情,因为我没有虚荣心。因此我感到遗憾的是,您对朋友们说了我的好话(我们将在片刻之后跟这些朋友相聚)。但对于德·盖尔芒特夫人,如果您能让她知道您对我的看法,即使有点夸张也不要紧,我会感到高兴。”
“非常愿意效劳,如果您要我做的仅此而已,这不算太难,不过,她对您会有的看法,到底有何等重要?我认为您对此不会在乎;不管怎样,如果只是此事,我们可以当着众人的面来谈,或者我们单独在一起时谈,因为我怕您站着谈,谈话时又这么不舒服,您会感到疲劳,而我们又有这么多机会可以单独相处。”
但正是因为这么不舒服,我才有了跟罗贝尔谈的勇气;其他人在场对我来说是个借口,能使我的话说得简短而又缺乏条理,这样说又能使我更加轻而易举地掩盖我说的谎话,即我对朋友说我忘了他跟公爵夫人有亲戚关系,同时也使他没有时间来询问我的动机,即我为什么想让德·盖尔芒特夫人知道我是他这个聪明人的朋友,这样的问题会使我感到难堪,是因为我无法回答。
“罗贝尔,您这样聪明,但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竟不知道对朋友会喜欢的事不必讨论,而要去做。我嘛,如果您要我做任何事情,我甚至会非常希望您要我做一件事情,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决不会要您作出解释。我要说的不只是我的希望;我不是非要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但为了考验您,我本应对您说,我想跟德·盖尔芒特夫人共进晚餐,但我知道这事您做不到。”
“您要是提出,我不仅能做到,而且一定做到。”
“什么时候?”
“我回到巴黎后立刻去办,可能是在三个星期之后。”
“那就等着瞧,但她不会同意。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不用谢,小事一桩。”
“您别这样说,这可是大事,因为现在我看出您是怎样的朋友;不管我要您做的事是否重要,是好是坏,不管我对此事真的看重或者只是为了考验您,这些都无关紧要,您说这事您一定办到,您因此表明您的智慧和心灵的高雅。一个愚蠢的朋友准会提出异议。”
他刚才正是这样做的;但也许我想这样对待他是出于自尊心;也许我也是出于真心,而是否有价值的唯一试金石,我认为是在我唯一看重的事情即爱情方面是否会对我有用。然后,也许是因为口是心非,也许是因为感激、兴趣以及罗贝尔因血缘关系而跟舅妈的相貌有许多相像之处,我流露出过多的真情,就补充道:
“现在得回到他们那儿,这两件事,我只要您做其中一件,而且是次要的那件,另一件对我来说更加重要,但我怕您会拒绝;我们以‘你’相称,您会觉得不舒服?”
“我怎么会不舒服?那就这样!高兴!高兴得哭!从未有过的至福 !”
“我非常感谢您……是感谢你。您要开始用‘你’来称呼,多好!我真是高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事,您可以不做,只要用‘你’来称呼,我就够了。”
“这两件事一定做到。”
“啊!罗贝尔!您听着,”我在吃饭时对圣卢又说,“哦!那断断续续的谈话,真是滑稽可笑,另外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您知道我刚才跟您说的那位女士?”
“是的。”
“您清楚地知道我想说的是谁。”
“啊!您竟把我看作瓦莱的傻瓜 ,看作头脑迟钝者。”
“您不愿意把她的照片给我?”
我只是想请他把她的照片借给我。但在说的时候,我感到胆怯,觉得这要求冒失,为了不让他看出这点,我就把要求提得更加直截了当,更加得寸进尺,仿佛这要求十分自然。
“不行,我先要得到她的同意。”他对我回答道。
他立刻脸红耳赤。我知道他心里有想法,也知道他觉得我心里有打算,知道他给我的爱情帮忙只会帮上一半,他有保留是因为要遵守某些道德准则,因此我感到他可恶。
然而,我心里感动,是因为他不再跟我单独相处时,他那些朋友如同是第三者,我看到他对我的态度是多么不同。他对我更加亲热,我也许会无动于衷,只要我认为这是在装模作样;但我感到这种热情并非故作姿态,只是表明我不在时他会说我什么话,在跟我单独相处时他又不会说什么话。我们促膝谈心时,我当然猜到他喜欢跟我交谈,但这种愉悦几乎一直没有表达出来。我说的话,他通常十分欣赏,但并不表露出来,但现在我说话时,他就悄悄地观察,看看我的话是否对他那些朋友产生了他预期的效果,这效果也应该符合他跟他们说过的话。初次登台的女演员的母亲,对女儿的对白和观众的反应,其关注程度不会超过圣卢。我说了一句话,如果他跟我单独相处,他只会对此微微一笑,但如有其他人在,他怕别人没有听懂,就会对我说:“怎么,怎么?”要我再说一遍,以引起别人的注意,并立刻转向其他人,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们,不由自主地带头让他们笑,他第一次向我表示他对我的看法,这种看法他想必经常向他们表达。因此,我突然发现自己展现的外貌,就像有人在报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或是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相貌。
有一天晚上,我想要讲述关于布朗代夫人的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但我立刻停了下来,因为我想起圣卢已知道此人,想起我在到达的第二天要对他讲这个故事,他却打断了我的话,并对我说:“这故事您在巴尔贝克对我讲过。”这时我感到意外的是,他鼓励我讲下去,并对我肯定地说他不知道这个故事,说这个故事他会听得兴致勃勃。我对他说:“您一时忘记了,但您很快就会想起这个故事。”——“不,我向你保证,你搞错了。这故事你从未对我讲过。讲吧。”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他目光始终热情而又喜悦,时而看着我,时而看着他的战友。我在众人的笑声中讲完之后,才悟出了一点,那就是他希望这故事能使他的战友们高度评价我的才智,正因为如此,他才装出不知道这故事的样子。这就是友情。
第三天晚上,他的一个朋友跟我谈了很长时间,因为前两天晚上我没有机会跟此人交谈;我听到他低声对圣卢说,他对谈话感到愉快。确实,我们几乎谈了整整一个晚上,面前放着索泰尔纳 白葡萄酒,但没有喝完,男人之间的一种好感编织成神奇的帷幕,把我们跟其他人隔开并不受他们干扰,这种好感如果不是以肉体上的吸引作为基础,那就是唯一神秘的感情。圣卢对我的感情,我在巴尔贝克时就觉得属于这种神秘的感情,这种感情不能跟我们谈话的趣味混为一谈,跟物质利益也毫无关系,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圣卢却感到这种感情像一种燃素 、煤气那样存在于他身上,因此会面带微笑地谈论这种感情。在这唯一的晚上在此产生的这种好感,也许还包含着更令人惊讶的东西,如同在这温暖的小房间里,一朵花会在几分钟内盛开。罗贝尔跟我谈起巴尔贝克时,我无法克制自己,问他是否真的决定娶德·昂布勒萨克小姐为妻。他对我说,这事不仅没有决定,而且从未谈起过,说他从未见到过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我在此刻看到几位曾谈起过这门婚事的社交界人士,他们就会告诉我,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要嫁的不是圣卢,圣卢要娶的也不是德·昂布勒萨克小姐。我要是跟他们提起他们在不久前做出的与此相反的预言,他们准会大吃一惊。为使这小小的游戏能继续下去,并依次对每个人制造和积累尽可能多的假新闻,大自然就使这类游戏者十分健忘,因为他们极其轻信。
圣卢跟我谈起当时也在场的另一位战友,说他们俩特别投机,因为在这部队里只有他们俩赞成重审德雷福斯案件 。
“哦,他嘛,他可不像圣卢,他是个狂热分子。”我的新朋友对我说。“他甚至不诚实。起初他说:‘只能等待,有一个人我熟悉,非常精明、善良,是德·布瓦代弗尔将军 ;他的意见,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但是,他获悉布瓦代弗尔宣布德雷福斯有罪之后,布瓦代弗尔在他眼里就变得一钱不值;教权主义和总参谋部的偏见,使他无法做出由衷的评价,虽说没有人比我们这位朋友更崇拜教权,至少在过去即在德雷福斯案件之前是这样。于是,他对我们说,不管怎样,真相会大白于天下,因为这案件即将交到索西埃 手中,并说此人是共和派老兵(我们的朋友出身于极端保王派家庭),冷酷无情,思想坚强不屈。但在索西埃宣布埃斯特哈齐无罪之后 ,他就给这一判决找到新的解释,这种解释不是对德雷福斯不利,而是对索西埃将军不利。据说是军国主义思想使索西埃无法正确判断(请您注意,他既是军国主义者又是教权主义者,或者至少是前者,因为我已不知该对他持何种看法)。他家里见他有这些想法,感到十分遗憾。”
“您要看到,”我说时悄悄转向圣卢,使自己不显得孤立无援,也朝着他的战友,让此人也参加谈话,“这是因为我们认为环境具有的影响,其实主要是思想环境的影响。我们是有想法的人;想法比人的数目要少得多,因此,有同样想法的人也都相同。由于一种想法毫无具体存在可言,因此,在一个有想法的人周围仅仅是具体存在的人们,丝毫也不会改变这种想法。”
圣卢觉得这种比较还不能令人满意。他也许是因为要使他那些朋友对我刮目相看而感到分外高兴,像对最早到达终点标杆的赛马那样对我抚摸,并反复对我滔滔不绝地说:“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你知道。”他接着补充道:“跟埃尔斯蒂尔一样。你不会因此而生气,对吗?你明白,这是认真的。做个比较:我跟你说这话,就像有人对巴尔扎克说,您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跟司汤达一样。过于认真,你明白,其实是非常欣赏。不对?对司汤达你不同意?”他补充道,对我的看法怀有天真的信任,表现为他那双微笑的绿眼睛几乎是孩提般的迷人疑问。“啊!好,我看出你同意我的看法,布洛克讨厌司汤达,我认为他的看法愚蠢。《帕尔马修道院》,仍不愧为一部巨作,对吗?我感到高兴的是你同意我的看法。《帕尔马修道院》里,你最喜欢的是什么?请回答。”他以年轻人的激情非要我回答。他浑身是劲,咄咄逼人,他的问题几乎使人感到害怕。“是莫斯卡?是法布利斯 ?”我羞怯地回答说,莫斯卡跟德·诺普瓦先生有几分相像。对此,年轻的齐格弗里德 -圣卢发出一阵狂笑。我补充道:“但莫斯卡要比他聪明得多,也不像他那样卖弄学问。”这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听到圣卢大声叫好,还拍起了手,笑得喘不过气来,并大声说道:“完全正确!太好了!你真神。”
这时,我的话被圣卢打断,因为一个年轻军人面带微笑地指着我对他说:
“迪罗克,完全像迪罗克 。”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这张羞怯的脸上的表情还是十分友好的。我说话时,其他人的赞赏在圣卢看来是多余的,他要求大家默不作声。如同乐队指挥见有人发出噪音,就用琴弓敲敲,让乐师停止演奏,他则训斥扰乱分子:
“吉贝格,”他说,“别人说话时,您得闭上嘴。您待会儿再说。继续说吧。”他对我说。
我不由松了口气,因为我担心他叫我从头说起。
“由于一种观念,”我接着说道,“不可能隶属于人类的物质利益,也不能得益于物质利益,因此,有一种观念的人就不会受到物质利益的驱使。”
“喂!弟兄们,这话让你们目瞪口呆了吧。”圣卢见我说完,就立刻欢呼起来,他两眼盯着我看,既关心备至又忧心忡忡,仿佛我在走钢丝一般。“吉贝格,您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位先生使我觉得很像迪罗克少校。我以为听到少校在说话。”
“我也常常这样想过,”圣卢回答道,“是有很多相像之处,但您将看到,这一位还有迪罗克没有的许多东西。”
圣卢的这位朋友有个弟弟,在巴黎圣乐学校 学习,对任何一部新的音乐作品的看法,都跟他父母、堂兄弟和俱乐部的朋友不同,而跟圣乐学校的其他同学完全相同,同样,这位贵族士官(我跟布洛克谈起此人后,布洛克对此人产生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看法,因为他得知此人跟他属于同一政党后深受感动,但因此人出身贵族,受过宗教和军事教育,就把此人想象得跟其他人完全不同,具有出生在遥远地区的那种魅力)有一种“心理状态”,按照当时刚流行的那种说法,跟所有德雷福斯派的特别是布洛克的心理状态相像,而他家庭的传统和职业生涯上的利害关系,都不会对这种心理状态产生任何影响。因此,圣卢的一个表兄娶了年轻的东方公主为妻,据说公主作的诗可跟维克多·雨果或阿尔弗雷德·德·维尼媲美,尽管如此,有人认为她的思想跟我们能想象出的思想完全不同,是幽居于《一千零一夜》中一座宫殿里的东方公主的思想。有幸接近这位公主的那些作家,感到的是失望,或者不如说是高兴,因为他们听到她谈话之后,觉得她不像山鲁佐德 ,而是像阿尔弗雷德·德·维尼或维克多·雨果那样的天才 。
我特别喜欢跟这个年轻人谈话,就像跟罗贝尔的其他朋友以及罗贝尔本人谈话一样,谈的是军营、驻地军官以及军队的一般情况。在这个被无限放大的阶层上,我们看到的种种事物尽管微不足道,却因其价值大增,我们就可以在其中吃饭、谈话并过着我们真正的生活,世界上不在这里的其他事物无法与其抗衡,相比之下如梦幻般虚幻,由于这个阶层的存在,我开始对军营的各种人物和军官感到兴趣,这些军官,我去看望圣卢时在院子里见到,或是我醒来时骑兵团在我窗下经过时看到。我很想了解圣卢十分欣赏的那位少校的详细情况,并了解“即使在美学上”也会使我陶醉的军史课的详情。我知道罗贝尔拘泥于文字的某种癖好,往往内容贫乏,但有时却说明他吸收了一些深刻的想法,并且很有可能理解。可惜的是,从军队方面来说,罗贝尔这时主要关心德雷福斯案件。他很少谈论此案,是因为在餐桌上唯有他是德雷福斯派;其他人都激烈反对重审此案,除了我的邻座即我的新朋友,但这位新朋友的观点显得摇摆不定。上校被认为是出色的军官,曾下达各种命令谴责军队骚乱,因此被认为是反德雷福斯派,我的邻座对这位上校的欣赏确信无疑,他获悉自己的长官曾透露出一些说法,使人认为他对德雷福斯有罪感到怀疑,并仍然尊重皮卡尔。不管怎样,从后面这点来看,认为上校是德雷福斯派的传言根据不足,就像不知从何而来的各种传言一样,对任何大案都会有此类传言。因为不久之后,上校负责审问这位情报局前处长,以前所未有的粗暴和蔑视来对待他。不管情况如何,我的邻座虽然不敢直接向上校打听情况,但为了对圣卢表示礼貌,仍然对他说——其语调就像一位女天主教徒对一位犹太女士说,她的本堂神甫谴责俄国对犹太人的屠杀 ,并欣赏某些犹太人的慷慨大方——上校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是德雷福斯派——至少是某种德雷福斯派——狂热而又心胸狭隘的敌人。
“这并不使我感到惊讶,”圣卢说道,“因为他是聪明人。但尽管如此,家族的偏见,特别是教权主义,使他丧失了判断力。啊!”他对我说,“迪罗克少校,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军史教师,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看起来完全同意我们的想法。另外,反之我会感到惊讶,因为他不仅聪明过人,而且是激进社会党人和共济会会员。”
出于对圣卢那些朋友的礼貌——他们对圣卢公开发表德雷福斯派的主张感到难受——同时也因为我对其他事情更感兴趣,我就问我的邻座,少校是否确实是在军史课上展示一种真正的美。“确实如此。”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譬如说,一个军事叙述者的叙事,你读到的一切,如极其细小的事实,微不足道的事件,只是一种想法的征兆,这种想法必须明确指出,它往往掩盖着其他想法,就像隐迹纸本 那样。这样,你就有了一个智力的集合体,像任何科学或艺术一样,这种集合体能够满足思想的需要。”
“如果我的要求可以满足,请再举些例子。”
“这样很难跟你说清。”圣卢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譬如说,你读到某个兵团试图……在读下去以前,兵团的名称,兵团的组成,并非是毫无意义的事。如果军事行动不是初次尝试,如果我们看到另一兵团为同一行动而出现,这可能说明前面几个兵团因上述行动已被歼灭或损失惨重,说明这些兵团已无法完成这次行动。这时,必须弄清今天被歼灭的是哪个兵团;如果是突击部队,即预备用于猛攻的部队,那么,在这些部队失败的地方,一个战斗力差的新兵团不大可能取得成功。另外,如果不是在一次战役的初始阶段,这新兵团可能是拼凑而成,这样就能知道参战的兵团还拥有多少兵力,以及这兵团的兵力在什么时候即将弱于敌人的兵力,这些情况将使这兵团即将进行的军事行动具有不同的意义,因为如果兵团无法弥补其损失,行动即使成功,也只能最终使它合乎逻辑地全军覆灭。另外,与其对抗的兵团的番号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譬如说,如果这支部队要弱得多,并且已消耗敌人好几支重要部队的兵力,那么,军事行动本身的性质改变,因为即使军事行动以防守部队失去占据的阵地而宣告结束,在一段时间里占据阵地可能是极大的成功,因为只使用极少兵力,这样就足以摧毁敌人的大量兵力。你可以理解,如果在分析双方投入的兵团时发现一些重要情况,那么,对阵地本身的研究,对阵地居高临下地控制的公路和铁路的研究,以及对阵地所保护的军需供应的研究,就显得更为重要。必须研究我称之为整个地理背景的情况。”他笑着补充道。(确实,他对这一名称十分满意,以后每当他使用这一名称,即使在几个月之后,他仍然露出同样的笑容。)“军事行动在由其中一个参战兵团准备期间,如果你读到它的一支巡逻队在阵地附近被另一参战兵团歼灭,你可以得出的一个结论是,一个兵团想要了解敌军的防御工事,而另一个兵团则想用防御工事来挫败敌军的进攻。对一个据点进行特别激烈的行动,可以说明想要将其占领,但也是想要在此牵制敌人,不希望在敌人进攻的地方还击,或者甚至只是装模作样,以更加激烈的进攻来掩盖在此处撤出一些部队。(这是拿破仑在战争中惯用的手法。)另一方面,要了解一次军事行动的意义,它可能要达到什么目的,以及跟它同时进行或在其后进行的有哪些其他行动,就不必过于看重指挥部发布的消息,因为这可能用来迷惑敌人或掩盖可能遭到的失败,而要重视国家的军事条例。我们总是可以认为,一支军队试图进行的行动,是现行条例规定在类似情况下应该采取的行动。如果条例规定正面进攻时要以侧面进攻配合,如果侧面进攻失败后指挥部认为它跟正面进攻无关,只是一次牵制攻击,这时,真相就应该在条例中寻找,而不是在指挥部的公报中寻找。每支军队并非只有其条例,而且还有条例的传统、习惯和学说。对外交行动的研究,始终对军事行动产生影响或作出反应,也不应该被忽视。一些表面上无关紧要的事件,在当时未被深刻理解,却会在以后使你知道,敌人曾指望得到援助,但这些事件揭示敌人并未得到,实际上敌人只是完成了部分战略计划。因此,如果你善于阅读军事史,对普通读者来说是含糊不清的叙述,在你看来却是连贯而又合理,如同一幅画,绘画爱好者能看出画中人身上带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而博物馆的参观者看到画上一块块模糊的色彩,却看得目瞪口呆、头晕目眩,犹如偏头痛发作。对于某些绘画,看到人物拿着圣餐杯还不够,还必须知道为什么画家要让他拿着圣餐杯,这圣餐杯象征着什么,同样,这些军事行动,除了直接的目的之外,通常在指挥战役的将军的思想之中,是对古代一些战役的模仿,而这些战役,你可以看作过去、图书馆、渊博知识、词源学,看作新战役的杰出代表。你要注意,我此刻说的不是战役的地方特点,怎么说呢,就说是空间特点吧。这种特点也存在。一个战场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过去不曾是或者将来不会是一次战役的战场。它曾是战场,是因为它汇集了某些地形和地质条件,甚至还汇集了某些缺点,能约束敌人(如一条江河,把敌人一分为二),才成为良好的战场。因此,它曾是战场,它将是战场。不是任何房间都能用作画室,不是任何地方都能用作战场。有些地方是由老天确定的。但我再说一遍,我说的不是这种,而是模仿的战役类型,你可以说是战略上的一种印花,战术上的一种仿作:乌尔姆战役、洛迪战役、莱比锡战役 、坎尼战役 。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有战争,也不知道将在哪些民族之间进行;但如果有战争,肯定会有(而且是统帅有意促成)另一次坎尼战役,另一次奥斯特利茨战役,另一次罗斯巴赫战役,另一次滑铁卢战役 ,还会有其他类似的战役,有些人会毫不拘束地这样说。冯·史里芬元帅 和冯·法肯豪森将军 为对法国作战预先制订了一个类似汉尼拔的坎尼战役计划,把敌军全部吸引到中间,同时在两翼推进,特别是在比利时的右翼,而贝恩哈迪 则更喜欢腓特烈大帝 的斜向序列 ,情愿打洛伊滕 而不愿打坎尼。其他人不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但我向你保证,老弟,我向你介绍过的博孔塞伊少校,是一位前途远大的军官,他曾仔细研究过普拉岑高地的小规模攻击 ,对这种攻击了如指掌,并留作以后使用,我保证,如果他有机会付诸实施,他决不会错过机会,并会完整无缺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如果还会有战争,里沃利的中间突破法将会再次使用 。这办法并不比《伊利亚特》更加陈旧。我要补充一点,那就是他们几乎被迫进行正面进攻,因为他们不想重犯七〇年时的错误,而是要进攻,只是进攻 。我唯一感到困惑的是,我只看到一些思想落后的人反对这种卓越的见解,但有一位天才而又年轻的大师,名叫芒让 ,却希望大家把他的地位——自然是暂时的地位——置于防御。大家感到为难,不知如何对他回答,因为他以奥斯特利茨为例,而在那里,防御只是进攻和胜利的前奏 。”
圣卢的这些理论使我感到满意。这些理论使我产生希望,认为我在东锡埃尔小住,听到大家边喝酒边谈论这些军官,喝的索泰尔纳白葡萄酒把迷人的光彩投射到他们身上,使他们的形象变得高大,但我觉得自己并未受骗上当,我在巴尔贝克时有过这种感觉,觉得形象高大的是大洋洲的国王和王后,四位美食家的小圈子,年轻的赌徒,勒格朗丹的姐夫,但现在他们在我眼里已变得渺小,甚至不复存在。今天我喜欢的东西,明天也许不会变得可有可无,而在此之前却总是这样,我现在仍是如此,也许不会在将来进行摧毁,因为这几天晚上我怀有炽烈而又短暂的热情,又谈到有关军事生活的种种问题,另外,圣卢通过他刚才跟我说的有关战争艺术的话,增加了一种持久不变的基础知识,能使我十分喜爱,不用欺骗自己就会相信,我离开这里之后,仍会对东锡埃尔这些朋友的工作感到兴趣,并会毫不犹豫地回到他们中间。为了更加确信这种战争艺术从艺术这个词的抽象意义上说是一种艺术,我就对圣卢说道:
“您使我感到兴趣,请原谅,你使我很感兴趣,但是,有一点使我感到不安。我感到我可能会迷上军事艺术,但要做到这点,就得使我认为军事艺术跟其他艺术在这方面没有区别,那就是学到规则不等于万事大吉。你对我说一些战役被人模仿。我认为正如你刚才所说,在现代战役中看到古代战役的影子,这确实具有美感,我无法对你诉说,我是多么喜欢这种想法。但是,统帅的才能是否毫无用处?他是否真的只是执行规则?换句话说,在才能相同的情况下,是否存在伟大的将军,就像伟大的外科医生,在两个病例提供的具体情况相同时,却感到有一点细微的差别,这也许是凭他们的经验看出,却能对此作出解释,那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应该这样做,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应该那样做,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开刀,在那种情况下不应该开刀。”
“我也这样看!你会看到,所有的规则都要求拿破仑进攻,他却不会进攻,不过是一种模糊不清的预见劝他不要进攻。譬如说,你看在奥斯特利茨,或是一八〇六年给拉纳的指示 。但你会看到,有些将军学究式地模仿拿破仑的某次军事行动,得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结果。在一八七〇年,这样的例子就有十个 。但即使为了解释敌人可能做的事,敌人正在做的事也只是一种征兆,可以表示许多不同的意图。如果进行推理并以科学为依据,这些意图都可能是真实的,同样,对某些复杂的病例,用世界上全部医学知识还无法确定,看不见的肿瘤是否是纤维性的,是否要动手术。是德·泰布夫人 的直觉和预见(你理解我的意思)使伟大的将军以及伟大的医生作出决定。因此,为了举例说明,我已经对你说过,在一次战役开始时侦察可能具有何种意义。但是,侦察还可能具有其他十种意义,例如,使敌人相信,我军即将在一个点进攻,而实际上我军想在另一个点进攻,或是拉上帷幕,使敌人无法看到真正的军事行动的准备工作,迫使敌人把部队调到并设置在不是必须设置的地方,或是了解敌人的兵力,摸清敌人的情况,迫使敌人暴露自己的活动。有的时候,即使在一次行动中投入大量部队,也不能证明这次行动是真实的行动,因为行动有可能确实在执行,实际上却是弄虚作假,以便具有更大的欺骗性。如果我有时间从这一角度来给你讲述拿破仑的那些战争,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我们现在研究的这些普通而又经典的行军,你只要喜欢散步,就可以看到我们进行的实地演习,年轻人;不,我知道你身体欠佳,请原谅!啊,在一场战争中,人们感到自己后面有着最高指挥部的警惕、推理和深入研究,就会十分激动,仿佛前面有一座灯塔发出普通的灯光,灯光有物质性,却是思想的流溢,灯塔搜索空间,为船只指出危险之处。我只给你讲战争的书本知识,这样做也许不妥。实际上,如同土壤的成分、风向和光照的方向说明一棵树朝哪一边生长,一场战役进行的条件以及部队调动的地区的特点,在某种程度上决定并限制了将军可能选择的作战计划。因此,在一系列山谷中,在某些平原上,部队沿山行进的情景,你可以预见,就像雪崩那样势不可挡,雄伟壮丽。”
“你现在对我否定指挥官有选择自由,否定想要看出其作战计划的敌人有预见,而这些却是你刚才对我说的看法。”
“并非如此!你想想我们在巴尔贝克一起看的那本哲学书,想想可能的世界要比真实的世界丰富多彩 。啊!在军事艺术上也是如此。在某种形势下必定会有四种计划可供将军选择,如同一种疾病可以有各种不同的变化,医生应该对此有思想准备。在这里,人的强弱是变幻莫测的新的原因。因为在这四种计划中,我们假设一些偶然的原因(例如要达到的次要目的,或是时间紧迫,或是部队兵力稀少、供应不良)使将军偏向于第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并不完美,但执行起来花费少,能迅速完成,战场是富裕地区,能解决部队的给养。他先是执行这第一个计划,敌人在开始时举棋不定,但很快就看出他的意图,他这时可能不会成功,因为阻力过大,这就是我称之为因人弱而产生的偶然事件,他可能放弃第一个计划,并试行第二个计划、第三个计划或第四个计划。但是,也有可能他试用第一个计划——这就是我所说的人强——是弄虚作假,以便牵制敌人,在敌人认为安全的地方对其突然袭击。在乌尔姆就是如此,马克 以为敌军会来自西部,却在他认为平安无事的北部被包围。不过,我举的例子也不是十分恰当。乌尔姆在包围战中是良好的范例,将来一定会再次出现,因为这不仅是将军们会借鉴的经典战例,而且可以说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形式(在其他形式中必不可少,这样就任凭选择,形式多样),如同一种结晶。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些框架仍然是仿制品。我再来谈我们那本哲学书,这就像理性原理或科学定律,现实与其基本相符,但请你想想伟大的数学家普恩加来 。他不能肯定数学是绝对严密的科学。至于我刚才对你说的规则,其实并非十分重要,而且经常会有变动。对我们这些骑兵来说,我们依据的是一八九五年的《作战条例》 ,这条例可以说已经过时,因为它的理论基础陈旧,认为骑兵投入战斗只有精神上的威慑作用,因为骑兵冲锋使敌人胆战心惊。然而,我们最聪明的那些教官,特别是我曾对你说起的少校,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认为有决定意义的是一场真正的混战,双方用马刀和长矛进行战斗,坚强不屈的一方不但在精神上取得胜利,使敌人胆战心惊,而且在物质上取得胜利。”
“圣卢说得对,以后的《作战条例》,有可能带有这种演变的痕迹。”我的邻座说道。
“我对你的赞同感到高兴,因为跟我的看法相比,你的看法似乎使我的朋友印象更为深刻。”圣卢笑着说道,可能是因为他的战友和我之间开始产生好感使他有点不快,也可能因为他觉得认可这种好感是友好的表示,因此就正式确认此事。“另外,我也许贬低了规则的重要性。规则在不断改变,这是确定无疑的。但现在它们主宰着军事形势以及作战和部队集结的计划。如果它们反映了一种错误的战略观念,它们就可能是战败的主要原因。所有这些对你来说有点过于专业,”他对我说,“其实,你仔细想想,对战争艺术的演变,推动作用最大的是战争本身。一次战役,如果持续时间较长,我们就会看到,交战一方会在战役中利用敌方的成功和错误所提供的经验教训,而敌方也在改进自己的方法并加以提高。但这是过去的事了。随着炮兵部队的迅猛发展,未来的战争——如果还会有战争——将会十分短暂,在你想要吸取教训之前,和约已经签订。”
“你别这样敏感。”我对圣卢说,以回答他在这最后几句话之前所说的话。“我听着你的话可说是如饥似渴!”
“如果你不再生气并且允许,”圣卢的朋友接着说道,“我对你说的话作个补充,那就是战役相互模仿并且相同,不仅仅是因为指挥官的思想。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即指挥官的一个错误(譬如对敌人的英勇善战估计不足),导致他要求自己的部队作出过多的牺牲,这牺牲由某些军事单位作出,而且它们的忘我精神十分崇高,因此它们的作用就跟另一军事单位在另一次战役中的作用相仿,这些军事单位就被载入史册,成为可以替代的范例:对我们来说,可举出一八七〇年的例子,如普鲁士卫队在圣普里瓦 ,阿尔及利亚步兵在弗勒什维莱尔和维桑堡 。”
“啊!可以替代,十分准确!说得好!你真聪明。”圣卢说道。
我对后面这些例子并非无动于衷,如同每当有人用特殊例子来向我说明普通道理时那样。然而,我感兴趣的却是指挥官的才能,我很想知道这才能到底是指什么,在某种情况下,没有才能的指挥官为何无法抵挡敌人,有才能的指挥官为何能使战局转危为安,据圣卢所说,这很有可能做到,也是拿破仑曾多次做到的事。为了理解什么是军事才能,我要求我这些新朋友对我知道名字的那些将军进行比较,并说出哪位将军更具有指挥官的气质和战术家的才能,即使他们感到厌烦也要说,不过他们并未露出厌烦的样子,而是不知疲倦地对我作了回答,态度十分亲切。
我感到自己被隔开(不仅跟寒冷的黑夜隔开,这黑夜延伸到远处,我们不时听到黑夜中响起火车的汽笛声,汽笛声只是使我觉得待在这里更加愉快,或是听到报时的钟声,这些年轻人拿起马刀回营房的时间幸好远未到来),但也跟对外界的所有挂虑隔开,几乎跟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回忆隔开,被隔开是因为圣卢亲切,再加上他那些朋友亲切,他的亲切就显得更加实在,也因为这间小餐厅温暖如春,端来的精美菜肴味道鲜美。美味菜肴既使我愉快地想象,又使我愉快地进食;有时,菜肴中取出的一小块天然之物,如几滴咸水残留其中的凹凸不平的牡蛎壳,或是一串葡萄发黄的多结蔓藤,还环绕在葡萄周围,不能食用,却富有诗意,像风景那样遥远,在晚餐期间使人浮想联翩,想起在葡萄架下午睡,或是在海上游览;在其他几天晚上,菜肴的这种别具一格的特色,只是由厨师烘托出来,他把菜肴展现在自然的框架之中,如同展现一件艺术珍品;用葡萄酒奶油汤汁烧的鱼,放在长长的陶土盘里端来,鱼在盘里的大片草上显得突出,带有青色,仿佛坚不可摧,但因被活活扔进沸水之中而扭曲变形,围着一圈贝壳、寄生动物、蟹、虾和淡菜,活像是贝尔纳·帕利西 一件陶瓷器上的饰物。
贝尔纳·帕利西制作的盘子
鱼因被活活扔进沸水之中而扭曲变形,活像是贝尔纳·帕利西一件陶瓷器上的饰物。
“我嫉妒,我生气。”圣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暗指我跟他的朋友在一边没完没了地说话。“你是否认为他比我聪明?你是否更喜欢他而不大喜欢我?那么,像这样,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啰?”那些男人极其喜欢一个女人,又生活在能讨女人喜欢的那种男人的圈子里,可以相互开些别人会觉得有伤大雅而不敢开的玩笑。
一旦谈话转入普通话题,大家怕惹圣卢生气,就避免谈论德雷福斯。然而,一星期之后,他的两位战友指出,他生活在军队的环境里,却是坚定的德雷福斯派,而且几乎反对军国主义,实在是件怪事。“这是因为,”我说道,但不想详细谈论,“环境的影响并不像人们认为的那样大……”当然,我只想谈到这里为止,不想重述我在几天前对圣卢谈的看法。尽管如此,由于这句话我曾对他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说过,我要对此感到歉意,就补充道:“这正是那一天……”但我没有考虑到罗贝尔因客气而对我和其他几位的欣赏还有另外一面。在这样欣赏时,他还把这些人的想法完全吸收,以致在四十八小时之后,他竟忘记这些想法并非是他的想法。因此,圣卢在涉及我那个微不足道的论点时,觉得这论点一直存在于他脑中,我只是在他的领地上捕获到这个猎物,因此感到一定要热情地对我表示欢迎,并赞同我的看法。
“不错!环境并不重要。”
他仿佛怕我打断他的话,或是怕我没听懂他的意思,就仍然有力地说道:
“真正的影响是思想环境的影响!我们是有观念的人!”
他沉默片刻,面带微笑,仿佛消化良好,并摘下单片眼镜,目光如钻孔器一般朝我注视:
“持有同一观念的人全都相像。”他对我说,显出挑战的样子。他想必丝毫也不记得,他现在清楚地想起的这些话,就是我在几天前对他说的话。
我每天晚上来到圣卢的这个餐厅,心情并非相同。虽说我们的回忆或忧伤可能会离开我们,使我们不再看到,但它们也会回来,有时会长时间伴随我们。有几天晚上,我在穿过城市朝餐厅走去时,非常怀念德·盖尔芒特夫人,以致感到呼吸困难,这就像我的一叶肺被高明的解剖医生切除,换上大小相同、并非是物质的痛苦,换上等量的怀念和爱情。虽说缝合良好,但在对某人的怀念取代内脏时,我们会感到十分难受,这怀念占有的位置仿佛比内脏更大,我们时刻感到这怀念,另外,不得不去想自己身体的一个部分,却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我们仿佛更加娇贵。只要微风吹拂,我们就会因气闷而叹息,但也会因无精打采而叹气。我望着天空。如果天空无云,我就会想:“也许她在乡下,也在看这些星星。”但谁知道在到达餐厅后,罗贝尔是否会对我说:“好消息,我舅妈刚来信,她想见你,将要来这里。”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想念,并非仅仅置于苍穹之上。略带暖气的微风吹过,仿佛给我带来她的信息,犹如过去把吉尔贝特的信息带到梅塞格利兹的麦田:我们没有变化,我们只是在对一个人的感情中加入了一些被我们唤醒的成分,但这些成分与此人毫无关系。另外,这些特殊的感情,总是被我们身上的某种力量竭力变得更加真实,也就是变成一种更加普遍、全人类共有的感情,而个人以及这些感情给我们带来的痛苦,在我们看来只是跟普遍感情沟通的一次机会。我的痛苦带有几分愉悦,是因为我知道这痛苦是普遍爱情的一个微小的部分。也许我觉得自己看出,我过去因吉尔贝特而感到的悲伤,或是在贡布雷的晚上,每当妈妈不待在我房间里时感到的忧伤,以及对贝戈特的几页文字的回忆,跟我当时感到的痛苦相仿,这种痛苦跟德·盖尔芒特夫人以及她的冷淡和不在这里,并不像学者脑中的因果关系那样有明确的联系,但我并未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是痛苦的原因。不是有一种扩散性肉体疼痛,通过辐射扩散到病灶以外的一些部位?而如果医生正好触及产生疼痛的那个点,疼痛就会离开这些区部并完全消失。但在此之前,疼痛的扩散使我们认为它的特点既模糊不清又必然产生,我们无法对它作出解释,甚至无法确定它的位置,因此就认为无法将其消除。我朝餐厅走去,心里在想:“我已经有十四天没有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了。”十四天,只有我才觉得奇长无比,因为涉及德·盖尔芒特夫人,我是以分钟来计算时间。对我来说,具有某种痛苦的诗意的,不再仅仅是星星和微风,而且还有对时间的数学划分。现在,每天如同模糊不清的山丘上变化无常的顶峰:一方面我感到能在下山时遗忘,另一方面又觉得必须上山见到公爵夫人。我有时倾向于前者,有时倾向于后者,无法达到稳定的平衡。有一天我心里在想:“也许今晚会有一封来信。”去吃晚饭时,我鼓足勇气问圣卢:
“你是否有巴黎的消息?”
“有的,”他对我回答道,脸色阴沉,“消息不佳。”
我得知忧伤的只是他一人,消息则来自他的情妇,不由松了口气。但我很快看到,这些消息的后果之一,是罗贝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带我去他舅妈家。
我得知他和情妇发生争吵,可能是通过书信来往,也可能她一天上午在两班火车之间来看他。而他们以前的争吵,即使吵得不大厉害,也仿佛总是无法和解。因为她情绪不佳,既跺脚又哭泣,为的是一些不可思议的原因,就像把自己关在没有窗户的黑屋里的孩子,不来吃晚饭,也不作任何解释,父母在劝说无效后打了孩子耳光,孩子就哭得越发厉害。圣卢因这次闹翻而感到极其痛苦,但要说对这痛苦应该这样看,那就未免过于简单,因而是错误的。他独自一人时,就只有去想他的情妇,想到她见他如此精力充沛,对他十分敬重,并怀着敬意离去,于是,他在前几个小时所感到的种种忧虑,在无法挽回的情况下消失殆尽,而一种忧虑的消失是十分甜蜜的事情,闹翻一旦确定无疑,在他看来有一种魅力,就像重归于好那样。他在不久之后开始感到的痛苦,是一种次要的痛苦和意外,其不断出现的原因在于他自己,是因为想到她可能想重归于好,可能是她在等他的一句话,而这时为了报复,她可能会在某一天晚上在某个地方做出某种事情,而只有给她发电报说他要来,才能使此事不致发生,其他人可能会利用他白白浪费的时间,他要是过几天再去找她就已为时过晚,因为到那时她已落到别人手中。对所有这些可能性,他这时一无所知,他的情妇保持沉默,这沉默最终使他痛苦加剧,他甚至心里在想,她是否躲在东锡埃尔,或是已前往印度。
有人说沉默是一种力量;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沉默是被爱之人拥有的一种可怕力量。这力量会使等待之人忧虑加重。最能使你跟一个人接近之事,无疑也是使你跟此人分离之事,而又有什么障碍比沉默更难逾越?有人还说沉默是一种酷刑,能使关在监狱被迫沉默之人发疯。而比保持沉默更难受的酷刑,则是忍受自己心爱之人的沉默!罗贝尔心里在想:“她到底在干什么,才会如此沉默?也许她对我不忠,跟其他人搞上了?”他又在想:“我到底干了什么,她才会如此沉默?她也许在恨,并会永远恨我。”于是他责备自己。因此,沉默确实使他发疯,这是因为嫉妒和悔恨。另外,这种沉默比监狱里的沉默还要残酷,本身就是监狱。也许是一堵非物质的围墙,但无法穿越,这是隔在中间的一片空气,但被抛弃者的视线却无法穿过。是否还有比沉默更可怕的光线?它向我们展示的不是一个不在场的女人,而是千百个女人,每个女人都在做其他不忠之事。有时精神突然放松,罗贝尔认为这种沉默会立刻结束,认为期待的书信即将寄来。他看到这信来了,他注意每个声音,他的渴望已经满足,就低声说道:“书信!书信!”在隐约看到想象中的爱情绿洲之后,他又回到真实的沙漠之中,在毫无止境的沉默中停滞不前。
他预先感到痛苦,断绝关系后的痛苦,他一个也没有忘记,而在其他时候,他觉得可以避免关系破裂,这就像有些人,把所有的事务处理完毕,为的是移居国外,却又无法成行,他们虽说不知道第二天会想些什么,但出国的想法却在一时间烦躁不安,脱窍而出,如同从病人体内摘出的心脏,离开身体的其他部分后仍在跳动。不管怎样,让情妇回到他身边的希望,使他产生执意断绝关系的勇气,如同能从战斗中生还的信念,能助人跟死神对抗。在人类的所有植物中,习惯是不需要土壤滋润就能存活的植物,并会首先在看来是一片荒芜的岩石上长出,同样,他断绝关系也许起初是装模作样,最后有可能真的对此感到习已为常。但是,犹豫不决使他保持一种状态,这种状态跟对这个女人的回忆有联系,因此跟爱情相似。但是,他迫使自己不给她写信,也许心里在想,在某些条件下,没有情妇时受到的折磨要比有情妇时受到的折磨来得小,或是在想,他们这样分手之后,等待她来道歉是必须的,这样她就会保存他认为她会对他有的感情,这种感情如果不是爱情,至少是器重和尊敬。他只是去打刚在东锡埃尔安装好的电话,向他安置在他女友身边的一个女仆打听消息或作出指示。这些电话联系还很复杂,占用他更多的时间,由于她在文学界的那些朋友认为首都丑陋,但主要考虑到她那些动物、那些狗、那只猴子、那些金丝雀和那只鹦鹉,因为她的巴黎房东已无法忍受这些动物不停的叫声,罗贝尔的情妇刚在凡尔赛附近租了一幢小别墅。然而,他在东锡埃尔,夜里却一刻也无法睡着。有一次,他在我这儿打了个盹。但他突然开始说话,他想要奔跑,阻止某件事发生,他说:
“我听到她的声音,您别……您别……”他醒了。他对我说,他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他在乡下,在上士家里。上士竭力不让他到屋子的某个部分去。圣卢猜出,上士家里待着一个既有钱又放荡的上尉,他知道这上尉很想把他女友占为己有。突然,他在梦中清楚地听到断断续续的有规律的叫声,就是他情妇在达到性欲高潮时发出的叫声。他想要迫使上士把他带到房间里去。但上士把他一把拦住,不让他去,还因他如此冒失而显得生气,罗贝尔说,这情景他永远不会忘记。
“我的梦真蠢。”他气喘吁吁地补充道。
但是,我清楚地看到,在其后一小时中,他曾好几次想给情妇打电话,要求跟她言归于好。我父亲在不久前安装了电话,但我不知道这是否能给圣卢帮上大忙。另外,让我父母在圣卢和他情妇之间充当中间人的角色,即使是通过家里的电话,我觉得也不大妥当,不管他情妇如何杰出,情操如何高尚。圣卢刚才做的噩梦,已部分从他脑中消失。在这些严峻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来看我,目光漫不经心、呆滞无神,这些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我看来仿佛勾画出锻造得坚硬的栏杆的美妙曲线,罗贝尔凭栏寻思,他女友将会作出何种决定。
最后,她问他是否愿意原谅她。他知道关系已不会破裂,但立刻看到言归于好的种种弊端。另外,他的痛苦已经减轻,并几乎已接受一种痛苦,即他们重归于好之后,他也许会在几个月后再次受到折磨的那种痛苦。他并未犹豫良久。他犹豫不决,也许是因为他最终确信能够重新占有他的情妇,既然能够做到,那就要去做。只是她请求他不要在元旦那天回巴黎,以让她恢复平静。然而,见不到她,他就没有勇气去巴黎。另外,她同意跟他一起去旅行,但要去旅行,他就得请长假,而德·博罗季诺上尉是不会准假的。
“我感到不安,我们去看望我舅妈的事要推迟了。我复活节肯定回巴黎。”
“那时我们不能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去,因为我那时已在巴尔贝克。不过,这没有关系。”
“在巴尔贝克?可你们以前要到八月份才去。”
“是的,但今年是因为我的健康状况,家里会要我早点去。”
他担心的是,他在对我说了这些事后,我会对他的情妇看法不佳。“她只是脾气暴躁,因为她过于直爽,感情过于专一。但她心灵高尚。你无法想象她诗意般的细腻。她每年都要在万圣节那天去布鲁日 。这‘很好’,对吗?如果你有朝一日认识她,你就会看到,她有一种高尚……”他的话里充满着一种词语,即在文学界谈论这女子时说的话:“她具有恒星的光辉,甚至有神奇 的味道,你知道我说的意思,是诗人,而诗人几乎就是神甫。”
在整个晚餐时间,我都在寻找借口,让圣卢能请他舅妈在他来到巴黎之前就接待我。然而,这借口却由我想再次观看埃尔斯蒂尔的画作的愿望提供,圣卢和我是在巴尔贝克认识这位画家的。不过,这借口也有几分真实,因为我拜访埃尔斯蒂尔时,想通过观看他的绘画来理解和喜爱比他绘画更美好的事物,如真实的河流解冻,真正是外省的广场,海滩上有血有肉的女子(我最多请他描绘我未能深入理解的种种现实,如英国山楂树小道,不是让他为我保存它们的美,而是让他向我揭示它们的美),现在恰恰相反,是这些绘画的别具一格和诱惑力激发起了我的欲望,我特别想看到的是埃尔斯蒂尔的其他作品。
我还感到,他那些平淡无奇的作品,跟一些更加伟大的画家的杰作相比,有点别具匠心。他的作品如同封闭的王国,其边界无法逾越,其材料举世无双。发表对他研究的文章的杂志寥若晨星,我如饥似渴地加以收集,并从中得知,他只是在不久前才开始画风景和静物,但他始于神话题材的绘画(我曾在他画室里看到其中两幅的照片),后来曾长期受日本艺术的影响。
他的各种风格中最具特色的一些画作现在外省。在莱昂德利 的一幢房子里,藏着他最美的一幅风景画,我觉得这房屋十分珍贵,使我产生旅行的强烈欲望,其珍贵如同沙特尔的一个村庄,该村庄的磨石粗砂岩,镶嵌在一个展现享天福者的彩画玻璃窗上;这幅杰作的拥有者,住在大街的简陋房屋里,如同星相学家那样深居简出,正在察看世界的一面镜子,即埃尔斯蒂尔的一幅画,这幅画他也许花了好几千法郎才买到,我感到自己因好感而喜爱此人,这种好感能使一些人心灵相通,意气相投,这些人对一个重要问题的看法跟我们相同。然而,我最喜爱的这位画家的三幅重要作品,按照一种杂志的说法属于德·盖尔芒特夫人。因此,在圣卢对我宣布他女友将去布鲁日旅行的那天晚上,在吃晚饭时,我在他那些朋友面前对他说出的话像是出乎意外,却基本上是我的心里话:
“你听着,可以说吗?最后一次谈论我们谈过的那位夫人。你是否记得埃尔斯蒂尔,就是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画家?”
“当然记得。”
“你记得我对他十分钦佩?”
