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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多玛和蛾摩拉
(一)

阴阳人首次出现,他们是未被天火毁灭的所多玛居民的后裔

“女人自有蛾摩拉,

男人则有所多玛。”

阿尔弗雷德·德·维尼

我们知道,我刚才已经讲过,我那天(盖尔芒特王妃举办晚会那天)拜访了公爵和公爵夫人,早在那天之前,我曾窥伺他们回来,却同时有了一个发现,这发现虽说只跟德·夏吕斯先生有关,却极其重要,因此,我在赋予其应有的地位和重要性之前,一直未加报道 。我已说过,我放弃了屋子上面的美妙而舒适的观察点,在那里可看到通往布雷基尼府的山坡 ,山坡起伏,被弗雷古侯爵家车库上的玫瑰色角塔装饰成欢快的意大利风格。我想到公爵和公爵夫人即将回府,认为守在楼梯上更加方便。放弃那制高点,我觉得有点可惜。但那时是午饭以后,我就不必过于惋惜,因为我不能像上午那样,看到一个个小人构成的画面,那是布雷基尼和特雷姆公馆的跟班,因距离远而变得极其微小,他们手拿鸡毛掸子,在一张张宽阔、透明的云母片之间慢慢攀登陡坡,而云母片仿佛在红色框架上露出笑脸。我没有地质学家的观察能力,至少可以像植物学家那样观赏,就从楼梯上方的百叶窗观看公爵夫人的小灌木以及珍贵植物,它们被放在院子里,如同即将成婚的年轻恋人被赶出家门,我于是心里在想,不大会来光顾的昆虫,是否会像命中注定那样,恰巧前来看望这自愿委身却无人问津的雌蕊 。好奇心使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我于是下楼,一直走到底楼窗前,只见窗子也开着,百叶窗只是半开半闭。我清楚地听到朱皮安准备出门的声音,我待在窗帘后面,不会被他发现,就纹丝不动地待着,后因怕被德·夏吕斯先生发现,才突然闪到一边,只见德·夏吕斯先生正慢慢地穿过院子,前往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他大腹便便,头发花白,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苍老。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身体不适(是因为挂念着菲埃布瓦侯爵患病 ,而德·夏吕斯先生已跟他闹翻,两人如同死敌),德·夏吕斯先生就去看望,但这个时间去,也许是他平生第一次。因为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别具一格,他们不是遵照社交生活的习俗,而是根据个人的习惯加以改变(他们认为个人的习惯并非是社交界的习惯,因此可以用来羞辱社交界习俗这种毫无价值的东西,譬如说德·马桑特夫人就没有固定的接待日,她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都接待女友),这个时间,男爵则用于阅读或做寻找古玩之类的事情,他只在下午四点到六点出门拜访。到六点钟他去赛马俱乐部或林园散步。过了一会儿,我又往后退,以免被朱皮安看到;他即将去办公室上班,要到吃晚饭时才回来,而且不是每天都回来,他侄女带着女徒弟到乡下的女顾客家去缝制连衣裙,已有一个星期。然后,我确信无人会看到我,就决定不再挪位,我怕奇迹一旦出现,会错失良机,无法看到几乎不会来的昆虫出现,这昆虫(要克服重重障碍,不远万里前来,还面对各种逆境和危险)是遥远的地方派来的使者,来看望这雌蕊,而雌蕊则一直在苦苦等待。我知道这种等待并非不如雄花消极,雄花里的雄蕊会自动转向,使昆虫容易找到;同样,这里的雌花见昆虫来了,会卖弄风情地弓起花柱,使昆虫更容易钻入花内,就像欲火中烧的虚伪少女,用难以觉察的动作迎上前去 。植物界的规律也受到越来越高级的规律制约。一只昆虫来访,带来另一朵花的花粉,对一朵花的授粉通常是必要的,因为自花传粉如同一个家族里不断近亲结婚,会导致退化和不孕 ,而由昆虫进行异花授粉,则会使同一品种的后代具有前辈所没有的活力 。然而,这种进步可能会过于迅速,这一品种就发育过多;正如抗毒素用来防治疾病,甲状腺制约我们发胖,失败惩罚骄傲,疲倦约束欢娱,睡眠消除疲倦,同样,一种特殊的自花传粉也会及时如螺丝拧紧般加以制止,使生命力过于旺盛的花恢复正常。我的思考顺着一种思路推进,对此我将在下文中阐述,我已从花卉的明显花招中得出结论,用来解释文学作品中意识不到的部分,正在这时,我看到德·夏吕斯先生从侯爵夫人家里出来。他进去只有几分钟时间。也许他从这位年老的亲戚那里得知,或者只是从一个仆人那里得知,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只是略有不适,现已大为好转,甚至完全康复。此时此刻,德·夏吕斯先生以为无人在看他,就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他刚才因热情的交谈和意志的力量而面孔紧绷,显出虚假的活力,这时紧张和活力均已消失。他脸色如大理石般苍白,鼻子挺拔,秀气的脸不再因固执的目光而显出有损于塑像美的异样表情。他不仅是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而且仿佛已是他这位帕拉梅德十五在贡布雷小教堂里的塑像。然而,整个家族的总体脸型,在德·夏吕斯先生脸上显出的秀美却更有灵气,尤其是更加温柔。我为他感到遗憾,是因为他平时装得如此粗暴,古怪得令人讨厌,而且老是说三道四,冷酷无情,动辄发怒,狂妄自大,我感到遗憾,是因为他在粗暴的外表下隐藏着和蔼和善良,他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出来时,我看到他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种和蔼和善良。他在阳光下眨着眼睛,似乎是在微笑,我看到他的脸如此平静,仿佛是他的真实面貌,就觉得看到了一种深情和温柔,我不禁在想,德·夏吕斯先生要是得知有人在看他,一定会十分生气,因为这个男人对男子气魄情有独钟并自鸣得意,在他看来其他人都有令人讨厌的娘娘腔,但他却使我看出,他一时间显出的面貌、表情和微笑,活像是一个女人。

