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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间歇

我第二次来到巴尔贝克,跟第一次来时的情况大不相同。大旅馆经理亲自到蓬塔库勒弗尔车站来接我,再三说他十分看重有爵位的顾客,我真怕是他在封我爵位,到后来我才明白,他因对语法的记得模糊不清,认为“有爵位的”意思是“常来的”。另外,他不断学习新的语言,过去学的语言却讲得更差。他对我说,他已把我安置在旅馆最高一层。“我希望,”他说,“您不会再看到不礼貌欠缺(礼貌欠缺)的现象,我感到烦恼,是因为我给您安排了一间跟您不相配的房间,但我这样做是考虑到噪音,因为这样一来,您上面就不会有人来吵您的穿骨锥(鼓膜)。请放心,我会把窗子全都关上,不让它们晃动。在这方面,我这个人无法容忍。”(这话并没有表达出他的想法,他的意思是,大家会认为他在这种事情上十分严格,但也许楼层的服务员正是这样想的。)其实,房间还是我第一次来时的那几间。它们并未降低,但我在经理看来却已身价提高。我要是喜欢,可以叫人生火(因遵医嘱,我过完复活节才动身),但他怕天花板上有“缝吸”。“尤其是,您要等到前面一批干柴用完(烧完)后再把干柴点燃。因为重要的是要避免别烧着壁炉,更何况为营造轻松活泼的气氛,我叫人在壁炉上放置了中国古代的假发,火太旺会烤坏的。”

他十分伤心地把瑟堡律师公会会长去世的噩耗告诉我。“他是个墨守成规的老人。”他说(也许想说“诡计多端”),并向我暗示,他过早谢世是因为生活中屡遭挫折,意思是“放荡不羁”。“有一段时间,我已发现,晚饭后他就在客厅里蹲着(无疑想说“昏昏入睡”)。最后一段时间,他已面目全非,你看到他竟不知道是他,他几乎要表示感谢(无疑想说“认不出来”)。”

不过也有好消息:卡昂法院首席院长刚荣获法国荣誉勋位三级勋章“马鞭”(想说“绶带”)。“完全可以肯定他有才能,但给他授勋,看来主要是因为他权力‘很小’(想说‘很大’)。”另外,还谈到《巴黎回声报》 在前一天对这次授勋做了报道,但经理只看了“第一花缀”(想说“第一段”)。卡约先生 的政策在文中被痛骂一顿。“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他说。“他使我们过于处在德国的穹顶下(控制下)。”这种问题由一个旅馆经理来谈论,使我感到厌烦,就不想再听。我在想我决定再次重游巴尔贝克的种种景象。它们跟以前已完全不同。我刚才看到的景象光彩夺目,而第一次看到时却迷雾笼罩,但眼前的景象仍使我同样失望。记忆选择的景象,在选择时有任意性,范围狭窄,而且难以理解,这跟想象出来但被现实摧毁的景象相同。我们外部的一个真实地点,没有理由要具有记忆中的景象,而不是具有梦幻中的景象。此外,新的现实也许会使我们忘记乃至厌恶促使我们动身的那些愿望。

我产生前往巴尔贝克的愿望,部分原因是维尔迪兰夫妇(他们虽然多次邀请,但我从未去过,我如去乡下看望他们,是对从未在巴黎拜访他们表示歉意,他们肯定会高兴地接待我)获悉多名信徒要到海边度假,就在整个夏季租下德·康布勒梅先生的一座城堡(在拉斯珀利埃尔),并邀请普特布斯夫人去那里做客。我(在巴黎)得知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真像发疯那样,派我家年轻的跟班去打听,那位夫人是否要把她的女仆带到巴尔贝克去。当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那里的门房过了好久才开门,但出乎意料的是,并未把我的使者赶出门外,也没有让人去叫警察,只是对他十分冷淡,但还是把我要打听的消息告诉了他。门房说,首席贴身女仆确实要跟女主人一起去,先去德国的温泉,然后去比亚里茨 ,最后去维尔迪兰夫人的住所 。从此我放下心来,我因有这件事要做而感到满意。我不用去街上追逐美女,我即使遇到美女,也没有这种介绍信,现在有了介绍信,也许在维尔迪兰夫妇的住所跟她的女主人共进晚餐后的那天晚上,我就能来到乔尔乔涅的那个画中人身旁。另外,她也许对我有更好的看法,只要她知道我不仅认识在拉斯珀利埃尔承租房屋的资产者,而且还认识房屋的主人,尤其是圣卢虽说身在远处不能把我介绍给那位贴身女仆(她并不知道罗贝尔的名字),却为我给康布勒梅夫妇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他认为他们家除了能给我提供种种方便之外,德·康布勒梅夫人,也就是从勒格朗丹家娶来的媳妇,在跟我交谈时会使我感到兴趣。“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他对我肯定地说,“当然是在某种程度上聪明。她不会对你说确定的事(罗贝尔用“确定的”事来替代“美妙的”事,他每隔五六年都要改变他喜欢使用的一些词语,但保留主要的词语),但这是一种天性,她有个性,凭直觉行事,会及时说出应该说的话。有时,她也会让人恼火,她会说几句蠢话,以“显得高雅”,而由于无人比康布勒梅夫妇更不高雅,因此就更加滑稽可笑,她并非总是十分时髦,但总体上说,她还是属于交往中最能接受的那种人。”

收到罗贝尔的介绍信后,康布勒梅夫妇也许是因为故作风雅,想间接讨好圣卢,也许是因为他们为感谢圣卢在东锡埃尔照顾他们的一个侄子,但更可能主要是出于善意和好客的传统,就立刻写了几封长信,希望我住在他们家里,我如想更加自由,他们可以为我去找住房。圣卢对他们说我将住在巴尔贝克大旅馆,他们就回信说,他们至少希望我到了那里之后马上去他们家玩,如我迟迟不去,他们就会来找我,请我参加他们的花园招待会。

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仆,也许跟巴尔贝克地区丝毫没有实质性的联系;她即使来到那里,在我看来也不会像那个农家姑娘那样,我当时独自前往梅塞格利兹的道路上 ,曾常常徒劳地叫唤她,用我的欲望焕发出的全部力量叫唤。但是,我早已不再试图从女人身上来求她这个未知数的平方根,因为她这个未知数往往用普通的介绍就能解开。至少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去巴尔贝克,由于这个地方和那个女仆之间没有必要的联系,我在那里会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对现实的感觉,不会像在巴黎那样被习惯消除,而在巴黎,在我自己家里,或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由于周围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在一个女人身边感到的乐趣就不会使我产生片刻的幻觉,因此对现实的感觉会给我打开通向新生活的大门。(因为如果习惯是第二天性,它就会阻止我们去了解第一天性,它既不像第一天性那样残忍,也不像第一天性那样有魅力。)然而,这种幻觉,我也许会在一个新的地方产生,在那里,敏感在阳光前重现,在那里,贴身女仆会最终使我感到兴奋;但是,大家将会看到,因情况变化,不仅那位女子没能来巴尔贝克,而且她即使能来,我也毫不担心,因此,我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并未达到,甚至没去继续追求。当然啰,普特布斯夫人在这个季节不会这么早就去维尔迪兰家;但是,我们选择的乐趣有可能远在天边,即使乐趣肯定会有,而在等待乐趣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会懒得去讨人喜欢,也不会去喜欢别人。另外,在巴尔贝克,我不像第一次来时那样讲求实际;在纯粹的想象中,总比在回忆时少一些私心;而我也知道,我去的地方正是美女云集的地方,一片海滩上的美女,不会比一次舞会上少,因此我事先就在愉快地想着旅馆前、海堤上的散步,跟德·盖尔芒特夫人会给我带来的愉悦相同,她不是让人邀请我去参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让举办舞会的女主人把我的名字列入男舞伴的名单。在巴尔贝克结识女性易如反掌,而这种事我以前却很难办到,因为我现在在那里有许多朋友和靠山,而在第一次来时却无依无靠。