“记得很清楚,还有我们请人转交给他的信。”
“不错,我想要认识这位夫人的一个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是次要的原因,至于是哪位夫人,你始终清楚地知道。”
“当然啰!题外话真多。”
“是因为她家里至少藏有埃尔斯蒂尔的一幅非常好看的画。”
“啊,我可不知道。”
“埃尔斯蒂尔在复活节时一定会在巴尔贝克,您知道,他现在几乎全年都在这海边度过。我很想在动身之前看到这幅画。我不知道您跟舅妈的关系是否很好:您是否能用十分巧妙的办法在她眼里抬高我的身价,使她不至于拒绝,并请求她让我在没有您陪伴的情况下去看这幅画,因为您那时不在那儿。”
“一言为定,我为她担保,我会把事情办妥。”
“罗贝尔,我真喜欢您。”
“您喜欢我很好,但您还应该友好,用‘你’来称呼我,就像您答应的那样,就像你已经开始做的那样。”
“我希望您密谋策划的事,不是您要动身离去。”罗贝尔的一个朋友对我说。“您知道,即使圣卢去休假,情况也不会有丝毫改变,有我们在这儿嘛。对您来说也许没有现在这样有趣,但我们会竭尽全力,使您忘记他不在这儿。”
确实,正当大家以为罗贝尔的女友会独自一人前往布鲁日时,大家刚好听说此前持不同意见的德·博罗季诺上尉,已准许士官圣卢请长假前往布鲁日。事情是这样的。这位亲王对自己的浓密头发十分自豪,他是城里最著名的理发师的老顾客,而这理发师以前是拿破仑三世的理发师的学徒。德·博罗季诺上尉跟理发师关系良好,因为他虽说威风凛凛,却对小人物态度随和。但是,亲王在理发师那里至少欠有五年的账,“葡萄牙”香水、“国王之水”香水、烫发钳、剃刀、磨剃刀的皮带,以及洗发露、剪发等等使欠的账越来越多,而圣卢理发后当场付清,还拥有好几辆马车和好几匹骑用马,因此理发师更看重圣卢。他得知圣卢因不能陪情妇去布鲁日而感到烦恼,就热情洋溢地把此事说给亲王听,当时亲王被一件白大褂束缚住手脚,理发师又按住他仰着的头,并有可能在他脖子上划一刀。上尉兼亲王听了年轻人的风流故事,不由宽容地露出拿破仑式的微笑。他不大可能想到他所欠之账,但理发师的劝说可以使他心情愉快,也可以使他情绪不佳,就像一位公爵那样。当时他下巴上全是肥皂,心中已答应准假,并在当晚签署。这理发师平时吹得天花乱坠,把凭空捏造的好事归于自己,这次他虽然对圣卢帮了个引人注目的大忙,却不仅没有吹嘘自己的功劳,而且从未跟罗贝尔重提此事,仿佛要虚荣就得撒谎,但在没必要撒谎时,虚荣就被谦虚取而代之。
罗贝尔的朋友个个对我说,不管我待在东锡埃尔的时间有多长,不管我在什么时候故地重游,如果罗贝尔不在,他们的马车、坐骑、房屋和空余时间都将由我支配,我感到这些年轻人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奢侈品和青春活力用来帮助我克服自己的缺点。
“另外,”圣卢的朋友们在执意要我留下后继续说道,“您为什么不能每年都来这儿?您很清楚,这种小城市的生活,您喜欢!您甚至对团里的所有事情都感兴趣,就像一个老兵。”
这是因为我仍然兴致勃勃地请他们对我知道姓名的各种军官进行分类,依据的是这些军官应该受到赞赏的程度,这就像过去在初中时那样,我让同学对法兰西剧院的演员进行分类。如果谈到一位将军的位置,我总是听到别人把他置于其他所有将军前面,如加利费 或内格里耶 ,但圣卢的一个朋友却说“内格里耶是最平庸的一位将军”,并说出一个新的名字,既无可指摘又妙趣横生,如波 或热兰·德·勃艮第 ,我听了感到惊喜,这就像以前,蒂龙或费弗尔的名字已精疲力竭,因阿莫里 这个罕见的名字突然变得光辉灿烂而被踩在脚下。“甚至超过内格里耶?在什么地方?请给我举个例子。”我希望即使在团里的下级军官之间,也要作出明确的区分,并希望从这些区别的原因中看出军人高明的实质所在。我最有兴趣听到别人谈论一位军官,是因为我看到他的次数最多,此人就是博罗季诺亲王。但是,圣卢及其朋友,虽说对这位漂亮的军官评价公正,认为他使骑兵队拥有无与伦比的服装,却全都不喜欢他。他们在谈论他时,跟谈论有些军官时的口气显然不同,那些军官出身行伍,又是共济会会员,仍像军士那样显得粗野,虽然如此,他们似乎并不认为德·博罗季诺先生跟其他贵族军官是同一类人,其实,即使在对圣卢的态度上,他跟这些贵族军官相比也有很大区别。他们看到罗贝尔只是士官,知道他那有权有势的家族虽然看不起他们这些军官,却会因他们邀请他去家里做客而感到高兴,每当有一位对年轻中士有用的大人物来他们家做客,他们就一定会请他来赴宴。唯有德·博罗季诺上尉跟罗贝尔仅仅保持工作关系,不过关系良好。这是因为虽然亲王的祖父被皇帝晋升为元帅并封为亲王-公爵,后又通过其婚姻跟皇帝的家族结成姻亲,虽然亲王的父亲娶了拿破仑三世的表妹为妻,在政变 后曾两次出任大臣,但亲王还是感到,尽管如此,他在圣卢以及盖尔芒特家族的社交界看来仍然微不足道,而由于他跟他们看法不同,所以他觉得这些人也不足挂齿。他感到,他虽然跟霍亨索伦家族 有亲戚关系,在圣卢看来并非是真正的贵族,只是一个庄园主的孙子,但他认为圣卢的父亲的伯爵领地是由皇帝确认——这在圣日耳曼区称之为重新册封的伯爵——又请求皇上任命他为省长,后又要了另一官职,在国务大臣博罗季诺亲王殿下的手下地位十分低下,写信时称亲王为“阁下”,而亲王则是皇帝的外甥。
也许比外甥更亲。第一位博罗季诺公主曾跟随拿破仑一世流放厄尔巴岛,被认为对皇上关心备至,第二位博罗季诺公主则对拿破仑三世十分关心。在上尉平静的脸上,即使看不到拿破仑一世的天然真容,至少可看到这位皇上面具般装模作样的威严,这位军官目光忧郁而又和蔼,小胡子下垂,跟拿破仑三世十分相像,而且像得令人惊讶,因此在色当战役之后,他要求跟皇上关在一起,被带到俾斯麦那里,俾斯麦偶然朝这个准备离去的青年观看,突然发现这种相似之处,就改变了主意,把他叫了回来,并同意他的要求,而刚才俾斯麦曾拒绝他的要求,就像拒绝其他人的要求那样。
博罗季诺亲王不想去结交圣卢以及团里的圣日耳曼区社交界人士(而他却经常邀请两个平民出身但受人喜爱的中尉),是因为他以皇亲的身份对这些人一概傲视,把这些部下分为两类,一类部下自知地位低下,他就乐于与其交往,虽说表面威严,内心却随和、开朗,另一类部下自以为高贵,他对此无法容忍。因此,虽然团里的军官都热情邀请圣卢去做客,某位元帅也要亲王对圣卢关照,亲王却只是在工作上对圣卢照顾,而圣卢的工作也十分出色,但他从未邀请圣卢到他家做客,只有一次情况特殊,他在某种程度上是迫不得已才邀请圣卢,但由于当时我在那里逗留,就请圣卢把我也带去。那天晚上,我看到圣卢坐在他上尉的餐桌旁,能轻而易举地看出他们俩在举止和优雅方面的区别,即旧贵族和帝国时期新贵族这两种贵族之间的区别。圣卢出身于一个阶层,这个阶层的缺点,即使他用自己的全部聪明才智加以清除,仍留在他的血液之中,这个阶层不再行使真正的权力,至少已有一个世纪,这种贵族认为,他们因所受的教育而像恩主般显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只是一种锻炼,如同骑马或击剑那样,并没有重要的目的,只是为了消遣而已,并且跟资产者完全不同,这种贵族看不起资产者,认为亲密无间会使他们得意忘形,不拘礼节则会使他们感到光彩,因此,圣卢对别人给他介绍的任何一位资产者,虽说也许从未听到过此人的姓名,却会友好地握住此人伸出的手,并在跟此人交谈时(不断跷起并放下二郎腿,身子后仰,手抓住脚,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称对方为“亲爱的”。相反,另一种贵族的爵位名副其实,十分富有,仍然是长子世袭财产,以报答他们辉煌的功绩,并使人想起他们曾身居要职,指挥过千军万马,而这也是识别人才的标志,因此,博罗季诺亲王——即使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在他思想上也不是十分清楚,但至少在他身体的姿态和举止中流露出来——认为他的地位是一种有效的特权;对那些平民,圣卢会拍拍他们的肩膀,挽着他们的手臂,而亲王在跟他们说话时,态度和蔼而不失庄重,傲慢矜持则使他那面带微笑的天生和善不无逊色,语气中既有真实的善意,又有装出的高傲。这也许是因为他离那些重要使馆和宫廷的距离更近,他父亲曾在宫廷担任高官,而圣卢的举止,如把胳膊肘支在桌上,把脚握在手中,会在宫廷里不受欢迎,但主要是因为对于这种资产阶级,他并不是非常蔑视,因为资产阶级是巨大的人才库,第一位皇帝曾从中获取他那些元帅和贵族,第二位皇帝则找到了富尔德 和鲁埃 。
也许是皇家儿孙只有一个骑兵队可供指挥,又由于没有努力的目标,他父亲和祖父对事务的操心,就无法在德·博罗季诺先生的思想中真正遗传下来。但正如艺术家的思想,在黯然失色多年之后,仍在塑造他已完成的塑像,这种操心已在他身上成形,并体现出来,反映在他的脸上。他用怒气冲冲的声音责备一个下士,酷似第一位皇帝,他用沉思般的忧郁神情口吐烟雾,则像第二位皇帝。他身穿便服在东锡埃尔的街上走过时,圆顶礼帽下的眼睛发出一种闪光,使这位上尉像隐姓埋名的君主那样光彩照人;他走进上士的办公室,后面跟着军士长和司务长,就像跟着贝蒂埃 和马塞纳 ,使人不寒而栗。他在为骑兵队选择军裤面料时,眼睛盯着下士服装师看,那目光能挫败塔列朗 并骗过亚历山大 ;有时,他正在检查内务,会停下脚步,让他那美妙的蓝眼睛遐想,一面捻捻小胡子,像是要创立新的普鲁士和意大利 。但他从拿破仑三世变为拿破仑一世之后,立刻指出背包没有擦亮,并想尝尝士兵的伙食。在他的家庭生活中,为招待资产阶级军官的妻子(以不是共济会会员为条件),他不仅摆出大使才配用的群青色塞夫勒瓷器餐具 (餐具是拿破仑送给他父亲的礼物,如摆放在他那位于马伊大街的外省房屋里,则显得更加珍贵,因为这些罕见的瓷器,旅游者更乐意在古老城堡中有乡村风味的壁橱里看到,城堡现已改建为商品丰富、兴旺发达的农场),而且还展现出皇上的其他赠品:这种高雅而又美妙的举止,如用在某个外交人员身上,就会产生奇效,只要像某些人认为的那样,其“出身”不应使他终生受到极不公正的排挤,那就是亲切的手势,和蔼而又优雅的表情,以及也是用群青色珐琅覆盖着光荣图像的神秘圣物,即目光中照亮和幸存的珍品。谈到亲王在东锡埃尔跟资产阶级子弟的关系,必须说出下面这件事。中校钢琴弹得相当出色,军医主任的妻子歌唱得动听,好像曾在巴黎音乐学院得过一等奖。军医主任夫妇以及中校夫妇每星期一次在德·博罗季诺先生家吃晚饭。他们当然是受宠若惊,因为他们知道,亲王去巴黎休假,是在德·普塔莱斯夫人 、米拉夫妇 等人家里吃晚饭。但他们心里在想:他是个朴实的上尉,他非常高兴我们到他家里做客。另外,他对我们还真够朋友。 但是,德·博罗季诺先生早就在走门路,设法调到离巴黎更近的地方,他调到博韦 工作之后搬了家,把这两对爱好音乐的夫妇完全置之脑后,如同把东锡埃尔剧院和他经常让人送午餐的小饭馆忘得一干二净,中校和军医主任感到十分气愤的是,他们虽说以前经常在他家吃晚饭,但他走后,却从此音信全无。
有一天上午,圣卢对我承认,说他曾给我外婆写信,向她转告我的情况,并因东锡埃尔和巴黎之间已开通电话,建议她跟我在电话里交谈。在那天,我外婆要给我打电话,圣卢叫我四点差一刻左右要到邮局。当时,电话还不像今天那样普及 。然而,我们通话所使用的神奇力量,很快就因习惯而变得不再神秘莫测,我未能立刻进行通话,唯一的想法是等待时间过长,很不方便,差点儿想要去投诉。就像我们大家现在这样,我也无法随心所欲地迅速得到变幻莫测的美妙魔法,而使用这魔法,只要片刻时间,我们想要谈话之人就会出现在我们身边,无法看到但确实存在,此人仍在自己的桌前,待在自己居住的城市(我外婆则在巴黎),处于跟我们这里不同的天空之下,天气也不一定跟我们这里一样,此人的处境和操心的事情,我们一无所知,但他会告诉我们,他(他及其所处的氛围)突然被送到几百法里之外的地方,来到我们耳边,是在我们心血来潮将其召来之时。我们如同童话中人物,巫婆根据他的意愿,让他外婆或未婚妻出现在清晰的奇境之中,而他外婆或未婚妻却正在看书、流泪、采花,这时跟观者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即在她真正所在之处。我们要使这奇迹出现,只须把嘴唇置于一块有魔力的金属片前,并叫唤——有几次叫的时间有点太长,但我可以容忍——警觉的处女,我们每天都听到她们的声音,却从未看到过她们的脸,她们是我们的守护天神,处于令人眩晕的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监视着黑暗的大门;她们是万能的女神,能使不在眼前的人们突然出现在我们身旁,却不让我们看到他们;她们是隐身王国中的达那伊得斯姐妹 ,不断倒空、注满和传递音罐;她们是嘲笑戏弄的复仇女神 ,我们在对一位女友低声诉说知心话,并希望任何人都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她却残忍地对我们叫道:“我在听。”神秘王国中易怒的女仆,隐身王国中多疑的女祭司,这就是电话小姐!
我们的呼叫声在充满幽灵的黑暗中响起,唯有我们的耳朵朝这黑暗开启,这时,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奥妙的声音——距离消除的声音——亲人的声音立刻跟我们说话。
是我们的亲人,是亲人的声音在跟我们说话,这声音就在身边。但又多么遥远!有多少次,我听到这声音就感到焦虑,仿佛在长时间旅行之前无法看到这女子,而她的声音却在我耳边响起,对这种显得温情脉脉的接触,我感到更加失望,这时,我们跟所爱之人的距离会有多远,而我们却感到,把他们留住只是举手之劳。这声音近在咫尺,是真实的存在,而实际上却是两地分离!但也是永远分离的预演!往往是这样听着,却看不到在如此遥远的地方跟我说话的女子,我感到这声音是从无法走出的深渊里响起,我知道了一种忧伤,这种忧伤将会在有朝一日使我难受,到那时,一种声音又会这样响起(孤独的声音,不再出自我再也见不到的身体),在我耳边低声说出话语,我真想亲吻正从嘴唇间出来的话语,可嘴唇却已永远化为尘土。
那一天,唉,奇迹并未在东锡埃尔出现。我来到邮局时,我外婆已经给我打来过电话;我进入电话间,电话占线,有人在说话,却也许不知道没有人会回答他,因为我拿起听筒,这块木头就开始说话,如同木偶剧中的鸡胸驼背人;我把听筒挂好,让它住口,就像叫布袋木偶住口,但我重新拿起听筒后,它立刻又像驼背人那样啰啰唆唆地说了起来。我毫无办法,只好挂上听筒,最终消除了这块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喋喋不休的有声木头的痉挛,我去找邮局职员,他请我等待片刻;然后,我开始说话,在对方沉默片刻之后,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我误以为十分熟悉,因为在此之前,每当我外婆开始跟我说话,我在听时总是看着她那张像打开的乐谱那样的脸,眼睛在脸上占据很大的位置,但只有她说话的声音,我今天才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一旦自成一体,在我听来其强弱就已改变,它独自传到我这里,没有脸部容貌相伴,因此,我发现它是何等温柔;也许这声音从未像现在这样温柔,因为我外婆觉得我离家遥远,非常不幸,认为可以对我抒发柔情,而她根据教育家的“原则”,通常在克制和隐瞒这种感情。这声音温柔,但也十分忧伤,首先是因为它的温柔几乎排除了生硬、对他人的抗拒和自私,人的声音如此温柔是极其罕见的现象;它因体贴入微而脆弱,仿佛随时都会破碎,变成泉涌之泪,后又独自在我身边,被看到时没有脸上的面具,我第一次发现这声音带有忧伤,并在生活过程中因忧伤而产生裂痕。
另外,是否由于声音单独传来,因此只有声音才使我产生这种新的印象,就是使我心碎的印象?并非如此;主要是因为声音的这种孤独是另一种孤独的一种象征、展示和直接结果,那就是第一次跟我分开的外婆的孤独。她在平常的生活中,随时对我指手画脚,或者不准我做某些事情,使我对服从感到厌烦,或者想要反抗,使我对她感情全无,但在此时此刻,这些事荡然无存,甚至将来也会如此(因为我外婆不再要求我待在她身边听她发号施令,而是在对我说,希望我一直待在东锡埃尔,或者至少要尽量延长我逗留的时间,我的身体和工作都会获益);因此,我在耳边这小小的钟形罩下所感到的,是相互的温柔感情,这种感情摆脱了以前每天与其抗衡的相反压力,从此变成不可抗拒的洪流,使我十分振作。我外婆叫我留下,却使我焦虑不安,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她从此让我自由,我以前丝毫没有想到过她会让我这样自由,这种自由突然使我感到忧伤,如同我在她去世之后会有的自由(到那时我仍然爱她,但她却永远离我而去)。我叫着“外婆,外婆”,我真想抱吻她;但我身边却只有这幽灵般的声音,无法触摸,如同我外婆去世之后也许会回来看我的幽灵。“跟我说话。”但这时,我突然听不到这声音,感到更加孤独。我外婆不再听到我的话,她不再跟我通话,我们不再面对面待着,不再能听到对方的话,我仍然叫唤她,在黑暗中摸索,感到她的叫唤想必也迷失了方向。我感到焦虑不安,如同我在遥远的过去曾有过的感觉,当时我年纪很小,有一天在人群中找不到我外婆,我焦虑不安主要不是因为找不到她,而是因为感到她在找我,感到她心里在想我在找她;这种焦虑不安很像我将来有朝一日会有的那种感觉,到那一天,我们对那些无法再回答我们的人说话,我们至少想让人听到我们没有对他们说过的有关他们的话,以及我们确实没有受到病痛的折磨。我感到她已是亲爱的幽灵,我刚才让她迷失在那些幽灵中间,我独自在电话机前,仍然徒劳地反复叫着“外婆,外婆”,如同俄尔甫斯 独自一人时,仍在反复叫唤亡妻的名字。我决定离开邮局,到餐厅去找罗贝尔,并告诉他,我也许会收到电报,要我回去,为以防万一,想要知道火车时刻表。然而,在下此决心之前,我很想最后一次祈求黑夜的女儿,即传话的使者、不露脸的女神;但这些任性的守卫女神,不愿再打开神奇的大门,或是她们也许无法打开;她们根据自己的习惯,不断徒劳地祈求德高望重的印刷术发明者以及喜欢印象派绘画和开汽车的亲王(此人是德·博罗季诺上尉的侄子),但谷登堡和瓦格拉姆 对她们的祈求置之不理,我于是走了,感到这看不见的世界对恳求仍将会充耳不闻。
我来到罗贝尔及其朋友们身边,并未向他们承认我的心已不再跟他们在一起,也没有承认我的离去已是无法改变的决定。圣卢看来相信我的话,但我看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犹豫不决是装出来的,知道第二天他就会看不到我。他那些朋友听任身边的菜肴一个个冷掉,跟他一起在火车时刻表上寻找我返回巴黎能乘的那班列车,这时,在天空布满星星的寒夜里,能听到列车的阵阵汽笛声,我当然不再感到平静,那就是在这么多天晚上,朋友们的友谊和一列列火车从远处经过这里给我带来的平静。然而在那天晚上,他们还以另一种形式给我帮同样的忙。动身并未使我感到十分难受,是因为这不再是我必须独自考虑的问题,是因为我感到,为了办理此事,我那些精力充沛的朋友即罗贝尔的战友,以及其他身强力壮的人,进行了更加正规和合理的活动,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列列火车,在早上和晚上来往于巴黎和东锡埃尔,把我长期跟外婆分离的这种无法忍受的坚固事实击得粉碎,变为每天返回的可能。
“我并不怀疑你说的是真话,我相信你还不打算走,”圣卢笑着对我说,“但你还是做好要走的准备,明天早晨一大早来跟我告别,否则我就会见不到你;我正好要在城里吃午饭,我已获得上尉批准;我必须在下午两点回到军营,因为整天都要操练。请我吃饭的那位爵爷住在离这儿三公里远的地方,他也许会准时送我回来,我就能在两点钟返回军营。”
他刚说完这些话,就有人从我住的旅馆前来找我,说邮局叫我去听电话。我跑到邮局,因为邮局即将关门。那些职员在回答我时,不断说出“长途”二字。我极其焦虑不安,因为是我外婆打电话给我。邮局即将关门。最后,电话接通。“你是外婆?”回答我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有浓重的英国口音:“是的,但我听不出是您的声音。”我也听不出跟我说话的是谁的声音,再说,我外婆不用“您”来称呼我。最后,事情都弄清楚了。有个年轻人住在我那家旅馆的一座附属建筑里,姓氏跟我相差无几,他外婆是要叫人找她的外孙来听电话。那天我曾想给我外婆打电话,所以听到有人来叫我,就没有片刻的怀疑,认为是外婆打电话给我。然而,这虽然纯属巧合,可邮局和旅馆却全都出了差错。
第二天上午,我去得晚了,没能见到圣卢,他已前往邻近的城堡去吃午饭。大约在一点半时,我准备去军营看看,在那里等他回来,但我在穿过一条通往军营的大街时,看到一辆轻便双轮马车跟我朝同一方向驶去,马车在我身边驶过,我只好退到一边让路;马车的驾驶者是一位士官,戴着单片眼镜,此人正是圣卢。他旁边坐着请他到家里吃午饭的朋友,那位朋友我已在罗贝尔吃晚饭的旅馆里遇到过一次。我不敢叫唤罗贝尔,因为他并非独自一人,但我希望他把车停下,带我同往,为引起他的注意,就给他行了个大礼,别人以为是因为有陌生人在场我才行此大礼。我知道罗贝尔眼睛近视,但却认为他只要看到我就会把我认出;然而,他清楚地看到我行了礼,并还了礼,却没有把车停下;他疾驰远去,脸上毫无笑容,脸部肌肉纹丝不动,只是举手行军礼达两分钟之久,仿佛是在给不认识的士兵答礼。我朝军营跑去,但还有很长一段路;我到达时,骑兵团已在院子里列队,他们不让我待在院子里,我因没能跟圣卢告别而感到遗憾,我上楼来到他的房间,他已不在那里;我向一群病号打听他的消息,那是几个免去操练的新兵,还有那年轻的中学毕业生以及一个老兵,他们在观看骑兵团列队。
“你们有没有看到圣卢中士?”我问道。
“先生,他已下楼。”那老兵说。
“我没有看到他。”中学毕业生说。
“你没有看到他,”那老兵说,把我撂在一边,“你没有看到我们那了不起的圣卢,他穿了条新的长裤,真漂亮!要是上尉看到,那可是用军官呢做的。”
“啊!你开什么玩笑,军官呢。”年轻的中学毕业生患病待在寝室,没有去参加操练,想要跟老兵顶撞,虽说不免带有几分不安。“这军官呢,就是这样的呢料嘛。”
“先生?”谈到长裤的那位“老兵”气愤地问道。
他感到气愤的是,年轻的中学毕业生竟然怀疑那长裤不是用军官呢做的,但他是布列塔尼人,出生于名叫庞盖伦-斯泰勒当的村庄里,学法语就像学英语或德语那样困难,他激动时就把“先生”这两个字说上两三遍,以找到要说的话,在做好这种准备之后,他开始高谈阔论,其间只是重复几个他比别人更熟悉的词语,但并不着急,而是小心谨慎,避免他因不习惯而会产生的发音错误。
“啊!是这种呢。”他气愤地接着说道,而且越说起气愤,越说越缓慢。“啊!是这种呢,可我对你说是军官呢,可——我——对——你——这样——说,既然——我——对——你——这样——说,是因为我觉得我知道。胡说八道的话,可不能对我们这些人说。”
“啊!行。”中学毕业生在这种论据前败下阵来,就说道。
“瞧,上尉正好经过。不,你得看一下圣卢,是他那小腿的动作,还有他的脑袋。别人会说是士官?还有单片眼镜,啊!到处晃来晃去。”
我待在那里,并未妨碍这些士兵说话,我问他们,我是否也能朝窗外观看。他们并未对我加以阻止,但也没有挪动位置。我看到德·博罗季诺上尉让马慢跑,威风凛凛地经过,他仿佛产生幻觉,觉得自己是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之中。几个过路人聚集在军营的栅栏前,以观看骑兵团出来。亲王骑在马上,身体笔挺,面孔有点肥胖,脸颊如帝王般饱满,眼睛明亮,想必产生了某种幻觉,就像我每次在有轨电车驶过后那样,觉得车轮滚动声消失后的寂静,被颤动的模糊乐声划破。我感到遗憾,没能跟圣卢道别,但我还是走了,因为我唯一想做的事是回到外婆身边:在此之前,在这座小城里,我在想外婆独自一人在做什么事,就会想起她跟我在一起时的样子,但在把我的形象消除时,却并未考虑到这种消除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现在,我要在她的怀抱里尽快摆脱此前一直未曾想到、被她的声音突然召来的幽灵,这声音由真正跟我分离、听天由命的外婆发出,她有着我还从未知晓的高龄,她刚在空荡荡的套间里收到我的一封信,当我动身前往巴尔贝克之后,我曾想象待在这种套间里的妈妈。
唉,我走进客厅时,看到的就是这幽灵,当时我外婆并不知道我会回来,我看到她正在看书。我在那儿,或者不如说我还不在那儿,因为她还不知道我在那儿,她就像别人无意中发现正在做针线活的妇女,要是知道有人进来,她就会把针线活藏好,她在进行思考,这些想法她从未在我面前说出。而我——由于这种并不长久的特权,我们在归来的短暂时刻,会因此而突然见到我们不在时的情景——在这里就只是证人和观察者,头戴旅行的帽子,身穿旅行的外套,是外人,而并非家庭成员,是摄影师,来拍张照片,因为这个地方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看到外婆时,我眼睛在无意中所做之事,正是拍了一张照片。我们见到的亲人,总是处于我们持续不断的温柔感情这一生气勃勃的体系和永恒的运动之中,这种感情在让亲人的脸向我们展现的形象传到我们脑中之前,把这些形象置于感情的漩涡之中,投在我们对他们的一贯看法上,并让两者融为一体,相互重叠。既然我认为外婆的前额和脸颊表明她思想中最细腻、最持久的感情,既然平时的任何目光都像在招魂卜卦,我们所爱的每张脸都是过去的明镜,那么,我怎么会发现她已变得迟钝、老迈,而即使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场景,我们的眼睛负责思考,也会像古典悲剧那样,对跟情节无关的所有形象忽略不计,而只是记住能阐明情节目的的那些形象。但是,如果用来观察的不是我们的眼睛,而是一个纯物质的镜头,是一张玻璃底片,那么,我们如果在法兰西研究院的院子里,我们将看到的就不是一位想叫出租马车的院士出来,而是他走路摇摇晃晃,是他小心翼翼不让自己仰面跌倒,是他跌倒时画出的抛物线,仿佛他喝醉了,仿佛地上结有薄冰。同样,如果有人偶然恶作剧,我们聪明而又虔诚的温情没能及时赶到,无法隐藏我们的目光永远不应观赏的事物,而是被首先到达现场的目光抢先一步,于是,目光就自行其事,机械地工作,如同照相底片,但向我们展现的不是我们喜爱之人——此人早已不在,但这种温情却一直不想让我们知道此事——而是另一个人,这种温情每天上百次使这个人跟我们喜爱之人相像,具有这种珍贵而又虚假的形象。一个病人,很久没有照过镜子,却时刻在想象那张没有看到的脸,所依据的是他思想中保存的他自己的理想形象,而一旦看到镜子里显出瘦骨嶙峋的身影,长着高大、歪斜的粉红色鼻子,活像埃及金字塔,就不禁会倒退几步,我也是这样,对我来说,我外婆就是我自己,我只是在自己的思想中见到她,而且总是在过去的同一位置上,是通过种种平行和重叠的清晰回忆,突然,在我们客厅这个新世界的组成部分中,即时间的世界和“老当益壮”的陌生人生活的世界中,我首次在片刻中看到——因为她很快消失——一位我不认识的老妪,只见她疲惫不堪地坐在长沙发上,处于笨重而粗俗的红色灯下,身患疾病,遐想联翩,有点古怪的眼睛在一本书的上方来回移动。
我要求去观看德·盖尔芒特夫人收藏的埃尔斯蒂尔的画作时,圣卢曾对我说:“我担保她会同意。”但不幸的是,担保她会同意的其实只有他一人。我们轻而易举地为别人担保,这时我们思想里有着这些人种种无关紧要的形象,我们就随意摆弄这些形象。也许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们也考虑到种种困难,有这些困难是因为每个人的性格跟我们不同,我们就会采取某种有效的办法去影响他们的性格,如利诱、说服或感动,以消除不同的看法。但是,跟我们性格的这些差别,仍然由我们的性格想象出来,这些困难就得由我们来排除,这些有效的动机,得由我们来确定。有些行动,我们在思想中让另一人做过多次,此人因此而根据我们的意愿行动,我们就想让他在生活中做出这些行动,这时,一切都起了变化,我们遇到意外的阻力,这种阻力可能无法克服。最大的一个阻力也许会由一个女人对爱她的男人的厌恶而引起,因为她不爱这男人,所以这种厌恶难以消除、令人难受:在好几个星期时间里,圣卢仍未到巴黎来,虽说我并不怀疑他曾写信给舅妈,请她同意我去拜访,但她一次也没有请我去她家观看埃尔斯蒂尔的画作。
我发现这幢房子里另一人对我冷淡。此人是朱皮安。他是否认为,我从东锡埃尔回来之后,先要到他那里向他问好,然后才能上楼回家?我母亲对我说不是这样,并说不必感到惊讶。弗朗索瓦丝跟她说过,说他就是这个样子,会突然情绪不佳,而且毫无道理,但不久之后就会愁云消散。
然而,冬天即将结束。在夹雪的暴风雨下了几个星期之后,一天早上,我听到壁炉里传来的不是强弱不定的灵活而又凄惨的风声,使我想要前往海边,而是在墙上搭窝的鸽子的咕咕叫声:这叫声呈彩虹色,来得出乎意料,如同第一朵风信子,慢慢裂开滋养花心,以开出缎子般的淡紫色有声花朵,就像一扇打开的窗户,让第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的温馨、强光和疲乏进入我那关闭着的黑暗房间。那天早上,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哼一个歌舞咖啡馆的歌曲,这歌曲我在那年去了佛罗伦萨和威尼斯之后就已忘记。周围的气氛会因当天的偶然情况而对我们机体产生深刻影响,从我们已把这歌曲忘掉的模糊不清的储存物中,取出我们的记忆未能解读的登记入册的曲调。一个更为清醒的做梦者很快就为这音乐家伴奏,我在脑中听着这音乐家演奏,却未能立刻听出他在演奏什么乐曲。
我清楚地感到,这些原因并非是巴尔贝克所特有,由于这些原因,我到了那里之后,不再像我在看到巴尔贝克的教堂以前那样,觉得这教堂妩媚动人;我感到在佛罗伦萨、帕尔马或威尼斯,我的想象也不会代替我眼睛去观看。我这时已感到这点。元旦那天,在傍晚时分,我在一个海报柱前产生幻觉,认为某些节日跟其他节日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然而,我虽然进行阻止,但对我认为是在佛罗伦萨度过圣周的那段时间的回忆,却仍然使圣周具有花都的气氛,既使复活节那天具有佛罗伦萨的色彩,又使佛罗伦萨具有复活节的色彩。复活节那一周还很遥远;但在我面前展现的一排日子里,圣周的这几天更清楚地在中间那些日子后面展现出来。这些日子被一道阳光照亮,如同村庄里有些房屋,因阴暗和明亮的反差,在远处就能看到,因为它们留住了所有阳光。
天气转暖。我父母建议我出去散散步,为我上午继续外出提供了借口。我曾想停止外出,因为我出去会遇到德·盖尔芒特夫人。但恰恰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一直想要出去走走,因此我时刻要找到出去的新的理由,这种理由跟德·盖尔芒特夫人毫无关系,并轻而易举地使我相信,即使她并不存在,我也会在这同样的时间出去散步。
唉!对我来说,遇到除她之外的其他任何人就会觉得兴味索然,我感到对她来说,遇到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可以忍受。她上午散步时,有时会有许多傻瓜或她眼里的傻瓜向她行礼。她对他们的出现,即使不是看作愉悦的许诺,至少看作偶然的结果。她有时让他们停下脚步,因为在有些时刻,我们需要走出自我,受到他人的心灵款待,这心灵不管如何低微、丑陋,只要是陌生的心灵就行,而在我心中,她恼怒地感到,她在其中找到的仍是她自己。因此,即使我为了走同一条路,有了不是要看到她的另一条理由,我在她经过时也浑身颤抖,如同犯了罪那样;有时,我为使自己不显得过于殷勤,就对她略加还礼,或者只是盯着她看而并不施礼,但这样做只会使她更加生气,她开始认为我蛮横无礼、缺乏教养。
她现在穿的连衣裙面料更加轻薄,或者至少是颜色更浅,她沿街下行,街上仿佛已是春天,门面狭窄的店铺,镶嵌在宽阔的古老贵族公馆之间,在这些店铺前面,在出售黄油、水果、蔬菜的女商贩的挡雨披檐下,撑起了遮阳的篷帘。我心里在想,我从远处看到的那个女人正在行走,撑开阳伞,穿过街道,她完成这些动作时技巧优美,在行家看来无疑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然而,她往前走着,并不知道有这种零星的称赞,她身体纤弱而又倔强,并未从称赞中吸取任何养料,披着紫色斜纹软绸披肩,把胸脯挺起;她眼睛阴郁而又明亮,心不在焉地朝前面观看,也许已经看到了我;她咬着唇角;我看到她又抬起手笼,向一个穷人施舍,在一个女商贩那里买一束紫罗兰,显出好奇的样子,就像我观看一位大画家作画时那样。她走到我身边,跟我打了个招呼,有时还微微一笑,仿佛她为我画好一幅水彩画,又在这杰作上题了词。她每条连衣裙在我看来都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自然氛围,都是她心灵的一种特殊面貌的投影。在大斋期 的一天上午,她到外面吃午饭,我遇到她时,她穿的是淡红色丝绒连衣裙,领口开得有点低。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脸,在金发下显出沉思的样子。我没有像平时那样忧伤,因为她忧郁的表情,以及她因裙子的鲜艳色彩而与世隔绝,使她显得可怜和孤独,却使我感到放心。我感到这裙子是一颗心发出的鲜红光线在她身体周围化成的物质,我对这颗心还不了解,但我也许能安慰它;她躲藏在泛起微波的衣料发出的神秘光芒之中,使我想起早期基督教的某个女圣徒。于是,我感到羞耻,认为自己不应该用目光来折磨这位殉教者。“但不管怎样,街道是属于大家的。”
“街道是属于大家的。”我又说了一遍,但赋予这句话不同的含义,并表示赞赏,这条熙熙攘攘的街道常被雨水淋湿,变得十分珍贵,意大利那些古城中的街道有时就是这样,在这条街上,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把她秘密生活的某些时刻跟民众的生活混杂在一起,就这样展现在每个人面前,既神秘莫测,又跟大家摩肩接踵,犹如光彩夺目的伟大杰作在免费供人观赏。由于我上午出去前曾是彻夜不眠,因此到了下午,我父母就叫我躺一会儿,并设法睡着。要睡着,不需要进行很多思考,但养成习惯十分重要,甚至不思考也能睡着。然而,在这种时候,这两点我都没有做到。在睡着前,我想了很长时间,觉得无法睡着,因此即使睡着了,脑子里仍然在想。这只是漆黑一片中的熹微亮光,却足以反射到我的睡眠之中,起先是觉得我无法睡着,接着是作为这次反射的反射,感到我是在睡着时想到我无法睡着,然后通过一次新的反射,我醒来了……又重新睡着,并想对进入我房间的一些朋友说,刚才我在睡着时以为我没有睡着。这些人影几乎无法辨认,必须有十分敏锐的视觉才能看清,但视觉敏锐似乎徒劳无益。后来在威尼斯也是这样,当时夕阳早已西下,天色漆黑一片,但阳光仍滞留在条条运河之上,仿佛是因为光线的某种效应,如同最后的音符具有无法看到的回音,正是借助于这种回音,我才看到一座座宫殿像颜色更黑的丝绒那样,永远映照在黄昏的灰色水面上。我的一个梦是合成我在醒着时经常想象的东西,如把某个海景跟它在中世纪的情景合在一起。我睡着时,看到一座哥特式城市在波涛不动的大海之中,如同在彩画玻璃窗上。一个海峡把城市一分为二;绿色的海水在我脚下伸展,环绕对岸的一座东正教教堂,然后环绕一些十四世纪还存在的房屋,因此,朝这些房屋走去,就是追溯到过去的年代。在这个梦中,大自然学到了艺术,大海变成了哥特式,在这个梦中,我想要做到并以为做到了无法做到的事情,我感到自己已经常做过这种事情。但是,我们在睡着时想象的事物能够出现在过去,虽然新奇却显得熟悉,因此我觉得自己看错了。恰恰相反,我发现自己确实经常做这种梦。
乔托的寓意画“贪欲”
我睡着时投射出的睡眠形象,就像斯万送给我的乔托的那些著名寓意画,其中一幅是嘴里含蛇的贪欲。
人在睡着时总会感到无能为力,这在我睡着时也有反映,不过是象征性的:我不能在黑暗中看清在这儿的朋友的脸,因为睡觉时眼睛闭着;我在做梦时不断给自己讲道理,我一旦想跟这些朋友说话,就立刻感到声音卡在喉咙里无法说出,因为睡着时不能清楚地说话;我想走到他们跟前,但两腿却无法移动,因为睡着时不能走路;突然,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感到羞耻,因为睡觉时脱掉衣服。这样,眼睛如失明,嘴巴被封住,两腿不能动,身体又赤裸,我睡着时投射出的睡眠形象,就像斯万送给我的那些乔托的著名寓意画,其中一幅是嘴里含蛇的贪欲。
圣卢来到巴黎,但只待几个小时。他对我肯定地说,他没有机会跟他舅妈谈起我。“这奥丽娅娜毫不客气,”他对我说时露出了真实的想法,“她不再是我过去的奥丽娅娜,有人使她变了。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她不值得你去关心她。你对她太抬举了。你是否愿意让我把你介绍给我表嫂普瓦克蒂埃?”他补充道,并未想到这不会给我带来丝毫乐趣。“她是个聪明的少妇,会使你感到高兴。她嫁给我表哥普瓦克蒂埃公爵,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但对她来说有点头脑简单。我对她谈起过你。她要我带你去见她。她比奥丽娅娜漂亮,也更年轻。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你知道,是个善良的女人。”这是罗贝尔最近采用的——也是热情采用的——说法,意思是有一种高尚的本性:“我没有对你说她是德雷福斯派,得要考虑她生活的环境,但最终她说:‘如果他是无辜的,把他关在魔鬼岛又是多么可怕 。’你听懂了,对吗?另外,她还为以前的小学女教师做了很多事,她不准下人让这些教师从便梯上楼。我肯定地对你说,她这个人很好。其实奥丽娅娜不喜欢她,是因为感到她更加聪明。”
弗朗索瓦丝正一心一意地在同情盖尔芒特府的一个仆人——这个仆人不能去看望未婚妻,即使在公爵夫人出去时也不行,因为门房立刻会去汇报——虽然如此,她感到难受的是,圣卢来访时她未能在场,但这是因为她现在也出门拜访。她在我需要她的那几天必定出门。这总是为了去看她弟弟和侄女,特别是去看她那不久前来到巴黎的女儿。我没有弗朗索瓦丝服侍已感到恼火,而她去看望的都是她家的亲戚,就使我更加恼火,因为我有预见,知道她会把每次出访说成是非做不可的事,依据的是田园圣安德烈教堂所教的法规。因此,我听到她辩解,会极不公正地感到生气,而听到她说话的方式,就更是怒形于色,因为她不是说:“我去看弟弟,我去看侄女”,而是说:“我去看弟弟,我‘跑着’进去向侄女(或是卖肉的侄女)问好。”至于她女儿,弗朗索瓦丝希望看到她返回贡布雷。但这个新巴黎女人,像优雅女子一样使用缩写,却很粗俗,她说,她要去贡布雷的那个星期,她觉得时间太长,那里连《不妥协》 也没有。她更不愿意到弗朗索瓦丝的妹妹家里去,那里是外省的山区,“山区嘛,”弗朗索瓦丝的女儿说,她赋予“有趣”这两个字一种可怕的新含义,“不大有趣。”她无法作出决定,不知是否要回到梅塞格利兹,那里“人都十分愚蠢”,在市场里,那些长舌妇和“乡下女人”会发现她是自己的表姊妹,就会说:“啊,这不是已经去世的巴齐罗的女儿?”她情愿去死,也不愿回到那里去定居,“现在她已尝到在巴黎生活的滋味”,弗朗索瓦丝虽然墨守成规,但还是对新“巴黎女人”所代表的新思想讨好地微微一笑,因为听到女儿说:“喂,母亲,如果不是你出去的日子,你只要给我发一封气压 。”
天气再次变转。“出去?干吗?是要感冒。”弗朗索瓦丝说。这星期她情愿待在家里,因为她女儿、弟弟和卖肉的侄女都去贡布雷了。另外,她是我莱奥妮姑妈的最后一个信徒,我姑妈的教理还隐约留在她的脑中,她在谈到这倒春寒时说:“这是上帝的余怒!”但我只是用无精打采的微笑来回答她的抱怨,我对这种预言无动于衷,是因为不管怎样,晴朗的天气都会为我出现;我已看到晨曦在菲耶索莱 的山丘上发出光芒,我沐浴在阳光中感到暖和;强烈的阳光迫使我睁开并半闭着眼睛,露出微笑,这眼皮如同大理石做的长明灯,充满着粉红的光线。并非只有钟声来自意大利,意大利也随同这光线而来。但我这双忠实的手,一定会拿着鲜花,以庆贺我过去所作的旅行周年,因为自从巴黎的天气又转冷之后,就像有一年我们在大斋期将要结束时在做动身的准备那样,林荫大道上的栗树和梧桐树,以及我们屋前院子里的那棵树,都处于湿冷的空气之中,但已半吐嫩叶,就像老桥 上种在净水杯里的水仙花、黄水仙和银莲花。
我父亲曾对我们说,他这时才从A.J. 那里得知,他在这幢屋子里遇到德·诺普瓦先生时,诺普瓦是要到哪里去。
“是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里去,他跟她十分熟悉,我以前对此一无所知。看来她很有趣,是个高超的女人。你应该去看望她。”他对我说。“另外,我当时非常惊讶。他跟我谈起德·盖尔芒特先生,说此人十分杰出,而我一直以为这是个粗俗之徒。看来他十分博学,趣味高雅,只是对自己的姓氏和姻亲非常自豪。但另据诺普瓦说,他地位很高,不仅在这里,而且在欧洲各地也是如此。看来奥地利皇帝和俄国沙皇把他看作真正的朋友。诺普瓦老头对我说,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非常喜欢你,还说你会在她的沙龙里认识一些有用的人物。他在我面前对你大加夸奖,你会在她家里见到他,他会给你提出有益的建议,即使你要从事写作。这是因为我看到,你不会去做别的事情。别人会认为这是一种美好的职业,可我不是很喜欢你去做此事,但你很快就长大成人,我们不能总是待在你的身边,因此我们不应该阻止你从事你喜欢的职业。”
要是我至少能开始写作,那有多好!但是,不管我是在什么条件下开始执行这个计划(唉!以及不再喝酒,早早躺下睡觉并睡着,保持身体健康),尽管我带着激动和愉快的心情并井然有序地开始写作,尽管我取消或推迟散步,把散步留作奖赏,尽管我利用身体健康时的一个小时,利用生病时无法活动的一天,我种种努力的最终结果,却注定只是白纸一张,上面没有任何文字,这就像在某些纸牌戏法中,不管你预先如何洗牌,最后抽出的却必定是这张牌。我只是种种习惯的工具,即不工作的习惯,不躺下睡觉的习惯,不睡着的习惯,这些习惯无论如何得要变成现实;如果我对这些习惯不加抗拒,如果我满足于它们从这一天为它们提供的最初的情况中获取的借口,让它们随心所欲地行事,我度过这一天就不会有过多的损失,我在天亮前能够休息几个小时,看一会儿书,不会做过多无节制的事,但如果我想违抗这些习惯,如果我想早早上床睡觉,只喝水,并且工作,那么习惯就会感到不快,就会采取断然措施,使我真的病倒,于是,我只好加倍喝酒,两天不上床睡觉,我甚至不能看书,我决定下一次要更加理智,也就是不要这样自作聪明,我就像受害者,因怕被杀死而任凭盗贼抢劫。
我父亲在这段时间里有一两次遇到过德·盖尔芒特先生,现在德·诺普瓦先生对他说公爵是个杰出人物,他对公爵的话就更加注意。他们恰恰是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院子里说话。
“他对我说,她是他婶母;他把她的姓说成‘维帕里齐’。他对我说,她极其聪明。他甚至还说,她有一个思想办公室 。”我父亲补充道。他对这个模糊不清的词语印象深刻,这个词语他曾在一些回忆录中看到过一两次,但并未赋予确切的含义。我母亲对他十分尊重,见他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有思想办公室这件事有点兴趣,就认为此事重要。虽然她早已从我外婆那里知道侯爵夫人的确切价值,她仍然立刻对夫人产生更为有利的看法。我外婆身体有点不舒服,起初不同意去拜访,但后来就不再发表意见。自从我们住到新居以来,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曾多次请我外婆去看望她。而我外婆在一封信中仍然回答说,她这时不出门,这些信件,她因一种我们并不理解的新习惯而不再亲自盖上封印,而是让弗朗索瓦丝去封口。至于我,我不能完全想象出这“思想办公室”是什么模样,但要是看到巴尔贝克的那位老妪处于“办公室”前——这事也已发生——我决不会感到惊讶。
我父亲还想知道,大使的支持是否会使他在竞选院士时在法兰西研究院赢得许多选票,他想要当选自由院士 。说句实话,他虽说不敢怀疑德·诺普瓦先生的支持,却并非确信无疑。他认为是一些人在讲坏话,因为部里有人对他说,德·诺普瓦先生想要成为部里在法兰西学院的唯一院士,因此会设置一切可能的障碍来阻止一位候选人当选,另外,这位候选人会使他感到特别尴尬,因为他目前正在支持另一位候选人。然而,勒鲁瓦-博利厄先生建议他参加竞选,并估计他有当选的希望,这时,他感到震惊的是,在他为此事可以依靠的同事中,这位著名经济学家并未列举德·诺普瓦先生。我父亲不敢直接对这位前任大使提出问题,但希望我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回来时,他的当选已成定局。这次拜访也就迫在眉睫。德·诺普瓦先生的宣传,确实能使我父亲得到法兰西学院三分之二的选票,他也觉得大使很可能会帮他宣传,因为大使的助人为乐是有口皆碑,连最不喜欢他的人们也承认,没有人像他那样喜欢为别人效劳。另外,在部里,他对我父亲的保护,比对其他任何公务员的保护都要明显得多。
我父亲遇到另一个人,但此人使他感到极其惊讶,后又极为气愤。他在街上走到萨士拉夫人身边,萨士拉夫人因家境比较贫困,很少到巴黎来小住,而且是住在一位女友家里。没有人像萨士拉夫人那样使我父亲感到厌烦,我母亲每年都要对他说一次,而且不得不用温柔和恳求的声音对他说:“我的朋友,我得邀请萨士拉夫人来一次,她不会待到很晚才走。你知道我不喜欢让你感到厌烦,但你要是去说,那就太好了。”他笑得有点勉强,但还是去进行这种拜访。因此,他虽然对萨士拉夫人不感兴趣,但既然遇到了她,他就朝她走去,并脱帽行礼,然而他感到十分意外的是,萨士拉夫人只是出于礼貌而被迫冷冷地还礼,仿佛他做了什么坏事,或是被判处要到另一半球生活。我父亲气愤而又惊讶地回到家里。第二天,我母亲在一个沙龙里遇到萨士拉夫人。萨士拉夫人没有把手伸给我母亲,只是神色茫然而忧郁地对她微微一笑,仿佛对方曾在小时候跟她一起玩耍,但后来她跟女友断绝一切来往,因为这女友开始生活放荡,嫁给了苦役犯,或者情况更糟,嫁给了离婚的男人。然而,我父母一直对萨士拉夫人刮目相看,萨士拉夫人也对我父母另眼看待。但是,(我母亲并不知道)萨士拉夫人在贡布雷她这类人中,是唯一的德雷福斯派。我父亲是梅利纳先生 的朋友,对德雷福斯有罪确信无疑。他曾生气地把一些同事打发走,他们要他在请愿书上签名请求重审此案。他一个星期没有跟我说话,因为他得知我采取了不同的做法。他的看法众所周知。别人即将把他看作民族主义者。至于我外婆,家里只有她一人觉得应该持一种宽容的怀疑态度,只要有人跟她说起德雷福斯可能无辜,她总是摇摇头,但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像一个人在考虑重要问题时被人打扰那样。我母亲一方面深爱我父亲,另一方面希望我聪明,因此犹豫不决,其表现则是沉默。最后,我外公热爱军队(虽说他在国民自卫军 中服役的经历是他成年时的一个噩梦),在贡布雷看到一个团在栅栏前经过,他都要向上校和军旗脱帽行礼。正因为如此,萨士拉夫人虽然清楚地知道我父亲和外公在生活中无私而又体面,仍把他们看作不公正的帮凶。个人犯罪可以原谅,但参与集体犯罪却不能原谅。她得知我父亲是反德雷福斯派之后,立刻跟他划清界线,两人之间如同相隔几个大陆和几个世纪。这样就能理解,既然在时间和空间中相距如此遥远,她行礼我父亲就无法察觉,她也就不会想到要握手和说话,他们之间相隔几个大陆,对方就无法握住她的手和听到她的话。
圣卢即将来到巴黎,他答应带我去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府,我虽然没有跟他说出口,却希望我们能在那里遇到德·盖尔芒特夫人。他请我到饭馆跟他情妇共进午餐,然后送她去参加排练。我们得在上午到她居住的巴黎郊区去接她。