我正要再次挪动,以免被他看到,但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也没有必要。我看到了什么!他们肯定从未在这个院子里相遇过(德·夏吕斯先生只在下午前往盖尔芒特公馆,而这时朱皮安正在办公室里),这时他们俩打了个照面,男爵突然睁大眯着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过去做背心的裁缝站在店铺门口,而朱皮安看到德·夏吕斯先生,则突然驻足不前,如同生根的植物,并用赞叹的神色观赏着快要年老的男爵的丰腴体态。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德·夏吕斯先生改变姿势之后,朱皮安的姿势也立即改变,以跟对方相称,仿佛在遵循一种秘密艺术的规律。男爵现在设法掩盖自己的感觉,他虽说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在走远时仍显得无可奈何,他走去走来,目光茫然,仿佛想最大限度显示他明眸之美,就显得自命不凡、漫不经心而又滑稽可笑。然而,朱皮安立刻改变了我平时看到的谦卑、和善的神色,这时跟男爵完全相称,只见他抬起脑袋,显出自负的仪态,放肆而又奇特地把手叉在腰上,并翘起屁股,摆出卖弄风情的样子,活像兰花在引诱凑巧飞来的熊蜂。我想不到他竟会显出如此讨厌的模样。但我也并未想到,他竟能在哑剧中即兴扮演自己的角色(虽然他第一次遇到德·夏吕斯先生),而这场哑剧仿佛是经过长时间的排练;这种完美的演技,只有在国外遇到自己的同胞时才能自然而然地发挥出来,因为跟同胞有着天然的默契,传达思想情感的语言相同,双方即使素未谋面也会如此。