我在遐想中被经理的声音唤醒,我刚才没听他议论政治。他这时改变话题,告诉我说,首席院长得知我来到这里,感到十分高兴,要在当天晚上到我房间里来看我。想到他要来,我感到非常害怕(因为我已开始感到疲倦),就请经理加以阻止(他也一口答应),为保险起见,第一天晚上要请他的职工在我这一楼层站岗守卫。他看来不是很喜欢他的职工。“我不得不时刻跟在他们后面,因为他们太缺乏惯性。我要是不在,他们就会待在那里不动。我让电梯司机守在您房门口。”我问经理,电梯司机是否终于当上了“穿制服服务员的领班”。“他在旅馆里资格还不够老。”他对我回答道。“有些职工年纪要比他大。他当领班,有人就会叫骂。什么事都得一粒粒(一步步)来。我承认他开电梯能力(态度)好。但要担任这种职务,他年纪还太轻。其他人资格要老得多,给他升职会反差太太。他还不大稳重,这是最初的品质(应该是:最重要的品质)。他翅膀里(对方想说:脑子里)应该再沉着点。另外,他只要相信我就行了。这种事我熟悉。在戴上大旅馆经理的肩章之前,我最初在帕亚尔先生 麾下参加战斗。”这种比较使我印象深刻,我感谢经理亲自到蓬塔库勒弗尔车站来接我。“哦!不用谢。我只花费了漫无边际的(想说:微不足道的)时间。”再说,我们已到了旅馆。

我浑身不舒服。这第一夜,我就累得心脏难受,竭力忍住疼痛,我小心翼翼地慢慢弯下身子去脱鞋。但我刚碰到高帮皮鞋上第一个扣子,我的胸部就开始膨胀,里面出现一个陌生的圣人,我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眼泪如泉水般涌出。这个人来救助我,帮我摆脱枯燥乏味的精神状态,而在好几年前,也是这个人,在我同样忧郁和孤独之时,在我失去自我之时,进来把自我交还给我,因为这个人就是我,又不止是我(这容器比内盛物大,并把它带给了我)。我刚才回忆时看到一张脸在关注我的疲倦,那是外婆温柔、担心和失望的脸,就像当时到达的那天晚上那样,这是我外婆的脸 ,但不是我惊讶并自责很少去怀念的外婆,而是我真正的外婆,自从她在香榭丽舍大街发病以来,我第一次在无意中回忆起她在世时真实而又完整的形象。这种真实的形象对我们来说并不存在,是在它尚未被我们的思想重新创造出来之时(不然的话,参加过重大战役的人都可以成为伟大的史诗诗人);因此,我拼命想投入她的怀抱,而只有在此时此刻——在她安葬一年多之后,由于时间早已过去,事件发生的真正日期往往跟感情记载的日期并不一致——我才得知她已去世。从这时起,我常常谈起她,也想到她,但我是薄情、自私而又冷酷的青年,我的言语和思想从未跟我外婆有任何相像之处,因为我轻浮,又贪图享乐,看到她生病觉得是平常的事情,因此,我对她的记忆,只是处于潜在状态。无论何时,我们在审视自己的心灵时,虽说对其财富有众多结论,我们的整个心灵只有一种近于虚构的价值,因为有时缺少一些财富,有时缺少另一些财富,而这些却是实有的财富,就像想象的财富那样,而对我来说,一方面是盖尔芒特家族的古老姓氏,另一方面是对我外婆的真实回忆,这后一种财富要重要得多。因为记忆的紊乱跟心灵的间歇有关 。也许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看来像一只器皿,用来存放我们的灵性,并使我们认为,我们内心的所有财富、我们过去的欢乐以及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永远为我们所拥有。认为它们会消失或重现,也许同样是错误的。不管怎样,如果它们留在我们身上,大部分时间也是在一个陌生的区域,对我们毫无用处,在那里,即使最常用的财富也会受到另一种记忆抑制,这种记忆决不允许它们在意识中同时出现。但是,如果保存它们的感觉区域被重新控制,它们就具有同样的能力,可以逐出跟它们不相容的所有东西,只在我们身上安置对它们有过感受的自我。然而,我刚才突然再次变成的那个自我,自从那遥远的晚上——我外婆在我到达巴尔贝克后给我脱衣服的那个晚上以来一直不存在,因此十分自然的是,这个自我不是在现在这个白天之后不知道,而是——仿佛在时间中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平行的系列——中间没有断裂的感觉,在以前来此的第一天晚上过去之后就立刻不知道,我已进入我外婆朝我俯下身子的那一刻。我当时的自我已消失如此长的时间,现在近在咫尺,我仿佛还听到此前刚说出的话,这些话不再是在梦中听到,就像一个似醒非醒的人,以为自己听到身边响起正在消失的梦境中的声音。我只是这样一个人,想躲藏在外婆的怀里,用亲吻消除她痛苦的痕迹,我会把自己想象成这样的人,是因为一段时间以来,我是先后出现在我身上的那些人中的这个或那个人,困难又像现在这样多,我现在必须作出徒劳无功的努力,以便感受到我身上其中一人的欲望和愉悦,而我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已不再是其中之一。我回想起来,我外婆穿着便袍朝我的高帮皮鞋俯下身子前一个小时,我在闷热的街上闲逛,并在糕点铺前认为,我需要抱吻外婆,而她无法待在我的身边,我决不能再等待下去。现在,同样的需要再次产生,但我知道我会几个小时接着几个小时地等待下去,而她永远不会来到我的身边,我只是发现了这种需要,因为我第一次感到她真的活着,我的心膨胀得几乎要破裂,我最终又见到了她,我于是得知我永远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但我又无法理解,就试图忍受这种矛盾带来的痛苦:一方面,她在我身上,温情犹存,就像我以前感到的那样,也就是为我而表现出来,是一种爱,有了这种爱,一切在我心中都会得到补充,都会达到目的,都会有其始终不变的方向,因此,伟人的天才,自创世以来存在的一切天才,在我外婆看来还不如我一个小小的缺点;另一方面,我重新体验到这种幸福的存在,觉得它确实已被感受,它如同反复的疼痛,从虚无中一跃而出,这虚无曾消除我心中展现的这种温柔形象,摧毁了它的存在,消除了我们过去注定要相依为命的命运,我仿佛在镜子里重新见到我外婆,这时她却立刻变成一个普通的陌生人,只是因偶然的原因而在我身边待了几年,就像她也可能会待在另一个人的身边,但对她来说,在这段时间之前和之后,我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此时此刻,我无法享受一段时间里有过的种种乐趣,我唯一能品尝的乐趣,是对过去进行修饰,以减轻我外婆以前感到的痛苦。然而,我想起她时她不仅穿着便袍,这便袍是合适的服装,几乎成为她的象征,还带有疲倦,可能是不健康的标志,但又温柔,她为我而疲劳,我于是渐渐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机会,让她看到我的痛苦,必要时夸大自己的痛苦,使她感到难受,我事后觉得已用亲吻把她的痛苦消除,仿佛我的温柔也能像我的幸福那样使她幸福;更糟糕的是,我现在要想象出幸福,就只能在回忆时从这张用温柔塑造并因温柔而倾斜的脸上找到,而在以前,我曾狂热地从中找些微不足道的乐趣,如在圣卢给我外婆拍照那天,她戴上宽边的帽子,在明暗适中的光线下,摆出卖弄风情的姿势,显得幼稚,近于可笑,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不耐烦地低声说了几句尖刻的讽刺话,我感到她的脸显得紧张,说明我的话她已听到,并使她受到伤害;而现在,我因这些话感到难受,因为我已不能用无数亲吻来安慰她

