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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德·夏吕斯先生在社交界。一位医生。德·沃古贝尔夫人脸上的特征。德·阿帕雄夫人、于贝尔·罗贝尔画的喷泉水柱和弗拉基米尔大公的愉悦。德·阿蒙古夫人、德·西特里夫人、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等。斯万和盖尔芒特亲王之间的有趣谈话。阿尔贝蒂娜听电话。我第二次即最后一次在巴尔贝克逗留前的拜访。到达巴尔贝克。心灵的间歇。

德塔伊的《梦》
德·维尔米夫人给《梦》的作者找了个座位,就像刚才朝他转过身来那样灵活。

盖尔芒特王妃府的晚会,我不能肯定是否受到邀请,因此并不急于前往,就无所事事地待在外面,但夏日似乎也跟我一样,并不急于移位。时间已是九点多了,但夏日仍滞留在协和广场上,把卢克索的方尖碑 照得如同玫瑰色牛轧糖。后来,它又改变方尖碑的色彩,将其变成一种金属物质,这方尖碑不但变得更加珍贵,而且显得如同薄片,仿佛可以弯曲。在想象之中,这精美的珍宝仿佛已被弯曲,也许有点变样。这时,月亮已在天空出现,如同精心剥出的一瓣橘子,虽说表面有点破损。但再过一些时间,它会变得像用金子铸成,而且十分坚硬。一颗小星星非常可怜,独自缩在它后面,将成为孤月的唯一女伴,而月亮则保护女友,但更加勇往直前,挥舞着所向披靡的东方武器,即那把宽阔而美妙的弯月金刀。

在盖尔芒特王妃府门口,我遇到沙泰勒罗公爵;我这时已经忘记,半小时前我一直在担心自己不请自来,而且不久之后还会担心。人会担心,有时却因分心而忘记危险,在危险早已过去后才想起自己的担心。我向年轻的公爵问好,然后进入府邸。但我在此首先得指出一个微不足道的情况,这情况有助于理解其后即将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如同前几天晚上,有个人非常想念沙泰勒罗公爵,但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此人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传达(当时称为“号房”)。德·沙泰勒罗先生是王妃的表弟,根本算不上她的至交,他是第一次受到她沙龙的接待。他的父母十年来一直跟王妃不和,半个月前才重归于好,那天晚上,他们因有要事不在巴黎,就派儿子代表出席。然而,几天以前,王妃的传达在香榭丽舍大街跟一个青年萍水相逢,觉得这青年迷人,但无法弄清其身份。倒不是因为这青年既不和蔼又不慷慨。这传达想到,给予一位如此年轻的先生的种种宠爱,现在反倒由他来享受。但是,德·沙泰勒罗先生既胆小怕事,又十分冒失;他决定不公开自己的身份,主要是因为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如果他知道对方的底细,也许会更加害怕,虽说他如此害怕毫无道理。他只是使对方认为他是英国人,但他对传达慷慨大方,又使对方十分快乐,传达想再次跟他相会,就对他提出种种热情洋溢的问题,两人沿着加布里埃尔大街走着,公爵始终只回答一句话:“I do not speak French.(我不会讲法语。)”

盖尔芒特公爵因堂弟之母的出身,仍然装出在盖尔芒特—巴伐利亚王妃的沙龙里发现了库弗瓦西埃家族的些许痕迹 ,虽然如此,大家还是普遍认为这位夫人有首创精神,而且聪慧过人,其创新在这个圈子绝无仅有。晚宴后,不管其后的晚会多么重要,盖尔芒特王妃府里的座位,总是安排得十分巧妙,形成一个个小组,如有必要,则相互间背对背互不干扰。王妃在此时显出其社交意识,仿佛她喜欢就在其中一个组就坐。另外,她不怕指名道姓,把另一小组的成员吸引过来。譬如说,她要提请德塔伊先生 注意——他自然会欣然同意——德·维尔米夫人坐在另一组,背对着他,她的脖子是多么漂亮,这时,王妃会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德·维尔米夫人,大画家德塔伊先生正在欣赏您的脖子。”德·维尔米夫人觉得,这是在直接请她参加谈话,就用经常骑马而练就的灵敏动作,慢慢地把座椅转了四分之三圈,几乎跟王妃正面相对,却又丝毫没有打扰左右两边的客人。“您不认识德塔伊先生?”女主人问道,她觉得这位女客虽然敏捷而又谨慎地转过身来,却还做得不够。“我不认识,但我知道他的作品。”德·维尔米夫人回答道,面露尊敬的神色,显得非常动人,而且说得十分得体,众人听了羡慕,与此同时,她对这位被王妃指名道姓,但尚未向她正式介绍的著名画家,打了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招呼。“来,德塔伊先生,”王妃说,“我把您介绍给德·维尔米夫人。”于是,德·维尔米夫人给《梦》的作者找了个座位,就像刚才朝他转过身来那样灵活。而王妃把一把椅子移到自己前面坐下;她叫唤德·维尔米夫人只是找个借口,以便离开第一组人,她已按规定在那里待了十分钟,并将在第二组待上同样长的时间。在三刻钟的时间里,她已光顾各个小组,而每到一个小组都是即兴之举,欣然而去,但主要目的是为了显示“一位贵夫人善于接待客人”,而且是多么自然。但在此时此刻,晚会的客人们开始陆续到来,女主人已端坐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只见她身体挺直,神气十足,跟王后的气派相差无几,两眼如炽热的木炭闪闪发光,她一边是两位并不漂亮的殿下,另一边是西班牙大使夫人。

我排队排在比我早到的几位客人后面。王妃就在眼前,在众多美女之中,她的美貌显然并非是我想起这次晚会的唯一原因。但女主人的脸完美无缺,如同一枚漂亮的像章,对我来说值得纪念。王妃在举办一次晚会的前几天,要是遇到她邀请的客人,通常会对他们说:“您一定会来,是吗?”仿佛她很想跟他们说话。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他们一旦来到她面前,她却对他们无话可说,只是坐在那里,暂时中断跟两位殿下和大使夫人的闲谈,在对来客表示感谢时说“承蒙光临”,这并不是因为她认为客人赴会是善意的表示,而是为了进一步表现她的善意,说完后,她立刻把客人打发走,并补充道:“您会看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在花园门口。”这样,客人前去参观,她也落得清静。对有些客人,她连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向他们展示她两只缟玛瑙般美妙的眼睛,仿佛他们是专程来参观宝石展览。

在我前面进去的是沙泰勒罗公爵。

客厅里的人都对他微笑,向他招手问好,公爵要一一还礼,因此没有看到传达。但传达立刻就认出了他。他的身份,传达一直很想知道,如今在片刻之后,他就将如愿以偿。传达问两天前遇到的“英国人”,该通报何人大驾光临,此时此刻,他不仅心里激动,而且怨自己冒失、粗俗。他似乎即将对众人(他们却对此毫无觉察)揭示一个秘密,而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并公布于众,理应受到谴责。听到客人回答说“沙泰勒罗公爵”,他感到十分自豪,一时间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公爵看了看他,一眼把他认出,觉得自己名声败坏,但这时仆人已镇静下来,对来客的纹章了如指掌,就自行对客人过于谦虚的称呼作了补充,用既有职业力量又有私交柔情的声音大声通报:“沙泰勒罗公爵殿下大人到!”现在轮到我了,要对我进行通报。我当时在全神贯注地观赏女主人,而她还没有看到我,因此我并未想到,这身穿黑衣、活像刽子手的传达,对我来说会是多么可怕——虽说跟德·沙泰勒罗先生害怕的原因并不相同——只见他被一群仆役簇拥,他们身穿华丽号衣,个个身强体壮,如看到有人闯入,立刻会将其擒获并赶出门外。传达问我的姓名,我不由自主地对他说出,如同死囚犯让人把脑袋搁在木砧上。他立刻威风凛凛地把头抬起,我想请他不要大声通报,因为如未被邀请,我的面子就得以保全,而如我真的已被邀请,保全的则是王妃的面子,但他却已大声报出那些令人不安的音节,其声音之响,足以震动公馆的拱顶。

著名的赫胥黎 (其侄子目前在英国文学界占有主导地位)曾说,他的一个女病人不敢再去社交界,因为在别人用彬彬有礼的手势请她入座时,她常常看到这扶手椅上已坐着一位老先生。她确信无疑的是,请她入座的手势和坐着的老先生都可能是幻影,因为别人决不可能请她坐到有人坐着的扶手椅上!赫胥黎为治好她的病,硬要她回到晚会上,她一时间犹豫不决,十分难受,心里在想,别人对她做出的热情手势是真有其事,还是一种幻觉,她要是信以为真,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一位有血肉之躯的先生的腿上。她一时间举棋不定,非常难受。我此刻也许更加难受。我听到自己的名字雷鸣般响起,如同在预告灾难即将发生,但为了表明我真心诚意而来,仿佛心中全无怀疑,我立刻神色坚定地朝王妃走去。

我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她看到了我,我不再怀疑自己被人愚弄,是因为我看到她不像接待其他客人时那样仍然坐着,而是站起来朝我走来。我立刻像赫胥黎的女病人那样,宽慰地松了口气,因为女病人决定坐到扶手椅上,发现无人坐着,这才明白那老先生是幻影。这时,王妃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她站立片刻,是对我特殊的恩惠,如同马雷伯一节诗的最后一句所说:

为向他们表示敬意,天使们全体起立

她表示抱歉,说公爵夫人未到,仿佛公爵夫人不在,我会感到无聊。为了向我问好,她握住我的手,十分优雅地围着我转了一圈,我觉得自己也随之旋转。我觉得她如同科蒂荣舞 的领舞女郎,很可能会把象牙尖柄手杖或手表交到我手上。但实际上,她并未把这种东西给我,仿佛她不是在跳波士顿舞,而是在听贝多芬一首神圣的四重奏,她担心会打扰雄壮的曲调,就停止了谈话,或者在开始谈话之前,她喜洋洋地看着我进来,只是告诉我亲王现在何处。

我离她而去,不敢再走到她的身边,我感到她对我无话可说,感到这身材修长的漂亮贵妇,其高贵如同众多傲然登上断头台的贵夫人,虽说真心诚意,却不敢把蜜里萨酒 给我喝,只能把她已对我说过两遍的话再说一遍:“您会在花园里找到亲王。”然而,走到亲王身边,就会感到我的怀疑又以另一种形式再现。

不管怎样,都必须找个人给我引见。这时,听到有个声音比所有谈话都响,那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口若悬河的闲聊,他正在跟他刚认识的西多尼亚公爵大人说话。从对方的言论可看出,从对方的怪癖也可看出。德·夏吕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亚先生都一眼看出对方的怪癖,那就是他们在社交界都喜欢滔滔不绝地说话,决不允许别人打断。他们立刻看出,这怪癖如同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 所说,是一种不可救药的毛病,他们于是作出决定,但不是闭口不谈,而是各说各的,根本不管对方说些什么。因此这混杂的噪声随之响起,而在莫里哀的喜剧中,则是几个人物同时在讲不同的事情 。男爵声音宏亮,而且确信自己占据上风,能把德·西多尼亚先生的微弱声音压下去;但对方并不气馁,每当德·夏吕斯先生停下休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就只听到西班牙大贵族的低语声,只见他镇定自若地继续其长篇大论。我本想请德·夏吕斯先生把我引见给盖尔芒特亲王,但我担心(其原因数不胜数)他会对我生气。我对他实在是忘恩负义,对他提出要帮助我的建议再次置之脑后,自从那天晚上他热情地把我送回家 之后,我还没有给他写过信。不过,我并未把后来发生的事作为不写信的借口,就是当天下午我看到朱皮安和他之间发生的事。当时我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怀疑。确实,在不久以前,我父母责备我懒,迟迟未给德·夏吕斯先生写信,我听了勃然大怒,责怪他们要我接受有失体面的建议。但是,我只是因为生气,想说出他们最不喜欢听的话,才作出这种骗人的回答。实际上,对男爵的建议,我丝毫没有想到会有色情乃至情感方面的目的。我对父母这样说,纯粹是胡说八道。但有的时候,我们确实能未卜先知,我们以为说的是谎话,却恰恰说出了未来的现实。

德·夏吕斯先生也许已原谅我并未对他表示感谢。但他会生气,则是因为我今晚出现在盖尔芒特王妃府,如同不久前出现在他堂妹家里,这样显然是在嘲讽他庄严的声明:“只有依靠我才能进入这些沙龙。”错误严重,也许是无法补赎的罪孽,那就是我没有走一级级上去的正路。德·夏吕斯先生清楚地知道,他雷鸣般的声音,是用来对付不听他指挥的人,或是他怀恨在心的人,但在许多人看来,不管这雷鸣显得如何怒气冲冲,现在已开始变成纸上霹雳,已无力把任何人从任何地方赶走。但他也许认为,他威力虽说减弱,却依然强大,在我这样初出茅庐的青年看来仍然威力不减。因此,我认为在一次晚会上请他帮忙不是十分合适,因为光是我出席晚会这件事,就似乎是在否定和讽刺他的自命不凡。

这时,我被一个人挡住去路,此人相当俗气,那就是E教授。他在盖尔芒特王妃府看到我感到意外。我在这里见到他也同样感到奇怪,因为像他这种人,从未有人在王妃府上见到过,后来也无人见到。他不久前给亲王看病,亲王得的是感染性肺炎,现已康复,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他特别感激,就破例请他参加晚会。他在这些客厅里无人认识,却又不能像死神的使者那样老是独自游荡,所以认出我后,他平生第一次感到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这样他就能泰然自若,这是他走到我跟前的原因之一。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对一件事非常重视,那就是做到从不误诊。然而,他收到的信件实在太多,因此病人如果只在他那里看过一次病,他就记不大清楚,不知道病人的病情发展是否跟他的诊断相符。大家也许还没有忘记,我外婆发病时,我曾在那天晚上把她带到他家里去看病,当时他叫女仆在礼服翻领上开好挂许多勋章的饰孔 。时光流逝,他再也记不得当时是否有人给他送去讣告。“您外婆大人已经去世,是吗?”他对我说,这声音几乎是确信无疑,但仍在消除微弱的疑虑。“啊!确实如此!当时,我刚看到她,我的诊断就十分悲观,我记得十分清楚。”

就这样,E教授初次得知或者说再次得知我外婆去世的消息,我说出这事时应该称赞他,也就是称赞全体医务人员,但并未显出满意的样子,也许毫无满意的感觉。医生们失误众多。他们通常对摄生法持乐观态度,而对最终的疗效则持悲观态度。“喝葡萄酒?少喝一点,对您不会有坏处,总体上说这有强身作用……床笫之欢?这只是人的一种机能。您可以有,但不能过多,您要听清楚。凡事过头就错。”这样,就不用饮水和禁欲,也就无法起死回生,但对病人来说,却是多大的诱惑!不过,如果病人心脏有什么毛病,或者有蛋白尿等疾病,他就活不长久。即使是严重的功能性障碍,也会想当然归结为癌症,那就不必再给病人看病,反正这病无法医治。于是,病人只好给自己制定严格的饮食制度,身体也就康复,至少是活了下来,医生原以为这病人早已安息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却在歌剧院大街见到病人跟他打招呼,他自然把这脱帽致敬看作讽刺挖苦、傲慢无礼的举动。病人在他面前走过,毫无恶意可言,却使他跟重罪法庭庭长一样气愤,两年前,庭长对一个在街上看热闹的人宣判死刑,但这死刑犯似乎毫无惧色。一般说来,医生们(当然不是指所有医生,我们在思想里排除少数出色的医生)对自己的诊断错误更加不满和生气,而对诊断正确倒不会十分高兴。正因为如此,E教授见自己诊断并未错误,心里不管有多么得意,也只是伤心地跟我谈起我们家遭受的不幸。他不想敷衍几句了事,因为谈话使他镇定自若,使他有待在那里的理由。他对我谈起近来天气炎热,虽说他有文化教养,可以用纯正的法语跟我说话,他却这样对我说:“体温过高,您不感到难受?”这是因为自莫里哀那时起,医学知识有了些许进步,但在术语方面却毫无进展。只见对方又补充道:“在这种天气,必须避免在过热的客厅里引起的出汗。您回家后,要是想喝点什么,就可以以热治热。”(意思当然是喝热的饮料。)

想到我外婆是怎样去世的,这话题就使我感到兴趣,我最近看了一位大学者写的一本书,书中提到出汗对肾脏有害,因为这时通过皮肤来排除平时从其他渠道排泄的东西。我埋怨这酷热的天气,我外婆就是在这种天气死的,我真想归罪于这种天气。我并未把自己的想法告诉E大夫,但他自己对我说:“天气这样炎热,出汗很多,但好处是肾脏随之减轻负担。”医学显然不是严密的科学。

E教授缠着我,就是不想离开我。但我刚看到沃古贝尔侯爵后退一步,从右面和左面对盖尔芒特王妃深深鞠躬施礼。德·诺布瓦先生最近介绍我跟他认识,我希望他能把我引荐给这里的男主人。因本卷篇幅有限,笔者无法在此解释,德·沃古贝尔先生因年轻时的哪些偶然事情,才能在社交界被视为凤毛麟角(也许是独一无二),这种人在所多玛被称为能跟德·夏吕斯先生“推心置腹” 。但是,我们派到狄奥多西国王那里的这位大使,即使也有男爵的某些缺点,跟男爵相比却是相形见绌。他显得极其温柔,多愁善感,却十分幼稚,时而对人同情,时而对人憎恨,于是,他想要讨好别人,却又感到害怕——这也是想象出来的——即使不是怕被人瞧不起,至少是怕自己暴露,这就使他在男爵面前相形见绌。德·沃古贝尔先生生性纯洁,喜欢柏拉图式精神恋爱(他身怀雄心壮志,到了报考大学的年龄之后,就牺牲一切床笫之欢,只搞精神恋爱),特别是他毫无智慧可言,显得滑稽可笑,不过,他仍然显示出爱恨无常的特点。德·夏吕斯先生对人赞扬毫无节制,说起话来又口若悬河,还要添加妙不可言而又尖酸刻薄的讽刺,表明他永远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德·沃古贝尔先生恰恰相反,他对人表示好感,用词平淡无奇,既像社会底层的下等人,又像上流社会人士和官员,而对人指责(通常像男爵那样纯属杜撰)时则恶言恶语,说起来没完没了,又毫不风趣,这跟大使半年前说过,以后也许还会说的话截然不同,使人听了更加难受:这变化有规律可循,德·沃古贝尔先生人生中的不同阶段,也就具有跟天文学相仿的诗意,不过,即使没有这种诗意,他也比任何人都像一种天体。

他作为还礼,也对我道了晚安,但丝毫没有德·夏吕斯先生道晚安的魅力。德·沃古贝尔先生道晚安,除了他自以为具有社交界和外交界特点的各种风姿之外,还显得像个舞伴,身手矫健,面带微笑,一方面,他似乎对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但心里却因无法晋升并可能会退休而暗自苦恼,另一方面,他显得年轻、迷人,有阳刚之气,但同时却看到自己脸上已出现皱纹,他甚至不敢再去照镜子,希望这张脸依然迷人。这并非因为他真的想征服别人,只要想到这点他就害怕,因为有流言蜚语,会引起议论,会有人讹诈。他开始寻欢作乐时几乎是个孩子,但从他想进入奥塞滨河街 并希望步步高升那天起,他便完全禁欲,这时,他活像笼中野兽,总是东张西望,目光显得害怕、贪婪而又愚蠢。他愚蠢至极,甚至没有想到他少年时那帮流里流气的朋友已不是小伙子,因此听到报贩对他叫喊“《新闻报》 !”,他不是因欲火中烧而激动,而是吓得浑身颤抖,以为被人认出,有人跟踪。

罗马平乔山公园
时间一长,大家在平乔山上发现,日尔曼丈夫已具有意大利人的精细,而意大利裔王妃则具有德国人的粗鲁。

德·沃古贝尔先生为忘恩负义的奥塞滨河街牺牲了床笫之欢,由于没有这种欢乐,他仍想取悦于人,感情会突然冲动。谁也不知道他给部里写了多少封信(使用了多少阴谋诡计,又提取了多少德·沃古贝尔夫人的信用担保,他夫人腰圆体壮,出身高贵,样子像男人,而她丈夫却庸庸碌碌,因此大家都认为她精明强干,当大使的其实是她),目的是让一个毫无长处的小伙子到他的使馆来工作,却又提不出任何正当的理由。确实,在几个月或几年之后,这个微不足道的随员虽说毫无恶意,但只要他对上司显得冷淡,上司就认为被他看不起或被他背叛,就会歇斯底里地对他严惩,而以前则是歇斯底里地给他恩惠。他闹得天翻地覆,要让部里把这随员调回去,政务司司长每天都收到一封信:“您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把这狡诈之徒从我这里调走?教训他一下,是为了他好。他需要过一些苦日子。”因此,他在狄奥多西国王那里当大使并不愉快。但在其他方面,由于德·沃古贝尔先生像社交界人士那样通情达理,因此他不愧为法国政府最优秀的驻外使节之一。后来接替他职务的是一位激进派人士,被认为十分高明,又博学多才,但法国和这位国王统治的国家之间很快就爆发战争。

德·沃古贝尔先生跟德·夏吕斯先生一样,不喜欢首先向别人问好。他们都情愿“还礼”,因为他们总是怕对方离开他们之后会听到别人说他们的闲话,否则,他们准会主动跟对方握手。看到我,德·沃古贝尔先生决不会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走上前去,首先向他施礼,即使只是因为他是我的长辈。他对我还了礼,显出赞叹而又欣喜的神色,眼珠不断转动,仿佛两边都有不准吃的苜蓿 。我心里在想,应该先请他把我介绍给德·沃古贝尔夫人,然而再请他把我引见给亲王,因此我准备待会儿再跟他谈亲王的事。他想到要介绍我跟他妻子认识,为他们夫妇俩感到十分高兴,就迈着坚定的步伐带我朝侯爵夫人走去。走到她跟前后,他用手势和目光指着我,尽可能表现出他的敬意,却默不作声,几秒钟后就生龙活虎般独自离去,让我跟他妻子单独待在一起。她立刻向我伸出了手,但不知是对谁作出这友好表示,而我这时看出,德·沃古贝尔先生忘了我的姓名,也许根本没有把我认出,但出于礼貌又不想对我承认,结果这次介绍就成了一出哑剧。因此,我并未有所进展;这位女士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怎么能让她把我引见给这里的男主人?另外,我也只好跟德·沃古贝尔夫人闲聊一会儿。我心里烦恼,有两个原因。我不想在这晚会上待很长时间,因为我已跟阿尔贝蒂娜说好(我给她订了个包厢观看《淮德拉》),让她来看我,时间稍早于午夜十二点。当然啰,我对她毫无爱恋之心,我今晚请她来,完全是出于肉欲,而在这一年的大伏天,解除束缚的肉欲,更乐于借助于味觉器官来满足,尤其想寻找清凉。除了少女的吻,还想喝橘子汁,洗个澡,甚至想观赏给天空解渴的月亮,那月亮活像剥了皮的多汁橘子。不过,我想待在阿尔贝蒂娜身边——她使我想起清凉的波浪——是要摆脱许多迷人的面孔必定会给我留下的遗憾(因为王妃举办晚会,既请少女也请夫人)。其次,德·沃古贝尔夫人十分肥胖,她的脸跟波旁家族成员一样,神色阴郁,毫无迷人之处。

帕拉丁公主
德·沃古贝尔夫人造就了这种后天获得或命中注定的类型,其不朽的形象为帕拉丁公主。

在部里,大家都毫无恶意地说,这对夫妻,是丈夫穿裙子,妻子穿裤子。然而,这话里蕴涵的真实情况,并非常人所能全部看出。德·沃古贝尔夫人是个男人。她生来如此,或是后来变成我看到的那样,都毫不重要,因为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大自然最为激动人心的奇迹,而且使人类跟花卉相像,这第二种情况尤其如此。在第一种情况中——假设德·沃古贝尔夫人将来一直像男子汉那样粗壮——大自然使用既恶毒又仁慈的花招,使姑娘具有虚假的男人外表。那少年不喜欢女人,又想改掉自己的嗜好,很高兴找到一个好办法,那就是看中一个像菜市场搬运工那样粗壮的未婚妻。如果情况相反,这女人起先没有男子的特征,而是逐渐形成,以取悦丈夫,甚至是在无意中用一种模拟的方法形成,就像有些花卉,使自己具有昆虫的外形来引诱昆虫。她恨自己不被爱恋,恨自己不是男人,却因此具有男子的特征。即使不是我们所说的情况,有多少对完全正常的夫妻,最终变得彼此相像,有时甚至互换优点,这种事又有谁没有发现?比洛亲王 是德国前首相,他娶了意大利女人为妻。时间一长,大家在平乔山 上发现,日尔曼丈夫已具有意大利人的精细,而意大利裔王妃则具有德国人的粗鲁。我们所说的规律也有奇特的例子,大家都知道一位杰出的法国外交官 ,他的原籍只是用其姓氏来显示,这是东方国家最著名的姓氏之一。他成年、衰老后,就显出他是东方人,这点从未有人怀疑过,别人看到他,都觉得他戴上土耳其帽更加合适。

我们刚才谈了因遗传而变得粗壮的体形,现在回过来谈这位大使全然不知的风俗,德·沃古贝尔夫人造就了这种后天获得或命中注定的类型,其不朽的形象为帕拉丁公主 ,公主总是身穿马装,她从丈夫那里获得的不仅是阳刚之气,而且还有不爱女人的男人所具有的缺点,她在信件中大发议论,揭露路易十四宫廷中大贵族之间乌七八糟的关系。德·沃古贝尔夫人这样的女人,样子像男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们被丈夫抛弃,并以此为耻,因此,她们身上的女性特点逐渐消失。她们最终具有丈夫所没有的优缺点。她们的丈夫越来越轻浮,越来越像女人,越来越不知趣,而她们却变得毫无魅力,成为美德的象征,而这些美德,本应由丈夫表现出来。

耻辱、厌倦和愤怒留下的痕迹,使德·沃古贝尔夫人端正的面孔显得黯然失色。唉,我感到她在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我,如同在打量德·沃古贝尔先生喜欢的小伙子,她是多么想变成这样的年轻人,因为她丈夫正在逐渐衰老,更喜欢青年。她注视着我,如同外省人在时新服饰用品商店的目录上看到,画在上面的美女穿着十分合身的连衣裙套装(其实每一页都画着同一个人,但因姿势不同、服装各异,就使人产生错觉,以为是不同的人)。我如同植物,把德·沃古贝尔夫人吸引过来,吸引力十分巨大,只见夫人把我手臂一把抓住,请我陪她去喝一杯橘子汁。但我急忙挣脱她的手,说我马上要走,可我还没有请人把我引见给这里的男主人。

这时,我离花园门口的距离不远,男主人正在那里跟几个人说话。但这段距离使我感到十分害怕,即使走这段路要始终置身于火海之中,我也不会如此害怕。

花园里有许多女士,我觉得可以请她们给我引见,她们在那里装出极其赞赏的样子,其实是不知该干些什么。这种晚会一般都提前举行,稍后见效,要到第二天才有现实意义,到那时,晚会才会引起未被邀请之人的注意。名副其实的作家,不像许多文人那样有愚蠢的自尊心,在读到一位一直对他十分欣赏的评论家写的文章时,看到文中提到一些平庸作者的名字,却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就不会再看下去,即使文章的主题会使他感到惊讶,因为他有书要写。可是,一位社交界女士无所事事,如看到《费加罗报》刊登消息,说“昨天盖尔芒特亲王和王妃举行盛大晚会,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她就会惊叫起来:“怎么!三天前我还跟玛丽—吉尔贝聊了一个小时,她竟对此只字不提!”于是,她就绞尽脑汁,想知道自己可能做过什么对不起盖尔芒特家的事。这里应该告诉大家,王妃举办的晚会,有时不仅使未受邀请者十分惊讶,也使被邀请者大吃一惊。因为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晚会有时会在别人以为不大会举办的时候突然举办,并邀请一些被她遗忘多年的客人。而社交界人士几乎都是鼠目寸光,他们对其他人评价的标准,是对方是否对他们好,他们受到邀请就喜欢对方,未受到邀请就讨厌对方。这些人认为,他们虽说是王妃的朋友,但如王妃确实没有邀请他们,那往往是因为王妃怕“帕拉梅德”不满,因为他已经把这些人逐出门外。因此,我可以肯定,她没有跟德·夏吕斯先生谈起我,否则的话,我就不可能来参加晚会。这时,德·夏吕斯先生在花园门前,站在德国大使 旁边,靠在通往公馆的大楼梯栏杆上,虽说男爵被他的三四个女崇拜者团团围住,客人们也得前去向他问好。他一一答礼,并用他们的姓名称呼。可听到他接连说出:“晚上好,杜·阿泽先生;晚上好,德·拉图杜潘—维克洛兹夫人;晚上好,德·拉图杜潘—古维内夫人 ;晚上好,菲利贝尔;晚上好,亲爱的大使夫人,等等。”这样就响起持续不断而又刺耳的说话声,但被他友善的叮嘱或询问(他总是不听回答)所打断,德·夏吕斯先生说出时语气温柔而又做作,既表示冷淡,又显得厚道:“可别让小姑娘着凉,花园里总有点潮湿。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 ;晚上好,德·梅克伦堡夫人 。姑娘来了吗?她是否穿了那条迷人的玫瑰色连衣裙?晚上好,圣杰朗。”当然啰,这姿态中也带有傲气,德·夏吕斯先生知道自己是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在这次晚会上具有主导地位。但他有的不仅仅是傲气,在具有审美才能的人看来,这盛会如不是在社交界人士家里举行,而是展现在卡尔帕乔 或韦罗内塞 的一幅画上,那么,“盛会”这两个字就具有豪华和有趣的含义。作为德国亲王的德·夏吕斯先生,甚至更可能会想象出《汤豪舍》中举办的盛会,他是郡主,在瓦尔特堡门口对每位客人说句屈尊俯就的客套话,而客人们进入城堡或花园时,迎接他们的是著名“进行曲”无数次重复的漫长乐句