尽管如此,这个场面并非完全滑稽可笑,其中还有奇特的成分,或者可说是自然的成分,使人有美不胜收之感。德·夏吕斯先生徒劳无益地显出冷淡的神色,他心不在焉地垂下眼皮,却又不时抬起,并朝朱皮安投去注视的目光。但是(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场戏不能没完没了地在这个地方演下去,也许是因为到以后自会明白的某些原因,也许是因为感到世上任何事情都转瞬即逝,因此就希望手到擒来,因此任何恋爱场面都十分动人),德·夏吕斯先生每看朱皮安一眼,都要让目光捎上一句话,因此,他这种目光跟我们平常看一个不大熟悉的人或陌生人的目光截然不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朱皮安看,就像要说:“恕我冒昧,但您背上拖着一根长长的白线”,或者要说:“我不会看错,您想必也是苏黎世人,我觉得常常在古玩店里看到您。”就这样,每隔两分钟,德·夏吕斯先生就用秋波向朱皮安清楚地提出同样的问题,如同贝多芬询问的乐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频繁再现,并配以繁多的准备,用来引出一个新的动机、变调和“主题再现” 。但是,德·夏吕斯先生和朱皮安的目光之美,恰恰是因为他们的目光并非以达成某事为目的,至少暂时如此。这种美,我第一次看到男爵和朱皮安展现出来。在他们各自的眼睛里,出现的不是苏黎世的天空,而是某个东方城市的天空,我这时尚未猜出这城市的名称。不论是哪个地点吸引了德·夏吕斯先生和裁缝,他们似乎已经达成协议,这些无用的目光只是礼节性的前奏,如同结婚前的订婚宴。跟自然界更为接近的是——这种比喻自然会数目众多,因为同一个男人,在被人仔细察看几分钟的时间里,会先后变成男人、人鸟或人虫等——他们就像两只鸟,一雄一雌,雄鸟要凑上前来,雌鸟朱皮安对这种花招置之不理,她看着新朋友毫不惊讶,漫不经心地凝视着,这种目光也许使对方更加摸不着头脑,但既然雄鸟采取了主动,这种目光也唯一有效,因此她只是梳理自己的羽毛。最后,朱皮安感到显得无动于衷还不管用,而这时离确信自己已征服对方,能让对方追逐、爱恋,就只差一步之遥,于是,朱皮安决定去上班,并走出大门。不过,他是在回首观望两三次之后,才消失在街上,男爵失去了他的踪影,气得浑身发抖(但仍自命不凡地吹着口哨,对门房喊了声“再见”,而门房喝得半醉,在厨房的工作间招待客人,没有听到男爵的话),急忙跑到街上去追他。德·夏吕斯先生像大熊蜂那样叫着,飞快地走出大门,而另一只真正的熊蜂则进入院子。又有谁知道这是否是兰花长时间等待的熊蜂,给她送来让她怀孕的罕见花粉?但我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这昆虫的嬉戏,因为几分钟后,我更加注意朱皮安(他也许是为了来拿他后来拿走的一只包,德·夏吕斯先生的出现使他激动得忘了拿包,也许只是因为一个更加合情合理的原因),朱皮安又回来了,后面跟着男爵。男爵决定把事情了却,就向裁缝借火,但立刻指出:“我向您借火,但发现忘了带雪茄。”殷勤好客的规律压倒了卖弄风情的规则。“请进,您要什么,都会给您。”裁缝说时,倨傲的表情变为喜悦。铺子的门在他们进去后又关上,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已看不到那只熊蜂,不知道它是否是兰花需要的昆虫,但我不再怀疑,一只十分罕见的昆虫和一朵囚徒般的花卉有可能奇迹般地结合在一起;德·夏吕斯先生(这两种难得的巧合不管如何,在此只是对它们进行比较,丝毫不想将其视作科学发现,即把植物学的某些规律跟有时被妄称为同性恋的事相提并论)多年来进入这幢房屋,只是在朱皮安不在这里的时候,但这次恰巧因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身体欠佳,他才遇到了这个裁缝,有了他,也就有了一些人给男爵之流带来的好运,在下文中可以看到,这些人比朱皮安不知要年轻、漂亮多少倍,这是生来就是为满足男爵之流的淫欲的男人,即只爱老先生的男人。