但是,我永远也无法消除她脸上的这种紧张,以及她心中的痛苦,或者不如说我心中的痛苦;由于死者只存在于我们心中,在我们非要想起我们曾对他们进行的打击时,我们不断击打的却是我们自己。这种痛苦,无论多么巨大,我都会依依不舍,而且是竭尽全力,因为我清楚地感到,这痛苦是我回忆外婆的结果,说明这种回忆在我心中。我感到我只有痛苦时才能真正想起她,我真想把我心中的那些钉子钉得更牢,把对她的回忆固定在我心中。我不想减轻这痛苦,将其美化,并假装认为我外婆只是暂时不在而无法看到,要做到这点的办法,是对她的照片(圣卢给她拍的那张,我一直带在身边)说话和祈祷,就像对一个跟我们分离的人说话那样,这个人虽然孤身一人,却了解我们,并仍跟我们融为一体。我从未这样做过,因为我不仅想要痛苦,而且想要保持我在突然间不由自主地感到的这种痛苦的独特之处,我想要继续忍受这痛苦,并服从其规律,那是每当再现我心里交织在一起的死后存活和虚无的这种奇特的矛盾之时。这种现在无法理解的痛苦感觉,我知道,当然不是我是否能有朝一日从中悟出些许真理,而是这些许真理,我如果能够悟出,也只能从这感觉中悟出,这感觉十分独特,是自然而然产生,因此,其中没有我智慧留下的痕迹,也不因我胆怯而变得淡薄,是死亡,是死亡的突然揭示,像闪电般在我心中画出两道神秘的痕迹,这是超自然的、非人间所有的线条。(我在此之前一直把我外婆遗忘,说到这点,我甚至不想把自己跟这种遗忘联系在一起,以从中悟出一些真理;因为遗忘本身只是一种否定,是思想虚弱、无法再现生活中一个真实的时刻,就只好用一些约定俗成、无足轻重的形象取而代之。)但是,自卫的本能,以及智慧让我们预防痛苦时的机灵表现,也许已开始在尘埃未消的废墟上打下并奠定其既有益又有害的工作的初步基础,我过多地品尝那种甜蜜,是在回忆起亲爱的人提出的这种或那种看法之时,我回忆起这些看法,仿佛她还能提出这些看法,仿佛她还活着,仿佛我仍然为她而活着。但是,一旦我在这更加真实的时刻睡着,我双眼紧闭看不到外界的事物,睡眠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入口处,智慧和意志暂时瘫痪,不能再用严酷的真实感觉把我夺到手)反映并折射出死后存活和虚无这个痛苦的综合体是在机体深处,那里因五脏六腑被神秘的光线照亮而变得半透明。在这睡眠的世界里,内心的知觉取决于我们各个器官的紊乱,这睡眠的世界会加快心律或呼吸节律,因为同样剂量的恐惧、悲伤和内疚,在注入我们血管之后,会以百倍的力量产生作用;而为在睡眠的世界中走遍这地下城市的条条动脉要道,我们就乘船行驶在自己血液的黑色波涛之上,如同行驶在体内曲曲弯弯的忘川 之上,这时,一张张庄严而又伟大的面孔出现在我们面前,跟我们说话,然后离我们而去,使我们泪流满面。我来到阴暗的门廊下面,立刻去寻找外婆的脸,但没有找到;但我知道她还活着,只是生命力衰弱,像记忆中那样苍白;这时越来越阴暗,还刮起了风;我父亲没来,他应该把我带到她的身边。突然,我透不过气来,我感到心脏仿佛变硬,我这才想起,我已有好几个星期忘了给我外婆写信。她会对我怎样想呢?“天哪,”我心里在想,“她待在那间小房间里,应该不会开心,房间是为她租下,跟以前女仆的房间一样小,她孤身一人,只安排一个女护士照顾她,她在里面不能动弹,因为她一直有点瘫痪,一次也不想起床。她想必认为,她死后我已把她忘掉,她想必感到十分孤独,被人抛弃!哦!我必须跑去看她,我一刻也不能等待,我不能等我父亲来了再去,但她又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忘了地址?只要她还认得出我!我怎么会在几个月时间里把她给忘了?现在是一片漆黑,我找不到了,风吹得我无法往前走;啊,我父亲就在我前面走着;我对他叫喊:‘外婆在哪里?你把地址告诉我。她身体好吗?她肯定什么都不缺?’——‘是的,’我父亲对我说:‘你可以放心。她的护士做事井井有条。我们不时寄去一小笔钱,可以给她买少量生活必需品。她有时问起你的情况。我们连你要写书的事也对她说了。她显得很开心,抹去一滴泪水。’”这时,我觉得自己想起,外婆去世后不久,她抽噎着,神色谦卑,如同被逐出家门的老女仆,活像陌生女人,她对我说:“你要让我有时能看到你,可别许多年都不来看我。你想想,你是我的外孙,做外婆的是不会忘记的。”我再次见到她时,看到她的脸是如此顺从、难受和温柔,我真想马上跑过去,我当时本该回答说:“外婆,你想见到我几次就能见到几次,我在这世上只有跟你最亲,我永远不会再离开你。”我的沉默想必使她抽噎,这么多月以来,我一直没去过她睡的地方,她又会怎样想呢?于是,我也抽噎地对父亲说:“快,赶快把她的地址告诉我,赶快带我去。”但他却说:“这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能见到她。另外,你知道,她非常非常虚弱,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我觉得你见了反而会难受。我也记不得到底是在大街的几号。”——“你得告诉我,你是知道的,人死了就不再活着,这可不是真的。这仍然不是真的,虽说大家都这说,外婆还活着。”我父亲苦笑着说:“哦!太少了,你知道得太少了。我觉得你最好别去。她什么也不缺。我们全都安排妥当了。”——“但她经常孤身一人?”——“是的,但这样对她更好。她最好别去想,否则只会使她难受。要去想往往会使人难受,另外,你知道,她已经十分虚弱。我会把确切的地方告诉你,你就可以到那儿去了;但我看不出你能在那儿做些什么,我也不认为护士会让你去看她。”——“但你很清楚,我会永远在她身边生活,鹿,鹿,弗朗西斯·亚默 ,餐叉。”但是,我已渡过这阴暗、曲折的河流,浮到了水面上,可进入生者的世界,因此,如果我仍在反复说“弗朗西斯·亚默,鹿,鹿”,这几个字后面的话就不再使我感到含义清楚、逻辑性强,而在片刻之前,我觉得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可我现在却连后面的话也想不起来了 。我甚至弄不懂,我父亲刚才对我说Aia (埃阿斯)这个词,怎么会直接表示“当心,别着凉了”,这是不可能的。我忘了关上百叶窗,无疑是明亮的阳光把我给照醒了。但是,我无法忍受的是,看到大海波澜起伏,而在以前,我外婆会接连几个小时观赏这壮丽的景象;这波涛的新形象如泰然自若的美女,使我立刻想到,她已无法看到;我真想堵住耳朵,不让波涛的声音进入,因为现在海滩上充满阳光,可我心里却因此而一片空虚;我小时候曾在一座公园里跟我外婆走散,现在的一切似乎像公园里的条条小径和一块块草坪那样对我说“我们没看到她”,因此,我在苍白、神奇的天穹下感到压抑,仿佛被罩在蓝色的巨钟里面,巨钟把地平线遮住,我外婆也不在那里。我什么也不想再看到,就把头转向墙壁,唉,我面对的却是这堵薄墙,过去曾在早上充当我们之间的信使,这薄墙如小提琴般顺从,能传出一种感情的种种细微差别,把我的惧怕准确无误地告诉外婆,我怕把她惊醒,而她如已醒来,则怕没有被她听到,怕她不敢走动,然后,如同第二种乐器在回答,立刻向我通报她的到来,并叫我放心。我不敢走近这薄墙,就像不敢走近我外婆弹过的钢琴,仿佛还会响起她弹奏的乐曲。我知道现在可以去敲墙,而且可以敲得更响,知道任何声音都不会把她吵醒,知道我不会听到任何回答,知道我外婆再也不会来了。如果真有天堂,我对上帝别无他求,只要他能在这墙上轻轻地敲三下,让外婆从千百种敲击声中听出这声音,并敲三下作为回答,意思是说:“别着急,小耗子,我知道你等不及了,我这就来了。”另外,我请上帝让我跟她永远待在一起,我们俩都不会觉得这“永远”太长。