然而,我得作出决定。我看到树下有几位女士,多少有点认识,但她们似乎模样变了,因为她们此刻是在王妃府,而不是在王妃的堂嫂家里,还因为我看到她们不是坐在萨克森盘子前面,而是坐在一棵栗树的树荫下面。优雅的环境不会有任何影响。即使这里的优雅跟“奥丽娅娜”家相比显得微不足道,我仍然会感到局促不安。如果我们客厅里的电灯熄灭,得点上油灯,我们就会觉得全都变了样。我不再举棋不定,是因为德·苏弗雷夫人 。“晚上好,”她朝我走来时对我说,“您是否有很长时间没看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她说这种话时,善于用一种语调,以证明她说这话并非愚蠢,不像有些人不知该说些什么,跟您攀谈时总要先提到双方都认识的一个人,而且往往跟此人交情不深。相反,她目光如一根纤细的导线,意思是说:“您别以为我没有把您认出。您是我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看到过的青年。我记得一清二楚。”这句话看来愚蠢却用心良苦,在我头上张开保护网,但遗憾的是,这保护网极不坚固,我刚想利用,它就化为乌有。德·苏弗雷夫人为别人向权贵求情时有一种诀窍,那就是在求情者看来她是在举荐,但在权贵看来却并非如此,因此,她具有双重意义的举动,使求情者欠下她的人情债,而她却丝毫不欠权贵的人情。这位夫人对我青睐,使我受到鼓励,就请她把我引见给德·盖尔芒特先生,她见男主人的目光一时间没有转向我们,就像慈母般抓住我的肩膀,并对着亲王微笑,可亲王在此刻已把脸转了过去,无法看到她,她就把我朝亲王推了过去,她自以为这动作是对我保护,其实却是存心把事情搞砸,使我几乎像开始时那样一筹莫展。这就是社交界人士的卑怯。

另一位夫人更加卑怯,只见她这时来向我问好,并用我的姓氏称呼我。我一面跟她说话,一面竭力想出她的姓氏;我清楚地记得曾跟她共进晚餐,并记得她说过的一些话。我虽说把注意力集中到存留这些记忆的区域,却无法在其中找到她的姓氏。然而,这姓名确实是在那里。我的思想如同跟它玩起一种游戏,以便确定其外形,并了解这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最终将其完全弄清。但白费力气,我基本上感觉到它的大小和重量,但它的形状,我每当跟这蜷缩在黑暗中的黑魆魆囚徒进行对照,心里就会想:“不是这样的。”当然啰,我的思想可以创造出最难记的姓氏。可惜不是要创造,而是要再现。思想活动如果不受真实的限制,那就全都轻而易举。这时,我必须服从于真实。最后,这姓氏突然完全现身:“德·阿帕雄夫人。”我说它现身错了,因为我觉得它并非自己来到我的面前。有关这位夫人的众多淡薄记忆,也是我不断求助的对象(用一些激励的话,譬如说:“噢,这位夫人是德·苏弗雷夫人的朋友,她对维克多·雨果的评论十分幼稚,还对这位诗人的作品感到惊恐 ”),但我并不认为,在我和她的姓氏之间晃动的这些记忆,都对她姓氏的显现起到某种作用。这规模巨大的“捉迷藏”是在记忆中进行,目的是找到一个姓氏,在这场游戏中并没有使用逐次逼近的方法。起先我们一无所见,然后突然出现确切的姓氏,跟我们以为猜到的姓氏截然不同。但显现在我们面前的并非是这个姓氏。不,我倒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在生活中渐渐远离可清楚看到一个姓氏的区域,而我通过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和注意力,使我内心的目光更加锐利,我突然透过半明半暗的区域,终于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怎样,即使从遗忘到记得存在着过渡阶段,这些过渡也是在无意识中进行。因为在找到正确的姓氏之前,我们在过渡阶段看到的一个个姓氏全都虚假,根本无法使我们接近正确的姓氏。这些名称甚至不能算姓氏,往往只是几个辅音,而且这些辅音在找到的姓氏中不见踪迹。另外,思想从虚无到真实的活动神秘莫测,这些虚假的辅音可能是探路的拐棍,笨拙地伸到前面摸索,帮助我们找到正确的姓氏。读者可能会说:“这些都跟这位夫人缺乏善意毫不相干,但既然您谈了这么长的时间,作者先生,那就请允许我再浪费您一分钟的时间来对您说,像您这样(或者像您书中的主人公那样,如果这主人公不是您)年轻就已如此健忘,连您十分熟悉的一位夫人的姓都记不住,实在令人伤心。”这确实叫人非常伤心,读者先生。这甚至比您想象的还要令人难受,因为在这时感到,姓氏和词语将从思想的清晰区域消失的时间已经来临,到那时,就不能再在心里想出自己最熟悉的那些人的姓名。这确实令人伤心,从青年时代起,就得苦思冥想,以想起熟人的姓名。但如果记不住的只是一些十分生疏并自然会忘记的名字,就不想花力气去回想,那么,这种记忆缺损倒不是毫无好处。“有哪些好处,请讲。”啊,先生,这是因为只有毛病才能让人发现、了解和分析没有毛病时无法了解的机制。一个人每天晚上一头倒在床上,第二天醒来和起床前一无所见,这个人即使不想对睡眠作出重大发现,是否至少想对睡眠发表管锥之见?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睡觉。稍有失眠并非无益,这样就能观赏睡眠,在黑夜中投射一点亮光。不会遗忘的记忆,并不能对记忆现象的研究有巨大促进。“那么,德·阿帕雄夫人最终是否会把您引见给亲王?”没有,请别作声,让我继续往下说。

惠斯勒画的罗贝尔·德·蒙泰斯鸠肖像,题为《黑色和金色的和谐》

马耳他宗教骑士团白黑红三釉色十字章

我尽情欣赏他那件燕尾服故作简朴之美,衣服的装饰很不显眼[……]但看起来却具有惠斯勒黑色和白色的“和谐”风格;不如说是黑色、白色和红色的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宽阔的衣襟饰带上佩戴着马耳他宗教骑士团白黑红三釉色十字章。

德·阿帕雄夫人比德·苏弗雷夫人更加卑怯,但她的卑怯更加情有可原。她自知在社交界能量不大,并因跟盖尔芒特公爵有过一段私情而更加减弱,在被公爵抛弃之后又受到最后的打击。我请她把我引见给亲王,使她顿时情绪不佳,因此就默无一言,但她以为沉默就能表示没有听到我的话,未免有点幼稚。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她已气得眉头紧皱。也许她已经觉察到,就毫不在乎地继续沉默,并借此给我一个教训,要我行事审慎,但又不显得过于粗暴,我的意思是说,这教训无声无息,但其说服力却并未因此而减弱。

另外,德·阿帕雄夫人这时十分生气,众多目光正注视着一个文艺复兴时期式样的阳台,阳台角上并未饰有当时流行的巨大雕像,却俯瞰着并不比这种雕像逊色的美女,那就是叙尔吉—勒迪克公爵夫人,她刚在巴赞·德·盖尔芒特的心中取代德·阿帕雄夫人。她因夜晚清凉而身披轻薄的白色罗纱,只见她身体柔软,像胜利女神般往前伸出。我只好去向德·夏吕斯先生求助,他已回到楼下一个房间,这房间通向花园。这时(他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独自在打一盘本该四人玩的惠斯特牌,这样,他就不会显出对别人视而不见的样子),我尽情欣赏他那件燕尾服故作简朴之美,衣服的装饰很不显眼,只有裁缝才能看出,但看起来却具有惠斯勒黑色和白色的“和谐”风格 ;不如说是黑色、白色和红色的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宽阔的衣襟饰带上佩戴着马耳他宗教骑士团白黑红三釉色十字章 。这时,男爵的牌戏被德·加拉东夫人打断,她领着侄子库弗瓦西埃子爵,那青年脸蛋漂亮,显得放肆。“我的兄弟,”德·加拉东夫人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侄子阿达尔贝。阿达尔贝,你知道大名鼎鼎的帕拉梅德叔叔,就是你经常听人说起的叔叔。”——“晚上好,德·加拉东夫人。”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接着他又说了一句,但并未正眼去看那年轻人:“晚上好,先生”,说时显出暴躁的样子,声音蛮横无理,在场的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也许是因为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德·加拉东夫人对他的生活作风心有怀疑,有一次她想取乐,就在话里影射此事,因此,他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她以后添油加醋,说他对她侄子的接待如何热情,与此同时,他十分清楚地表明,他对年轻人不感兴趣;也许他并不认为这个阿达尔贝会毕恭毕敬地回答他婶婶的话;也许他想在以后跟这个如此可爱的侄子一起寻欢作乐,这时先给小青年一点颜色看看,这就像君主们在采取外交行动之前,先用军事行动作为后盾。

要德·夏吕斯先生同意我的请求,把我引见给亲王,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困难。一方面,在最近二十年里,这位堂吉诃德已经跟许多风车(往往是他认为对他不好的亲戚)战斗过,他已经多次把所谓“不受欢迎的人”从盖尔芒特家族某些成员的邀请名单中删除,因此,盖尔芒特家族的这些成员开始担心会跟他们喜欢的朋友全都闹翻,怕这些朋友跟他们永远断绝往来,也怕失去他们有兴趣交往的某些新朋友,而这只是因为要迎合一位连襟或表兄原因不明的深仇大恨,这位连襟或表兄有可能要大家为他而抛弃妻子、兄弟和子女 。德·夏吕斯先生比盖尔芒特家族的其他成员更加聪明,发现别人对他的排他行为已是半奉半违,他想到未来,担心有朝一日被排斥在外的是他自己,于是就开始为保全自己而作出部分牺牲,正如人们所说,开始“降低要价”。另外,他即使有能力让他厌恶的家伙在几个月或几年的时间里过着同样的生活——他决不会允许有人对此人发出邀请,并对阻止他这样做的人的身份毫不在乎,甚至会赤膊上阵跟王后对抗——然而,他因火冒三丈的次数过多,火力未免分散、减弱。“傻瓜,混蛋!得让他规矩点,把他扫到阴沟洞里去,可惜他进洞后会毒化城市。”他经常这样咆哮,即使独自在家也是如此,那是因为读到一封他认为不礼貌的信件,或是想起别人转告他的一句话。但他对另一个傻瓜发怒,会消除对前一个人的怒气,只要这一个人显得对他礼貌,他就把发怒的事置之脑后,因为毕竟时间不长,不会在心里记恨。因此,他虽说见到我不会开心,但我要是求他把我引见给亲王,他也许会答应,可我却因心存顾忌而想出了馊主意,我生怕他认为我是混进王府的,要靠他的帮忙才能留下,就又说了一句:“您知道,我跟他们很熟悉,刚才王妃对我很客气。”——“好啊,您跟他们熟悉,干吗还要我给您引见?”他有气无力地对我回答道,并把背转向我,继续装作跟教廷大使、德国大使和我不认识的一个人打牌。

圣克卢花园里的大喷泉,是根据达盖尔银版法照片制作的铜版画
当时,我只是想去观赏于贝尔·罗贝尔笔下的著名喷泉。

这时,从埃吉永公爵以前饲养珍稀动物的花园里,一种用鼻子吸气的声音穿过一扇扇敞开的门,传到了我的耳边,这声音似乎要把园内的优雅全部吸尽。这声音已离我很近,我于是朝传来的方向走去,耳边随之响起德·布雷奥泰先生轻轻问候的“晚安”声,这不像磨刀时铁器裂口的声音,更不像毁坏庄稼的野猪崽的叫声,而像是可当救星之人的声音。他不像德·苏弗雷夫人那样有权有势,也不像她那样生性不愿助人,他跟亲王在一起时,决不会像德·阿帕雄夫人那样拘谨,但他对我在盖尔芒特圈子里的地位也许估计过高,可能比我了解到的还高,然而,在最初几秒钟里,我要引起他的注意有点困难,因为他鼻翼抖动,鼻孔张开,东张西望,单片眼镜后的眼睛好奇地圆睁,仿佛前面放着五百幅杰作。但他听到我的请求后就欣然同意,带我朝亲王走去,把我向亲王引见,显出讲究虚礼而又粗俗、贪吃的模样,仿佛他在推荐花式糕点时给他端来了一盘。盖尔芒特公爵高兴时待人和蔼、友好,热忱而又随和,但我觉得亲王恰恰相反,对人的态度极不自然,庄重而又傲慢。他对我勉强一笑,一本正经地叫我“先生”。我经常听到公爵嘲笑他堂弟的傲慢。亲王对我说了几句话,语气冷淡而又严肃,跟巴赞说话时截然不同,但我立刻看出,真正傲慢的恰恰是你初次拜访时就对你“平等相待”的公爵,而两人中真正谦逊的反倒是亲王。我从他审慎的举止中看到一种更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说对人平等相待,这对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但至少是对下等人应有的尊重,这就像在所有等级森严的圈子里,譬如说在法院或医学院,总检察长或“院长”知道自己身居高位,虽说显出老派人物的傲慢,内心却十分谦逊,跟他们熟悉之后,还会看出他们心地善良,而一些新派人物,装出亲热的样子跟你嘻嘻哈哈,其实在谦逊和善良方面也许还不如老派人物。“您是否打算继承父业?”他问我时冷淡中不乏兴趣。我扼要地作了回答,我知道他提这个问题只是出于礼貌,说完后立即走开,让他接待新到的客人。

我看到了斯万,想跟他说话,但此时此刻,我发现盖尔芒特亲王不是站在那里听奥黛特的丈夫向他道晚安,而是立刻以抽水泵的巨大吸力,把斯万拉到花园里面,据有些人说,甚至“要把斯万赶出大门”。

社交界人士全都心不在焉,我到第三天才从报上得知,一支捷克管弦乐队整个晚上都在那里演出,另外还不时燃放孟加拉烟火,但在当时,我只是想去观赏于贝尔·罗贝尔笔下的著名喷泉

喷泉位于林中空地,周围是漂亮树木,其中许多树木跟喷泉一样古老。喷泉坐落在空地边上,从远处看,只见喷泉身材苗条,纹丝不动,轮廓分明,微风吹来时,只见羽饰般摇曳的苍白水柱飘落得更加轻盈。十八世纪使喷泉的身材变得更为优雅,但也确定了喷出水柱的风格,似乎消除了它的活力。从远处看,你会觉得这是艺术品,而不是水柱。一片潮湿的云一直积聚在喷泉顶端,保持着这个时代的特点,如同凡尔赛宫周围的空中聚集云层。但走到近前,你会看到它如同建造古代宫殿的石块,有着预先设计好的形状,但喷出的水柱不断更新,虽说想按照建筑师原先的命令行事,但在准确执行命令时却像在违反命令,只见千百股水分散喷出,只有远看才觉得是一个水柱。这水柱其实也往往被洒落的水弄断,而从远处看,我觉得水柱不会弯曲,是稠密的物体,在持续不断地喷出。你稍稍走近就会看到,这看来呈线状的水柱之所以持续不断,是因为在它的各个点上,在所有可能断裂的地方,都会有同样的水流进入,从侧面补充进来,而且比第一股水流喷得更高,而在精疲力竭之时,则有第三股水流来替代。在近处,可看到一些水滴无力地从水柱上掉落下来,掉落时跟上升的水滴迎面相遇,有时被撞得粉碎,落到因不断喷水而形成的空气涡流之中,在空中飘浮,然后落入水池。这些水滴犹豫不决,往下掉落,跟坚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鲜明的对照,并产生无精打采的水汽,把水柱遮盖得模模糊糊,这些水滴上方有一片椭圆形的云,由千百个小水滴聚成,但看上去像镀了一层不褪色的褐金,这片云坚不可摧,看似纹丝不动,却在迅速上升,跟天上的云彩欢聚一堂。可惜的是,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它就会歪歪斜斜地落到地上;有时,一股水流桀骜不驯,朝不同方向喷出,观看的人群如不小心,没跟它保持恰当的距离,就会被淋得浑身湿透。

这种小事故只是在起风时发生,其中一个事故使人相当扫兴。有人让德·阿帕雄夫人相信盖尔芒特公爵已到,其实公爵尚未到来,并说他这时跟德·叙尔吉夫人一起在玫瑰色大理石长廊,去长廊要经过喷水池石护栏旁的两排空心柱廊。然而,德·阿帕雄夫人即将走进其中一个柱廊时,一股强烈的热风把水柱刮弯,使这位美丽的夫人全身淋湿,水从她袒胸的低领流到连衣裙里面,她浑身湿透,如同被人推到水里去洗澡。这时,在离她不远处响起有节奏的嗥叫声,十分响亮,一个军的官兵都能听到,但叫声时而拖长,仿佛不是在对全军发出,而是依次对每个师或旅发出;那是弗拉基米尔大公 ,他看到德·阿帕雄夫人被淋湿,就放声大笑,他事后老喜欢说,这是他一生中看到的最开心的一件事。有几个好心人对这个莫斯科人指出,他也许应该说句安慰的话,这女人听了会喜欢,但这个女人虽说年过四十,却只是用披巾擦干身上的水,没有求助于任何人就自行走开,听任水柱调皮地落到喷水池的石护栏上,而大公心地善良,觉得自己理应说上几句,他对军人们发出的最后几声大笑刚刚停止,便立刻响起比第一次更为响亮的嗥叫声。“好样的,老太太 !”他拍着手大声说道,如同在剧院里那样。德·阿帕雄夫人听到别人说她这样年纪却依然灵活,并不感到高兴。这时有人对她说话,但被喷泉的水柱声压住,而水柱声又被大公雷鸣般的声音盖住,只听到此人说:“我觉得大公殿下对您说了什么话。”——“没有!是对德·苏弗雷夫人说的。”她回答道。

我穿过一座座花园,走上楼梯,楼梯上不见亲王的踪影,他已跟斯万一起离开,聚集在德·夏吕斯先生周围的客人则越来越多,如同路易十四不在凡尔赛宫,王弟殿下的客人就会增多 。我上楼时被男爵叫住,我身后的两位女士和一个年轻人则走到近前向他问好。

“在这儿见到您,真好。”他对我说,并向我伸出了手。“晚上好,德·拉特雷穆伊夫人,晚上好,亲爱的埃尔米妮。”但他也许想起,他刚才曾以盖尔芒特公馆主人的身份跟我说话,就想故作姿态,对于他不满意却又无法阻止的事情显出满意的样子,但他又有大老爷的肆无忌惮,高兴起来如同歇斯底里发作,因此这满意就像是在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这样真好,”他继续说道,“但特别是十分滑稽。”他随之放声大笑,既表示高兴,又表示人类的语言无法表达这种心情。有些人知道他这个人难以接近,而且会“出口伤人”,就好奇地跟他亲近,却随即拔腿就跑,走得极其匆忙,几乎不顾体面。“啊,请别生气,”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您知道,我很喜欢您。晚上好,昂蒂奥什;晚上好,路易—勒内。您是否去看过喷泉?”他对我问道,那口气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确认。“非常漂亮,对吧?非常美妙。当然啰,还可以搞得更好,只要把有些东西去掉,要是这样,在法国就是独一无二。不过,像现在这样,已属于最佳作品。布雷奥泰准会对您说,这上面不该挂彩灯,他是想让人忘记,这馊主意是他出的。但总的来说,他只是使它稍微难看点。把一件杰作弄得难看,可要比创造杰作难得多。另外,我们当时就依稀感到,布雷奥泰不如于贝尔·罗贝尔能干。”

我又跟客人们一起回到公馆。“我可爱的堂嫂奥丽娅娜,您已有好久没有看到了吧?”王妃问我。她刚离开大门口那把扶手椅,这时跟我一起回到客厅。“她今晚会来的,我今天下午见到过她。”女主人补充道。“她答应过要来。另外,我觉得您星期四要跟我们俩一起在使馆跟意大利王后 共进晚宴。届时各位殿下都会来赴宴,准会十分吓人。”但这些殿下丝毫也吓不倒盖尔芒特王妃,她客厅里的殿下比比皆是,她说“我那些小科堡”,如同在说“我那些小狗”。因此,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准会十分吓人”,纯粹是在瞎说,在社交界人士身上,瞎说的嗜好比虚荣心更胜一筹。她对她家谱的了解,还不如中学历史教师。在谈到她那些朋友时,她喜欢让人知道,她对别人给他们起的绰号了如指掌。她问我下星期是否要到经常被称为“苹果”的波姆利埃尔侯爵夫人 家去吃晚饭,听到我说不去,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她只是情不自禁地想炫耀自己无所不知,结果却显出她平庸无奇,跟常人毫无区别,只见她补充道:“那‘苹果’可是讨人喜欢的女人!”

王妃在跟我闲聊时,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恰巧进来!但我无法立刻迎上前去,因为我被土耳其大使夫人拦住去路,她抓住我的手臂,指着我刚离开的女主人大声说道:“啊!这王妃,多美的女人!是超群绝伦!我感到,我要是男人,”她补充道,话里稍有东方式的低俗和淫荡,“定将把终身献给这天仙般的佳人。”我回答说,她确实迷人,但我跟她的堂嫂公爵夫人更加熟悉。“这毫无关系,”大使夫人对我说,“奥丽娅娜是社交界的迷人女子,其风趣取自梅梅和巴巴尔,而玛丽—吉尔贝则是个人物。”

我一直不喜欢别人把自己的看法强加于我,非要我对熟悉的人持某种看法。而土耳其大使夫人也毫无理由,无法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才能提出比我更为可信的看法。另一方面,我对大使夫人感到恼火,是因为一个普通的熟人乃至一位朋友的缺点,对我们来说是真正的毒药,幸好我们都服用“解毒剂”。但是,不用搬来进行科学比较的任何仪器,也不用谈论抗原过敏性,我们就能这样说:在我们友好的关系或纯属社交性的关系中,存在着一种敌意的毛病,虽说暂时治好,却会不时复发。只要人们“自然”,我们通常很少因这些毒药而痛苦。土耳其大使夫人用“巴巴尔”和“梅梅”来称呼她不熟悉的人,就使“解毒剂”停止生效,而在平时,解毒剂使我能够忍受毒药的毒性。她使我生气,但我不应该如此,因为她对我这样说,不是想使我认为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为她匆匆学会,以为这是当地的习俗,才这样称呼这些贵族老爷。她只是上了几个月的课,并没有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学上去。但我经过仔细考虑,认为我不喜欢待在大使夫人身边,还有另一个原因。不久以前,在“奥丽娅娜”家中,这个外交人物仿佛理由充分,神情严肃地对我说,盖尔芒特王妃简直使她反感。我觉得还是别再想她态度转变的原因为好:她态度转变,是因为应邀参加了今晚的盛会。大使夫人对我说,盖尔芒特王妃是国色天香,这完全是她的心里话。她一直是这样想的。但在此之前,她从未受到王妃邀请,就觉得对方既然不邀请,她就应该在原则上做出主动谢绝的姿态。现在她受到了邀请,而且以后也很可能被邀请,她就可以毫无拘束地表达自己的好感。要说明人们对别人看法的主要原因,根本不需要用情场失意或政界受挫来解释。人的看法游移不定,接受或拒绝邀请就能使其改变。另外,正如跟我一起察看一个个客厅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所说,土耳其大使夫人“干得很好”。她特别有用。社交界的真正明星都已懒得现身。有兴趣跟他们谋面之人,往往要前往另一半球,明星们在那里几乎是形影相吊。但像土耳其大使夫人那样的女人,刚刚跻身于社交界,就不会错失良机,而是到处去出风头。她们对这种称之为晚会或交际会的演出有用,这种演出,她们哪怕像垂死的病人那样让人拉着走也会去参加。她们是配角,但晚会的主人总是可以指望她们会来参加,因为她们劲头十足,从不错过一次晚会。那些愚蠢的年轻人不知道假明星的底细,把她们看作优雅的社交王后,因此要给他们上课解释,他们不知道的斯唐迪什夫人 ,在坐垫上画画,远离社交界,却为何也是像杜多维尔公爵夫人 那样的贵夫人。

在日常生活中,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眼睛漫不经心,有点忧郁,她眼睛里闪现智慧的光芒,只是在向一位朋友问好之时,仿佛这位朋友就是一句风趣话、一种迷人的揶揄或一道美味的佳肴,行家听了或吃到之后,脸上就显出妙不可言的愉悦表情。但是,在盛大晚会上,她要问候的人过多,她觉得每次问候后都得把智慧的光芒消除就过于疲劳。一个文学爱好者去剧院观看一位戏剧大师的新作,为表明自己肯定会度过愉快的夜晚,就在把衣帽交给女引座员后,用嘴唇显出机敏的微笑,用神采奕奕的目光表示狡黠的赞赏;同样,公爵夫人一到,就会使整个晚会显得光彩夺目。奥丽娅娜脱下晚礼服的外套,外套呈华丽的提埃坡罗 红,脱下后显出活像颈圈的红宝石项链,然后,她这位社交界女士,像女裁缝那样迅速而又仔细地把她的裙子最后看了一遍,确信自己的眼睛跟身上的其他珠宝一样光彩照人。几个像德·让维尔先生 那样的“直言不讳”者急忙朝公爵走去,想不让他进来:“您难道不知道可怜的玛玛已气息奄奄?医生刚给他服了药。”但毫无用处。“我知道,我知道。”德·盖尔芒特先生一面回答,一面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推开,以便进去。“吃了临终圣餐,效果奇佳。”他微笑着补充道,因为他高兴地想到亲王的晚会后要举行化装舞会,他已决定参加。“我们不希望别人知道我们已经回来。”公爵夫人对我说。她没有料到王妃已经使这话失去意义,因为王妃对我说,她见到过堂嫂,堂嫂答应会来。公爵一直盯着妻子看,时间长达五分钟之久,使她十分难受,然后他说:“我已把您有过的疑虑对奥丽娅娜说了。”现在她看到这疑虑毫无根据,就不必采取任何措施加以消除,于是,她就说这疑虑十分荒唐,有好一阵子都拿我来开玩笑。“您总以为自己没有受到邀请,真是瞎想!再说,还有我呢。您难道认为我没法让我堂弟妇请您去做客?”我得说句公道话:她后来经常为我做的事,比这件事要难得多;不过,我当时只是认为,她说这话,是说我过于小心谨慎。我开始领会贵族表示友好的有声或无声言语的真正价值,可喜的亲热表示,对有自卑感的人无疑是抚慰的香膏,但不会把自卑感完全消除,因为一旦消除,这种亲热也就没有必要表示出来。“您即使不比我们强,也跟我们旗鼓相当。”盖尔芒特夫妇的所作所为,似乎都在说这种话,而且出乎你的想象,说得极其好听,不过是为了让你喜爱和欣赏,而不是让你信以为真;这种虚假的亲热,说穿了就是他们所说的有教养;对这种亲热信以为真,那就是没有教养。另外,在不久以前,我在这方面上了一课,使我最终学到十分确切的知识,知道贵族亲热的某些形式的适用范围和使用限制。那是在蒙莫朗西公爵夫人为英国女王举办的一次下午聚会上;有一小帮人排队去吃冷餐,女王挽着盖尔芒特公爵的手臂走在前头。我正在这时到来。公爵见到后就在离我至少有四十米开外的地方,不断用另一只手跟我打招呼表示友好,仿佛向我表示,我可以毫不畏惧地走到他面前,而决不会被人当作三明治吃掉。但我已开始对宫廷语言有了深入了解,因此连一步也没有往他那边走,而是在离他四十米远的地方,对他深深鞠了一躬,但面无笑容,仿佛是对刚认识的人施礼,然后继续朝相反的方向走我的路。我这样施礼,盖尔芒特夫妇十分赞赏,我即使写出一部杰作,他们也不会这样称道。这样施礼,不仅公爵看在眼里——虽说那天他要对五百多人还礼——而且公爵夫人也看得一清二楚,她在遇到我母亲后把这事跟她说了,但并未说我做错,也没有说我理应朝公爵走去。她对我母亲说,她丈夫对我的施礼赞不绝口,说这施礼真可谓意味深长。大家不断列举这施礼的种种优点,却对最珍贵的优点只字未提,那就是临事审慎,大家也对我大加夸奖,但我心里明白,这与其说是对过去的奖赏,不如说是对将来的指导,就像一位校长体贴地对学生们说:“别忘了,亲爱的孩子们,这些奖品与其说是奖给你们,不如说是奖给你们的家长,让他们下一学年再送你们来上学。”德·马桑特夫人就是这样,每当其他阶层的人来到她那个圈子,她就要在此人面前夸奖那些审慎的人,说“要找他们的时候准能找到,而在其他时候,他们不会让你想到”,这就像间接告诉一个身上发臭的仆人,洗澡对健康十分有益。