我对圣卢说,我们吃午餐的饭馆(在会花钱的年轻贵族的生活中,饭馆所起的作用,如同阿拉伯故事中的织物箱一样重要),最好是埃梅当侍应部主任的那家饭馆,埃梅对我说过,他在巴尔贝克旅游季节到来之前要在那家饭馆担任该职。这对我来说是十分愉快的事情,因为我想到处旅游,却又很少出去,所以很高兴能再次见到这样的人,此人不仅是我对巴尔贝克的回忆的组成部分,而且是巴尔贝克的组成部分,他每年都去那里,当我因疲倦或要上课而被迫待在巴黎时,他在七月份的漫长傍晚,在等待顾客来吃晚饭时,仍然透过大餐厅的玻璃窗观看日落大海的景象,而在窗子后面,在太阳逐渐消失之时,远处一艘艘青色船只不动的翅膀,宛如橱窗里一只只夜间异国蝴蝶。这位侍应部主任,在跟巴尔贝克这个吸力强大的磁铁接触后被磁化,变成吸引我的磁铁。我希望跟他谈话就是跟巴尔贝克进行交流,身在原处却已体会到旅游的些许乐趣。
我一早就离开屋子,走的时候见弗朗索瓦丝在怨天尤人,因为那个已订婚的仆人,在前一天晚上还是不能去看他的未婚妻。弗朗索瓦丝看到他在哭泣,他差一点要去打门房的耳光,但还是克制住自己,因为他很在乎这份工作。
圣卢在他家门口等我,我在到他家之前遇到了勒格朗丹,我们离开贡布雷后一直没有见到过他,他现已满头华发,但看上去仍然年轻、天真。他停下脚步。
“啊!是您,”他对我说,“已经是优雅的男士,还穿着礼服!这礼服就像家丁的号衣,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是穿不惯的。不错,您想必出入社交界,要去进行拜访!而去梦想,就像我在一座部分毁坏的坟墓前所做的那样 ,我去时戴大花结领结,身穿短上衣,却是十分合适。您知道我器重您心灵愉悦的优点:这是为了告诉您,我多么遗憾地看到您在异教徒 中抛弃这一优点。沙龙的气氛会使我呼吸困难,您却可以在一时间待在这令人恶心的氛围之中,您是在让自己的未来受到先知的谴责,将其打入地狱。这点我从这里就能看到,您经常来往的是‘轻浮之徒’和城堡的社交界;这是当代资产阶级的恶习。啊!对那些贵族,恐怖时期 犯了个大错,没有把他们斩草除根。他们不是十足的白痴,就是阴险的恶棍。不过,可怜的孩子,您只要这样会快乐就行!您去参加某个五点钟茶会时,您的老朋友会比您更加幸福,因为他将独自在一个郊区,观赏粉红的月亮在紫色的天空中升起。事实是我不属于这个地球,在地球上我感到如同远居异乡:万有引力得要用全部力量才能使我留在地球上,才能使我无法逃到另一天体。我属于另一行星。再见,请不要曲解维冯纳河的农民自古就有的坦率,他也仍然是多瑙河的农民 。为证明我对您的器重,我会把我的最后一部小说寄给您。但您可能不会喜欢;这小说对您来说情调还不够没落,还称不上世纪末,而是过于坦率、过于正直;您需要的是贝戈特的作品,这点您已承认,您需要的是为宫殿里感觉麻木、寻欢作乐的高雅人士而写的腐朽的东西。您那帮人想必会把我看成老丘八;我错了,不该把自己的真情写入作品,这一套已不再时兴;另外,人民的生活也不是十分出色,不能引起你们那些赶时髦的女子的兴趣。好吧,请有时想想基督的话:‘你这样行,就必得永生 。’再见,朋友。”
我离开勒格朗丹时,对他并不十分生气。有些回忆如同共同的朋友,善于进行调解:小木桥架设在布满黄花毛茛、堆积着封建时代废墟的田野中间,把勒格朗丹和我连结在一起,如同连接维冯纳河两岸。
虽说巴黎已是开春天气,林荫大道的树木初绽新芽,但圣卢和我离开巴黎,乘环城火车到达圣卢的情妇所居住的郊区村庄之后,却看到每个小花园里果树都已鲜花盛开,如同挂着一个个巨大的白色祭坛,感到赞叹不已。这仿佛是当地一种特殊的节庆,富有诗意,转瞬即逝,人们在固定的日子从十分遥远的地方前来观赏,但这节庆却由大自然来举办。樱桃树的花紧贴枝条,如同白色紧身女服,从远处观看,只见它们在那些几乎无花无叶的树木中间,在这阳光照耀却仍然寒冷的日子,犹如白雪已在别处融化,却依然留在小灌木上,但一棵棵高大的梨树用白花覆盖每幢房屋和每个小院,其面积更大,颜色更加单一、晶莹,仿佛村里的所有房屋和所有院落正在同一天初领圣体。
巴黎郊区的这些村庄,仍在家门口保留着十二世纪和十三世纪时的花园,即管家和宠姬的“游乐场”。一位园艺家利用其中一个花园比公路路面低的特点来种植果树(或者只是保留那个时代大果园的布局)。这些梨树按梅花形种植,比我看到过的梨树间距更大,但没有那样突出,一棵棵树被矮墙隔开,其白花形成一个个硕大的四边形,每一边都显出不同的光线,因此,这些没有屋顶的露天房间,就像以前能在克里特岛上找到的太阳宫 的房间,也使人想起水库或海洋的某些部分为捕鱼或养殖牡蛎而分隔成一块块水域,因为我们在这时看到,阳光透过树枝间不同的空当,来到果树旁的墙上戏耍,如同在春天的水面上戏耍,到处泛起白色的泡沫,宛如一朵朵带有绒毛的明亮花卉,在透光而又充满蔚蓝色的格子框架中闪闪发光。
这是个古老的市镇,其市镇厅也同样古老,用焙烧过的金黄色砖块砌成,门前的夺彩竿和方形王旗,则由三棵高大梨树替代,梨树优雅地挂满白缎,仿佛在庆祝当地的民间节日。
罗贝尔从未像路上这样温情脉脉地对我谈论他的女友。我感到只有她一人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他在军队中的前途,他在社交界的地位,以及他的家庭,对他来说当然并非无足轻重,但跟他情妇鸡毛蒜皮的小事相比,却又显得微不足道。只有她才对他有吸引力,而且比盖尔芒特家族以及世界上所有国王更有吸引力。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否认为,她天生比任何人都要高明,但我知道,他重视和关心的只是跟她有关的事情。由于她,他会痛苦,也会高兴,也许会去杀人。对他来说,真正有趣和激动人心的事,只是他情妇想要做和将要做的事,只是在她脸部的狭窄空间中和她那有天赋的额头里发生的事,这种事最多只能从她转瞬即逝的表情中猜出。他在别人眼里极为挑剔,但他要把婚事办得体面,只是为了能够继续包养和保留自己的情妇。如果有人在想,他到底认为她有多大价值,我认为此人决不会把她的价值想得很高。他不想娶她为妻,是因为他凭实用的本能感到,她一旦对他无所期待,就会立刻离他而去,或者至少是过着我行我素的生活,因此感到他必须用明天的期待来把她留住。这是因为他认为她也许爱他。显然,称之为全身性疾病的爱情会迫使他——如同这疾病对所有男人所做的那样——有时认为她爱他。但实际上他感到,她对他虽然有这种爱情,却仍然只是为得到他的钱而跟他待在一起,感到她对他无所期望的那天,她会迫不及待地(她是文学界那些朋友的理论的牺牲品,但同时又爱他,他心里这样想)离他而去。
“如果她和蔼可亲,我今天就送给她一件礼物,”他对我说,“她一定会喜欢。是一条项链,她在布舍龙珠宝店 里看到过。三万法郎,现在对我来说是有点贵。但是,这可怜的宝贝儿在生活中乐趣不多。她会非常高兴。这项链她对我说起过,她说她认识一个人,这个人也许会把项链送给她。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跟布舍龙珠宝店谈妥,让他们给我保留项链,这家店是我们家的供货商。我高兴地想到你即将看到她;她的相貌并没有过人之处,你知道(我清楚地看出他心里想的恰好相反,他没有说出口,是为了使我对她更加赞赏),她尤其是有出色的判断力;在你面前,她也许不敢多说话,但我预先感到高兴的是,她在事后会对我谈到你,你知道,她说的一些话,我可以进行无限深入的发挥,她确实有点像皮提亚 。”
要走到她居住的房屋,我们得沿着一个个小花园走,我不由停下脚步,是因为这些花园里樱桃树和梨树鲜花盛开,使人眼花缭乱;这些花园,昨天也许还空无一人,屋里无人居住,如同未被租下的花园住宅,现在却突然住满了昨天新来的女子,并因此而变得漂亮,透过一个个栅栏,只见她们美丽的白裙出现在一条条小路的拐角。
“你听着,我看你既然想观赏这美景,发一发诗兴,”罗贝尔对我说,“那就待在这儿;我的女友就住在附近,我去找她。”
我等他回来,在附近走走,在一些小花园前走过。我抬起头来,有时会看到窗边的少女,但即使是在露天,在低矮的一层楼上,一簇簇新开出的丁香花,身穿淡紫色的凉爽服饰,柔软而又轻盈地悬挂在枝叶之中,随着微风摇晃,对抬头观看她们青葱的中层楼的过路人不屑一顾。我一眼看出,这就是斯万先生的花园门口那一簇簇紫色花卉,那是在春天暖和的下午,它们伸出低矮的白色栅栏,织成一幅迷人的外省挂毯。那里寒风吹拂,如同在贡布雷那样,但在肥沃、湿润的乡村土地中间,就像在维冯纳河畔的土地上那样,仍然长出一棵高大的白色梨树,跟它的同伴一样准时前来赴约,微笑着摇来晃去,用寒风中抽搐的花朵来对抗太阳,如同筑起变成物质的具体光屏,但这些花被阳光照得光滑,并照成冰冷的银色。
突然,圣卢在情妇陪同下出现,对这个女人,他倾注了全部爱情,以及一生中可能有的所有温情,她的人格被神秘地封闭在身体里,如同封闭在一个圣体龛中,仍然是我的朋友不断用想象来研究的对象,他感到自己对她永远也无法了解,因此总是在思忖,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在目光和肉体的外衣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这个女人,我立刻认出就是“拉结主托”,她在几年前——在这个世上,女人的境况只要是在改变,就会变得极其迅速——曾对鸨母说:
“那么,明天晚上,您如果要我陪什么客人,您就派人来叫我。”
确实,有人“来找她”时,她独自跟此人待在房间里,清楚地知道要求她做什么事,在像谨慎的女人那样小心翼翼地把门锁上之后,或是用习惯的动作开始敏捷地脱掉所有衣服,就像是在即将给你听诊的医生面前那样,她中途停下,只是因为“此人”不喜欢赤身裸体,对她说可以穿着内衣,就像有些医生那样,听觉十分灵敏,又怕病人着凉,就只是隔着内衣去听病人的呼吸和心脏跳动。这个女人的全部生活,她的所有想法和过去的全部经历,以及跟她发生过关系的所有男人,在我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果她讲给我听,我只是出于礼貌才听她叙说,而且是一个耳朵进另一个耳朵出,我感到圣卢的不安,他所受的折磨以及他的爱情,甚至使她——在我看来只是机动玩具——成为无限痛苦的根源,成为生活的价值。看到这两种毫不相干的女人(因为我是在一个打炮屋认识“拉结主托”的),我这才知道,有许多女人,男人为她们活着、痛苦、自杀,这些女人本身就是或者在其他人看来就是我眼中的拉结。想到有人竟对她的生活产生一种痛苦的好奇,我感到十分惊讶。我原本可以把她跟许多人睡觉的事告诉罗贝尔,但我感到这些事是世界上微不足道的事情,却会使他极其痛苦。而他为了解这些事,曾付出过巨大的代价,却并未如愿以偿。
我这时知道,如果女人首先由男人的想象来认识,那么,男人就会在女人的小脸后面想象出什么东西;反过来说,这梦寐以求的目的,如果以粗俗不堪的方式来加以认识,可以分解为哪些毫无价值的物质成分。我这时知道,一个女人在我看来不值二十法郎,是因为打炮屋给我开价二十法郎,我觉得这女人只是想赚二十法郎,但她的价值可能超过一百万,甚至比家庭的种种温情和各种令人羡慕的地位价值更高,只要有人从一开始就把她想象成神秘莫测的女人,有兴趣了解她,并觉得很难把她弄到手,也很难把她留住。罗贝尔和我看到的无疑是同一张瘦长的脸。但我们看到这张脸是通过两条不同的、永不相通的道路,因此,我们决不会看到这张脸有相同的外表。这张脸以及她的目光、微笑和嘴唇的种种动作,我是从外部了解到,如同了解某个女人的脸那样,这女人为得到二十法郎,可以去做我要她做的任何事情。因此,这目光、微笑和嘴唇的种种动作,在我看来是人的普遍特征,没有任何个性可言,看到这些表情和动作,我不会有兴趣去了解这是哪个人的表情和动作。但是,这张脸是心甘情愿,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推荐给我,但对罗贝尔来说却是终点,他通过多少次希望、怀疑、猜疑和梦想才达到这个终点。是的,他曾花费一百多万,以拥有这个女人,并使她不委身于其他男人,而她曾被推荐给我,就像推荐给任何人那样,开价为二十法郎。他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却未能拥有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这可能是因为一时的偶然原因,当时她仿佛准备委身于他,却在一时间避开,可能是因为有个约会,也可能她在那天由于某种原因变得十分任性。如果她交往的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即使她并未觉察,尤其在她已经察觉时,就会开始一场可怕的游戏。这男人无法消除自己的失望,又不能失去这个女人,就再次开始追她,她就避开他,结果是他不敢再企望博得的一丝微笑,使他花费的代价竟比女人最后委身于他索取的代价高出千倍。在这种时候,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男人既判断幼稚,又因痛苦而变得软弱,竟做出把妓女当作无法接近的偶像这样的傻事,这时,最后委身于他乃至初吻的乐趣,他都决不会得到,他甚至不敢再要求得到这些乐趣,以便能确信无疑地保持柏拉图式的恋爱。离开人世之时,连最喜爱的女人的亲吻也从未品尝过,确实是十分巨大的痛苦。不过,拉结的种种温存,圣卢全都有幸领略。当然,如果他现在知道,这种温存曾献给众人,以得到一个金路易 ,他一定会极其痛苦,但还是会付出这一百万以保留这种温存,因为他即使获悉这种事,也不会离开——这种对男人来说重要的事情,不会受其意志左右,而只会在某种重要的自然规律作用下发生——他这时所走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她这张脸只会通过他的种种梦想向他展现出来。这瘦削的脸纹丝不动,如同一张纸,受到两个大气压的巨大压力,我感到它一动不动,是两种无穷大的力量平衡的结果,这两种力量传到她身上,却并未直接相遇,是因为被她分开。罗贝尔和我都看着她,但我们看到她的并不是相同的神秘一面。
我并没有感到“拉结主托”无关紧要,而是觉得人的想象力以及作为爱情痛苦的根源的幻觉十分重要。罗贝尔看到我神情激动。我转过眼睛去看对面花园里的梨树和樱桃树,使他认为我是因这美景而感动。这美景确实同样使我有点感动,因为这景色在我身边展现的东西,不是光用眼睛就能看到,而是要在心中感到。我看到花园里的这些小灌木,把它们看作笑容可掬的陌生女人 ,我这样就看错,如同抹大拉的马利亚,在另一个花园里,在耶稣即将复活的那天,她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以为是看园的 ”。这些高大的白衣女子,保存着黄金时代的种种回忆,她们为许诺作保,宣称现实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样,认为诗歌的辉煌,纯洁的奇光异彩,也会在现实中显现,并会成为我们经过努力而得到的报偿,这些白衣女子俯身于适合午睡、垂钓和阅读的阴凉之处,难道不就是一个个下凡的天使?我跟圣卢的情妇交谈片刻。我们穿过村庄。村里的房屋全都肮脏不堪。但那些最为破旧的房屋,像是被大量火药烧坏,旁边有个神秘的旅客,要在这被诅咒的住宅区里停留一天,一个闪闪发光的天使站在那里 ,展开纯洁的翅膀保护这住宅区,令人眼花缭乱:原来是一棵鲜花盛开的梨树。圣卢跟我一起往前走了几步:
“我原来希望你和我二人能在一起等待,甚至更愿意独自跟你共进午餐,我们俩单独待在一起,然后到我舅妈家去。但这可怜的女孩,我来接她,她是多么的高兴,她又对我这样好,我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另外,她会使你高兴,她有文学才能,又热情洋溢,再说,跟她在饭馆共进午餐,又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她讨人喜欢,为人朴实,总是对什么都感到满意。”
但我认为,正是在那天上午,也许只有这次,罗贝尔在一时间逃离了这个女人,即他用连续不断的温情构成的女人,并突然发现在离他稍远的地方站着另一个拉结,即她的分身,却又截然不同,像是普通的娼妓。我们离开漂亮的果园,即将乘火车回到巴黎,但在火车站,拉结走在前面,离我们有几步路远,她被几个像她那样的粗俗“野鸡”认出,她们起初以为她单身一人,就叫唤她,并对她喊道:“喂,拉结,你跟我们一起上车吧,吕西安娜和热尔梅娜在车厢里,正好还有空位子,来吧,咱们一起去溜冰 。”她们准备给她介绍两个时新百货商店的职员,即陪伴她们的情夫,却发现拉结的神色有点尴尬,就好奇地朝她后面观看,在看到我们后表示道歉,并跟她告别,她也跟她们道别,虽说有点尴尬,却也十分友好。这是两个可怜的妓女,大翻领用人造水獭皮制成,那模样跟圣卢初次遇到的拉结相差无几。他不认识她们,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但看到她们跟他女友十分熟悉,不由想到他女友也许曾有过他意想不到的那种生活,可能现在还过着那种生活,那种生活跟他和她一起过的这种生活有天壤之别,在那种生活中,花一个金路易就能搞到女人,而他每年给拉结的钱却超过十万法郎。他不仅依稀看到那种生活,而且还看到其中有个拉结,跟他认识的拉结截然不同,却跟那两个妓女相像,是花二十法郎就能搞到的拉结。总之,他在一时间看到拉结一分为二,他看到在离他的拉结不远的地方,站着当妓女的拉结,即真实的拉结,如果当妓女的拉结比另一个拉结更为真实。罗贝尔当时也许想到,如果他必须用贵族的身份作为交换,娶有钱人家的女儿为妻,以便每年能继续花十万法郎来包养拉结,那么,他现在所过的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他也许能轻而易举地摆脱,并且花费不多就能得到情妇的种种温存,就像那两个时新百货商店职员,不也得到两个妓女的青睐。但是,应该怎么做呢?她并未犯过任何过错。给的钱少,她就会对他不好,跟他说话和写信时,就不会有激动人心的话,而这种话,他总是不无得意地说给战友们听,并设法使他们感到她是多么温柔,却从不说出他是花大钱包养她的,即使他给她的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如一张照片上的题词,或是电报末尾的客套用语,都是十万法郎变成的最简单而又最珍贵的形式。即使他没有说出拉结那罕见的温柔是他花钱买来的,也不能说——但因一种简单化的推理,这种说法被荒谬地用于所有花钱包养情妇的男人以及许多丈夫——他这样做是出于自尊心和虚荣心。圣卢十分聪明,知道满足虚荣心的种种乐趣,他可以凭他高贵的姓氏和漂亮的面孔,轻而易举、分文不花地在上流社会得到,知道他跟拉结的爱情关系恰好相反,使他跟上流社会有点疏远,并在那里声誉下降。不,这自尊心是想要显示,他不花分文就博得他所喜爱的女人明显的青睐,这只是爱情的一种衍生物,是需要向他自己和其他人表明,他被自己深爱的女人所喜爱。拉结走到我们旁边,让那两个妓女登上车厢;但是,除了她们衣服上的人造水獭皮和时新百货商店职员故作高傲的神色之外,吕西安娜和热尔梅娜这两个名字,也使这新的拉结继续存在片刻。他在一时间想象出在皮加尔广场 过的一种生活,跟陌生的朋友在一起,发来路不明的财,下午寻求自然的乐趣,散散步或是做开心的事情,在巴黎的这个街区,从克利希大道伸展出的条条街道上的阳光,他感到跟他和情妇一起散步时的明媚阳光不同,想必是另一种阳光,因为爱情和跟爱情融为一体的痛苦,能像喝醉时那样,使我们感到事物变得截然不同。这几乎是巴黎市内的一个陌生的巴黎,即使他有过猜疑,但他的爱情关系仍使他感到如同在探索一种奇特的生活,因为如果说跟他在一起时拉结有点像他,然后这恰恰是拉结跟他一起过的她的真实生活的一个部分,甚至因他给她巨款而成为最珍贵的部分,这个部分使一些女友对她十分羡慕,并使她能在攒足钱后,有朝一日退隐乡间,或到大剧院崭露头角。罗贝尔本想问他女友,吕西安娜和热尔梅娜是什么人,如果她登上她们的车厢,她们又会对她说些什么,她会怎样跟她们一起度过这一天,如果罗贝尔和我不在那里,她们这一天也许最后会去溜冰取乐,并在奥林匹亚酒店 消遣。奥林匹亚酒店附近的街区,以前他一直感到讨厌,此刻却在一时间使他感到好奇和痛苦,这春日的阳光照在科马丹街上,使他有一种模糊的怀旧之感,而如果拉结没有认识罗贝尔,她就会在下午来到这条街上,去挣一个金路易。但是,对拉结提出问题毫无用处,因为他预先知道,对方的回答会是沉默或是谎言,或是他十分难受的话,但同时却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列车员即将关上车门,我们迅速登上一节头等车厢,拉结佩戴美妙的珍珠,罗贝尔再次觉得这女人十分珍贵,就抚摸她,让她回到他的心里,并在内心中对她观赏,这是他以前的一贯做法——除了这短暂的时间之外,当时他看到她在印象派画家画的皮加尔广场上 ——而火车也在这时启动。
不过,她确实有“文学才能”。她对我谈论书籍、新艺术和托尔斯泰主义,只是时而停下,以责备圣卢饮酒过多。
“啊!你要是能跟我一起生活一年,你等着瞧,我会让你喝水,你身体就会比现在好得多。”
“一言为定,咱们一起远走高飞。”
“但你清楚地知道,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因为她当时把戏剧艺术看得十分重要)。另外,你家里又会怎么说呢?”
于是,她开始对我责备他的家庭,我觉得责备得十分正确,圣卢虽说在喝香槟酒的问题上没有对拉结唯命是从,对她的责备却是完全赞同。我也对圣卢这样喝酒十分担心,并感到他情妇对他影响良好,就准备劝他对家里的看法置之不理。这时,泪水涌上少妇的眼睛,因为我不慎谈起德雷福斯。
“这可怜人受苦受难,”她说时克制住抽噎,“他们一定会让他死在那里。”
“你放心,泽泽特 ,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被宣告无罪,错误一定会得到确认。”
“但他会在被宣告无罪之前死去!不过,至少他的孩子们会有洁白无瑕的姓氏。但想到他要受的痛苦,我真像死一样难受!罗贝尔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女人,她却说,即使他没有罪,也必须让他待在魔鬼岛上,真是可怕,你们是否相信?”
“是的,确实如此,这是她说的。”罗贝尔肯定地说。“她是我母亲,我不能对她有任何异议,但确定无疑的是,她没有泽泽特那样的同情心。”
实际上,这种“十分愉快的”午餐,总是吃得很不开心。因为圣卢一旦跟情妇一起待在公共场所,就立刻想到她在观看所有在场的男人,脸色随之变得阴沉,她发现他情绪不佳,也许会去逗他,结果却是火上加油,但更有可能的是,她听到他语气生硬,愚蠢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就不想装出给他消闲解闷的样子;她假装两眼紧盯某个男子观看,而且也并非总是在真正演戏。确实,如果一位先生在剧院或咖啡馆正好坐在他们旁边,有点讨人喜欢,哪怕此人只是他们刚乘坐的出租马车的车夫,罗贝尔也会马上因嫉妒而警觉起来,并比他情妇发现得更早;他立刻把这个男子看成卑鄙下流之徒,这种人他曾在巴尔贝克跟我说起过,会让妇女腐化堕落、名誉扫地,并以此为乐,他恳求情妇不要去看此人,以此来提请她的注意。然而,她有时候觉得罗贝尔过于喜欢猜疑,最终就不再去逗弄他,让他放心,同意去买东西,这样她就有时间跟那陌生人交谈,往往订个约会,有时甚至去短暂幽会。我们刚进饭馆,我就看出罗贝尔神色忧虑。这是因为罗贝尔立刻发现,而我们在巴尔贝克时却并未注意,埃梅在那些粗俗的同事中间,显得光彩而又朴实,不由使人感到浪漫,这浪漫在几年时间里出自轻盈的头发和希腊人那样直鼻梁的鼻子,他因此在一群侍者中间如同鹤立鸡群。那些侍者几乎都年龄偏大,极其丑陋,活像是虚伪的本堂神甫和假装虔诚的听神工神甫,更多的时候像以前的喜剧演员,这种演员圆椎状糖块般的前额,现在只有在陈旧的小剧院简陋而又古老的休息室里陈列的一组肖像画上才能看到,他们在画上扮演的是贴身男仆或古罗马大祭司长的角色,而这家饭馆由于雇用的职工经过挑选,也许还使用世袭的任命方法,因此保存了演员的这种庄重类型,组成一种未卜先知的团体。不幸的是,埃梅认出了我们,因此由他来接待我们点菜,而轻歌剧中大祭司的行列,则向其他餐桌走去。埃梅询问我外婆的健康状况,我问他妻子和孩子的情况。他向我动情地介绍家里的情况,因为他是有家室的男人。他显得聪明而又精力充沛,却又对顾客必恭必敬。罗贝尔的情妇开始对他注视,而且注视得奇特。但是,埃梅两眼凹陷,又因浅度近视显得高深莫测,但在他纹丝不动的脸上,并未显示出对此有任何察觉。在外省的旅馆里,他曾工作多年,然后来到巴尔贝克,在那家旅馆时,他的脸是一幅漂亮的画,现在却已发黄,显得疲劳,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这张脸如同一幅表现欧仁亲王 的版画,总是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在几乎总是没有顾客的餐厅深处,但想必并未吸引十分好奇的目光。因此,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许因没有被行家看中,一直不知道自己这张脸的艺术价值,而且也不准备让人看出这一价值,因为他性格冷静。最多有某个巴黎女子路过此地,在市里逗留,抬起眼睛朝他观看,也许会在乘火车离开前叫他到房间里来侍候她,因此,当好丈夫和外省仆人的这种生活,虽说空虚得单调、深沉却并非一清二楚,仍然隐藏着逢场作戏的风流韵事,但永远不会有人来揭穿这种秘密。然而,埃梅想必发现,年轻的女艺术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不管怎样,这种注视并未逃过罗贝尔的眼睛,我看到他脸上泛出红晕,但不像他突然激动时那样脸色通红,而是呈现一块块淡红色。
“这侍应部主任非常有趣,对吗,泽泽特?”他相当粗暴地把埃梅打发走后,对他情妇问道。“你好像想对他进行研究。”
“你要来了,我敢肯定!”
“要来什么,我的小宝贝?我错了?我可什么也没说,好吧。不过,我毕竟有权提请你注意,让你防备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这个仆人(否则我就不会在乎他),他是世界上出现过的最坏的坏蛋之一。”
她仿佛想听从罗贝尔的劝告,就开始跟我谈论文学,他也参加谈话。我跟她交谈并不感到乏味,因为她对我欣赏的作品都了如指掌,在看法上也几乎跟我完全一致;但我曾听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她没有才能,因此对这种文化修养并未十分看重。她妙趣横生地对许多事情嬉笑怒骂,原本会真正讨人喜欢,但她却偏爱文艺社团和画室里的行话,使人感到刺耳。而且她谈论所有事情都用这种行话,譬如说,她已养成习惯,谈到一幅画时,如果是印象派作品,谈到一出歌剧时,如果是瓦格纳的作品,她就会说:“啊!这很好。”有一天,一个小伙子在她耳朵上吻了一下,她就装出哆嗦的样子,小伙子感动得假装谨慎,她却说:“别这样,这种感觉,我觉得很好。”但我尤其感到惊讶的是,罗贝尔特有的那些话(也许是出自她认识的那些文人墨客),她在他面前使用,他也在她面前使用,仿佛这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言语,而他们并未想到,一种新颖的说法,一旦被众人使用,这种新颖就顿时化为乌有。
她吃饭时,双手极不灵活,使人不由想到,她在舞台上必定显得笨拙。她变得灵活,只有在做爱之时,靠的是女人的这种动人的未卜先知,这种女人喜爱男人的身体,一眼就能看出怎样才能使这身体得到最大的乐趣,虽说这身体跟她们的身体截然不同。
开始谈论戏剧之后,我就不再参与谈话,因为在这方面,拉结心怀恶意过于明显。不错,她是用一种怜悯的口气——是在驳斥圣卢,这证明她经常在他面前抨击贝尔玛——在为贝尔玛辩护,她说:“哦!不,她是个出色的女人。显然,她做的事已不再使我们感动,这已经不能完全符合我们所寻求的东西,但必须把她放在她初出茅庐的那个时候来看,许多事情我们应该归功于她。她做了些有益的事,你知道。另外,她是个非常正直的女人,她心灵十分高尚,当然啰,她不喜欢我们感兴趣的一切事物,但她有过相当动人的面孔,又有非常聪明的优点。”(她手指的动作,在做各种美学评论时并不相同。在评论绘画时,为表明画得漂亮,色彩饱和,就只是翘起大拇指。但“出色的思想优点”要求更高。她必须伸出两个手指,或者不如说两个指甲,仿佛是为了弹掉灰尘。)但是——除了这个例外——圣卢的情妇在谈论最著名的艺术家时,都是用讽刺和高傲的口气,使我觉得刺耳,因为我认为——在这点上看错了——她比不过那些艺术家。她十分清楚地感到,我想必把她看作平庸的艺术家,却十分看重她所蔑视的那些艺术家。但她并未因此而感到生气,因为尚未得到承认的伟大才能,如她的才能,无论怎样自信,都还带有某种自卑,还因为我们要求得到的尊重,并不是跟我们隐蔽的才能成正比,而是跟我们已得到的地位成正比。(我在一小时之后,将要在剧院里看到,圣卢的情妇对一些艺术家显得必恭必敬,而她此刻严厉批评的正是这些艺术家。)因此,即使我的沉默使她对我的看法几乎毫无怀疑,她仍然坚持要求我们共进晚餐,并且肯定地说,从未有人的谈话像我的谈话那样使她感到高兴。我们将在午餐后去剧院,虽说我们还没有去那里,但我们如同置身于剧院的“休息室”,里面都是剧团老演员的肖像,因为侍应部主任都跟这些演员的脸极其相像,这种脸型看来随着王宫剧院整整一代出类拔萃的艺术家的消失而消失;侍应部主任也都像法兰西研究院院士,其中一位在一个餐具橱前停了下来,仔细观看几只梨,脸上带有不偏不倚的好奇,德·朱西厄先生 也会有这种表情。其他几位在他旁边,朝餐厅投以好奇而又冷漠的目光,几位已经到达的法兰西研究院院士,也会对公众投以这种目光,同时相互说几句话,但别人无法听到。这是常客中几张熟悉的脸。但是,大家在对一张陌生的脸指指点点,只见鼻子上布满皱纹,嘴上露出假装的虔诚,用拉结的方言来说,是“假装的信徒”,人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观看这个新的幸运儿。但在不久之后,也许是为了让罗贝尔离开,以便跟埃梅单独待在一起,拉结开始对一个年轻的交易所职员暗送秋波,该职员跟一位朋友在邻桌吃饭。
“泽泽特,我求你别这样看着那个小伙子。”圣卢说道。在他脸上,刚才游移不定的淡红色,变成了一片血红,使我朋友松弛的面容扩张开来并颜色加深,“如果你要让我们当众出丑,我情愿在一边吃饭,然后到剧院等你。”
这时,有人来告诉埃梅,说是有一位先生请他到车门前跟他说话。圣卢仍感到不安,担心是来给他情妇转达情人约会的,就朝窗外观看,只见在四轮双座马车里,两只手上戴着黑色条纹白手套,一朵花插在上衣翻领饰孔上,来人是德·夏吕斯先生。
“你看,”他低声对我说,“我家里派人来盯我的梢,竟一直盯到这儿。我请你去说,我自己不能去,你跟侍应部主任很熟,他肯定会出卖我们,你请他别到马车那里去。至少叫一个不认识我的侍者去。如果侍者对我舅舅说不认识我,我知道舅舅是怎样的人,他就决不会到咖啡馆里来察看,他讨厌这种地方。他这个玩弄女性的老色鬼,仍然在寻欢作乐,却时刻教训我,还要来监视我,真叫人厌烦!”
埃梅接到我的指示之后,就把一个伙计派去,此人想必说埃梅走不开,如果对方要找圣卢侯爵,就说不认识侯爵。马车很快就离开了。但圣卢的情妇没有听到我们说的悄悄话,以为在说那小伙子,即罗贝尔刚才责备她暗送秋波的那个,就开始破口大骂。
“好啊!现在轮到那个小伙子了?你提醒我,干得真好;哦!在这种条件下吃饭,真是有趣!你说什么,您别去管他,他神经有点毛病,特别是,”她把脸转向我补充道,“他这样说,是因为他觉得装出嫉妒的样子,就显得优雅,就像大贵族。”
她开始挥手顿足,显得烦躁不安。
“但是,泽泽特,不开心的是我。你在那位先生面前让我们出丑,他会毫不怀疑地认为你在勾引他,而我觉得他相貌奇丑无比。”
“我恰恰相反,对他非常喜欢;首先,他眼睛迷人,看女人时特别神采奕奕,使人感到他想必喜欢女人。”
“住口,至少等我走后再说,你疯了。”罗贝尔大声说道。“堂倌,把我的衣服拿来。”
我不知是否要跟他一起走。
“不,我需要独自待一会儿。”他对我说,那口气就像刚才跟他情妇说话时一模一样,仿佛他对我十分生气。他的气愤犹如同一个乐句,在歌剧中可唱成多种尾白,这些尾白在剧本中完全不同,意思和性质都不相同,却因这乐句而表达同一种感情。罗贝尔走了之后,他的情妇把埃梅叫来,向他打听各种情况。然后,她想知道我对他的看法。
“他的目光有趣,对吗?您知道什么会使我感到有趣,那就是想要知道,我常常让他侍候,让他一起去旅游,他会有什么想法。就是这个。如果你必须去爱你喜欢的所有人,那其实是相当可怕的事情。罗贝尔错了,他不该胡思乱想。这些事我在脑子里想想也就完事儿了,罗贝尔应该十分放心。”她一直看着埃梅。“瞧,您看看他的黑眼睛,我真想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对她说,罗贝尔请她到包房里去,他是从另一扇门进去的,没有再次穿过餐厅,并在那里吃完午饭。我独自在那里,后来罗贝尔也派人来叫我去。我看到他情妇躺在长沙发上笑逐颜开,罗贝尔则不断亲吻她、抚摸她。他们喝着香槟酒。“您,好!”她不时对他这样说,因为她在不久前学会了这种说法,觉得是温情和风趣的最新词语。我午饭吃得不好,又感到不自在,虽说跟勒格朗丹的那些话没什么关系,却仍然感到遗憾,心里在想,这春天的第一个下午,我先是在餐厅的包房度过,最后在剧院的后台度过。拉结看了看表,以便知道她是否会迟到,然后给我喝香槟酒,递给我一支东方香烟,并把胸衣上的一朵玫瑰花取下给我。我于是就想:今天我没有太多的遗憾;在这少妇身边度过这几个小时,对我来说并非是浪费时间,因为她给了我一朵玫瑰、一支芬芳的香烟和一杯香槟酒,这种雅趣,是花大钱也买不到的 。我心里这样想,是因为我感到,这百无聊赖的几个小时,因此具有美学价值,也就过得值得,没有被白白浪费。也许我应该想到,我觉得需要有一种理由,使我在无聊之时感到安慰,这种需要就足以证明,我并未有任何美的感觉。而罗贝尔及其情妇,仿佛完全忘记刚才的争吵,也不记得我曾亲眼目睹。他们对这场争吵只字不提,既不想对此表示道歉,也不准备因他们现在的举止跟刚才的争吵截然不同而表示歉意。我不断跟他们一起喝香槟酒,开始感到有点喝醉,就像在里弗贝尔时那样,也许并不完全相同。陶醉有各种各样,有因阳光或旅游感到,也有因疲劳或喝酒引起,陶醉的程度也会像海洋的深度那样具有一种“标度”;不仅是每一种陶醉,而且还有每一种陶醉程度,都会准确无误地揭示出一个个人所处的深度。圣卢所在的包房很小,只饰有一面镜子,因影像无限延伸,照得像有三十多个包房;电灯泡置于镜框顶上,晚上点亮之后,照出一串三十多个相同的灯泡,即使是孤独的饮酒者也会感到,他周围的空间会跟喝醉所产生的欣快感觉同时大量增加,即使他独自关在这小屋之中,也因其光亮的曲线无限延伸,而仍然主宰着比“巴黎公园 ”的小径大得多的空间。然而,我在此时此刻是这个饮酒者,在照镜子时突然看到了他,只见他丑陋、陌生,正盯着我看。喝醉时的快乐比厌恶更为强烈;不知是因为开心还是想冒充好汉,我朝他微微一笑,同时他也朝我微笑。我于是感到自己处于这一分钟短暂而又有力的控制之下,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感觉极为强烈,以致我不知道我唯一的忧虑是否就是这种想法,即认为我刚才看到的面目丑陋的我,也许是他的末日,并认为我再也不会在我生活的历程中遇到这陌生人。
罗贝尔感到生气,只是因为我不愿在他情妇眼里显得更加光彩夺目。
“喂,你今天上午遇到的那位先生,把故作风雅和天文学结合在一起,你把这事说给她听听,我记不大清楚。”他说时偷眼看着她。
“不过,亲爱的,除了你刚才说的之外,我没什么可说的。”
“你真是煞风景。那就说说弗朗索瓦丝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事,她一定很喜欢听。”
“啊,是的!博贝 经常跟我说起弗朗索瓦丝。”她托起圣卢的下巴,让它照到灯光,因想不出新的词语,就再次说:“您,好!”
我认为演员不仅仅在朗诵和表演上保存着艺术的真实,并一直对演员本身产生兴趣,我感到有趣,觉得我面前出现的是滑稽旧小说中的人物,一个刚走进剧场的青年贵族那张陌生的脸,仿佛使我看到天真少女心不在焉地听着剧中男主角对她表白爱情,而男主角在说出滚滚火焰般的大段爱情独白的同时,却仍然热情洋溢地朝坐在邻近包厢里的一位老夫人送出秋波,老夫人佩戴的漂亮珍珠使他赞叹不已;正因为如此,特别是因为圣卢把演员们的私生活告诉了我,我就在有声的戏剧后面,看到在演出另一种生动的无声戏剧,这无声戏剧虽说平庸无奇,仍使我感到兴趣;这是因为在一小时的时间里,在舞台上一排脚灯的光线下,戏中一位演员的脸上黏附着另一张涂脂抹粉、戴有纸面具的脸,而在他个人的心灵上则黏附着一个角色所说的话,我感到人物的一个个短暂而又生动的个性,因这种黏合而产生并得到充分发展,如同植物发芽直至鲜花盛开那样,这是一出同样迷人的戏里的个性,我们会喜欢、欣赏、同情,在离开剧院之后,还希望能再次见到,但它们已分崩离析,变成不再具有戏中身份的演员,变成不再展现演员面孔的剧本,变成被手帕擦去的彩色脂粉,一句话,它们已变成跟这些个性完全不同的成分,原因是它们的解体在演出结束后立刻完成,如同心上人变了,就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并思考死亡的神秘。
节目单上有个节目使我感到极其难受。一个少妇使拉结及其好几位女友感到讨厌,她初次登台演出,要唱几首老歌,并把她对未来的全部希望和她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次演出上。这少妇臀部过肥,肥得有点滑稽可笑,声音悦耳,却又太轻,并因激动变得更轻,这声音跟肥臀形成鲜明对照。拉结已在剧场内安置好若干男女朋友,他们的作用是讽刺挖苦,把这个大家知道胆小的新歌手弄得狼狈不堪、不知所措,让她的演出完全失败,这样经理就不会跟她签订合同。这不幸的女演员刚唱出头几个音,几个请来干此事的男观众就开始背朝舞台大笑,几个搞这一阴谋的女人也大声笑了起来,每个笛子般的尖声,都会使这种故意发出的笑声更响,剧场里因此闹哄哄的。这不幸的女人十分痛苦,涂有脂粉的脸上渗出汗水,坚持了片刻时间,然后朝周围的观众投去痛苦而又愤怒的目光,引来的却只有更多的起哄声。模仿的本能,想显得聪明和勇敢的欲望,使一些漂亮女演员参与其中,她们事先并不知道此事,但也向其他人使出同谋的恶毒眼色,笑得前仰后合,纵声大笑,因此在第二首歌唱完之后,虽然据节目单还要唱五首歌,但舞台监督却叫人落幕。我竭力不去想这个意外事件,如同以前尽量不去想我外婆的痛苦,当时我的姑公 为了逗弄我外婆,就给我外公喝白兰地,想到恶意戏弄,对我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事情。然而,同情不幸也许并非十分正确,因为我们通过想象使痛苦重现,不幸者必须跟痛苦作斗争,就不会想到要同情痛苦,同样,恶意戏弄在戏弄者的思想里,也许并非像我们十分痛苦地想象的那样,是纯粹为取乐而做出的残忍行为。恶意戏弄因仇恨引起,在愤怒中干得起劲、积极,却并未有很大乐趣:必须有虐待狂才能从中得到乐趣,恶意戏弄者认为,他让此人痛苦,是因为此人是恶人。拉结心里肯定在想,因她而痛苦的女演员远非演技出众,不管怎样,让人对她起哄,是在为维护高雅情趣而伸张正义,并给拙劣的同行一个教训。不过,我情愿不谈这意外事件,因为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去加以阻止,另外,我在为受害的女演员说好话时,也很难把折磨这个初次登台的女演员的人们,说成是在满足他们的残暴本性。
但是,这次演出的开篇,使我感兴趣还有另一种原因。我因此悟出圣卢对拉结产生错觉的部分原因,由于这个原因,今天上午罗贝尔和我在鲜花盛开的梨树下看到拉结时,她在我们眼中的形象有着云泥之别。拉结在一出小戏中扮演的角色,与龙套相差无几。但如此一看,她已是另一个女人。拉结有一张这样的脸,远看——不一定非得是从剧场看舞台,因为在看人方面,世界只是一座更大的剧场——像一幅画,近看却再次布满灰尘。站在她身边,看到的只有一个个雀斑和粉刺,如同一片星云、一条银河。从离她稍远的地方看,脸上的雀斑和粉刺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如同升起弯弯新月,隆起秀丽、洁净的鼻子,如果你从未在近处看到她,你就会希望自己受到她的注意,希望在想念她时就能见到她,并把她留在身边!我不是这样想的,但圣卢却是这样想的,那是在他第一次看到她演出之后。当时,他心里在想,如何能接近她,如何能认识她,他心里出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即她生活的世界,这世界放射出美妙的光线,但他却无法深入其中。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他从那个外省的剧院出来时,心里在想,他要是给她写信未免愚蠢,她决不会给他回信,虽说他准备把自己的财产和姓氏都赠送给她,因为在他的思想之中,她生活在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大大胜过他十分熟悉的现实世界,并因欲望和梦想而变得美妙,正在这时,他看到演员们从剧院这座本身就像布景的小型古建筑里出来,从一扇门里突然走出剧团的演员,即刚才演出的演员,他们戴着漂亮的帽子,显得非常快活。一些小伙子认识这些演员,在门口等候。象棋里小卒的数目,没有它们可能形成的组合那样多,同样,在剧场里,你熟悉的人可能一个也没有,却会碰巧有人出现,这个人你认为决不会再次见到,却正好来到此地,看来是上天安排的巧合,但也许会有另一巧合取而代之,只要我们不在这里而在别处,在那里会产生其他欲望,会遇到另一个老相识来出手相助。圣卢在看到拉结走出剧院之前,金色大门已把她关在梦幻世界之中,因此,雀斑和粉刺就变得无关紧要。不过,他对雀斑和粉刺并不喜欢,但现在他已不再是独自一人,不能像在看戏时那样遐想联翩,而她虽说不能再被他看到,却仍然支配着他的行为,如同那些天体,即使在不能被我们肉眼看到的几个小时里,仍然用引力来驾驭我们。因此,女演员的清秀面貌即使不留在罗贝尔的记忆之中,他仍因对她的欲望,在冲到偶然来此的老同学面前时,请同学把自己介绍给这个相貌平平、脸有雀斑的女人,也就是上面这位女演员,而他心里在想,到以后再设法弄清,这两个女人中到底哪个才是这个女人。她有急事,那次甚至没跟圣卢说一句话,要到好几天之后,他才最终使她答应离开自己的同伴,跟他回到住处。他已经爱上了她。梦想的需要,因梦想到的女人而得到幸福的希望,使我们不需要很长时间,就把自己的幸福全都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而在几天以前,这个女人还是在舞台上偶然看到的无足轻重的陌生女演员。
落幕之后,我们走到台上,我在台上走路时局促不安,想要跟圣卢进行活跃的谈话;这样一来,虽说我在这尚未来过的地方不知该摆出何种姿势,我的姿势仍会完全受到我们谈话的制约,别人就会认为我沉浸在谈话之中,显得漫不经心,并认为我没有在这个地方显出我应有的面部表情,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因为根据我所说的话,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这个地方;为使事情进展迅速,我抓住首先想到的话题。
“你知道,”我对罗贝尔说,“我在动身那天去跟你告别,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谈论此事。我在街上跟你打了招呼。”
“这事你别提了,”他对我回答道,“我对此感到遗憾;我们是在军营附近相遇的,但我不能停下来,因为我已迟到很多时间。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我当时感到十分抱歉。”
这样说,他当时认出了我!我仿佛再次看到他举手至帽檐对我行的军礼,毫无感情色彩,既没有表明他认识我的目光,也没有做出他因不能停车而感到遗憾的手势。显然,他当时装出没认出我的样子,想必是不希望使事情变得过于复杂。但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思考在得出初步印象之前,竟如此迅速地作出这一决定。我在巴尔贝克时就已发现,虽说他脸上显出真诚、朴实的表情,脸上的皮肤使人清楚地看出某些突然出现的激动,他的身体却因所受的教育,能在某些场合出色地把彬彬有礼的习惯深藏不露,我发现他如同完美无缺的演员,能在军队和社交界的生活中,一个接着一个地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他在扮演其中一个角色时,对我十分喜爱,几乎像兄长那样对待我;他曾经是我的兄长,现在又成了我的兄长,但在片刻之中,他却变成另一个人,此人不认识我,只见他左手拿着缰绳,戴着单片眼镜,既不看我也不对我微笑,只是把右手举到帽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布景还摆在那里,我在布景之间走过,在近处观看,这些布景已没有远看和有灯光照明时的效果,即大画家在绘制时曾考虑到的那种效果,而是显得微不足道,我在走到拉结近前时,觉得她的面貌也同样受到损害。她那迷人的鼻翼,在前景中仍处于剧场和舞台之间,如同立体布景。她已判若两人,我认出她全靠她的眼睛,因为眼睛里隐藏着她的身份。这颗新星刚才还如此明亮,现在其光彩的外貌已消失殆尽。相反,如同我们来到月亮近旁,它就不再显出粉红和金黄,在这张刚才还十分光洁的脸上,我看到的却只有隆凸、雀斑和坑洼。虽说从近处观看,无论是女人的脸还是绘制的布景,都变得十分难看,我仍然高兴地待在那里,穿梭于布景之间,我以前喜欢大自然,看到这种背景会感到乏味和虚假,但歌德为《威廉·迈斯特》 画的插图,使我觉得这种背景不乏美感;我已十分高兴地看到,一些记者或社交界人士,即那些女演员的朋友,像在城里那样施礼、聊天和抽烟,在这些人中间有个小伙子,头戴黑丝绒窄边软帽,身穿绣球花色裙子,脸上用红笔画过,如同华托的画册中的红粉笔画,脸上露出微笑,眼睛天蓝色,他正在用手掌勾画出优美的符号,一面轻快地跳跃,仿佛跟身穿短上衣和礼服的束身自好的人们有着天壤之别,他在这些人中间像疯子那样做着他那欣喜若狂的梦,他的梦跟这些人生活中操心的事截然不同,大大落后于他们的文明习惯,不受到自然规律的任何约束,因此使人感到舒适和清新,如同看到一只蝴蝶迷失在人群之中,看着它随心所欲地扑动着涂有脂粉的翅膀,在舞台顶部的横栏之间勾画出一幅幅自然的阿拉伯装饰图案。但圣卢在此刻想到,他情妇会注视这个舞蹈演员,这个男演员正在最后一次做一个幕间歌舞节目的舞蹈动作,并即将登台演出,想到这里,圣卢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你可以朝另一边看。”他沉着脸对她说。“你知道,这些舞蹈演员还没有一根钢丝值钱,他们最好去走钢丝,干脆自毁前程,他们这种人,过后会对别人吹嘘,说你曾注视过他们。另外,你已听到有人叫你到演员化装室去换装。再不去你又要迟到了。”
三位先生,是三个记者,看到圣卢怒容满面,觉得好玩,就走到近前,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这时,另一边在安置一个布景,我们给挤到他们身上。
“哦!我可认出了他,他是我朋友。”圣卢的情妇看着舞蹈演员大声说道。“他身材匀称,你看看那双小手,跟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也在舞蹈!”