经理前来问我是否想下楼。为防万一,他为我在餐厅里安排了“座次”。由于没见到我,他担心我呼吸困难的老毛病复发。他希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喉咙毛病”,并对我说,他听说有一种叫calyptus的药,肯定能治好这种毛病。

他向我转达阿尔贝蒂娜的口信。她原本今年不准备来巴尔贝克,但后来改变了计划,三天前来了,不是到巴尔贝克,而是到附近一个疗养地,乘有轨电车十分钟就能到。她怕我旅途劳累,第一天晚上没来看我,只是让人来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她。我想知道她是否是自己来的,不是想见到她,而是想设法避开她。“是的。”经理对我回答说。“她希望尽快见面,除非您有无法见她的重复(充分)理由。您看,”他得出结论,“总而言之,这里所有人都想见到您。”可我却不想见到任何人。

然而,在前一天到达时,我感到自己又被洗海水浴的那种懒洋洋的生活魅力所吸引。电梯司机还是那个,他开动了电梯,这次是因为尊敬,而不是因为蔑视,只见他高兴得脸都红了。我沿着立管往上升,穿越的空间以前被我视为陌生旅馆的神秘之处,你这个无依无靠、默默无闻的旅客来到陌生的旅馆,一些人对你投以的目光中丝毫没有你想看到的表情,其中有回房间的每位常客,有下楼吃晚饭的每个姑娘,有在轮廓奇特的条条走廊里经过的每个女仆,还有来自美国的姑娘,由女伴陪着下楼去吃晚饭。而这次恰恰相反,我在一家熟悉的旅馆里往上升,感到极其舒适愉悦,觉得如同在自己家中,再次完成了周而复始的事情,这种事比眨眨眼睛的时间更长,也更加困难,那就是在事物上放置我们熟悉的灵魂,而不是放置使我们害怕的灵魂。我心里在想,我没有料到会有灵魂的突然变化,我到其他旅馆去,就会第一次在那里吃晚饭,在那里,习惯尚未在每一层楼、每扇房门前把似乎在守护迷人生活的凶龙杀死,在那里,我能够接近陌生女人,而大饭店、娱乐场和海滩,只是把这些女人像珊瑚骨那样大量聚集并让她们生活在一起,那么,我现在是否总是要去其他旅馆?

我甚至对这种事也感到高兴,那就是讨厌的首席院长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见我,我在第一天波涛翻滚时看到,海洋里蔚蓝色山峦起伏,形成一座座冰川、瀑布,看到它的高雅和不拘一格的威严——我洗手时,只是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才第一次闻到大旅馆里香味过于浓郁的香皂的特殊气味,这气味似乎既属于现时又属于过去逗留的时刻,在这两种时刻之间游移不定,犹如一种特殊生活的真正魅力,我们回到这种生活之中,只是为了换一条领带。被单过于轻薄,又过于宽大,边上无法塞好,也盖不严实,在移动的涡形毯子周围飘忽不定,要是在以前,准会使我难受。在这因布帆鼓起、十分难看的圆形物上,被单晃动的只是第一天早晨充满希望的灿烂阳光。但这时阳光尚未照射进来。就在当天夜里,那残忍而又神奇的人物已经复活。我请求经理离开,希望任何人都不要进来。我对他说,我要躺在床上,并谢绝他的好意,请他不要派人去药店买那种良药。他对我的谢绝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他怕客人闻到calyptus的气味会不舒服。我因此受到这种恭维:“您说得生动”(他想说:“说得正确”),并对我提醒:“注意开门时别弄脏了手,因锁太紧,我让人‘引进’了油;要是有服务员竟敢来敲您的房门,他准会被打得‘团团转’。要他们记住我说过这话,我不喜欢‘反复’(意思显然是:我不喜欢把话再说一遍)。我下面的陈酒有一大厅(显然想说:一大桶),是否要叫人给您拿点上来?我不会把酒放在银盘上拿来,就像端上约纳坦 的头颅,但我先跟您说清楚,这不是拉菲酒庄 的酒,但几乎模棱两可(想说:相差无几)。这不重,还可以给您炸一条小鳎鱼。”我全都谢绝,但感到意外的是这鱼的名称竟被他说成柳树 ,而他一生中想必曾多次说出这种菜肴的名称。