德·盖尔芒特夫人离开门厅之前,我跟她说话,这时我听到一种特殊的说话声,这种声音我以后会毫无差错地听出。当时是德·沃古贝尔先生跟德·夏吕斯先生说话的声音。一位临床医生不需要被观察的病人把衬衫撩起,也不需要听诊他的呼吸,只要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就已足够。此后,我在沙龙里多次因听到一个人的语调或笑声而感到惊讶,此人虽说确切地模仿其职业语言或他那个圈子里的举止,装出庄重高雅或粗俗随便的样子,但我的耳朵练达,如同调音师对音域无所不知,只要听到他用走调的声音说话,就知道“这是夏吕斯式的人物”。这时,一个使馆的全体人员走了过来,他们都对德·夏吕斯先生施礼。虽说我在那天(就是我看到德·夏吕斯先生和朱皮安在一起的那天)才发现这类毛病,但要作出诊断,我不需要提问,也不需要听诊。但是,跟德·夏吕斯先生说话的德·沃古贝尔先生,却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然而,经历了似懂非懂的少年时代之后,他理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性欲倒错者以为世上只有自己一人属于此类,但到后来却走到另一个极端,认为正常人才是绝无仅有的例外。但是,德·沃古贝尔先生野心勃勃却又胆小怕事,早已不再享受他喜欢的这种乐趣。外交生涯使他的生活走上循规蹈矩的道路。而在政治学学校的苦读,也使他从二十几岁起就开始过基督徒纯洁无瑕的生活。不过,任何感觉器官一旦不用,就会失去其活力并逐渐萎缩,因此,德·沃古贝尔先生就像文明人不再具有洞穴人那样的体力和听力,也失去了德·夏吕斯先生很少出错的那种特殊洞察力;在正式宴会上,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国外,这位全权公使甚至再也无法看出那些身穿制服的人实际上就是他的同类。德·夏吕斯先生听到别人说出他的嗜好会勃然大怒,但他总是喜欢说出别人的名字,这时他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德·沃古贝尔先生听了惊喜交集。这不是因为他过了这么多年之后还想交桃花运。而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揭秘,如同拉辛悲剧中的揭秘,使亚他利雅和押尼珥 得知约阿施 跟大卫是同一种族,得知身为王后的以斯帖是犹太佬的女儿 ,同样,这种揭秘使某某公使团或外交部某个部门的面貌变得截然不同,回想起来就觉得这些宫殿就像耶路撒冷圣殿或苏萨的王宫那样神秘莫测。这个使馆的年轻人都来跟德·夏吕斯先生握手,德·沃古贝尔先生见到之后,显出赞赏的神色,如同《以斯帖》中的以利丝大声说道:

天哪!冰清玉洁的佳丽如此众多,

从四面八方蜂拥到我眼前。

而可爱的脸蛋上又是羞色尽现

接着,他想得到更多“情报”,就微笑着对德·夏吕斯先生看了一眼,色迷迷的目光是在傻乎乎地询问。“啊,毫无疑问。”德·夏吕斯先生就像满腹经纶的学者,在跟愚昧无知的蠢货说话。德·沃古贝尔先生的两只眼睛,立刻死死盯着那些年轻秘书,德·夏吕斯先生见了十分恼火,而某国驻法大使也是这方面的老手,那些秘书当然并非随意挑出。德·沃古贝尔先生一声不吭,我只是看着他的目光。我从童年时代起就能用古典作品的语言来表达哪怕是无声的表情和动作,这时就让德·沃古贝尔先生的眼睛说出诗句,就是以斯帖对以利丝说,末底改 对信仰的宗教虔诚,非要把信仰跟他相同的侍女安排在王后身边。

但他对我们民族热爱,

这宫殿里就来了许多锡永姑娘,

她们是娇柔的鲜花,在命运之风中东倒西歪,

像我一样被吹到异国他乡。

在见不到门外汉的地方,

他(出色的大使)用自己的学识和关心对她们培养

最后,德·沃古贝尔先生终于开口说话,而不再用目光说话。“又有谁知道,”他伤感地说,“相同的事是否存在于我出使的国家?”——“很有可能,”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始于狄奥多西国王,虽说我对他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噢!决不可能!”——“那么,他就不该显出这种样子。他有点矫揉造作,是那种‘娘娘腔’,我最讨厌那种人。我真不敢跟他一起走在街上。另外,您应该十分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他可是赫赫有名。”——“您完全错看了他。他还很迷人。在跟法国签署协定那天,国王还抱吻了我。我从未这样激动过。”——“当时您该对他说出自己的欲望。”——“啊!天哪,他只要有一点怀疑,那将是多么可怕!但我在这方面并不害怕。”我听到了这些话,因为我离他们不远,我不禁默默背诵:

国王至今仍不知我是何人,

这秘密一直让我守口如瓶

这对话时而无声时而有声,只持续了片刻时间,我只是跟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客厅里走了几步,这时,公爵夫人被一位娇艳而又矮小的棕发女士拦住去路:

“我很想去看您。邓南遮 在一个包厢里看到了您,他给T王妃写了封信,说他从未见到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只要能跟您说上十分钟的话,他愿意献出自己的一生。不管怎样,即便您不能见面或不愿见面,那封信都在我的手中。您得给我定个约会的时间。有些事秘密,我不能在这儿明说。我看您没有把我认出,”她朝我转过身来补充道,“我是在帕尔马公主府上(但我从未去过)认识您的。俄国沙皇希望您父亲能被派到彼得堡去。要是您星期二能来,伊斯沃尔斯基 也会在那儿,他会跟您谈论此事。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您,亲爱的,”她转向公爵夫人说,“这份礼物,我谁也不送,只送给您。那是易卜生 三部剧作的手稿,是他让老看护给我送来的。我给自己留了一部,其余两部送给您。”

盖尔芒特公爵并未对这份礼物感到喜出望外。他吃不准易卜生或邓南遮现在是死是活,但他已看到一些小说家和剧作家来拜访他的妻子,并把她写入自己的作品。社交界人士喜欢把书籍想象成一种立方体,其中一个面揭开,作家就迫不及待地把认识的人全都“塞进去”。这显然不是正大光明的做法,这些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当然啰,“顺便”见见他们也不会感到乏味,因为借助于他们,你在看书或看文章时会了解其中的“内幕”,就可以“揭开假面具”。不管怎样,最明智的做法是看已故作家的作品。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只有在《高卢人报》 上写悼念文章的那位先生做事“恰如其分”。他至少会把德·盖尔芒特先生的名字置于要人中间,“尤其”是在公爵报名参加的葬礼的参加者名单上。如果公爵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列入,他就不去报名参加,而是给死者家属寄一封唁函,以表示沉痛哀悼。如果死者家属在报上刊登“发来唁函的有盖尔芒特公爵等人”的消息,那不是社会新闻编辑的过错,而是死者的儿子、兄弟或父亲的错误,公爵把这种人称之为野心家,并就此跟他们一刀两断(他对那些短语的意思弄不大清楚,就说跟他们“发生纠葛”)。尽管如此,公爵听到易卜生和邓南遮的名字,又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就眉头紧皱,他跟我们离得不是很远,不会听不到蒂莫莱昂·德·阿蒙古夫人形形色色的奉承话。她是迷人的女人,才貌双全,光凭其才能或美貌,就足以使人倾倒。但她并非出身于她现在生活的上流社会,起初只向往进入文学沙龙,跟大作家交往,先后成为每位大作家的女友——绝不是情妇,她品行十分端正——这些作家把手稿全都给她,为她写书,她因偶然的机会涉足圣日尔曼区,而文学方面的这些优越条件,则使她在该区游刃有余。现在,她有了地位,不需要施展其他魅力,只要她露面,其魅力自然展现。但她一贯忙于周旋,耍弄手腕,为人效劳,因此,虽说现在已没有必要这样做,她仍然乐此不疲。她总是有国家机密要向你透露,总是有权贵要介绍给你,总是有大师的水彩画可赠送给你。这些毫无必要的诱惑,都有点虚假的成分,但她的一生因此成为一部复杂而又绚丽的喜剧。确实,她能促成省长和将军的任命。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跟我一起走时,她的眼睛让蓝色光芒在前面游荡,但漂泊不定,以避开她不想结交的人们,她有时在远处就能猜到,这些人是危险的暗礁。我们在客人的两堵人墙之间往前走,这些人明知永远无法成为“奥丽娅娜”的朋友,却把她看作奇珍异宝,无论如何也要指给妻子看:“于絮尔,快来看看德·盖尔芒特夫人,她正在跟那个青年说话。”看到这种情形就会感到,他们简直要爬到椅子上,以看得更加清楚,仿佛在观看七月十四日阅兵或颁发赛马大奖 。这并非因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比她堂弟妇的沙龙更有贵族气派,而是因为公爵夫人的常客,王妃从不邀请,主要是因为她丈夫的缘故。王妃从未接待过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 ,这位夫人跟奥丽娅娜一样,是德·拉特雷穆伊夫人 和德·萨冈夫人 的知心朋友,并经常去奥丽娅娜家做客。还有希施男爵 也是如此,威尔士亲王把他带到公爵夫人家里,而不是带到王妃府上,因为王妃不会喜欢他,另外,波拿巴派或共和派的几位著名人士也是如此,公爵夫人对他们感兴趣,但亲王是坚定的保皇派,决不会接待他们。他的反犹主义也是坚持不懈,不会对任何优雅屈服,不管这种优雅如何真实可信。斯万是他的老朋友,在盖尔芒特家族中,只有他叫这位朋友斯万,而不是叫夏尔,因为他知道斯万的祖母是新教徒,嫁给了一个犹太人,但曾是贝里公爵 的情妇。他接待斯万,是因为他常常试图相信斯万的父亲是亲王的私生子这一传说。这个传说其实靠不住,但如果真有此事,由于斯万的父亲是天主教徒,同时又是波旁家族成员和女天主教徒之子,那么,斯万就是纯粹的天主教徒。

“怎么,您没有见到过这种富丽堂皇?”公爵夫人谈到我们所在的公馆时对我说。但她在赞赏她堂弟妇的“宫殿”之后,急忙作了补充,说她更喜欢“自己的草窝”,说草窝比宫殿好千百倍。“在这儿,参观起来确实好看。但有些卧室里发生过许多重大历史事件,我要是必须睡在里面,准会得忧郁症死去。就像给人遗忘之后,被关在布卢瓦城堡、枫丹白露城堡乃至卢浮宫,排忧解愁的唯一办法就是对自己说:我是待在莫纳尔德斯基 被杀害的房间里。这就像洋甘菊茶剂,不能解决问题。瞧,德·圣欧韦尔特夫人来了。我们刚才是在她家吃的晚饭。她明天要举办每年一次的盛会,我以为她已经上床睡了。她不会错过一次晚会。要是这次晚会在乡下举行,她准会乘马车前往,决不会不去。”

其实,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今晚来参加晚会,不是因为她不想错过别人举办的一次晚会,而是为了保证她自己举办的晚会能够成功,她是来招募最后一批参加者,从某种程度上说,则是in extremis(在最后一刻)检阅明天将光彩夺目地行进在她的花园招待会上的队伍。多少年来,圣欧韦尔特府晚会的客人,跟往昔相比早已相形见绌。盖尔芒特圈子里的著名女士,当时是凤毛麟角,但因受到这家女主人的热情接待,就逐渐带来自己的女友。与此同时,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的情况也在逐渐变化,但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她对高雅社交界的无名之辈,邀请的人数逐年减少。这次看不到这位,下一次看不到那位。在一段时间里,使用的是“分炉烤面包”的办法,用这种办法,可以举办一些秘密聚会,邀请被排斥在外的人来此自娱自乐,这样就不会把他们跟高雅之士一起请来。他们又有什么可以抱怨呢?他们不是有[panem et circenses(面包和马戏表演 )]花式糕点和优美的音乐节目吗?因此,现在的情况在某种程度上跟过去相对称,想当初,圣欧韦尔特沙龙刚开张时,两位流亡的公爵夫人如同两根女像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沙龙顶棚,但近年来,你在漂亮的客人中只看到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那就是德·康布勒梅老夫人和一位建筑师的妻子,后者声音悦耳,大家常常不禁要请她唱歌。她们俩在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的客人中也没有一个熟人,她们为女友们的消失感到伤心,觉得自己在那里碍手碍脚,她们就像两只未能及时迁徙的燕子,随时会被冻死。因此,她们在第二年没有受到邀请,德·弗朗克托夫人 为她那位酷爱音乐的表姐求情,但未能得到明确的答复,对方只是说:“要是喜欢音乐,随时都可以进来听,这又不是犯罪!”德·康布勒梅夫人觉得这种邀请不够热情,也就没去。

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使自己的沙龙脱胎换骨,把一个麻风病人聚集的地方变成贵夫人云集的场所(这沙龙最近的面貌,显得极其优雅),因此大家可能会感到惊讶,她第二天就要举办本季节最为光彩夺目的晚会,难道还需要在晚会前夕来到此地,向她的队伍发出最后的召唤?但这是因为圣欧韦尔特沙龙只是在有些人眼里地位显赫,这些人的社交生活仅仅是阅读《高卢人报》或《费加罗报》上对下午聚会或晚会的报道,但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聚会。这些“社交界人士”只是从报上来了解社交界,只要在报道中提到英国、奥地利等国的大使夫人,提到于泽斯公爵夫人 、拉特雷穆伊公爵夫人等人,就认为圣欧韦尔特沙龙在巴黎首屈一指,其实却属于末流。这并非因为这些报道谎话连篇。列举的大多数人士确实出席了聚会。不过,这些贵客大驾光临,都是女主人再三恳求、一再示好并提供帮助的结果,他们人人都觉得自己出席是给了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大大的面子。这种沙龙,大家与其说趋之若鹜,不如说退避三舍,可以说,大家是迫不得已去帮忙的,因此,这种沙龙只能使“社交新闻栏”的女读者产生错觉。这种新闻在报道一次真正高雅的晚会时插入上述晚会,其女主人能请到所有公爵夫人,她们也都渴望自己“被选中”,但女主人只请了两三位,而且不让报上刊登客人的姓名。这些女人并不了解或轻视广告在今天所具有的威力,她们对西班牙王后来说是优雅女士,却不为民众知晓,因为西班牙王后知道她们的底细,而民众却对她们知之甚少。

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不是这种女人,她是采蜜好手,来为第二天“采集”所有已邀请的客人。德·夏吕斯先生未被邀请,他一直拒绝去她家做客。但他跟许多人闹翻过,因此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可以用性格不合来解释没邀请他。

当然啰,如果此事只跟奥丽娅娜有关,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可以不必来此,只是邀请均由她口头发出,而对方接受邀请时虽说显得妩媚动人,其实却是虚情假意,这方面表演得最为出色的莫过于那些院士,候选人从他们家里走出来时十分感激,不怀疑他们会投他一票。但此事并非只跟她一人有关。阿格里真托亲王会来吗?还有德·迪福尔夫人?为以防不测,德·圣欧韦尔特夫人认为她亲自出马更为妥当;她对一些人来软的,对另一些人来硬的,她对所有人都暗中透露,说届时的娱乐活动难以想象,简直是空前绝后,并向每个人保证,会在她家遇到他们想要见到或需要见到的人物。她每年一次担任的这种职务,跟古代某些法官的职务相像,她要在第二天举办本季节规模最大的花园招待会,并因此具有临时性权力。她的邀请名单已经确定,并且不再更改,因此,她走遍王妃的各个客厅,走得十分缓慢,以便依次在每个人的耳边说出:“您明天可别忘了我。”这时,她如果看到一个要避开的丑八怪或某个乡绅,就在刹那间高傲地把目光移开,但仍然面带微笑,这种乡绅因是中学同窗而被请到“吉尔贝”家里,但丝毫不会给她的花园招待会增辉生色。她情愿不跟这种人说话,这样在事后就可以说:“我是口头邀请的,可惜没遇到您。”这位想法天真的圣欧韦尔特家族成员,这时用眼睛到处搜索,在出席王妃晚会的客人中进行“挑选”。她自以为如此行事,就成了货真价实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在此必须指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并非像大家认为的那样,会轻易向别人问好和微笑。在某种程度上,她既不问好也不微笑,无疑是故意为之。“她让我讨厌,”她说,“难道我非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跟她谈她的晚会?”

这时,有一位头发乌黑的公爵夫人走过,她丑陋而又笨拙,行为有点出轨,虽未被逐出社交界,却已被几个优雅的朋友排斥在外。“啊!”德·盖尔芒特夫人低声说道,“这里竟接待这种货色!”她的目光就像能一眼看出的行家,这时看到拿给她看的竟是赝品。德·盖尔芒特夫人只是看到这个女士全身一半有瑕疵,脸上又长满黑毛痣,就看出这次晚会档次不高。她跟这位女士一起长大,但已跟她断绝一切来往;对方跟她施礼,她只是点点头,显得十分冷淡。“我不明白,”她对我说,仿佛在表示歉意,“玛丽—吉尔贝在邀请我们的同时怎么又请了这种人渣。可以说,这里三教九流都有。梅拉妮·普塔莱斯 家里安排得要好得多。她要是喜欢,可以在家里召开东正教最高会议和奥拉托利会 会议,但她至少不会在这些日子让我们登门拜访。”

但在许多人看来,她因为胆怯,怕丈夫因不希望她接待艺术家之类的事情而大吵大闹(玛丽—吉尔贝保护众多艺术家,因此得多加小心,别让某个德国著名女歌唱家来跟她说话),同时也对民族主义感到害怕,而她像德·夏吕斯先生一样,具有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用社交界的观点来蔑视民族主义(现在,为颂扬总参谋部,有人竟把一个平民出身的将军看得比某些公爵还高),但是她又自知思想并不正统,就对民族主义作出巨大让步,因此她在这反犹太主义的圈子里,怕主动跟斯万握手。在这件事上,她很快放下心来,因为她已得知,亲王没让斯万进门,并跟斯万发生了“某种争执”,她就不用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可怜的夏尔”说话,她情愿在私下里对他关心体贴。

“这个女人又是谁呢?”德·盖尔芒特夫人看到一位矮小的女士及其丈夫对她深深鞠躬,不禁大声问道。这女士样子有点古怪,身穿黑裙,十分简朴,活像穷人。她没有认出对方,就这样傲慢地说,并像受到冒犯似的挺起身子,看了看对方却并未还礼:“这个人是谁,巴赞?”她神色惊讶地问。而与此同时,德·盖尔芒特先生为补救奥丽娅娜的失礼,立即对那位女士施礼,并跟她丈夫握手。“这可是德·肖斯皮埃尔夫人 ,您刚才太失礼了。”——“可我不知道什么肖斯皮埃尔。”——“这是尚利沃老太太的侄子。”——“这些事我都不知道。那女的是谁,她干吗对我施礼?”——“您只知道问,这是德·夏勒瓦尔夫人的女儿,昂利埃特·蒙莫朗西。”——“啊!我跟她母亲很熟,她当时既迷人又风趣。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她怎么跟他们做了亲家?您说她叫德·肖斯皮埃尔夫人?”她说时慢慢拼读出这个姓,显出询问的样子,仿佛怕读错。公爵用冷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您似乎认为,姓肖斯皮埃尔滑稽可笑,其实并非如此!老肖斯皮埃尔是我刚才说的德·夏勒瓦尔夫人 以及德·塞纳古夫人和梅勒罗子爵夫人的兄弟。他们是体面人。”——“啊!行了。”公爵夫人大声说道。她像驯兽女郎,看到野兽的凶残目光,决不愿显出害怕的样子。“巴赞,您让我高兴。我不知道您从哪里找出这些姓氏,但我还是要向您表示祝贺。我虽然不知道肖斯皮埃尔这个姓,但我读过巴尔扎克的书,读过的并非只有您一人,我还读过拉比什 的作品。我欣赏尚利沃,不讨厌夏勒瓦尔,但我承认杜·梅勒罗最好。另外,我们得承认,肖斯皮埃尔也不坏。您把这些全都搜集到了,真了不起。您想写一本书,”她对我说,“就应该记住夏勒瓦尔和杜·梅勒罗。您无法找到更棒的。”——“他这样只会吃官司,被关进监狱;您在给他出馊主意,奥丽娅娜。”——“他要是想请人出馊主意,特别是想按馊主意行事,我倒希望他能得到更年轻的人帮忙。不过他只想写书,并不想干坏事!”这时,在离我们相当远的地方,一位美丽而又高傲的少妇渐渐引人注目,只见她身穿白色罗纱连衣裙,全身饰有宝石。德·盖尔芒特夫人看了她一眼,看到她在对一群人说话,这些人被她的优雅所吸引。“您妹妹最漂亮,到哪里都是这样;她今晚真迷人。”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并对走过的希梅亲王 说。德·弗罗贝维尔上校(他叔叔是德·弗罗贝维尔将军)跟德·布雷奥泰先生一起在我们旁边坐了下来,而德·沃古贝尔先生摇摇晃晃(他过于礼貌,在打网球时也是如此,击球前要反复征得高贵的对手同意,因此输球是不可避免的事),又回到了德·夏吕斯先生身边(他此前几乎被莫莱伯爵夫人的宽大裙子完全遮住,在所有女人中间,他只对这位夫人表示赞赏),而正在此时,另一个驻巴黎外交使团的多名成员在对男爵施礼。德·沃古贝尔先生看到一位年轻秘书显得特别聪明,就面带微笑地盯着德·夏吕斯先生看,这微笑显然在提出一个问题。德·夏吕斯先生也许本想连累某个人,但这时看到别人笑中有话、话中只有此意的微笑,觉得自己受到牵连,感到十分恼火。“我对此一无所知,请您把好奇心留作自用。您的好奇心只会使我浑身发冷。另外,在特殊情况下,您无疑在干头等蠢事。我觉得这年轻人完全不是那种人。”这时,德·夏吕斯先生因被一个蠢货揭穿而感到恼火,因此说的不是真话。如果男爵说的是真话,那么,这位秘书在这个使馆里一定是个例外。这使馆确实由各式各样的人组成,有好多人极其庸俗,因此,如果你要了解选择这些人是出于何种动机,你就只能发现性欲倒错这个原因。任命一位大使来领导这个类似小型所多玛城的外交使团,但大使偏偏喜欢女人,而且喜欢得像演活报剧那样夸张而又滑稽,指挥这帮同性恋规规矩矩地照章办事,似乎遵循了相反相成的法则。虽说一目了然,但他仍不相信有同性恋。他立刻加以证实,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位代办,他误以为这代办喜欢追逐女人。从此,他变得有点碍手碍脚,不久之后被新大使取而代之,这样就保证全体使馆人员嗜好相同。其他使馆想跟这个使馆决一雌雄,却无法从它手里夺走桂冠(就像在高中优等生会考中,某所高级中学总是独占鳌头),直至十几年后,一些趣味不同的随员进入这嗜好完全相同的群体,另一使馆才终于一马当先,夺走这臭名昭著的桂冠。

德·盖尔芒特夫人不用担心要跟斯万说话,就放下心来,她只有一种好奇心,想知道斯万跟男主人谈了些什么。“您知道谈的是什么事情?”公爵对德·布雷奥泰先生问道。“我听说,”德·布雷奥泰先生回答道,“是作家贝戈特让演员在他们家演了一出短剧的事。那短剧演得妙极了。但是,演员似乎装扮成吉尔贝的模样,贝戈特先生也确实想对他进行描绘。”——“啊,要是看到有人模仿吉尔贝,那就太好玩了。”公爵夫人说时显出遐想般的微笑。“是因为这短剧的演出,”德·布雷奥泰先生继续说道,说时伸出啮齿动物般的下巴,“吉尔贝才要求斯万作出解释,而斯万的回答大家都觉得非常风趣:‘不过,扮演得跟您一点儿也不像,您要比那个样子滑稽得多!’另外,据说那短剧演得妙极了。莫莱夫人看了乐不可支。”——“怎么,莫莱夫人去了?”公爵夫人惊讶地问。“啊!这事看来是梅梅安排的。这种事,最后总是在这种地方发生。会有那么一天,大伙儿全都去了,而我原则上不想去凑热闹,我自甘寂寞,独自待在自己的草窝里。”德·布雷奥泰先生跟他们谈起此事之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正如大家所见(即使不是对斯万的沙龙,至少是对片刻之后遇到斯万的假设),已经采取了新的观点。“您对我们所作的解释,”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对德·布雷奥泰先生说,“纯属捏造。我了解情况,有其原因。亲王简直是在对斯万破口大骂,并像我们父辈所说,是要让斯万知道,既然斯万表明这种看法,那以后就别在他家里现身。据我看,我叔叔吉贝尔完全正确,不仅骂得对,而且在半年多以前就该跟这个货真价实的德雷福斯派一刀两断。”

可怜的德·沃古贝尔先生,这次就像动作迟缓的网球手打出有气无力的网球,又被人直接打了回去,他被“打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面前,就向她致意。但奥丽娅娜对他十分冷淡,因为她深信他那个圈子里的外交官、政治家全都是傻瓜。

最近一段时间,社交界青睐军人,德·弗罗贝维尔先生因此获益匪浅。可惜他所娶之妻,虽说确实是盖尔芒特家的亲戚,却极其穷困,而他自己也已家境败落,因此几乎没有朋友,像他这种人,通常被人冷落,要等到亲戚有红白喜事时才会受到邀请。于是,他们确实活像在领上流社会的圣餐,就像名义上的天主教徒,每年只有一次能走到圣餐台前。如果不是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念着她对已故的德·弗罗贝维尔将军旧日的情分,尽力帮助这对夫妇,给他们的两个小女儿送穿的并供她们玩乐,他们家的物质生活就会十分清苦。然而,上校虽说被认为是善良青年,却并未有感恩的念头。他见恩人府上富丽堂皇,又定期大肆张扬,心里十分羡慕。每年一次的花园招待会,对他及其妻子和孩子们来说是一种美妙的乐趣,是纵有千金也决不愿错过的好事,但想到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会因此感到高兴和自豪,这乐趣就未免黯然失色。各报都刊登花园招待会即将举办的消息,并在详细介绍之后,又像马基雅弗利那样做了狡猾的补充:“关于这次美妙的盛会,我们以后再作报道。”接连几天,报上对衣着服饰进行了详细的补充介绍,弗罗贝维尔夫妇看到这些报道感到十分难受,他们很少有这种乐趣,也知道在这次下午聚会时能过得快活,但却每年都希望天公不作美,使招待会无法成功举办,于是就常常观看晴雨表,幸灾乐祸地想象暴雨降临、聚会告吹的情况。

“我不跟您谈政治,弗罗贝维尔,”德·盖尔芒特先生说,“而是谈斯万的事,我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他对我们这样做卑鄙无耻。以前在社交界,他受到我们和沙特尔公爵 的保护,现在有人对我说,他是公开的德雷福斯派。我以前决不会相信他是这种人,我觉得他是精明的美食家,讲究实际,又是收藏家、古书迷,而且是赛马俱乐部会员,是个大家都尊重的人,他对好商店如数家珍,会把最好的波尔图葡萄酒送给我们喝,他是艺术爱好者,又是一家之主。啊!我给骗了。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已是众所周知的老头,我的看法算不了什么,我就像老叫花子,但光是对奥丽娅娜,他就不该这样做,他应该公开谴责犹太人,以及那个罪犯的小集团。”

“是的,我妻子一直对他十分友好,”公爵接着说道,他显然认为,不管你心里对德雷福斯的罪行持何种看法,但认为他犯有叛国罪,无疑是你对自己在圣日尔曼区受到接待的一种感谢,“他应该跟那些人分道扬镳。您可以去问奥丽娅娜,她确实对他十分友好。”公爵夫人认为,天真而又平静的语调会使她的话显得更加动人和真实,就用小学生般的声音说话,仿佛她嘴里说出的都是真话,只是眼睛里显出些许忧伤:“这可是真的,我对夏尔一片真情,我没有任何理由要加以隐瞒!”——“啊,您看,这可不是我叫她说的。你对他这样,他竟如此忘恩负义,站在德雷福斯一边!”