舞蹈演员朝她转过头去,只见他装扮成空气中的精灵,此刻正在练习,使自己酷似这一人物,他两眼如同狭长的灰色肉冻,在画过的笔直睫毛之间颤动并闪闪发光,脸上涂有红粉,嘴巴因微笑而向两边延伸;然后,为了让少妇高兴,他又把手掌的动作重做一遍,而且像高超的模仿者那样,跟刚才做的动作一模一样,做时像孩子那样心情愉快,这就像一个女歌手,因我们曾对她说我们欣赏她唱的一首歌,就讨好地把这首歌哼给我们听。
“哦!这自我模仿,真是妙极了。”她拍着手大声说道。
“我求你了,我的宝贝,”圣卢用伤心的语调对她说,“你别再这样丢人现眼,你气死我了,我对你发誓,你要是再说一句,我就不陪你去演员化装室,我就走了;啊,别再淘气了。”
“你别这样待在雪茄的烟雾里,这样会不舒服的。”圣卢关心地对我说,他自从在巴尔贝克逗留时起,就一直对我这样关心。
“哦!你要走,真高兴。”
“我预先告诉你,我决不会再来了。”
“我不敢抱这种奢望。”
“你听着,你知道,我答应过你,如果你对我好,就送给你项链,但既然你这样对待我……”
“啊!你这样做,我才不会感到奇怪。你给我作出许诺,我应该想到你决不会遵守诺言。你想要吹嘘自己有钱,我可不是你这样的财迷。我对你的项链毫不在乎。项链嘛,有人会送给我的。”
“这条项链,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送给你的,因为我已在布舍龙珠宝店订好,老板已答应只卖给我一人。”
“正是这样,你是想要挟我,你预防措施是做得滴水不漏。正如大家所说,Marsantes(马桑特)就是闪米特人的母亲 ,有着那个种族的味道。”拉结回答道。她借用了一个词源,却把意思完全弄错,因为Semita表示sente(羊肠小道),而不是Sémite(闪米特人),但那些民族主义者把这个词源用在圣卢身上,是因为他持德雷福斯派的观点,而这种观点却来自这位女演员。其他人把德·马桑特夫人说成犹太人还情有可原,可她这样说却毫无道理,因为说夫人有犹太血统,社会人种志学者只发现她跟莱维-米勒普瓦家族 有亲戚关系 。“不过,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这点请你相信。在这种情况下答应的事毫无价值。你这样做是对我背信弃义。布舍龙会知道此事,有人会出双倍的价钱买下他的项链。你很快就会有我的消息,请放心。”
罗贝尔一百次有理。但是,情况总是极其错综复杂,因此,哪怕一百次有理,也会有一次出错。德比勋爵 自己也承认,英国对爱尔兰的做法,看来并非总是有理 。我不由想起,他曾在巴尔贝克说过一句听起来不舒服却又毫无恶意的话:“这样,我就把她打败。”
“你没有正确理解我对你说的关于项链的话。我没有明确答应送项链给你。你现在千方百计要我离开你,我不把项链送给你也就十分自然,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把这件事看作是我背信弃义,我怎么是财迷。你不能说我吹嘘自己有钱,我一直对你说我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你把我看成这样是你的错,我的宝贝。我迷上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我唯一迷上的是你。”
“不错,不错,你可以继续说下去。”她挖苦地对他说,同时做出对他感到厌烦的手势。然后,她朝舞蹈演员观看:
“啊!真的,他两只手真棒。我是女人,却做不出他这样的动作。”她转身面对舞蹈演员,把罗贝尔脸上抽搐的表情指给他看。“你瞧,他难受。”她对他低声说道。她一时冲动,变得像施虐狂那样残忍,但这绝对不是她喜爱圣卢的真实感情。
“你听着,我最后一次对你发誓,你以后做什么也是白费力气,一星期后你会后悔莫及,我不会再来,是一刀两断,请注意,是无法挽回,你会有后悔的一天,到那时就为时过晚。”
也许他说的是真心话,在他看来,跟情妇分手,并不像在某些情况下待在她身边那样痛苦。
“但是,亲爱的,”他对我说,“你别待在这儿,我对你说,你会咳嗽的。”
我对他指了指布景,这布景使我无法走动。他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帽子,对记者说:
“先生,您是否能把雪茄扔掉,我朋友闻到烟味不舒服。”
他情妇没有等他就朝化装室走去,并转过头来说:
“跟女人在一起时,这两只小手是否也会做出这种动作?”她从剧院里面对舞蹈演员说,说时装出悦耳的声音,如同天真烂漫的少女。“你样子像是女人,我觉得我会跟你情投意合,就像跟我的女友那样。”
“据我所知,这里不禁止吸烟;要是有病,那就只好待在家里。”那个记者说。
舞蹈演员神秘兮兮地朝女演员微微一笑。
“哦!别说话,你让我疯狂,”她对他叫道,“咱们以后相聚!”
“不管怎样,先生,您不大客气。”圣卢对记者说,语气仍然温柔、有礼,像是对一次已经结束的事故进行回顾并做出判断。
这时,我看到圣卢把手臂举到头顶上面,仿佛给我看不到的某个人打了个招呼,或者如同乐队指挥那样,在一首交响乐或芭蕾舞曲中没有任何过渡,只是用一个琴弓的动作,就使强烈的节奏突然出现在一个优美的行板后面,他刚说完这些彬彬有礼的话,就把手一挥,打了个响亮的耳光,打在那记者的脸上。
现在,在两位外交家有节奏的谈话之后,在和平时期的微笑艺术之后,是战争时期的愤怒冲动,是相互拳打脚踢,我要是看到双方浴血奋战,并不会感到过于惊讶。但是,我无法理解(就像人们认为,有些事情并不正常,如两国之间只是为了边界问题而突然爆发战争,或者病人只是因为肝脏肿瘤而死亡),圣卢怎么会在说了这些听起来还算客气的话之后,做出这些话里无法听出的毫不客气的动作,这举手打人的动作,不仅蔑视人权,而且无视因果律,但在生来就愤怒的一代,这动作会ex nihilo(无缘无故地)产生。那记者在遭到这猛击之后,走路踉踉跄跄,脸色发白并犹疑片刻,但幸好没有还手。至于他的朋友,一个立刻转过头去,全神贯注地朝后台那边看着一个人,但此人显然不在那里,第二个假装灰尘掉进眼里,并紧闭眼睛,做出种种痛苦的鬼脸;至于第三个 ,则往台下冲去,并大声说道:
“天哪,我觉得快开场了,要是不去,我们就没有座位了。”
我想跟圣卢谈谈,但他对舞蹈演员非常气愤,气得两眼冒烟;这怒气如同内部骨架,使面部肌肉绷紧,因此他内心的烦躁不安,完全在外部表现出来,他甚至没有松懈之时,即没有必不可少的“间隙”,也就不会听我一句话,也不会对此作出回答。记者的那几个朋友,看到事情已经结束,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却仍然胆战心惊。但是,他们虽然因把他抛下不管而感到羞愧,却非要使他相信他们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因此,一个朋友说是灰尘掉到眼里,另一个说是以为即将开场,受了一场虚惊,第三个则说走过的那个人长得活脱儿是他兄弟。他们甚至对他有点不大高兴,认为他并未理解他们当时的心情。
“怎么,你对此事不感到惊讶?你眼睛难道没看清楚?”
“就是说,你们都是胆小鬼。”脸上挨打的记者低声抱怨道。
他们跟自己杜撰的那套相互矛盾,因为他们本应——但并未想到这样做——装出听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因此,他们情愿说出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通常会说的一句话:“你是在发火,别生气,你好像怒气冲天!”
那天上午,我在鲜花盛开的梨树前看出,他对“拉结主托”的爱情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之上,同时也看出这种爱情确实会产生种种痛苦。一小时以来他不断感到的痛苦渐渐减少,回到了他的心中,他眼睛随之变得温顺。圣卢和我离开剧院,先是步行一会儿。我在加布里埃尔大街的一个街角滞留片刻,以前我经常看到吉尔贝特从那里过来。我试图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回忆起那些遥远的印象,我正要用“小跑步”的步伐赶上圣卢,却看到一位衣敝履穿的先生,像是在他近旁跟他说话。我由此得出结论,认为这是罗贝尔的朋友;然而,他们仿佛仍在相互靠近;突然,如同天体出现异象,我看到一些卵形物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占据所有的位置,在圣卢面前形成变幻不定的星座。这些物体仿佛由投石器投出,我觉得至少有七个。然而,这只是圣卢的双拳,因移动速度飞快,在做出这套看起来完美而又悦目的动作时,仿佛数目成倍增加。但是,这种引起冲突的起爆剂,只是圣卢的一顿痛打,它缺乏美感,只有好斗性,我首先从那位衣敝履穿的先生的模样上看出,他不但张皇失措,而且被打坏下颌,流血颇多。一些人走上前来,向他了解情况,他的解释却是谎话连篇,他转过头去,看到圣卢最终离开,朝我走来,就待在那里看着圣卢,显出怨恨而又沮丧的神色,但毫不气愤。相反,圣卢十分生气,虽说并未挨打,他走到我身边时,眼睛里仍然怒火闪烁。这件事正如我认为的那样,跟剧院里打耳光的事毫无关系。这是个多情的散步者,看到圣卢是个漂亮军人,就对他提出干这种事的要求。我的朋友见这帮人竟然不等天黑就想干这种事,对他们的胆大妄为极其惊讶,这时尚未平静下来,他谈论此人对他提出的要求时怒不可遏,如同报上谈论巴黎市中心一个街区,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持械抢劫。但是,那位挨打的先生也并非不可原谅,一种有倾向性的计划,迅速产生寻欢作乐的欲望,以为只要对方长得漂亮就会欣然同意。然而,圣卢漂亮是无可置疑的事。他一阵拳打,对刚才跟他搭讪的那种人有一种好处,那就是使他们在短时间内进行认真思考,以便改正错误,并免受到司法机关的惩罚。因此,虽然圣卢在出拳前并未想得很多,这样打人即使能对司法机关助一臂之力,也无法起到纯洁社会风气的作用。
这两件事,也许是罗贝尔想得最多的那件事,使他想要单独待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对我提出我们俩分开走,我自己去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府,他则到那里跟我会合,他希望我们不要一起进去,以便使人觉得他刚到巴黎,而不要让人认为我们已一起度过这天下午的部分时间。
我在巴尔贝克认识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前就已想到,她生活的环境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生活环境区别很大。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属于一种女人,她们出身名门,嫁到另一门当户对却在上流社会地位不高的望族,她们沙龙的客人,只有几位公爵夫人,都是她们的侄女、外甥女或妯娌,还有一两位王妃,是她们家的老朋友,其余都属于三流人物,即资产者、外省贵族或名声不佳的贵族,见这些人在场,优雅人士和故作风雅之士早已纷纷离去,他们不是她的亲朋好友,不必非来光顾她的沙龙。我自然在片刻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心里明白,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巴尔贝克时为何对我父亲跟德·诺普瓦先生西班牙之行的细枝末节了如指掌,而且比我们了解得更加清楚。但是,即使如此,我仍然无法确定,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跟这位大使长达二十余年的恋情,是侯爵夫人在社交界地位低下的原因,因为社交界出类拔萃的女士,炫耀的情人都不如这位大使体面,而大使也许早已只是侯爵夫人的一位老友。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是否有过其他风流韵事?她过去热情洋溢,但现已年老,变得平静和虔诚,却依然引人注目,也许跟过去激动人心、寻欢作乐的年代不无关系,她要是以前长期生活在外省,不就能避免某些丑闻发生?这些丑闻,后辈们并不知道,他们只是从她的沙龙鱼龙混杂、档次低下才看出丑闻的后果,而如果没有丑闻,这沙龙就会纯洁无瑕,决不会搀杂任何平庸之徒。她侄子说她“爱讲别人坏话”,她是否会在那个年代因此而树敌众多?她是否会因受到男人的青睐,而对一些女人进行报复?这些事都有可能发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谈论廉耻和仁慈时,既优雅又动情,不仅用词贴切,而且语调中肯,但她说话的方式并不能排除这种假设,因为有些人不仅精辟地谈论某些美德,还能感到这些美德的魅力,并对它们有出色的理解(能在回忆录中恰如其分地描绘这些美德),这些人往往出自默默无闻、缺乏教养和艺术修养的一代人,但并不属于曾实施这些美德的这一代人。这一代人在他们身上反映出来,但并未延续下去。我们看到的不是这一代人的性格,而是敏感和才智,但对行动毫无用处。不管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生活中是否有过消失在她姓氏的光彩中的丑闻,她在上流社会中地位下降的原因,肯定是这种才智,即相当于二流作家的才智,而不是社交界女士的才智。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特别赞赏的品质,也许并不能振奋人心,如稳健和节制;但是,如果把节制说得恰如其分,那么节制就显得不够,还必须有作家的某些优点,即要有不受约束的激情;我在巴尔贝克时发现,某些大艺术家的天才,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并不理解,还发现她只会对他们进行巧妙的嘲讽,使她的不理解显得既风趣又优雅。但是,这种风趣和优雅,在达到她那种完美的程度之后,就——在另一方面,即使被用来否定杰作——变成真正的艺术品质。然而,这种品质对社交界地位产生的影响,正如医生所说,是一种病态的精挑细拣,其影响具有强大的瓦解力,即使是极其牢固的基础,也很难抵挡几年而不被瓦解。艺术家所说的才智,在上流社会看来纯属奢望,因为上流社会人士无法像艺术家那样只从一个角度来评论一切事物,永远无法理解艺术家对选择词语或进行对比的特殊嗜好,因此在他们身边感到疲倦和恼火,并很快产生反感。然而,在谈话中,以及在其后发表的回忆录中,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只是显出一种纯属社交界的优雅。她目睹一些重大事件,却并未深入研究,有时甚至对这些事件不加区分,她对自己度过的岁月,只提到其中无聊的琐事,但对过去岁月的描写,却极其确切,又妩媚动人。但一部著作,即使涉及的题材不属于智力范畴,仍然是智力的产物,而要在一本书或一次跟书相差无几的谈话中给人以极其轻浮的印象,就必须有一定分量的庄重,而十分轻浮的人就无法做到这点。在妇女撰写的被认为是杰作的某些回忆录中,某个句子被人作为轻浮而高雅的典范引用,我一直因此而认为,要做到这样的轻浮,作者想必在过去掌握一门有点繁琐的学问,一种艰涩的文化知识,并认为她少女时代在女友眼里也许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女才子。某些文学品质和社交界的失意,存在着一种必然的联系,因此,今天在阅读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回忆录时,某个确切的修饰语以及某些连续的隐喻,就足以在读者眼前再现勒鲁瓦夫人那样故作风雅的女人,在一个大使馆的楼梯上对年老的侯爵夫人冷若冰霜地深深施礼的情景,勒鲁瓦夫人在前往盖尔芒特府时,也许会顺便给侯爵夫人留一张折角名片,但不会踏进侯爵夫人的大厅,因为她怕在医生或公证人的妻子中间自降身价。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少女时也许是女才子,痴迷于自己的知识,可能曾对不如她聪明、博学的社交界人士讽刺挖苦,而受伤害者则会终身难忘。
另外,才华并非是一种附件,可以人为地添加到不同的品质之中,这些品质能使人在社交界受到欢迎,以便跟其他优点一起,造就社交界人士所说的“完美女子”。才华是某种气质充满活力的产物,通常缺乏众多品质,主要特点是敏感,而敏感的其他表现,我们不会在一本书中看到,却可能在生活中清楚地被感觉到,譬如某些好奇心、某些奇特想法,想去这里或那里是为了取乐,而不是为了扩大和维持社交关系,或者只是为了社交关系能发挥作用。我在巴尔贝克看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把自己封闭在仆人中间,对坐在旅馆大厅里的人视而不见。但是我预感到,这种视而不见不是冷漠的表现,另外,她显然并非一直如此。某个人没有任何头衔,无法受到她的接待,但她却想认识此人,有时是因为她觉得此人漂亮,或者只是因为有人对她说此人讨人喜欢,或是她感到此人跟她认识的那些人截然不同,在那个时代,她对那些人还不欣赏,因为她认为他们决不会把她甩掉,而那些人全都是圣日耳曼区纯粹的贵族。对她看中的这个放荡不羁的人或小资产者,她发出邀请,而此人却看不出这种邀请的价值,她只好再三邀请,这样她的身价就在故作风雅之徒眼里渐渐降低,因为这些人对一个沙龙的评价,往往是根据女主人不接待哪些人,而不是根据她接待哪些人。当然,如果说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青年时代的某个时期对自己是贵族精华感到厌烦,故意冒犯她生活圈子里的人,并自降身价,以此为乐,那么她开始重视自己的地位,则是在失去地位之后。她当时想要向公爵夫人们表明,她比她们强:她们不敢说的话她敢说,她们不敢做的事她敢做。但现在,她们中除了她的近亲,都已不再对她登门拜访,她感到自己变得渺小,但仍想主宰社交界,不过是用另一种方法,而不是用才华。她想要把以前曾千方百计排斥的女士全都吸引过来。有多少女人的生活鲜为人知(因为每个人在不同的年龄如同具有不同的世界,而老人讳莫如深,则使年轻人对过去一无所知,无法了解人生的全过程),却曾被分割为各不相同的阶段,在最后一个阶段要重新征服的东西,在第二阶段却愉快地将其丢弃。以何种方式丢弃?年轻人实在难以想象,因为他们看到的是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这位可敬的老人,而决不会想到今天这位端庄的回忆录作者,头戴白色假发,令人肃然起敬,在过去却是经常吃夜宵的快乐女子,也许在当时寻欢作乐,也许曾挥霍众多男子的财产,现在这些男子都已与世长辞;她坚持不懈而又任其自然地设法贬低她因出身高贵而具有的地位,不过这丝毫也不说明,即使在那遥远的年代,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也并非十分看重自己的地位。神经衰弱患者生活在孤独和闲散之中,可能会从早到晚来规划这种孤独而又闲散的生活,却感到这种生活无法忍受,而当他急忙在囚禁他的网上新开一个网眼之后,他可能会一心想要参加舞会、打猎和旅游。我们时刻工作,使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但会不由自主地像画画那样临摹我们现在的形象,而不是我们喜欢的形象。勒鲁瓦夫人倨傲地施礼,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真实性格,但完全不符合她的愿望。
也许在勒鲁瓦夫人像斯万夫人爱说的那样跟侯爵夫人“一刀两断”之时,侯爵夫人要安慰自己,可以想想玛丽-阿梅莉王后 有一天对她说的话:“我像爱女儿那样爱您。”但是,王后的这种宠爱秘而不宣、无人知晓,只存在于侯爵夫人心中,并像巴黎音乐学院过去颁发的一等奖证书那样,已是布满灰尘。社交界的真正好处,只是能造就生气勃勃,但这种好处消失之时,得益者决不会竭力将其挽留,也不会设法透露出来,因为在同一天里,会有上百种好处相继出现。在想起王后的某些话时,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情愿用这些话去换取勒鲁瓦夫人拥有的经常受到邀请的能力,如同在一家饭馆,一位默默无闻的大艺术家,其才能并未显示在腼腆的脸上,也没有在老式的旧上衣上反映出来,他情愿成为邻桌那个年轻的场外证券经纪人,此人虽说社会地位极其低下,却跟两位女演员共进午餐,不断卑躬屈膝地跑来侍候的有饭馆老板、侍应部主任、众多侍者和穿制服的服务员,甚至还有厨师的学徒,他们络绎不绝地走出厨房,来向经纪人请安,如同在幻梦剧中那样,而酒务总管则往前走着,身上布满灰尘,就像他拿着的酒瓶,只见他瘸腿、眼花,仿佛从酒窖出来时扭伤了脚,然后才走到光亮之处。
不过,我们应该说,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沙龙里,勒鲁瓦夫人的缺席虽说使女主人感到不快,却并未被大多数客人察觉。他们对勒鲁瓦夫人的特殊地位一无所知,因为她只是在高雅的社交界有知名度,而这些客人毫不怀疑,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举办的招待会在巴黎最为出色,就像今天阅读她回忆录的读者确信无疑的那样。
我离开圣卢之后,首次去拜访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是根据德·诺普瓦先生对我父亲的提议,我在她客厅里看到她,客厅的墙饰为黄色绸缎,长沙发和美妙的扶手椅以博韦绒绣为面料,颜色粉红,跟成熟的紫色覆盆子相近,在黄墙的背景上显得十分突出。除了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和维尔帕里齐家族成员的肖像画外,还可看到——均为本人赠送——玛丽-阿梅莉王后、比利时王后 、茹安维尔亲王 和奥地利皇后 的肖像画。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头戴黑色花边状老式软帽(她保存这软帽,是因为具有对地方色彩或历史色彩了如指掌的本能,如同布列塔尼的旅馆老板,即使顾客是巴黎人,也仍然觉得应该让女服务员戴上帽子并穿宽袖外衣),坐在小书桌前,桌上除了画笔、调色板和一幅刚开始画的花卉水彩画外,还有放在一些玻璃杯、茶碟和茶杯里的苔蔷薇、百日草和铁线蕨,她见客人在这时接蹱而至,就停止作画,这些花卉如同十八世纪一幅铜版画上在卖花女的柜台上展示的那样。这个客厅稍加取暖升温,是因为侯爵夫人从城堡回来后得了感冒,我来到客厅时,在场的客人中有一位档案保管员,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上午跟他一起整理一些历史人物写给她的亲笔信,信件复制后准备置于她正在撰写的回忆录中,用作证明材料,还有一位历史学家,样子一本正经,却又畏首畏尾,他获悉她继承的遗产中有一幅蒙莫朗西公爵夫人 的肖像画,就前来请求她的同意,以便把画像的复制品用于他论述投石党运动 的著作的插图。我的老同学布洛克也来做客,他现在是青年剧作家,女主人希望他帮忙物色义务演员,在她不久后举办的下午聚会时演出。确实,社会的万花筒正在转动,德雷福斯案件即将把犹太人打入社会底层。但在一个方面,德雷福斯案件掀起狂风是徒劳之举,波涛最为凶猛,并非是在暴风雨开始之时。另外,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听任她家族的一部分人抨击犹太人,而自己则完全置身于这一案件之外,对案件漠不关心。总之,像布洛克那样的青年,无人认识,不会引人注目,而他们一派的著名犹太人已经受到威胁。他现在下巴上长着“山羊胡子”,戴着夹鼻眼镜,身穿长礼服,拿着的手套如同一卷纸莎草纸。罗马尼亚人、埃及人和土耳其人可能会讨厌犹太人。但在法国的一个沙龙里,这些民族的区别并非一目了然,一个犹太人走了进来,就像从沙漠里走出来那样,身体如鬣狗般前倾,脖子歪斜,再三用阿拉伯语说“你好”,有东方情趣的人会因此而心满意足。只是这个犹太人不能属于“上流社会”,否则他就会轻而易举地具有勋爵的外貌,而他的举止已跟法国人十分相像,只见他鼻子桀骜不驯,像旱金莲那样朝出乎意料的方向生长,使人想到玛斯加里尔 的鼻子,而不会想到所罗门的鼻子。但是,布洛克并未因在“圣日耳曼区”的锻炼而变得灵活,也没有因为跟英国或西班牙的接触而变得高雅,他身穿欧洲服装,但在异国风情爱好者看来仍显得奇特、有趣,只是德康 作品中的犹太人。这个民族有着奇妙的力量,在许多世纪之后完全染指现代巴黎,一直渗透到我们剧院的走廊和我们办事处的窗口后面,深入到葬礼中和街道上,使现代的帽子具有他们的风格,对礼服则消化吸收,让人忘记原来的式样,并确定新的式样,总之,这民族仍然跟亚述的古犹太律法家的民族十分相像,这些律法家身穿礼服,被画在苏萨市大流士 王宫大门前一座建筑物的中楣上。(一小时之后,布洛克将会认为,德·夏吕斯先生想知道布洛克是否是犹太人的名字,是出于反犹主义的恶意,而实际上只是因为美学上的好奇和对地方色彩的喜爱。)不过,谈论民族的延续,并不能确切地表达我们对犹太人、希腊人和波斯人的印象,对这些民族,最好让他们具有不同的特点。我们从古画中得知古希腊人的相貌,我们在苏萨城一座王宫的中楣上看到亚述人的模样。然而,我们在社交界遇到属于某一群体的东方人时,却感到眼前是用招魂术才会出现的幽灵。我们看到的只是表象;现在这表象有了深度,在三维空间中扩展,并且在活动。年轻的希腊女士 ,富裕的银行家之女,此刻十分时髦,仿佛是一个配角,在一出优美的芭蕾舞历史剧中,是古希腊艺术有血有肉的象征;而在戏剧中,这些形象因导演而变得平淡无奇;相反,一位土耳其女士和一位犹太男士进入客厅时,我们看到的景象是人物生气勃勃,却显得更为奇特,仿佛确实是灵媒招来的幽灵。这是灵魂(或者确切地说,是灵魂在这种显形时变成的微小物体,至少在以前是如此),是我们以前仅仅在博物馆里依稀看到的灵魂,是古希腊人、古犹太人的灵魂,被带到微不足道而又超验的生活之中,仿佛在我们面前做出令人困惑的手势。对那位躲开的年轻希腊女士,我们徒劳地想要抓住的是一种过去在花瓶上受到赞赏的形象。我感到,如果我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客厅的光线下给布洛克拍几张照片,这些照片所展现的以色列形象会令人十分困惑,因为这形象显然并非出自人类,还会叫人十分失望,因为这形象仍然跟人类极其相像,并如同亡灵的照片展现的形象。更加笼统地说,在我们每天生活的可怜的世界里,连我们周围的人们所说的毫无价值的话,也使人感到有着超自然的神奇,而在这世界之中,即使我们如同聚集在招魂术使用的灵动桌周围,等待一位才华出众的男子说出上帝的奥秘,他说的话也只会跟布洛克刚才说的话相仿:“请注意我这顶大礼帽。”
“天哪,那些部长,亲爱的先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正在说,主要是对我老同学说,我进来时打断了谈话,但她接着说道,“没有人想要见到他们。尽管我当时年纪很小,我现在仍然记得,国王曾请我祖父邀请德卡兹先生 参加一个舞会,我父亲将在舞会上跟贝里公爵夫人 跳舞。‘您将会使我高兴,弗洛里蒙。’国王说道。我祖父有点耳背,听成是德·卡斯特里先生 ,觉得国王提出这要求十分自然。当他得知要邀请德卡兹先生,一时间心里反感,但仍然表示顺从,并在当晚给德卡兹先生写信,请他参加下个星期举办的舞会,表示十分荣幸地期待他大驾光临。因为在那个时候,先生,大家都讲礼貌,女主人决不会只是在请帖上亲笔加上‘茶会’、‘跳舞茶会’或‘音乐茶会’。不过,虽说大家都讲礼貌,但也并非不会有失礼的表现。德卡兹先生接受了邀请,但在舞会前一天,他得知我祖父感到身体欠佳,取消了舞会。我祖父对国王言听计从,但也并未让德卡兹先生参加他的舞会……是的,先生,莫莱先生我记得十分清楚,他很风趣,他在欢迎德·维尼先生进入法兰西语文学院的演说中证明了这点,但他又一本正经,他在家里拿着大礼帽下楼来吃晚饭的情景仿佛仍在眼前。”
“啊!这使人清楚地想起腓力斯人 影响恶劣的时期,因为在家里拿着帽子,无疑是世界上普遍的习惯。”布洛克说道。他想利用这个极其罕见的机会,向亲眼目睹的见证了解过去贵族生活的各种特点,而那位档案保管员有时兼任侯爵夫人的秘书,这时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对我们说:“她真棒,她无所不知,什么人都认识,你们可以问她任何问题,她真是非同寻常。”
“不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回答道,一面把里面浸着铁线蕨的玻璃杯挪到近前,她过一会儿要继续画这种花,“这只是莫莱先生的一种习惯。我从未看到我父亲在家里拿着帽子,当然在国王大驾光临时除外,因为国王所到之处如同是在自己家里,而屋子的主人在自己客厅里仅仅是客人而已。”
“亚里士多德在第二章里对我们说……”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皮埃尔先生大胆地说,但说时仍然十分害怕,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患神经性失眠症已有几个星期,任何治疗方法都不见效,他已无法入睡,弄得疲惫不堪,只是因工作必须外出时才出门。别人出去是易如反掌,而他却往往举步维艰,就像从月球上下来那样,要花费九牛二虎之力,他感到惊讶的是,往往看到每个人的生活并非总是做好安排,使他生活中勃发的冲动能取得最大的效益。他去图书馆时老是故意挺起胸膛,身穿威尔斯 笔下人物的礼服,但有时却看到大门紧闭。他有幸来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登门拜访,并即将看到那幅肖像。
布洛克打断了他的话。
“确实,”他开口说话,以回答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刚才所说的有关国王来访时的礼节的话,“我对此一无所知。”仿佛他不知道此事十分奇怪 。
“关于这种来访,昨天上午,我侄子巴赞对我开了个愚蠢的玩笑,您是否知道?”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档案保管员问道。“他不是自己来说,而是请人跟我说,瑞典王后 想要见我。”
“啊!这事他是请别人跟您说的,真是不当一回事儿!他是在开玩笑!”布洛克大声说道,一面哈哈大笑,而历史学家则微微一笑,显得腼腆而又庄重。
“我当时觉得十分奇怪,因为我从乡下回来才几天;我希望清静,就请大家不要把我回到巴黎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因此心里在想,瑞典王后怎么会得知这一消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接着说道,而她的客人们则惊讶地看到,在女主人看来,瑞典王后的来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确实,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上午是在跟档案保管员查阅她撰写回忆录的材料,但此时此刻,她却在不知不觉中企图用回忆录的内容和魔力来影响这些普通听众,因为他们在她未来的读者群中有代表性。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沙龙可能跟真正高雅的沙龙有区别,后者不会接纳她所接待的许多资产阶级女士,但却最终青睐勒鲁瓦夫人这样的杰出女士,但是,这种细微的差别在她的回忆录中无法看出,作者接待的平庸朋友在其中销声匿迹,因为回忆录提供的空间必定有限,能容纳的人数不多,而如果这些人都是皇亲国戚、历史人物,回忆录就会使读者产生极为高雅的印象。勒鲁瓦夫人认为,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沙龙是三流沙龙,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因勒鲁瓦夫人的评价而感到难受。但今天无人知道,勒鲁瓦夫人是何许人,她的评价也就成为过眼烟云,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沙龙,现在有瑞典王后来访,过去的常客则是奥马尔公爵、布罗伊公爵、梯也尔 、蒙塔朗贝尔 、迪庞卢大人 ,被后世认为是十九世纪最出色的沙龙之一,而后世自荷马和品达罗斯 的时代起并未有过变化,在各个时代的后世看来,令人羡慕的地位是高贵的出身,即出身皇亲国戚,或是跟国王、民众领袖和杰出人物的友谊。
而这些优越条件,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现在的沙龙里和回忆中都略为具备,有时稍作修改,而依靠回忆,她使沙龙延伸到过去。另外,德·诺普瓦先生无法恢复女友在社交界的真正地位,就把外国或法国政治家带到她家里,这些人需要他的帮助,知道巴结他的唯一有效办法是经常拜访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勒鲁瓦夫人可能也认识这些欧洲名流。但她是和蔼可亲的女人,避免显出女才子的腔调,不跟那些总理谈论东方问题 ,也不对小说家和哲学家谈论爱情的实质。有一次,一位自命不凡的女士问她:“您对爱情有何看法?”她回答道:“爱情?爱情嘛,我经常实干,却从不空谈。”这些文学界和政界的名流在她家做客时,她只是像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让他们打扑克。他们往往情愿去打扑克,而不愿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约束下漫无边际地高谈阔论。不过,这种谈话在社交界也许滑稽可笑,却给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回忆”提供了极好的材料和政论文章,这些材料和政论文章不仅适用于回忆录,而且能用于高乃依的悲剧。另外,只有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这类女士的沙龙能流传后世,因为勒鲁瓦夫人这样的女人不会写作,即使会写,也没有时间去写。如果说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这类女士的文学才能,是使勒鲁瓦夫人这样的女人瞧不起的原因,那么反过来说,勒鲁瓦夫人这样的女人的蔑视,却特别有助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这类女士文学才能的发挥,使那些女才子有了从事文学的空闲时间。上帝希望有人写出几本好书,就煽风点火,使勒鲁瓦夫人这种女人心中蔑视,因为上帝知道,如果勒鲁瓦夫人这样的女人邀请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这类女士共进晚餐,后者就立刻会把笔放下,叫人套好马车,准备在八点钟去赴宴。
片刻之后,一位老夫人走了进来,步履缓慢而又庄重,只见她身材高大,卷边草帽下露出玛丽-安托瓦内特发式的浓密白发。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在巴黎社交界还能见到的三位女士之一,她们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一样,出身名门,但因逐渐消失在时间的黑夜之中——只有那个时代的一个老色鬼才能把其中原因告诉我们——现在只能接待其他沙龙拒之门外的下九流。这三位夫人都有自己的“盖尔芒特夫人”,即地位显赫的侄女,后者来登门拜访只是尽到小辈的义务,无法把另两位老夫人的“盖尔芒特夫人”吸引到婶婶的家里来。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跟这三位老夫人经常来往,但并不喜欢她们。也许她们的处境跟她相仿,她们的景象也使她感到不快。另外,这些女才子个个尖酸刻薄,想要用她们组织演出的众多短剧,使自己产生拥有沙龙的幻觉,她们之间也有竞争,而她们的财产又在动荡不定的生活中花费殆尽,就只好利用一位艺术家的无私帮助,竞争也就变成一种生存斗争。再说,发式如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那位夫人,每次见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从未出席她举办的星期五聚会。她感到安慰的是,她的好亲戚普瓦王妃 从不缺席星期五聚会,普瓦王妃是她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王妃从未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登门拜访,虽说她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好友。
尽管如此,从马拉凯滨河街的公馆到图农街、椅子街和圣奥诺雷区的这三个沙龙十分密切而又相互厌恶的关系,把这三位谪居的女神 联系在一起,关于她们的情况,我很想查阅社会神话学词典,以了解她们受到惩罚,是因为哪件风流韵事,是因为何种亵渎神圣的傲慢行为。同样出身高贵,现在又同遭贬谪,也许是她们必须相互憎恨同时又经常来往的主要原因。另外,她们每个人都在其他二人那里获悉取悦于客人的合适办法。她们把客人们介绍给一位爵位很高的贵妇,而这位夫人的姐妹又是一位萨冈公爵或一位利涅亲王 的夫人,这时,这些客人就以为自己真的进入了最为封闭的贵族街区。更何况报上不厌其烦地谈论的是这些所谓的沙龙,而不是真正的沙龙。即使是“社会上层”的侄子外甥,听到有同学要求把他们带到上流社会,也会说(圣卢首先会说):“我带你们去叔婆维尔帕里齐家,或是去某某姑婆家,她的沙龙很有趣。”他们清楚地知道,这样他们就不用花费很大的力气,而要把上述朋友带到这些夫人优雅的侄女或妯娌家里,就会更加困难。年近古稀的老头和年轻妇女,从他们那里得知这一情况,就告诉我,说这些老夫人未被上流社会接纳,是因为她们曾放荡不羁,我提出不同的意见,认为这样仍可做到优雅,他们就对我指出,她们的行为比今天所知道的放浪形骸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庄重的夫人正襟危坐,她们的不端行为在被别人谈论时,就带有我无法想象的某种色彩,如同史前时期和猛犸的时代。总之,这三位命运女神,头发为白色、蓝色或粉红,曾为不可胜数的男士纺织过拙劣的生命线。我心里在想,今天的男人夸大传说中那些时代的放荡生活,如同古希腊人创造了伊卡洛斯 、忒修斯和赫丘利 这样的人物,其原型跟很久之后把这些人物奉若神明的后代相差无几。但是,我们要清算一个人的恶行,只有在他无法作恶之时,这时社会开始严厉惩罚,我们就能独自确认、衡量、想象和夸大所犯恶行的大小。在“社交界”这个象征性形象的画廊里,真正水性杨花的女子,完全像梅萨利娜那样的荡妇,总是显出年已古稀而又高傲的老夫人的端庄外貌,老夫人对客人可说是来者不拒,却无法做到随心所欲,而行为几乎无可指责的妇女,决不会对她登门拜访,她经常得到教皇赠送的“金玫瑰 ”,有时撰写一部描写拉马丁青年时代的著作,得到法兰西语文学院授予的文学奖。“您好,阿莉克丝。”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发型如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白发夫人说道,而那位夫人则目光锐利,注视在场的客人,想看看这客厅里是否有对她的沙龙有用的人物,如果确实存在,她就应该亲自去发现,因为她毫不怀疑,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十分机灵,会设法不让她发现。确实,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处心积虑,没有把布洛克介绍给这位老夫人,因为她担心他会把她家里演出的短剧拿到马拉凯滨河街的公馆里去演。不过,这也是一报还一报。因为在前一天,这位老夫人请里斯托里夫人 来朗诵诗歌,她虽说是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那里把这位意大利艺术家挖来,却设法在朗诵前不让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知道。她不想让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从报上得知此事,也不愿使夫人因此而生气,就亲自前来告知此事,仿佛她并不感到自己做错了事。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认为,把我介绍给她并无大碍,不像把布洛克介绍给她那样有害,就向马拉凯滨河街的玛丽-安托瓦内特说出我的姓名。这位夫人的身体尽量不动,却想在她这种高龄保持夸瑟沃 雕刻的女神的优美曲线,而在很多年以前,她曾使优雅的青年男子恋恋不舍,现在有些冒牌作家,则撰写押韵的短诗对她进行颂扬,她也已养成习惯,显得庄重而又高傲,人如特别失宠,就总是要主动接近别人,并摆出这种样子作为补偿,这时,她微微点头,神情庄重而又冷漠,然后把头转到另一边,对我不再理睬,好像我已从人间蒸发。她的态度有双重目的,仿佛在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您瞧,认识一个人,我并不在乎,小青年嘛,不管怎么说,都爱讲别人坏话,我不感兴趣。”但在一刻钟之后,她离开时乘乱在我耳边说了句话,叫我下星期五到她包厢去看戏,同去的还有这三位夫人中的一位,那位夫人的姓氏光彩夺目,她娘家姓舒瓦瑟尔,这给我留下奇妙的印象。
“先生,我觉得您是想写有关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的事。”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说,说时像在低声抱怨,她和蔼可亲的样子,则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双眉紧皱,原因是赌气时脸部会收缩,年老后自然显得恼怒,还因为她像过去的贵族那样,装得跟农民说话的语调相仿。“我给您看她的肖像画,是原件,复制品现藏卢浮宫。”
她站起身来,把画笔放在花卉旁边,只见她围着小围裙,她是怕颜料弄脏衣服才围上的,使人觉得她更像农妇,她的无边软帽和巨大眼镜已使人产生这种印象,却跟她仆人的华丽服装形成鲜明对照,如端来茶水和糕点的膳食总管,她摇铃叫来给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的肖像画照明的身穿制服的跟班,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在东部一座最著名的修道院里当院长 。大家都站了起来。“十分有趣的是,”她说,“在这些修道院里,院长往往是我们姑婆、叔婆那样的人,但法国国王的女儿却不会被接纳。这些修道院十分封闭。”——“国王的女儿不会被接纳,为什么这样?”布洛克十分惊讶地问道。——“因为法国王室跟门第低下的家族联姻之后,就不再有很多领地。”布洛克听了更加惊讶。“法国王室跟门第低下的家族联姻?是跟哪个家族联姻?”——“是跟美第奇家族 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用十分自然的语调回答道。“这幅肖像画漂亮,对吗?而且保存得完美无缺。”她补充道。
“亲爱的朋友,”发型跟玛丽-安托瓦内特相同的夫人说道,“我把李斯特带到您这儿来时,他对您说,这幅画是复制品,您是否记得?”
“对李斯特在音乐方面的见解,我甘拜下风,但不是在绘画方面!另外,他当时已经老眼昏花,而我也不记得他说过这种话。不过,不是您把他带到我这儿来的。我在此之前已跟他在赛恩-维特根斯坦王妃 府共进晚餐,而且有二十次之多。”
阿莉克丝这一招以失败告终,就不再说话,纹丝不动地站着。她的脸扑有一层层香粉,像是用石头雕成,她侧面显得典雅,仿佛是公园里一座已被风化的女神塑像,竖立在布满青苔的三角形底座上,而短斗篷则将底座遮盖。
“啊!又是一幅漂亮的肖像。”历史学家说道。
这时房门打开,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走了进来。
“啊!你好。”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她说道,说时没点一下头,而是把一只手从围裙口袋里伸出,朝新来的女客伸去;她立刻不跟公爵夫人说话,并转向历史学家:“这是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的肖像……”
一个年轻男仆,神色果断,相貌迷人(为显得完美无缺,修饰得恰到好处:鼻子微红,皮肤稍有红润,仿佛留有刚经过精雕细刻的痕迹),进来时拿着放有一张名片的托盘。
“是那位已来过多次的先生,想见侯爵夫人。”
“您是否对他说我有客人?”
“他听到了谈话的声音。”
“好吧!那就请他进来。那位先生是别人给我介绍的。”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道。“他对我说,他非常希望能在这里受到接待。我从未准许他来。但现在他已是第五次来了,可不能让人生气。先生,”她对我说,“还有您,先生,”她指着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补充道,“我给你们介绍我的侄女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历史学家跟我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以为在这样施礼之后,对方会有某种真诚的反应,眼睛不由发亮,但在准备张开嘴巴之时,却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模样,心里不禁凉了半截,只见夫人乘上半身不受拘束之时,往前倾斜,显得彬彬有礼,然后灵活地挺直身子,但她的脸和目光,却仿佛并未发现前面有人;她微微叹了口气,只是表明虽说看到历史学家和我,却并未留下任何印象,同时鼻翼动了几下,动得准确无误,说明她的注意力因无所事事而完全处于停滞状态。
不速之客走了进来,径直向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走去,神态天真而又热忱,来者是勒格朗丹。
“我十分感谢您接见我,夫人。”他说时强调“十分”二字。“您使一个孤寡老人感到的愉悦,是十分罕见而又妙不可言,我向您保证,其影响……”
他看到了我,突然不作声了。
“我刚才正要给先生看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的美丽肖像,她是《箴言集》作者之妻,这肖像是家传的藏品。”
德·盖尔芒特夫人对阿莉克丝施了礼,并对今年跟往年一样未能去看望她而表示歉意。“我从马德莱娜 那里得知您的消息。”她补充道。
“她今天在我家吃午饭。”马拉凯滨河街的侯爵夫人说道。她洋洋得意地想,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决不会这样说。
这时,我在跟布洛克说话,我听说他父亲对他改变了态度,我怕他羡慕我的生活,就对他说,他的生活想必更加幸福。这些话从我来说只是善意的表示。但自尊心很强的人,会因此而轻而易举地相信自己洪福齐天,或者想让别人相信这点。“是的,我确实生活愉快。”布洛克心满意足地对我说。“我有三位知交,就已足够,还有一位可爱的情妇,我极其幸福。宙斯老爹把如此多的幸福赐予凡人,是十分罕见的事。”我觉得他主要是想自吹自擂,使我感到嫉妒。在他的乐观主义中,也许还有追求别具一格的愿望。显然,他当时不愿意跟大家一样,作出平淡无奇的回答:“哦!没什么,等等。”有一次,他在家里举办下午舞会,我未能参加,就问他:“有趣吗?”他对我回答时神色平淡而又冷漠,仿佛在谈别人的事:“是的,十分有趣,而且极其成功。真是令人陶醉。”
“您告诉我们的事,我听得兴致勃勃,”勒格朗丹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道,“因为我有一天恰好在想,您的风格跟他十分相像,措辞清楚、灵活,具有某种特点,我用两个意义相反的词来表达,既敏捷而又简练,瞬息而又永恒。我真想在今晚把您说的话都记录下来,但我会把这些话铭刻在脑中。您这番话可说是记忆之友,我想这话是儒贝尔 所说。啊!您从未读过儒贝尔的书。哦!您要是读,他一定会非常高兴!我冒昧今晚就把他的作品寄给您,并因能向您介绍他的思想而引以为豪。他没有您那样的能力。但他同样文笔优雅。”
我曾想立刻去向勒格朗丹问好,但他总是尽量跟我保持距离,也许是不希望我听到他的恭维话,他不断使用高雅的言辞,在各个方面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阿谀奉承。
她微笑着耸耸肩,仿佛他在讽刺挖苦,并转向历史学家。
“这是著名的玛丽·德·罗昂 ,即谢弗勒兹公爵夫人,她第一个丈夫是德·吕伊纳先生。”
“亲爱的,德·吕伊纳夫人使我想起约朗德 ;她昨天到我家来,如果我知道您晚上没有客人,我一定会派人来请您,里斯托里夫人不期而至,她在作者面前朗诵了王后卡尔曼·西尔瓦 的诗,真是妙不可言!”