尽管经理满口答应,但没过多久,还是有人给我送来康布勒梅侯爵夫人的折角名片。这位老夫人前来看我,派人打听我是否已经到达,她得知我前一天晚上才到,而且身体不大舒服,就没有执意要见我,侯爵夫人(也许在药店或服饰用品店门口停过车,跟班跳下马车,进去结一笔账,或是买些东西)就乘坐她那辆套两匹马、装有八个弹簧的老式敞篷四轮马车返回菲泰尔纳。其实,在巴尔贝克的街道上,以及在巴尔贝克和菲泰尔纳之间的其他几个海滨小市镇的街道上,人们常常可以听到这辆马车行驶的声音,并欣赏马车的豪华。这辆马车出行的目的,并非是停在一家家商店门口,而是去参加一个乡绅或资产者在家中举行的下午茶会或花园招待会,这种人跟侯爵夫人的地位相差甚远。侯爵夫人虽然因其出身和财富而居高临下,地位远在周围小贵族之上,却十分善良和纯朴,生怕邀请她的人失望,连附近微不足道的社交聚会也会前往参加。当然啰,德·康布勒梅夫人不喜欢长途跋涉,到一个闷热的小客厅里去听通常没有才华的女歌手演唱,她是本地区的贵夫人,又是闻名的音乐家,听完后却还得夸大其辞地表示祝贺,她更喜欢出去散步,或是待在她在菲泰尔纳的花园里,花园下面是小海湾,缓慢的波涛流入那里的花丛后销声匿迹。但她知道,她可能会来的消息已被主人宣布,不管主人是贵族还是自由民,是在染坊曼恩维尔还是在傲慢的沙通古尔。然而,德·康布勒梅夫人如果那天出门,却并未去赴会,而某个来自小海滩的客人听到或看到侯爵夫人的马车驶过,那么,她就无法借口说不能离开菲泰尔纳。另一方面,举办聚会的这些主人经常看到德·康布勒梅夫人参加一些人家里举办的音乐会,并认为那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在他们看来,侯爵夫人过于善良,这样做对她的地位有所损害,但要由他们来接待侯爵夫人时,有损地位的话就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这时,他们激动地在想,她是否能来参加他们的小型下午茶会。他们会有好几天感到不安,但在主人的女儿或在此地度假的音乐爱好者唱完第一首歌之后,有个客人宣称(这是侯爵夫人即将来参加下午聚会的可靠迹象)曾看到驾着那辆著名马车的马匹停在钟表店或药店门口,这对他们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于是,德·康布勒梅夫人(她确实很快就进来了,后面跟着她的儿媳妇和当时住在她家的几位客人,她把他们带来,先征得主人的许可,而主人也欣然同意)在这些主人眼里又变得光彩夺目,在他们看来,希望她大驾光临并且能如愿以偿,也许是他们在一个月前作出这决定的不可明言的主要原因,那就是为举办一次下午聚会而自找麻烦、花费钱财。看到侯爵夫人光临他们的下午茶会,他们就不再想起她出于好意去参加一些地位不高的邻居举办的聚会,而是想起她古老的家族、豪华的城堡以及她那娘家姓勒格朗丹的儿媳妇没有礼貌,儿媳妇傲慢无礼,使婆婆有点乏味的和颜悦色显得更为高尚。他们觉得已在《高卢人报》的社交通讯栏上看到短文,就是他们把家里的门全都锁上后也会炮制出来的文章:“那是布列塔尼的一个小地方,大家在那里玩得非常开心,参加下午聚会的人都经过严格挑选,等到大家答应主人很快会再次相聚后才离去。”每天他们都在等报纸送来,因尚未看到报上刊登他们下午聚会的消息而焦虑不安,他们担心请到德·康布勒梅夫人的事只有他们的客人知道,而广大读者却一无所知。幸福的日子终于来临:“今年在巴尔贝克,这个季节格外引人注目。时兴的是下午举办小型音乐会,等等。”谢天谢地,德·康布勒梅夫人的名字正确无误地刊登出来,虽说“顺便提及”,但却首先提到。剩下的事就只有对各报的不知趣显出烦恼的样子,报纸的这种态度会使他们跟未被邀请的人无法和睦相处,另外,也只能当着德·康布勒梅夫人的面假惺惺地问,究竟是谁背信弃义,竟然散布这种消息,但这位贵夫人心地善良,听到后却说:“我知道这事会使您感到烦恼,但对我来说,大家知道我在您家做客,只会使我感到十分高兴。”

在派人交给我的名片上,德·康布勒梅夫人字迹潦草地写了一句话,说她后天要举办下午聚会。当然啰,即使在两天以前,我虽说对社交生活十分厌倦,体验一下转移到这些花园里的社交生活,对我来说也会是一种真正的乐趣,因为菲泰尔纳光照充足,花园里长满无花果树、棕榈树和蔷薇花,在海边也是如此,海面往往平静,像地中海那样呈现蓝色,主人的小型游艇在聚会之前,会开到海湾另一边的海滩上去接最尊贵的客人,而在客人到齐之后,就撑开游艇上一个个遮阳顶篷,游艇充当吃点心的餐厅,到了傍晚再把接来的客人们送回去。豪华的排场确实迷人,但费用太大,为支付部分开支,德·康布勒梅夫人想方设法增加收入,特别是首次出租她拥有的一处跟菲泰尔纳住宅风格截然不同的花园住宅,即拉斯珀利埃尔城堡。不错,要是在两天前,这样一次下午聚会,有陌生的小贵族云集在一个新的环境之中,准会使我改变巴黎“高雅生活”的口味。 但现在,乐趣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可言。我于是给德·康布勒梅夫人写信谢绝,就像一小时之前,我让人把阿尔贝蒂娜打发走:忧伤已使我无法产生欲望,如同高烧使人食欲全无…… 我母亲将于第二天到达。我感到生活在她身边已不像过去那样问心有愧,感到我更能对她理解,因为陌生的堕落生活,现已被重新涌现、令人心碎的回忆所取代,这种回忆使我的灵魂和我母亲的灵魂变得高尚,使其戴上荆冠 。我是这样看的;其实,真正的忧伤,就像我妈妈的忧伤,在你失去喜爱的人后,会使你长时期如同死去一般,有时会永远如此,而与此相去甚远的则是其他暂时的忧伤,我的忧伤想必如此,这种忧伤出现得晚,消失得快,在事件发生很久之后才能感到,因为要“理解”事件才能感到这种忧伤;这忧伤就像许多人感到的那样,也就是现在折磨着我的忧伤,其区别仅仅在于用无意识回忆的方式产生。

至于我母亲那样的深切忧伤,我将会在有朝一日感到,大家会在下文中看到,但不是在现在,也不像我此刻想象的那样。然而,一个旁白的叙述者应该知道自己的角色,早就应该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却在最后一刻才到,而且他要说的旁白只读过一遍,但轮到他说出尾白时,他相当机灵,善于掩饰,设法使别人无法看出他迟到了,同样,我刚刚感到的忧伤,在我母亲到达后跟她说话时,能使她觉得我一直如此忧伤。她只是觉得,看到我跟外婆一起待过的这个地方(其实并非如此),就唤起了这种忧伤。我的痛苦跟她的痛苦无法相比,但使我睁开了眼睛,我于是第一次惊恐万状地觉察到我母亲可能会有的痛苦。我第一次看出,她在我外婆去世后一直有那种凝视而又无泪的目光(弗朗索瓦丝因此很少向她抱怨),那是在定睛观察回忆和虚无的这种无法理解的矛盾。另外,虽说她一直戴着黑面纱,但在这新的地方,她越是这样穿戴,我就越是对她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到惊讶。她已没有任何快乐可言,这样说还嫌不够;她如同融化后铸成哀求的塑像,仿佛害怕因动作太猛、说话声音过响而冒犯跟她形影相随的伤心人。但特别是,我看到她身穿绉纱外套进来,就立刻发现——在巴黎时却并未想到——我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外婆。这就像在王室里和公爵家里那样,一家之主去世之后,儿子因袭其位,于是,奥尔良公爵、塔兰托亲王和洛姆亲王,就成了法国国王 、拉特雷穆伊公爵 和盖尔芒特公爵,情况往往这样,通过另一种原因更为深刻的继承方式,死者的财产转为继承者所有,继承者则跟死者相同,并继续其中断的生活。像妈妈这样的女儿在母亲死后感到的巨大忧伤,也许只是提前破蛹,加快束缚在自身中的一个人的变化和出现,如果不是因出现这一危机而加快发展速度,一次跨越几个阶段,这个人出现的时间就会更晚。在悼念己故的亲人时,也许有一种启示,最终使我们原来就有的潜在相像出现在我们的容貌之中;尤其是我们纯属个人的活动就会停止(我母亲则是通情达理,以及她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揶揄取乐),只要我们喜爱的人还活在世上,这种活动即使对此人不利,我们也会毫不惧怕地进行,并会抵销我们只跟此人相近的性格。一旦她死了,我们要变得不同就会顾虑重重,我们欣赏的只是她过去这样的人,只是我们过去已经变成的那种掺杂着其他个性的人,只是我们今后将独一无二的那种人。在这种意义(而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种极其含糊和虚假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死亡并非无益,死者会继续影响我们。死者的影响甚至大于生者,因为真正的现实只是通过思想得出,是一种思想活动的目的,因此,我们真正了解的,只是我们必须通过思想来重新创造的事物,只是日常生活对我们掩盖的事物……总之,在对我们死去的亲人悼念的祭礼中,我们崇拜他们喜爱的事物。我母亲总是带着我外婆的手提包,觉得这手提包比蓝宝石和钻石更加珍贵,她总是戴着我外婆的袖套,总是穿我外婆的那些衣服,因此她们俩在外貌上迅速相像,不仅如此,她也带着我外婆总是随身携带的塞维尼夫人的几本书,即使要跟《书简集》的手稿交换也不舍得。她过去常常取笑我外婆,说我外婆每次给她写信都要引述塞维尼夫人或博塞让夫人 的一句话。在妈妈来巴尔贝克之前给我写的三封信中,她都引述了塞维尼夫人的话,仿佛这三封信不是她写给我的,而是我外婆写给她的。她想要到下面的堤坝去看看沙滩,我外婆以前每天给她写信都要谈到沙滩。我在窗口看到她手拿她母亲的睛雨两用伞,身穿黑衣往前走,步履羞怯、虔诚,走在亲人的脚曾在她之前走过的沙滩上,像是在寻找即将被波浪冲回来的死去的亲人。我不想让她独自一人吃晚饭,就跟她一起下楼。法院首席院长和律师公会会长的遗孀被介绍跟她认识。她对跟我外婆有关的事都感兴趣,因此首席院长对她说的事,她总是牢记在心,并十分感激,与此相反,律师公会会长的遗孀却没有说任何话来怀念她已故的母亲,使她感到既难受又气愤。其实,法院首席院长并不比律师公会会长遗孀对她更加关心。前者说话激动,后者沉默寡言,虽说我母亲觉得他们俩区别巨大,实际上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即表达死者使我们感到毫不在乎的方式不同。但我觉得,我母亲主要在话语中感到温馨,我听了不由有点难受。我难受只会使我妈妈高兴(虽说她对我疼爱有加),只要能使我外婆存留在我们心中的事,她都高兴看到。其后几天,我母亲都走到下面的沙滩上坐下,做的事跟她母亲以前做的完全一样,那就是看我外婆喜欢的两本书:博塞让夫人《回忆录》和塞维尼夫人《书简集》。她跟我们这些人相同,都无法容忍别人把塞维尼夫人称为“风趣的侯爵夫人”,就像不允许把拉封丹称为“好好先生” 。但是,每当她在《书简集》中读到“我女儿”这三个字,她就觉得听到她母亲在跟她说话。