伦勃朗的《西克斯市长》
他说时显得伤心,又有点气愤,但同时使这种表情略带严肃,因此具有伦勃朗画中某些人物温和而又大度的魅力,西克斯市长就是如此。

“说到德雷福斯派,”我说,“听说冯亲王也是这一派。”——“啊!您跟我谈起他,正是太好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说道,“我差点儿忘了,他请我星期一去吃晚饭。但是,他是否是德雷福斯派,我根本就无所谓,因为他是外国人。我对此毫不在乎。对法国人来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错,斯万是犹太人。但在此之前——请原谅,弗罗贝维尔——我却怯懦地认为犹太人也可以成为法国人,我说的是体面的犹太人,是社交界人士。而斯万以前完全是这种人。唉!他现在迫使我承认我看错了,因为他现在支持那个德雷福斯(德雷福斯无论是否有罪,都决不是斯万那个圈子里的人,斯万也决不会跟他相遇),反对接纳他并把他当作自己人的那个社会。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过去都充当斯万的担保人,我甚至可以担保他跟我一样爱国。啊!他对我们是以怨报德。我承认自己从未想到他会这样。我把他想得太好了。他有才智(当然是他那种人的才智)。我现在十分清楚,他当时那桩不光彩的婚姻,说明他已丧失理智。啊,您是否知道,斯万的婚姻曾使有个人十分难受?那就是我的妻子。奥丽娅娜往往像我说的那样,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但在心里,她的感受极其强烈。”德·盖尔芒特夫人很高兴听到对她性格的这种分析,并显出谦虚的样子,她一声不吭,是因为谨慎地接受这种赞美,但主要是怕打断他的话。德·盖尔芒特先生哪怕对这个话题谈上一个小时,她也会纹丝不动地听着,仿佛是在给她奏乐。“啊,我记得,她听到斯万结婚的消息后,感到自己在生气;她觉得我们对他那么好,他这样做实在不像话。她当时很爱斯万,感到十分伤心。是不是这样,奥丽娅娜?”德·盖尔芒特夫人觉得,在这件事上,她应该回答如此直截了当提出的询问,这样就能不露声色地认可她感到已经说完的称赞。她语气羞怯而又纯朴,显出“心领神会”的样子,用温柔而又持重的声音说道:“是的,巴赞说得不错。”——“不过,这并不是一回事儿。您又有什么办法呢?爱就是爱嘛,虽说我认为爱应该有某种界线。对一个年轻人,一个毛孩子,因想入非非而误入歧途,我是会原谅的。但斯万是个聪明人,他老成持重,是绘画的行家,是沙特尔公爵和吉贝尔家的常客!”但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出这些话的语气却十分友好,丝毫没有他平时往往表现出的俗气。他说时显得伤心,又有点气愤,但同时使这种表情略带严肃,因此具有伦勃朗画中某些人物温和而又大度的魅力,西克斯市长就是如此。可以感到,在公爵看来,斯万在德雷福斯案件上的表现并不道德,实在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对此感到伤心,如同做父亲的看到自己的一个孩子,辜负了他作出巨大牺牲才受到的良好教育,存心毁掉他为孩子创造的美好前程,做出了家里的规矩或看法所不能容忍的荒唐事,败坏了受人尊敬的姓氏的名声。想当初,德·盖尔芒特先生得知圣卢是德雷福斯派,确实没有像现在这样惊愕和痛苦。首先,他认为他外甥是误入歧途的青年,在改邪归正之前,做出任何事情都不足为怪,而斯万用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话来说是“沉着冷静,具有头等的地位”。其次,而且主要是,至今已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从历史的观点来看,发生的事情似乎已部分证明德雷福斯派的观点正确,但反德雷福斯派的反对却更加激烈,并从最初纯粹的政治力量变成一股社会力量。现在,军国主义和爱国主义的问题,以及社会中掀起的愤怒浪潮,已经具有暴风雨初起时也不会有的巨大力量。“您看,”德·盖尔芒特先生接着说,“即使从斯万那些亲爱的犹太人的角度来看,由于他完全支持他们,他也干了一件蠢事,而且后患无穷。他证明他们都是秘密聚集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是迫不得已地在支持他们民族中的一个人,即使他们并不认识此人。这是一种公害。我们显然过于宽容,而斯万的错误影响更大,是因为他受人尊敬,甚至受到款待,几乎是大家熟悉的唯一一位犹太人。大家心里会想:Ab uno disce omnes(罪恶见一知百 )。”(他及时想到这句恰如其分的话,感到洋洋得意,在这位被背叛的大老爷阴郁的脸上,立即显出自豪的微笑。)

我很想知道亲王和斯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斯万尚未离开晚会,我也想见他一面。我对公爵夫人说出了这个愿望,她听了对我回答说:“我可以告诉您,我不是特别想见到他,因为刚才在德·圣欧韦尔特家里,有人对我说,他似乎希望我能在他临死前结识他的妻子和女儿。天哪,他要是病了,我会十分难受,但我首先希望他的病没有这样严重。另外,这也不能算是理由,因为这事要办成实在是太容易了。一位毫无才华的作家只会说:‘请投我一票,让我进法兰西语文学院,因为我妻子就要死了,我想最后给她一个惊喜。’要是必须认识所有垂死之人,那就再也不会有沙龙了。我的马车夫也许会来求我:‘我女儿病得很重,请设法让帕尔马公主接待我。’我爱夏尔,要是拒绝他,我会十分难受,正因为如此,我才情愿对他避而远之,使他无法对我提出这个请求。我衷心希望他还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垂死之人,但是,如果真的这样,那也不是我去结识这两个女人的时候,她们使我失去了我最可爱的朋友,时间长达十五年之久的朋友,而且,他还会对我置之不理,我甚至不能借此机会见他一面,因为他那时已经死了!”

这时,德·布雷奥泰先生仍然在想刚才德·弗罗贝维尔上校说他的话纯属捏造这件事。“我并不怀疑您说的事情十分可靠,亲爱的朋友,”他说,“但我相信我说的事来源可靠。那是拉图尔·德·奥弗涅亲王告诉我的。”

“我感到惊讶,您这样知识渊博,竟然还在说拉图尔·德·奥弗涅亲王,”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您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亲王。这个家族只剩下一个成员,那就是奥丽娅娜的叔叔布永公爵。”

“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弟弟?”我想起她当姑娘时姓布永,就这样问。“不错。奥丽娅娜,德·朗布勒萨克夫人在跟您打招呼。” 确实,不时可看到朗布勒萨克公爵夫人微微一笑,这微笑如同流星,飞向她认出的一个熟人后随之消失。但这微笑并非是用明确的无声语言主动确认,而是几乎立即消失在一种并非因认出某人而产生的欣喜之中,与此同时,她的头微微点了一下,就像在恬静地为人祝福,使人想起一位有气无力的高级教士,在点头为一群领圣体的女信徒祝福。德·朗布勒萨克夫人根本就不是高级教士。但我已知道这种表示认出人的特殊方式,虽说这种方式早已过时。在贡布雷和巴黎,我外婆的所有女友在社交聚会时都习惯用这种方式打招呼,她们显出天使般的神色,就像教堂里举扬圣体时或在葬礼时看到一个熟人,有气无力地问好,最后以祈祷结束。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的一句话,对我所说的亲属关系作了补充。“但您已经看到过布永公爵。”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今天下午,他走出我书房时您正好进来,是身穿白衣的矮个子先生 。”原来是那个被我看成贡布雷小市民的人,我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才觉得他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相像。德·朗布勒萨克夫人和我外婆的女友们都用过时的方式打招呼,使我开始产生兴趣,因为这向我表明,在狭小而又封闭的阶层,无论是小市民还是大贵族,陈旧的行为方式依然存在,使我们能像考古学家那样发现阿兰古子爵 和路易莎·皮热 时代的教育及其反映的精神风貌。现在,一个贡布雷小市民和跟他同龄的布永公爵外貌完全相同这件事,使我更加体会到(我以前在一张达盖尔银版照片 上看到,圣卢的外公拉罗什富科公爵 在衣着、神态和风度上跟我姑公完全相同,曾感到十分惊讶),社会阶层乃至个人是有差别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回过来看,却觉得同一时期的人完全相同。其实,服饰相似以及脸上反映出时代精神,对一个人来说极其重要,而他所属的社会等级,只是对他的自尊心以及在其他人想象中占据重要地位,要看出路易—菲力浦时代的大贵族跟同时代的资产者的区别,并不比前者跟路易十五时代的大贵族的区别来得大,也不需要走遍卢浮宫的条条画廊。

这时,受盖尔芒特王妃保护的一位巴伐利亚长发乐师,对奥丽娅娜施了礼。她点头还礼,但公爵不认识他,看到此人相貌古怪,就认为必然臭名昭著,而他妻子却跟这种人打招呼,不禁勃然大怒,就朝她转过身去,面孔铁板,似乎在问:“这怪人是谁?”可怜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处境相当尴尬,如果乐师对这个受丈夫折磨的妻子有所怜悯,他就应该尽快走开。但他周围都是公爵这个圈子的老朋友,他默默施礼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场的缘故,并表明他对公爵夫人施礼理所当然,他跟她并非素昧平生,他也许想从公爵对他的当众侮辱中解脱出来,也许在本应按理智行事之时,他听从突然产生的一种模糊而又强烈的错误想法,想要一丝不苟地按礼仪行事,于是,乐师走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近前,并对她说:“公爵夫人,我请您赏光把我引见给公爵。”德·盖尔芒特夫人听了十分尬尴。她丈夫虽说有外遇,她毕竟还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不会剥夺自己的权利,有权把她熟悉的人引见给她丈夫。“巴赞,”她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德·赫韦克先生。”

“我不是问您明天是否去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以消除德·赫韦克先生不合时宜的请求所造成的沉闷气氛。“巴黎的名人都会去。”这时,盖尔芒特公爵如同铁板一块,转身面对不知趣的乐师,他身躯高大,默无一言,怒目而视,如同在打雷的朱庇特,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时间,两眼发出愤怒和惊讶的光芒,头发拳曲,仿佛从火山口喷出。然后,他由于只有在冲动时才能进行合乎要求的施礼,就显出挑衅的架势,似乎向所有在场的人表明,他并不认识这位巴伐利亚乐师,然后他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放在背后,上身往前倾斜,向乐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这鞠躬突然而又猛烈,表示既惊讶又愤慨,吓得乐师在鞠躬还礼时颤抖着往后退,以免对方的脑袋重重地撞到他的肚子。“但我明天正好不在巴黎。”公爵夫人对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回答道。“我要告诉您(这事我不该承认),我活到这把年纪,却还没有见识过蒙福尔拉莫里教堂的彩画玻璃窗 。这说不过去,但确实如此。为消除这种错误的无知,我决定明天去看看。”德·布雷奥泰先生露出狡黠的微笑。他其实心里明白,公爵夫人活到这把年纪还没有见识过蒙福尔拉莫里教堂的彩画玻璃窗,说明这次艺术参观并不是突然变得迫切的一次“紧急”补救,既然可以推迟二十五年之久,那就完全可以毫无风险地再推迟二十四个小时。公爵夫人制订的这个计划,只是以盖尔芒特家族的方式颁布法令,宣称圣欧韦尔特沙龙决不是真正高雅的府邸,邀请你去那里,只是想在《高卢人报》的报道中用你的光临来加以炫耀,这府邸将给你不会在其中看到的那些或那个女人盖上“极其高雅”的印记。德·布雷奥泰先生感到微妙的乐趣,这时又像社交界人士那样,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做出他们因地位低下而无法仿效的事情,增添了一种诗意的愉悦,但只要看到这种情景,他们就会哑然失笑,这就像跟土地相依为命的农民,看到比他们自由、富裕的人们从他头顶上一跃而过,但这种微妙的乐趣,跟德·弗罗贝维尔先生立即感到的那种不动声色的欣喜毫无相同之处。

德·弗罗贝维尔先生竭力不让别人听到他笑,结果弄得自己满脸通红,活像公鸡,虽然如此,他说话仍因咯咯地笑而不时中断,只见他用怜悯的口吻大声说道:“哦!可怜的圣欧韦尔特婶婶,她准会难受得生病!不!可怜的女人不会有公爵夫人这个贵客光临,该是多大的打击,这足以要她的命!”他补充道,说时捧腹大笑。他在狂喜中不禁跺脚、搓手。德·盖尔芒特夫人用眼睛和嘴角对德·弗罗贝维尔先生淡然一笑,她欣赏的是善良的意图,而不是难以忍受的烦扰,因此最后决定离他而去。 “您听好,我只好跟您道晚安告别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显出迫不得已的忧郁神情,仿佛对她来说并不愉快。她两只蓝眼睛似乎在发出咒语,声音如轻柔的音乐,使人想起仙女富有诗意的抱怨。“巴赞要我去看看玛丽。”其实,她听弗罗贝维尔说话已感到厌倦,他对她要去蒙福尔拉莫里表示羡慕不已,而她清楚地知道,他是第一次听说那里的彩画玻璃窗,另外,他也决不会放弃圣欧韦尔特家的下午聚会。“再见,我才跟您说了几句话,社交界就是这样,再说,大家都不跟对方说自己想说的话,生活中到处都是这样。但愿死后会好一点。至少不用再袒胸露肩。谁又会知道呢?也许有人会在盛大聚会上展现身上的白骨和蛆虫。为什么不会呢?啊,您看看朗皮永大妈,您是否觉得她那种样子跟套着开口裙的骨架有很大区别?不错,她什么权利都有,因为她至少已是百岁老人。我初入社交界时,她已经是个丑八怪,我不愿对这种人施礼。我以为她早已归天;她要表演给我们看,这也许是她来此的唯一目的。给人印象深刻,如同礼拜仪式。真像是Campo-Santo (公墓)!”公爵夫人离开了弗罗贝维尔,但他又走到近前:“我想跟您说最后一句话。”她有点生气,就傲慢地问:“还有什么要说?”他怕她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不想去蒙福尔拉莫里:“这事我不敢对您说,是因为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的缘故,是为了不让她难受,但您既然不打算去她家,我就可以对您说,我为您感到高兴,因为她家里有人得了麻疹!”——“哦!天哪!”奥丽娅娜说,她就怕生病。“但对我来说,这毫无关系,我已经得过麻疹。一个人不可能得两次麻疹。”——“那是医生说的,我认识的一些人甚至得过四次。总之,您知道就行了。”至于他自己,这种纯属杜撰的麻疹,他要是真的得了,而且卧床不起,他才会忍痛错过盼望了好几个月的圣欧韦尔特府聚会。他会高兴地在那里见识许多优雅的事!但更大的乐趣则是看到其中有些事给办砸,尤其高兴的是可以大肆吹嘘曾见到这些优雅的事,对这些事夸大其辞,或是纯属杜撰,并对办砸的事深表惋惜。

我乘公爵夫人换座位之际,也站起身来,准备去吸烟室打听斯万的消息。“巴巴尔跟我说的话,您一句也别信。”她对我说。“小莫莱夫人决不会去那儿。他们跟我们说这种事,只是为了引起我们注意。他们不接待任何来访,也没有得到任何地方的邀请。他自己也承认:‘我们俩独自待在家里炉火旁边。’他老是说我们,但不是像国王那样,而是把他妻子也算进去,我就不多说了。我可是对此了如指掌。”公爵夫人做了补充。她和我跟两个年轻人迎面相遇,他们长得十分漂亮,却又美得各有千秋,但美貌都出自同一个女人。这是盖尔芒特公爵的新情妇德·叙尔吉夫人的两个儿子。他们都焕发出他们母亲无懈可击的美丽光彩,但每个人都只有其中的一种美。一个儿子的身体有男子气概,但线条优美,继承了德·叙尔吉夫人王族般庄重的仪容,母亲和这个儿子的面颊都像大理石般光洁,白里透红,近橙红色,但又洁白无瑕;但他的兄弟额头像希腊人,鼻子优美,脖子如同雕像,目光漫无边际;因此,他们的美貌出自两种不同的礼物,女神把礼物分别施与两人,这两种美貌使人高兴地想到,美出自于他们自身之外;可以这样说,他们母亲的主要特点,已在这两个不同的身体上表现出来;一个年轻人展现母亲的身材和肤色,另一个再现她的目光,就像有些神祇,只有朱庇特的力量或密涅瓦的美貌。兄弟俩对德·盖尔芒特先生十分尊重,称他为“我们父母的好友”,但哥哥认为还是小心谨慎为好,不要去对公爵夫人施礼,他虽说不知其中的原因,但知道公爵夫人对他母亲怀有敌意,因此看到我们,就微微把头转开。弟弟总是模仿哥哥,因为他生性愚钝,而且眼睛近视,不敢有自己的看法,脑袋就跟哥哥转成同一角度,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娱乐室走去,如同寓意画中的两个人物。

我走到娱乐室时,被西特里侯爵夫人拦住去路,她仍然漂亮,但几乎已是启齿露沫之人。她出身相当高贵,四处寻觅后最终嫁给德·西特里先生,成就了这种门当户对的名门婚姻,西特里的曾祖母是奥马尔—洛林。但她在心满意足之后,因生性不能容人,就立刻对上流社会人士感到厌恶,但又不完全排斥社交生活。在晚会上,她不仅对众人冷嘲热讽,而且讽刺得十分尖刻,她觉得讥笑还不能解气,就用喉咙发出嘘声:“啊!”她指着刚离开我,这时已走远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我感到惊讶的是,她连这种生活也能过。”她说出这句话时,是否像义愤填膺的女圣徒,对异教徒不能自觉服从真理或对无政府主义者喜欢杀戮而感到惊讶?不管怎么说,这种突如其来的呼叫毫无道理。首先,德·盖尔芒特夫人“所过的生活”,跟德·西特里夫人的生活(除了后者发脾气之外)可说是大同小异。德·西特里夫人惊讶地看到公爵夫人竟能作出这种难以忍受的牺牲,参加玛丽—吉尔贝的晚会。在特殊情况下也得承认,德·西特里夫人非常喜欢王妃,而王妃也确实十分善良,夫人知道,参加王妃的晚会使王妃十分高兴。为参加这次晚会,她取消了跟一位舞蹈女演员的约会,她认为这位演员有才能,能使她了解俄罗斯舞蹈的秘密。德·西特里夫人看到奥丽娅娜向某个男客或女客问好,就恼羞成怒,但毫无道理可言,另一个原因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患的疾病跟德·西特里夫人相同,虽说病情要轻得多。另外,大家都知道,她生下来就已落下病根。最后,德·盖尔芒特夫人比德·西特里夫人聪明,更有权表现出这种虚无主义(不光是社交上的虚无主义),但是,有些品质确实使你能忍受别人的缺点,不会使你因此而感到难受;一般来说,博学多才的人不会像蠢人那样去注意别人干的蠢事。我们已详细描述公爵夫人的这种才智,因此大家可以相信,即使她并非才智过人,至少有一种才智,能(像翻译家那样)灵活使用不同的句法形式。然而,德·西特里夫人似乎丝毫没有这种才智,没有资格去蔑视跟她相同的品质。她认为其他人全都愚蠢,但从她的谈话和书信来看,她甚至还不如她不屑一顾的那些人。另外,她还有强烈的摧毁欲望,在她跟社交界几乎断绝来往的那段时间里,她寻求的种种乐趣,都先后被她可怕的力量全部摧毁。她离开晚会去参加音乐会时会说:“您喜爱听这种音乐?啊!天哪,这要看是在什么时候。这又会多么无聊!啊!贝多芬,胡子讨厌!”对瓦格纳,后来对弗朗克 和德彪西 ,她甚至不屑说“胡子讨厌”,而只是像理发师那样用手在脸上一刮。不久之后,什么都变得无聊。“美好的事物,是多么无聊。啊!绘画作品,你看了会发疯……你说得真好,写信是多么无聊。”最后,她对我们宣称,生活像刮胡子那样讨厌,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到这种比喻。

我第一次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吃晚饭时,她曾跟我谈起这娱乐室,娱乐室亦称吸烟室,地砖饰有图案,陈设三脚家具,室内有神祇像和动物像朝你注视,一个个斯芬克司卧伏在座椅扶手上,尤其是那张大理石面或瓷釉镶嵌面的大桌子,饰有象征性符号,或多或少是在模仿伊特鲁里亚和埃及的艺术风格,不知是否是因为公爵夫人跟我说的话,这娱乐室给我的印象是活像巫术室。德·夏吕斯先生坐在那张光彩夺目的占卜桌旁的坐具上,不触摸一张纸牌,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感觉,因此没有发现我进来,他活像一位巫师,正集中其全部毅力和推理能力来进行占卜。他不仅像坐在三脚坐具上的皮提亚 ,两只眼睛仿佛夺眶而出,而且为使他那要求纹丝不动的工作不受任何干扰,他(如同一位计算者,在没有解出计算题之前,不想做其他任何事情)把叼在嘴上的雪茄搁置一边,没有心思再去抽烟。看到他前面那把扶手椅的两个扶手上蹲着两位神祇,你就会认为男爵在试图解开斯芬克司之谜,要不然就是解俄狄浦斯年轻时的谜,俄狄浦斯当时正坐在德·夏吕斯先生坐下来玩牌的那种扶手椅上。然而,德·夏吕斯先生全神贯注地注视的形象,其实并不是人们通常钻研的more geometrico(几何图形),而是由年轻的叙尔吉侯爵的脸部线条提供的形象;这形象被德·夏吕斯先生聚精会神地观看,似乎像个菱形词,像是谜语,或像一道代数题,他则想解开谜底或解出这道题。在他面前,女预言者的神谕和刻在摩西十诫板上的文字,似乎难以理解,但即将使老巫师知道,这年轻人命中注定会朝哪个方向发展。突然,他发现我看着他,就抬起头来,仿佛从梦中醒来,并红着脸对我微笑。这时,德·叙尔吉夫人的另一个儿子,来到正在打牌的兄弟身旁看他的牌。德·夏吕斯先生从我这里得知他们是亲兄弟,脸上不禁露出赞叹的神色,这是因为同一家庭创造出两个如此光彩夺目却又截然不同的杰作。要是得知德·叙尔吉—勒迪克夫人的两个儿子不仅同母而且同父,男爵准会更加赞赏。朱庇特的子女各不相同,是因为他先娶墨提斯 为妻,本该生出聪慧的子女,然而又先后娶忒弥斯 、欧律诺墨 、摩涅莫绪涅 和勒托 为妻,最后才跟朱诺结为夫妻。但是,德·叙尔吉夫人所生的两个儿子同父,又都继承了她的美貌,却美得各有千秋。

我最终高兴地看到斯万走进这房间,房间很大,因此他起初没看到我。我喜中有愁,这种忧愁也许其他客人不会有,但在他们心里可说是被镇住,因为即将来临的死神以意想不到的奇特形象出现,用老百姓的话来说,死神已出现在脸上。大家惊讶得几乎要得罪人,惊讶中混杂着不知趣的好奇和残忍,并在既放心又不安地反躬自省[既是Suave mari magno(见别人遭难窃喜 ),又是memento quia pulvis(记住,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罗贝尔准会这样说],目光顿时全都停留在这张脸上,其面颊被病魔折磨得深凹,如同缺损的月亮,除了斯万照镜子的这个角度之外,从其他任何角度来看,他的面颊已死气沉沉,如同薄薄的布景,只是因观众的视错觉才显得厚实。也许是因为他面颊凹陷,不能使鼻子显得瘦小,也许是因为动脉硬化症也是一种中毒现象,会像喝醉酒那样使鼻子通红,或像服用吗啡后使其变形,斯万那只鸡胸驼背人物般的鼻子,长期来因他的脸讨人喜欢而不大显眼,现在却显得奇大无比,如同深红色肿瘤,更像是希伯来老头,而不像好奇的瓦卢瓦家族成员 。另外,在这生命的最后时日,他身上展现得更加明显的也许是种族的体貌特征,与此同时,在思想上跟其他犹太人团结一致的感情也更加清晰,这种团结,斯万似乎已在自己一生中忘却,却因致命的疾病、德雷福斯案件和反犹主义宣传的接连出现而在他记忆中重现。有些犹太人十分精明,而且是高雅的社交界人士,在他们身上储备着两个人,都待在后台,以便在他们生活中的某个时刻登台表演,就像在一出戏中,一个是粗人,一个是先知。斯万已到了先知的年龄。当然啰,他的脸受到疾病的折磨,脸上一段段组织如融化的冰块般消失,一片片组织掉落,他的模样有了很大变化。但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他的变化跟我相比实在太大。他是个优秀人物,又有学问,我遇到他决不会感到厌烦,但我现在弄不清楚,我以前怎么会把他看得这样神秘,看到他出现在香榭丽舍大街,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因此,我不敢走近他那件绸缎夹里的披风,我走到他居住的套间门口,每当要去按门铃,我心里就感到极其不安和害怕;现在,这一切不仅在他住宅消失,而且在他身上消失,我想到跟他谈话是否会感到愉快,但这种想法丝毫也不会影响我的神经系统。

另外,从那天下午我在盖尔芒特公爵的书房里见到他之后,只过了几个小时的时间,但他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他是否真的跟亲王吵过,并因此感到难受?这种假设没有必要。一个重病人,只要让他花一点力气,他很快就会觉得不堪忍受。他已经感到疲劳,现在又要忍受晚会的闷热,面孔就变了样,脸色发青,就像过熟的梨或快变质的奶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所发生的变化。另外,斯万的头发已是稀稀拉拉,正如德·盖尔芒特夫人所说,需要请皮毛加工师傅进行整修,那样子像是用防虫蛀的樟脑油浸过,但浸得并不透彻。我正要穿过吸烟室去跟斯万说话,不巧的是一只手拍在我的肩上:“你好,亲爱的,我在巴黎,要待四十八个小时。我去了你家,他们对我说你在这儿,多亏你在,我舅妈才有幸看到我来参加她的晚会。”那是圣卢。我告诉他,我觉得这幢住宅非常漂亮。“不错,这堪称历史建筑。可我觉得在这儿令人扫兴。咱们别待在我舅舅帕拉梅德旁边,否则我们就会被他缠住。莫莱夫人(此刻正受到他的青睐)刚走,他现在心神不定。看来确实赏心悦目:他跟她寸步不离,把她送上马车后才离开。我并不怨我舅舅,只是觉得滑稽可笑,我家里的监护顾问团,一直对我严加管教,但其中恰恰有亲戚经常制造出爆炸性新闻,而在花天酒地方面首屈一指的当属我舅舅夏吕斯,他是我的监督监护人,但他玩过的女人跟唐璜一样多,而且到了他这把年纪还不肯悬崖勒马。有一个时候,他们要给我指定一个法律顾问。我此刻在想,要是这些老色鬼聚在一起开会研究我这件事,并把我叫来进行道德教育,责备我让母亲难受,他们想必会相视而笑。你只要看看这监督顾问团的成员名单,就知道他们显然特意挑选那些玩弄女性的高手。”关于德·夏吕斯先生的事,这里暂且不谈,但我的朋友对他舅舅的事感到惊讶,我倒觉得不是很有道理,而是因为其他原因,这些原因以后还会在我思想中发生变化,罗贝尔错误地认为奇怪的是,竟会让以前做过不理智的事或现在仍在做这种事的亲戚来给年轻人进行道德教育。

如果原因仅仅是返祖现象和家族成员的相似性,那么,教训外甥的舅舅跟家里叫他去教训的外甥,不可避免地会犯同样的错误。舅舅在教训时毫不虚伪,他跟其他人一样,错误地认为每当情况发生变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些人因此保留了艺术上、政治上和其他方面的一些错误,并没有发现这是同样的错误,在十年前被视为真理,那是对他们批判的另一画派的看法,是对他们认为应该憎恨的另一政治事件的看法,而现在他们改变了看法,却又并不承认,而是用新的方法来进行掩饰。另外,即使舅舅的错误跟外甥的错误不同,遗传性在某种程度上仍可能是其中的原因,因为结果并非如同复制品酷似原件,总是跟原因相像,即使舅舅犯的错误更大,他也完全可以认为并没有那么严重。

德·夏吕斯先生不久前曾怒气冲冲地教训过罗贝尔,罗贝尔当时还不知道舅舅的真正嗜好,但即使男爵在教训时痛斥他自己的嗜好,他也可能是完全出于真心,并根据社交界人士的观点,认为罗贝尔比他的罪孽重千百倍。罗贝尔在舅舅受家里委托要他明白事理时,不是差点儿要被他那个圈子逐出门外?他不是差点儿要被赶出赛马俱乐部?他为了一个极其下贱的女人挥金如土,跟一些作家、演员和犹太人交上朋友,而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社交界人士,他的看法跟卖国贼完全相同,他使所有亲朋好友感到痛心,他不是因此而成为众人的笑柄?他这种骇人听闻的生活,丝毫不能跟德·夏吕斯先生的生活相提并论,后者在此之前不仅能维护他这个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的地位,而且还能使其地位提高,他在社交界享有绝对的特权,在最为高雅的圈子里深受欢迎和赞扬,他娶了一位十分出色的波旁公主为妻,使她得到幸福,并在自己的回忆中对她顶礼膜拜 ,他比其他社交界人士更加热忱而又真实,因而就有了贤夫和孝子的美名。

“你是否能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有过这么多情妇?”我这样问,当然不是居心不良,想把我无意中发现的秘密告诉罗贝尔,但我听到他肯定而又自负地坚持错误之见,心里未免感到恼火。他只是耸耸肩作为回答,认为我提的问题幼稚。“不过,我并不指责他这样做,我觉得他完全有道理。”接着,他开始对我概述一种理论,在巴尔贝克时,这种理论会使他反感(在那里,他不仅谴责渔色之徒,而且认为死刑是惩罚这种罪行唯一恰当的办法)。这是因为他当时还在恋爱和嫉妒。他甚至对我赞扬打炮屋:“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找到合脚的鞋子,我们团里称之为样板。”他不再像在巴尔贝克时那样,我提到这种地方他就反感,我现在听他这样说,就告诉他布洛克曾带我去见识过这种地方 ,但罗贝尔对我回答说,布洛克去的地方想必“极其清苦,是穷人的天堂”。“那倒未必,不过,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含糊其辞,因为我想起,罗贝尔曾十分喜爱的拉结,正是在那里卖身,一个金路易一次。“不管怎样,我会让你见识高级得多的地方,那里有非常漂亮的女人。”他听到我想请他尽快带我去他熟悉的妓院,比布洛克带我去的那家高级得多的妓院,就表示真诚的歉意,说他这次无法办到,因为他第二天就要离开这里。“我下次来一定办到。”他说。“你会看到,甚至还有妙龄少女。”他补充时显出神秘的脸色。“有个年轻小姐……我觉得姓德·奥热维尔,确切的情况,以后再告诉你,那小姐的父母都很体面,母亲的娘家跟拉克鲁瓦—莱韦克 家族多少有点亲戚关系,他们是社会精英,如果没有弄错,甚至是我舅妈奥丽娅娜的远亲。另外,只要见到那姑娘,你就会感到她是体面人家的闺女(我感到罗贝尔的说话声中,一时间显出盖尔芒特家族守护神的影子,如一团云般在高空飘过,并未停留)。我觉得这是件美妙的事情。她父母一直生病,无法照管她。天哪,那姑娘是在消遣,我指望你能让那姑娘玩得开心!”——“哦!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是非要公爵夫人不可(公爵夫人的称号对贵族来说是表示地位特别显赫的唯一称号,就像老百姓说的公主),还有另一种女人,那就是普特布斯夫人的首席贴身女仆。”

乔尔乔涅《田园音乐会》
“我从未见到过这样漂亮的女人。”——“我想她很像乔尔乔涅的画中人?”—“简直就是乔尔乔涅的画中人!”