“真是阴险毒辣!”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想道。“那天她跟德·博兰古夫人和德·夏波奈夫人 在说悄悄话,说的肯定是这件事。”她回答道:“我昨晚有空,但我是不会去的。我在里斯托里夫人登峰造极的时代看过她的演出,但现在她已是日落西下。另外,我不喜欢卡尔曼·西尔瓦的诗。里斯托里到我这里来过一次,是奥斯特夫人 带她来的,她朗诵了但丁《地狱》的一个歌 ,简直是无与伦比。”
阿莉克丝受到这一打击,并未气馁。她仍然毫无表情。她目光锐利而又茫然,鹰钩鼻高贵地挺起。但面颊如鳞片剥落一般。下巴上长满细小、古怪的赘生物,有绿色和粉红色。也许再过一个冬天,她就会一病不起。
“瞧,先生,如果您喜欢绘画,就请观赏德·蒙莫朗西夫人的肖像。”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勒格朗丹说道,以不让他再次阿谀奉承。
德·盖尔芒特夫人见他已走开,就用讽刺的目光看看他,以询问她的婶婶。
“这是勒格朗丹先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压低声音说道,“他有个姐姐,名叫德·康布勒梅夫人,你也许跟我一样,对她并无更多的了解。”
“怎么不了解?我对她了如指掌。”德·盖尔芒特夫人用手捂着嘴大声说道。“或者不如说我对她并不了解,但我不知道巴赞是怎么回事,他不知在哪儿遇到她的丈夫,就叫这个肥婆来看我。对她的来访,我简直无法跟您说。她对我说她去过伦敦,她把不列颠博物馆 的藏画一一说给我听。我现在这个样子,在走出您家大门之后,还要去这个怪物家留一张名片。您别以为这是举手之劳,因为她借口她已命在旦夕,总是待在家里,不管你晚上七点去还是上午九点去,她都会给你吃草莓塔。”
“当然啰,不错,她是个怪物。”德·盖尔芒特夫人看到婶婶询问的目光,就这样说道。“这个人叫人难以忍受:她说什么‘笔杆子’,总之是诸如此类的话。”——“‘笔杆子’是什么意思?”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侄女问道。——“我一无所知!”德·盖尔芒特夫人大声说道,并装出气愤的样子。“我也不想知道。我不会说这种法语。”但她看到婶婶确实不知道“笔杆子”是什么意思,为了显示她不仅知识渊博,而且法语纯正,并在讽刺德·康布勒梅夫人之后对婶婶进行嘲讽,就说道:“我知道,”她说时微微露出笑容,但因假装生气的表情而无法看出,“这人人都知道,笔杆子就是作家,就是拿笔的人。不过这是个丑陋的词。这会让你的智牙全都掉光。即使别人要我说,我也决不会这样说。怎么?这是她弟弟!我还是不明白。不过,实际上这也并非不可理解。她卑贱如床前小地毯,博学如旋转书橱。她跟弟弟一样会拍马屁,也同样令人厌烦。我对这种亲戚关系,开始有了清楚的了解。”
“你坐下,来喝点茶,”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你自己倒茶,那是你曾祖母、外曾祖母的肖像,你不用去看,你跟我一样熟悉。”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很快就回到原处坐下,并开始画画。大家都走到近前,我乘此机会走到勒格朗丹跟前,我并不觉得他来拜访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有任何过错,也没有想到我的话会伤害他或使他认为我想伤害他,就对他说:“啊,先生,我来到这个沙龙,几乎是情有可原,因为我看到您也在这儿。”勒格朗丹从这句话得出结论(这至少是他几天后对我的评价),认为我这个孩子坏透了,而且只爱干坏事。
“您要是有礼貌,应该先向我问好。”他对我回答道,说时没有把手伸给我,说话的声音气愤而又粗俗,我听到后感到这不是他的声音,觉得这跟他平时所说的话没有必然的联系,而是跟他这时的感受有着直接而又密切的联系。这是因为如果我们决定始终掩饰自己的感觉,我们就总是不去想以什么方式将其表达出来。而在突然间,我们心中有一头陌生而又凶恶的野兽大吼一声,其叫声有时会使听者心惊肉跳,虽说我们几乎是无可抑制地在无意中简要地暴露出自己的缺点或恶习;同样,你并不知道一个罪犯有罪,他却忍不住对自己杀人进行忏悔,他情愿用这种间接而又奇特的方式突然招供,也会使你不寒而栗。当然,我清楚地知道,理想主义,即使是主观的理想主义,并不能使一些大哲学家放弃对美食的爱好,也不能使他们放弃为当选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所作的坚持不懈的努力。但是,勒格朗丹确实不需要不厌其烦地让别人知道他属于另一星球,因为他气愤或亲热时做出的种种举动,都表明一个愿望,那就是要在那个星球上占有舒适的地位。
“当然啰,如果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要我到某处去,”他继续低声说道,“虽说我有充分的自由,但我不能像粗人那样行事。”
这时,德·盖尔芒特夫人已经坐下。她的姓氏以及爵位,使她的躯体如同处于向四周扩展的公爵领地中央,而在客厅中央,她坐着的墩状软座周围,则仿佛笼罩在盖尔芒特树林金色的凉爽树荫之下。我感到惊讶的只是,跟盖尔芒特树林的相似,在公爵夫人的脸上并非十分明显,她脸上毫无植物的特征,最多只有脸上的红色斑点,仿佛是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绘出的纹章,是野外长时间骑马的结果,而不是这种活动的写照。后来,我对公爵夫人不再感到兴趣,却了解到她的许多特点,主要是(我只是谈当时已感到其魅力却无法看出的东西)她的眼睛,如同画中法国下午的蓝天被禁锢其中,这蓝天万里无云,即使没有红日高照,也是一片光亮;而她声音沙哑,刚听到时几乎以为是下人在说话,这声音单调而又缓慢,宛如贡布雷教堂的台阶上,或是广场糕点铺的屋子上,外省那懒散而又黏糊的金色阳光。但在这第一天,我却是一无所见,我热情洋溢的注意力,立刻使我本应有的少量发现化为乌有,我也就无法因这些发现而识破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的些许秘密。不管怎样,我心里在想,她正是大家所说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名字所表示的不可思议的生活,包含在这身体之中;这身体刚把她的生活引入客厅里各种不同的人物中间,这客厅将她的生活团团围住,她的生活则对客厅作出强烈的反应,我觉得在她生活不再往外扩展的地方,看到有一条欢腾的流苏围着:面料为北京宽条子绸的气球般鼓起的裙子,在地毯上画出一个圆形,在这个圆形中,在公爵夫人明亮的眼睛里,交织着种种忧虑和回忆,其中充满了轻蔑、愉快、好奇和无法理解的想法,一个个陌生的形象从中反映出来。也许我不会如此激动,只要我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遇到她时是在举办晚会,而不是像此刻那样,见到她是在侯爵夫人的一个“接待日”、一个下午茶会上,因为这种聚会,对女士们来说只是外出时一次短暂停留,她们戴着刚才购物时戴的帽子,把外面的新鲜空气带到一个个沙龙里,使巴黎在黄昏时分比打开所有高大窗户后还要明亮,而从这些打开的窗户,可听到一辆辆四轮敞篷马车行驶的声音:德·盖尔芒特夫人头戴饰有蓝芙蓉的扁平狭边草帽;这些花使我想起的,并非是在久远的年代里,在我经常采摘蓝芙蓉的贡布雷的犁沟里,以及在唐松维尔的树篱附近的斜坡上的阳光,而是黄昏时的气味和灰尘,刚才德·盖尔芒特夫人穿过和平街时,就有那种气味和灰尘。她面露微笑,神色傲慢而又茫然,一面抿紧嘴唇撅着嘴,她那小阳伞的顶端如同她神秘生活伸出的触角,在地毯上画出一个个圆圈,然后又心不在焉地进行注视,先是跟别人注视的目光脱离接触,依次凝视我们每一个人,然后察看一张张长沙发和一把把扶手椅,但目光变得温和,一件熟悉的物品虽说微不足道,却唤起了她那人类的同情心,因为这样一件物品,跟一个人相差无几;这些家具和我们不同,依稀属于她的世界,跟她婶婶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然后,这目光从博韦的家具回到上面坐着的人身上,并显出平时那种敏锐和不满,德·盖尔芒特夫人因对婶婶尊重,无法表现出这种不满,但如果她看到扶手椅上不是我们坐着,而是有一块油迹或一层灰尘,她就会最终感到不满。
杰出的作家G走了进来;他来拜访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把这拜访看成一件苦差。公爵夫人很高兴见到他,但并未跟他打招呼,不过他十分自然地走到她的身边,她妩媚动人,又有分寸,为人爽直,他因此把她看作聪明的女人。再说,出于礼貌,他也应该来到她的身边,因为他讨人喜欢又有名气,德·盖尔芒特夫人经常请他来吃晚饭,有时跟她和她丈夫单独共进晚餐,或者秋天在盖尔芒特,因为关系密切,就在有几天晚上把他请来,同时邀请几位有兴趣跟他见面的亲王。这是因为公爵夫人喜欢接待某些杰出人士,条件是他们必须是单身一人,即使他们已婚,去做客时也总是符合她提出的条件,因为他们的妻子多少有点庸俗,会给这只有巴黎最优雅、漂亮的人士光顾的沙龙留下污点,因此他们单独受到邀请时,他们的妻子总是未被邀请;而公爵为避免客人感到不快,就对这些只好充当单身汉的人解释说,公爵夫人不接待女士,无法忍受跟女人交往,这几乎是在遵照医嘱办事,他仿佛在说,她不能待在气味重的房间里,不能吃太咸的食物,旅行时不能背朝车子行进的方向,或是不能穿紧身胸衣。确实,这些名人在盖尔芒特府看到了帕尔马公主、萨冈王妃(弗朗索瓦丝常常听到别人谈起萨冈王妃,以为按语法应该用阴性,所以最终说成萨冈特)和许多别的公主、王妃,但主人在解释她们的来访时,总是说她们是家里的亲戚,或是儿时的朋友,无法拒之门外。这些名人不管是否相信盖尔芒特公爵对他们所作的解释,即公爵夫人患有无法跟女人交往的怪病,他们仍然把这一解释转告自己的妻子。有几位妻子认为,这毛病只是一种借口,目的是掩盖她的嫉妒,因为公爵夫人想要独自驾驭一批崇拜者。还有一些比较天真,认为公爵夫人可能为人怪僻,甚至过去有丑闻,所以女人都不愿到她家去,而她则把自己行为古怪说成是一种需要。那些贤惠的妻子,听到丈夫把公爵夫人的聪明才智说得超尘拔俗,就真的以为她技压群芳,跟女人交往会兴味索然,因为她们不知道该说什么。确实,公爵夫人跟女人在一起时感到无聊,除非她们是王族,特别引人注目。但是,被拒之门外的妻子全都弄错,她们以为她只愿接待男士,是想谈论文学、科学和哲学,而她却从不谈论这些学科,至少跟知识界著名人士在一起时不谈。鉴于家庭的传统,大军事家的女儿最为关心而又引以为豪的事总是军队的事务,同样,她祖母一辈的女性跟梯也尔、梅里美和奥吉埃关系密切,因此她认为,她的沙龙首先应该为才华横溢的名士留有一席之地,但同时也因这些名士曾在盖尔芒特受到主人屈尊俯就和亲密无间的接待,她就继承了这一习惯,把这些才华出众的人看作家里的好友,对他们的才华并不感到惊讶,也不跟他们谈论他们的作品,况且他们也对此兴致索然。另外,梅里美、梅拉克和阿莱维的思想,跟她的思想相仿,她因此跟上一代人多愁善感的言词形成鲜明对照,谈话时不使用华丽辞藻,不表达高雅情感,她还表现出一种优雅风度,在跟诗人或音乐家待在一起时,只谈论当时吃的菜肴或即将玩的纸牌游戏。说话的这种节制,不了解内情的第三者会感到困惑,甚至觉得神秘莫测。如果德·盖尔芒特夫人问他,是否愿意跟某位著名诗人一起接受邀请,他心里感到好奇,会准时出席。公爵夫人跟诗人谈论那天的天气。大家依次入席。“您喜欢这样烹饪鸡蛋?”她问诗人。他表示赞同,她也看法相同,因为她家里的食品,他都觉得美味可口,连她派人从盖尔芒特运来的难喝的苹果酒也是如此。“再给先生来一份鸡蛋。”她对膳食总管吩咐道。而那位焦虑不安的第三者仍在耐心等待,既然他们克服重重困难,在诗人动身前安排了这次会见,诗人和公爵夫人必定要谈些什么。但是,午餐继续进行,上的菜一批接着一批被撤下,德·盖尔芒特夫人并非没有机会开些风趣的玩笑或说些优美的故事。然而,诗人总是在吃,而公爵或公爵夫人仿佛并未想起他是诗人。午餐很快结束,大家相互道别,却没有说一句有关诗歌的话,虽说大家都爱听,但由于稳重,即斯万已让我初步品尝到的那种稳重,谁都没有谈起。这样稳重只是因为要合乎礼仪。但对这第三者来说,只要他稍加思考,就会看出其中包含着十分忧郁的成分,而在盖尔芒特的圈子里吃饭的情景,会使人想起腼腆的恋人共同度过的几小时时间,他们谈的是鸡毛蒜皮的事情,直至两人离别,不管是因为腼腆、害羞或是笨拙,他们并未把心中的巨大秘密说出,虽说他们揭示出这一秘密会更加高兴。另外,还须补充一点,那就是深邃的事物,我们总是徒劳地等待别人去涉及,对这种事物避而不谈,即使可以认为是公爵夫人的特点,也并非是她一成不变的特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青年时代,生活的环境有所不同,虽说也是贵族,却不如现在光彩夺目,尤其是不像她现在生活的环境那样百无聊赖,而是有浓厚的文化气息。这种环境,在她现在的无聊之中,留下一种更加坚固、在无形中提供营养的基础,公爵夫人甚至在其中寻找(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因为她讨厌卖弄学问)维克多·雨果或拉马丁的某条语录,引用得恰到好处,说出时可看到她漂亮的眼睛露出真挚的目光,目睹者一定会感到惊讶和陶醉。有时,她并非自命不凡,而是中肯又爽直地向一位当选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的剧作家提出很有见地的意见,建议他把某个场景写得更加婉转,或是改变某个结局。
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沙龙里,如同在贡布雷的教堂里,以及在佩尔斯皮埃小姐的婚礼上,我很难在德·盖尔芒特夫人人情味十足的漂亮脸蛋上看出她那陌生姓氏的痕迹,但我至少认为,她一旦开口说话,她深邃而又神秘的谈话会像中世纪挂毯和哥特式彩画玻璃窗那样奇妙。一个名叫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人,即使我并不爱她,但要我在听到她说话时不感到失望,她说的话巧妙、漂亮而又深刻还不够,而且必须反映出她姓氏最后一个音节的苋红色彩,这种色彩,我从第一天起就因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而感到惊讶,并将其藏在她思想之中。当然,我已听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圣卢以及一些并非特别聪明的人在无意中说出盖尔芒特这个姓氏,如同说出一个即将来访或跟他们共进晚餐的人的姓氏,说时仿佛没有感到这个姓氏具有正在变黄的树林和外省某个神秘角落的外貌。但是,这想必是他们在装模作样,如同古典诗人,虽说意图深刻,却并不告诉我们,这种装模作样,我也竭力加以模仿,用极其自然的语调说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仿佛这个姓氏跟其他姓氏相像。另外,大家都肯定地说她十分聪明,谈话风趣,生活在一个妙趣横生的小圈子里:这些话使我遐想联翩。他们说聪明的小圈子和风趣的谈话,但我想象出的这种聪明,并非是我所知道的那种聪明,也不是才华横溢的人的聪明,我决不会把贝戈特这样的人归入她这个小圈子。不,我所理解的聪明,是一种不可言喻、金光闪闪的能力,充满着森林的清新。德·盖尔芒特夫人即使说出聪慧绝伦的话(我说的聪明,是指一位哲学家或评论家的聪明),也许仍会使我感到失望,因为我期待的是一种异乎寻常的能力,而如果她只是谈论烹饪法或城堡家具,列举女邻居或亲戚的名字,使我了解她的生活,我反倒不会感到如此失望。
“我以为能在这儿看到巴赞,他打算来看您。”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婶婶说道。
“你的丈夫,我已有好几天没有看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用生气的语调回答道。“我没有看到他,也许看到过一次,是在那次让人高兴的玩笑之后,当时他让仆人通报,说是瑞典王后大驾光临。”
德·盖尔芒特夫人微笑时,只是抿一下嘴角,仿佛在咬短面纱。
“我们昨天在布朗舍·勒鲁瓦家跟王后共进晚餐,您不会认出她的,她变得十分肥胖,我觉得她肯定有病。”
“我正在跟这些先生说,你觉得她样子像青蛙。”
德·盖尔芒特夫人发出沙哑的声音,说明她因问心无愧而在冷笑。
“我不知道自己曾作过这种有趣的比喻,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现在青蛙已长得和牛一样大 。或者不如说并非完全如此,因为她胖就胖在肚子上,确切地说她是怀孕的青蛙。”
“啊!我觉得你的比喻奇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道,她见客人们听到她侄女的风趣话,心里感到十分自豪。
“这比喻过于随心所欲,”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说时就像斯万那样嘲讽般地强调自己选择的这一修饰语,“因为我承认,我从未见到过怀孕的青蛙。不管怎样,这青蛙并没有请立国王 ,我从未看到她像她丈夫去世后那样淘气,她下星期有一天要到我家来吃晚饭。我说过,不管怎样都会通知您的。”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发出难以察觉的咕哝声。
“我知道,她前天在德·梅克伦堡夫人家吃晚饭。”她补充道。“阿尼巴尔·德·布雷奥泰也在那里。他来对我说了此事,应该说十分有趣。”
“那天吃晚饭时,有个人比巴巴尔还要风趣得多。”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她跟德·布雷奥泰-孔萨尔维先生关系密切,喜欢用昵称来称呼他。“那人是贝戈特先生。”
我没有想到,贝戈特竟会被别人认为风趣;况且,他在我看来,如同混迹于聪明人中,就是跟神秘的王国相距甚远,我曾在一个楼下包厢的红色帷幔后面看到这神秘王国,当时德·布雷奥泰先生在那里逗得公爵夫人发笑,他用神祇的语言跟她进行不可思议的谈话,即圣日耳曼区居民之间的谈话。我伤心地看到心理平衡已被打破,看到贝戈特竟被认为要比德·布雷奥泰先生高超。但我感到特别失望的是,我在观看《淮德拉》的那天晚上曾避开贝戈特,没有去看他,这时我听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
“我唯一想认识的就是此人。”公爵夫人补充道。她思想上有潮涨潮落,她对著名文人墨客的好奇心涨潮时,她那贵族的故作风雅就会随之落潮。“我会很高兴跟他认识!”
贝戈特在我身边,我要做到这点易如反掌,而我却认为德·盖尔芒特夫人会因此对我印象不佳,但现在看来也许其结果恰恰相反,她会因此叫我到她的包厢里去,请我在某一天把这位大作家带到她家里吃午饭。
“听说此人不大讨人喜欢,有人把他介绍给德·科堡先生,可他对那位先生却一句话也不说。”德·盖尔芒特夫人补充道,并指出这一奇怪的特点,仿佛在说中国人用纸擤鼻涕那样奇特。“他一次也没有用‘阁下’来称呼那位先生。”她补充道,说时显出兴致勃勃的神色,因为这细节在她看来至关重要,如同新教徒在觐见教皇时,拒绝向教皇陛下下跪。
她对贝戈特的这些特点感到兴趣,但仿佛并不认为应该加以指责,而应将其视为优点,只是并不知道属于哪种优点。虽然她对贝戈特的特点理解的方式奇特,但我到后来却认为,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看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那就是她使许多人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她认为贝戈特比德·布雷奥泰先生更加风趣。这些看法与众不同而又独特,却十分正确,由少数超尘拔俗之士传入社交界。它们勾画出社交界价值等级的雏形,这种价值等级将由下一代来确定,他们不会永远遵循老的价值等级。
阿让古尔伯爵任比利时代办,他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表弟,这时脚步蹒跚地走了进来,后面很快进来两个年轻人,即盖尔芒特男爵和沙泰勒罗公爵殿下,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后者说:“你好,小沙泰勒罗。”说时样子漫不经心,也没有从墩状软座上站起来,因为她跟年轻公爵的母亲是密友,公爵从小就对她极为尊敬。这两个青年身材修长,皮肤和头发金黄,完全是盖尔芒特家族的类型,仿佛把沐浴着大厅的春光暮色凝聚在自己身上。根据当时流行的一种习俗,他们把大礼帽放在自己脚边。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以为他们感到拘束,如同农民走进市政厅,不知该把帽子放在何处。他出于好心,觉得应该前去帮忙,使他以为笨拙和腼腆的年轻人摆脱困境。
“不,不,”他对他们说,“别放在地上,帽子会给你们弄坏的。”
盖尔芒特男爵眼睛斜视,突然射出生硬而又锐利的蓝色目光,好心的历史学家吓得不寒而栗。
“那位先生如何称呼?”男爵问我,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刚把我介绍给他。
“皮埃尔先生。”我低声回答道。
“他贵姓?”
“皮埃尔是他的姓,他是著名历史学家。”
“哦!……原来如此。”
“不,这两位先生把帽子放在地上,是一种新的习俗,”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解释道,“我也跟您一样,对这种做法并不习惯。但我喜欢这种习俗,而不是我侄孙罗贝尔的做法,他总是把帽子留在候见室 。我看到他进来就对他说,他样子像钟表匠,并问他是否来给座钟上发条。”
“侯爵夫人,您刚才说到莫莱先生的帽子,我们很快就能像亚里士多德那样来谈论帽子 。”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说道。他因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插话而放下心来,但说话时仍然细声细气,因此除我之外无人听到。
“可爱的公爵夫人,确实令人惊讶。”德·阿让古尔先生指着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这时她正在跟G说话。“只要沙龙里有一位名人雅士,此人总是在她身旁。显然,只有权威人士才能待在那里。不可能每天都有博雷利、施伦贝格尔 或德·阿弗内尔 。但那时会有皮埃尔·洛蒂先生 或埃德蒙·罗斯唐先生 。昨天晚上,在杜多维纳夫妇 家,她头戴冠冕状绿宝石发饰,身穿带拖裾的粉红色长裙,显得光彩夺目,她右边是德夏内尔先生,左边是德国大使 :她在跟他们争论中国问题;大多数客人都不敢待在近前,因此并未听到他们的谈话,就心里在想,是否即将爆发战争。真像是一位王后在跟宠臣说话。”
这时,大家都已走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身边看她作画。
“这些花粉红色,真像是天空的颜色,”勒格朗丹说道,“我的意思是说粉红色天空的颜色。因为有粉红色天空,就像有蓝色天空那样。不过,”他压低声音说道,以便只让侯爵夫人一人听到,“我觉得我还是喜欢您画中丝绸般亮丽的颜色和栩栩如生的肉红色。啊!您使皮萨内洛和范·许伊絮姆 相形见绌,他们画的植物精致,但死气沉沉。”
范·许伊絮姆的《花卉和水果》
勒格朗丹看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作画,说她使范·许伊絮姆相形见拙。
一位艺术家,不管如何谦虚,只要有人说更喜欢他的作品而不是他竞争对手的作品,总会欣然同意,只是尽量给竞争对手说几句恰如其分的好话。
“您有这种印象,是因为他们画的是那个时代的花卉,我们现在并不了解,但他们的技巧十分高超。”
“啊!那个时代的花卉,说得真妙。”勒格朗丹大声说道。
“您是在画美丽的樱桃花……还是在画五月的玫瑰。”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说道。他对所画的花卉还吃不大准,但说话的声音十分自信,因为他已开始忘记帽子的插曲。
“不,这是苹果花。”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婶婶说道。
“啊!我看你跟我一样,是名副其实的乡巴佬;你会识别花卉。”
“啊!对,不错!而我却以为苹果树花期已过。”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脱口而出,以进行解释。
“不,恰恰相反,苹果树花期未到,在两周内不会开花,也许要过三个星期才会开花。”档案保管员兼管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一些田产事务,对农村的情况比较熟悉。
“不错,连花期很早的巴黎郊区也尚未开花。譬如在诺曼底,在他父亲的庄园里,”她指着沙泰勒罗公爵说道,“漂亮的苹果树长在海边,如同日本屏风上画的那样,要到五月二十日之后才会开出粉红色花朵。”
“那些苹果树我永远不想看到,”年轻的公爵说道,“因为看到后我就会发枯草热,真是糟糕。”
“枯草热,我可从未听说过。”历史学家说道。
“这是流行病。”档案保管员说。
“这倒说不定,哪一年如果苹果树开花结果,您也许什么病也不会有。您想必知道诺曼底说的话。只要哪一年结出苹果。”德·阿让古尔先生不是纯粹的法国人,却竭力装得像巴黎人那样。
“你说得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侄女回答道,“这是南方的苹果树。这些树枝是一个花店老板娘给我送来的,要我收下。您感到惊讶,瓦尔梅尔先生 ,”她转向档案保管员说道,“一个花店老板娘竟会给我送来苹果树枝。我虽然年纪已老,却认识不少人,还有几个朋友。”她微笑着补充道。人们一般认为这是因为她纯朴,但在我看来,她是出于虚荣,觉得自己既有如此高贵的朋友,又有一个花店老板娘的友谊,真是妙趣横生。
这时布洛克站起身来,也来观赏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画的花卉。
“没关系,侯爵夫人,”历史学家重新坐下后说道,“即使再次爆发一场革命,即往往用鲜血染红法国历史的那种革命,天哪,在我们生活的这种时代,”他补充道,并用审慎的目光环顾四周,仿佛想知道客厅里是否有“心怀邪念之人”,虽说他确信不会有,“您有这种才华,又精通五国文字,肯定能安然无恙。”
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暂时品尝休息的乐趣,因为他已忘记自己失眠。但是,他突然想起他已有六天彻夜未眠,思想里感到疲惫不堪,顿时两腿无力,肩膀萎缩,脑袋耷拉,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那张脸如同老人一般。
布洛克想做出手势,以表达他的赞赏,岂料胳膊肘一动,竟把插树枝的花瓶碰翻,瓶里的水全都流到地毯上。
“您的手指真像仙女般灵巧。”历史学家对侯爵夫人说道。他这时背朝着我,没有看到布洛克干的蠢事。
但布洛克却以为这话是针对他说的,就显出傲慢的样子,以掩饰他因笨拙而感到的羞愧:
“这没有关系,”他说道,“我身上没有弄湿。”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摇了铃,一个跟班进来把地毯擦干,把玻璃碎片捡起。她邀请这两位年轻人来参加她的下午聚会,同时还邀请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时对公爵夫人叮嘱道:
“别忘了告诉吉泽尔和贝尔特(奥贝戎公爵夫人和波特凡公爵夫人),叫她们在将近两点时来帮忙。”她仿佛在对临时雇来的膳食总管说话,让他们提前来做高脚盘果酱。
她对待她那些皇亲国戚,甚至对待德·诺普瓦先生,丝毫都不像对待历史学家、科塔尔、布洛克以及我那样和蔼可亲,这些人对她来说仿佛只有一种用处,那就是为我们的好奇心提供精神食粮。这是因为她知道,她不用跟这些人客气,虽说在他们看来她并非十分出色,但她是他们父亲或叔叔伯伯的姐妹,有点脾气,连他们的长辈也要让她三分。她在他们面前炫耀自己毫无用处,他们决不会因此而相信她地位的高低,他们对她的经历比谁都清楚,并且对她所出身的名门必恭必敬。但他们在她眼里首先是枯枝一根,不会再结出硕果,他们不会把自己的新朋友介绍给她,也不会让她分享他们的乐趣。她能让他们来参加的只是她下午五点的茶会,或是能在茶会上谈论他们,如同她后来在回忆录中谈到的那样,而茶会只是回忆录的一种排练,是在小范围里对回忆录初次进行高声朗读。所有这些贵族亲戚陪伴着她,使她能吸引、迷惑并拴住科塔尔、布洛克、著名剧作家、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这样一类客人,而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来说,由于社交界的优雅之士不对她登门拜访,因此这类客人才使她激动,感到有新意,才是她的消遣和生活;她依靠这些人在社会上获取种种优惠(因此她有时觉得完全应该把他们介绍给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虽说他们永远不会成为公爵夫人的朋友),跟一些著作使她感兴趣的知名人士共进晚餐,让一位剧作家在她家里排演一出喜歌剧或哑剧,在包厢观看有趣的演出。这时,布洛克站起身来告辞。他大声说,撞翻花瓶无关紧要,但他低声说的话却并不相同,跟他心里想的更是大相径庭,只见他嘀咕道:“要是家里没有训练有素的仆人,不知道应该把花瓶放在不会让客人身上弄湿也不会使他们受伤的地方,那就干脆别用这些奢侈的摆设。”他这种人火气大又“神经过敏”,无法忍受自己所做的蠢事,又不想承认蠢事是自己所做,因此做了蠢事就会整天感到没劲。他怒气冲冲,感到自己思想郁闷,不想再回社交界。在这种时候,就必须散散心。幸好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随即请他留下。这也许是因为他了解朋友们的看法,知道反犹主义的浪潮正在开始掀起,也许是因为她有所疏忽,没有把他介绍给在场的各位客人。然而,他对社交界的习俗了解不多,认为出于礼貌,在离开时应该跟大家打个招呼,但不必过于客气;他多次点头,把蓄须的下巴伸到衬衫上活硬领里,透过夹鼻眼镜的镜片依次观看每个人,神色冷淡而又不满。但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让他停住脚步;她还要跟他商谈将在她家演出的独幕短剧,另外,她也不想让他走,而是想让他心满意足地认识德·诺普瓦先生(她感到惊讶的是,还没有看到德·诺普瓦先生进来),虽说这种介绍纯属多此一举,因为布洛克已决定跟他谈到的两位艺术家说,让他们在侯爵夫人府举办的招待会上免费演唱是他们的光荣,因为经常有欧洲精英出席这种招待会。他甚至还推荐一位悲剧女演员,说她“眼睛湖蓝,美如赫拉 ”,朗诵抒情散文时有一种造型美。但一听到她的名字,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当即回绝,因为这是圣卢的女友。
“我有好消息,”她在我耳边说道,“我觉得此事已困难重重,他们很快就将分手,虽然有个军官在这件事上起到十分恶劣的作用。”她补充道。“因为罗贝尔家里开始对德·博罗季诺先生恨之入骨,此人在理发师的恳求下,准许罗贝尔去布鲁日度假,罗贝尔家里责备此人为一种可耻的男女关系开了绿灯。此人坏得出奇。”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我说,说时使用盖尔芒特家族成员正气凛然的语调,不过,即使是道德败坏的成员也会用这种语调。“坏得出奇,出奇。”她接着说道,把“出”字拖长两倍。可以感到,她毫不怀疑博罗季诺跟罗贝尔生活放荡有关。她用双眉紧皱的严肃表情来对待恶劣的上尉,讽刺而又夸张地用姓氏称他为博罗季诺亲王,而在她这个女人看来,第一帝国不值一提,然而,侯爵夫人常常与人为善,因此她最终对我显出温柔的微笑,同时在无意中眨了眨眼睛,仿佛隐约跟我串通一气。
“我很喜欢德·圣卢-昂布雷,”布洛克说道,“他尽管脾气暴躁,却很有教养。我非常喜欢的不止他一人,而是一切有教养的人,这种人十分罕见。”他继续说道,并未想到由于他自己缺乏教养,他的话使人感到厌烦。“我来给你们举个例子,我觉得能清楚地说明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一次我遇到他,只见他跟一个年轻人在一起,他即将登上轮辋漂亮的马车,上去前亲自把光彩夺目的皮带套在两匹马上,喂它们吃燕麦和大麦,不需要用闪闪发光的鞭子抽打,马匹就会疾驰而去。他给我们作了介绍,但我没有听清那年轻人的名字,别人给你介绍一个人时,你总是听不清此人的名字。”他笑着补充道,因为这是他父亲说的一句笑话。“德·圣卢-昂布雷依然纯朴,并未对那年轻人过于亲热,也丝毫没有显得拘束。几天之后,我才偶然得知,那年轻人是鲁弗斯·伊斯拉埃尔斯爵士之子。”
这个故事的结尾,看来没有像开头那样令人反感,因为在场的人全都无法理解。确实,鲁弗斯·伊斯拉埃尔斯爵士在布洛克及其父亲看来跟国王相差无几,圣卢见了想必会胆战心惊,但盖尔芒特圈子的人完全不同,认为他是个外国暴发户,社交界对他持宽容态度,但对他的友谊决不会感到骄傲,而是恰恰相反。
“我得知此事,”布洛克说道,“是通过鲁弗斯·伊斯拉埃尔斯爵士的代理人,这位代理人是我父亲的朋友,是个异乎寻常的人。啊!是个极其好奇的人。”他补充道,说时铿锵有力而又肯定无疑,这种热情的语调,只用来肯定并非自己形成的信念。
布洛克想到将要认识德·诺普瓦先生,显得十分高兴。
“他很想,”他说道,“请德·诺普瓦先生谈论德雷福斯案件。有一种心态,我知之甚少,因此采访这位重要的外交家,将会是妙趣横生的事。”他说时带有讽刺的语调,仿佛觉得自己跟外交家相比毫不逊色 。
“你告诉我,”他接着低声对我说,“圣卢可能有多少财产。你清楚地知道,我虽然问你此事,却对此并不在乎,而是用巴尔扎克的观点来问,你知道。如果他有法国股票、外国股票、地产,你甚至不知道是怎样投资的?”
我无法向他提供这方面的任何情况。于是,布洛克不再低声说话,而是大声要求准许开窗,不等回答就径自朝窗子走去。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她得了感冒不能开窗。“啊!要是您会不舒服,那就算了!”布洛克扫兴地回答道。“可以说里面很热!”他笑了起来,用目光扫视在场的人,想在其中寻找反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支持者。但这些人都有教养,他并未找到这种支持。他两只发亮的眼睛没能诱惑任何人,只好逆来顺受,恢复严肃的表情;他虽说失败,却依然宣称:“现在至少有二十二度。二十五度?我并不感到惊讶。我几乎是浑身湿透。我不像河神阿尔费奥斯之子安特诺尔 那样,可以在父亲的河水里浸湿,以止住汗水,然后坐到光滑的浴缸里,在身上涂以香油。”他仿佛觉得必须向别人叙说一些医学理论,而这些理论的运用也有益于我们自身的健康:“既然您觉得这样好,那就算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正因为如此,您才会感冒。”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见他如此大声地说出这话,心里感到不快,但并未十分在意,因为她的档案保管员虽说持民族主义观点,使她受到约束,但她见他坐在远处,无法听到这话。她感到更加反感的是听到布洛克说出下面这番话,布洛克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如同魔鬼缠身一般,无法预料到别人的反应,就笑着用他父亲开玩笑的口吻对她问道:“我读过他写的一本博大精深的专著,他在书中以无可辩驳的理由进行阐述,认为日俄战争 将以俄国胜利和日本失败告终。他是否有点老糊涂?我觉得他仿佛先看准座位,然后像溜冰那样滑过去坐下。”
“决不会这样!让我想想,”侯爵夫人补充道,“我可不知道他会在干什么。”
她摇了铃,仆人进来后,由于她毫不隐瞒并喜欢让人知道,她的老朋友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她家里度过的,就说道:
“请把德·诺普瓦先生叫来,他正在我书房里整理文件,他说过二十分钟就来,但我等了一小时三刻钟他还没来。他会跟您谈论德雷福斯案件,以及您想知道的所有事情,”她用赌气般的声音对布洛克说道,“他对现在发生的事不是十分赞成。”
这是因为德·诺普瓦先生跟现在部里关系不好,他虽说不能把政府官员带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里(她仍然保持着大贵族妇女的那种傲慢,并且跟她不得不维持关系的那些人若即若离,置身于他们之上),却随时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同样,政府的那些政治家也不敢要求德·诺普瓦先生把他们引见给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但是,他们中有好多人曾到她的乡间别墅去找他,当时形势严峻,他们需要他的帮助。他们就去城堡,并未看到城堡女主人。但她在吃晚饭时说:
“先生,我知道有人来打扰您。事情是否有好转?”
“您没有急事要办吧?”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布洛克问道。
“没有,没有,我是想离开,因为我身体不是很舒服,我可能需要到维希去疗养,是为了治胆囊的毛病。”他说道,像魔鬼般嘲讽地说出这几个字。
“啊,正好我外孙沙泰勒罗也要去那儿,你们可以结伴同行。他是否还在这儿?他人好,您知道。”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道,说时也许出于真心,因为她心里在想,这两个人她都认识,没有任何理由不成为朋友。
“哦?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这样,我跟他……才刚刚认识,他在那儿,离这里较远。”布洛克说道,既觉得不好意思,又感到欣喜若狂。
膳食总管想必没有百分之百地完成把德·诺普瓦先生叫来的任务。原因是德·诺普瓦先生要让别人以为他是从外面进来,尚未见到女主人,就在候见室随手拿了顶帽子,来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跟前行吻手礼,并关切地询问她的情况,仿佛已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他并不知道,侯爵夫人已事先揭穿这出喜剧,这时让喜剧骤然停演,把德·诺普瓦先生和布洛克带到隔壁一个厅里。布洛克看到大家对来客十分客气,却还不知道此人就是德·诺普瓦先生,只见大使用恰当、优雅、深深的鞠躬一一还礼,布洛克在这种礼节面前觉得自卑,心里感到恼火,认为此人决不会跟他打招呼,他为了显出自在的样子,就对我说:“这个傻瓜是谁?”也许德·诺普瓦先生的频频施礼,跟布洛克身上的优点以及新的社会阶层更加坦率的特点相抵触,因此他感到这样施礼滑稽可笑,也是一种不乏真诚的想法。尽管如此,他随即改变自己的看法,甚至觉得这样施礼妩媚动人,因为此时此刻,此人在对他布洛克施礼。
“大使先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道,“我想给您介绍这位先生。布洛克先生,这位是诺普瓦侯爵先生。”她虽然对德·诺普瓦先生态度粗暴,仍对他说“大使先生”是出于礼貌,因为她对大使的地位极其尊重,这种尊重是侯爵对她不断教导的结果,总之,如果对某个男人态度并不亲热,而是彬彬有礼,在一位贵妇的沙龙里,这种态度跟她对其他常客不拘礼节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照,立即表明此人是她情夫。
德·诺普瓦先生让蓝色的目光消失在白胡子中,把高高的身躯低低弯下,仿佛在对布洛克这个姓所表示的名声和威严鞠躬,并低声说出“非常荣幸”这四个字,而他年轻的对话者虽说心情激动,却认为著名的外交家过于客气,就急忙纠正道:“并非如此,恰恰相反,非常荣幸的是在下!”德·诺普瓦先生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关系友好,对老女友给他介绍的每个陌生人都使用同样的礼节,但夫人感到这种礼节对布洛克还嫌不够,就对布洛克说:
“您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他,您可以把他带到一边,如果这样更加方便;他跟您谈话会感到高兴,我觉得您想跟他谈德雷福斯案件。”她补充道。她没有考虑到德·诺普瓦先生是否喜欢谈这个问题,如同她刚才为了历史学家而把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的肖像照亮之前,并没有征得大家的同意,在请客人喝茶之前也是如此。
“您跟他说话时声音要响,”她对布洛克说道,“他有点耳背,但他会把您想知道的事都告诉您,他跟俾斯麦、加富尔 都十分熟悉。是不是,先生,”她声音响亮地说道,“您跟俾斯麦很熟?”
“您是否在写些什么?”德·诺普瓦先生问我,显出心照不宣的神色,并跟我亲切握手。我乘此机会,客气地把他觉得为表示礼貌而应该拿着的帽子接过来,因为我发现他随手拿的是我的帽子。“您以前给我看的一个短篇,有点修饰过分,写得过于繁琐。我曾坦率地对您提出自己的意见:您当时做的事,不配写在纸上。您是否准备写些什么给我们看?您非常喜欢贝戈特,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啊!您别说贝戈特的坏话。”公爵夫人大声说道。——“我并不否认他有描绘的才能,这点人人都能一眼看出,公爵夫人。他能用刀或硝镪水精雕细刻,却不能像谢比利埃先生 那样写出宏伟的作品。但是,我感到我们的时代把各种体裁混为一谈,并感到小说家的特点是构思情节和描写高尚心灵,而不是用干枯的笔画出卷首插图或章尾装饰画。星期天我将在正直的A.J.家里见到您父亲。”他把脸转向我并补充道。
我看到他在跟德·盖尔芒特夫人说话,一时间有过一种希望,希望他也许能给我提供帮助,让我踏进公爵夫人的家门,而他以前曾拒绝为我打开斯万先生 家的大门。“我还十分欣赏一个人,”我对他说,“那就是埃尔斯蒂尔。据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藏有他的几幅十分出色的画,尤其是那把美妙的红皮白萝卜 ,我是在世博会上看到的,我很想能再次欣赏;那幅画,真是妙不可言的杰作!确实,如果我有点名气,别人要是问我最喜欢哪幅画,我就说那把红皮白萝卜。”——“是杰作?”德·诺普瓦先生大声说道,显出惊讶和责备的神色。“这甚至算不了一幅画,而只是一张素描(他说得不错)。您把一张速写称之为杰作,那么,埃贝尔 或达尼昂-布弗雷 的《圣母像》又该叫什么呢?”
“我听说您不让罗贝尔的女友来演出,”德·盖尔芒特夫人见布洛克把大使拉到一边,就对婶婶说道,“我觉得您没什么可遗憾的,您知道那女人讨厌,她毫无才能,而且还滑稽可笑。”
“您是怎么认识她的,公爵夫人?”德·阿让古尔先生问道。
“您怎么不知道她曾在我家演出,而且是在其他人邀请她之前,但我并未因此而感到自豪。”德·盖尔芒特夫人笑着说道。既然谈到这位女演员,她乐于让别人知道,她尝了新,首先知道这女演员滑稽可笑。“好吧,我该走了。”她补充道,却依然不动。
她看到丈夫刚刚进来,听到她说的话,你会觉得是喜事,仿佛她和丈夫要一起去参加婚礼,而决不会想到她和丈夫往往难以相处,她丈夫身材高大、健壮,却已老态渐露,但仍像年轻人那样生活。他扫视围坐在桌旁喝茶的大多数人,目光和蔼、狡黠,两只圆圆的小眼睛被落日的光线照得有点目眩,眼珠坐落在眼睛里如同“靶心黑点”,他是优秀射手,会轻而易举地瞄准并射中靶心;公爵慢慢地往前走着,惊讶而又谨慎,仿佛被这批光彩夺目的客人吓住,仿佛担心踩到一条条裙子,并妨碍这些人交谈。他始终笑容可掬,如同和善的伊沃托国王 ,但像是略带醉意,一只手微微握拳,如鲨鱼鳍一般在旁边摆动,对他的老朋友和介绍给他的陌生人一视同仁,都让他们握握手,这样他就无须做出一个动作,也不用中止像国王般面带微笑、悠闲自在的巡视,就能满足众人殷切的愿望,只要低声说:“晚安,亲爱的;晚安,亲爱的朋友;十分荣幸,布洛克先生;晚安,阿让古尔。”他走到我跟前,听到我这个最幸运的客人的名字,就说道:“晚安,小邻居,您父亲好吗?您知道,我和他非常要好。”他补充道,以让我高兴。“真是个好人!”他只是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才恭恭敬敬地施礼,夫人点头向他问好,并从小围裙里伸出一只手。
他在财产越来越少的社会阶层里极其富裕,总是把巨大财产跟他本人等同起来,他身上兼有大贵族和富翁的自命不凡,而大贵族的良好教养恰好使富翁的自负得以克制。另外,我们可以看出,他受到女人青睐——也造成了他自己的女人的不幸——并非只是因为他的贵族身份和他的财产,因为他依然十分漂亮,从侧面看有着某个希腊神祇完美而刚健的外形。
“她真的在您家里演出过?”德·阿让古尔先生问公爵夫人道。
“不错,她是来朗诵的,手里拿着一束百合花,还有百合花‘在 ’她裙子上。(德·盖尔芒特夫人像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一样,故意用农民的地道发音说出某些词,虽说她不像婶婶那样把r发成舌尖颤音。)”
德·诺普瓦先生在迫不得已把布洛克带到小窗口单独交谈之前,我走到老外交家身边,悄悄地跟他说了句话,说是想跟他谈我父亲竞选院士 之事。他先是想把此事推迟到以后再谈,但我没有同意,说我立即要动身去巴尔贝克。“怎么!您又要去巴尔贝克。您真成了环球旅行家!”然后,他听我说话。他听到勒鲁瓦-博利厄 的名字,显出怀疑的神色看了看我。我心想他也许在勒鲁瓦-博利厄面前说过得罪我父亲的话,因此担心这位经济学家已把这些话说给我父亲听。他立刻显出对我父亲有真情实意。他放慢说话节奏,突然迸出一句话来,仿佛是不由自主地说出,因为说话者不可遏止的的信念,最终战胜他想沉默不语而结结巴巴地作出的努力,然后他激动地对我说:“不,不,您父亲不应该参加竞选。他不应该参加竞选,这对他本人有好处,是为了尊重他的卓越才华,他冒这种险会名誉受损。他要比院士高明。他要是当选,会失去一切、一无所获。幸亏他不是演说家。而这却是我在学院的亲爱同事们唯一看重的事,虽说大家说的都是老一套。您父亲在一生中有个重大目标;他应该朝这个目标笔直走去,而不应该在荆棘丛中走弯路,即使是在阿卡泽莫斯 的花园里刺多花少的荆棘丛中。另外,他只能得到少数几票。学院喜欢让申请人在门外久等,然后才将其接纳。目前没有任何办法。以后的事情我说不清楚。但必须由学院自己去找他。学院实行我们在阿尔卑斯山另一边的邻居所说的Farà da sé(事情要由自己来做),是盲目多于幸运。勒鲁瓦-博利厄把这些事都跟我说了,但说话的方式我并不喜欢。另外,我大致看出他跟您父亲是一伙的,对吗?我也许曾使他比较清楚地感到,他经常办理棉花和金属的事务,不大知道难以估量的因素的作用,就像俾斯麦所说的那样。现在首先要避免的事,是您父亲参加竞选:Principiis obsta(邪恶刚出现就要与其斗争 )。他那些朋友会处境微妙,只要他使他们认为这已是既成事实。啊,”他突然用蓝眼睛盯着我看,神情恳切地说,“我要跟您说一件事,您会感到惊讶,那就是我非常喜欢您的父亲。啊,正因为我喜欢他,正是[我们是两个形影不离的Arcades ambo(两个人都是阿卡狄亚人 )]因为我知道他能为国效力,能让国家避开暗礁,只要他仍在掌舵,因此,由于深厚的感情和高度的评价,并出于爱国主义,我不会投他一票。另外,我觉得我曾对他透露此事。(我仿佛在他眼睛里看到勒鲁瓦-博利厄像亚述人那样的严肃侧影。)因此,把我的票投给他,从我来说无疑是出尔反尔。”德·诺普瓦先生曾多次把自己的同事看成头脑僵化。除了其他原因之外,任何俱乐部成员或学院院士都喜欢认为同事的性格跟他截然不同,这并非是因为实用而想说出:“啊!如果这事取决于我一人多好!”而是因为虚荣而想显示,他获得这头衔是何等困难,又是何等得意。“我要对您说,”他得出结论,“为了你们大家的利益,我情愿让您父亲在十年或十五年后竞选成功。”这些话在我看来如同命令,即使不是出于嫉妒,至少是因为完全缺乏助人为乐的精神,但到后来却从这件事中获得不同的含义。
“您不想在法兰西研究院谈论投石党运动期间的面包价格?”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胆怯地对德·诺普瓦先生问道。“您会因此而取得巨大的成功(意思是说一种巨型广告)。”他对大使微笑着补充道,说时十分害怕,却又柔情似水,使他抬起眼皮,让人看到他的眼睛,只见眼睛大如天空。我感到这目光似曾见过,但今天只知道唯有历史学家拥有。我突然想起,这目光我曾在一位巴西医生的眼睛里看到,这位医生认为能用吸入植物浓汁的非常规方法来治好我患有的呼吸困难的毛病。为博得他对我更多的关心,我对他说我认识科塔尔教授,他仿佛是为了科塔尔的利益才这样回答我说:“这是一种疗法,您要是跟他说起,也许会给他提供材料,使他能在医学科学院宣读一篇引起轰动的论文!”他不敢坚持己见,但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我,目光羞怯,怀有私心,像在恳求,如同我刚才欣赏到的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的目光。当然,这两个人互不相识,也没有相像之处,但心理学规律犹如物理学规律,具有某种概括性。如果必需的条件相同,同样的目光能阐明具有人性的不同动物,就像同样的早晨天空能阐明地球上相距遥远、从未相互见到的不同地方。我没有听到大使的回答,因为在轻微的嘈杂声中,大家已走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身边看她作画 。
“您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人,巴赞?”公爵夫人对丈夫问道。
“当然啰,我猜到了。”公爵说道。
“啊!不就是我们所说的门户兴旺的那一派女演员。”
“您决不会想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接着对德·阿让古尔先生说道,“会有这样可笑的事。”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这甚至滑稽得别具一格。”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断了她的话。他用词奇特,社交界人士会说他不傻,但文学界人士却会认为他是最傻的傻瓜。 “我无法理解,”公爵夫人接着说道,“罗贝尔怎么会爱上她。哦!我十分清楚,这种事决不能讨论。”她补充道,潇洒地撅了撅嘴,如同哲人和幻想破灭的感伤女人。“我知道,任何事物都会有人喜欢。另外,”她又说道,即使她仍然瞧不起新文学,这种文学也许已通过报纸的普及或某些谈话,在一定程度上渗透到她的思想之中,“这甚至是爱情中的优美之处,因为正是这点才使爱情变得‘神秘’。”
“神秘!啊!我承认,这在我看来有点难以置信,我的表姐。”阿让古尔伯爵说道。
“不错,爱情十分神秘,”公爵夫人接着说道,面带讨人喜欢的社交界女士的温柔微笑,但也显出瓦格纳崇拜者坚定不移的信念,她会对小圈子里的一位男士声称,《女武神》里没有噪声 。“另外,我们实际上无法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这也许完全不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她微笑着补充道,突然否定她刚才解释时提出的看法。“另外,我们实际上永远一无所知。”她得出结论,显出怀疑和疲惫的神色。“因此,您可以看到,这样更加‘聪明’; 决不能对情人们的选择提出异议。”
但在提出这一原则之后,她却立刻不去遵守,因为她批评圣卢的选择。
“您仍然可以看到,我感到惊讶的是,有人竟会觉得一个滑稽可笑的人有魅力。”
布洛克听到我们在说圣卢,知道他现在巴黎,就开始说他坏话,而且说得骇人听闻,大家都十分反感。他开始怀恨在心,并使人感到,他为了报仇雪恨,决不会后退半步。他确定的原则,是要有高尚的道德,经常光顾布里俱乐部(在他看来是 高雅的体育俱乐部)的人都应该去服苦役,他可能对他们进行的任何打击,在他看来都理所当然。有一次,他甚至声称想要起诉他在布里俱乐部的一位朋友。他想在起诉中提出伪证,但被告却无法证明他弄虚作假。布洛克并未实施这一计划,但他想用这种方法使此人更加灰心丧气、惶恐不安。既然他打击的对象只想显得潇洒,是布里俱乐部成员,既然他布洛克这样的圣人要对付那种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那么,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好?
“然而,您看看斯万。”德·阿让古尔先生反驳道。他最终理解他表姐说的话的含义,并对这些话说得如此正确而感到惊讶,就竭力在记忆中寻找实例,说明他对一些人喜欢过的女人并不喜欢。
“啊!斯万的情况完全不同。”公爵夫人表示反对。“但这事仍然使人十分惊讶,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傻瓜,但并不滑稽可笑,她过去漂亮。”
“呸,呸。”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低声抱怨。
“啊!您觉得她不漂亮?不,她有迷人之处,长着非常漂亮的眼睛,漂亮的头发,她当时的穿着令人赞叹,如今仍然如此。现在,我承认她放荡下流,但她以前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女人。夏尔娶她为妻,我同样感到难受,因为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公爵夫人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引人注目的话,但由于德·阿让古尔先生笑了起来,她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这话滑稽,或者只是因为她觉得笑的人可爱,就用温存的目光看着他,以在思想的魅力中增添情感的魅力。她继续说道:“不错,对吗?这没有必要,但她也并非没有魅力,因此我现在完全理解他为什么爱她,但罗贝尔的那位小姐,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她会让人捧腹大笑。我十分清楚,别人会用奥吉埃那种老生常谈来驳斥我:‘只求酒醉人,莫管何瓶装 !’啊,罗贝尔也许喝醉,但他在选择酒瓶时,确实显得缺乏鉴赏力!首先,您想想,她当时想让我在大厅中央架一座楼梯。这倒没什么,是吗?但她还对我宣称,说她要俯伏在楼梯的梯级上。另外,您要是听到她说的话,而我只看了一场戏,但我并不认为有人竟能想象出这种戏:这戏名叫《七位公主》 。”
“《七位公主》,哦!哟哟,真是故作风雅!”德·阿让古尔先生大声说道。“啊!等一下,这出戏我全都知道。作者把剧本寄给国王,国王一点儿也看不懂,就要我给他解释。”
“这是否是祭司佩拉丹 的作品?”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问道,以表明他感觉敏锐,了解现时的情况,但说话声音太轻,所以他的问题未被大家听到。
“啊!您知道《七位公主》?”公爵夫人对德·阿让古尔先生回答道。“我对您表示由衷的祝贺!我可只知道一位,但我因此而兴趣全无,不想去认识另外六位。我看那六位跟我看到的一位是一模一样!”
“多么愚蠢!”我心里在想,并因她对我冷淡而感到生气。我看到她对梅特林克毫不理解,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每天上午,我走了这么多公里的路,竟是为了这样的女人,我真是心地善良。现在,是我不想要她。”这是我心里说出的话,但跟我的想法截然不同,纯粹是谈话时说的话,就像我们在这种时候对自己所说,因为我们过于激动,又要自己待着,不能对别人诉说,就跟自己交谈,但并非出自真心,如同跟陌生人交谈一般。
“我无法让您有个概念,”公爵夫人继续说道,“这真叫人笑得前仰后合。大家都乘机大笑,而且笑得过分,因为那姑娘不喜欢这样,因此罗贝尔一直对我怀恨在心。不过,我并不感到后悔,因为如果演出十分顺利,那位小姐也许还会来演,我心里在想,这样会让玛丽-埃纳尔多么高兴。”
在家里大家都这样称呼罗贝尔的母亲德·马桑特夫人,即埃纳尔·德·圣卢的遗孀,为了把她跟她的堂弟媳盖尔芒特-巴伐利亚王妃即另一个玛丽区分开来,她的侄子侄女、堂兄堂弟、姐夫妹夫等人就在她名字后加上她丈夫的名字,或是她的另一个名字,由此产生玛丽-希尔贝或玛丽-黑尔维格这样的名字。
“先是在前一天晚上排演了一次,真是妙不可言!”德·盖尔芒特夫人嘲讽地说道。“您想想,她说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四分之一就停下不说了,而且不再说话,我并未夸大其词,足足停了五分钟之久。”
“哟,哟,哟!”德·阿让古尔先生大声说道。 ——“我彬彬有礼地对她婉转地说,这样观众会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她对我是这样回答的:‘说出台词始终应该像自己正在编出来的那样。’您仔细想想,这种回答真叫人吃惊!”
“但我觉得她诗朗诵得不错。”两个年轻人中另一人说道。
“她对此一无所知。”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另外,我也不需要听她朗诵。我只要看到她来时手拿百合花就已足够!看到百合花,我立刻明白,她没有才能!”
大家都笑了起来。
“婶婶,我就瑞典王后的事跟您开了个玩笑,您没有怨我吧?我现在请求您饶恕。”
“不用,我不怨你;要是饿了,你还可以吃我的点心。”
“来吧,瓦尔梅尔先生,您来当年轻女招待。”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档案保管员这样说,是在开当时常开的一种玩笑。
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扶手椅上直起身子,满意地看了看给他端来的几只放有花式糕点的盘子,他的帽子已放在他身边的地毯上。
“很好,现在我开始跟在座的各位高雅之士熟悉,我来吃一块松软蛋糕,蛋糕看上去很好吃。”
“这位先生扮演年轻女招待的角色,是惟妙惟肖。”德·阿让古尔先生善于模仿,就继续开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玩笑。
档案保管员把放有花式糕点的盘子端到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面前。
“您完成这一工作十分出色。”历史学家羞怯地说道,想要博得大家的好感。
因此,他对已跟他一样说过这种话的那些人,偷偷地投以心照不宣的目光。
“请您告诉我,亲爱的婶婶,”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问道,“刚才有一位先生风度翩翩,我进来时他刚好出去,那位先生是谁?我应该认识他,因为他对我深深鞠了一躬,但我没有认出他,您知道我老是搞错别人的名字,真是麻烦。”他说时显出得意的样子。
“勒格朗丹先生。”
“啊!奥丽娅娜有个表妹,如果我没有弄错,她母亲的娘家姓格朗丹。我记得十分清楚,是莱普格勒维埃的格朗丹。”
“不,”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回答道,“这两者毫无关系。他们仅仅是格朗丹,是一无所有的格朗丹。但他们巴不得你给这个姓加些什么,加什么都要。那人的姐姐是德·康布勒梅夫人。”
“您瞧,巴赞,您十分清楚,我婶婶说的是谁,”公爵夫人气愤地大声说道,“就是那个肥胖的食草动物的弟弟,您那天别出心裁,竟叫她来看我。她待了一个小时,我心里在想,我准会发疯。但我起先以为她是疯子,因为我看到走进我家的女人我并不认识,她样子活像一头母牛。”
“您听着,奥丽娅娜,她问我哪天是您的接待日;但我又不能对她无礼地拒绝,您瞧,您太夸张了,她不像一头母牛。”他补充道,显出埋怨的样子,同时却偷偷地向众人投以微笑的目光。
他知道要让妻子情绪亢奋,需要用反驳来加以刺激,当然是合理的反驳,譬如不能把一个女人看作一头母牛。(这样一来,德·盖尔芒特夫人往往会超越她第一个比喻,说出妙语连珠的话来。)而公爵则显出天真的样子,以助她一臂之力,却又不像在帮她旗开得胜,如同火车车厢里的同伙在暗中帮助用三张纸牌猜牌赌博的赌徒。
“我承认她不像一头母牛,因为她像一群母牛。”德·盖尔芒特夫人大声说道。“我可以对您发誓,我看到这群母牛戴着帽子走进我的客厅向我问好,就感到不知所措。一方面,我想对她回答说:‘你这群母牛,你搞错了,你不能跟我来往,因为你是一群母牛。’另一方面,我在脑子里想了一下,终于想出你们的康布勒梅是多萝茜公主,公主曾说过要来看我一次,她也很像牛亚科动物,因此,我差一点说出公主殿下,用第三人称来跟一群母牛说话。她也有鸟的那种砂囊,就像瑞典王后那样。另外,这种有力的攻击,是用远距离射击做好准备,并且符合艺术的各种规定。从此之后,我不知被她投来的名片骚扰了多少时间,她的名片我到处可见,所有家具上都有,就像广告一样。我不知道这样做广告有什么目的。我家里只看到‘康布勒梅侯爵及侯爵夫人’,还有他们的地址,这地址我想不起来,而且决定永不使用。”
“不过,跟一位王后相像,那可是令人高兴的事情。”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说道。
“哦!天哪,先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国王和王后没什么了不起!”德·盖尔芒特先生这样说,是想显示自己思想自由、新派,使人以为他并不重视跟王室成员的关系,实际上他非常看重这种关系。
这时,布洛克和德·诺普瓦先生已站起身来,走到我们身边。
“先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问他,“您是否跟他谈了德雷福斯案件?”