刚才说的事,我只是在几分钟后才弄明白,因为真实中存在着无法看到的种种特殊情况,要等到某个时机出现,才能把这些看不见的情况从真实中显示出来。不管怎样,此时此刻,我已听不到过去的裁缝和男爵说的话,感到十分烦恼。我此刻想到,这待租的工场跟朱皮安的铺子只隔着薄板 。我要进入工场,只要上楼来到我们家的套间,走进厨房,从后楼梯下楼一直走到地窖,从院子下面穿过,来到工场的地下室——几个月前,木匠还在那儿堆放细木护墙板,而朱皮安则准备在那里放煤——然后登上几级台阶就来到工场里面。这样,我走的路隐蔽安全,不会被人看到。这办法最为谨慎。但我并未采用,而是在院子里贴墙绕行,设法不让人看到。我没有被人看到,现在回想起来,主要是因为当时凑巧无人,而不是因为我灵活。从地窖走可以说万无一失,但我却作出如此冒失的决定,现在看可能有三个原因,也许当时是因为其中一个原因。首先是因为我迫不及待。其次也许是对蒙茹万的场景有着模糊的记忆,当时我躲在樊特伊小姐的窗前 。确实,我看这种戏时总是极不谨慎,而且令人难以置信,仿佛要看到这种事揭示出来,只能付出代价,做出冒险的行为,虽说这种行为秘而不宣。最后这第三个原因,因显得幼稚,我几乎不敢承认,但我十分清楚,这在不知不觉中有着决定性的作用。为了领会——也为了否定——圣卢的军事原则,我曾详细了解布尔人的战争 ,并因此重读了过去探险和旅游的故事。这些故事使我兴致勃勃,我就把它们用于日常生活之中,使自己勇气倍增。我发病时,一连几天几夜都无法睡着,而且还不能躺下,不能吃喝,我在精疲力竭、十分难受之时,认为自己的病永远无法好转,但在这时,我就想起故事中的游客,因误吃毒草而倒在沙滩上,身上的衣服被海水浸湿,因发高烧而浑身哆嗦,但过了两天却感到身体好转,就继续摸索着上路,去寻找也许要吃人肉的土著居民。他们的榜样使我精神振奋,重新产生希望,并为自己一时间的悲观失望感到羞愧。想到布尔人面前有英国军队,在必须穿过无防御工事的地区以回到矮树丛时不怕暴露自己,我心里就想:“我倒不相信我会更加胆怯,战场不过是我们自己的院子,我已在德雷福斯案件时毫不畏惧地多次参加决斗,我现在要担心的唯一冷箭,只是邻居的目光,而他们除了朝院子观看之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奥尔良圣十字大教堂
在我面前是古代建筑,是奥尔良大教堂一“景”,这座教堂是法国最丑陋的教堂,看着会眼睛疲劳。

我进入工场,走路尽量蹑手蹑脚,我知道,朱皮安的铺子里只要有点声音,我在工场里就能听到,我于是心里在想,朱皮安和德·夏吕斯先生真是冒失,他们的运气实在是好。

我不敢动弹。盖尔芒特家的马夫趁主人不在家,肯定把一直放在车库里的梯子搬到我所在的工场。我如登上梯子,就能打开气窗,听得一清二楚,如同待在朱皮安的铺子里。但我怕弄出声音。另外,这样做也没有必要。我花了几分钟时间才进入工场,但我不必因此而后悔。我起初听到朱皮安的铺子里响起的只是模糊不清的声音,我由此断定,他们说话不多。确实,这声音十分粗重,如果不是在每次响起时都由呻吟发出一个更高的八度音,我准会认为隔壁有人要杀人,而在事后,凶手和复活的受害人都洗了澡,以清除杀人的痕迹。后来我从中得出结论,有一件事跟痛苦一样会发出嘈杂的声音,那就是淫乐,尤其是淫乐后——不用担心会怀上孩子,这里不会发生这种情况,虽说《圣徒传》里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例子 ——立刻想要保持清洁。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已轻手轻脚地爬上梯子,以便透过我并未打开的气窗观看),两人开始说话。朱皮安执意不要德·夏吕斯先生给他的钱。

半小时后,德·夏吕斯先生走出铺子。“您下巴干吗剃得精光?”朱皮安柔声柔气地对男爵说。“漂亮的小胡子,多好看。”——“呸!真恶心。”男爵回答道。说完,男爵仍待在门口,向朱皮安询问街区的情况。“您是否知道街角上的栗子店老板,不是左面那个,那家伙太丑,是右面街角那个黑大个?还有对面的药店老板,有个骑自行车的伙计,很讨人喜欢,是帮他送药的。”这些问题想必使朱皮安生气,只见他像卖弄风情的女子,见情人另找新欢就怀恨在心,这时挺起身子回答道:“我看您见异思迁。”这责备说出时,语气痛苦、冷淡而又矫饰,显然使德·夏吕斯先生心软,他要消除自己的好奇所产生的不良印象,就柔声柔气地对朱皮安说话,声音低得我听不清楚,想必是在请求,让他们在铺子里再待一会儿,裁缝听了感动,痛苦随之消失,因为他仔细察看男爵,只见花白头发下的脸丰腴而又红润,就露出愉悦的神色,仿佛自尊心完全得到了满足,就决定满足德·夏吕斯先生对他朱皮安提出的要求,只是先说了些不大高雅的话,如“您屁股真大!”他笑容满面,十分激动,既傲慢又感激地对男爵说:“好的,行,大孩子!”