这时,德·叙尔吉夫人走进娱乐室来找两个儿子。一见到她,德·夏吕斯先生就亲热地迎上前去,侯爵夫人感到惊喜,因为她以为男爵会对她冷若冰霜,男爵总是以奥丽娅娜的保护人自居,而且是家族中唯一的保护人——这家族对公爵的要求过于迁就,是因为他继承了遗产,还因为对公爵夫人的嫉妒——他对哥哥的情妇毫不宽容,对她们疏而远之。因此,即使男爵像德·叙尔吉夫人害怕的那样对她态度冷淡,她也完全能理解其中的原因,但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对她热情相待。他赞不绝口地跟她谈起雅凯 以前为她画的肖像。他的赞扬达到了狂热的地步,其部分原因是他感兴趣,不想让侯爵夫人离他而去,是为了“牵制她”,就像罗贝尔谈到敌军时所说,要迫使敌军留在某一点上作战,但这种热情可能也是出于真心。既然大家都喜欢赞扬两个儿子像德·叙尔吉夫人那样有着王后般的仪态,并酷似她的眼睛,那么,男爵就可以反过来感到另一种乐趣,那就是发现这些妩媚之处都集中在他们母亲身上,如同集中在一幅肖像画上,这肖像画本身不会使人产生欲望,但会产生对美的欣赏,并因此唤起人们的欲望。这些欲望反过来使雅凯的肖像画具有一种淫荡的魅力,而此时此刻,男爵真想把这幅肖像画弄到手,以便对叙尔吉家两个年轻人容貌的来龙去脉进行研究。

“你看,我没有夸大其辞吧。”罗贝尔对我说。“你看看我舅舅对德·叙尔吉夫人巴结的样子。即使在这儿,我也感到奇怪。奥丽娅娜要是知道了,准会怒不可遏。老实说,女人有的是,何必急于去讨好这个女人。”他补充道。他就像所有不在恋爱的人那样,认为一个人选中心上人,要经过慎重考虑,依据各人喜欢的品质和条件。另外,罗贝尔一方面误以为舅舅沉湎女色,另一方面对德·夏吕斯先生怀恨在心,谈起他时往往过于轻率。当某个人的外甥,不可能总是不受影响。一种遗传的习惯迟早会通过此人遗传下来。我们可以陈列出一整套肖像,并以德国喜剧《舅舅和外甥》 为标题,剧中的舅舅小心翼翼,但并非故意为之,要让外甥最终跟自己相像。我还要说一句,如果这套肖像中没有另一些舅舅,即跟外甥没有真正血统关系而只是外甥媳妇的舅舅,那么,这套肖像就不完整。像夏吕斯那样的先生们确实相信,唯有他们才是好丈夫,另外,一个女人只有对他们才不会嫉妒,而他们出于对外甥女的爱,通常也会把她嫁给夏吕斯式的人物。这就使这张相似的网变得错综复杂。而因为喜爱外甥女,有时也会喜爱她的未婚夫。这种婚姻并不罕见,往往被称为美满姻缘。

“我们刚才在说什么?啊!是说那个高个子的金发女郎,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仆。她也喜欢女人,但我觉得你不会在意,我可以对你说实话,我从未见到过这样漂亮的女人。”——“我想她很像乔尔乔涅 的画中人?”——“简直就是乔尔乔涅的画中人!啊!我要是有时间待在巴黎,有多少美妙的事情可做!然后,再去搞一个。你看,爱情嘛,就是一场有趣的玩笑,我可是已看清楚了。”我很快就惊讶地发现,他对文学的看法也已完全改变,而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我觉得他看透的只是一部分搞文学的人(“他们几乎是一伙流氓。”他曾对我这样说,这可以用他理所当然对拉结的某些朋友的仇恨来解释。这些朋友确实曾对拉结肯定地说,如果她听任“另一个种族的男人”罗贝尔来影响她,她就永远不会有才能,他们还在他为他们举行的晚宴上,跟她一起当面对他冷嘲热讽)。不过,罗贝尔对文学的喜爱,其实十分肤浅,也并非出自真心,只是他对拉结的爱的一种衍生物,一旦他对拉结的爱消失殆尽,他对纵欲的人们的厌恶,以及对女性的贞节像教规般的尊敬,也同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两个年轻人样子真怪。您看,他们打牌热情而又好奇,侯爵夫人。”德·夏吕斯先生对德·叙尔吉夫人指着她的两个儿子说,仿佛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想必是两个东方人,他们有某些特征,也许是土耳其人。”他补充道,既想证实他那装模作样的天真无邪,又想表明一种模糊的反感,当反感在其后转为亲热时,则说明亲热是因为他们是德·叙尔吉夫人的儿子,而且只是在男爵得知他们是她的儿子之后才开始显得亲热。德·夏吕斯先生的傲慢是上天所赐,他也乐于表现出来,他也许是乘他假装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姓名的短暂时机来取乐,并戏弄德·叙尔吉夫人,跟平时那样讽刺挖苦,就像史嘉本利用主人乔装打扮的机会,把他痛打了一顿

“他们是我的儿子。”德·叙尔吉夫人红着脸说,她只要更加精明,而不必更加贞洁,就不会脸红。如果这样,她就会看出,德·夏吕斯先生对一个年轻人显得无动于衷或冷嘲热讽并不真诚,就像他对一位女士表面赞赏,不能表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可以对一位女士没完没了地说出极其动听的奉承话,但她会感到嫉妒的是,他一面跟她说话,一面却朝一个男人观看,然后又装出没有看到他的样子。因为这种目光跟德·夏吕斯先生观看女人的目光不同;这是出自内心深处的特殊目光,即使在晚会上,也会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地投到小伙子身上,就像裁缝不由自主去看服装,表明了他的职业。

“哦!真是奇怪。”德·夏吕斯先生回答时仍有点傲慢,并装出他的思想兜了个大圈子才看出真相的样子,而这真相又跟他假装想出的真相截然不同。“可我并不认识他们。”他补充道。他怕自己表现出的反感有点过分,并担心因此会使侯爵夫人打消念头,不把两个儿子介绍给他。“您是否愿意让我把他们给您作个介绍?”德·叙尔吉夫人羞怯地问道。“啊,天哪!哪里的话,我当然愿意,我这个人对这么年轻的人来说也许不是十分有趣。”德·夏吕斯先生说时神色犹豫而又冷淡,仿佛在逼着自己显得礼貌。

“阿尼尔夫,维克蒂尼安,快过来。”德·叙尔吉夫人说。维克蒂尼安果断地站了起来。阿尼尔夫只是看着哥哥,顺从地跟随其后。

“现在轮到她的两个儿子了。”罗贝尔对我说,“真是要笑死人了。甚至对家里的狗,他也要极力讨它喜欢 。我舅舅讨厌小白脸,因此这就更加滑稽。你看,他听他们说话多么一本正经。要是我想把他们介绍给他,他准会把我赶走。你听着,我得去向奥丽娅娜问好。我在巴黎待的时间这么短,得在这儿见到所有该见的人,省得我一个个去他们家放名片。”

“他们显得多有教养,举止又多么优雅。”德·夏吕斯先生这时说。“您这样看?”德·叙尔吉夫人回答时十分高兴。

斯万看到了我,就走到圣卢和我面前。他虽然像犹太人那样喜欢快活,但更像社交界人士那样喜欢开玩笑。“晚上好。”他对我们说。“天哪!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别人会以为是在开工会会议。人家差点儿就要去找出纳!”他没有发现德·博泽弗耶先生就在他后面,并听到了他的话。将军不由皱起眉头。我们听到德·夏吕斯先生在我们近旁说话。“怎么?您名叫维克蒂尼安,跟《古物陈列室》里一样 。”男爵这样说,是想跟这两个年轻人多谈一会儿。“是巴尔扎克的书,是的。”叙尔吉家的大儿子回答道。这位小说家的作品,他连一行文字也没有读过,但几天前他的老师对他说,他的名字跟德·埃斯格里尼翁的名字相同。德·叙尔吉夫人见儿子才智出众,德·夏吕斯先生又钦佩他如此博学,心里非常高兴。

“听说卢贝 完全同意我们的看法,这消息来自可靠的渠道。”斯万对圣卢说,但这次声音更轻,以免被将军听到。自从德雷福斯案件成为斯万主要关心的事情后,他妻子的那些共和派朋友就变得更加有用。“我跟您说这件事,是因为我知道,您跟我们完全走在一起。”

“不过还没有这样彻底,您完全错了。”罗贝尔回答道。“这件事本身就没搞好,我后悔自己陷了进去。我其实跟这事毫不相干。如要重新开始,我会袖手旁观。我是当兵的,当然首先要拥护军队。如果你要跟斯万先生一起待一会儿,我待会儿再来找你,我去我舅妈那里。”但我看到他是去跟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说话,心里就感到难受,因为我想到他曾骗我,否认他们俩可能订婚 。我心里平静下来,是我后来得知,他是半小时前才由德·马桑特夫人介绍给德·昂布勒萨克小姐,她希望促成这门婚事,因为昂布勒萨克家很有钱。

“终于,”德·夏吕斯先生对德·叙尔吉夫人说,“我找到了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他读过不少书,知道巴尔扎克是谁。我遇到他格外高兴,是因为这种人在我的同辈中和我们的亲友中已是凤毛麟角。”他补充道,并特别强调这些词。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在盛大聚会的场合,跟“出身名门”的人们待在一起,特别是跟“出身”不很高贵但他们想见到并能够奉承的人们待在一起,他们徒劳地装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样子,但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家族的陈年旧事。“过去,”男爵接着说道,“贵族是指在智慧和勇气方面最出色的人士。然而,我现在看到了一个人,他在我们中第一个知道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是谁。我说‘第一个’说错了。还有一个姓波利尼亚克的和一个姓蒙泰斯鸠的也知道 。”德·夏吕斯先生补充道。他知道提到这两位只会使侯爵夫人欣喜若狂。“另外,您的两个儿子跟祖辈相像,他们的外公拥有十八世纪的一套著名藏品。我可以把我收藏的那套拿给您看,如果您哪一天愿意赏光,来我家吃午饭。”他对那年轻的维克蒂尼安说。“我给您看的是《古物陈列室》的一个有趣版本,上面有巴尔扎克的亲笔修改。我把两位维克蒂尼安作一比较,会感到十分高兴。”

我无法决定离开斯万。他已精疲力竭,这病人的身体如同曲颈甑,可看到里面的化学反应。他脸上全是普鲁士蓝 小斑点,看上去不像活人,并散发出一种气味,就像中学里做完“实验”后在“实验室”里闻到的那种十分难闻的气味。我问他是否跟盖尔芒特亲王进行过长时间的谈话,是否愿意把谈话的情况告诉我。“愿意,”他对我说,“但您先到德·夏吕斯先生和德·叙尔吉夫人身边去待一会儿,我在这儿等您。”

确实,德·夏吕斯先生觉得房间里太热,就对德·叙尔吉夫人提议到另一个房间去坐一会儿,但没有请她的两个儿子一起去,而是要我去作陪。这样,他在对他们引诱之后,装出不再对他们感兴趣的样子。他请我是给我做个顺水人情,因为德·叙尔吉—勒迪克夫人非常不受欢迎。

真是不巧,我们刚刚在一个十分拥挤的门口坐下,男爵的嘲笑对象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就走了过来。也许是为了掩盖她使德·夏吕斯先生产生的不良感觉,或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中对这种感觉表示蔑视,特别是为了表明她跟他亲切交谈的那位女士关系密切,她就既友好又傲慢地向这位出了名的美人问好,对方也还了礼,但面带讥讽的微笑,用眼角看了看德·夏吕斯先生。但门洞十分狭窄,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站在我们后面,想要继续寻找第二天的客人,却给堵在那里,难以脱身,这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德·夏吕斯先生想要在两个年轻人的母亲面前炫耀他大肆冷嘲热讽的本领,当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我在无意中对他提出一个愚蠢的问题,给他提供了奏响凯歌的机会,可怜的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在我们后面几乎无法动弹,他的话当然是一字不漏地听到。“您是否相信?这位冒失的年轻人,”他对德·叙尔吉夫人指着我说,“丝毫没考虑到应该隐瞒这类需要,竟问我是否会去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我想这无疑是问我是否会去拉肚子。不管怎样,我都会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去方便,而不会去这样一个人家,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此人庆祝百岁大寿时,我开始出入社交界,但不是去这个人家里。那么,听谁的话比听这个人的话更有意思呢?有多少历史往事,是在第一帝国时期和王朝复辟时期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又有多少隐秘的故事,自然毫无‘神圣’可言,但想必‘不堪入耳’,只要相信这女人依然在扭动屁股欢蹦乱跳。我不会去向这个人询问那些引人入胜的时代,是因为我嗅觉器官灵敏。只要这位女士站在旁边就已足够。我心里突然在想:‘哦!天哪,有人挖了我的粪坑。’其实只是侯爵夫人为了邀请客人,刚把嘴巴张开而已。您要知道,我要是不幸去了她家,那粪坑就会越来越大,变成巨大的蓄粪池。但她有个神秘的姓氏,她虽说早已过了金婚的日子,我却总是会兴高采烈地想起那句被称为‘没落’的愚蠢的诗句:‘啊!绿,我的灵魂在那天有多绿 ……’但我必须要有一种更加特殊的绿。有人对我说,那不知疲倦的女人到处奔波,要举办花园招待会,我把它称为‘请到阴沟一游’。您是否要去那里溅上一身泥浆?”他对德·叙尔吉夫人问道,这次她却感到为难。她想在男爵面前装出不去的样子,但又知道自己情愿少活几天,也不想错过圣欧韦尔特家的花园招待会,于是,她就用两边不得罪的办法,也就是显出模棱两可的态度。这种态度看上去就像愚蠢的艺术爱好者,又像斤斤计较的裁缝,因此,德·夏吕斯先生虽然想让她高兴,但也不怕得罪她,就笑了起来,以向她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来欣赏办事胸有成竹的人,”她说,“可我经常在最后一刻取消约会。一条夏天穿的连衣裙,都会使事情改变。我会凭一时间出现的灵感行事。”

从我来说,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说的那番可恶的话感到气愤。我真想为举办花园招待会的这位女士说许多好话。不幸的是,在社交界如同在政界那样,受害者总是胆小怕事,对迫害者长时间怀恨在心。德·圣欧韦尔特夫人总算从我们堵住的门洞里挤了出去,走过时无意中稍稍碰到了男爵,就产生故作风雅的本能反应,心中的气愤随之消失殆尽,甚至希望能进行有关的谈话,而这想必并非是首次尝试:“哦!请原谅,德·夏吕斯先生,但愿没有把您碰疼。”她大声说道,仿佛跪倒在主人面前。德·夏吕斯先生的回答只是露出揶揄的大笑,并说了声“晚安”,仿佛侯爵夫人对他施礼之后,他才发现她待在那里,因此这“晚安”是对她的另一种侮辱。最后,德·圣欧韦尔特夫人显得极其卑躬屈膝,连我也为她难受,她走到我的身边,把我拉到一边,在我耳边说道:“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到底做了什么事?据说我在他看来不大漂亮。”她说时放声大笑。我仍然显得严肃。一方面,我觉得她做法愚蠢,她似乎认为或要别人认为没有人像她这样漂亮。另一方面,有些人说话虽然并不有趣,却总是要开怀大笑,既然他们自己笑得这么开心,我们也就不必去凑这个热闹。

“另一些人说,他生气是因为我没有邀请他。但他不大鼓励我这样做。他似乎在跟我赌气(我觉得这样说还太轻)。您设法把事情弄清楚,明天来告诉我。他要是感到内疚,想陪您来,您就带他一起来。对任何罪孽都要宽恕。这样我还会感到十分高兴,是因为德·叙尔吉夫人,这事会使她感到为难。我让您自由决定。您对这种事的嗅觉最为灵敏,我不想让人觉得是在苦苦哀求客人上门。不管怎样,我全靠您了。”

我想到斯万等我一定等累了。另外,我不想太晚回家,是因为阿尔贝蒂娜的缘故,于是,我就向德·叙尔吉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告辞,来到娱乐室找我生病的朋友。我问他,他在花园里对亲王说的话,是否真的像德·布雷奥泰先生(我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对我们转述的那样,涉及贝戈特的一部短剧。他听了哈哈大笑:“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一个字也没有,纯属杜撰,而且也十分愚蠢。这一代年轻人胡言乱语,真是闻所未闻。我不问您这话是谁对您说的,但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圈子里,要顺藤摸瓜,弄清楚是怎么编造出来的,确实会十分有趣。另外,亲王跟我说的话,怎么会使大家都感兴趣?大家都非常好奇。可我从来也不好奇,除非是在我恋爱和嫉妒的时候。这真让我大开眼界!您是否嫉妒?”我对斯万说,我从未感到嫉妒,甚至不知嫉妒为何物。“啊,好!我向您祝贺。稍有嫉妒,还不是非常讨厌,这是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是因为可以使不好奇的人去关心其他人的生活,或者至少是关心另一个人的生活。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样你就能清楚地感到一种乐趣,那就是占有女人、跟女人一起上车,不让女人独自出去的乐趣。但只有在开始嫉妒或嫉妒几乎消除时才能这样。而在嫉妒之时,则是极其可怕的折磨。另外,即使是我对您说的两种乐趣,我应该对您说,我自己品尝到的并不多:第一种乐趣不多,是因为我性格的问题,不善于进行深入的思考;而第二种乐趣,是因为当时的情况,是女人的问题,我是说我曾嫉妒的一些女人。但这无关紧要。即使我们现在不再喜欢这些东西,我们对以前曾喜欢过这些东西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因为总会有一些理由,只是其他人没有看出而已。对这些感情的记忆,我们感到只存在于我们的思想之中;我们要看到这种记忆,必须回到自己的思想之中。请您别过于嘲笑这句唯心主义的话,但我想说,我过去很爱生活,很爱艺术。啊!现在我太累了,不能再跟其他人一起生活,我以前有过的纯属个人的感情,是所有收藏者的嗜好,在我看来非常珍贵。我向自己敞开心扉,犹如打开橱窗,看到心爱之物如此之多,其他人决不会见到。对这种收藏品,我现在要比对其他东西更加喜爱,我在想,有点像马萨林 喜欢书籍,但也没有任何忧虑,要是失去了这一切,准会让人十分烦恼。现在来说说跟亲王的谈话,这事我只会告诉一个人,那就是您。”我听他说话时,受到德·夏吕斯先生谈话的干扰,男爵回到了娱乐室,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喋喋不休地聊天。“您也看书?您在干什么?”他对阿尼尔夫伯爵问道,但伯爵连巴尔扎克的名字也不知道。伯爵眼睛近视,看到的东西都很小,使他仿佛看得很远,因此,一座希腊神祇雕像中罕见的诗意,在他眼里如同遥远而又神秘的星星。

“先生,我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好吗?”我对斯万说。这时,阿尼尔夫伯爵在用发音错误的声音说话,似乎表明他至少在智力上还没有完全发育好,他确切地对德·夏吕斯先生作出殷勤而又幼稚的回答:“哦!我嘛,不如说是高尔夫球、网球、足球、跑步,尤其是马球。”这就像密涅瓦 ,到了某个城市就不再是智慧女神,而是用了分身术,一部分化成体育和马术之神,即“马术雅典娜”。他还去圣莫里茨 滑雪,因为特里同之女帕拉斯 常登高峰,追赶骑士 。“啊!”德·夏吕斯先生回答时面带高傲的微笑,如同知识分子,不屑掩饰自己的冷嘲热讽,而且感到自己比别人高超,非常瞧不起并不愚蠢的人们的才智,几乎把他们跟最愚蠢的人们一视同仁,除非这些人能以另一种方式使他感到愉悦。跟阿尼尔夫说话时,德·夏吕斯先生觉得是在赋予他一种大家都应该羡慕和承认的优越地位。“不,”斯万对我回答道,“我太累了,走不动,我们还是找一个角落坐下,我已经站不住了。”确实如此,然而,谈话开始之后,他恢复了几分活力。这是因为在确实十分疲倦时,特别是神经过敏的人,一部分的精力取决于是否注意,而且只有用记忆才能保持下来。人只要害怕疲倦,就会突然感到疲倦,而要消除疲倦,只需将其忘却。当然啰,斯万并非完全是不知疲倦的疲倦者,这种人来时脸色憔悴,萎靡不振,连站也站不住,但谈起话来就又精神焕发,如同插在水中之花,可以在几小时的时间里从自己的话里汲取力量,不过他们却无法把这种力量传给听他们说话的人,这时,说话者越来越感到自己神志清醒,而听话者却越来越显出疲惫的样子。但斯万属于强有力的犹太种族,富有生命力,在种族与死亡抗争时,仿佛个体全都参与其中。就像这种族因受迫害而患病,他们每个人都身患自己特有的疾病,他们在生命垂危的可怕时刻,持续不断地挣扎,弥留的时间会长得难以想象:你看到先知般的小胡子上面,只有硕大的鼻子张大以吸进最后几口气,然后进行例行的祈祷,远房亲戚准时开始列队行进,动作机械地往前走,就像亚述一个柱顶盘中楣上行进的队伍。

我们走过去坐下,在离开德·夏吕斯先生、两个年轻的叙尔吉及其母亲那帮人之前,斯万不由睁大眼睛,久久地注视她的胸衣,那目光内行而又淫荡。他戴上单片眼镜,以便看得更加清楚,他在跟我说话时,不时朝这位女士那边看上一眼。“我跟亲王的谈话,”他在我们坐定后对我说,“我一字一句都告诉您,如果您还记得我刚才对您说的话,您就会知道,我为何把此事只说给您一个人听。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您有朝一日自会知道。‘亲爱的斯万’,盖尔芒特亲王对我说,‘如果您觉得我一段时间以来在回避您,那就请您原谅。(这点我丝毫也没有发现,因为我有病,自己也在回避大家。)首先,我听说,而且我也清楚地预料到,您在那桩使国家分裂的不幸案件中的观点跟我截然不同。然而,如果您在我面前宣传自己的观点,我就会极其难受。我神经非常过敏,王妃在两年前听她妹夫黑森大公 说德雷福斯是无罪的,她不光进行了激烈的反驳,但她怕我生气,就没有跟我提起过此事。几乎在同一个时期,瑞典亲王来到巴黎,他也许听说欧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派 ,但误以为皇后是我的王妃(这种混淆真是奇特,您一定也会这样说,竟把我妻子这样高贵的女子跟那个西班牙女人混为一谈,那女人的出身远不如人们说的那样高贵,而且嫁给了波拿巴家一个普通的男人),就对她说:‘王妃殿下,我见到您感到双重的喜悦,因为我知道您对德雷福斯案件的看法跟我相同,我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因为殿下是巴伐利亚人。’亲王的话得到了如下回答:‘阁下,我现在只是法国王妃,我的想法跟我所有的同胞相同。’然而,亲爱的斯万,大约在一年半前,我跟德·博泽弗耶将军谈话后产生怀疑,认为在案件审理中不是犯了错误,而是有严重的违法现象。”

纳蒂埃画的玛丽-安娜·德·马伊(沙托鲁公爵夫人)的寓意肖像画
“如果不是这样雍容华贵和具有杀伤力的女神,纳蒂埃就不想去画。”

我们的谈话(斯万不希望别人听到他说的事情)被德·夏吕斯先生的声音打断,他(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送德·叙尔吉夫人出去时走到我们旁边并停下脚步,想让她多待一会儿,这也许是因为她的两个儿子,或者是因为盖尔芒特家族成员有一种愿望,不希望看到现在的时刻就此结束,这种愿望使他们长时间处于一种焦虑而又消极的状态。斯万在稍后对我谈到这方面的情况,使我觉得叙尔吉—勒迪克这个姓氏所具有的诗意消失殆尽。叙尔吉—勒迪克侯爵夫人跟她的堂兄叙尔吉伯爵相比,在社交界的地位要高得多,姻亲也显赫得多,而伯爵在自己的领地里过着穷困的生活。但是,这姓氏后面的“勒迪克” ,并不像我所认为的那样说明家族的起源,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跟“布尔拉贝” 、“布瓦勒鲁瓦” 等姓氏相近。这只是在王朝复辟时期,一位叙尔吉伯爵娶了工业巨头的千金为妻,这巨头是勒迪克先生,其父是化学产品制造商,当时是法国首富,为法国贵族院议员。国王查理十世把这对夫妻所生的儿子封为叙尔吉—勒迪克侯爵,因为家族已拥有叙尔吉侯爵爵位。虽然加上了资产者的姓,这个支族因拥有巨大家产,仍能跟王国里最显赫的家族联姻。现在这位叙尔吉—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高贵,本可获得最高贵的地位。但她在邪恶的魔鬼 驱使下,瞧不起现成的地位,就逃离丈夫的家,过上荒淫无耻的生活。她二十岁时,瞧不起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社交界,但到了三十岁,社交界却对她避而远之,十年来,除了罕见的几位忠实女友,已无人再跟她打招呼,于是,她就进行艰苦的努力,把她出生时拥有的东西一件件夺回来(这种失而复得并不罕见)。