德·诺普瓦先生微笑着抬头仰望,仿佛想要证明,他的杜尔茜妮娅 心血来潮非要他做的事,实在是闻所未闻。尽管如此,他仍然和蔼可亲地对布洛克谈论法国正在经历的也许是难以忍受的可怕年月。这也许表明,德·诺普瓦先生(布洛克对这位先生说,他认为德雷福斯是无辜的)是热情的反德雷福斯派,因此,大使和颜悦色,其神色仿佛认为对方说得有理,毫不怀疑二人意见相同,并秘而不宣地跟对方站在一起,以便对政府施加压力,这使布洛克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并使他更加好奇。德·诺普瓦先生以他并未明确表明的重要观点为根据,仿佛在暗示布洛克和他意见一致,那么,他这些重要观点是什么?他们在此案上意见一致的到底是何种看法?布洛克对他和德·诺普瓦先生之间仿佛存在的这种神秘的意见一致特别感到惊讶,是因为这种意见一致并不限于政治问题,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已跟德·诺普瓦先生详细谈论布洛克的文学作品。
“您并未与时俱进,”前大使对布洛克说道,“我因此对您表示祝贺,您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不谋私利的研究已不复存在,卖给公众的只有淫秽或荒谬的货色。您作出的这种努力理应受到鼓励,只要我们有好的政府。”
布洛克感到高兴的是,在众人海上遇难之时,只有他一人飘浮水面。但即使如此,他仍想了解确切的情况,想知道什么是德·诺普瓦先生所说的荒谬货色。布洛克感到自己的创作道路跟许多人相同,并不认为自己与众不同。他重提德雷福斯案件,但未能弄清德·诺普瓦先生的观点。他竭力让他谈论这时名字经常见报的那些军官;那些军官比卷入此案的政治家更使人感到好奇,因为他们不像政治家那样已经出名,而是身穿制服,过着不同的生活,又守口如瓶,现在突然出现并开口说话,如同罗恩格林,站在天鹅拖着的小船上下来 。布洛克在他认识的一位民族主义律师的帮助下,得以多次旁听对左拉的审判 。他早上去旁听,到晚上才离开,带着三明治和一瓶咖啡,如同去参加中学优等生会考或中学毕业会考,习惯的改变使他精神兴奋,而咖啡和审判时的激动则使他兴奋到了极点,他在离开时对审判中发生的一切恋恋不舍,因此晚上回到家里,他想重温白天的美梦,就跑到一家两派都经常光顾的饭馆,去找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跟他们没完没了地谈论白天发生的事情,并用命令的口吻点了一份夜宵,使自己产生大权在握的幻觉,这一天一大早就赶过去,连午饭也没吃,这时以此来补偿一整天的饥饿和疲劳。人总是戏耍于经验和想象这两个层面之间,想要深入了解他认识的人们所过的完美生活,并结识他通过想象才了解其生活的人们。对于布洛克提出的问题,德·诺普瓦先生回答道:
“有两名军官卷入正在审理的此案,我以前曾听到一人说起过他们,我十分相信此人的看法,他对这两个军官非常看重,(是德·米里贝尔先生 ),他们是亨利中校 和皮卡尔中校。”
“但是,”布洛克大声说道,“宙斯之女雅典娜女神,在每个人脑中置入与另一人不同的想法。于是他们相互斗争,如同两头狮子。皮卡尔中校在军中地位显赫,但他的摩伊拉 把他带到并非是他待的那边。民族主义者的利剑一定会把他娇弱的身躯斩断,他将成为食肉动物和专吃尸体的飞禽的食物。”
德·诺普瓦先生没有回答。
“他们在那个角落争论些什么?”德·盖尔芒特先生指着德·诺普瓦先生和布洛克问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道。
“德雷福斯案件。”
“啊,见鬼!对了,您是否知道,谁在热情支持德雷福斯?我给您猜一千次也猜不着。我外甥罗贝尔!我还可以告诉您,在赛马俱乐部,大家得知他的这种壮举,就立刻群起而攻之,把他臭骂了一顿。一星期之后,他要去……”
“显然,”公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他们都像吉尔贝那样,一贯主张把所有犹太人都遣返耶路撒冷……”
“啊!那就是说,盖尔芒特亲王跟我的想法如出一辙。”德·阿让古尔先生插嘴道。
公爵用妻子来炫耀自己,但并不爱她。他非常“自命不凡”,讨厌别人打断他的话,另外,他在家里一直对她态度粗暴。他是个坏丈夫,见妻子对他说三道四,已经心头火起,他又能说会道,见有人不愿听他说话,不由火冒三丈,浑身颤抖,就突然停了下来,对公爵夫人怒目而视,使众人感到局促不安。
“您干吗要跟我们说吉尔贝和耶路撒冷?”他最终开口说道。“问题不在这里。不过,”他用温柔的口吻补充道,“您一定会对我承认,如果我们家有人被逐出赛马俱乐部,特别是罗贝尔,他父亲曾在俱乐部当过十年主席,那就会让人无法容忍。您叫我怎么办呢,亲爱的?那些人因此而满脸不高兴,他们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不能认为他们错了;从我个人来说,这您知道,我没有任何种族偏见,我认为这跟我们的时代格格不入,我希望与时俱进,不过,真是见鬼!只要称为圣卢侯爵,他就不应该是德雷福斯派,您要我对您怎么说呢?”
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出“只要称为圣卢侯爵”时语气夸张。然而他十分清楚,称为“盖尔芒特公爵”就更加显赫。但是,即使他的自尊心想要夸大盖尔芒特公爵爵位的优越性,也许并非是高雅情趣的规范和想象的规律促使他贬低这爵位的价值。人人都觉得美在远处,美在别人家中。因为在想象中观察的普遍规律,既适用于公爵,也适用于其他人。不仅想象的规律如此,言语的规律也是如此。然而,言语的两条规律在这里全都适用,其中一条规律要求别人说话跟他思想所属的阶级的成员一样,而不是像他出身的阶级的成员。因此,德·盖尔芒特先生在说话时即使谈论贵族,也可能像普通的小资产者那样,说出“只要称为盖尔芒特公爵”这样的话,而斯万或勒格朗丹那样的文人却不会这样说。一位公爵会写出小市民的小说,即使题材为上流社会风俗,贵族头衔在此用处全无,而“贵族的”修饰语完全可以赋予一个平民的作品。以当时的情况为例,德·盖尔芒特先生到底是听到哪位资产者说过“只要称为……”,他对此肯定一无所知。但是,言语的另一条规律是,如同有些疾病,出现后迅速消失,因此后来不再有人提起,同样,就像法国长出美洲的一种野草,是因为野草的种子附着在一条旅行毯的绒毛上,后来落到法国铁路的斜坡上,不知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自发产生,可能是因为事出偶然,时常会出现一些表达方式,可以在十天里听到,由一些人不约而同地说出。然而,有一年,我听到布洛克在谈到自己时说:“最可爱、最出色、地位最高、最挑剔的人们发现,他们认为讨人喜欢、不可或缺的聪明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布洛克。”许多年轻人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却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只是把布洛克的名字换成他们自己的名字,同样,我想必经常听到“只要称为……”
“您要我怎么办呢?”公爵继续说道。“既然这种思想盛行,这也就很容易理解。”
“这尤其滑稽可笑,”公爵夫人回答道,“是因为他母亲的想法不同,她从早到晚都跟我们唠叨法兰西祖国联盟 ,真是烦死人了。”
“是的,但不止他母亲这样,别跟我们吹嘘了。有个轻佻女子,生活极其放荡,对他影响更大,而这女人恰恰是德雷福斯的同胞。她把自己的思想状况传给了罗贝尔。”
“您也许不知道,公爵先生,有一个新词可以表示这个意思。”档案保管员说道,他是反重审委员会的秘书。“有人说mentalité 。这跟您说的état d'esprit(思想状况)的意思完全相同,但至少还没有人知道它的意思。这是精华中的精华,正如大家所说,‘最为时髦’。”然而,他听到布洛克这个名字,看到他在对德·诺普瓦先生提出问题,就面露不安的神色,这使侯爵夫人感到十分不安,但原因并不相同。她在档案保管员面前心惊胆战,装出像他那样的反德雷福斯派的模样,是担心他会责备她,而他现在并不知道,她接待了一位跟“工会 ”有点瓜葛的犹太人。
“啊!mentalité,我记下了,我一定使用。”公爵说道。(这并非是说说而已,公爵有个小本子,记了许多“语录”,他在重大晚宴前会把语录读一遍。)“这个词我喜欢。有人首创了这样的新词,但寿命都不长。最近我读到这种词,说一位作家talentueux(有才华)。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
“但mentalité比talentueux使用得更多。”研究投石党运动的历史学家为参加谈话而说道。“我是国民教育部一个委员会的委员,我在那里多次听到有人使用这个词,在我的俱乐部即沃尔内俱乐部 里也是如此,甚至在埃米尔·奥利维埃 先生家吃晚饭时也有人使用。”
“我可没有这种福气,能在国民教育部任职,”公爵回答道,装出谦恭的样子,但心里却十分自负,嘴上不禁露出微笑,眼睛向在场的人射出愉悦的目光,如同嘲讽一般,可怜的历史学家见了不由脸红,“我可没有这种福气,能在国民教育部任职,”他自鸣得意地重复道,“我也不是沃尔内俱乐部会员(我只是联盟俱乐部 和赛马俱乐部会员),先生,您不是赛马俱乐部会员?”他对历史学家问道,后者的脸红得更加厉害,听出这话口气傲慢,但又没有完全听懂,手脚不由颤抖起来。“我甚至不能在埃米尔·奥利维埃先生家吃晚饭,我承认自己不知道mentalité。我可以肯定,您的情况跟我一样,阿让古尔。
“您知道为什么不能出示德雷福斯叛国的证据。据说他是陆军部长夫人的情夫,大家暗地里都这么说。”
“啊!我还以为是总理夫人的情夫。”德·阿让古尔先生说道。
“我觉得你们谈这个案件都十分无聊。”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道。她顺从社交界的看法,总想使人看到她不会让任何人牵着鼻子走。“这案件在犹太人方面不会对我产生影响,原因是我朋友中没有犹太人,我也希望总是处于这种幸运的无知状态。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觉得无法忍受的是,她们以自己思想正统为借口,不在犹太人商店买任何物品,或是在自己的阳伞上写下‘杀死犹太人’,而许多姓迪朗或杜布瓦的女士,我们决不会认识,现在玛丽-埃纳尔或维克蒂尼安娜 却非要我们跟她们交往。我前天去了玛丽-埃纳尔家。以前在那里让人高兴。可现在,那里有许多人是我们终生都想回避的,说是为反对德雷福斯才来的,还有些人则让人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陆军部长夫人。至少在贵妇的内室沙龙里这样在传。”公爵接着说道。他在谈话中使用某些他认为是旧制度使用的词语。“总之,不管怎样,我个人认为,大家知道我的看法跟我堂弟吉尔贝截然不同。我不像他那样是封建领主,我可以跟一个黑人一起散步,只要他是我的朋友,我决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但不管怎样,您还得对我承认,只要一个人称为圣卢,他就不能以此取乐,跟众人意见相左,而众人比伏尔泰更有头脑 ,也比我外甥有头脑。尤其是不能演出我所说的那种感情上的惊险杂技,一星期后,他可要参加俱乐部的选举!她脾气有点倔!不,也许他的小荡妇在给他煽风点火。她也许把他说服,让他站到‘知识分子’一边。知识分子是这些先生的‘滥套子’。另外,这也是相当漂亮的文字游戏,但也非常恶毒。”
于是,公爵低声告诉公爵夫人和德·阿让古尔先生:“犹太人的母亲”确实已在赛马俱乐部流传,因为在能够传播的所有种子中,因附着在最为结实的翅膀上而传播到离结出种子的地方更远的种子,依然是玩笑。
“我们可以请那位先生进行解释,他样子像女博士。”他指着历史学家说道。“不过,最好还是免谈此事,因为这事纯属杜撰。我不像我表妹米勒普瓦那样雄心勃勃,她认为她的家系可追溯到公元前利未的部落 ,但我可以确信无疑地证明,我们家族中从未有过一滴犹太人的血。不管怎样,我们还是不应该受骗上当,可以完全肯定,我外甥先生的迷人看法会在朗德尔诺引起巨大反响 。况且弗藏萨克现在患病,将由杜拉斯掌管一切事务,而您知道,他这个人喜欢faire des embarras(装腔作势)。”公爵说道,他对某些词语的确切意思一直弄不清楚,这时以为faire des embarras的意思不是faire de l'esbroufe(装得煞有介事),而是faire des complications(制造麻烦)。
“不管怎样,即使那个德雷福斯无罪,”公爵夫人插话道,“他也无法证明。他在岛上写的那些信件是多么愚蠢而又夸张。我不知道埃斯特哈齐先生是否比他更好,但这位先生在遣词造句方面别具优雅和风格 。德雷福斯先生的支持者想必不会对此感到喜欢。但不幸的是他们无法更换无辜者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您是否听到奥丽娅娜的话?”盖尔芒特公爵急切地问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道。“是的,我觉得这话滑稽。”但公爵觉得还不过瘾:“可我并不觉得这话滑稽;或者不如说,这话是否滑稽,我丝毫不感兴趣。我对风趣话毫不看重。”德·阿让古尔先生提出异议。“他说话不动脑筋。”公爵夫人低声说道。“这也许是因为我当过两院议员,听到过一些讲话,虽然十分出色,却毫无意义。我学会欣赏的主要是其中的逻辑。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并未再次当选。滑稽的话,我不感兴趣。”——“巴赞,您别装出约瑟夫·普律多姆的模样,亲爱的,您清楚地知道,没有人比您更喜欢风趣话。”——“您让我把话说完。正因为我对某种玩笑并不敏感,所以我往往欣赏我妻子的风趣。因为她的风趣通常出自正确的观察。她推理如同男子,表达如同作家。”
布洛克竭力想请德·诺普瓦先生谈论皮卡尔中校。
“不容置疑,”德·诺普瓦先生回答道,“他作证是必要的。我知道我因为支持这种观点,曾使不止一位同事发出可怕的尖叫声,在我看来,政府应该让中校说话。要走出这样的死胡同,不能一味原地踏步,否则就有陷入泥坑的危险。对军官本人来说,这次作证在第一次庭讯时产生了极为有利的印象。大家见他身穿骑兵的漂亮军装,用十分朴实和坦率的口吻前来叙说他的所见和所想,说出‘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说到这里,德·诺普瓦先生的声音中带有轻微的爱国主义震音),这就是我的信念,’无法否认,大家印象深刻 。”
“瞧,他是德雷福斯派,不再有丝毫怀疑。”布洛克想道。
“但是,他完全失去了他最初所赢得的种种同情,则是因为他跟档案保管员格里布兰 的对质,这时大家听到这个老仆人,这个说一不二的人(德·诺普瓦先生因信念真挚而有力地强调下面的话),这时大家听到他说话,看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上司,不怕跟上司顶撞,并以不容反驳的语调谈论自己:‘哦,我的中校,您十分清楚,我从未撒过谎,您十分清楚,此时此刻就像往常一样,我说的是实话。’风向转了,皮卡尔先生在以后几次庭讯中虽然竭尽全力,却仍然遭到彻底的失败。”
“不,他肯定是反德雷福斯派,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布洛克心里在想。“但是,如果他认为皮卡尔是撒谎的叛徒,他怎么会重视皮卡尔的揭发并加以转述,仿佛觉得这揭发有吸引力并且是出自真心?而如果恰恰相反,他把皮卡尔看成袒露心灵的义士,他又怎么会认为皮卡尔在跟格里布兰对质时撒谎?”
德·诺普瓦先生这样跟布洛克说话,仿佛两人意见一致,也许是因为他是坚定的反德雷福斯派,认为政府反对德雷福斯不力,就跟政府为敌,如同跟德雷福斯派为敌一样。也许他想在政治上达到的目的更为深邃,而且是在另一方面,因此,主张重审德雷福斯一案,显然是一种并不重要的手段,关心重大国外问题的爱国者不值得为此操心。也许主要是因为反映他政治智慧的格言,只能用于涉及形式、方法和时机的问题,而无法解决实质性问题,就像哲学上纯粹逻辑无法解决存在的问题,或是因为这种智慧使他觉得论述这些主题有危险性,因此为谨慎起见,他只想谈论次要的情况。但是,布洛克的错误在于,他认为即使德·诺普瓦先生的性格并非如此谨慎,思想并非十分明确,只要他提出希望,就仍然会把真相告诉他,即亨利、皮卡尔、帕蒂德克朗 所起的作用,以及涉及此案的种种问题。确实,德·诺普瓦先生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布洛克不可能对此有所怀疑。既然他跟那些部长全都熟悉,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当然,布洛克心里在想,政治上的真相可以由极其清醒的头脑大致复原,但他跟大部分公众一样,认为这真相一直无可置疑、确确实实地存在于共和国总统和内阁总理的秘密档案之中,并由他们两位转告各位部长。然而,即使政治上的真相包含在一些文件里,这些文件的价值往往不会超过一张X光片,而凡夫俗子认为,患者的病情一清二楚地记录在这张片子上,但在实际上,这张片子只是为诊断提供一种资料,这种资料跟其他许多资料汇集在一起,由医生进行推理并作出诊断。因此,我们在跟知情人接触时,以为会了解政治上的真相,这真相却避而远之。即使到了后来,在德雷福斯案件上,发生了亨利承认作假然后自杀这件爆炸性事件 ,这件事立即被人作出完全不同的解释,其中有一些德雷福斯派的部长,以及卡韦尼亚克和居伊涅,他们俩发现了伪造的文件,并主持了审讯 ;另外,支持德雷福斯的那些部长,政治色彩相同,作出判断时不仅依据相同的文件,而且本着相同的精神,但对亨利的作用所作的解释却完全不同,有些部长把他看作埃斯特哈齐的同谋,另一些却把同谋的角色赋予杜·帕蒂德克朗,这样就跟他们的反对者居伊涅的看法不谋而合,但跟他们的支持者雷纳克 的观点却截然不同。布洛克能从德·诺普瓦先生那里获悉的最多是以下信息:如果总参谋长德·布瓦代弗尔先生确实曾派人给罗什福尔先生传递秘密消息,那么,这显然是特别令人遗憾的事情 。
“请您放心,陆军部长至少已in petto(在心里)把总参谋长交给了冥王。在我看来,公开否认并非是多此一举。但陆军部长inter pocula(在朋友中间)直截了当地谈出了自己的看法。另外,因谈论有些问题而引起骚动,其后又无法控制,是十分轻率的举动。”
“但这些文件显然是伪造的。”布洛克说道。
德·诺普瓦先生没有回答,但表示并不赞成亨利·德·奥尔良亲王 的做法:
“另外,他这种做法只会破坏法庭的清静,并鼓励骚动,而骚动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会令人遗憾。当然,必须制止反对军国主义的阴谋,但我们也不能让右翼分子鼓动民众大吵大闹,他们不是为爱国主义思想效力,而是想加以利用。谢天谢地,法国不是南美的共和国,还不需要有一位发动军事政变的将军。”
布洛克无法让他谈论德雷福斯有罪的问题,也不能让他对目前正在审理的民事案件的判决作出预测。但是,德·诺普瓦先生显然乐于详细谈论这个判决的种种后果。
“如果定罪,”他说道,“则可能会被撤销,因为在证人作证如此众多的诉讼案中,律师无法指出有形式瑕疵的情况极为罕见。
“至于亨利·德·奥尔良亲王破口大骂,我对他父亲有这种喜好十分怀疑 。”
“您认为沙特尔是德雷福斯派?”公爵夫人微笑着问道,只见她双目圆瞪,面颊粉红,鼻子低垂在放花色糕点的盘子上,显出气愤的样子。
“完全不是,我只是想说,从这方面看,在整个家庭里有一种政治嗅觉,我们已经看到,这种嗅觉在克莱芒蒂娜王妃 身上达到nec plus ultra(登峰造极)的地步,她的儿子费迪南亲王 则继承了这笔珍贵遗产。保加利亚大公不会把埃斯特哈齐少校抱在怀里。”
“他情愿把普通士兵抱在怀里。”德·盖尔芒特夫人低声说道。她经常在茹安维尔亲王府跟这个保加利亚人共进晚餐,有一次保加利亚人问她是否嫉妒,她回答道:“是的,殿下,对您的手链。”
“您今晚不去参加德·萨冈夫人的舞会?”德·诺普瓦先生向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问道,以中止跟布洛克的谈话。对于布洛克,大使并不觉得讨厌,他后来对我们谈起布洛克,仍带有纯朴的感情,这无疑是因为布洛克的言语中保留了他已弃用的仿荷马风格的某些痕迹:“他相当有趣,说话有点像老古董,有那么点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动不动就说‘文艺九女神 ’,就像拉马丁或让-巴蒂斯特·卢梭 。在当今的青年中这已是凤毛麟角,即使在上一代青年中也十分罕见。我们这些人过去有点浪漫。”但是,即使德·诺普瓦先生觉得谈话的对方别具一格,他也认为谈话的时间实在太长。
“不,先生,我不再去参加舞会。”她回答道,面带老年妇女的亲切微笑。“你们都去,是吗?这是你们这种年龄的事。”她补充道,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她的朋友德·沙泰勒罗先生和布洛克。“我也受到了邀请。”她像开玩笑那样说道,并装出炫耀的样子。“主人甚至登门来邀请我。”(“主人”是指萨冈王妃。)
“我没有请柬。”布洛克说道。他以为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会立刻给他一张,并认为德·萨冈夫人也会高兴地接待她曾登门邀请的一位女士的朋友。
侯爵夫人没有回答,布洛克也就不再开口,因为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谈,为此他提出想在两天后跟她见面。他听到那两个年轻人说他们已退出王家街的俱乐部,因为他们觉得那家俱乐部如同磨坊那样可以自由出入,他想请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帮他加入那家俱乐部。
“萨冈家里的人,是否是冒充高雅、故作风雅?”他如同讽刺般说道。
“完全相反,这是我们在高雅方面超群绝伦的典范。”德·阿让古尔先生回答道,巴黎的各种玩笑他全都采用。
“那么,”布洛克有点像挖苦般说道,“这可以称之为这个季节的一次盛会,一次重要的社交界聚会!”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高兴地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你看,德·萨冈夫人的舞会是否是一次社交界盛会 ?”
“这事不该来问我,”公爵夫人以嘲弄的口吻对她回答道,“我还没有弄清社交界盛会是指什么。另外,社交界的事不是我的强项。”
“啊!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布洛克说道。他以为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是真心话。
他继续对德·诺普瓦先生提出有关德雷福斯案件的大量问题,使对方十分失望,德·诺普瓦先生说,从“大致上看”,他感到杜·帕蒂德克朗上校脑子有点糊涂,被指定来经管这件棘手的事,也许不是十分恰当,因为处理这件事需要头脑冷静,并要有高超的辨别能力和渊博的知识 。
“我知道社会党竭力要求将他处死,并要求立即释放魔鬼岛的囚徒。但我认为,我们还没有沦落到这种地步,会甘心受热罗-里夏尔先生 之流的胯下之辱。至今为止,这案件仍像雾里看花。我不是说双方都有卑鄙无耻的行为需要掩盖。甚至你们委托人的某些私心较少的保护人也会有好心,这点我并不否认,但您要知道,好心也会做坏事。”他目光狡黠地补充道。“重要的是,政府必须给人以这种印象,即它不受左派集团的控制,也不需要束手束脚,听从某支禁军的警告,请相信我,这禁军不是军队。不言而喻,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情,重审就会启动。其后果显而易见。提出这种要求,无疑想撞开已打开的门。到那天,政府就可以大声地把话说得一清二楚,不然的话,它就要让自己大权旁落。光是东拉西扯不再能使人满意。应该让法官去审判德雷福斯。这事十分简单,因为我们这个温顺的法国,喜欢自我诽谤,虽说在我们国家已养成习惯,大家认为或让人认为,要使人听到真实和正义的声音,必须穿越拉芒什海峡,这往往只是到达施普雷河 的间接方法,并非只有在柏林才有法官 。但是,政府一旦开始行动,您是否会听它的?当政府要您履行公民义务,您是否会听它的?您是否会站在政府一边?对政府发出的爱国主义召唤,您是否不会装聋作哑,而是回答‘到!’?”
德·诺普瓦先生对布洛克提出这些问题时激情澎湃,我的同学听了又怕又喜;因为大使对他说话,如同在对一个党的所有党员说话,他询问布洛克,仿佛已获悉这个党的机密,可以对将要作出的决定负责。“如果您不愿缴械投降,”德·诺普瓦先生不等布洛克代表的集体作出回答就继续说道,“如果您在签署决定重审的法令墨迹未干之时,听从某个居心叵测的口号,不愿缴械投降,而是仍然持成效甚微的反对态度,即某些人所认为的政治上的ultima ratio(最后方法 ),如果您一气之下撒手不管,破釜沉舟,您就会损失惨重。您是否是混乱制造者的俘虏?你是否向他们作过保证?”布洛克十分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德·诺普瓦先生也不让他有回答的时间。“如果您确实否定,就像我希望看到的那样,如果您还有一点政治头脑,即您的有些首领和朋友不幸缺少的东西,在刑事法庭将要开庭之日,如果您不让混水摸鱼之徒把您拉到他们一伙之中,您就会赢得市民的尊重。我不能保证整个参谋部都能全身而退,但至少有一部分人能挽回面子,没有把火药点燃,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另外,不言而喻,应该由政府定出法规,使未受惩罚的罪行的过长清单不再加长,当然不是对社会党人或某种丘八的挑唆言听计从。”他正眼看着布洛克补充道,也许还像所有保守派那样有一种本能,想在敌对阵营中寻求支持。“政府在行动时不必去关心不管来自何方的竞相许诺。谢天谢地,政府既不听命于德里昂上校 ,也不听从另一派的克列孟梭先生 的指挥。必须制服职业闹事者,让他们不得翻身。绝大多数法国人希望在安定的社会秩序中工作!这是我一心追求的目标。但不必害怕对公众舆论进行开导;如果有几只羊,就是我们的拉伯雷司空见惯的那种羊 ,冒冒失失地跳入水中,就应该对它们指出这水是浑的,是被并非出自我们中间的败类故意搅浑,以掩盖水底的危险。政府在将要行使基本上属于它本身的职权时,不应该使人觉得是在勉强摆脱被动状态,我是说要让正义女神付诸行动。政府将会接受你们的所有建议。如果政府能证明确实有司法错误,绝大多数人肯定会让政府自由行事。”
“您,先生,”布洛克转向德·阿让古尔先生说,他和其他人同时被介绍给这位先生,“您肯定是德雷福斯派:外国人都是德雷福斯派。”
“这个案件只是法国人之间的事情,是吗?”德·阿让古尔先生说道,口气特别傲慢,即把一种看法赋予谈话对方,而大家显然知道他不同意这种看法,因为他刚说出截然不同的看法。
布洛克面红耳赤;德·阿让古尔先生微微一笑,并朝周围观看,这微笑即使是为其他客人准备,对布洛克也是不怀好意的表现,但他后来因真诚而变得温柔,并最终对我朋友微笑,使布洛克没有借口再为刚才听到的话而生气,但这些话仍显得冷酷无情。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德·阿让古尔先生耳边说了些话,我没有听到,但想必跟布洛克的宗教信仰有关,因为此时此刻,公爵夫人的脸上出现犹豫不决、装腔作势的表情,这是因为她在议论别人,却又怕被此人发现,这种表情里掺杂着出于好奇和不怀好意的愉悦,而愉悦则由我们感到跟我们截然不同的一群人所引起。为挽回面子,布洛克转向沙泰勒罗公爵:“您,先生,您是法国人,您一定知道外国人都是德雷福斯派,虽说大家认为在法国决不会知道外国发生的事。另外,我知道可以跟您谈得拢,这是圣卢跟我说的。”但年轻的公爵感到,大家都在反对布洛克,就表现出社交界人士经常会有的胆小怕事,另外采用一种矫揉造作而又尖酸刻薄的智慧,即显然是德·夏吕斯先生的祖先隔代传给他的智慧,并回答道:“请您原谅,先生,我不能跟您讨论德雷福斯,这个案件,我一般只在雅弗的后代 中间谈论。”大家都微微一笑,只有布洛克除外,这不是因为他没有这种习惯,不会对他的犹太血统以及跟西奈半岛有关的其他事情说几句嘲笑挖苦的话。但是,这种话也许尚未准备就绪,布洛克身体里的机械一松扣,他嘴里蹦出的不是这样一句话,而是另外一句。大家只能听到下面的话:“您是怎么知道的?谁跟您说的?”仿佛他父亲是苦役犯一般。另一方面,他的名字听起来不大像基督教徒的名字,他那张脸也是如此,因此他的惊讶就显得有点幼稚。
德·诺普瓦先生对他说的话,并未使他感到十分满意,于是他就走到档案保管员身边询问,是否有时能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里看到杜·帕蒂德克朗先生或约瑟夫·雷纳克先生。档案保管员没有作任何回答;他是民族主义者,不断对侯爵夫人宣传,说很快就会在社会上爆发一场战争,她在择友时应该更加谨慎。他心里在想,布洛克是否是工会派来打探消息的密使,就立刻把布洛克刚才对他提出的问题转告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夫人认为,他至少是缺乏教养,也许会对德·诺普瓦先生的地位构成威胁。最后,她想使档案保管员感到满意,因为唯有他使她感到有点害怕,他也是向她灌输思想的人,虽说并不十分成功。(每天上午,他给她念朱代先生在《小报》 上发表的文章。)因此她想对布洛克表示,他不需要再来拜访,并十分自然地在她的社交保留节目单上找到一场戏,一位贵妇演出这场戏,就可以把某个人赶出家门,但这场戏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需要攘臂瞋目。布洛克走到近前跟她告辞,而她则半躺在巨大的扶手椅上,显出似醒非醒的样子。她目光呆滞,只有珍珠般微弱而又迷人的光芒。布洛克告辞时,侯爵夫人的脸上依稀露出无精打采的微笑,连一句话也不跟他说,也没有把手伸给他。这场戏使布洛克惊讶到了极点,但由于周围有一圈人围着观看,他认为这样拖下去不会对他有好处,为逼迫侯爵夫人,既然她不把手伸过来,他就自己把手伸了过去。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感到不快。但她虽说想让档案保管员和反德雷福斯的小圈子立刻感到满意,却同时在为将来着想,因此只是把眼皮垂下并半闭眼睛。
“我看她睡着了。”布洛克对档案保管员说,后者感到自己有侯爵夫人撑腰,就露出气愤的神色。“再见,夫人。”他说时如同喊叫。
侯爵夫人嘴唇微微一动,如同奄奄一息之人,想要张嘴说话,但目光已无法辨认。然而,她仿佛九死一生,把脸朝阿让古尔侯爵转去,而布洛克则渐渐远去,确信她患有“智力衰退”。他好奇心切,一心想弄清这如此奇特的事件,就在几天后再次登门拜访。她给予他十分亲切的接待,因为她是善良的女人,而档案保管员那天又不在,她希望布洛克组织演员在她家演出独幕剧,另外,她曾在一出戏中扮演她所希望的贵妇角色,当晚就在各个沙龙受到赞赏并得到广泛评论,但评论所依据的情况却跟实际情况大相径庭。
“您刚才谈起《七位公主》,公爵夫人,您要知道(我并未因此而感到更加自豪),写这部……我怎么说呢?写这部有争议的作品的作者,是我的一位同胞。”德·阿让古尔先生揶揄地说道,但同时又感到得意,因为对刚才谈论的作品的作者,他比其他人更加了解!“是的,他是比利时人 ,他的身份如此。”他补充道。
“真的?不,我们没有责备您要对《七位公主》负任何责任。可喜的是,您和您的同胞,跟这部愚蠢的作品的作者没有相像之处。我认识的一些比利时人非常和蔼可亲,譬如您,你们的国王,虽说有点腼腆,但十分风趣,还有我那些利涅家的表兄弟,以及其他许多人,但可喜的是,你们说的言语跟《七位公主》的作者不同。另外,如果您非要我说,说这些也是多此一举,因为这实在是微不足道。这种人竭力显得晦涩难懂,必要时装得滑稽可笑,以掩盖他们思想匮乏。如果后面隐藏着什么,我就会对您说,我担心是某些大胆的行为,”她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只要有了想法。我不知道您是否看过博雷利的剧作。有些人看了之后觉得不舒服;我嘛,我可能会被别人抨击,”她补充道,并未想到她不会冒巨大风险,“但我承认,我觉得这剧作要有趣得多 。而《七位公主》,哼!其中一位对我外甥好,没用,我可不能把家里的感情……”
公爵夫人突然闭口不说,因为这时有一位夫人进来,那就是罗贝尔的母亲马桑特子爵夫人。德·马桑特夫人被认为是圣日耳曼区一位优秀女士,如天使般善良和温顺。这点有人对我说过,我也没有特殊的理由对此感到惊讶,但此时此刻,我还不知道她是盖尔芒特公爵的妹妹。后来,每当我在这种社交界里得知,一些忧郁、纯洁、作出牺牲和受人尊敬的女子,如同彩画玻璃窗上完美的女圣徒,却跟粗鲁、放荡和卑劣的兄弟一样,是在同一棵家谱树上开出的花朵。兄弟和姐妹的相貌完全相同,就像盖尔芒特公爵和马桑特子爵夫人那样,在我看来他们应该有相同的智慧和情趣,就像一个人可能有顺利或艰难的时刻,但如果此人思想狭隘,就不会视野开阔,如果他心肠冷酷,就不会有崇高的牺牲精神。
德·马桑特夫人正在听布吕纳介 的课。她使圣日耳曼区为之倾倒,并用女圣徒般的生活来感化该区。然而,因外貌相同,都有漂亮的鼻子和锐利的目光,使人认为德·马桑特夫人跟她哥哥公爵在智力和道德上如出一辙。我无法相信,只因为她是女人,也许过去曾经不幸,而现在得到众口一词的赞扬,却会跟自己的家人如此不同,就像在武功歌中所说,兄弟粗野凶狠,姐妹集美德和妩媚于一身。我感到,大自然虽然不像古代诗人那样自由,但应该能以几乎是独占的方式来使用家庭共有的成分,因此我无法相信它的创新能力如此之大,竟能用塑造蠢人和粗人的材料,制造出毫不愚蠢的大才子和毫不粗暴的女圣徒。德·马桑特夫人身穿斜纹软绸面料的白色连衣裙,印有大棕榈叶图案,饰有几朵黑布做的花。这是因为她的表兄德·蒙莫朗西先生在三星期前与世长辞,她仍然出门拜访,参加小型晚餐,但戴孝出席。她是一位贵妇。因隔代相传的缘故,她心里充满宫廷生活的轻浮,并带有这种生活的肤浅和严格。德·马桑特夫人没能长时间沉痛怀念自己的父母,但在表兄去世后的一个月里,她决不会穿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她对我极其和蔼可亲,因为我是罗贝尔的朋友,因为我跟罗贝尔并非同属一个阶层。除了这种和蔼可亲,还有假装的羞怯,她说话的声音、目光和思想仿佛在不时退缩,要把它们统统收回,如同把张开的裙子拉回来,以便不占据过多的地方,并保持平整,即使裙子柔软也是如此,这是良好教养的要求。不过,良好的教养,也不应该死抠字眼儿,这些女士中有许多人很快就过起放荡的生活,但一直保持着几乎像孩子那样的端庄举止。德·马桑特夫人谈话时,别人听起来有点不舒服,因为每次跟平民说话,如贝戈特、埃尔斯蒂尔,她就强调一个词,把它说得十分清楚,并像朗诵那样,在盖尔芒特家族特有的一种抑扬中用两种声调说出:“我荣幸地,十分荣——幸地遇到了贝戈特先生,认识了埃尔斯蒂尔先生。”这也许是为了让别人赞赏她的谦恭,也许是出于跟德·盖尔芒特先生相同的嗜好,喜欢用古旧的词语,以反抗教养不良之辈当前的习惯用语,即很少使用“荣幸”一词的这种恶习。不管其中哪个原因正确,我们都可以感到,德·马桑特夫人在说“我荣幸地,十分荣——幸地”时,认为自己在扮演重要角色,并表明她欣然接受那些名人的名字,就像她会在自己的城堡里接待他们本人那样,只要他们来到附近的地方。另一方面,她家族人数众多,她也十分喜爱,而她说话又慢条斯理,喜欢进行解释,希望让人了解她家的亲属关系,因此,她可以(丝毫没有令人惊讶的欲望,只是从心底里喜欢谈论使人感动的农民和品德高尚的猎场看守人)随时列举出在神圣罗马帝国时期降为附属国所属的欧洲各个家族的名称,她这样做,那些并非这样显赫的人是不会原谅她的,而如果那些人还算聪明,则会嘲笑她愚蠢。
在乡下,德·马桑特夫人因乐善好施而受人喜爱,但主要是因为亲属的血统纯粹,好几代人都是法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人物,这使她举止中丝毫没有老百姓所说的“装腔作势”,而是完全做到朴实无华。她不怕拥抱一个可怜的贫困女子,并叫这女子到城堡去把一车木柴拉回家。据说她是完美无缺的基督教徒。她想让罗贝尔娶巨富之女为妻。是贵妇,就得摆出贵妇的样子,那就是在一方面要装得朴实无华。这样装扮得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因为朴实无华要使别人钦佩,只有在别人知道你不必朴实无华之时,就是说你要腰缠万贯。后来,我对别人说曾见到过她,此人就对我说:“您想必觉得她十分迷人。”但是,真正的美是极其特殊而又新颖的,以致你不承认它美。我那天只是在想,她鼻子小巧,眼睛碧蓝,脖子细长,神色忧郁。
“你听着,”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道,“我觉得待一会儿有一位女士要来访,你是不想认识的,我想还是先跟你打个招呼为好,免得你感到烦恼。另外,你可以放心,我以后决不会让她再来,但她今天必须来一次。那是斯万的妻子。”
斯万夫人看到德雷福斯案件发展到如此程度,担心她丈夫的血统会对她产生不利影响,就求他千万别说那囚犯无罪。他不在她身边时,她就更加放肆,鼓吹极其狂热的民族主义;不过,她在这方面只是步维尔迪兰夫人的后尘而已,在维尔迪兰夫人身上,潜在的资产阶级反犹主义意识已被唤醒,真可说达到狂热的程度。斯万夫人因持这种立场而得以加入几个刚刚成立的反犹主义妇女联盟,并跟好几位贵族妇女有了联系。大家可能会觉得奇怪,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没有去仿效这些妇女,又是斯万的好友,却总是违背斯万并未对她隐瞒的愿望,不愿让他把妻子介绍给她。但是,我们将会在以后看到,这是公爵夫人性格特殊的一种表现,她认为她“不需要”去做这件或那件事,而是专横地迫使别人去做她那上流社会的“自由意志”所决定的事,这种自由意志极其武断。
“我感谢您跟我打这个招呼。”公爵夫人回答道。“我确实会感到很不舒服。但我知道她的模样,我会及时离开。”
“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奥丽娅娜,她非常讨人喜欢,她是个出色的女子。”德·马桑特夫人说道。
“我对此毫不怀疑,但我觉得没有必要去亲自加以证实。”
“你是否接到伊斯拉埃尔夫人的邀请?”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为改变话题而问公爵夫人道。
“啊,谢天谢地,我跟她不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这事得问玛丽-埃纳尔。她认识她,我一直在想她怎么会认识。”
“我确实认识她,”德·马桑特夫人回答道,“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我决定不再跟她来往。据说这女人极其卑劣,并且她对此毫不掩盖。另外,我们以前都过于轻信,过于好客。我不再跟这个民族的任何人交往。我们跟外省年老的表亲有同一血统,却把他们拒之门外,而对犹太人打开家门。我们现在看到他们是如何感谢的。唉!我无话可说,我有个可爱的儿子,但他却像疯子那样,什么样的胡言乱语都说了出来。”她听到德·阿让古尔在暗指罗贝尔,就这样补充道。“但是,说到罗贝尔,您是否见到他了?”她问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今天是星期六,我想他会在巴黎待一天,要是这样,他肯定会来看您。”
实际上,德·马桑特夫人认为她儿子不会有休假;但不管怎样,她知道他即使有休假,也不会来看望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但她希望,她要是假装认为会在这里见到他,她那敏感的婶婶就会原谅他以前一直没来看她。
“罗贝尔来这儿!我连他的信也没有收到过一封;我觉得从巴尔贝克回来后还没有见到过他。”
“他很忙,有许多事要办。”德·马桑特夫人说道。
难以察觉的微笑使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睫毛微微波动,她看着自己用阳伞尖顶在地毯上画的圆圈。每当公爵对妻子冷落得过于明显时,德·马桑特夫人就公开站在嫂子一边责备哥哥。德·盖尔芒特夫人想起她的保护,心里是既感激又怨恨,而她对罗贝尔干的荒唐事,也只是有点生气。这时,门再次打开,罗贝尔走了进来。
“瞧,说到圣卢,圣卢就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
德·马桑特夫人背朝着门,没有看到儿子进来。她看到他时,高兴得真像直拍翅膀的母鸡,身体微微挺直,脸上的肉在抽动,并用惊喜的目光盯着罗贝尔看:
“怎么,你来了!真是高兴!真让人惊喜!”
“啊!说到圣卢 ,我懂了。”比利时外交官说道,并哈哈大笑。
“非常有趣。”德·盖尔芒特夫人冷淡地回答道。她不喜欢这种用同音异义词做的文字游戏,刚才偶尔一试,像是在嘲笑自己。
“你好,罗贝尔。”她说道。“怎么!竟然把舅妈也忘了。”
他们俩交谈片刻,也许在谈我,因为圣卢朝母亲身边走去时,德·盖尔芒特夫人朝我转过身来。
“您好,身体好吗?”她对我说道。
她让蓝色的目光像雨点般朝我身上投来,犹豫片刻,把茎一般的手臂伸直并伸出,身体前倾,但很快又往后挺直,如同一棵被你按倒的灌木,你的手一放开,它随即恢复原状。她身体就这样在圣卢炯炯有神的目光下活动,而圣卢对她进行观察,在远处作出绝望的努力,想让舅妈表现得更加热情。他怕我们谈不下去,就提供材料,并代我回答:
“他身体不是很好,他感到有点疲劳;另外,他身体也许会有好转,如果他能经常看到你,我不瞒你说,他非常喜欢见到你。”
“啊!真是太客气了。”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语气故意显得平淡无奇,仿佛我把她的大衣给她拿来。“我感到十分荣幸。”
“啊,我要到母亲身边待一会儿,我把我的椅子让给你坐。”圣卢对我说,非要我坐在他舅妈旁边。
我们俩都默不作声。
“我有时在上午看到您。”她对我说,仿佛告诉我一个新闻,仿佛我当时并未看到她。“您像我一样,喜欢上午散步 。这对身体很有好处。”
“奥丽娅娜,”德·马桑特夫人低声说道,“您刚才说,您待一会儿要去看望德·圣费雷奥尔夫人,您是否能帮个忙,叫她别等我吃晚饭了,我要待在家里,因为罗贝尔来了。如果可以劳驾您,您就顺便让他们立刻去买些罗贝尔喜欢的雪茄,是‘科罗纳’牌的,家里已经没有了。”
罗贝尔走到近前;他只听到德·圣费雷奥尔夫人的名字。
“这德·圣费雷奥尔夫人又是哪位?”他问道,语气既惊讶又果断,因为他装得对社交界的事一无所知。
“得啦,亲爱的,你十分清楚,”他母亲说,“是韦芒杜瓦的妹妹;你非常喜欢的一套台球器材,就是她送给你的。”
“怎么,是韦芒杜瓦的妹妹,我可丝毫也没有想到。啊!我家的人真棒,”他说时稍稍朝我转过身来,在无意中使用了布洛克说话的语调,仿佛在借用布洛克的想法,“认识的人稀奇古怪,名字多少有点像圣费雷奥尔(说时强调每个词的最后一个辅音),我家的人去参加舞会,乘坐四轮敞篷马车出去兜风,过着神仙般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德·盖尔芒特夫人从喉咙里发出轻微、短促而又十分夸张的声音,仿佛在强忍微笑,而微笑的目的在于表明,因为是她外甥,她只好赞赏他的风趣。这时仆人前来通报:法芬海姆-蒙斯特堡-魏尼根亲王转告德·诺普瓦先生,他已到了。
“您去接他,先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前大使说道,后者随即前去迎接德国首相。
但侯爵夫人又把他叫了回来:
“请等一下,先生;是否要给他看夏洛特皇后 的细密画像?”