在这样一次朝圣中,她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但她运气欠佳,在沙滩上遇到贡布雷的一位女士,身后跟着几个女儿。我觉得她是普桑夫人。但在我们之间称她为“有你好看的”,因为她总是用这句话来提醒她几个女儿别闯祸,譬如她看到一个女儿在揉眼睛就说:“等你眼睛发炎,有你好看的。”她在远处就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久久地跟我妈妈打招待,但不像表示慰问,而像在教训人。她生活在贡布雷一座巨大的花园住宅里,深居简出,觉得任何事物都不够温柔,连法语的词语和名称都要加以软化。她认为银餐具中用来舀糖浆的cuiller(匙子)说出来声音硬邦邦的,就读成cueiller;她怕把忒勒玛科斯的温柔作者称为费纳隆 ——我本人因了解这方面情况,也是这样称呼,我最亲爱的朋友名叫贝特朗·德·费纳隆 ,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最聪明,善良而又勇敢,令人十分难忘——显得粗鲁,因此总是说“费奈隆”,认为把“纳”改成“奈”增添了些许柔和。这位普桑夫人的女婿就没有那样温柔,他的名字我已忘记,他是贡布雷的一位公证人,拿走了银箱里的现金,特别使我姑父损失了一大笔钱。但是,贡布雷的大部分居民跟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的关系都很好,因此关系并未出现任何冷淡,大家只是对普桑夫人表示同情。她并不接待客人,但大家在她家栅栏门前走过时,都要驻足欣赏花园里绿树成荫的美景,但看不到其他东西。她在巴尔贝克并没有碍我们的事,我只遇到过她一次,当时她对正在咬指甲的女儿说:“等你生了瘭疽 ,就有你好看的。”

妈妈在沙滩上看书,我就独自待在房间里。我想起外婆生命的最后时刻,以及跟这些时刻有关的种种事情,想起楼梯上的门,我陪她最后一次出去散步时看到,现在跟当时一样开着。跟这些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世上的其他事物仿佛不像是真的,我的痛苦使这些事物全都像中毒一般。最后,我母亲要我出去走走。但每走一步,娱乐场的一种已忘却的景象,以及我第一天晚上在等外婆时一直走到迪盖—特鲁安 塑像前的那条街道的模样,如同不可抗拒的逆风,使我无法往前移动;我垂下眼睛,不想看到。我体力略有恢复之后,就往回朝旅馆走去,我知道我不管等待多久,也无法再在旅馆里找到外婆,而我以前在到达的第一天晚上,就是在那里见到她的。由于我是第一次走出旅馆,我尚未见到的许多仆人都好奇地朝我观看。在旅馆门口,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服务员向我脱帽致意,然后迅速把帽子戴上。我想是埃梅有过吩咐,用他的话说是“下过命令”,要他对我尊重。但我在同一时刻看到,他在另一个人进来时再次脱帽致意。其实,这个年轻人在生活中只知道脱帽后再戴上,而且动作完美无缺。他知道自己别无所长,只会把这件事做好,就每天尽可能增加脱帽、戴帽的次数,因此博得了顾客们审慎而又普遍的好感,也使门房感到十分喜欢,门房有招收穿制服服务员的任务,在招到这位罕见人才之前,还没有找到一位能干上一个星期而不被解雇的人,这使埃梅感到十分惊讶,就说:“不过,干那个行当的,我们只要求他们有礼貌,不会这样难吧。”经理要求他们要有他所说的良好“在场”,意思是说他们得待在那里,或者不如说他没有记住“仪容”这个词。旅馆后面的那片草坪,现已改建成几个花坛,从那里移走的不仅有一丛异国的小灌木,而且还有那个穿制服服务员,他在第一年是门外的装饰,身体像一根柔软的茎,染色的头发十分有趣 。他跟着一位波兰伯爵夫人走了,被聘为她的秘书,他这样做是仿效他的两个哥哥和他那当打字员的姐姐,他的哥哥姐姐都被男女地方名流从旅馆里挖走,因为他们长得漂亮。只有他这个没人要的弟弟留了下来,因为他患斜视症。他十分高兴地看到,波兰伯爵夫人和他的两个哥哥的保护人都来巴尔贝克的旅馆小住一段时间。他虽说嫉妒他的哥哥,但也喜欢他们,这样就能在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培养家庭的感情。丰特弗罗修道院女院长 ,不就是因此而离开她那些修女,经常去分享路易十四的款待,即国王给莫特马尔家族的另一成员、他的情妇德·蒙泰斯庞夫人 的款待?这是他来巴尔贝克的第一年;他还不认识我,但已听到比他资历老的那些同事跟我说话时在我的姓氏后加上“先生”二字,他在第一次遇到我时就仿效他们,并显出满意的神色,这也许是为了向一位知名人士表示他有教养,也许是为了遵守一种习俗,这种习俗他在五分钟前还不知道,但现在却觉得不能违背。我非常清楚这家大旅馆会使某些人感到十分迷人。它如同一座剧院,演员众多,十分热闹,连柱的勒脚处 也是如此。顾客虽说只是一种观众,却随时会参加演出,但不是像某些剧院那样,演员在剧场里演一场戏,而是观众的生活仿佛展现在舞台上的豪华场景之中。打网球的人可以穿着白色法兰绒短上衣回旅馆,但门房却要穿上镶有银饰带的蓝色制服才能把信交给他。打网球的人如不想走到楼上,就要混杂在演员之中,身边开电梯上升的司机同样衣着华丽。各个楼层的条条走廊似乎在掩护侍女和报信女仆逃跑,她们是海上美女, 喜欢美貌女仆的男子会巧妙地转来转去,一直找到她们的小房间里。楼下则是男人的天下,由于服务员都极其年轻又无所事事,使这座旅馆活像一种业已定型并不断上演的犹太基督教悲剧。因此,我看到他们,就不禁默诵拉辛的诗句,当然不是在盖尔芒特王妃府想到的诗句,即德·沃古贝尔先生看着使馆的一些年轻秘书对德·夏吕斯先生致意时想到的诗句,而是拉辛的其他诗句,这次不是《以斯帖》的诗句,而是《亚他利雅》的诗句:门厅在十七世纪时称为柱廊,从门厅开始,年轻的穿制服服务员如同“朝气蓬勃的子民 ”站在那里,特别是在吃点心的时候,活像拉辛剧中合唱队里年轻的犹太人。但我觉得,他们中无人能作出哪怕像约阿施 这样的模糊回答,当时亚他利雅问这个年幼的王子:“您到底在做何事?”因为这些服务员无所事事。如有人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最多听到像老王后那样的话:

“所有的人都关在此处,

这些人在忙些什么?”

他也可能会说:

“我看到这仪式的豪华场面,

这里有我的贡献 。”

有时,一个年轻的群众演员朝某个更重要的人物走去,然后这漂亮的小伙子回到合唱队里,他们如不是在沉思休息的时刻,就全都每天在毕恭毕敬地进行毫无用处却具有装饰性的队形变换。除了他们“外出的日子”之外,他们“远离高雅的圈子 ”,从不跨越前面的广场,像《亚他利雅》中的利未人 那样过着教士般的生活,我前面是“这群忠实的年轻人 ”,在铺有华丽地毯的台阶下演出,我看到时心里就想,我进入的是巴尔贝克大旅馆还是所罗门的圣殿。

我上楼直接回到房间。我通常想到的是我外婆患病的最后几天,是我重新感到的痛苦,我在痛苦中增加了一种成分,比其他人的痛苦更加难以忍受,这种成分是因我们过多怜悯而加在痛苦之中;我们以为只是重现一位亲人的痛苦,我们的怜悯却已把痛苦夸大;但是,这怜悯也许确实可靠,比感到这种痛苦的人们对痛苦的意识更为可靠,但这些人无法看出他们的生活这样悲伤,而怜悯却能看到,并因此绝望。尽管如此,我的怜悯会在重新冲动时超越我外婆的痛苦,只要我当时知道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不知道的事情,知道我外婆在去世前夕神志清楚的时候,确信我不在她房间里,就握住我妈妈的手,把滚烫的嘴唇贴在上面,并对她说:“永别了,我的女儿,永远永别了。”我母亲此后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的可能也是这件往事。然后,种种温馨的往事浮现在我眼前。她是我外婆,我是她外孙。她脸上的表情似乎用一种专门对我使用的语言写出;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切,其他人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跟她有关,只是因为她会对我说出她对他们的评价;不,我们的关系过于短暂,因此只能是偶然的关系。她不再认识我,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我们并非只是为对方而创造出来,这是个陌生女人。这个陌生女人,我正在看圣卢给她拍的照片。我妈妈遇到了阿尔贝蒂娜,非要我去看她,因为她对我妈妈说的有关我外婆和我的话十分动听。我跟她约定见面的时间。我事先告诉经理,让她来后在大厅等候。经理对我说,他早已认识她,认识她和她那些女友,那时她们远未到达“贞洁的年龄”,但他还因她们当时对旅馆的议论而耿耿于怀。她们应该不是“心明眼亮”才会这样说。除非她们被人恶意中伤。我不难理解,他说的“贞洁”是指“青春期”。我等待跟阿尔贝蒂娜见面的时刻到来,同时凝视着圣卢拍的那张照片,就像一直在看一幅画,看到后来竟看不到眼前有画,正在这时,我突然再次想到:“这是外婆,我是她外孙”,犹如健忘症患者想起自己的名字,又如同病人改变了性格。弗朗索瓦丝进来对我说,阿尔贝蒂娜已经来了,她看到照片后说:“可怜的太太,正是她,脸上也有美人痣;那天侯爵给她拍了照,她病得很厉害,两次觉得疼痛。她对我说:‘弗朗索瓦丝,别让我外孙知道。’她瞒着大家,跟大家在一起时总是乐呵呵的。只有我一个人发现,她有时好像脑子有点迟钝。但很快就好了。另外,她对我这样说:‘我万一出了什么事,得给他留一张我的像。我还从未有过一张像呢。’于是,她派我去跟侯爵先生说,能否给她拍一张照片,并请他别告诉先生是她提出这个要求的。我回来后跟她说没问题,她却不愿意拍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气色难看。她对我说:‘这比完全没有照片更糟。’她这个人不笨,最后打扮得很好看,戴了一顶垂边大帽子,如果不是在太阳底下,她是不戴帽子的。她对这张照片非常满意,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能从巴尔贝克活着回去。我对她说:‘太太不应该这样说,我不喜欢听到太太说这种话。’但说了也没用,她就是这样想的。天哪,有好几天,她连饭也吃不进。正因为这样,她才叫先生跟侯爵先生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去吃饭。她那时不去吃饭,而是装着在看书,但等侯爵的马车开走后,她马上到楼上去睡觉。有几天,她想通知太太来看她。但她怕惊动太太,就什么也没说。‘她最好还是跟她丈夫待在一起,您说对吗,弗朗索瓦丝?’”弗朗索瓦丝看着我,突然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对她说没有;她又说:“您把我拴在这儿跟您说话。来看您的人也许已经到了。我得到楼下去。这个人不会老待在这儿。她来得这样快,也许已经走了。她不喜欢久等。啊!现在,阿尔贝蒂娜小姐可是个人物。”——“您弄错了,弗朗索瓦丝,她很好,好得不配待在这儿。您去告诉她,就说我今天不能见她。”

如果弗朗索瓦丝看到我在哭,她准会说出怜悯的话来。我精心掩饰。否则我会得到她的同情!但我把自己的同情给了她。我们对这些可怜的女仆的心地了解不够,她们不忍心看到我们哭,仿佛哭会使我们受到伤害;或者说这也许会使她们受到伤害,弗朗索瓦丝在我小时候对我说:“您别这样哭,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哭。”我们不喜欢夸夸其谈,不喜欢旁征博引,我们错了,我们这样关闭自己的心扉,把哀婉动人的乡情排除在外,不去听可怜的女仆的传说故事,她因偷窃而被解雇,也许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只见她脸色苍白,突然变得十分谦卑,仿佛受到指责也是犯罪,她诉说她父亲为人诚实,她母亲恪守妇道,祖母教后辈好好做人。当然啰,这些仆人虽说不忍心看到我们落泪,却会无所顾忌地让我们得肺炎,因为楼下的女仆喜欢穿堂风,认为把风堵住是失礼的行为。因为弗朗索瓦丝这样的仆人有理,要是他们也会出错,那正义女神就会变成荒谬女神。女仆们的娱乐即使微不足道,也会使主人对其拒绝或嘲笑。因为这种娱乐总是不值一提,但含有愚昧的感情色彩,对身心健康有害。因此,她们可能会说:“我一年里就提这点要求,他们竟然不同意。”然而,主人们同意的要求会多得多,只要要求并不愚蠢,对她们——或对他们——没有害处。当然啰,如果可怜的女仆低声下气,浑身颤抖,准备承认她并未做过的错事,并说“如果非要我走,我今晚就走”,看到她这副样子,你就无法痛下决心。但是,你也要做到头脑清醒,即使她说的话小题大做、咄咄逼人,说她娘家有遗产,在乡下受人尊敬,即使你面对的是年老厨娘,本人和直系亲属都过着体面的生活,她手握扫把如执权杖,认为自己作用巨大,哭着要甩手不干,直起身子时却威风凛凛。那一天我回忆起或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并全都说给我们年老的女仆听,从此之后,虽说她对阿尔贝蒂娜百般刁难,我仍然喜欢弗朗索瓦丝,当然这种喜欢有间歇性,但却爱得十分强烈,其基础则是怜悯。