对于她那些大贵族亲戚,她过去翻脸不认人,现在是他们不认她这个亲戚,她原可以跟他们一起回忆童年的往事,使他们跟她重归于好,但她却不愿有这样的乐趣。她说出这种话,是为了掩盖她的故作风雅,她在撒谎,但也许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样。“巴赞,是我的全部青春!”她在他回到她身边的那天说。不错,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但是,她选他做情人,是估计错误。因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所有女友都站在公爵夫人一边,这样,德·叙尔吉夫人就将再次从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来的高坡上滑下去。“那么!”德·夏吕斯先生正在跟她说话,以延长谈话的时间,“您就在那幅美丽的肖像下面代我表示敬意。这肖像好吗?它现在怎样了?”——“但是,”德·叙尔吉夫人回答道,“您知道它已不在我这儿:我丈夫并不满意。”——“不满意!不满意一幅当代杰作,能跟纳蒂埃的《沙托鲁公爵夫人》 媲美的作品,再说,如果不是这样雍容华贵和具有杀伤力的女神,纳蒂埃就不想去画。哦!小巧的蓝领!弗美尔画的织物,技术也不见得更加高超,我们别说得声音太响,以免斯万攻击我们,为他最喜欢的画家、代尔夫特的大师报仇雪恨。”侯爵夫人转过身子微微一笑,向站起来对她施礼的斯万伸出了手。但是,也许是因为斯万上了年纪,对别人的看法毫不在乎,使他思想上失去了毅力,也许是因为欲望强烈,掩饰欲望的力量因此削弱,使他失去了克制自己的体力,因此,斯万握住侯爵夫人的手时,立刻从上方就近看到她的胸部,并朝胸衣里投入专注、认真、凝神和近于关心的目光,他的鼻子闻到这女人的芳香,陶醉得抽动起来,如同一只蝴蝶,准备飞落到依稀看到的花卉上。突然间,他从晕头转向中清醒过来,而德·叙尔吉夫人虽然感到尴尬,仍不禁屏住深深的呼吸,欲望有时会有强大的感染力。“画家感到生气,”她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把画拿了回去。有人说这幅肖像现在狄安娜·德·圣欧韦尔特家里。”——“我决不会相信,”男爵回答道,“一幅杰作竟会在情趣如此低俗的人手里。”

“他在跟她谈她的肖像画。关于这幅肖像画,我可以跟夏吕斯谈得一样出色。”斯万对我说时,装出慢条斯理而又流里流气的语调,目光注视着这对渐渐远去的男女。“而且我谈得肯定会比夏吕斯更加开心。”他补充道。我问他,别人对德·夏吕斯先生的议论是否属实,我这样问是在说两个谎,因为我即使不知道别人对他有什么议论,我从今天下午起就清楚地知道,我想说的事完全属实。斯万耸了耸肩,仿佛我喜欢信口雌黄。“就是说,他是令人愉快的朋友。但我要补充一点,这纯粹是精神上的愉悦。他比别人更容易动感情,就是这样;另外,他跟女人在一起决不会做出过分的事情,这就难免使人相信您想说的那种荒谬的流言蜚语。夏吕斯也许很喜欢他那些男友,但您要相信,那种喜欢只是停留在他的脑子里和心里。最后,我们也许可以有两秒钟的安宁。当时,盖尔芒特亲王继续说道:‘我要向您承认,我想到在审理这个案件的过程中可能有违法行为,就感到极其难受,是因为我对军队崇敬,这点您是知道的;我后来又跟将军谈了此事,唉!我对这件事就不再有任何疑问。我可以坦率地对您说,关于这些事,我甚至丝毫也没有想到过,一个无辜的人竟会遭受这种奇耻大辱的痛苦。但是,我想到办案中有违法行为,心里受到折磨,就开始研究我以前不想看的材料,一些疑问就此萦绕在我脑中,不仅涉及违法,而且涉及无辜。我觉得不应该把这事告诉王妃。上帝可以为我作证,她已成为跟我一样地道的法国人。不管怎样,自从我娶她为妻以来,我一直满腔热忱地向她展现我们法兰西的锦绣河山,以及它的军队,这在我看来是它最为光彩夺目的组成部分,而现在要我向她说出我的怀疑,虽说只涉及几名军官,我仍然痛苦得难以启齿。但是,我出身军人家庭,我不愿相信一些军官竟会弄错。我又跟博泽弗耶谈起此事,他对我承认,有人策划了罪恶的阴谋,应该受到谴责,那份备忘录也许不是德雷福斯所写,但有确凿证据可证明他有罪。那就是亨利拿到的这份文件 。几天后,得知这文件是伪造的。从此之后,我就瞒着王妃,开始每天看《世纪报》 和《震旦报》 ;我很快就疑虑全消,无法入睡。我对我们的朋友修道院长普瓦雷诉说我精神上的痛苦,我惊讶地发现他同样确信德雷福斯无罪,于是,我请他为德雷福斯及其不幸的妻子和孩子们做弥撒。在此期间,我有一天上午去了王妃的房间,看到她的贴身女仆在把手里的一件东西藏起来。我笑着问她是什么东西,她不由脸红,但不愿告诉我。我对妻子非常信任,这件事使我十分烦恼(王妃无疑也是如此,她的女仆想必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因为那天吃午饭时,我亲爱的玛丽几乎没跟我说话。我在那天问普瓦雷修道院长,是否能在第二天为我给德雷福斯做弥撒。’啊,好了!”斯万低声说出后就不吭声了。

我抬起了头,看到盖尔芒特公爵正朝我们走来。“请原谅打扰了你们,孩子们。我的孩子,”他对我说,“我受奥丽娅娜之托来找您。玛丽和吉尔贝请她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夜宵,只请了五六个人,有黑森王妃、德·利涅夫人、德·塔兰托夫人、德·谢弗勒兹夫人、阿伦贝格公爵夫人 。遗憾的是我们不能留下,因为我们要去参加一个小型化装舞会。”我听着,但每当我们在确定的时间有事要办,我们就会委派我们身体里善于做这种事的一个人来注意时间,并及时通知我们。体内的这个办事员按我在几小时前提出的要求提请我的注意,说此刻远离我思想的阿尔贝蒂娜,看完戏后会立刻去我家。因此,我也不想留下来吃夜宵。这不是因为我待在盖尔芒特王妃府感到不愉快。人可以有多种乐趣。真正的乐趣是人可以为此牺牲另一种乐趣。但这后一种乐趣如果显而易见,或者唯有它才显而易见,就有可能取代前一种乐趣,使嫉妒者放下心来,或使他们产生错误的看法,对社交界的看法则被引入歧途。然而,只要有些许快乐或痛苦,我们就会为另一种乐趣牺牲这种乐趣。有时,第三种乐趣更加深沉却也更为重要,在我们眼里还不存在,只有在令人遗憾和气馁时,才使我们感到它潜伏在我们身上。但我们以后追求的正是这种乐趣。这里举个十分平常的例子,一个军人在和平时期,会为爱情牺牲交际生活,但战争爆发之后(甚至不需要列举爱国的责任感),他就会为更加强烈的战斗激情牺牲爱情。虽然斯万说很高兴把他的事说给我听,但我清楚地感到,由于时间已晚,他身体又不舒服,他跟我谈话十分疲劳,就像有些人知道,熬夜和过于疲劳无疑是在玩命,因此回到家里十分后悔,如同刚刚挥霍无度的浪子,但到第二天,他们仍会挥金如土。身体虚弱到某种程度,不管是因为年迈或者患病,任何牺牲睡眠得到的乐趣,任何打乱生活习惯的做法,都会变成一种烦恼。谈话者继续在谈,是出于礼貌,是因为兴奋,但他知道,他可以睡着的时间已过,也知道随之而来的失眠和疲倦会使他后悔不已。另外,即使暂时的乐趣已经消失,但由于体力和精力消耗过多,身体和思想就无法愉快地享受对话者感到的那种乐趣。这身体和思想就像你动身或搬家那天的套间,在里面接待客人成了沉重的负担,你坐在行李箱上,眼睛却盯着挂钟观看。“终于只剩下我们俩了。”斯万对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讲到哪儿了。我是不是对您说了,亲王问普瓦雷修道院长,是否能为他给德雷福斯做弥撒。‘不行’,修道院长回答我说(“我对您讲‘我’,”斯万对我说,“是因为亲王是对我这样说的,您明白吗?”),‘因为明天上午已经有人请我为他做弥撒。’——‘怎么’,我对他说,‘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天主教徒相信他无罪?’——‘应该这样认为。’——‘那另一位相信他无罪想必比我要晚。’——‘但那位教徒已多次请我做过弥撒,而那时您还认为德雷福斯有罪。’——‘啊!我看那一定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恰恰相反!’——‘我们中间真的有德雷福斯派?您使我感到惊讶。这凤毛麟角之人,我要是认识,真想跟他倾诉衷肠。’——‘您认识。’——‘他叫什么名字?’——‘盖尔芒特王妃。’——‘我以前怕伤害我爱妻的民族主义观点和法兰西信念,而她则怕动摇我的宗教观念和爱国情感。但从她这方面来说,她的想法跟我一样,虽说出现这种想法要比我早。她女仆在我走进她房间时藏起来的东西,就是女仆每天为她去买的《震旦报》。亲爱的斯万,从那时起我就在想,我要是对您说,我在这件事上的想法跟您多么相似,您一定会感到高兴;请原谅我没有早一点把这件事告诉您。如果您想到我以前对王妃保持沉默,您就不会感到惊讶,那是因为当时跟您想法一样,我才回避您,而如果跟您想法不同,我就不会这样。因为当时只要谈到这个话题,我就感到极其难受。我越是相信错误已犯下,甚至已犯下罪行,我就越是因对军队的爱而心痛如绞。我可能会认为,即使您的想法跟我相同,您也决不会像我这样痛苦,但有一天有人对我说,您坚决反对辱骂军队,反对德雷福斯派跟辱骂者结盟。这就促使我下了决心,我承认,我对您老实说出我对某些军官的看法,感到十分痛苦,好在这种军官人数不多,但我感到宽慰的是,我不用再对您避而远之,特别是您现在清楚地感到,我当初会有另一种看法,是因为我对作出的判决的法律依据毫不怀疑。我一旦有了一点疑问,就只能希望出现一件事,那就是纠正错误。’我向您承认,盖尔芒特亲王的这番话使我深受感动。如果您跟我一样了解他,如果您知道他回心转意要花费多大力气,您就会对他赞赏有加,而他也受之无愧。另外,对他的看法,我并不感到惊讶,他的性格极其耿直!”斯万此刻忘记,当天下午,他对我说的话完全不同,当时他说,对德雷福斯案件的看法,是受到祖传旧习的制约。他最多认为智慧是个例外,因为在圣卢身上,智慧最终战胜了祖传旧习,使他成为德雷福斯派。然而,他刚才看到这种胜利时间短暂,看到圣卢又转入另一阵营。因此,他现在认为起作用的是性格耿直,而不是他下午认为的智慧。其实,我们事后总会发现,我们的反对者站在他们那一边也有一定道理,但不是因为他们那边可能有正确之处,并发现有些人跟我们看法相同,是因为智慧或耿直在起作用,如果他们的思想品质过于低下,无法使用,那就是智慧在起作用,如果他们的洞察力差,那么他们就会因耿直而具有这种看法。

现在,斯万认为跟他看法相同的人全都聪明,他的老朋友盖尔芒特亲王和我的同学布洛克就是如此,他以前一直把布洛克排斥在外,现在则请布洛克共进午餐。斯万使布洛克很感兴趣,因为他对布洛克说,盖尔芒特亲王是德雷福斯派。“得请亲王在我们为皮卡尔的请愿书上签名;签上他这样的大名,准会作用巨大。”但是,斯万既有犹太人的强烈信念,又有社交界人士的稳重和圆滑,而且都已成为他的习惯,到晚年已无法改变,因此他不准布洛克把请愿书寄给亲王签名,即使是布洛克自发寄去也不行。“他是不会签名的,不要强人所难。”斯万反复这样说。“他十分可爱,千里迢迢才走到我们这儿。他会对我们非常有用。他要是在您的请愿书上签了名,就会在亲朋好友心目中名誉扫地,就会因我们而受到惩罚,也许会后悔说出知心话,以后就不会说了。”再说,斯万也拒不签名,他认为他那犹太人的名字会产生不良效果。另外,即使他同意有关重审的所有看法,他也丝毫不想加入反军国主义运动。他佩戴以前从未戴过的勋章,那是他青年时代在七〇年当国民别动队员时获得的,并在遗嘱上追加条款,跟先前的条文相反,要求在去世后对他的荣誉勋位骑士勋章致以军礼。这就使一个骑兵连聚集在贡布雷教堂周围,以前,弗朗索瓦丝一想到会爆发战争,就因担心他们的未来而哭泣。总之,斯万拒绝在布洛克的请愿书上签名,因此,即使他在许多人眼里是狂热的德雷福斯派,我的老同学仍认为他是温和派,受民族主义思想毒害,是个民族主义分子。

斯万离开我时没跟我握手,这样他就不必在这厅里跟大家一一握手告别,因为他在厅里的朋友实在太多,但他对我说:“您应该来看看您的朋友吉尔贝特。她真的长大了,而且也变了,您也许认不出她了。您来她会非常高兴!”我已不再喜欢吉尔贝特。她对我来说如同死者,曾被长时间哀悼,然后就被遗忘,即使她死而复生,她也无法进入不再是为她安排的生活之中。我不想再去看她,甚至不愿向她表明我不想见她,而我以前爱她时,曾每天暗中决定,一旦不再爱她,就向她表明不去见她。

因此,对于吉尔贝特,我不想再装出一心想跟她见面的样子,只是因为出现“不以我意志为转移”的情况才没能见到,而这种情况也确实只因我无意加以阻止而经常出现,这至少造成某种后果,我非但没有勉强接受斯万的邀请,而且在离开他前,非要他答应把我以前无法去看他女儿,以后恐怕也无法去看她的意外情况详细地跟她解释清楚。“另外,我待会儿回家后就给她写信。”我补充道。“但您得跟她说,这可是一封恐吓信,因为一两个月以后,我就完全自由了,她会吓得发抖,因为我会经常去您家,去的次数甚至会跟以前一样多。”

在让斯万离开前,我跟他谈起他的健康状况。“不,还没有坏到这种程度。”他对我回答道。“不过,正像我刚才对您说的那样,我现在相当疲倦,并已准备逆来顺受,接受可能发生的事。只是我得承认,如果死在德雷福斯案件结案之前,就会死不瞑目。那些混账王八蛋,都是诡计多端。我并不怀疑他们最终会被打败,但他们势力很大,处处都有人支持。什么事都可能功败垂成。我真想活到那个时候,亲眼看到德雷福斯和皮卡尔中校得到平反 。”

斯万走后,我又回到大客厅,盖尔芒特王妃就在那里,我当时并不知道,我以后会跟她成为好朋友。我最初并未看出她对德·夏吕斯先生的爱恋。我只是发现,从某个时期起,男爵对盖尔芒特王妃丝毫没有他经常对别人抱有的那种敌意,同时仍然对她这样喜爱,也许还更加喜爱,但每当有人跟他谈起王妃,他却显出不高兴和生气的样子。他在列出共进午餐的好友名单时,不再加入她的名字。

确实,在此之前,我曾听到一个心怀叵测的社交界人士说王妃完全变了,说她爱上了德·夏吕斯先生,但我觉得这种诽谤十分荒谬,并感到气愤。我已惊讶地发现,我在谈跟我有关的一件事时,如果德·夏吕斯先生插话,王妃就立刻朝这狭小的瞄准器槽观看,这就像病人,在听到我们谈我们自己的事情时,当然是心不在焉、无精打采,但他突然听出一个名称是他所患的疾病,就既有兴趣又感到高兴。王妃出现这种情况,是在我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时:“正好德·夏吕斯先生告诉我……”她重又握紧已放松的注意力缰绳。有一次,我在她面前说,德·夏吕斯先生此刻对某个人有着相当强烈的感情,这时我惊讶地看到,王妃的眼睛里出现转瞬即逝的异样表情,如同留下一道裂痕,这是因为我们的谈话在无意中触动了听话者的一种想法,这种想法秘而不宣,不会用词语表达出来,而是在顷刻间从被我们搅动的心灵深处上升到目光变质的表面。但是,即使我的话使王妃受到触动,我也想不出是如何触动的。

另外,不久之后,她开始跟我谈论德·夏吕斯先生,而且几乎不拐弯抹角。她也提到极少数人对男爵散布的流言蜚语,不过只是被看作无中生有、荒诞不经的恶言恶语。但另一方面,她也说:“我认为,一个女人如果爱上像帕拉梅德那样才华出众的男子,就应该具有远大的目光,并有足够的献身精神,才能从整体上接受和理解他的真实面貌,才能尊重他的自由自在和异想天开,才能设法为他排忧解难。”然而,盖尔芒特王妃虽说言辞如此模糊不清,却揭示了她想要赞美的事物,而且她的方式跟德·夏吕斯先生有时使用的方式完全相同。有些人在此前无法确定人们的流言蜚语是否是对夏吕斯的污蔑,我曾多次听到夏吕斯对这些人说:“我这个人一生中盛衰众多,各种各样的人都见到过,见到过小偷也见到过国王,我甚至可以说有点偏爱小偷,我追求过各种形色的美,以及诸如此类的事。”这些话他认为说得巧妙,否定了无人怀疑曾流传过的流言蜚语(或是出于爱好、讲究分寸或追求真实,他说出了唯有他认为微不足道的部分事实),完全消除了一些人对他的怀疑,却也使那些尚未怀疑过的人开始对他产生怀疑。因为在各种窝藏中,最危险的莫过于在罪犯的思想中窝藏错误。他心里总是感到这错误,就无法想象这错误通常鲜为人知,无法想象彻头彻尾的谎话很容易被人相信,因此也就无法看出,在他自以为无可指摘的话中,开始说实话会使别人认为有几分真实。另外,他如守口如瓶也十分错误,因为在上流社会,有恶习就会得到支持和纵容,一座城堡里如得知两姐妹相爱并非只出于姐妹之情,就在布置城堡时大动干戈,让两姐妹睡在相邻的房间。但是,我突然发现,王妃的爱情是因为一件特殊的事情,我在此不想细说,因为这件事跟另一传说有关,据说德·夏吕斯先生情愿让一位王后去死,也不愿跟理发师失约,那理发师给他烫头发,是为了给一个公共汽车售票员看,在售票员面前,德·夏吕斯先生不可思议地感到局促不安 。不过,为了结束王妃的爱情这件事,我们来说说是哪件小事擦亮了我的眼睛。有一天,我独自跟她坐在马车上。马车驶到一个邮局门口,她让车停下。那天她没带跟班。她从手笼里半遮半掩地拿出一封信,要下车把信扔进信箱。我想拦住她,她稍稍挣脱,这时我们都已清楚自己的第一个动作有问题,她的动作似乎要保护秘密却未能保住,而我的动作阻碍她保守秘密,显得不大知趣。她很快恢复镇静。她突然满脸通红,把信递给了我,我不敢不接,但在扔进信箱时,我无意中看到是写给德·夏吕斯先生的信。

现在再回过头来谈我第一次参加的王妃府晚会。我去跟她告辞,因为她堂兄和堂嫂带我出去,而且十分匆忙。然而,德·盖尔芒特先生想跟他堂弟告辞。德·叙尔吉夫人站在一扇门旁,正好告诉公爵,说德·夏吕斯先生对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和蔼可亲,他弟弟这样亲热,而且是有这种想法后第一次如此亲热,使巴赞深受感动,在他心中唤起家族的感情,这种感情决不会长期处于沉睡状态。我们向王妃告辞时,他没有特意对德·夏吕斯先生表示感谢,但向弟弟表达了自己的一片深情,也许他确实难以克制这种感情,也许是为了使男爵想起,他今晚的这种行为,做哥哥的不会看不到,这就像要使以后产生有益的记忆联想,我们就给用后腿直立的狗吃糖。“啊!小弟,”公爵说时拦住德·夏吕斯先生,并亲热地把他搂住,“在哥哥面前走过,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我现在见不到你了,梅梅,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我刚找到可怜的妈妈以前写的一些信,这些信全都对你含情脉脉。”——“谢谢,巴赞。”德·夏吕斯先生回答时声音骤变,他谈到母亲总是心里激动。“你应该作出决定,让我给你在盖尔芒特安置一幢房屋。”公爵继续说道。“看到兄弟俩这样亲热,真让人高兴。”王妃对奥丽娅娜说。“啊!我觉得这样的兄弟不多。我以后邀请您跟他一起来做客。”王妃向我许诺。“您跟他相处不错?……但他们之间又能说些什么?”她声音不安地补充道,因为她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她总是有点嫉妒德·盖尔芒特先生在跟弟弟谈到过去的事时那样开心,而谈到过去的事,公爵有点要避开自己的妻子。她看到他们兄弟俩这样高兴地待在一起,感到自己无法抑制强烈的好奇心,就走到他们身边,但她的到来并未使他们感到高兴。那天晚上,除了这种常有的嫉妒之外,还有另一种嫉妒。因为德·叙尔吉夫人已告诉德·盖尔芒特先生,说他弟弟对她十分亲热,希望他对弟弟表示感谢,与此同时,盖尔芒特夫妇的一些忠实好友觉得应该把一件事告诉公爵夫人,那就是他们看到她丈夫的情妇跟她的小叔子单独待在一起。德·盖尔芒特夫人因此感到十分痛苦。“你想想,我们过去在盖尔芒特是多么快乐。”公爵接着对德·夏吕斯先生说。“要是你夏天有时能来那儿,我们又可以过上我们这种愉快的生活。你还记得,古尔沃老爹 曾说:‘帕斯卡为何令人困惑?因为他自己……自己……’”——“困惑……”德·夏吕斯先生说时像在回答老师的问题。“那帕斯卡为何自己困惑?因为他令人……因为他令人……”——“困惑。”——“很好,您答得对,您一定会得到好分数,公爵夫人会奖给您一本汉语词典。”——“要是我没有记错,亲爱的梅梅,埃尔韦·德·圣但尼 给你带回来的那只古瓷大花瓶,我至今犹在眼前。你曾吓唬我们说,要到中国去生活一辈子,你对那个国家是多么喜欢;你当时已喜欢长途跋涉。啊!你这个人别出心裁,因为我们可以说,你从未有过众人的嗜好……”但是,公爵刚把这句话说出口,他的脸就涨得红如太阳,因为他即使不知道弟弟的生活作风,至少知道弟弟的名声。他从来不跟弟弟谈论这种事,现在说出似乎涉及此事的话,就感到尴尬,但因显得尴尬,他就觉得更加尴尬。沉默片刻之后,他为了使人忘记最后这句话,就说:“谁知道呢,你以前也许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子,后来又喜欢许多白种女郎,要博得她们的芳心,据我看,你今晚跟一位女士说话,她感到十分高兴。她对你心都醉了。”公爵本来不打算提到德·叙尔吉夫人,但他刚才说错了话,脑子里杂乱无章,就想到近在眼前的女士,而她恰恰是不该谈到的女人,虽然她要他这样说。这时,德·夏吕斯先生已发现哥哥脸红。罪犯听到别人在他们面前提到他们认为没有犯下的罪行,不愿意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并觉得应该继续这种危险的谈话,德·夏吕斯先生也是如此,他对公爵回答道:“我为此感到十分高兴,但我还是想回过来谈你前面那句话,我觉得那句话极其正确。你说我从未有过众人的想法,这非常正确,你说我有特殊的嗜好。”——“不对。”德·盖尔芒特先生否认道,他确实没有说过这种话,也许并不相信他弟弟真的有这种嗜好。另外,他弟弟行为古怪,不管怎么说都令人怀疑或使人感到神秘莫测,会损害男爵的显赫地位,他是否认为自己因此有权来折磨弟弟?再说,公爵感到弟弟的这种地位对他那些情妇会有帮助,心想最好还是用宽容的态度来回报弟弟;即使他此刻已获悉弟弟有某种“特殊的”私情,但因希望获得弟弟的支持,这种希望又跟往事的虔诚回忆联系在一起,因此,德·盖尔芒特先生会置之度外,视而不见,需要时还会伸出援手。“啊,巴赞,晚安,帕拉梅德,”公爵夫人再也无法忍受,说时既恼火又好奇,“如果你们决定在这儿度过夜晚的时间,我们最好还是留下来吃夜宵。你们已让玛丽和我站了半个小时。”公爵给了弟弟意味深长的拥抱后离开了他,我们三人就从王妃府的大楼梯上走下来。

在楼梯最高几个梯级两边站着几对夫妇,在等他们的马车驶过来。公爵夫人独自直挺挺地站在楼梯左侧,她丈夫和我站在她左右两边,她已穿上提埃坡罗红的外套,领子用红宝石搭扣紧紧扣住,那些男男女女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想要看出她优雅和美丽的秘密。德·加拉东夫人在等待自己的马车,她跟德·盖尔芒特夫人站在同一个梯级上,是在右侧,她早已不指望她的表妹会来拜访她,因此转过身去,装出没有看到表妹的样子,特别是不想让人看出她表妹没跟她打招呼。德·加拉东夫人情绪十分低落,因为跟她在一起的几位先生觉得应该跟她谈起奥丽娅娜。她回答他们说:“我丝毫也不想见到她,不过我刚才看到了她,她开始见老了;看来她也难逃这一关。这话巴赞也说过。当然啰,这点我理解,因为她并不聪明,人又坏得出奇,穿得怪里怪气,因此她清楚地感到,一旦人老珠黄,她就长处全无。”

我已穿上外套,德·盖尔芒特先生跟我一起下楼时责备了我,当时天气虽热,但他怕会转凉。他们那一代贵族,都或多或少受到过迪庞卢主教大人 教育思想的影响,法语讲得十分蹩脚(卡斯泰拉纳家族 成员除外),因此公爵这样表达自己的想法:“出来前最好别穿外套,至少一般论断如此。”我现在回想起那天出来时的全过程,如果没有看错,我觉得曾看到萨冈亲王 在那个楼梯上,他仿佛是从画框里脱颖而出的肖像,这应该是他参加的最后一次社交晚会,当时他脱帽向公爵夫人致意,只见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把大礼帽转了一大圈,这跟上衣饰孔上的栀子花相映成趣,但使人感到惊讶的是,这并非是旧制度时流行的羽毛毡帽,跟这位大贵族的脸一模一样的好几位祖先都戴这种毡帽。他只在公爵夫人身边停留片刻,但他在顷刻间摆出的种种姿态,足以构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如同一个历史场景。另外,由于他已在此后去世,我在他生前只见过他这一面,他对我来说已成为历史人物,至少是社交史上的人物,我有时想起我认识的一位女士和一位男士是他的妹妹和侄子,就不免感到惊讶。

我们下楼时,一位女士正在上楼,她一脸倦容,跟她相称,看上去有四十来岁,虽说实际年龄更大。这是奥尔维耶王妃,据说是帕尔马公爵的私生女 ,她声音甜美,隐约露出奥地利口音。她往上走,身材高大,身体前倾,身穿白色印花真丝连衣裙,在鞍辔般的钻石和蓝宝石项链下面,优美的胸部疲惫不堪地起伏不定。她不断点头,犹如国王的良种牝马,似乎因价值连城却又十分沉重的珠宝串成的笼头而感到难受,她向各处投以温柔而又迷人的目光,呈现的蓝色开始逐渐变淡,却显得更加亲热,对离去的大多数客人,她都友好地点头致意。“您来得真是时候,波莱特!”公爵夫人说道。“啊,我真是遗憾!我真的无法脱身。”奥尔维耶王妃回答道。这种话她是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儿学来的,但说出的语调温柔而又自然,并显得真诚,这是因为如此温柔的声音,具有遥远的条顿口音的铿锵有力。她显然在暗示生活错综复杂,又说来话长,而不是庸俗地提到晚会,虽说她来此之前已参加了好几个晚会。但是,她来得如此之晚,并非因为那些晚会。盖尔芒特亲王曾在漫长的年月里不准他妻子接待德·奥尔维耶夫人,但在禁令解除之后,德·奥尔维耶夫人只是送去名片以表示对邀请的答复,使人感到她并非迫不及待想去赴会。用这种方法应付了两三年之后,她才登门拜访,但去得很晚,仿佛看完戏才去。这样一来,她就给人以一种印象,那就是她对晚会毫不在乎,也不想在晚会上现身,她只是来看望亲王夫妇,只是出于好感为他们而来,来时四分之三的客人都已离开,她就能“更好地享受跟他们相聚的乐趣”。“奥丽娅娜确实已落到极其下贱的地步。”德·加拉东夫人喃喃地抱怨道。“我弄不懂巴赞为什么会让她跟德·奥尔维耶夫人说话。德·加拉东先生是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而我却看出德·奥尔维耶夫人就是那个女人,她常在盖尔芒特府附近久久地朝我投来忧郁的目光,然而转过身去,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前停了下来 。德·盖尔芒特夫人把我向她作了介绍,德·奥尔维耶夫人显得迷人,但不冷不热。她用温柔的眼睛看了看我,就像看所有人那样……但我以后如遇到她,就再也不会看到她似乎要委身于人的示爱表示。有一种特殊的目光,似乎表示认出了你,一个青年男子决不会从某些女人以及某些男人的脸上看到,要等到他们认识你之后,并知道你跟他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他们才会对你投以这种目光。