“啊!我觉得他会十分高兴。”大使用确信无疑的口吻说道,仿佛在羡慕这位幸运的首相即将受到的优待。
“啊!我知道他思想十分正统,”德·马桑特夫人说道,“这在外国人中十分罕见。但我消息灵通。他是反犹主义的化身。”
亲王的姓氏,前几个音节说出来明快有力,宛如音乐中的起拍,如用断断续续的语气强调说出,则保存着日耳曼民族矫揉造作的冲动和朴实,以及粗疏的“高雅”,如同把淡绿色枝叶置于深蓝色珐琅的Heim 上,而“海姆”则展现出莱茵河沿岸一扇神秘的彩画玻璃窗,窗前是德国十八世纪精心雕镂的平淡无奇的镀金饰物。这姓氏由几个地名构成,其中之一是德国温泉小城,我小时候跟外婆一起去过 ,位于一座山 的山麓,这座山因歌德常去散步以及种植葡萄树而著名,我们在库尔霍夫客栈喝山上的葡萄酿制的当地名酒,酒名为声音响亮的复合词,如同荷马赋予他那些英雄的修饰语。因此,我想起在那温泉疗养地前听到有人说出亲王的姓氏,就立刻感到这姓氏缩小并充满人情味,在我的记忆中找到一个足以容身的小地方附着其中,亲切而又平凡,显得秀丽、有趣和轻盈,有点像已得到允许和经过批准。更有甚者,德·盖尔芒特先生在介绍亲王时列举了他的众多称号,我听出其中有一个村庄的地名,村里有一条河流穿过,每天晚上,在温泉疗法结束之后,我就乘船穿过飞舞的蚊子;还有一座森林的名称,因相当遥远,医生决不会允许我去那里散步。确实,不难理解,领主的宗主权可扩展到周围地区,并在列举他的称号时,可加上地图上看到的那些相互毗邻的地名。因此,在神圣罗马帝国亲王和法兰克尼亚 年轻贵族的头盔脸甲下面,是一块心爱的土地的面貌,傍晚六点的阳光常常为我而照到那里,我看到这种阳光,至少是在这位兼任莱茵河地区伯爵和选帝侯的亲王进来之前。因为我在片刻中得知,他从土地神和河神居住的森林和河流以及神奇的山上——山上有座古堡,保存着路德 和日耳曼路易的回忆——获益,用得到的收入购买五辆夏龙牌汽车 ,在巴黎和伦敦各购置一座公馆,每星期一在巴黎歌剧院订一个包厢,每星期二在“法兰西剧院”订有包厢。我并不认为,他自己也不认为,财产和年龄跟他相同但出身没有那么富于诗意的人会跟他有差别。他的文化和理想跟他们相同,但对自己的地位感到高兴,只是因为可以从中获利,他一生中只有一个雄心壮志,那就是当选为法兰西伦理学和政治学学院通讯院士,这就是他来拜访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原因。亲王的王妃是柏林最封闭的小集团的首脑,亲王要求被引见给侯爵夫人,并非是因为他首先有这种愿望。他多年来因想当选为法兰西研究院 院士的雄心壮志而煞费苦心,但遗憾的是,从未能看到准备投他赞成票的院士数超过五名。他知道,德·诺普瓦先生一人至少能掌握十票,如交易巧妙,票数还会增加。亲王跟他因都在俄国当过大使而认识,因此曾去看望他,并做出一切可能的努力,以博得他的支持。然而,亲王不断对他大献殷勤,促使侯爵获得俄国勋章,在谈论外交政策的文章中提到他的名字,全都是白费力气,亲王面对的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仿佛觉得为他做的这些事都毫无价值,因此没有使亲王当选的事有丝毫进展,甚至没有答应他会投亲王一票!当然啰,德·诺普瓦先生在接待亲王时礼貌周全,甚至不想让亲王过来,不想“劳驾亲王大驾光临”,而是自己前往亲王府,但听到条顿骑士 说出:“我很想成为您的同事”,就用深信不疑的口吻回答道:“我将会十分高兴。”像科塔尔大夫这样幼稚的人也许心里会想:“瞧,他在我家里,是他自己要来的,因为他认为我比他更加重要,他对我说他会高兴地看到我当上院士,这话还是有点意义,见鬼,他没有提出要投我的票,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想到这点。他过多地谈论我大权在握,他应该认为我会坐享其成,认为我想得到多少票就会有多少票,正因为如此,他就不把自己的一票投给我,但我只要把他逼得走投无路,我们二人单独在一起时,就可以对他说:
“好吧!请您投我一票,于是,他被迫照此办理。”
然而,法芬海姆亲王并不幼稚;他这种人,科塔尔大夫会称为“精明的外交家”,而他也知道,德·诺普瓦先生同样精明,不会不知道投一位候选人的票会取悦于这位候选人。亲王在他任职的各个大使馆,以及在出任外交大臣之时,为了自己的国家,而不是像现在那样为他自己,进行过这种谈话,在谈话中预料到对方要走到哪一步,不会让你说什么话。他并非不知道,在外交语汇中交谈意味着赠送。正因为如此,他让德·诺普瓦先生荣获圣安德烈勋章 。但是,即使他必须向政府汇报他在此后跟德·诺普瓦先生的谈话,他也可以在电报中说:“我发现自己搞错了。”因为他再次谈起法兰西研究院,德·诺普瓦先生立刻跟他老调重弹:
“我非常、非常希望我的同事们能看到这点。我想他们应该真正感到荣幸,因为您想到了他们。您参加竞选使人兴致勃勃,跟我们惯常见到的有所不同。您知道,法兰西学院因循守旧,对发出稍有新奇声音的事物都会感到惊恐万状。我个人指责它的这种做法。有多少次我让同事们听到我的看法。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愿上帝饶恕我,‘老顽固’这个词,有一次竟从我嘴里脱口而出。”他补充道,面带表示丢脸的微笑,说时声音很轻,近于a parte(旁白),如同要达到某种戏剧效果,并用蓝眼睛迅速朝亲王瞟了一眼,就像老演员想要看看演出的效果如何。“您知道,亲王,我不想让您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去参加一场不用比就已失败的比赛。只要我那些同事的思想仍然如此落后,我认为明智的做法就是放弃。另外,您得相信,在这个有可能变成坟墓的学院里,如果我看到有点新颖和活跃的思想出现其中,我会首先让您知道。”
“让他获得圣安德烈勋章是个错误。”亲王想道。“谈判没有丝毫进展;他想要的不是这个。我没有找到合适的钥匙。”
这是一种推理,德·诺普瓦先生深造的学校跟亲王相同,也会作出这种推理。我们可以嘲笑诺普瓦这样的外交官像学究般愚蠢幼稚,竟会对一句几乎是毫无意义的打官腔的话心醉神迷。但他们的幼稚会得到补偿:外交官们知道,在确保欧洲或其他地区的平衡即称之为和平的天平上,善良的感情、漂亮的演说和恳切的哀求只有微不足道的分量;知道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分量是别的事物,在于对方强大则有可能或没有可能用交换的办法来满足一种愿望。这类真实情况,一个像我外婆那样毫无私心的人是不会理解的,但德·诺普瓦先生和冯·某亲王却曾经常遇到。德·诺普瓦先生曾在一些国家处理事务,而我们当时跟这些国家几乎要爆发战争,他因此对事态即将发生的变化忧虑重重,清楚地知道事态的意义不是用和平或战争这两个词向他显示,而是用另一个词来显示,这个词表面上平淡无奇,时而可怕时而可喜,但外交家用自己的密码就立刻能进行解读,他为维护法国的尊严,用另一个词来加以回答,这个词同样平淡无奇,但敌对国的大臣立刻能看出这意味着战争。根据一个古代习俗,如同已经允婚的一对男女,初次见面安排为在体育场剧院 看戏时偶然相遇,命运将在战争或和平这两个词中取出选择的谈话,一般不是在大臣的办公厅里进行,而是在一个Kurgarten(温泉疗养院的花园)的长凳上进行,在那里,大臣和德·诺普瓦先生都到温泉去喝有疗效的小杯矿泉水。通过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他们在治疗时相遇,首先一起稍作散步,散步看起来太平无事,但两位谈话者知道,这如同动员令一样动荡不安。然而,在竞选法兰西研究院这样的私事中,亲王使用了他曾在外交生涯中使用的归纳法,即透过重叠的符号来解读的方法。
当然,我们不能认为,只有我外婆以及跟她相似的少数人不知道这种心计。世界上有一半人从事预先确定的职业,他们缺乏直觉,也有某种程度的无知,就像我外婆因十分无私而无知那样。有时必须深入到被包养的男人或女人中间,才能看出他们的行动或话语虽说从表面上看无可指责,其动机却是为了获利和生活的需要。有哪个男人不知道,他要付钱给一个女人,但她会说:“咱们别谈钱”,这话在音乐上相当于“无用的小节”,而她如果在以后对他说:“你让我太难受了,你常常对我隐瞒真相,我已无法忍受”,他就应该理解为:“另一个情夫答应给她更多的钱。”这还是跟社交界女士相当接近的一位交际花的言语。地痞流氓说的话更令人惊讶。但是,德·诺普瓦先生和德国亲王对地痞流氓并不了解,但常常在生活中跟国家处于同一地位,国家虽然伟大,却也自私而又狡黠,只有用武力和利益才能将其征服,而利益能促使国家屠杀,但屠杀也往往是象征性的,在交战和拒绝交战之间稍有犹疑,对一个国家就可能意味着“死亡”。但由于这一切并未在黄皮书 和其他书中提到,人民都希望和平;如果人民想要战争,那是出于本能的仇恨和怨恨,跟国家元首在得到诺普瓦之流的警告后而作出参战决定的原因并不相同。
第二年冬天,亲王身患重病,病虽治愈,但他的心脏却留下无法医治的病根。
“见鬼,”他心里在想,“法兰西研究院的事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因为我要是过于拖拉,生前就无法当选。这样就真的十分难受。”
他对最近二十年的政治作了总结,在《两世界评论》上发表文章,文中多次对德·诺普瓦先生阿谀奉承。后者去看望亲王,并对亲王表示感谢。亲王如同刚刚试用另一把钥匙来开锁,心里在想:“这钥匙仍然不对”,在送德·诺普瓦先生出门时感到自己有点气喘吁吁,并想道:“见鬼,这些家伙决不会让我在生前当选。咱们得抓紧时间。”
当天晚上,他在巴黎歌剧院遇到德·诺普瓦先生。
“亲爱的大使,”亲王对他说,“您今天上午对我说,您不知该如何向我证明您的感谢;这实在过于夸张,因为您不用对我有任何感谢,不过,我倒要冒昧要求您兑现自己的话。”
德·诺普瓦先生十分欣赏亲王对说话分寸的掌握,亲王也对他同样赞赏。他立即听出,法芬海姆亲王不会对他提出要求,而是向他提供好处,因此,他面带和蔼可亲的微笑,准备洗耳恭听。
“这样,您会认为我十分冒昧。有两个女人我非常喜欢,但喜欢的方式完全不同,这点您将会知道,她们在不久前来巴黎居住,并打算在此定居,那就是我妻子和约翰大公夫人。她们将要举办几次晚宴,主要是接待英国国王和王后 ,她们希望能找到一个人来陪伴这两位贵宾,她们虽说跟此人素昧平生,却都对此人十分欣赏。我承认,我当时不知该如何使她们如愿以偿,但我刚才十分偶然地得知您认识此人;我知道她现在深居简出,只愿跟少数人见面,即只跟happy few (幸运的少数人)交往;但如果您支持我,就像您对我表示好意那样,我可以肯定,她会同意让您把我带到她府上,我也就能向她转达大公夫人和王妃的意愿。也许她会同意跟英国王后共进晚餐,而如果我们没有使她感到过于厌倦,她可能会同意在复活节时前往博利厄 ,跟我们一起在约翰大公夫人那里过节。这个人名叫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我承认自己希望成为这样一个妙趣横生的沙龙的常客,并因此而感到欣慰,还会毫不遗憾地考虑放弃法兰西研究院院士的竞选。在她府上,也可以进行智慧的交流和优雅的谈话。”
亲王感到不可言喻的乐趣,觉得锁并未拒绝,钥匙终于插入锁内。
“这种选择毫无必要,亲爱的亲王。”德·诺普瓦先生回答道。“您所说的沙龙,跟法兰西研究院最为意气相投,是院士的真正摇篮。我一定把您的要求向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转告:她肯定会感到高兴。至于参加你们的晚宴,由于她很少出门,也许就比较困难。但我会介绍你们认识,您可以自己去进行申辩。尤其是不要放弃竞选法兰西学院院士;过两个星期,我正好要到勒鲁瓦-博利厄家吃午饭,然后跟他一起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没有他的支持,竞选就不会成功;我已经在他面前提到过您的名字,他当然久仰您的大名。但他提出了一些异议。不过,他需要我这帮人的支持,以确保下次当选,因此,我想再次对他游说;我要对他开诚布公地说出我们之间的真挚友情,我决不对他隐瞒,如果您参加竞选,我会请我所有的朋友都来投您的票(这时亲王因宽慰而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也知道我有一些朋友。我认为,如果我能得到他的帮助,您当选就是稳操胜券的事了。请您今晚六点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里去,我来给您引见,还可以把我上午谈话的情况告诉您。”
就这样,法芬海姆亲王请人引见,前来拜访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听到他开口说话,我感到十分失望。我没有想到,如果说一个时代的特点和共性比一个民族更加明显,以致在一本印有密涅瓦真实肖像的插图词典中,戴假发和皱领的莱布尼茨 ,样子跟马里沃和萨米埃尔·贝尔纳 大同小异,那么,一个民族的特点比一个社会阶层更加明显。然而,这些特点在我面前表现出来,并非通过我事先就知道会在其中听到精灵爱尔菲轻轻掠过和山怪土神翩翩起舞的演说,而是通过一种仍能清楚地表明这种富有诗意的血统的发音变化:莱茵河地区的矮小亲王红光满面、大腹便便,在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施礼时说道:“令(您)好,侯爵妇(夫)人”,口音跟阿尔萨斯的门房一模一样。
“您要不要我给您倒一杯茶,吃点水果馅饼,馅饼很好吃。”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并尽量显得和蔼可亲。“我是代尽主人之谊,就像在我家一样。”她用嘲笑的口吻补充道,她说的话因此带有喉音,如同在忍住沙哑的笑声。
“先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德·诺普瓦先生说道,“您要跟亲王谈法兰西研究院的事,您待会儿是否考虑一下?”
德·盖尔芒特夫人目光低垂,微微转动手腕,以观看时间。
“哦!天哪,我该跟婶婶说再见了,我还得去德·圣费雷奥尔夫人家,并在勒鲁瓦夫人家吃晚饭。”
她站起身来走了,没有跟我告辞。她刚才看到斯万夫人进来,斯万夫人看到我也在这儿,显得十分尴尬。她也许想起,她首先跟我说她相信德雷福斯无罪。
“我不希望让我母亲把我介绍给斯万夫人。”圣卢对我说。“她过去是妓女。她丈夫是犹太人,但她总是对我们说他是民族主义者。瞧,我舅舅帕拉梅德来了。”
斯万夫人在场,使我感到特别有趣,是由于几天前发生一件事情,这件事有必要在此叙述,是因为它将在很久以后产生影响,而到那时,我们自会知道这影响的详细情况。事情是这样的,在这次来访的几天前,我接待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来访者,来者是夏尔·莫雷尔,我不认识,他是我外叔公以前的贴身男仆之子。我外叔公(我曾在他家见到粉裙女子 )已在前一年去世。他的贴身男仆曾多次表示要来看我;我不知道他来访的目的,但我很想见他,因为我从弗朗索瓦丝那里得知,他确实十分崇拜我外叔公,一有机会就去朝拜他的坟墓。但他必须到家乡去治病,并要在那里待很长时间,就派他儿子来见我。我感到意外的是,看到来者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年方十八,穿着华丽,并不高雅,但看上去什么人都像,就是不像贴身男仆。另外,他从一开始就想跟他出身的仆役一刀两断,并面带得意的微笑告诉我,他曾获得巴黎音乐学院一等奖。他来访的目的如下:他父亲在整理我外叔公阿道夫的遗物时,把有些遗物放在一边,他认为这些遗物不宜寄给我父母,但觉得像我这种年龄的青年会感到兴趣。那是我外叔公认识的著名女演员和时髦交际花的照片,是他这种老风流的生活的最后一批形象,他用密不透风的隔板,把这种生活和他的家庭生活隔开。小莫雷尔把照片拿给我看,我发现他装出用平起平坐的口吻在跟我说话。他喜欢用“您”来称呼,尽量少说“先生”二字,而他父亲在对我父母说话时,一直只用“第三人称”。几乎所有的照片都有题词,如“送给我最好的朋友”。有个女演员更加忘恩负义,却也更加深思熟虑,在照片上写有“送给我朋友中最好的一位”,据说这样她就可以说,我外叔公决不是也远不是她最好的朋友,而只是一位朋友,帮她办的小事最多,她经常加以利用,是个大好人,几乎是老傻瓜。小莫雷尔想要摆脱自己的出身是白费力气,我们可以感到,我外叔公阿道夫在年老的贴身男仆眼里是令人敬仰、形象高大,他那几乎是神圣的身影,曾不断影响着老仆之子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我观看照片时,夏尔·莫雷尔仔细察看我的房间。我正在想可以把这些照片放在何处时,他对我说(其责备不需要在语气中表达出来,而是十分明显地包含在话语之中):“是怎么回事?我在您房间里怎么连您外叔公的一张照片都看不到?”我感到脸上泛起红晕,就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觉得没有他的照片。”——“怎么?您外叔公阿道夫这么喜欢您,您竟连他的一张照片也没有!我一定寄一张给您,我可以从我爸爸保存的大量照片中拿一张给您,我希望您把照片放在注目的地方,就在五斗橱上方,这五斗橱正是您外叔公给您的。”确实,我房间里没有我父亲或母亲的一张照片,因此,找不到我外叔公阿道夫的照片,丝毫也不会使人介意。但是不难猜到,老莫雷尔把这种看法教给了儿子,在这位老人看来,我外叔公是家里的重要人物,我父母只是因他而具有微弱的光彩。我更加受到宠爱,是因为我外叔公每天都说我将成为拉辛、沃拉贝尔那样的人物,老莫雷尔几乎把我看成我外叔公的养子和宠儿。我很快得知,小莫雷尔“野心”勃勃。他稍有作曲才能,能给一些诗谱曲,因此在那天问我,是否认识在“贵族”社会地位显赫的诗人。我给他列举一位。他不知道这位诗人的作品,从未听到此人的名字,就记了下来。然而我得知,他在不久之后给这位诗人写了封信,并对诗人说,他热情赞赏诗人的作品,给诗人的一首十四行诗谱了曲,如果诗的作者能让人在某伯爵夫人府试演这首谱曲的诗,他将会十分荣幸。他有点操之过急,并把自己的计划暴露无遗。诗人感到不快,没有回答。
另外,除了野心之外,夏尔·莫雷尔看来非常喜欢具体的事物。他发现朱皮安的侄女正在院子里做背心,虽然只是对我说他正好需要一件“别具一格”的背心,我仍然感到那姑娘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毫不犹豫地要我下楼,请我给他做介绍,“但不要说跟你们家有关系,您得理解我的意思,我希望您不要说出我父亲的情况,您只要说我是您朋友认识的一位大艺术家,您要知道,必须给商人留下良好印象”。他对我暗示,我跟他还不大熟悉,不能称他为——这点他理解——亲爱的朋友,但可以在姑娘面前对他有个称呼,“当然不能叫亲爱的大师……虽然,但如果您觉得可以,就叫:亲爱的大艺术家”,虽然如此,我还是不愿在这店里像圣西蒙会说的那样对他“赋予称号”,而只是用“您”来回答他的“您”。他在几匹丝绒面料中看中一匹颜色鲜红、十分刺眼的面料,他虽说情趣低俗,也决不会在以后穿出这种面料的背心。姑娘和两个“女学徒”重新开始干活,但我觉得他们俩都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她以为夏尔·莫雷尔“属于我那个阶层”(只是更加优雅、富裕),我觉得她对他特别喜欢。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在他父亲让他带给我的照片中,发现埃尔斯蒂尔画的萨克里庞小姐(也就是奥黛特)肖像的照片,我把夏尔·莫雷尔一直送到大门口,并对他说:“我怕您不能把这事告诉我。我外叔公跟这位女士是否十分熟悉?我不知道她出现在我外叔公生活的哪个时期;我对这事感兴趣,是因为斯万先生……”——“我恰恰忘了告诉您,我父亲叮嘱我要让您对这位女士加以注意。不错,这位半上流社会女子在您最后一次看到外叔公的那天在他家吃午饭。那天我父亲不知道是否能让您进去。看来那个轻浮的女子非常喜欢您,她希望能再次见到您。但就在那时,你们家里闹翻了,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您就再也没有跟您外叔公见过面。”他这时对朱皮安的侄女微微一笑,在远处跟她告别。她注视着他,也许在欣赏他那瘦削而端正的面孔、轻盈的头发和欢快的眼睛。我在跟他握手时想到斯万夫人,并惊讶地想道,她们在我记忆中是两个不同的女人,但我从此会把斯万夫人和“粉裙女子”看成同一个人。
德·夏吕斯先生很快就在斯万夫人旁边坐下。他不管参加哪个聚会,都对男士傲慢,受到女士欢迎,迅速跟最为优雅的女士谈得火热,感到这位女士的服饰成了他自己的装饰品。男爵穿礼服或燕尾服时,活像是色彩大师画的男士肖像,男士身穿黑衣,但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放有一件色彩鲜艳的大衣,他将在参加化装舞会时穿上。这种促膝谈心,一般是跟一位王妃进行,使德·夏吕斯先生像他喜爱的那样独占鳌头。结果是在晚会上,女主人让男爵坐的椅子独自放在女士坐的一排椅子前面,而其他男士全都挤在后面。另外,德·夏吕斯先生看来是在全神贯注地对听得入迷的女士讲有趣的故事,他就不必去跟其他人打招呼,即不必去履行这种义务。他选中的这排美女给他设置了一道芬芳馥郁的屏障,他躲在后面,不管是在客厅之中还是在剧场的包厢里面,如有人前来向他问好,中间隔着跟他做伴的美女,他就可以情有可原地只作简短的回答,同时也不必中断跟一位女士的谈话。当然,斯万夫人跟他喜欢用来炫耀的女人不是属于同一档次。但他常常对她表示欣赏,对斯万表示友情,他知道她会对他的殷勤感到高兴,他虽然会因这里最漂亮的女人而名誉受损,却也以此为荣。
不过,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德·夏吕斯先生的来访只是略感高兴。他虽然认为婶婶有很大缺点,却仍然十分喜欢她。但有时在一怒之下,想到气恼之处,他会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给她写出言词极其粗暴的书信,说一些他以前没有发现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我可以举出其中一例,因为我在巴尔贝克逗留时听说过: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怕带去的钱不够,无法在巴尔贝克长期度假,又因她吝啬,怕多付费用,不想让巴黎把钱寄来,就向德·夏吕斯先生借了三千法郎。但过了一个月,他因一件小事对婶婶不满,就要她把借的钱电汇给他。他收到二千九百九十几个法郎。几天后他在巴黎见到婶婶,跟她进行亲切交谈,并柔声柔气地向她指出负责汇款的银行所犯的错误。“这没有错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回答道,“电汇费为六法郎七十五生丁。”——“啊!既然是故意的,那就算了。”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我给您说这件事,是以为您不知道,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银行对跟您关系疏远的人也照此办理,您就会遇到麻烦。”——“不会,不会,没有错误。”——“其实,您做得完全正确。”德·夏吕斯先生愉快地总结道,并温情地吻了吻婶婶的手。确实,他丝毫也没有恨她,对她的斤斤计较只是付之一笑。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认为家里的一件事情他婶婶想欺骗他,并“策划一整套阴谋来搞他”,由于她十分愚蠢地用一些企业家作为掩护,而他恰恰怀疑她跟这些企业家联合起来反对他,于是他就给她写了一封信,言词极其气愤而又傲慢。“我不仅仅将要报仇雪恨,”他在附言中补充道,“我要让您显得滑稽可笑。我明天就把电汇的事说给所有的人听,说我借给您三千法郎,您却少还我六法郎七十五生丁,我要让您丢人现眼。”但到了第二天,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去请求婶婶维尔帕里齐的原谅,因为他后悔写了这封信,信里的言词确实骇人听闻。另外,这电汇的事,他能说给谁听呢?他不想报仇雪恨,而是真心想要言归于好,电汇的事,他现在会闭口不谈。但以前他到处去讲,虽说当时跟婶婶关系良好,他讲这件事并无恶意,是为了引人发笑,因为他这个人口无遮拦。他说过此事,但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并不知道。她从他的信中得知,他想让她丢人现眼,办法是向别人透露一件事,而他曾亲口对她说过,说她在这件事上没有做错,因此她心里在想,他当时欺骗了她,他装出爱她的样子是在撒谎。事情都已解决,但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对自己的确切看法。当然,这在断断续续地发生的争吵中有点特殊。类型不同的是布洛克及其朋友们的争吵。还有一种类型则是德·夏吕斯先生的争吵,我们将会在以后看到,那是跟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截然不同的一些人争吵。尽管如此,我们必须记住,我们相互间的看法,以及友好的关系和家里的关系,只是表面上固定不变,实际上却像大海一样时刻都在变化。正因为如此,许多对夫妇看上去是完美的结合,却传出离婚的消息,但在不久之后,他们在谈论对方时仍含情脉脉;还有许多污言秽语,是一个朋友说另一个朋友的坏话,可我们却以为他们俩如影随形,但在我们还感到出乎意外之时,却又会看到他们重归于好;在各民族之间,在极短的时间里解除联盟的事也司空见惯。
“天哪,我舅舅和斯万夫人越来越热乎了。”圣卢对我说。“我妈妈天真无邪,竟来找他们说话。在洁净的人,凡物都洁净 !”
我看着德·夏吕斯先生。他头发花白,微笑的眼睛和因单片眼镜而显得高耸的眉毛,以及插有红花的上衣翻领饰孔,如同令人惊讶的抽搐的三角形中三个活动的角。我不敢对他施礼,因为他没有对我做任何手势。然而,他虽说没有朝我转过头来,我仍然可以确信他已经看到我:他在跟斯万夫人说一件事,而斯万夫人的深紫色华丽大衣,有时一直飘拂到男爵的一个膝盖上,这时,德·夏吕斯先生目光游移不定,如同在街上叫卖又怕警察来抓的商贩,肯定已把客厅的各个角落搜索一遍,客厅里的人也已全部看到。德·沙泰勒罗先生前来向他问好,但他脸上却毫无迹象表明,他在年轻的公爵来到他面前之前已看到这位公爵。在这种客人较多的聚会中,德·夏吕斯先生就这样几乎总是面带微笑,但微笑没有明确的方向和特定的目标,在客人们对他施礼前就已显露出来,而当客人来到他面前时,这微笑并不表示对他们和蔼可亲。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去向斯万夫人问好。但她不知道我是否认识德·马桑特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因此显得相当冷淡,也许是怕我请她把我介绍给他们。我于是朝德·夏吕斯先生走去,但立刻感到后悔不已,因为他想必清楚地看到了我,却没有任何表示。我对他躬身施礼时,觉得无法接近他的身体,因为他伸出笔直的手臂,不让我靠近,只见他那鳏夫的手指,仿佛戴有主教戒指,像是要我去吻其中的神圣之处,仿佛男爵是在不知不觉中撬锁入门,但他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才有这种不针对任何人的茫然而又永恒的微笑。他这样冷淡,对斯万夫人就没有鼓励作用,她也仍然如此冷淡。
“你显得疲劳而又烦恼。”德·马桑特夫人对儿子说道,后者来向德·夏吕斯先生问好。
确实,罗贝尔的目光有时十分深邃,仿佛潜水员触底后立即浮起。这底部,罗贝尔在触到时感到十分难受,就立刻浮起,以便在片刻之后重返,这底部就是他想跟情妇一刀两断。
“没关系,”他母亲抚摸着他的脸补充道,“没关系,看到自己可爱的儿子,真好。”
但这种爱抚,显然使罗贝尔感到不快,德·马桑特夫人把儿子带到客厅里面,在一个挂有黄色真丝窗帘的窗口前面,放着几把扶手椅,面料为淡紫色博韦绒绣,如同黄花毛茛田里开出几朵紫红色鸢尾花。斯万夫人独自待着,她得知我是圣卢的朋友,就招手让我来到她的身边。我已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我看着自己的帽子,只见它在地毯上放着的那些帽子中间,心里好奇地在想,有一顶帽子不知是谁的,那帽子不是盖尔芒特公爵的,却在公爵冠饰上有个突出的字母G。我知道所有客人的名字,却想不出其中会有这帽子的主人。
“德·诺普瓦先生讨人喜欢。”我指着他对斯万夫人说。“不错,罗贝尔·德·圣卢对我说他令人讨厌,但是……”
“他说得对。”她回答道。
我看到她的目光说明她对我隐瞒了什么事情,就不厌其烦地对她询问。她在这个沙龙里几乎没有熟人,因此乐意让人看到她跟一个人谈得津津有味,就把我带到一个角落。
“这肯定是德·圣卢先生想跟您谈的事,”她对我回答道,“但您别把这事转告他,因为他会怪我嘴巴不严,可我十分看重他的好评,我是非常‘正直的男子’,这您知道。最近,夏吕斯在盖尔芒特王妃府吃晚饭;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谈起您的。德·诺普瓦先生可能对他们说——这话荒唐,您别因此而忧心忡忡,谁也没有对此话十分重视,大家非常清楚这话是哪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说您拍马屁有点歇斯底里。”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父亲的朋友德·诺普瓦先生据说曾这样说我,使我感到十分惊讶。我这时更加惊讶地得知,我在以前激动地谈起斯万夫人和吉尔贝特这件事,竟然连盖尔芒特王妃也知道了,而我觉得王妃并不认识我。我们的种种言行和态度,都跟“社交界”以及对我们的言行和态度没有直接感知的人们分隔开来,这两者之间是一个阶层,其渗透性会有无穷无尽的变化,对我们来说是不可知的;我们根据经验得知,一句重要的话,我们迫切希望能得到传播(例如我过去在各种场合对众人说出赞赏斯万夫人的热情洋溢的话,心想散播出的良好种子如此之多,一定会有一颗种子长出植株),却往往因为我们的愿望而立即被人隐瞒,我们尤其难以相信的是,我们的一句话微不足道,已被我们自己遗忘,甚至我们从未说过,而是由另一句话部分反射出的影像,但这句话却被不停地传了出去,传到无限远的地方,一直传到盖尔芒特王妃府里,并成为诸神在宴会上嘲笑我们的话题。我们想起自己过去的举止,我们的近邻却对此一无所知;我们已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或者这种话我们从未说过,但这话却会在另一星球上引起哈哈大笑,而其他人对我们的所作所为的看法,跟我们自己的看法不同,这就像一张印坏的画,该印黑线的地方却是空白,该是空白的地方却出现无法解释的边线。另外,也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那就是没有印出的线并不存在,只是我们想要看到,而我们以为是被人添加的部分,却是我们自己所画,但因为是主要部分,所以我们未加注意。因此,这奇特的印稿,在我们看来几乎已面目全非,有时却是真实的写照,当然并不好看,但却确切、实用,如同一张X光照片。这并不是我们弄清此事的一个原因。有人常常对着镜中自己的漂亮脸蛋和身材微笑,如有人把他的脸和身体的X光照片给他看,他看到这骨架被说成是他的一种形象,就怀疑别人弄错,如同画展的参观者,看到一幅少妇的肖像画,却在说明书上看到“卧倒的单峰驼”这样的解释,也会产生同样的怀疑。后来,我们的形象因由我们自己画出和别人画出而产生的这种差别,我也在其他人身上发现,这些人心满意足地生活在他们给自己拍摄的一组照片中间,而在他们周围则存在着鬼脸般令人讨厌的相片,这些相片他们自己一般无法看到,但要是有人偶然把相片拿出来给他们看,并说:“这就是你们”,他们准会目瞪口呆。
如果在几年前,我一定会十分高兴地对斯万夫人说,是因为“什么话题”我当时才对德·诺普瓦先生如此温柔,因为这“话题”就是跟她认识的愿望。但是,我已不再有这种愿望,也不再喜欢吉尔贝特。另一方面,我无法把斯万夫人和我童年时代看到的粉裙女士等同起来。因此,我就谈起我此刻挂念的女人。
“您刚才是否看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我问斯万夫人道。
由于公爵夫人没有跟斯万夫人打招呼,斯万夫人就装出一副样子,仿佛她对公爵夫人毫无兴趣,并认为公爵夫人在场,其他人甚至不会察觉。
“我不知道,我没有弄清楚是谁。”她对我回答时脸色难看,并使用一个英语借词 。
然而,我想要了解的不仅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情况,而且还有所有跟她经常来往的人的情况,我就像布洛克那样缺乏分寸,在谈话中不是竭力取悦于对方,而是带有自私的目的,想要弄清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以便确切地想象出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生活,因此,我向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询问勒鲁瓦夫人的情况。
“是的,我知道,”她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回答道,“是经销木柴的大商人的女儿。我知道她现在社交甚广,但我可以对您说,我年纪已老,不想再结交新朋友。我以前认识的一些人十分有趣,讨人喜欢,我确实认为,勒鲁瓦夫人不会给我带来新的乐趣。”
德·马桑特夫人充当侯爵夫人的伴妇,把我介绍给亲王,她还没有介绍完,德·诺普瓦先生也来对我介绍,使用的言词极为热情。也许他认为可以对我示好,却又丝毫不会损害他的名誉,因为有人已在对我介绍,也许是因为他心里在想,一个外国人即使名声显赫,也并不了解法国沙龙的情况,会认为介绍给他的是个上流社会青年,也许是为了发挥他的一技之长,他以大使的身份引见可增加分量,或者是因为喜爱古风,让亲王再次体验殿下喜闻乐见的习俗,即如有人想要被引见给亲王,必须有两人介绍。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叫唤德·诺普瓦先生,因为她觉得需要让他告诉我,她决不会因不认识勒鲁瓦夫人而感到遗憾。
“大使先生,勒鲁瓦夫人毫无意思,比经常来这儿的女士都要逊色,我不请她来是对的,您说是不是这样?”
或者是想保持独立见解,或者是因为疲倦,德·诺普瓦先生没有回答,只是行了个礼,虽说必恭必敬,却毫无意义可言。
“先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笑着对他说,“有些人滑稽可笑。今天有一位先生来访,他想让我相信,他更喜欢吻我的手,而不喜欢吻一位少妇的手,您是否相信?”
我立刻听出是指勒格朗丹。德·诺普瓦先生微微一笑,稍稍眯起眼睛,仿佛这是十分自然的欲望,不必对有此欲望之人加以责备,这跟小说的开场相差无几,他准备予以宽容甚至加以鼓励,如同瓦兹农 或小克雷比荣 那种反常的纵容。
方丹-拉图尔的静物画
德国亲王问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是否在刚举办的画展上看到方丹—拉图尔画的花卉。
“我在这里看到的画,许多少妇的手都无法画出。”亲王指着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开始画的水彩画说道。
他还问她,是否在刚举办的画展上看到方丹-拉图尔 画的花卉。
“他画的花卉属于一流,今天就是这样谈论一位美妙的画家和绘画大师的,”德·诺普瓦先生说道,“但我认为,他的花卉画无法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画的花卉媲美,我觉得夫人画的花卉色彩更美。”
即使知道前大使说出这种话,是因为老情夫有偏心,经常喜欢恭维,并采取小圈子里接受的看法,这种话仍然证明,社交界人士的艺术评价,缺乏真正的鉴赏力,因此十分随心所欲,会对微不足道的作品做出荒谬绝伦的评论,而且不会有真正感受到的任何印象来中止这种评论。
“我对花卉的了解毫无长处,我一直生活在农村。”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谦虚地说道。“但是,”她对亲王亲切地补充道,“如果说我小时候对花卉的确切了解略胜于农村的其他孩子,那就应该归功于你们国家的杰出人物冯·施莱格尔先生 。我在布罗伊 遇到过他,是我姑妈科德莉娅(卡斯泰拉纳元帅夫人 )带我去那儿的。我清楚地记得,勒布伦先生、德·萨尔旺迪先生和杜当先生当时请他谈论花卉。我那时是小女孩,我对他说的话听不大懂。但是,他喜欢带我玩耍,他回到你们国家之后,给我寄来一本漂亮的植物图集,以纪念我们乘坐四轮敞篷马车在里歇谷 进行的漫游,我当时在他腿上睡着了。我一直保存着那本植物图集,它使我学会识别花卉的许多特点,不然的话,我不会对这些特点如此敏感。德·巴朗特夫人发表了德·布罗伊夫人 的几封书信,这些信写得跟她一样漂亮而又矫揉造作,我当时希望能在其中找到冯·施莱格尔先生这些谈话中的几次谈话。但这个女人只想在大自然中为宗教寻找论据。”
罗贝尔在客厅里面,跟他母亲在一起,他叫我过去。
“你对我真好,”我对他说,“怎么来感谢你呢?明天我们能一起吃晚饭吗?”
“明天,只要你愿意,不过得跟布洛克一起吃;我在门口遇到了他;一开始气氛有点冷淡,因为我不知怎么没有回复他写来的两封信(他没有对我说他因此事而生气,但我看出了这点),他对我亲密无间,因此我不能对这样的朋友忘恩负义。我们之间,至少从他这方面来看,是生死之交。”
我并不认为罗贝尔完全看错了。布洛克对别人恶语中伤,往往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别人满腔热忱,而别人却并未对他投桃报李。但由于他很少去设想别人的生活,没想到别人可能会生病或外出旅行以及有其他事情,所以他一星期没接到回信,就认为对方故意对他冷落。因此,我从未认为他作为朋友以及后来作为作家的那种粗暴无礼,是出于他的内心深处。对他的粗暴,你如果用冷淡的自尊加以回答,或者用卑躬屈膝进行鼓励,那粗暴就会变本加厉,但你如对他热情友好,他的粗暴往往会随之消失。“至于说对你好,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好,我舅妈说是你在躲避她,说你对她一句话也不说。她心里在想,你是否对她有所不满。”
对我来说可喜的是,即使我受骗上当,对这些话信以为真,但由于我觉得很快就要前往巴尔贝克,我就无法试图跟德·盖尔芒特夫人再次见面,这样我就不能肯定地对她说我对她毫无不满之处,也不能因此要她向我承认,是她对我有所不满。但是,我只须回想一下,她甚至没有请我去她家观赏埃尔斯蒂尔的画。不过,这算不了一种失望;我丝毫没有指望她会跟我谈论此事;我知道我并不讨她喜欢,知道我没有希望得到她的喜爱;既然我在离开巴黎前不会再见到她,我能够有的最大希望,就是我因她善良而对她拥有十分温柔的印象,并把这种印象完整无缺地带到巴尔贝克,使其永远存在,而不要把一种忧郁而又伤心的回忆带到那里。
德·马桑特夫人不时中止跟罗贝尔的谈话,以便跟我说,他经常跟她谈起,他对我是多么喜爱;她对我十分热情,我几乎因此而感到难受,因为我感到她这样热情,是因为她担心她会由于我而跟儿子闹翻,她现在刚见到儿子,急着要跟儿子单独待在一起,她认为她对儿子的影响力无法跟我相比,应该对我谨慎相待。德·马桑特夫人刚才听到我向布洛克打听他外叔公尼西姆·贝尔纳的情况,就询问此人是否曾在尼斯住过。
“如果这样,他在那里认识德·马桑特先生,是在我结婚以前。”德·马桑特夫人回答道。“我丈夫经常跟我谈起此人,说他十分出色,对人体贴、慷慨。”
“真想不到他这次没有撒谎,实在难以相信。”布洛克听到后准会这样想。
我一直想告诉德·马桑特夫人,罗贝尔对她的感情要比对我的感情深千百倍,即使她对我怀有敌意,我也决不会让他对母亲产生反感,也不会让他跟母亲疏远。但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离开之后,我就有更多的时间来观察罗贝尔,不过我当时只是发现,他心里似乎再次感到气愤,脸上则显出严厉而又阴沉的神色。我怕他想起下午的景象,他情妇对他如此冷酷无情,他却并未予以还击,他会因此而在我面前感到丢脸。
他突然挣脱他母亲搂着他脖子的一个手臂,走到我的面前,把我带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重新在前面坐下的那个摆着花卉的小柜台后面,示意我跟他一起去小客厅。我迅速朝那里走去,德·夏吕斯先生以为我要出去,就突然离开正在跟他谈话的冯·法芬海姆先生,迅速转了一圈,来到我的面前。我忐忑不安地看到,他从地上拿起的那顶帽子上有字母G和公爵冠冕。在小客厅门口,他对我说话时没有看着我:
“既然我看到您现在已出入社交界,那就请您来看我。不过此事相当复杂。”他补充道,像是毫不在意,却又像在算计,仿佛这是一种乐趣,他想设法跟我一起使其变为现实,他怕一旦错失这良机,就无法再得到这一乐趣。“我很少在家,您要来得给我写信。但我希望有更加安静的环境,能跟您把此事解释得更加清楚。我过一会儿就要走了。您是否愿意跟我一起走走?我只占用您片刻时间。”
“您还是多加注意为好,先生。”我对他说。“您错拿了一位客人的帽子。”
“您在说什么?不让我拿自己的帽子?”
我认为这就像我在不久前遇到的情况一样,有人拿走了他的帽子,他就随手拿了一顶,以便回家时有帽子戴,而我戳穿了他的花招,使他显得十分尴尬。因此,我并未坚持己见。我对他说,我首先得跟圣卢说几句话。“他正在跟盖尔芒特公爵这个傻瓜说话。”我补充道。——“您说的话真妙,我一定转告我哥哥。”——“啊!您以为这会使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兴趣?”(我心里在想,他要是有哥哥,他哥哥一定也姓夏吕斯。圣卢在巴尔贝克时,在这方面对我做过一些解释,但我全都忘记了。)“谁跟您说是德·夏吕斯先生?”男爵神色傲慢地对我说。“您到罗贝尔身边去吧。我知道,今天中午他跟一个让他身败名裂的女人在一起大吃大喝,您当时也在一起吃喝。您本应利用您对他的影响,让他看清他给可怜的母亲以及我们全家人带来的忧伤,因为他使我们的姓氏名誉扫地。”
我真想回答说,在这次辱没他们家门的午餐时,我们只是谈论爱默生 、易卜生 和托尔斯泰 ,那少妇还劝罗贝尔只喝水不喝酒。我竭力使罗贝尔感到些许安慰,就尽可能原谅他的情妇,但我觉得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并不知道,他此时此刻虽说对她感到气愤,但却在自责。即使好男子和恶女子吵架,即使男方完全有理,也总会有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使恶女子显得在某一问题上没错。而对其他所有问题,她都忽略不计,只要这好男子还需要她,会因两人分手而灰心丧气,他的这个弱点会使他小心谨慎,回想起对他所作的荒谬指责,并在心里想,这些指责是否有点道理。
“我觉得我在项链这件事上做错了。”罗贝尔对我说。“当然啰,我这样做并无恶意,但我十分清楚,其他人不会跟我们看法相同。她小时候很苦。在她眼里,我毕竟是富翁,认为有钱能使鬼推磨,而对这样的富翁,穷人是斗不过的,不管是要对布舍龙施加影响或是要打赢一场官司。当然,她表现得冷酷无情,而我一直是为了她好。不过,我看得很清楚,她认为我是想让她感到,可以用金钱把她占有,其实并非如此。她非常爱我,她又会怎样想呢?可怜的宝贝,你要是知道她对人如此体贴入微,我无法用言词告诉你,她常常为我做出讨人喜欢的事情。此时此刻,她想必十分难受!不管怎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希望她把我看成毫无教养的粗人,我现在就赶到布舍龙的店里去买那条项链。她看到我这样做,也许会承认自己的错误,这又有谁会知道?你看,我无法忍受,是因为想到她此刻正在难受!自己难受,我们自己知道,这倒没什么。但是她,想到她在难受,却又无法想象出来,我觉得这样我会发疯,我情愿不要再见到她,也不愿让她难受。让她幸福,但跟我分手,如果非要这样她才幸福,这就是我的唯一要求。你听着,这你知道,对我来说,跟她有关的事都是大事,简直是世界大事,我现在就赶到首饰店去,然后再请求她原谅。我在去那里之前,她会对我有什么看法?只要她知道我会去找她,那就好了!不管怎样,你可以到她家里去看看;谁知道呢?也许到时候事情都已摆平。也许,”他说时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仿佛不敢相信这种梦想竟会成真,“我们三个会一起到乡下去共进晚餐。但现在还无法知道,我对付她的办法实在太少;可怜的姑娘,我也许还会伤害她。另外,她的决定也许无法改变。”
罗贝尔突然把我带到他母亲跟前。
“再见,”他对母亲说,“我有急事要走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休假回来,也许在一个月之后。我知道后会立刻写信告诉您。”
当然啰,罗贝尔不是这样的儿子,会在跟母亲一起出现在社交界时,认为对母亲态度生硬,是对陌生人微笑和彬彬有礼的一种平衡。这种恶劣的报复极为流行,进行报复的那些人似乎认为,对家人粗暴是彬彬有礼的自然补充。不管可怜的母亲说些什么,她儿子仿佛是不由自主地被带到那里,要让带他来的人付出高昂的代价,就立即用讽刺、明确、冷酷无情的反对意见来驳斥母亲胆怯地提出的看法;母亲立即对儿子的高见表示赞同,却并未使儿子息怒,儿子不在身边时,她继续对每个人吹捧她儿子本性高雅,但她儿子对她讽刺挖苦的话却一句也不少。圣卢跟这种人完全不同,但他因拉结不在身边而焦虑不安,并跟那些儿子一样,对自己的母亲态度生硬,但原因并不相同。听到他说的话,我看到德·马桑特夫人不由像鸟儿振翅一般,就像她看到他进来时那样,完全站了起来;但现在她脸色忧虑,忧郁的眼睛盯着他看。
“怎么,罗贝尔,你要走了,是真的?我亲爱的孩子,这可是我能见到你的唯一一天!”
接着,她低声说话,语调十分自然,声音尽量不显得忧伤,以免使儿子产生怜悯,而怜悯也许会使儿子感到难受,或者是毫无用处,只会使儿子感到不快,她如同说出道理简单的论据,补充道:
“你知道,你这样做不好。”
但在说出这道理简单的话时,她是多么胆怯,以向他表明,她并未干涉他的自由,又是多么温柔,使他无法责备她在约束他的娱乐活动,圣卢听到这话,心里不可能不感到怜悯,这样他就无法跟女友共度良宵。他因此怒不可遏:
“十分遗憾,但不管好不好,也只能这样了。”
他于是责备母亲,但他也许感到应该自责;自私者总是这样在争论中获胜;他们首先确定自己的决心不可动摇,对方越是使他们心里感动,让他们放弃,他们就越是认为应该谴责的不是他们这些拒不放弃的人,而是迫使他们放弃的人,因此,他们的冷酷无情会变得极其残忍,而他们却只会认为,对方难受是因为不知趣,却还觉得自己有理,而且卑鄙地要他们痛苦地放弃同情,真是罪孽深重。不过,德·马桑特夫人不再坚持己见,因为她感到已无法让他留下。
“我走了,”他对我说,“但是妈妈,您别让他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因为他待一会儿要进行一次拜访。”
我清楚地感到,我待在这儿不会给德·马桑特夫人带来任何乐趣,但我情愿不跟罗贝尔一起离开,这样她就不会认为我参与了这种寻欢作乐,使她无法留住儿子。我真想能为她儿子的行为找到某种辩解的理由,但不是因为我对他有感情,而是因为对她同情。但首先开口说话的却是她:
“可怜的孩子,”她对我说,“我可以肯定,我让他难受。您看,先生,母亲都很自私,但他并没有很多乐趣,他来巴黎的时间又这样少。天哪,他要是还没有走远,我就要去追上他,当然不是要他留下,而是要对他说,我没有怨恨他,我认为他这样是对的。我到楼梯口去看看,您不会觉得厌烦吧?”
于是,我们一直走到那里。
“罗贝尔,罗贝尔!”她叫喊道。“不,他走远了,太晚了。” 现在,我非常愿意接受一项任务,劝罗贝尔跟他情妇分手,而在几个小时之前,却希望他跟情妇同居。在前一种情况下,圣卢会认为我背叛朋友,在后一种情况下,他的家人会把我称为缠着他的恶魔。但我在这几个小时之前和之后却一点儿也没变。
我们回到客厅。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看到圣卢没有回来,就跟德·诺普瓦先生相互对视,两人的目光都显出疑惑、嘲笑的神色,但并不十分同情,这种同情我们会在展示过于嫉妒的妻子或过于温柔的母亲时具有,意思是:“瞧,想必是大闹了一场。”
罗贝尔前往情妇的住所,给她带去光彩夺目的首饰,而根据他们的约定,他不该把这首饰送给她。不过,送不送全都一样,因为她不想要,即使到后来,他也一直没能让她接受这件礼物。罗贝尔的有些朋友认为,她做出这种不为利益所动的表示,是一种心计,是想把他拴住。然而,她对钱并不看重,除非花钱能随心所欲。我看到她曾对一些她认为穷苦的人大肆施舍,仿佛失去理智一般。“在这时,”这些朋友对罗贝尔说,以便用他们的恶言恶语来抵消拉结的不爱钱财,“在这时,她想必在牧羊女游乐场的过道里。这拉结是个谜,是名副其实的斯芬克斯。”另外,我们看到过许多喜爱钱财的女人,由于被人包养,在这种生活中养成对人体贴入微的习惯,对情夫的慷慨大方设置了众多微不足道的障碍!
罗贝尔对情妇种种不忠实的行为几乎一无所知,脑子里想出的只是拉结在实际生活中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她每天的生活,只是在跟他离开后才真正开始。他对她那些不忠实的行为几乎一无所知。我们即使把这些事都告诉他,他对拉结仍会深信不疑。因为令人心醉神迷的自然法则,会在各种极其复杂的社会中展现,那就是我们在生活中对自己喜爱的人一无所知。在镜子的一边,情夫在想:“她是天使,决不会委身于我,我只好去死,但她爱我;她非常爱我,也许……不,这决不可能。”他欲火中烧,苦苦期待,他把多少首饰放在这女人面前,他跑去借钱,为她解愁;然而,在镜子的另一边,谈话就像玻璃水族缸前漫步者之间的谈话,不会传到玻璃的另一边,只听到观众在说:“您不认识她?我向您祝贺,被她诈骗钱财、因她而破产的男人是不计其数,这婊子坏透了。她是十足的女骗子。而且诡计多端!”这最后一个修饰语,观众也许并未完全用错,因为男人即使疑虑重重,对这个女人并非真正爱恋,只是喜欢而已,也会对朋友们说:“不,亲爱的,她完全不是轻佻女子;我并不是说她在生活中没有过两三次反复无常的行为,但这不是一个花钱能得到的女人,或者她价值连城。得到她要花五万法郎,或者是分文不花。”
他曾为她花费五万法郎,占有她一次,而她却在他身上找到同谋,那就是他的自尊心,她得以使他相信,他属于一种人,可以不花分文将她占有。社会就是这样,在这种社会里,每个人都是两面派,厚颜无耻或声名狼藉的人被别人看到的,只是蚕茧般悦目的外表,或是自然界的奇珍异宝。在巴黎有两位正人君子,圣卢见到时已不再打招呼,只要谈到他们,他声音就会发抖,并把他们称为妇女的剥削者:他们被拉结弄得破产。
“我只有一件事要责备自己,”德·马桑特夫人对我低声说道,“那就是对他说他这样做不好。他是我心爱的儿子,又是独子,因为没生别的儿子,我只看到他一次,就对他说他这样做不好,我情愿给人打一棍,因为我可以肯定,他今晚有什么快乐的事情,而他快乐的事不是很多,听了我这句不公正的话,他的快乐会打折扣。但是,先生,我不留您了,因为您有急事。”
德·马桑特夫人心情忧郁地跟我道别。这种感情涉及罗贝尔,她是真诚的。但这时她不再真诚,而是恢复贵妇的模样:
“我很感兴趣,十分高兴跟您交谈片刻。谢谢!谢谢!”
她神色谦恭,用感激而又陶醉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跟我谈话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乐趣之一。这目光迷人,跟带有花枝图案的白裙上的黑花配合得珠联璧合;这目光由一位深悉自己身份的贵妇发出。
“我的事不着急,夫人。”我回答道。“我在等德·夏吕斯先生一起走。”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她因此显出不快的神色。如果不是涉及一件跟此类感情无关的事情,我就会感到,我觉得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此刻感到焦虑不安,是因为羞耻。但这种假设我甚至没有想到。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圣卢、德·马桑特夫人、德·夏吕斯先生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都感到满意,我没有多加考虑就高兴地乱说一气。
“您要跟我侄子帕拉梅德一起走?”她问我道。
我心里在想,我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十分欣赏的侄子有交往,可能会给她留下良好印象。“他要我跟他一起回去。”我愉快地回答道。“我很高兴。另外,我们的朋友关系比您认为的要好,夫人,我决定竭尽全力,使我们的关系更加友好。”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不快,似乎已变成担忧。“您别等他了,”她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他正在跟冯·法芬海姆先生说话。他已经忘记跟您说过的话。好吧,您走吧,他现在正好背朝着您。”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刚开始显得激动,如果不是在当时这种情况下,则像是因为羞耻,而如果我们只看她的脸色,她的坚决要求以及她的反对,会使我们觉得她是因为有美德才这样做。从我来说,我并不急于去找罗贝尔及其情妇。但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看来是非要我走不可,她也许感到有重要的事要跟侄子谈,我于是跟她道别。她旁边坐着沉甸甸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傲慢而又威严。他的巨大财产仿佛在他四肢里到处可见,他身体的密度也因此特别高,如同这些财产在坩埚里融化成一块人形金锭,制成这个价值连城的人。我对他告别时,他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我感到汇集了三千万法郎的迟钝而又巨大的身体,因受过法国古老的教育而抬了起来,这时站在我的面前。我仿佛看到奥林匹亚的朱庇特塑像,据说是菲狄亚斯用纯金铸造而成 。这就是良好的教育 对德·盖尔芒特先生或者至少是对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身体产生的巨大影响,因为这种教育并未对德·盖尔芒特先生的思想起到决定性的影响。德·盖尔芒特先生会对他自己说的风趣话发笑,却不会因别人说风趣话而露出笑容。
奥林匹亚的朱庇特塑像
奥林匹亚的朱庇特(即宙斯)塑像,据说是菲狄亚斯用纯金铸造而成。
走到楼梯上时,我听到后面有人叫我:
“您就是这样等我的,先生。”
此人是德·夏吕斯先生。
“跟我一起走走,您不会在乎吧?”他在我们走到院子里后冷冷地对我说。“我们一直走到我找到一辆合适的出租马车为止。”
“您想跟我说些事,先生?”