“我再次谈到有轨电车司机的事 ,”德·夏吕斯先生固执地接着说道,“是因为不管怎样,在回家时都会有点用处。我有时确实像打扮成普通商人的哈里发那样走遍巴格达 ,屈尊俯就地跟随一个模样讨人喜欢的美人。”我在此提出的看法,跟我曾对贝戈特有过的看法相同。如果他有朝一日要出庭回答问题,他决不会说出旨在说服法官的话,而是说出贝戈特那样的话,就是他因其特殊的文学气质自然会想到并觉得喜欢说的话。同样,德·夏吕斯先生跟裁缝说话的言语,和他跟他那个圈子的社交界人士说话的言语相同,甚至还会将口头语加以夸大,这是因为他竭力想克服自己的胆怯,就显出过于傲慢的样子,或是他因胆怯而无法克制自己(在你面前的不是你这个圈子里的人,你就会更加局促不安),他的本性就必定会暴露无遗,正如德·盖尔芒特夫人所说,他确实生性傲慢,有点疯狂。“为跟踪这美人,”他继续说道,“我就像教书先生,就像漂亮的青年医生,跟着这小美人一起跳上有轨电车,我们用阴性名词来称呼此人,只是按语法规则行事(譬如谈起一位亲王就会问:殿下是否身体安康?) 。她要换车,我就买一张怪怪的‘转车票’,上面有号码,也许带有瘟疫病菌,虽说要还给我,但号码并非总是一号!我就这样换车,甚至要换三四次‘车’。我有时晚上十一点滞留在奥尔良火车站,但必须回家!只要从奥尔良火车站回去就好!但有一次,我没能跟人家说上话,竟一直来到奥尔良,乘的是一节丑陋的车厢,在称为‘行李网架’的三角形工艺品之间,可看到沿线主要杰出建筑物的照片。车厢里只有一个座位空着,在我面前是古代建筑,是奥尔良大教堂 一‘景’,这座教堂是法国最丑陋的教堂,看着会眼睛疲劳,但我又不能不看,这就像有人非要我盯着看蘸水钢笔透明笔杆上玻璃球里的教堂塔楼,看得眼睛发炎。我跟年轻的美人同时在奥布雷 下车,唉,她的家人(我想到这个人的种种缺点,却并未想到有家室之累的缺点)在站台上等她!我等着回巴黎的列车到来,唯一的安慰只有普瓦捷的狄安娜的屋子 。她曾迷倒我的一位王族祖先,但我更喜欢活的美人。正因为如此,为消除独自回去的烦恼,我就想认识卧铺车厢的一个列车员或是公共汽车的一个司机。不过,您可别生气,”男爵作出结论,“这都是趣味问题。譬如说,对社交界青年,我丝毫不想占有他们的肉体,但我在触及他们之后才会平静,不是说在肉体上触及,而是触动他们的心弦。只要一个年轻人不再对我的书信置之不理,而是不断给我写信,他就在精神上受我摆布,我就心里平静,如果我不是很快为另一个青年操心,我至少会心平气和。这相当奇怪,对吗?谈到社交界青年,在常来这里的青年中间,您是否有熟人?”——“没有,我的宝贝。啊!有的,是个棕发男子,身材高大,戴单片眼镜,总是面带笑容,善于随机应变。”——“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位。”朱皮安又对此人做些描绘,但德·夏吕斯先生还是想不出是谁,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位过去的裁缝师傅属于一种人,这种人比大家认为的要多,他们对不太熟悉的人,见过后连头发的颜色也记不清楚。