当然啰,我一直看着外婆的照片,整天感到难受。照片在折磨着我。不过没有经理晚上来看我时受到的折磨厉害。我跟他谈起我外婆,他就再次对我表示慰问,我听到他对我说(他喜欢使用他发音不准的词):“您外婆大人晕缺(厥)那天,我本想告诉您,但因为那些客人,是不是,这样会使旅馆受损。最好让她当天晚上就走。但她求我什么也别说,并向我保证她不会再晕缺(厥),如果再这样,她马上就走。不过,那个楼层的领班向我报告,说她又晕了一次。但是,当然啰,你们是老顾客,要让你们满意,既然谁也没有抱怨……”我外婆常常晕厥,却瞒着我。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对她的态度最差,她虽然有病痛,却只好尽量显得心情愉快,免得使我生气,并显出身体健康的样子,以免被赶出旅馆。“晕厥”竟被说成“晕缺”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如果是其他词读错,我也许会觉得滑稽可笑,但这个词读得声音奇特,如同别具一格的不协和音,久久地唤起我心中最痛苦的感觉。

第二天,我听从我妈妈的要求,来到沙滩上躺了一会,或者不如说是躺在沙丘中间,沙丘起伏不平,人可以躲在里面,我知道阿尔贝蒂娜和她那些女友无法找到我。我垂下眼皮,只让一道光线射进,光线呈玫瑰色,是眼睛内壁的亮光。然后,眼睛完全闭上。于是,我外婆出现在我眼前,只见她坐在扶手椅上,身体十分虚弱,仿佛活着的是另一个人。然而,我听到她的呼吸;有时有迹象表明,她能听懂我父亲和我的谈话。我去抱吻她也毫无用处,我无法使她眼睛里出现抚爱的目光,无法使她脸上显出些许红润。她对自己没有感觉,似乎不喜欢我,不认识我,也许并没有看到我。我无法猜出她冷淡、沮丧、沉默而又不满的秘密。我把父亲拉到一边。“你还是看到了,”我对他说,“不用说,她对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这完全是对生命的幻觉。要是能把你的表兄请来就好了,他认为人死了就不会活着。她去世已有一年多了,但她却仍然活着。但是,她为何不愿意抱吻我?”——“你瞧,她又耷拉着可怜的脑袋。”——“但她想在下午去香榭丽舍大街。”——“真是疯了!”——“你真的认为这样不会使她发病,使她再死一次?她再也不会喜欢我了。我抱吻她也没用,她是否不会再对我笑了?”——“你要我怎么办呢?人死了就是死了。”

几天后再看圣卢拍的那张照片,却使我感到温馨;照片没有使我回忆起弗朗索瓦丝对我说的事,因为那事不再离我而去,我已对此习以为常。但我想起她那天病得这样重,又这样难受,而照片却得益于她耍的花招,在我得知这些花招后仍然把我蒙骗,使我觉得她头戴帽子,把脸稍稍遮住,显得极其优雅标致、无忧无虑,使我觉得她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痛苦,身体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差。然而,她脸上不由显出原来的表情,略带铅灰色和惊慌的神色,如同感到已被选中和指定要屠宰的牲畜的目光,她的样子就像被判了死刑,不由变得阴沉,无意中样子悲惨,虽然我没有看出,却使我妈妈从此不再观看这张照片,这照片在她看来不是她母亲的照片,而是显示她母亲的病痛,是病魔粗暴地打我外婆一记耳光以侮辱她。

后来有一天,我决定派人告诉阿尔贝蒂娜,说我即将见她。那是炎热提前来到的一天上午,孩子们在玩耍,洗海水浴的人在开玩笑,还有报贩叫卖,都不断发出叫声,在我看来如同火光和交织的火星,而炽热的沙滩,接二连三地受到波浪的清凉冲刷;交响音乐会这时开始,交杂着海水的劈啪声响,而劈啪声中又有小提琴声回荡,犹如一群蜜蜂迷失在海面之上。我立刻产生欲望,想要再次听到阿尔贝蒂娜的笑声,看到她那些女友,那些少女清楚地出现在波涛之上,在我的记忆中仍是跟巴尔贝克无法分离的魅力,也是巴尔贝克特有的花卉;我决定派弗朗索瓦丝去给阿尔贝蒂娜捎个信,约她下星期见面,而慢慢往上涌起的大海,每当波涛滚滚之时,都用倾泻晶莹的海水来完全盖住音乐的旋律,使乐句显得断断续续,如同意大利大教堂顶上制造诗琴的天使,在蓝色斑岩山脊和浪花般碧玉山脊之间冉冉升起。但是,阿尔贝蒂娜来的那天,天气重又变坏而且转凉,另外,我也没有听到她的笑声,她情绪十分低劣。“今年巴尔贝克叫人厌倦。”她对我说。“我尽量不要待得时间太长。您知道,我从复活节起就在这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一个熟人也没有。您是否觉得有趣?”虽然刚下过雨,天空随时都会变化,我还是把阿尔贝蒂娜一直送到埃普勒维尔 ,用她的话来说,她是在这个小海滩和安卡维尔之间“往来如梭”,邦唐夫人的别墅在这个小海滩,安卡维尔则是她在罗斯蒙德父母家“寄宿”的地方,我离开时独自朝大路慢慢走去,当时我们跟外婆一起去兜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马车就行驶在这条大路上;路面上布满水洼,明亮的阳光并未把水晒干,路面就变得如同沼泽地,我想起了外婆,当时她没走两步就会溅上泥浆。但我走到大路上时,立刻觉得眼花缭乱。当时是八月份,我和外婆只看到树叶,像是种植了苹果树,而现在,只见苹果树一望无际,鲜花盛开,多得目不暇接,我双脚踩入污泥,身穿舞会盛装,顾不得小心谨慎,只求别弄坏这美妙无比的粉红花缎,这花缎从未见到过,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而那遥远的海面,成了苹果树的远景,如同日本铜版画上那样;我抬头仰望花卉之间的天空,就能见到静谧的蓝色显现,色彩近于强烈,而花卉仿佛向两边闪开,以展现这深邃的天堂。在这蓝天之下,和风吹拂,却又冷丝丝的,吹得粉红的花枝微微颤抖。蓝色的山雀飞到树枝上停下,在花卉间跳来跳去,而花卉则任其跳跃,仿佛有一位异国风光和色彩的爱好者,用人工方法创造出这生气勃勃的美丽景色。但这美景会使人感动得流泪,因为不管其艺术效果如何精致,你仍会感到这是自然天成,感到这些苹果树在乡间土生土长,如同农民走在法国的一条大路上。然后,阳光突然被雨线所取代,地平线上因此布满道道斑纹,一排苹果树笼罩在灰色的雨幕之中。但苹果树仍用粉红花卉显示自己的美貌,虽说寒风刺骨,大雨倾盆:那是春季的一天。 qOWTN6M+qT+inJGCeubCruZmbD0NZEStXNYvoditfaReppI2tl8SwGWy6HvYvP6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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