“啊!是这样,我确实有些事要跟您说,但我不知道是否会跟您说出。当然啰,我觉得这些事可能是您得到不可估量的好处的开端。但由于我在这个年龄已开始喜欢平静的生活,因此我也依稀看到,这些事会使您在生活中浪费很多时间,受到很多打扰。我心里在想,您是否值得我为您如此操心,但我又不想在对您有足够了解之后再来决定此事。另外,您也许对我可以为您做的事不是十分喜欢,我也就不必自找许多麻烦,因为我可以十分坦率地对您再说一遍,这对我来说只能是麻烦事。”
我回答说,那就不必考虑此事。谈判就此中止,看来非他所好。
“这样客气毫无意义。”他口气生硬地对我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为一个值得操心的人自找麻烦。对于我们中的精英来说,研究艺术、爱好古董、收藏和园艺,只不过是代用品、替代物和借口。我们在木桶里,就像第欧根尼那样,我们在找一个人 。我们种植秋海棠,修剪紫杉,是权宜之计,因为紫杉和秋海棠任人摆布。但是,我们更喜欢把时间花在人这种灌木上,只要我们确信这样做值得。问题就在这儿;您想必有点自知之明。您是否值得别人这样去做?”
“先生,我决不愿意让您为我操心,”我对他说,“不过,说到我的乐趣,请您相信,您为我做的任何事情,都将使我感到乐趣无穷。我深受感动的是,您愿意对我如此关心,并想方设法予以帮助。”
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他对我的话几乎是感激涕零。他挽起我的手,时而十分亲热,这种亲热在巴尔贝克时就已使我印象深刻,但跟他生硬的语气形成鲜明的对照。
“有您这种年纪的莽撞,”他对我说,“您有时说出的话,会在我们之间挖出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您刚才说的话恰恰相反,正好使我心里感动,并愿意为您效犬马之劳。”
德·夏吕斯先生跟我手挽着手走着,说出的这些话虽然不乏傲慢,却是情意深切,他有时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我,这种冷淡而又敏锐的目光,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是在巴尔贝克娱乐场前面,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那天上午,即使在好几年前也是如此,我当时看到他在唐松维尔的花园里,站在花色粉红的灌木丛旁,待在斯万夫人身边,我以为斯万夫人是他的情妇,他的目光有时在他周围游荡,仔细察看路过的出租马车,这时是交接时间,出租马车很多,由于他目光坚决,好几辆车停了下来,马车夫以为他要叫车。但德·夏吕斯先生立刻把停下的车全都打发走。
“一辆都不合适,”他对我说,“都是车灯问题,属于它们要返回的那个街区。我希望,先生,”他对我说,“您不要误解,我要给您提出的建议,完全是无私的,并且出于好心。”
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话跟斯万多么相像,甚至比在巴尔贝克时还要像。
“您相当聪明,我觉得您不会认为我是因为‘缺少朋友’、怕孤独和无聊才找您说话的。 我不大喜欢谈论我自己,先生,但您也许已经知道,有一篇文章耸人听闻,《泰晤士报》 在该文中提到,奥地利皇帝对我一直关心照顾,想跟我保持亲戚关系,皇上于不久前在一次公开发表的谈话中宣称,如果尚博尔伯爵先生身边有人跟我一样洞悉欧洲政治内幕,那他现在准会成为法国国王 。我常常在想,先生,我经验丰富,并非由于具有微不足道的才能,而是全靠有利的时机,这点您有朝一日也许会知道,我经验的宝库,是价值不可估量的秘密档案,我并不觉得应该只为自己所用,这对一个青年来说会是无价之宝,我会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把我三十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全都告诉他,而这种经验,也许唯有我才拥有。我不谈智力上的愉悦,您将会愉悦地得知某些秘密,当代的米什莱 要耗时数年才会了解这些秘密,而对这些秘密了解之后,他对某些事件的看法会截然不同。我说的不仅是已经发生的事件,而是各个情况之间的连贯。(这是德·夏吕斯先生喜欢的一种说法,他在说时往往双手合十,如同想要祈祷,但手指伸得笔直,仿佛想用这动作使人理解他没有详细说明的这些情况及其连贯。)我想对您做出一种解释,不仅过去无人知道,而且将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德·夏吕斯先生中止谈话,并向我提出有关布洛克的问题,大家曾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谈论布洛克,但德·夏吕斯先生似乎并未听到。他善于使用一种语调,仿佛他说话时心不在焉,心里在想别的事情,他说话不由自主,纯粹是出于礼貌,他问我,我的同学是否年轻、漂亮,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布洛克如果听到他的话,就会比了解德·诺普瓦先生更加迫切,想要知道德·夏吕斯先生是拥护还是反对德雷福斯,但原因却完全不同。德·夏吕斯先生在提出这些有关布洛克的问题之后对我说:“您想要学习,结交几位外国朋友,这并没有错。”我回答说,布洛克是法国人。“啊!”德·夏吕斯先生说,“我还以为他是犹太人。”这种跟犹太人水火不相容的表示使我得知,德·夏吕斯先生在反对德雷福斯的态度上,比我遇到过的任何人都要坚决。但他却反对指控德雷福斯叛国。不过反对的形式如下:“我觉得报纸都说德雷福斯犯有叛国罪,我觉得他们是这样说的,我对报纸不大注意,我看报就像洗手一样,并不认为这值得我感到兴趣。不管怎样,这种罪并不存在,您朋友的同胞如果背叛犹太王国 ,那就犯有叛国罪,但这跟法国又有什么关系?”我表示反对,说一旦战争爆发,犹太人也会跟其他人一样应征入伍。“也许如此,但无法肯定这是否是轻率行为。不过,如果把塞内加尔人和马达加斯加人也招进来,我不认为他们会一心一意保卫法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们的德雷福斯很可能会因违反接待国法律而被判罪。咱们别谈这事了。也许您可以请您的朋友带我去参加圣殿举办的赏心悦目的活动,参加割礼,听犹太歌曲演唱。他也许可以租个剧场,给我演出一个取材于《圣经》的小节目,就像圣西尔教养院的少女为路易十四演出拉辛写的《诗篇》 。您也许可以组织滑稽节目演出。譬如说,让您的朋友跟他父亲搏斗,把他父亲打伤,就像大卫击伤歌利亚那样 。这可以编一出有趣的闹剧。他甚至可以在剧中拼命打那个泼妇,或者像我的老女仆会说的那样,打那个泼妇老妈。要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们准会高兴,唉,亲爱的朋友,既然我们喜欢看异国情调的戏剧,那么,痛打这个不是欧洲人的女人,如同是给老泼妇应有的惩罚。”德·夏吕斯先生说着这些难听而又古怪的话,紧紧挽着我的胳膊,使我感到难受。我不由想起德·夏吕斯先生的家人,常举出男爵对老女仆关怀备至的种种事例,而男爵刚才提到老女仆时使用莫里哀用过的方言 ,我于是心里在想,同一个人心里善与恶之间的关系,我觉得以前很少有人研究,尽管五花八门,但要是确定却会十分有趣。
我告诉他,不管怎样,布洛克夫人已经与世长辞,至于布洛克先生,我觉得他对这种完全有可能弄瞎他眼睛的游戏不会有什么兴趣。德·夏吕斯先生似乎感到生气。“唉,”他说道,“这女人真不该死。至于弄瞎眼睛,犹太教恰恰是瞎子,看不到福音书里的真理 。不管怎样,您想想,在此时此刻,那些不幸的犹太人都在基督教徒愚蠢的狂怒面前发抖,看到我这样有身份的人竟然屈尊俯就,对他们的演出有兴趣,会感到万分荣幸。”这时,我看见老布洛克先生走过,他也许去接儿子。他没有看到我们,但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表示,愿意把此人介绍给他。我预料到我这位同伴会勃然大怒:“把他介绍给我!您的价值观实在差劲!要认识我没这么容易!现在这样介绍,有两点不合适:一是介绍人年纪太轻,二是被介绍人不够资格。即使像我设想的那样,在某一天给我演出亚洲剧目,我最多也只会和颜悦色地给这个讨厌鬼说几句话。但条件是他要让儿子痛打一顿。我甚至可以表示满意。”不过,老布洛克先生对我们毫不注意。他正在对萨士拉夫人深深躹躬,夫人则欣然受礼。我对此感到意外,因为过去在贡布雷时,她对我父母接待小布洛克感到气愤,因为她是激烈的反犹主义者。但支持德雷福斯的运动如同一股狂风,在几天前把老布洛克先生一直刮到她那里。我朋友的父亲觉得萨士拉夫人迷人,特别喜欢这位夫人的反犹主义,并认为这证明她信仰真诚,她支持德雷福斯的观点真实可信,她准许他去拜访她也就具有价值。他甚至没有因她在他面前所说的冒失话而感到不快,她当时说:“德律蒙先生 想对重审派跟新教徒和犹太人一视同仁。这种胡乱的归类真是来劲!”——“贝尔纳,”他回去后自豪地对尼西姆·贝尔纳说,“你知道,她有偏见!”但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却一声不吭,而是用天使般的目光仰望天空。他对犹太人的不幸感到难受,回想起他跟基督教徒的友谊,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变得装腔作势、矫揉造作,其原因大家以后自会知晓,他现在活像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恶鬼,长着肮脏的毛发,如同浸在乳白色液体中的头发。 “整个德雷福斯案件,”男爵接着说道,仍挽着我的手臂,“只有一个弊害,那就是毁坏社交界(我不是指优秀的社交界,社交界早已没有资格使用这种赞美的修饰语),因为社交界进来一大批像骆驼、骆驼帮和牵骆驼的人那样蛮横的先生和女士,还有一些陌生人,我甚至在表姐妹家里看到,因为他们是反犹主义的法兰西祖国联盟的成员,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仿佛一种政治观点能使人有权进入社交界。” 德·夏吕斯先生的看法如此浅薄,使他跟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更为相像。我对他指出这种相像之处。他似乎认为我并不了解她,我就对他提起在歌剧院看戏的那天晚上,他当时仿佛想避开我。他对我极其肯定地说,他根本没有看到我,我最终也许会信以为真,但一件小事却使我认为,德·夏吕斯先生也许过于骄傲,不喜欢被人看到跟我待在一起。
“咱们还是谈您,”他对我说,“以及谈谈我关于您的计划。有些男人之间,先生,存在着一种共济会,我不能对您谈论,但这个组织的会员中目前有四位欧洲君主。然而,其中一位君主 周围的人想要治好他异想天开的毛病 。此事十分严重,会给我们带来战争。是的,先生,完全如此。您知道此人的事,他以为自己已把中国公主装在一只瓶子里。这是精神错乱。他们正在给他治这种病。但他一旦不再发疯,就立刻变成傻子 。有些病不应该去医治,因为只有它们才能使我们不会得更加严重的疾病。我的一个表兄得了一种胃病,吃什么都无法消化。最高明的胃病专家都无法治好他的病。我带他去看一位医生(顺便说一下,此人也很怪,他的事有许多可说)。这位医生立刻猜出这病属于神经官能症,就说服病人,叫他不必害怕,只管吃自己想吃的饭菜,他的胃都能忍受。但我的表兄还有肾炎。吃下去的食物,胃消化良好,可最后肾脏却无法排泄,结果他不是身患凭空臆造的胃病,被迫遵循一种饮食制度,却活到年老,而是胃病治好但损坏肾脏,最后四十岁就命赴黄泉。您要是大大超越自己的生活,又有谁知道,您也许将会是过去的杰出人物可能成为的那种人,只要有好心的神仙下凡把涉及蒸汽和电的定律告诉他,而此时人类对这些定律还一无所知。您别做傻事,不要因谨小慎微而加以拒绝。您要知道,我帮您大忙,是因为觉得您也同样会帮我大忙。社交界人士早已使我兴味索然,我只有一种喜好,那就是对我一生中所犯的种种错误进行补偿,让一个思想依然纯洁、热情能被美德唤起的人共享我的知识。我曾有过巨大伤痛,先生,我也许会在有朝一日告诉您,我失去了我的妻子,她是您想象中最漂亮、最高雅、最完美的人。我有几位年轻的亲戚,要继承我跟您说的精神遗产,我不是说他们不配,而是说他们没有这个能力。谁知道呢,也许这遗产可以传到您的手里,我可以指导您的生活,使其上升到极其高超的境界。而我的生活也会因此而得到改善。我在把重要的外交事件告诉您时,也许会恢复生活的情趣,最终开始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而您将跟我并驾齐驱。但在此之前,我必须经常见到您,是常常见到,每天见面。”
我见德·夏吕斯先生的心情好得出乎意料,就想乘此机会问他,是否能安排我跟他嫂子见一面,但在这时,我感到手臂被突然振开,如同触电一般。那是德·夏吕斯先生急忙把挽着我手臂的手抽出。虽然他在说话时环顾四周,他也只是刚刚看到德·阿让古尔先生从一条横马路过来。德·阿让古尔先生看到我们,显出不高兴的样子,用怀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几乎像在观看另一人种,就像德·盖尔芒特夫人观看布洛克那样,然后,他想避开我们。但是,德·夏吕斯先生仿佛非要向他表明自己并非不想让他看到,就叫唤了他,但只是跟他讲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德·夏吕斯先生也许担心德·阿让古尔先生没有认出我,就跟他说我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罗贝尔·德·圣卢的好朋友,而他夏吕斯则是我外婆的老朋友,因此很高兴把他对她的好感部分转移到她外孙身上。我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里只是由别人向他介绍了我的名字,刚才德·夏吕斯先生则向他详细介绍了我的家庭,但我发现,德·阿让古尔先生对我的态度比一小时前还要冷淡,而且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次遇到我都是如此。他对我观察时十分好奇,但没有丝毫好感,仿佛要克服一种障碍,在离开我们时,他在犹豫片刻后向我伸出了手,但立即缩了回去。
“我很遗憾遇到此人。”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这个阿让古尔出身名门,但缺乏教养,当外交官平庸无奇,是玩弄女性的恶丈夫,像戏里那样诡计多端,是个理解力极差、往往会坏大事的人。我希望我们的友谊将会深厚,只要它在有朝一日得以建立,并希望您能像我一样加以维护,使其免受蠢驴脚踢,那些蠢货无事生非,既笨拙又恶毒,想要毁坏看来能持久的事物。不幸的是,社交界人士大多出自这种模子。”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似乎十分聪明。我们刚才谈到可能爆发战争。她在这方面看来见解独特。”
“她毫无独特见解。”德·夏吕斯先生冷淡地对我回答道。“那些女人,还有许多男人,对我刚才想跟您说的事毫不理解。我的嫂子是个可爱的女人,以为自己仍处于巴尔扎克小说中的时代,女人可以影响政治。跟她交往,目前只会对您产生不利影响,就像出入社交界那样。而这正是我刚才首先想对您说的一件事,但那个蠢人打断了我的话。您必须对我作出的第一个牺牲——我给您赠送多少礼物,就要求您作出多少牺牲——就是不出入社交界。我刚才在那可笑的聚会上看到您,感到十分难受。您会对我说,您在那里感到舒服,但对我来说,这不是社交界聚会,而是看望亲戚。到以后,等您功成名就之后,您如果想到社交界消磨片刻时间,也许就不会有害处。那么,我就不需要对您说,我会对您有何用处。打开盖尔芒特公馆大门的‘芝麻 ’,以及打开所有值得打开的公馆大门的‘芝麻’,掌握在我的手中。我来当仲裁,并想继续成为时间的主人。 ”
我见德·夏吕斯先生谈到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这次拜访,就想借此机会了解这位夫人到底是怎样的人 ,但问题从我口中提出时,却并非是我想要提出的那样,我问的是维尔帕里齐家的情况。
“这就像您在问我‘子虚乌有’家的情况。”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回答道。“我的婶婶因恋爱而嫁给蒂里翁先生,不过此人巨富,他的姐妹也都嫁到很好的人家,他从那时起称为维尔帕里齐侯爵。这对双方都没有损害,最多对他有所损害,但微不足道!至于这样称呼的原因,我并不知道,但我认为,他确实是德·维尔帕里齐先生,即生于维尔帕里齐的一位先生,您知道,这是巴黎附近的一个小地方。我婶婶认为家里有侯爵爵位,她想把事情做得合法,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你一旦使用你无权使用的姓氏,最好不要去模仿合法的程式。”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只是蒂里翁夫人,她因此在我思想中的地位最终一落千丈,而我看到她沙龙的客人鱼龙混杂,她的地位就开始在我心目中下降。我觉得不合理的是,一个女人的爵位和姓氏只是新近获取,却能依赖跟王族的友情,使同时代人并将使后代产生绚丽的错觉。她在我眼里又恢复我童年时看到的模样,变得毫无贵族气派,而她周围的高贵亲戚,在我看来对她视同陌路。她后来对我们仍有魅力。我有时去看望她,她也不时给我寄来一件纪念品。但我在印象中丝毫不认为她属于圣日耳曼区,如果我想了解该区的情况,我一定会到最后才去请教她。
“目前,”德·夏吕斯先生继续说道,“您出入社交界,只会使您处境不利,败坏您的智慧和性格。另外,还得特别注意您交往的朋友。您可以有情妇,只要您家里不觉得有什么坏处,这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会鼓励您这样做,小色鬼,您这个很快就需要有人来缠着您的小色鬼。”他对我说时摸了摸我的下巴。“但对男性朋友的选择更为重要。在十个小伙子中,有八个是小流氓、小坏蛋,会给您带来损害,您永远无法弥补。啊,我外甥圣卢在必要时倒是您的好伙伴。对您的未来,他不会对您有任何帮助,但在这方面,有我就绰绰有余。总之,您在对我感到厌烦时,跟他一起出去玩玩,我觉得不会有很大坏处,这是我的看法。他至少是个男子汉,而不是现在到处可见的那种娘娘腔的男人,样子像面首,明天也许会把他们清白的牺牲品送上断头台。我以前不知道truqueur(面首)这个切口的意思 。谁要是知道了,就会像我一样感到惊讶。社交界人士很喜欢使用切口,你会指责一些人做了某些事,但这些人却喜欢表明,他们并不怕谈论这些事。在他们看来这是无辜的证明。但他们失去了尺度,弄不清应该把握什么分寸,不知道某种玩笑开过了头之后,会变得过于奇特、令人反感,并成为伤风败俗的证明,而不是天真无邪的证明。”
“他跟其他人不同,非常客气,又非常严肃。”
我听到“严肃”这个修饰语,不禁微微一笑,而德·夏吕斯先生说出这二字的语调,仿佛使其具有“道德高尚”、“品行端正”的含义,就像有人说小女工“严肃”那样。这时,一辆出租马车从横向经过,年轻的车夫不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坐在车厢内软垫座位上驾车,像是喝得半醉。德·夏吕斯先生立刻叫车停下。车夫讨价还价,有片刻时间。
“您往哪边去?”
“朝您那边去。”(这使我感到惊讶,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已经回绝好几辆车灯颜色相同的车。)
“我不想坐到我的座位上去。我坐在车里,您不会介意?”
“不会,只是把车篷放下。总之,请您考虑我的建议,”德·夏吕斯先生在跟我分手前对我说道,“我给您几天时间考虑,请给我写信。我再跟您说一遍,我必须每天见到您,我必须从您那里得到诚实、谨慎的保证,不过,我应该说,您似乎已向我作出这种保证。但是,我一生中常常受到表象的欺骗,所以不再愿意相信表象。唉,在我放弃一座宝库之前,至少得让我知道把它交到谁的手里。总之,别忘了我对您的建议,您如同赫丘利,但可惜的是,我觉得您走在两条道路的十字路口,却不像他那样肌肉发达 。您不要因没有选择通向美德之路而遗憾终身。怎么,”他对车夫说,“您还没有把车篷放下?那我就自己来放下。另外,您这种身体状况,我看得让我来驾车。”
于是,他一跃而上,坐在车厢里马车夫旁边,马车疾驰而去。
我刚回到家,就听到一次谈话,是刚才布洛克跟德·诺普瓦先生谈话的翻版,但简短、倒错而又严厉,那是我们的膳食总管和盖尔芒特府的膳食总管的争论,前者是德雷福斯派,后者是反德雷福斯派。真理和谎言的对抗,在上层是在法兰西祖国联盟和人权联盟的知识分子之间进行,实际上一直扩展到下层民众之中。雷纳克先生的策略是利用从未跟他谋面的人们的情感,而在他看来,德雷福斯案件摆在他的理智前面,如同无可辩驳的定理,他也确实用理性政治最令人惊讶的成功(有些人说这种成功是在反对法国)加以证明,这种成功是前所未有的。在两年时间里,他把比约 的部替换成克列孟梭 的部,彻底改变了公众舆论,让皮卡尔出狱,并徒劳无益地让他出任陆军部长 。这位操纵群众的唯理主义者,也许自己也受到直系亲属的操纵 。既然真理最多的哲学体系,归根结底是因一种情理而被其创始人发现,那么,怎么能认为,在像德雷福斯案件这样简单的政治事件中,这种情理会在推理者不知道的情况下主宰他的理智?布洛克认为,他站在德雷福斯一边合乎逻辑,但也知道,他的鼻子、皮肤和头发是他的种族赋予他的。也许理智更为自由,但它服从于某些并非由它自身确定的规律。盖尔芒特府膳食总管和我们的膳食总管的情况特殊。支持德雷福斯和反对德雷福斯这两股潮流,从上到下把法国一分为二,其波浪声音不大,但发出的稀少回声却十分真诚。你听到有人在谈话中故意避开德雷福斯案件这个话题,并悄悄告知一个往往虚假却总是受人欢迎的新政策,就可以从此人预言的事来推断出他的愿望。这样就会在某些问题上发生冲突,一方面是羞怯的卫道,另一方面是虔诚的愤怒。我回家时听到的两个膳食总管的争论,是这一规则的例外。我们的膳食总管认为德雷福斯有罪,盖尔芒特府的那位则认为无罪。门房看着他们。我感到在盖尔芒特府的仆人中挑拨离间的并非是他。他们争吵不是为了隐瞒自己的信念,而是因为心怀恶意和这场搏斗的激烈。我们的膳食总管无法肯定案件是否会重审,他即使失败,也不想让盖尔芒特府的膳食总管因认为一种正义事业已经失败而预先快乐起来。盖尔芒特府的膳食总管则在心里想,即使重审遭到拒绝,我们的膳食总管也会因魔鬼岛上关着一个无辜者而烦恼倍增。
我走到楼上,看到外婆病情加重。一段时间以来,她老是说身体不舒服,但我们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我们在生病时才知道,我们并非独自生活,而是跟一个属于不同领域的存在物拴在一起,它跟我们之间有深渊相隔,不了解我们,我们也无法让它理解,那就是我们的身体。我们在路上不管遇到哪个强盗,都不会对我们的不幸感到同情,却可能对他们晓之以利。但是,要求我们的身体有怜悯之心,无疑是徒费口舌,我们说什么都毫无意义,跟流水声一样,我们如非要跟它一起生活,则会感到诚惶诚恐。我外婆身体不适,却常常未加注意,她总是把注意力转到我们身上。她感到十分难受时,为将其治愈,就要设法了解病因,但总是无法知道。她身体中出现的病理现象,在她思想上仍然模糊不清、无法理解,但这些现象对于跟它们属于同一物理领域的存在物来说,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情,人的思想最终求助于这些存在物,以便弄清他的身体对他说的话,这就像要知道一个外国人的回答,我们就去找此人的同胞来当翻译。这些存在物能跟我们的身体交谈,并告诉我们,我们的身体在怒气冲天,还是很快就会息怒。科塔尔被请来给我外婆看病,他来后我们立刻跟他说她病了,但他对我们说的话使我们感到不快,只见他面带狡黠的微笑问我们:“病了?至少不是外交病吧?”科塔尔为消除病人的烦躁,试用牛奶饮料疗法。但每次吃牛奶浓汤并无疗效,因为我外婆在汤里放了许多盐 (肥达 在当时尚未作出自己的发现,因此大家还不知道盐的害处)。 因为医学是每个医生接连犯的相互矛盾的错误的概要,我们把医生中的精英请来看病,很有可能求得一个真理,却在几年后被公认为谬误。因此,相信医学会十分荒唐,而不相信医学却并非如此荒唐:久而久之,从错误的这种积累中,也产生出某些真理。科塔尔要我们给外婆量体温。我们去找了支体温计。体温计的小玻璃管里,几乎没有水银。在小槽底部,勉强能看到银色蝾螈蜷缩其中。这蝾螈如同死去一般。我们把这玻璃管置于我外婆口中。我们无须让其放置良久;这小巫婆不用很长时间就完成占星算命。我们见她纹丝不动,停留在管子中央,不再动弹,准确地向我们显示我们请她展示的数字,而我外婆对自己所作的种种思考,却无法向她提供这个数字,即38°3。我们首次感到些许不安。我们用力摇动体温计,以消除这命中注定的标记,仿佛我们能在降低标出的温度的同时使病人退烧。唉!事情十分清楚,丧失理智的小巫婆作出这一回答并非随心所欲,因为到第二天,体温计刚插到我外婆嘴里,小预言家因相信并用直觉感到我们无法看到的一个事实,就立刻一跃而上,在同样的地方停了下来,而且坚定不移、岿然不动,仍然用闪闪发亮的魔杖向我们显示38°3。她没有再说什么,对我们的愿望和请求,她是装聋作哑,仿佛这是她最后一句话,以表示警告和威胁。我们要迫使她改变回答,就求助于另一创造物,这跟她属于同一领域,但能力更大,不仅能询问身体的情况,而且能对它进行控制,是一种解热药,跟当时尚未使用的阿司匹林 属于同一类型。我们没有把体温计降到37°5以下,是希望它不要再次上升。我们给我外婆吃了解热药,并再次给她量体温。这警觉的联络修女如同公正无私的卫兵,我们得到他上司撑腰,向他出示上司的命令,他见命令符合手续,就回答道:好吧,我无话可说,既然如此,就请过去,这次修女没有动弹。但她愁眉不展,仿佛在说:这对你们又有何用?你们知道奎宁,它会命令我别动,一次、十次、二十次都会如此。但它会感到厌倦,我了解它,你们走着瞧。 于是,我外婆感到体内存在一种创造物,比她更了解人体,跟已经灭绝的生物处于同一时代,存在的这第一个赘生物,比有思维能力的人类出现的时间要早得多;她感到这千年盟友在触摸她,摸得有点难受,摸她头部、心脏和肘部,这盟友认出了这些部位,把组织工作全都做好,以进行这场史前的战斗,而战斗立即在其后展开。在片刻之间,巨蛇皮松被杀死 ,热度被强大的化学物战胜,我外婆穿过大自然各界,在各种动物和植物上面越过,想要对化学物表示感谢。她仍然因这种晤面而心情激动,她刚才穿越许多世纪,晤见了植物产生之前就已存在的一种古物。而体温计如同暂时被古老神祇战胜的命运女神,一动不动地握着银色纺锤。唉!人类还驯服其他一些低等创造物,用来猎取人类无法在自己体内追捕的神秘猎物,这些低等创造物残酷无情,每天给我们带来数量很少但相当固定的蛋白,以便符合我们无法感到的某种持续不变的身体状况。我审慎的本能使我的智力对我言听计从,贝戈特曾使我本能地感到不快,当时他跟我谈起杜·布尔邦大夫,说这个医生不会使我讨厌,还说他会想出一些疗法,看起来希奇古怪,却跟我别具一格的智慧气味相投。但是,我们的想法在不断变化,它们排除了我们在最初给它们设置的障碍,从现成而又丰富的知识库里吸取养料,而我们却不知道这知识库是为它们而设。现在,我们每次听到有人谈论我们不认识的人,就想到此人是大才子,是一种天才,我因此对杜·布尔邦大夫无限信任,我们产生这种信任,是因为告诉我们之人目光比别人深邃,能一眼看出真相。我当然知道,他主要是神经官能症专家,夏尔科 去世前曾预言,说他将统率神经病学和精神病学。“啊!我不知道,这很有可能。”当时在场的弗朗索瓦丝说道,她第一次听到夏尔科和杜·布尔邦的名字。虽然如此,她仍然说:“这很有可能。”她说“这有可能”、“可能”、“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会使人感到恼火。我们真想回答她说:“您当然不知道,因为您对这种事一无所知,又怎么能说这可能还是不可能,这种事您什么也不知道。不管怎样,您现在不能说您不知道夏尔科对杜·布尔邦说过的话,也不能说诸如此类的话,既然我们对您说了,您就知道了,您说‘可能’、‘这可能’不合适,因为这是确定无疑的。”
虽然杜·布尔邦的专长是治疗脑和神经方面的疾病,但我知道他是名医,十分杰出,其智慧深邃而富有创造性,就恳求母亲把他请来,希望他正确看出病因,也许能把病治好,并最终消除我们的担心,因为我们担心,另请医生会使我外婆感到害怕。我母亲作出这一决定,是因为我外婆在不知不觉中受到科塔尔的鼓励,不再外出,几乎一直卧床。她徒劳地用塞维尼夫人谈论拉法耶特夫人的书信来回答我们:“有人说她疯了,不想出门了。”这些人如此仓促地作出判断,我就对他们说:“拉法耶特夫人没有疯,我坚持这一看法。她死后大家才看到,她不出门自有道理。” 请来的杜·布尔邦即使不认为塞维尼夫人说错——我们也没有把夫人的语录说给他听——至少认为我外婆做错。他没有给我外婆听诊,而是用奇妙的目光对她观看,也许是幻想探索病人的内心深处,或是想让病人产生这种幻觉,这种幻觉仿佛自发产生,但应该被认为是无意识的,或是不想让病人看出他在想别的事情,或是想要对她施加影响,他开始谈论贝戈特。
“啊!我觉得,夫人,这令人赞赏,您喜欢他真有道理。但是,您最喜欢他哪本书?啊!确实如此!天哪,这也许确实是最佳作品。不管怎样,这是他写得最出色的小说:克莱尔是小说中十分迷人的女性;您觉得其中哪个男性人物最讨人喜欢?”
我起初以为,他这样说是想让她谈论文学,因为医学使他感到厌倦,也许是为了显示他思想开放,甚至主要是为了治疗,让病人恢复信心,向病人表明他并未感到不安,使病人不再去想自己的病情。但此后我知道,他由于特别擅长治疗精神病,对脑子有研究,因此他想用这些问题来了解我外婆的记忆力是否完好无损。他仿佛违心地询问她的一些生活情况,目光阴沉而又凝滞。突然间,他仿佛见到真相,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来获取,就预先把身子一抖,似乎有点费力,抖掉他最后可能会有的种种犹豫,抖掉我们可能会有的种种异议,用清醒而又毫不拘束的目光看着我外婆,仿佛终于踏上陆地,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而且声音悦耳、动听,声调的各种变化都显示出智慧的光彩。(另外,在这次出诊时,他的声音始终如天生那样柔和。而在他荆棘丛生般的眉毛下面,幽默的眼睛充满善意。)
“您身体会好的,夫人,也许要过很长时间,也许很快就会好,甚至今天就会好,这取决于您,只要您知道自己没病,并恢复正常生活。您对我说您不吃饭,也不出门。”
“但是,先生,我有点热度。”
他摸了摸她的手。
“至少现在没有。另外,这借口漂亮!您是否知道,体温高达39°的肺病患者,我们也让他们待在室外,并给他们增加饮食?”
“但我还有点蛋白尿。”
“这事您不会知道。您得的是我作过描述的一种病,取名为精神性蛋白尿。我们身体不舒服时,都会出现蛋白尿的些许症状,但我们的医生急忙向我们指出,却使这种症状长期存在。医生能用药物治好的一种疾病(至少有人肯定,这种情况时而发生),却会使健康人身上出现十种病,因为医生向这些人输入的致病因子,其毒性比所有细菌大一千倍,那就是灌输他们已患病的想法。这种确信的想法对所有人的性格都影响巨大,对神经过敏者的影响尤其显著。你对他们说,他们背后一扇关着的窗开着,他们就开始打喷嚏,你对他们说,他们在浓汤里放了氧化镁 ,他们就会觉得要腹泻,说他们的咖啡比平时浓,他们就会彻夜难眠。您是否认为,夫人,我只要看到您的眼睛,听到您说话的方式,又该怎么说呢,看到您女儿和您外孙跟您如此相像,我就知道您是怎样的人?” ——“你外婆也许可以到香榭丽舍大街旁一条安静的小道上坐坐,只要大夫允许,那里有月桂树丛,你以前常在树丛前玩耍。”我母亲对我说,以此来间接征求杜·布尔邦的意见,她的声音因此而显得羞怯而又谦恭,如跟我单独说话,她决不会用这样的声音。大夫转向我外婆,用不亚于科学家的文人口吻说道:“到香榭丽舍大街去吧,夫人,到您外孙喜欢的月桂树丛旁去。月桂树会对您健康有益。这树有净化作用。阿波罗杀死巨蛇皮松之后,手拿一根月桂树枝进入特尔斐。他想以此来预防毒蛇的致命病毒。您看,月桂树最为古老,我还要补充一点,这在治疗上以及在预防方面都有价值,那就是它是最佳防腐剂。”
医生的大部分知识是由病人教授,因此他们很容易认为,这种“患者”的知识为众人共有,他们在给一个病人看病时,很高兴让此人感到惊讶,即说出他们从以前看过的病人那里得知的某种看法。巴黎人在跟农民谈话时面带狡黠的微笑,希望使用当地的土话使农民感到惊讶,同样,杜·布尔邦大夫对我外婆说:“也许刮风的天气能使您进入梦乡,疗效最好的安眠药却无法做到。”——“恰恰相反,先生,刮风时我肯定睡不着。”但医生动不动就会生气。——“哎哟!”杜·布尔邦皱着眉头低声说道,好像有人踩到他的脚,仿佛我外婆在刮风时彻夜难眠是在对他进行人身攻击。不过,他的自尊心还不算太强,他这个人“思想高超”,认为不相信医学是他的义务,他很快就恢复哲人的沉着。
我母亲怀有强烈的愿望,想从贝戈特的这位朋友那里得到保证,就支持他的说法,并作出补充,说我外婆的一个外甥女得了一种神经官能症,在贡布雷的卧室里闭门不出有七年之久,一星期只起来一两次。
“您看,夫人,这事我并不知道,但却可以说给您听。”
“但是,先生,我跟她完全不同,相反,我的医生无法使我卧床休息。”我外婆说道。也许她对大夫的理论感到有点不快,或者想对这些理论提出可以提的反对意见,并希望他加以驳斥,因此等他走后,她就不会再对他那可喜的诊断产生任何怀疑。
“当然啰,夫人,精神错乱,请原谅我用这个词,一个人不可能各种类型都有,您所患的是其他类型,您得的不是那种。昨天,我去了一家神经衰弱患者疗养院。在花园里,一个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张长凳上,活像是走江湖的魔术师,他脖子歪斜,想必十分吃力。我问他在干什么,他对我回答时没有动弹,也没有转过头来:‘大夫,我患有严重风湿病,又容易感冒,我刚才体育活动时间过长,我愚蠢地弄得全身发热,我的脖子靠在了我的法兰绒衣服上。我现在把脖子挪开,然后让身上热气消散,因为我可以肯定,我会得斜颈,或者会患支气管炎。’他确实会患这种病。我对他说:‘您是个可爱的神经衰弱患者,您患的是这种病。’您是否知道,他为了向我证明不是患这种病而说出什么理由?这是因为那家疗养院的病人都有称体重的癖好,因此得把磅秤锁上,他们才不至于整天来称体重,而他就是不喜欢称体重,得逼着他站到磅秤上面。他因没有其他人的这种癖好而洋洋得意,却没有想到他也有自己的癖好,没有想到他因为有这种癖好才没有另一种癖好。您不要因这种比较而生气,夫人,因为这个因怕感冒而不敢转动脖子的人,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 。这个有癖好的可怜虫,是我见到的最聪明的人。您别介意被人称为神经官能症患者。您属于一个可爱而又可怜的家族,这家族是社会中坚。我们所知道的伟业,都出自神经官能症患者。各宗教创始人,杰作的作者,是他们,而不是其他人。世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对世界做出的全部贡献,尤其不会知道他们为做出这些贡献而感到的痛苦。我们欣赏悦耳的音乐、优美的绘画以及千百种精美的制品,但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制品的创造者所付出的代价,不知道他们为此而失眠、哭泣、怪笑,身患荨麻疹、哮喘和癫痫,以及比这些病更可怕的死亡焦虑症,这些您也许知道,夫人,”他对我外婆微笑着补充道,“因为您得承认,我刚来时,您并不是十分放心。您认为自己病了,也许身患危险的疾病。谁知道您觉得自己发现身上有哪种病的症状?但您没有弄错,您确实有这些症状。神经系统功能紊乱能模仿天才。任何疾病它都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来。它模仿出来的疾病使人真假难辨,能模仿出消化不良症患者的腹胀、孕妇的呕吐、心脏病患者的心律不齐、结核病患者的发热。它会使医生受骗上当,怎么会骗不了病人?啊!您别以为我在嘲笑您的病,如果我无法了解您的病,我就不会去进行治疗。对,只有双方都说心里话,这心里话才真实可信。我刚才跟您说了,没有神经官能症,就不会有伟大的艺术家,更有甚者,”他一本正经地伸出食指补充道,“就不会有伟大的科学家。我再补充一点:神经官能症医生如果自己没患这种病,别说是好医生,连合格的医生都当不上。根据神经官能症病理学,一个医生即使没说过多的蠢话,也只是并未治愈的病人,正如批评家是不再写诗的诗人,警察是不再偷窃的小偷。我嘛,夫人,我不认为自己像您那样是蛋白尿患者,我在精神上也不怕吃东西,不怕去室外,但我睡觉时要起来二十次,看到门关好了才能睡着。在那家疗养院里,我昨天看到一位不能转动脖子的诗人,我去那里是为了订一个房间,因为——这事我们之间说说——我在假期时要在那里治疗,我在给病人治病时过于劳累,以致自己的病情加重。”
“那么,先生,我是否也要进行这种治疗?”我外婆担心地问道。
“毫无必要,夫人。您表现出的症状,在听到我的话后自会消失。另外,您身边有位强者,我从此把他指定为您的医生。这就是您的病,您神经系统的过度活动。我知道怎样治好您的病,但我不会去治疗。我只要控制您的病就已足够。我看到您桌上有一本贝戈特的书。您的神经系统功能紊乱要是治好,就不会再喜欢他的书。然而,我难道会感到,自己有权让您放弃这种功能紊乱带来的乐趣,以换取不能赋予您这种乐趣的功能健全的神经系统?这种乐趣,本身就是一种疗效显著的良药,也许其疗效优于所有药物。不,我并没有责怪您神经系统的活力。我只是要求这种活力听命于我,我则把您交给它照管。要让它开倒车。要它把阻止您散步、吃足够饭菜所用的力气,用来让您吃饭、读书、外出和进行各种娱乐活动。您别对我说您觉得疲劳。疲劳是一种预想在身体中的具体表现。您先是别去想疲劳。如果您什么时候感到略有不适,这种情况人人会有,您就像没有感到不舒服那样,用德·塔列朗先生意味深长的话来说,就是做个假想的健康者。瞧,它已开始给您治疗,您听我说话时身体笔直,一次也没有倚靠,眼睛炯炯有神,气色很好,从钟上看只过了半个小时,而您并未发现这种变化。夫人,我现在向您告辞。”
送走杜·布尔邦大夫之后,我回到母亲独自待着的房间,几星期来压抑在我心里的忧愁已荡然无存,我觉得母亲将会喜不自禁,她也会看到我喜出望外,我感到双方都在不动声色地等待一个时刻到来,到那时,我们身边的一个人将会激动,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等待像是有点害怕,仿佛有人要从关着的一扇门进来吓唬我们,我想对妈妈说句话,但声音发不出来,却泪如雨下,我久久地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因痛苦而悲伤,体味、接受并依恋痛苦,因为我现在知道这痛苦出自我的生活,这就像我们喜欢因计划高尚而感到兴奋,但种种情况却使我们无法加以实施。弗朗索瓦丝没跟我们一起高兴,使我十分恼火。她非常激动,因为跟班和爱打小报告的门房吵得很凶。后来公爵夫人好心出面调解,两人才表面上言归于好,夫人还原谅了跟班。公爵夫人心地善良,如果她不听那种闲言碎语,那就最为理想。
好几天前,有人已开始知道我外婆病了,并来询问她的情况。圣卢在信里对我说:“我不想在你亲爱的外婆贵体欠佳时,对你做出比责备要严厉得多的事,这跟她毫无关系。但我无疑是在撒谎,如果我对你说,即使口头上说不讲但实际上却已说出,说我决不会忘记你背信弃义的行为,说决不会原谅你的奸诈和背叛。”但是,有些朋友认为我外婆病得不重,或者甚至不知道她有病,他们请我第二天到香榭丽舍大街去接他们,然后一起去看一个朋友,并到乡下参加我喜欢的晚宴。我不再有任何理由参加这两次愉快的活动。我们对我外婆说,听从杜·布尔邦大夫的劝告,就得多出去散步,她就马上说要去香榭丽舍大街。我要把她带到那里是易如反掌,她坐在那里看书,听到我和朋友们谈妥碰头的地点,我只要抓紧时间,还可以跟他们一起乘火车前往维尔-达弗雷 。到了说好的时间,我外婆感到疲劳,不想出门。但我母亲有杜·布尔邦的话垫底,竟然发起了脾气,要母亲听她的话。她想到我外婆又将恢复神经衰弱的状况,而且不会再康复,差一点儿要哭了起来。从未有如此晴朗、暖和的天气,正是外出散步的大好时机。太阳不断挪位,把它那一片片轻薄织物,嵌入碎裂阳台的各个部分,晒得方石表面温热,呈现曚昽的金色光晕。弗朗索瓦丝一直没空给女儿打电话,吃完午饭就立刻离开我们。离开之前,她去了朱皮安的铺子,让裁缝把我外婆出门穿的短大衣补好,这已经相当不错。这时我正好上午散步回来,跟她一起去了做背心的裁缝铺子。“是您家少爷带您来的?”朱皮安问弗朗索瓦丝道。“是您把他带到我这儿来,还是什么好风和好运把你们两位带到这儿?”朱皮安虽然没上过学,却十分自然地遵守句法规则,如同德·盖尔芒特先生在违反句法规则时——虽说十分费力——同样十分自然。弗朗索瓦丝走了,短大衣也已补好,我外婆得把大衣穿上。她坚决不要我妈妈跟她待在一起,独自一人没完没了地梳妆打扮,我现在知道她身体健康,我们在亲人活着的时候对他们采取漠不关心的奇特态度,还把他们看得比其他任何人都不如,我觉得她十分自私,待了这么长时间,可能会使我迟到,而她明明知道我跟朋友有约会,晚饭要到维尔-达弗雷去吃。我听到有人两次对我说她即将准备就绪之后,最终等不及了,就先走到楼下。她最后下楼找到我,并未像平时那样请我原谅她迟到,只见她脸色通红,心不在焉,仿佛有急事要办,把要带的东西忘了一半,这时我走到半开的玻璃门旁,一股潮湿、暖和、发出啁啾声的空气随之进来,如同打开水库闸门一般,但公馆冰冷的墙壁丝毫也没有因此而变暖。
“天哪,既然你要去看朋友,我原可以穿另一件短大衣。我穿这件衣服有点寒碜。”
我见她脸这样红,感到惊讶,知道她因为迟到了就赶紧准备。我们刚在加布里埃尔大街通往香榭丽舍大街的街口走下出租马车,我看到我外婆不跟我说一声就改变方向,朝围有绿色栅栏的古老小屋走去,我过去曾在那里等候弗朗索瓦丝。当时在那里的护林员,现在仍在“侯爵夫人”身边,这时我外婆想必要呕吐,用手捂住嘴巴,我跟随其后,登上这建在各个花园中央的乡村小剧院的台阶。在收费处,如同在集市上马戏场里那样,准备登台的小丑,脸上搽满白粉,亲自在门口收票,“侯爵夫人”也一直在门口收费,只见她面孔硕大,十分丑陋,搽有劣质白粉,在红棕色假发上戴有无边软帽,帽子饰有红花和黑色花边。但我觉得她没有认出我。护林员没去管树木,树木的颜色正好跟他的制服相配,他坐在她身边跟她说话。
“那么,”他说道,“您就一直待在这儿。您不想离开这儿。”
“我干吗要离开这儿,先生?您倒对我说说:我在哪里会比这儿更好?我在哪里会更加舒服,会有这一切舒适的条件?另外,总有人来来往往,也是一种消遣;我称之为‘我的小巴黎’:我的顾客都把发生的事告诉我。瞧,先生,有个人在五分钟前出来,是个高级行政官员。啊!先生,”她热情地大声说道,仿佛准备用暴力来维护这种说法,只要这公务员显出怀疑其准确性的样子,“八年来,您要听清楚,在上帝创造的每一天,每当下午三点钟敲响,他就来到这儿,总是彬彬有礼,从未大声说话,从不弄脏任何东西,他要待上半个多小时,在解手时看报。只有一天他没来。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但到晚上我突然想起:‘啊,那位先生没来,他也许死了。’这使我有点难受,因为我喜欢好人。因此,我第二天看到他又来了,就十分高兴,我对他说:‘先生,您昨天没事吧?’他告诉我,他自己什么事也没有,但他妻子死了,他心烦意乱,就没有来。他当然显得悲伤,您知道,毕竟结婚已二十五年,但他回到这儿还是很高兴。可以感到,他那些小小的习惯都已改变。我设法让他振作起来,就对他说:‘别灰心丧气。您还是像以前那样来这儿,您愁眉不展时,来这儿可以散散心。’”
“侯爵夫人”又恢复温柔的语气,因为她看到树丛和草坪的保护人正和颜悦色地听她说话,不想对她进行反驳,而是剑入鞘中,这剑更像是园艺工具或园艺标志。
“另外,”她说道,“我对顾客加以选择,不是任何人都能在我所说的客厅里受到我的接待。有我的花卉装饰,这难道不像客厅?我的顾客很好,总有人要送给我一枝丁香花、茉莉花或是玫瑰花,那是我最喜欢的花卉。”
我们从未把丁香花或漂亮的玫瑰花送给这位女士,也许她对我们评价不佳,想到这里,我不觉脸红耳赤,为避免当场受到她的严厉审判,或者只是受到她的缺席审判,我就朝出口处走去。但是在生活中,送来美丽玫瑰花的人并非总是最受欢迎,因为“侯爵夫人”以为我等得厌烦,就对我说:
“您是否要我给您开个小间?”
我谢绝了。
“不,您不要?”她微笑着补充道。“看来真是这样,但我十分清楚,这种需要,不管要不要付钱都会有的。”
这时,一个衣着寒碜的妇女急忙进来,看来正好有这种需要。但她不是“侯爵夫人”小圈子里的人,因为后者显出故作风雅者的凶狠,冷冷地对她说:
“全部客满,太太。”
“是不是要等很长时间?”戴黄色头饰的可怜女士问道,脸涨得通红。
“啊,太太,我劝您还是到别处去,因为您看,还有这两位先生等着,”她说时指了指我和护林员,“而我只有一间可以用,其他的都在修理。
“她看上去付钱不会爽快。”“侯爵夫人”说道。“她不是这里的人,身上不干净,又不懂文明,要是让她进去,我得花一个小时的时间给她打扫干净。我可不希罕她的两个苏。”
我等了整整半个小时,外婆才最终出来,心想她虽然待了这么长的时间,却不会用小费来弥补这种不知趣的行为,我于是退避三舍,以免看到“侯爵夫人”可能会对我外婆傲慢无礼,并走进一条小径,但步履缓慢,使外婆能轻易赶上,继续跟我一起走。她很快就赶来。我想外婆会对我说:“我让你等了很长时间,我希望你能赶上跟朋友的约会”,但她一声不吭,因此我感到有点失望,不想主动跟她说话;最后,我抬头朝她观看,只见她在我旁边走着,脑袋却转向另一边。我担心她还会感到恶心。我对她看得更加仔细,发现她走路时一颠一颠,不由感到奇怪。她帽子歪戴,大衣肮脏,显得衣冠不整,心怀不满,脸色通红,忧心忡忡,仿佛刚被车撞倒,或是刚被人从沟里拉上来。
“我担心你想要呕吐,外婆;你感觉是否好点了?”我问她道。
她也许在想,她要是不回答我,我肯定会感到不安。
“‘侯爵夫人’和护林员的谈话,我全都听到了。”她对我说。“跟盖尔芒特和维尔迪兰小核心的腔调再像也没有了。天哪!这些事,是用多么漂亮的词句表达出来的啊 。”她又认真地作了补充,用的是她的侯爵夫人即塞维尼夫人的话:“听到他们说话,我心里在想,他们在为我准备告别的乐趣 。”
这就是她对我说的话,她在话中添加了她敏锐的感觉,她对语录的爱好,她对古典作品的记忆,甚至加得比平时稍多,仿佛为了表明她拥有的这一切都保存完好。但这些话,我不如说是猜到而不是听到,因为她说出时如在嘟囔,牙齿紧咬,而这是无法用害怕呕吐所能解释的。
“好吧,”我对她说时故作轻松,仿佛并未把她身体不适看得过于严重,“既然你有点恶心,又希望回家,我就不想让消化不良的外婆在香榭丽舍大街散步。”
“我不敢对你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你要去见朋友。”她对我回答道。“可怜的孩子!但既然你愿意回去,那就最好。”
我担心她发现她是怎么说这些话的。
“好了,”我突然对她说,“你说话感到累,就别再说了,你现在觉得恶心,再说话会不舒服,你至少等到我们回家后再说。”
她伤心地对我微笑,并握住我的手。她知道我已立即猜出,不必再对我隐瞒:她的病刚才有点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