但我知道朱皮安的这种弱点,知道他说的棕发应该是金发,我觉得他描绘的外貌显然跟沙泰勒罗小公爵完全相符。“回过头来谈并非出身平民的青年,”男爵继续说道,“目前,我被一个奇特的小子弄得晕头转向,他是个聪明的小市民,却对我蛮横无礼。他决没有想到我是非同寻常的大人物,也不知道他自己像孤菌那样微不足道。不过,这并不重要,这个小傻瓜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我庄严的主教袍前大喊大叫。”——“主教!”朱皮安大声说道,他对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说的最后几句话没有听懂,但听到“主教”二字不由目瞪口呆。“这跟宗教可没有关系。”朱皮安说。“我的家族出过三位教皇 ,”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有权身穿红袍,是因为有红衣主教的职衔,我叔公是红衣主教,他侄女把公爵的爵位传给我的祖父,这爵位就被继承下来。我看出您对隐喻听不懂,对法国历史漠不关心。另外,”他补充道,也许不是作出结论,而是用来提醒,“这些年轻人对我避而远之,当然是由于害怕,因为只有尊敬才能让他们闭上嘴巴,并大声对我说出他们爱我,他们要对我有这种吸引力,就要有显赫的社会地位。不过,他们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也许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但他们愚蠢地装出这种样子,时间一长就会使我感到恶心。就在您比较熟悉的阶层中举个例子吧。我公馆装修时,为了使公爵夫人们不要因争夺一种荣誉而相互嫉妒,就是能说她们有幸让我借住她们公馆的荣誉,我就到大家都能住的‘公馆’去住了几天。旅馆里那个楼层有个服务员,熟悉后我让他当有趣而又可爱的‘穿猎装号衣的跟班’,给我挂门帘,但他对我的提议置若罔闻。后来,我十分恼火,为向他证明我并无邪念,便派人给他送去一大笔钱,只要他上楼到我房间里跟我说五分钟话。但我空等了一回。于是,我对他厌恶至极,出去就走边门,不想看到这小混蛋的嘴脸。后来我获悉,我的信他一封也没有收到,都中途给人截走,第一封信给那个楼层一个嫉妒的服务员拿走,第二封信被白天值班的正派门房拿走,第三封信则被值夜班的门房拿走,他喜欢那年轻人,在月神狄安娜起来时就跟他睡觉。但是,我对他仍然十分厌恶,即使有人把这个穿猎装号衣的跟班像猎物那样放在银盘上给我送来,我也会拒不接受,而且还恶心得要吐。唉,真是倒霉,我们谈了重要的事情,可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我指望的事也就完了。但是,您可以帮我大忙,给拉上关系;再说,不,只有这个想法才使我有点兴奋,我感到事情完全没有结束。”