仆人通报,马车已驶过来。德·盖尔芒特夫人把红裙提起,她下楼和上车时就是如此,但她也许内疚,或想让别人开心,特别是想利用马车未到的短暂时间,乘她依然内疚之时去做一件如此厌烦的事,就对德·加拉东夫人看了一眼,接着,仿佛刚看到她,就灵机一动,在下楼前走到梯级右侧她那喜出望外的表姐面前,并向她伸出了手。“好久不见。”公爵夫人对她这样说,以免进一步解释这句话似乎包含的种种遗憾和正当理由,然后神色畏怯地转向公爵,这时公爵已跟我一起下楼朝马车走去,看到他妻子朝德·加拉东夫人那边走去,使其他马车无法驶过来,感到十分生气。“奥丽娅娜还是非常漂亮!”德·加拉东夫人说。“大家都说我们关系冷淡,我听了觉得可笑,可能有一些原因,使我们多年没有来往,但我们没必要让别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有许多共同的回忆,不可能永远分开,她清楚地知道,她爱我胜过她每天见到但地位比她低下的许多人。”德·加拉东夫人确实像那种被人看不起的情郎,拼命想让别人相信,他们的佳丽喜爱他们胜过她宠爱的男人。接着(她在谈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时赞不绝口,根本不考虑这跟她刚才说的话相互矛盾),她婉转地表明,公爵夫人完全掌握行为准则,使她在社交界显得十分优雅,现在她的服饰美妙无比,不但令人赞赏,而且使人嫉妒,但她应该能在下楼梯时消除别人的嫉妒之心。“您至少得注意,别弄湿了您的鞋子。”(这时已下起了小阵雨)公爵说时,还在为等她而恼火。

在回去的路上,因四轮双座马车的车厢很小,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红鞋就必然跟我的脚离得很近,她怕碰到我的脚,就对公爵说:“这年轻人会像我不记得是哪张漫画上那样,只好对我说:‘夫人,您就立刻对我说您爱我,但您别这样踩我的脚。’”不过,我这时根本不是在想德·盖尔芒特夫人。自从圣卢跟我谈起一个在打炮屋卖淫的名门闺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的女仆之后,两个阶层的众多美女每天使我产生的欲望,归结为这两个合而为一的女子;一方面是平凡而又漂亮的女子,是名门望族的端庄女仆,她们傲气十足,谈到公爵夫人就说“我们”,另一方面是那些姑娘,即使我未曾看到她们乘车或步行经过,但只要在报道舞会的消息上看到她们的芳名,我就会爱上她们,并仔细查阅她们避暑的城堡年鉴(我往往会因城堡名称相似而弄错),我于是遐想联翩,依次去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和南部松林小住。但是,我根据圣卢对我描述的理想美女,把世上所有美妙女子融为一体,以塑造出轻佻姑娘和普特布斯夫人的女仆,却是白费力气,因为这两个可占有的美女,只要尚未见到她们的芳容,我就无法了解她们的个性。那几个月里我主要对这些姑娘有欲望,我徒劳地苦思冥想,要想出圣卢跟我谈到的姑娘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人,而在有几个月里,我偏爱一个女仆,即普特布斯夫人的女仆。但是,转瞬即逝的美女是如此之多,我惴惴不安地想把她们弄到手,却往往连她们的姓名也不知道,要找到她们十分困难,认识她们就更加困难,也许无法把她们征服,因此一直心烦意乱,但现在却心平如镜,因为我已在这批分散各处、转瞬即逝而又无名无姓的美女之中,挑选出两个优秀典型,她们都有自己的体貌特征,我至少有把握在我想要的时候得到她们。我推迟享受这双重乐趣的时刻,如同推迟工作的时刻,但我肯定能在想要的时候得到这种乐趣,我也就几乎不去索取,这就像安眠药片,只要在伸手可及之处,就不必服用便能入睡。我在这世上只想要两个女人,我当然不能想象出她们的容貌,但圣卢已把她们的姓名告诉了我,并说明她们全都百依百顺。因此,他刚才说的话给我的想象力出了难题,但从另一方面说,也使我的意志力得到愉悦的松弛和持久的休息。

“嗳!”公爵夫人对我说,“除了您说的那些舞会之外,我是否还能帮您什么忙?您是否想到哪家沙龙,希望我给您引见?”我对她回答说,我唯一想去的那家沙龙,怕她觉得太不优雅。“是哪家?”她问时声音吓人而又沙哑,几乎没把嘴张开。“普特布斯男爵夫人。”这一次,她装出确实生气的样子。“啊!想不到竟是这家,我觉得您是在嘲笑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说这个悍妇的姓的。这是社会渣滓。这就像您要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服饰用品店老板娘。那也不行,因为我的服饰用品店老板娘十分迷人。您真是有点疯了,可怜的孩子。不管怎样,我求您了,对我介绍给您的那些人要有礼貌,先给他们送上名片,然后登门拜访,别跟他们谈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们不认识。”我问她,德·奥尔维耶夫人是否有点轻佻。“哦!完全不是,您弄错了,她可能有点假装正经。是不是这样,巴赞?”——“是的,不管怎样,我觉得从未有过任何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公爵说。

“您不想跟我们一起去参加化装舞会?”公爵问我。“我可以把威尼斯外套借给您,我知道有个人,会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当然首先高兴的是奥丽娅娜,这是不用说的,我说的是帕尔马公主。她一直在为您大唱赞歌,总是用您来发誓。您运气好——她有点成熟了——她可是十分腼腆的女人。不然的话,她肯定会让您当她的侍从骑士,我年轻时大家都这么说,那是贵妇人的一种男伴。”

我不想去参加化装舞会,而想跟阿尔贝蒂娜见面。因此我谢绝了。马车停下,跟班请人把大门打开,那几匹马开始踢蹬前蹄,直至大门完全打开,于是马车驶进院子。“再见。”公爵对我说。“我有时后悔跟玛丽如此接近,”公爵夫人对我说,“因为我即使很爱她,仍希望跟她见面的次数稍为少些。但是,我从未像今晚那样后悔跟她待在一起,因为这样一来,我跟您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已如此之少。”——“好了,奥丽娅娜,别说了。”公爵夫人本想请我到他们家坐一会儿。但我说不能去了,因为有个姑娘马上要来家里看我,公爵夫人听了大笑起来,公爵也笑了。“您挑选奇特的时间接待客人。”她对我说。“好了,亲爱的,我们得抓紧时间。”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妻子说。“现在十二点差一刻,我们还得去化装……”这时,他看到两位手拿拐杖的夫人严守在他家门口,她们不怕夜里天黑,硬是从山上下来,以阻止丑闻发生。“巴赞,我们怕您在化装舞会上被人看到,就一定要告诉您:可怜的阿马尼安一小时前刚刚去世 。”公爵一时间惊慌失措。他眼看这妙不可言的化装舞会就要泡汤,这两个令人厌恶的山野女人,恰恰在这时来把德·奥斯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但他很快恢复镇静,就对两位表姐说了话,话里既表示他绝不放弃娱乐的决心,也表明他没有能力正确使用法语表达方法:“他死了!不,那是夸大其词,那是夸大其词 !”然后,他不再去答理这两个亲戚,她们手拿铁头登山杖,要连夜上山回家,而他急忙向贴身男仆打听情况;“我的头盔送来了吗?”——“送来了,公爵先生。”——“上面是否有透气小孔?哦,我可不想给闷死!”——“有的,公爵先生。”——“啊!真是天杀的,今晚多灾多难。奥丽娅娜,我忘了问巴巴尔,您是否能穿那双翘头鞋!”——“亲爱的,喜歌剧院的服装师已经来了,他会告诉您的。我嘛,我觉得这跟您的马刺无法相配。”——“我们去找服装师。”公爵说。“再见,孩子,但我还是想请您进去,看看我们试穿化装服,让您开心。我们以后再谈,快到半夜十二点了,我们决不能迟到,要在晚会开始前赶到。”

我也急于离开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淮德拉》在将近十一点半时结束。即使加上过来的时间,阿尔贝蒂娜也应该到了。我直接去问弗朗索瓦丝:“阿尔贝蒂娜小姐来了吗?”——“没人来过。”

天哪,这就是说谁也不会来了!我感到焦急不安,现在,我更希望阿尔贝蒂娜会来,因为无法确定她是否会来。

弗朗索瓦丝也感到烦恼,但原因截然不同。她刚让女儿在餐桌旁坐下,准备让她品尝美味夜宵。但她听到我回来,眼看来不及撤下碗碟,也无法拿起针线,装出是在干活,而不是在吃夜宵,就对我说:“她刚喝了一匙汤,我硬要她吸点骨头汁。”她这样说,是要让我觉得她女儿只吃了一点东西,仿佛多吃了才不对似的。即使在吃午饭或晚饭时,如果我犯下进入厨房的错误,弗朗索瓦丝也会装出已经吃完的样子,甚至辩解般地说“我刚想吃一块”或“一口”。但我很快就放下心来,因为我看到桌上放着许多菜肴,弗朗索瓦丝因我突然进来没有防备,就像做坏事的人那样——她当然不是坏人——没来得及把这些菜拿走。然后,她补充道:“好了,你去睡吧,你今天这样已经干得够多的了(因为她希望我们觉得她女儿没有增加我们任何花费,过着贫困的生活,而且还在拼命为我们干活)。你在厨房里只会碍手碍脚,尤其是妨碍先生等待客人来访。那你就上楼去吧。”她接着说,仿佛她只好使用自己的威信赶女儿上去睡觉,而女儿既然吃不成夜宵,待在这儿也只是做做样子,我要是再待上五分钟,她自己也会逃之夭夭。弗朗索瓦丝朝我转过身来,用她那漂亮而又略带个性的大众法语说:“先生没看到她困得脸像被刀割。”我感到高兴的是,不用跟弗朗索瓦丝的女儿说话。

我已说过,弗朗索瓦丝出生在小村庄,离她母亲的故乡很近,但土质、种的庄稼和方言都不相同,特别是居民的某些风俗习惯更不相同。因此,“卖肉的”女人和弗朗索瓦丝的侄女的关系很不好,但她们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出去买东西时,总要到“姐妹家”或“表姐妹家”去待上几个小时,谈起来没完没了,把出来办什么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她们回来时如果问她们:“那么,诺普瓦侯爵先生是否能在六点一刻接见客人?”她们甚至不是拍拍自己的脑门说:“啊!我忘了”,而是说:“啊!我没听出先生是问我这件事,我以为只要去向他问好。”她们对我们在一小时前说的事如此“装聋作哑”,但她们一旦听到姐妹或表姐妹说的话,就无法从她们脑子里抹去。譬如说,卖肉的女人曾听说英国人在七〇年跟普鲁士人同时跟我们打仗(我曾徒劳地解释说这不是真的),她每隔三个星期就会在谈话中对我说;“这是因为英国人在七〇年跟普鲁士人同时跟我们打仗。”——“可我已跟您说过一百遍,您弄错了。”她的回答表明,她的信念毫不动摇:“不管怎样,这不是怨恨他们的理由。七〇年以来,事情早已过去,等等。”还有一次,她宣扬要跟英国打仗,听到我反对她就说:“当然啰,最好还是不要打仗;但既然不得不打,最好还是马上就打。我姐妹下午解释说,自从七〇年英国人跟我们打仗以来,签订的贸易协定使我们破产。等到把他们打败以后,英国人要进入法国,就得付三百法郎入境费,跟我们现在去英国一样。”

这个小村庄的居民对人十分真挚,但他们说起话来,骨子里却十分固执,决不让别人打断,万一有人打断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在其后接连说上二十遍,最终使他们的话像巴赫的一首赋格曲那样具有不可动摇的牢固性,这就是他们的个性,村庄里的居民不足五百,道路两边种有栗树、柳树,还有种土豆和甜菜的农田。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恰恰相反,她自以为是摩登妇女,已走出古老的乡间小道,说的是巴黎切口,说话时不会错过开玩笑的任何机会。她听弗朗索瓦丝说我刚从一位王妃的府邸回来,就说:“啊!准是个傻瓜王妃。”她看到我在等客人,就假装以为我名叫夏尔。我自然回答说不是,这样她就能说“啊!我以为是这样!我在想Charles attend[夏尔在等,跟charlatan(江湖骗子)同音]。”这种玩笑,情趣实在不高。她见阿尔贝蒂娜迟迟未到,就安慰我说:“我想您等她会永远等下去。她不会来了。啊!我们今天这帮小白脸!”我听了当然不会毫不在乎。

因此,她的话跟她母亲说的不同,但更加有趣的是,她母亲的话也跟她外婆说的不同,她外婆出生在松林巴约 ,跟弗朗索瓦丝的家乡近在咫尺。然而,两地的方言略有不同,如同两地的景色。弗朗索瓦丝母亲的家乡沿山坡下至隘谷,到处植有柳树。相反,法国有个小地方离那里很远,说的话几乎跟梅塞格利兹的方言完全相同。我在感到厌烦的同时有了这个发现。我有一次看到弗朗索瓦丝在跟这幢屋子里的一个侍女高谈阔论,侍女是那个地方的人,说的是那个地方的方言。她们几乎能完全听懂对方的话,但我却完全听不懂她们的话,她们知道我听不懂,却仍然不停地说,觉得她们的出生地虽然如此遥远,却像同乡一样,感到十分高兴,因此,即使在我面前说这种外语,不想让我听懂,也会得到我的谅解。这种对语言地理学和女仆间友谊的生动活泼的研究,每星期都要在厨房里进行,而我却并未感到丝毫的乐趣。

每当院子的大门打开,女门房就按开关,让楼梯的灯照亮,因为房客都已回家,我就立刻离开厨房,回到候见室坐下,并朝我们套间的玻璃门观看,门帘稍窄,没能把门完全遮住,这时,楼梯上光线半明半暗,门缝里渗进一道垂直的微光。这微光如突然变成金黄,那是因为阿尔贝蒂娜刚走进大楼,两分钟后就能来到我的身旁,在这深更半夜,别人不可能来访。我待在那里,眼睛盯着那道垂直光线,但光线却依然暗淡;我往前俯下身子,以确信看得清楚;但我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那道暗淡的垂直光线,并未像我热切希望的那样使我欣喜若狂,而我如看到那光线突然有了意味深长的魔力,变成一条明亮的金光,准会十分高兴。这是在对阿尔贝蒂娜感到不安,而在盖尔芒特王妃的晚会上,我想到她的时间还不到三分钟!但我想起以前等待其他姑娘时的感觉,特别是等待迟迟未到的吉尔贝特的感觉,我想到可能会失去肉体上的愉悦,就会在精神上感到巨大的痛苦。

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弗朗索瓦丝随之而来。她觉得我已从晚会归来,上衣饰孔上不需要再插玫瑰花,就要把它取下。她这个动作向我表明,阿尔贝蒂娜不会来了,并迫使我承认,我是为了她才想显得优雅,我因此感到恼火,就猛烈挣脱,结果把花弄皱,而弗朗索瓦丝却对我说:“让我取下来不是更好,也不会弄得这样坏”,这无疑使我火上加油。另外,她说什么我都会恼火。在等待之时,你因想望之人没有到来而十分痛苦,无法容忍另一人待在你的身旁。

弗朗索瓦丝走出我的房间后,我心里在想,我现在是否想对阿尔贝蒂娜献殷勤,而我以前却很不知趣,晚上让她再来跟我亲热抚摸,有好几次没刮胡子,而且是好几天没刮。我感到她没把我放在心上,让我形单影只。阿尔贝蒂娜要是再来,对我来说可是最美好的事情,我要把房间布置得更加漂亮,就在几年后第一次又在我床边的桌上摆出饰有绿松石的书袋,那是吉尔贝特请人给我做的,用来存放贝戈特的那本小册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睡觉时都把那本书放在身边,放在玛瑙球旁边。阿尔贝蒂娜还没来,她这时待在我不知道的“别处”,一定觉得更加舒服,想到这点,我同样感到痛苦,虽说我在一小时前曾对斯万说我不会嫉妒,而我女友要是来我这里更勤,我就会产生一种焦虑,想要知道她在哪里跟谁一起度过这段时间。时间太晚,我不敢派人去阿尔贝蒂娜家里,但我想她也许跟几位女友在一家咖啡馆里吃夜宵,希望她会想到给我打电话,于是我就转动转换开关,让电话接到我房间里,并切断这时通常连接邮局和门房的线路。在通到弗朗索瓦丝房间的小走廊里装个听筒会更加方便,也不大会打扰别人,但却毫无用处。人类文明的进步会使每个人表现出不容置疑的优点,使朋友们觉得这进步更加可贵,但也会使每个人表现出新的恶习,使朋友们感到这进步更加无法容忍。因此,爱迪生的这一发明 使弗朗索瓦丝又多了个缺点,那就是不管电话多么有用,不管情况多么迫切,她都拒不使用。别人要教她打电话,她就设法逃走,就像有些人怕种牛痘。因此,电话就装在我房间里,而为了不打扰我的父母,电话铃声就由转盘的声音取而代之。我怕听不到转盘的声音,就一动不动地待着。我静止不动,并自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听到挂钟的滴答声。弗朗索瓦丝进来整理东西。她跟我说话,但我讨厌这种谈话,这平庸、单调的谈话持续不断,我的心情却时刻都在变化,从担心转为焦虑,从焦虑变成完全失望。我感到只好跟她含糊其词说几句表示满意的话,但我脸上的表情却截然不同,显得十分痛苦,使我认为自己因患风湿病而难受,以解释我为何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同时又显出这种痛苦的表情;另外,弗朗索瓦丝虽然低声说话(并非是因为阿尔贝蒂娜,她认为阿尔贝蒂娜会来的时间早已过去),但我还是怕她的说话声会使我听不到救命般的来电声,这来电声也许不会再响起。弗朗索瓦丝终于去睡觉了;我软硬兼施把她打发走,使她离开时发出的声响不要盖住来电的声音。我又开始倾听和痛苦;我们在等待时,用耳朵捕捉声音,传到思想,进行审查和分析,然后把分析结果传到心灵,这两种传递十分迅速,我们无法感到传递的时间,我们似乎直接用自己的心灵倾听。

我受到折磨,是因为不断产生一种愿望,这愿望越来越焦虑不安,却总是未能如愿以偿,那就是想听到来电的声音;痛苦在我独自焦虑不安时沿着螺旋线升到了顶点,这时,夜晚拥挤的巴黎突然跟我接近,我突然在我书橱旁边听到从巴黎深处传来的声音,是机械发出的美妙声音,如同《特里斯坦》中围巾的挥动声或牧童的芦笛声 ,这是电话的转盘声。我冲了过去,是阿尔贝蒂娜打来的电话。“这么晚给您打电话,没打扰您吧?”——“没有……”我说时克制住内心的喜悦,她说太晚,无疑是说她这么晚还来表示道歉,而不是因为她不会来了。“您来吗?”我问时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那就……不来了,如果您不是非要我来。”

我的一部分自我已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而另一部分也想与其会合。她非来不可,但我起初并未对她明言;我们已经在通电话,我想总可以在最后一刻迫使她来我家,或是让我去她家。“是的,我在离我家很近的地方,”她说,“离您的家可有十万八千里;我没有看清楚您的短信。我刚才又拿出来看了,我怕您还在等我。”我感到她在撒谎,现在是我在生气,我更想打扰她,而不是想见到她,我想逼她过来。但是,我先要拒绝我在片刻之后想得到的东西。她这时在哪儿?她的说话声中混杂着其他声响:自行车的喇叭声、女人的歌声以及远处军乐队的演奏声,跟她悦耳的声音同样清晰,仿佛向我表明,阿尔贝蒂娜在现时的环境中离我近在咫尺,但她如同一块泥土,如要挖掉,就得把周围的禾木科植物一起拔除。我听到的声响也在干扰她的听觉,使她无法全神贯注;真实的细节,跟主题无关,本身也毫无用处,却是不可或缺的工具,能向我们展现奇迹的真相;简洁而又迷人的描述,展现了巴黎的某个街道,一个陌生的晚会,被清楚而又无情地勾画出来,这是阿尔贝蒂娜在看完《淮德拉》之后无法来我家的原因。“我先要对您说,这不是为了要您来,因为在这个时候,您来会使我很不方便……”我对她说,“我困得要命。另外,情况还十分复杂。我要对您说,我的信不可能使人误会。您也回答说一言为定。那么,如果您没有看懂,您又是怎么理解的?”——“我说过一言为定,只是我记不大清楚约定的是什么事。我看出您生气了,我感到烦恼。我后悔去看了《淮德拉》。我当初要是知道会有这么多麻烦……”她补充道,就像有些人,做错了一件事,却要装模作样,认为别人怪他们做错的是另一件事。“《淮德拉》跟我不满毫无关系,因为是我请您去看的。”——“那么,您是在怪我啰,可惜,今天晚上时间太晚,否则,我就到您家去,但我明天或后天一定去向您道歉。”——“哦!不,阿尔贝蒂娜,我求您了,您已让我浪费了一个晚上,您至少得在以后几天让我安宁。我两三个星期里都没空。您听好,您因为我们都觉得对方在生气而感到烦恼,其实您这样也许没错,如果是这样,既然我已经等到您这么晚,而您也还在外面,那么,疲劳归疲劳,我还是希望您马上就来,我去喝点咖啡提提神。”——“是否能推迟到明天?因为有困难……”这种推托的话说了出来,仿佛她不会来了,我听到后感到,她这张柔滑的脸,在巴尔贝克时已使我每天都向往一个时刻,那就是望着九月份淡紫色的大海,待在这朵玫瑰色鲜花旁边,于是,再见到这张脸的愿望,跟一种完全不同的环境痛苦地融合在一起。对一个人有这种强烈的需要,我是在贡布雷从母亲那里体会到的,我甚至想到要死,因为她让弗朗索瓦丝告诉我,她不能到楼上来。感情在过去作出这种努力,是想跟另一个人融为一体,而时间较近的一次努力,就只有一种淫荡的目的,想得到海滩上一朵有粉红肉色的鲜花,这种努力的结果,往往只是形成新的化合物,但存在的时间只有片刻之久。至少在那天晚上,这两种元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依然呈离解状态。但是,我在电话里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就已开始看出,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跟我相距(当然不是具体的距离)十分遥远,因此我必须始终进行精疲力竭的探索,才能把她控制住,此外,她把自己包装得如同乡间堡垒,为更加安全起见,甚至如同后来大家通常所说的伪装堡垒。另外,阿尔贝蒂娜虽说生活在较高的社会阶层,却属于一种人,女门房答应你的送信人把信转交给这样的女子,但后来有一天,你发现你在外面遇到并答应给她写信的女子,恰恰就是女门房本人。因此,她正是住在她告诉你的住宅里,不过是住在门房(而这幢住宅,是个小小的打炮屋,女门房则是鸨母),而且 ,她告诉你地址的那幢楼,一些同谋知道她在那里,但不会把她的秘密告诉你,有人会把你的信从那里送到她手里,但她不住在那里,最多只是把一些衣物留在那里。这种人的生活情况,只能用短短五六行字写出,因此,你想要见这个女人,或者想了解她的情况,就前来敲门,但不是太右就是太左,不是太前就是太后,你会在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里对此一无所知。对阿尔贝蒂娜来说,我感到决不会了解到她的任何情况,众多真实的细节和虚假的事实混杂在一起,我就决不能弄清。而且永远如此,除非把她关进监狱(但可能越狱),直到她死去。那天晚上,这种信念只是使我心中感到不安,但我在不安中感到战栗,如同长期痛苦的先兆。

“不行,”我回答道,“我已经跟您说过,我以后三个星期都没空,明天或者另一天都是这样。”——“好吧,那么……我就赶紧过来……真讨厌,因为我在一位女友家里,她嘛……”我感到,她并不认为我会接受她来我家的提议,因此这提议并非出自真心,我就想逼她作出决定。“您的女友,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您来还是不来,这是您的事,不是我请您来,是您对我提出要来。”——“您可别生气,我马上跳上一辆出租马车,十分钟后就能到您家里。”这时,夜深的巴黎传来无形的信息,—直传到我的房间,测定远处一个人的行驶里程,这第一次报喜之后,将要出现的是阿尔贝蒂娜,我以前在巴尔贝克的天空下跟她认识,大旅馆的侍者们在摆餐具时,被夕阳的光线照得眼花缭乱,当时玻璃窗全都打开,黄昏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中从最后一批散步者滞留的海滩自由地进入宽畅的餐厅,第一批来吃晚饭的客人尚未就座,而在柜台后面的镜子里,可看到船体的红色反光,并久久地映照出最后一班驶向里弗贝尔的渡船排出的灰烟反光。我不再去想阿尔贝蒂娜迟到的原因,这时,弗朗索瓦丝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阿尔贝蒂娜小姐来了。”我回答时连头也没动,只是为了假装不知此事:“阿尔贝蒂娜小姐怎么来得这么晚?”我随即朝弗朗索瓦丝抬起眼睛,仿佛感到好奇,想知道她的回答是否会证实我的问题显得真诚,但我既钦佩又气愤地发现,弗朗索瓦丝技艺高超,可以跟能让无生命的衣服和脸部轮廓说话的贝尔玛一比高下,她能用胸衣、头发以及脖子来开导别人,她把白发全都梳到上面,当作出生证来展示,而脖子则因疲劳和顺从而弯曲。它们在为她抱怨,说她这么大年纪,深更半夜被人吵醒,从暖和的床上起来,只好在匆忙中穿好衣服,有可能会胸部发炎。因此,我怕因阿尔贝蒂娜晚来而面露抱歉的神色,就说:“不管怎样,她来了我很高兴,真是太好了。”说时显出内心的喜悦。但是,这喜悦未能长时间完美无缺,因为我听到弗朗索瓦丝的回答。她没有丝毫的抱怨,甚至竭力克制住无法忍住的咳嗽,她只是把披肩披上,仿佛觉得冷,先是把她对阿尔贝蒂娜说的话全都告诉我,没有把她向阿尔贝蒂娜打听她姨妈情况的事漏掉。“我正是这么说的,先生当时担心小姐不会来了,因为这不是来访的时间,天很快就要亮了。她大概在什么地方玩得开心,因为她不仅对我说,让先生久等,她心里难受,她还显出目空一切的样子对我回答说:‘迟来总比不来好!’”接着,弗朗索瓦丝又说了两句使我心痛的话:“她这样说,是把自己给卖了。她也许想躲起来,但是……”

我听了不是感到十分惊讶。我刚才说过,弗朗索瓦丝在让她办事时,即使不是把她说过的添油加醋的话告诉我们,也很少说出我们想听到的回答。但是,虽说她破例向我们转述我们的朋友说过的话,不管朋友的话多么简短,她通常仍然会根据需要,设法用她认为这些朋友在说出这些话时的表情和声调,使他们的话显得有点伤人。在迫不得已时,她会忍受我们派她去购物的一家商店老板的侮辱,这种侮辱也许是她想象出来的,侮辱虽然是针对她的,但她代表我们去购物,用我们的名义说话,所以最终受侮辱的还是我们,这就是她忍受侮辱的原因。如果这样,那就只好对她回答说,是她理解错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症,不是所有的商人都联合起来跟她作对。另外,商人们感情如何,我毫不介意。但说到阿尔贝蒂娜的感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弗朗索瓦丝又把“迟来总比不来好!”这句挖苦话说了一遍,使我立刻想到阿尔贝蒂娜的那些朋友,她在他们的圈子里度过夜晚的时间,想必比跟我在一起更加愉快。“她很滑稽,戴着一顶扁扁的小帽,眼睛大大的,看上去滑稽可笑,特别是她穿的那件外套,全都被虫蛀坏,早该送到‘破布店’去修补。我觉得她好笑。”弗朗索瓦丝补充道,仿佛在嘲笑阿尔贝蒂娜,她很少跟我有相同的印象,就觉得需要使我了解她的印象。我甚至不想表明,我知道她的笑意味着蔑视与嘲笑,但为了针尖对麦芒,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怎样一顶小帽,仍然对弗朗索瓦丝回答道:“您说的‘扁扁的小帽’,可是十分迷人……”——“就是说一钱不值。”弗朗索瓦丝说时公开表示她确实蔑视。于是,我(用温柔而又缓慢的语调,使我虚假的回答不表示我在气愤,而表示我说的是实话,另外,我也不浪费时间,以免阿尔贝蒂娜久等)对弗朗索瓦丝说出如下残忍的话。“您很善良,”我虚情假意地对她说,“您很亲切,您有千百种优点,但您的水平仍像您刚来巴黎时那样,您对服饰的了解是这样,在法语发音和避免诵读错误方面也是这样。”这种责备特别愚蠢,因为我们以正确发音为自豪的那些法语词,其实本身就是高卢人的嘴在读拉丁语词或撒克逊语词时犯的“诵读错误”,我们的语言只是其他几种语言的错误发音。活的语言的精髓,法语的未来与过去,才是我在弗朗索瓦丝的错误中应该感兴趣的东西。把“织补店”说成“破布店”,难道不是跟鲸和长颈鹿那样幸存下来的远古动物一样有趣,并向我们展示动物所经历的各个阶段?我补充道:“既然您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那您就永远都学不会。您不用担心,您仍然可以成为十分正直的人,仍可以做出美味的牛肉冻和其他许多佳肴。那顶帽子您觉得普通,却是按盖尔芒特王妃一顶帽子的式样制作,花了五百法郎。另外,我打算以后再送一顶更漂亮的帽子给阿尔贝蒂娜小姐。”我知道,弗朗索瓦丝最烦恼的是,我把钱花在她不喜欢的人身上。她回答了我几句话,但因她突然喘气而听不大清楚。后来我得知她患有心脏病,就对自己以前这样反驳她,从不放弃这种残忍而又无益的乐趣,感到十分后悔。弗朗索瓦丝讨厌阿尔贝蒂娜,还因为阿尔贝蒂娜穷,无法具有我在弗朗索瓦丝眼里的那种优越地位。每当我受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邀请,弗朗索瓦丝总是露出善意的微笑。相反,她因阿尔贝蒂娜从不回请而感到气愤。我最终只好杜撰阿尔贝蒂娜给我送的礼物,但弗朗索瓦丝压根儿也不相信这些礼物的存在。请客吃饭方面这种有来无往的交往,使弗朗索瓦丝尤其感到恼火。阿尔贝蒂娜接受我妈妈的邀请来吃晚饭,而我们却没有受到邦唐夫人的邀请(邦唐夫人一年中有半年不在巴黎,因为她丈夫对部里感到厌烦,就像以前那样接受了一些“兼职”),她就感到我女友粗俗,并背诵贡布雷流行的一段顺口溜,间接加以抨击:

“我们吃我的面包。”

“我想吃。”

“我们吃你的面包。”

“我不饿。”

我装出非要写信的样子。“您给谁写信?”阿尔贝蒂娜进来时问我。“给我一位漂亮的女友吉尔贝特·斯万写信。您不认识她?”——“不认识。”我没有就晚上的事对阿尔贝蒂娜提出问题,我觉得我会责怪她,而这时已是深更半夜,我们已没有时间和好如初,不能接吻和相互抚摸。而这是我从第一分钟起就想做的事。此外,我虽说已稍稍平静下来,但并未感到高兴。期待之人来到后,仍像等待时那样迷失方向,不知东西南北,使我们心里无法安宁,不能把意中人的到来看作这样一种愉悦,因此就无法品尝到任何愉悦。阿尔贝蒂娜就在这儿,我不知所措的神经却依然烦躁不安,仍像在等待她时那样。“我想好好亲您一下,阿尔贝蒂娜 。”——“随您怎么亲。”她十分亲切地对我说。我从未看到她这样漂亮。“再亲一下?”——“您要知道,这使我非常、非常高兴。”——“我比您高兴千倍。”她对我回答道。“哦!您的钱包真漂亮!”——“那就拿去,我给您留作纪念。”——“您太好了……”你要是在想到钟爱的女人时,尽量做到像你以后不再爱她时那样,那么,你浪漫的毛病就会彻底根除。吉尔贝特送的书袋和玛瑙球以前之所以珍贵,纯粹是因为我当时的心理状态,而我现在看来,这书袋和玛瑙球十分普通。

我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想喝点什么。“我好像看到这儿有橘子和水。”她对我说。“太好了。”这样,我在亲吻她时品尝到了一种清凉,我觉得比盖尔芒特王妃府喝到的清凉饮料还要好吃。把橘子汁榨在水中,我在喝时渐渐感受到橘子成熟的秘密生气,它对属于动物界的人体的某些状态产生有益的作用,它无法把生命赋予人体,但能通过浇灌的手法对人体有益,这水果揭出上百种秘密,是对我的感觉揭出,而不是对我的智力揭出。

阿尔贝蒂娜走后,我想起曾答应斯万给吉尔贝特写信,觉得最好还是马上就写。但我写时毫无激情可言,写最后一行如同在做无聊的作业,在信封上写下吉尔贝特·斯万的姓名,而在以前,我在一本本练习簿上写满她的姓名,觉得仿佛是在跟她通信。这是因为以前这姓名是我在写,而现在,这个任务已被习惯转交给做这事的众多秘书之一。这秘书能平静地写出吉尔贝特的姓名,因为他最近才被习惯安排在我这里,最近才开始为我办事,他不认识吉尔贝特,只是听说而已,而听到的话跟现实毫无关系,因为他曾听到我谈起过她,知道她是我以前爱恋的少女。

我不能怪她冷淡。现在面对她的我,是了解她过去的最佳“见证”:书袋和玛瑙球只是说明,我现在对阿尔贝蒂娜的感情,就是我以前对吉尔贝特的感情,而且任何人都会这样,只要没有让这些物品上闪现出内心欲火的反光。可是现在,我感到一种新的困惑,削弱了事物和话语的真正力量。阿尔贝蒂娜再次对我表示感谢时说:“我多么喜欢绿松石!”我对她回答说:“别让它们死去!”说出这话,仿佛把我们未来的友谊托付给了宝石,但未来的友谊却未能使阿尔贝蒂娜产生感情,如同以前无法保存我和吉尔贝特的感情。

布歇的《劫持欧罗巴》
她坐在博韦的扶手椅上,椅子的面料展现《劫持欧罗巴》。

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一种现象,之所以值得一提,只是因为这种现象在所有重要的历史时期都会出现。我给吉尔贝特写信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刚从化装舞会回来,还戴着面具,他想到第二天非得要正式服丧,就决定提前一星期去进行温泉疗养。三星期后,公爵从温泉回来(我要把后来的事提前说出,是因为我刚写好给吉尔贝特的信),他那些朋友看到他最初对德雷福斯案件无动于衷,后来却成了狂热的反德雷福斯派,但这时听到他对他们的回答(仿佛温泉疗养不仅对膀胱有治疗作用),却惊讶得目瞪口呆。他说:“那么,案件必将重审,他将被宣告无罪。不能对毫无罪证的人判刑。你们是否见过像弗罗贝维尔那样的傻瓜?一个军官,叫法国人去屠杀,还说这是战争。真是奇特的时代。”事情是这样的。在温泉疗养期间,盖尔芒特公爵认识了三位迷人的女士(一位意大利王妃及其两个姑娘)。公爵听到她们议论看的几本书和娱乐场上演的一出戏,就知道这三个女人才智出众,据他说,他的才能无法跟她们相比。正因为如此,王妃请他去打桥牌,他感到格外高兴。他刚到她的住所,就直截了当地对她称赞反德雷福斯派的观点:“那么,不会再有人跟我们提起要重审众所周知的德雷福斯了。”但他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他听到王妃和她的两个姑娘回答说:“重审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在眉睫。可不能把什么坏事都没干的人一直关在苦役监里。”——“啊?啊?”公爵先是结结巴巴地说,就像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绰号,在这屋里是用来取笑一个他以前一直认为聪明的人。但在几天之后,因为怯懦和想要模仿,就朝一位大艺术家叫喊:“嗨!约约特 ”,但不知为什么这样叫,只是听到在这屋里是这样叫他的,公爵虽说对这种新的习俗还不大习惯,但还是说:“确实,没有指控他的任何罪证!”这三位迷人的女士觉得他转变得还不够快,就对他稍加敲打:“其实,任何聪明人都不认为有任何罪证。”每当有“铁证如山”的事实来指控德雷福斯,公爵认为可用来改变这三位迷人女士的立场,就向她们宣布,可她们听了哈哈大笑,并以十分巧妙的辩证法,毫不费力地向他表明,这证据非但毫无价值,而且滑稽可笑。因此,公爵回到巴黎,就成了狂热的德雷福斯派。当然啰,我们并不认为这三位迷人的女士在这件事上充当真理的使者。但应该指出,每隔十年,一个真正有信念的男子,会看到一对聪明的夫妇或一个迷人的女子进入他的社交圈子,几个月后,他就会因他们而完全改变自己的看法。在这方面,许多国家的表现跟这个真诚的男子相同,许多国家曾受别国的影响,对某国的人民恨之入骨,但半年后,这些国家的感情却起了变化,并推倒了它们之间的联盟。

有一段时间,我不再见到阿尔贝蒂娜,德·盖尔芒特夫人也不会使我遐想联翩,我就继续去看望其他天仙般的美女,光顾她们的洞府,因为洞府和仙女无法分离,犹如软体动物长出了贝壳的珍珠层或珐琅质,却藏在贝壳里面,它介壳中的棱柱层 也是如此。我无法对这些女士归类,这问题微不足道,不仅难以解答,而且难以提出。说到女士前得先谈仙境般的公馆。有一位女士在夏天的几个月里总是在午饭后接待客人;到达她家之前,就得把出租马车的顶篷盖上,因为这骄阳如同火烤,我稍稍想起,就印象深刻。我只是觉得是去王后大街 ;这种聚会,讲求实际的人也许会不屑一顾,而我在参加聚会之前,却真的像周游意大利那样,已是赞不绝口,并感到十分愉悦,那公馆因此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另外,由于夏天午后十分炎热,那位女士就把底楼一个个宽敞的长方形客厅里的百叶窗全都严实地关上,她则在那里接待客人。我起先认不大出女主人及其客人,甚至连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认不出来,她用沙哑的声音叫我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她坐在博韦的扶手椅上,椅子的面料展现《劫持欧罗巴》 。然后,我看到墙上饰有十八世纪的巨幅挂毯,表现一艘艘桅杆上饰有蜀葵的船只,我站在船只下方,如同置身于宫殿之中,但不是塞纳河畔的宫邸,而是海洋之河畔尼普顿的宫殿,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待在那里,如同河神一般。我要是把跟这客厅不同的其他客厅都一一列举,就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举这个例子足以表明,我在对社交界进行评论时,往往加入诗情画意的印象,但在作总体评价时却总是对这种印象不加考虑,因此,我在评价一个沙龙的优点时,增加的优点总是错误的。

巴克斯特画的尼任斯基的海报
这时,俄罗斯芭蕾舞盛况空前,巴克斯特、尼任斯基、伯努瓦以及斯特拉文斯基的天才名扬天下。

当然啰,错误的原因远不止这些,但在我动身去巴尔贝克之前(倒霉的是,我得再次去那里,也是最后一次去那里 ),我没有时间描绘社交界,这种描绘会在很久之后作出。这里只是说我给吉尔贝特写信的原因,除了这第一个错误的原因(我的生活相当轻浮,使人认为我喜欢社交界)之外,由于写信似乎表明我又想回到斯万夫妇身边,因此奥黛特还可以加上第二个同样错误的原因。这是因为这个沙龙正在变得十分高雅。我在此之前一直在想,社交界在同一个人看来会有不同的面貌,譬如说一位女士以前不认识任何人,现在却到所有人家里去拜访,而另一位女士以前具有高居临下的地位,现在却到处受到冷落,这种盛衰,大家只是看成纯粹是个人的遭遇,这就像在同一个社会里,在交易所进行投机买卖之后,不时会有人因破产而引起轰动,或有人出乎意料地发财致富。然而,情况不止是这样。在某种程度上,社交界的活动(远不如艺术运动、政治危机以及种种演变,使大众的趣味依次转向观念剧、印象派绘画、复杂的德国音乐、简洁的俄国音乐,或是转向社会的思想、正义的思想、教会的反应和爱国主义的崛起)是上述活动的遥远反映,但反映得不全面、不确定,模糊不清而且变幻不定。因此,即使是沙龙也不能被描绘得静止不变,而在此之前,这种静止不变的描绘一直能用于特征的研究,而特征也应该会被带入跟历史相近的运动之中。喜新使社交界人士或多或少带有真诚的愿望,想在他们经常出入并能了解思想变化的社交圈子里了解这种变化,使他们更喜欢某个至今为止一直默默无闻的女主人,因为她代表着崭新而又高超的精神追求,而这种追求在长期统治社交界的那些女人身上已如凋谢的花朵黯然失色,由于他们对那些女人的长处和短处已一清二楚,因此她们就不会再使他们遐想联翩。这样,每个时代就化身为几个新的女人和一个新的女性群体,她们跟当时能激发起新的好奇心的事密切相关,而她们穿戴的服饰,仿佛只是在当时才表现为出自最近重大事件的一种陌生类型,这些美女的魅力在每一届新的执政府和每一届新的督政府时都无法抗拒。但是,这些新的女主人往往只是像某些政治家那样,虽说是第一个内阁的成员,却在四十年里无法敲开任何一家的大门,这些女人不为社交界所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找不到更好的客人,就只好接待几个“罕见的知己”。当然啰,情况并非一直如此,这时,俄罗斯芭蕾舞盛况空前 ,巴克斯特 、尼任斯基 、伯努瓦 以及斯特拉文斯基 的天才名扬天下,这些新出现的伟人的年轻教母尤别列季耶夫王妃 随之露面,她头戴摇摇晃晃的硕大羽饰帽,巴黎女子从未见过,都想仿效,我们可以认为,这人间尤物是俄罗斯舞蹈演员在他们无数的行装中带来,如同他们最贵重的珍宝;但是,这些“俄罗斯人”每次演出时,在她的台侧包厢里,我们看到坐在她身边的女人真像仙女,但在此之前一直不为贵族阶层所知,那就是维尔迪兰夫人,社交界人士轻易地认为,她是跟随贾吉列夫 的芭蕾舞团于不久前到达,但我们可以对他们回答说,这位女士已在各个时期出现过,她经历种种变化,这种变化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最终使她首次获得确定无疑的成功,而且成功的步伐越来越快,而这种成功老板娘曾长期等待却始终无法如愿以偿。至于斯万夫人,她所代表的新颖,确实不具有受众人注目的特点。她的沙龙在一个男子周围形成,这男子行将就木,他在才华枯竭之时,几乎是突然从默默无闻变为名满天下。贝戈特的作品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他整个白天都待在斯万夫人家里,在那里被人炫耀 ,斯万夫人则常在某个要人耳边低语:“我一定跟他说,他会为您写一篇文章。”另外,文章他确实能写,甚至给斯万夫人写了一出短剧。他离死亡更近,但身体状态却比他来我家了解我外婆病情时略有好转。这是因为身体的巨大病痛迫使他饮食有规律。疾病是人最愿意倾听的良医:对善良和知识,我们只是许诺而已,但对痛苦,我们会俯首帖耳。

当然啰,维尔迪兰夫妇的小宗派,现在的吸引力要比斯万夫人的沙龙大得多,斯万夫人的沙龙有点民族主义的味道,还有更多的文学色彩,首先是贝戈特的色彩。而小宗派确实是一次已极其激烈而又漫长的政治危机即德雷福斯案件的活跃的中心。但是,社交界人士大多竭力反对重审此案,因此,德雷福斯派的沙龙似乎不可能存在,如同以前不可能存在支持巴黎公社的沙龙。卡普拉罗拉王妃在她举办的一次大型展览会上认识了维尔迪兰夫人,此后对维尔迪兰夫人进行了长时间的拜访,想使几个引人注目的人物脱离小宗派,把他们拉到她的沙龙里来,在拜访时,王妃(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做了小动作)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宣称她这个圈子里的人愚蠢,维尔迪兰夫人则认为她这样说十分勇敢。但是,她的勇敢后来表现得实在过分,竟在持民族主义观点的女士们怒不可遏的目光下,在巴尔贝克赛艇比赛时跟维尔迪兰夫人打招呼。至于斯万夫人,反德雷福斯派反而对她的“正统思想”感到满意,另外,她又嫁给了犹太人,因此更加值得称道。尽管如此,从未去过她家的人仍然认为,她接待的只是几个默默无闻的犹太人和贝戈特的几个学生。这样,大家就把比斯万夫人地位高的几个女人列在社会阶层的最低一级,这也许是因为她们的出身,也许是因为她们不喜欢在城里吃晚饭,也不喜欢参加晚会,从不在晚会上露面,大家有这种错误的想法,是以为她们并未受到邀请,这也许是因为她们从不提起她们在社交界的朋友,而只是谈论文学艺术,或者是因为客人们对她们登门拜访时毫不张扬,而在有客人来访时,为了不使别人感到过于张扬,她们就秘而不宣地接待客人,总之,原因数以千计,最终都使她们中的某一位,在某些人眼里成了无人接待的女人。奥黛特的情况就是如此。德·埃皮努瓦夫人 有一次想给“法兰西祖国联盟 ”捐款,得去见奥黛特,她就像要走进她的服饰用品女商人店里一样,觉得肯定只能看到一些她不但瞧不起而且还不认识的面孔,但门一打开,她不禁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因为她看到的不是她想象的那种客厅,而是神奇的厅堂,只见几个光彩夺目的配角,有的半躺在长沙发上,有的坐在扶手椅上,在用小名叫唤女主人,幸亏这里像幻梦剧那样情景瞬息万变,使她认出这些配角都是殿下或公爵夫人,连她埃皮努瓦王妃也很难把她们请到自己家里,此时此刻,在奥黛特的亲切目光之下,迪洛侯爵 、路易·德·蒂雷纳伯爵 、博盖塞亲王 和埃斯特雷公爵 暂时充当宫廷面包总管和司酒官,给她们端上橘子汁和花式糕点。埃皮努瓦王妃在不知不觉中把社交界的品质置于这些人体之中,于是就只好改变她对斯万夫人的看法,把她看成优雅的女性。女人不在报上披露自己的真实生活,而不知道她们所过的真实生活,就会使某些状况(这能使各家沙龙显得形式多样)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在奥黛特这方面,开始时几个上流社会男子想要认识贝戈特,就到她家里来吃晚饭,相互间毫不拘束。她最近掌握了分寸,对此没有张扬,他们在这里也许想起了小核心,在分裂出来之后,奥黛特一直保持着小核心的传统,摆好餐具,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奥黛特带他们去看引人注目的“首场演出”,跟贝戈特一起去看,但作家最终被累垮。他们跟自己圈子里的几个女人谈起她,这些女人可能对如此新奇的事感到兴趣。她们确信,既然奥黛特是贝戈特的好朋友,她就会或多或少地参与他作品的创作,并认为她比圣日尔曼区最出色的女人还要聪明千倍,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们把政治上的全部希望寄托于某些坚定的共和派,如杜梅先生 和德夏内尔先生 ,她们知道,如把法国交给常在她们家里吃饭的夏雷特 、杜多维尔 之流的保皇派去治理,国家就会坠入深渊。奥黛特的地位有了这种变化,她处事还是十分低调,她的地位因此更加稳固,提高得也更快,但不让公众有丝毫觉察,而公众往往根据《高卢人报》的社交专栏来了解一家沙龙的兴衰;有一天,贝戈特的一部剧作在极其优雅的剧场进行彩排,是为慈善事业举行义演,结果真的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大家在舞台对面的包厢即剧作者的包厢里看到,有两位夫人进来坐在斯万夫人旁边,一位是德·马桑特夫人,另一位是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渐渐销声匿迹时(公爵夫人已对荣誉感到厌烦,别人稍作努力就能把她压倒)正在成为当时的时髦女子和社交界王后的莫莱夫人。“我们还没有想到她的地位已开始上升时,”大家看到莫莱伯爵夫人走进那包厢时对奥黛特是这样想的,“她已经跨越了最后一级。”

因此,斯万夫人可能认为,我接近她的女儿是故作风雅。

奥黛特虽说身边坐着光彩夺目的女友,却仍在全神贯注地看戏,仿佛她来这里只是为了看戏,同样,她以前穿越林园,是为了健康,为了活动身体。一些男人以前对她并不殷勤,这时来到楼厅,不顾打扰众人来跟她握手,以便接近她周围的高贵圈子。她面带微笑,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和蔼可亲的表示,并耐心回答他们的问题,显得比你想象的还要平静,也许是出于真心,这种表情只是说明,平时的关系亲密无间,却又谨慎地加以掩盖,到这么晚的时候才展现出来。这三位女士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而贝戈特则在她们后面,被阿格里真托亲王、路易·德·蒂雷纳伯爵和布雷奥泰侯爵围在中间。一些男人到处受到接待,就只能靠猎奇来提高自己的地位,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心甘情愿对一位以智力超群著称的女主人倾倒,希望能在她那里遇到所有受欢迎的剧作家和小说家,为什么他们认为这样显示自己的价值,比盖尔芒特王妃府举办的晚会更加刺激和生动,王妃府的晚会没有任何演出,也没有新的魅力,多少年来一次次办下来,跟我们如此详细地描写过的晚会可说是大同小异。在那个上流社会,在盖尔芒特夫妇的圈子里——大家对它的兴趣已有所减弱——新的精神风尚在娱乐方面的表现并不符合他们的形象,如贝戈特为斯万夫人所写的那些短小作品,如维尔迪兰夫人家里的聚会,真像是公安委员会 在召开会议(如果社交界对德雷福斯案件发生了兴趣),她家里经常聚集着皮卡尔、克列孟梭 ,左拉、雷纳克 和拉博里

吉尔贝特对母亲地位的提高也有帮助,因为斯万的一位叔父刚给这姑娘留下近八千万遗产,使圣日尔曼区开始打她的主意。不利的一面是,斯万虽说行将就木,却仍持有德雷福斯派观点,但这事对他妻子没有害处,甚至还帮了她的忙。这对她无害,是因为大家说:“他是老糊涂,是蠢货,我们别去管他,只有他妻子重要,她可迷人呢。”斯万的德雷福斯派观点甚至对奥黛特有用。如让她放任自流,她也许会不由自主地主动接近时髦女子,并因此会断送自己。但在她拖着丈夫去圣日尔曼区吃晚饭时,斯万总是态度坚决地待在一边,只要看到奥黛特被人介绍给一位民族主义女士,他就会毫无顾忌地大声说:“啊,奥黛特,您疯了,我请您安静地待着。您让人介绍给仇视犹太人的家伙,是一种阿谀奉承的表现。我不准您这样干。”社交界人士是人人追逐的对象,对如此傲慢和缺乏教养的人当然看不惯。他们第一次看到有人自以为比他们“高明”。大家在传说斯万的这种抱怨,于是折角名片像雪片般飞到奥黛特家里。她去拜访德·阿帕雄夫人,如同掀起一场好奇的运动,活跃而又友好。“我把她介绍给您,您没有感到厌烦吧。”德·阿帕雄夫人总是这样说。“她非常讨人喜欢。是玛丽·德·马桑特介绍我跟她认识的。”——“不,恰恰相反,听说她秀外慧中。我却想见到她,请告诉我她住哪儿。”德·阿帕雄夫人对斯万夫人说,前两天在她家里玩得很开心,并且很高兴为了她而甩掉德·圣欧韦尔特夫人。这确实如此,因为更喜欢斯万夫人,是一种聪明的表现,就像去听音乐会而不去茶会。但是,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在跟奥黛特同时去拜访德·阿帕雄夫人时,由于德·圣欧韦尔特夫人非常故作风雅,德·阿帕雄夫人虽说对她十分傲慢,却又看重她举办的招待会,因此没有把奥黛特介绍给她,使她弄不清奥黛特是什么人。侯爵夫人心里在想,这可能是一位王妃,平时深居简出,所以她从未见到过,就延长拜访的时间,间接回答奥黛特的话,但德·阿帕雄夫人依然一意孤行。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吃了败仗走后,女主人对奥黛特说:“我没有把您介绍给她,是因为大家不大喜欢去她家,她请的客人比比皆是;您要是受到邀请,就再也无法摆脱。”——“哦,这倒没关系。”奥黛特有点遗憾地说。但她保持着一种想法,那就是大家都不喜欢到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里去,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如此,于是她得出结论,认为自己的地位要比德·圣欧韦尔特夫人高得多,虽说后者地位很高,而奥黛特却毫无地位可言。

法尔科内的雕塑《浴女》
拱门下面有一座小小的塑像,据说是法尔科内的作品,表现的是泉神,而神像也确实终年渗水。

然而,她并未意识到这点,虽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女友都跟德·阿帕雄夫人有联系,但她在邀请斯万夫人时,奥黛特却神态谨慎地说:“我去德·阿帕雄夫人家,你们会认为我很老套;这使我感到不舒服,是因为德·盖尔芒特夫人(但她并不认识)的缘故。”那些杰出的男士认为,斯万夫人认识的社交界人士不多,是因为她想必是一位高傲的女子,也许是大音乐家,对她登门拜访,会获得一种极其时髦的称号,如同公爵成为理学博士。而那些一无所长的女士被奥黛特吸引,原因却截然不同;她们听说奥黛特常去科洛纳 音乐会,并声称喜欢瓦格纳,因此认为她想必是“爱开玩笑的女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跟她认识。但是,她们自己的地位并不稳固,担心在大庭广众之下显示她们跟奥黛特有交往,会使自己的名声受到影响,因此,如果在一次义演的音乐会上看到斯万夫人,她们就转过头去,认为决不能在德·罗什舒阿夫人的目光下跟一个很可能去过拜罗伊特而生活放荡的女人打招呼。 每个人都会因拜访的主人不同而变得不同。即使谈不上是仙女洞府里发生的奇妙变化,在斯万夫人的沙龙里,德·布雷奥泰先生突然身价倍增,是因为平时聚在他身边的那些人都不在,是因为他待在那里显得心满意足,就像没出去参加聚会,而是戴上圆框眼镜,闭门阅读《两世界评论》,是因为他来看望奥黛特,似乎完成了神秘的仪式,正因为这些原因,德·布雷奥泰先生仿佛判若两人。我会作出巨大的努力,以了解蒙莫朗西—卢森堡公爵夫人会在新的圈子里发生哪些变化。但她这样的人,别人决不能把奥黛特介绍给她。德·蒙莫朗西夫人对奥丽娅娜要比奥丽娅娜对她宽厚得多,她对我谈起德·盖尔芒特夫人,使我感到十分惊讶:“她认识一些风趣的人,大家都喜欢她;我觉得她如果再坚持下去,就能搞成自己的沙龙。实际情况是她不想要,她做得很对,她这样很高兴,大家都在找她。”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没有“沙龙”,那么,什么才算是“沙龙”?这些话使我感到惊讶,但我在跟德·盖尔芒特夫人交谈时对她说,我很想去拜访德·蒙莫朗西夫人,她听了更加惊讶。奥丽娅娜认为她是老糊涂。“我也去,”她说,“我是不得不去,她是我姑妈,可您跟她没有关系!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吸引讨人喜欢的人。”德·盖尔芒特夫人并不知道,我对那些讨人喜欢的人毫无兴趣,她对我说“阿帕雄沙龙”,我就看到一只黄色蝴蝶,说到“斯万沙龙”(冬天,斯万夫人六点至七点在家),就看到一只翅膀上布满白点的黑蝴蝶。这后一个沙龙,还算不上沙龙,她认为她不能去,我去的话可以原谅,因为那里有一些“风趣的人”。而德·卢森堡夫人!如果我已“制造”出一件引人注目的事,她就会得出结论,认为才华中可以稍稍加入故作风雅。我因此使她极其失望;我对她承认,我不是(像她以为的那样)到德·蒙莫朗西夫人家里去“记笔记”、“搞研究”的。不过,德·盖尔芒特夫人所犯的错误,跟描绘社交生活的小说家完全相同,他们从外部对一个故作风雅者或被看作故作风雅的人的行为进行无情的分析,但从不触及此人的内心世界,而在这个时代,想象中出现的却是社交界鲜花盛开的春天。而我自己,当我想知道,去拜访德·蒙莫朗西夫人时,我会感受到怎样一种巨大的愉悦,我就感到有点失望。她住在圣日尔曼区一座古宅里,里面有许多独立的房间,相互间有小花园隔开 。拱门下面有一座小小的塑像,据说是法尔科内 的作品,表现的是泉神,而神像也确实终年渗水。稍远处是女门房,她两眼总是通红,可能是因为忧愁或神经衰弱,也可能是因为偏头痛或感冒,她从不回答的你的问题,只是给你模糊地指一下,表示公爵夫人在家,然后任凭眼睛里流出几滴泪水,落到一只放满“勿忘我”的碗里。我看到这座小雕像感到愉悦,因为它使我想起贡布雷一座花园里石膏做的园丁小塑像,但这种愉悦跟看到大楼梯时的愉悦相比,简直是相形见绌,那楼梯潮湿,走上去声音响亮,全是回声,如同过去某些浴室的楼梯,会客厅里放着一只只插有瓜叶菊的花瓶,那是蓝中有蓝,特别是清脆的铃声,跟欧拉莉房间里的铃声完全相同。这铃声使我极其高兴,但我感到其原因似乎微不足道,不能对德·蒙莫朗西夫人解释,因此,这位夫人总是看到我显出陶醉的样子,却一直未能猜出原因所在。 a40f3rqX3Nanl3Ty/A7fBNEA7RH2/2eDpmPtmIF/To1ChsZ4NOU2UAbOah75Hhi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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