这场戏一开始,我睁大的眼睛就已看出,德·夏吕斯先生身上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变化彻底而又迅速,仿佛他被魔杖触及。此前我一直没有看出,是因为弄不明白,也并未亲眼目睹。恶习(大家这样说是因为方便),每个人的恶习,跟此人形影不离,如同守护神那样,你不知道他在,就看不到他。善良、狡诈、名称和社交关系,都不会让人发现,总是隐藏着随身携带。尤利西斯起初也没有认出雅典娜 。但神与神之间会立刻认出对方,人与人之间也能很快看出对方,因此德·夏吕斯先生就被朱皮安一眼看出。在此之前,我待在德·夏吕斯先生面前,如同心不在焉之人,在孕妇面前未能发现她身体臃肿,即使她微笑着反复跟他说“是的,我现在有点累”,他仍然不知趣地问她:“您到底哪里不舒服?”直到有人跟他说“她怀孕了”,他才突然发现她挺着肚子,从此就只注意她的肚子。真可谓理智开眼,知错醒悟。

有些人不喜欢把他们认识的夏吕斯式的先生们看作这种规律的实例,这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并未对他们怀疑,直到有一天,这个跟其他人相同的人,在平淡的外表上显示出以前一直无法看到的墨水书写的字体,展现出古希腊人喜爱的词语,这些人要相信周围的世界在他们最初看来是不加掩饰的,完全没有这世界赋予有教养的人们的千百种装饰,就只须回想起他们在生活中有多少次即将做出蠢事。某个男人的脸上没有写字,这些人也就无法看出他是一个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情人,谈到这个女人时想要说:“真是雌老虎!”但在这时,幸好旁边的人在他们耳边低声说了句话,他们才没有把这几个字说出口。如同墙上显出弥尼、提客勒、毗勒斯 这几个字,这时立即出现这样的话:他是这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情人,不能在他面前称她为“雌老虎”。光是这新的看法就会产生一系列重新组合,过去对她家里其他成员的看法有了补充,这时会收回或重新提出。德·夏吕斯先生身上的另一个人与他合在一起也是枉然,这个人使他跟其他男人不同,如同半人半马怪物身上的马,这个人跟男爵徒然地合为一体,我以前却一直没有发现。现在,抽象化为具体,这个人最终被人识破,就立刻失去隐身能力,德·夏吕斯先生也就脱胎换骨,面目一新,因此,不仅是他的脸和他声音的鲜明对照,而且还有他过去跟我时好时坏的关系,我以前一直感到无法理解,现在却变得一清二楚、一目了然,这就像一个句子,如把其中的字随意拆开,就不能表示任何意思,而这些字如按次序重新排列,这句话就能表达一种思想,你永远不会忘记。

另外,我此刻恍然大悟:为何刚才看到德·夏吕斯先生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出来,觉得他样子像女人:他确实是女人!他属于一个族类,这种人不像他们显示的那样矛盾百出,他们想要有男子气概,恰恰是因为他们具有女人的气质,他们在生活中只是外表上跟其他男子相同;在观察世上万物的眼睛里,每个人都在眼球表面刻有一个身影,在他们这种人眼里,刻下的不是仙女的倩影,而是美男子的身影。他们这个族类被人咒骂,靠欺骗和发伪誓生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欲望可耻,会受到惩罚,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却会使所有人的生活十分甜蜜;他们得背弃上帝,即使是基督教徒,在作为被告出庭受审时,也必须面对基督并以基督的名义为自己辩护,认为这是对他们生活的诽谤;他们是没有母亲的孤儿,对母亲只好撒谎,甚至在给母亲合上双眼时也是如此;他们是没有友谊的朋友,虽说他们的魅力常常得到承认,会使人产生友情,他们的心地往往善良,会感到这种友情;但是,靠谎言才勉强维持的良好关系,是否能称为友谊?即使他们因此会产生信任与真诚的愿望,他们也会厌恶地放弃这种关系,除非他们遇到一个为人公正、富于同情心的人,但这个人因一种习惯心理对他们看走眼,会把供认不讳的恶习看作情感,虽说这种情感跟他格格不入,这就像有些法官,更容易把凶杀罪加在性欲倒错者身上,把叛国罪加在犹太人头上,原因是想到了原罪和这个种族的本性。总之——至少是根据我当时由此得到的第一个理论,我们就会看到,这一理论将在以后改变,而如果他们用来观察和生活的那种幻想,未能阻止他们的眼睛看到这种矛盾,这种理论准会使他们暴跳如雷——他们是情人,却几乎不可能有这种爱情,爱情的希望使他们有力量忍受种种风险和孤独,因为他们所爱的恰恰是毫无女人特征的男子,是并非性欲倒错的男子,所以不可能喜欢他们;因此,如果他们不能用金钱买到真正的男人,如果他们最终不能把给他们卖淫的性欲倒错者想象成真正的男子,那么,他们的欲望就永远无法得到满足。在罪恶被发现之后,他们的名声不堪一击,他们的自由转瞬即逝;他们的地位也摇摆不定,就像那位诗人,前一天晚上还在各家沙龙受到款待,在伦敦所有的剧院里受到热烈欢迎,但到第二天却无容身之屋,找不到睡觉的枕头 ,只好像参孙 那样做推磨的苦役,并像他那样说:

这两种性别都将分别消亡

在厄运降临之日,大多数人都会对受害者深表同情,就像犹太人同情德雷福斯那样,但如情况相反,他们就不会得到他们同类的同情,有时则得不到社会的同情,他们的同类看到他们的真面目后感到厌恶,他们的真面目在镜子里照出,使他们不再感到舒服,因为照出了他们以前不想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各种瑕疵,并使他们明白,他们所说的爱(他们还玩弄词语,并从社交意义来看,把诗歌、绘画、音乐、马术和苦行所能添加的概念都称之为爱)并非出自他们选择的一种美的理想,而是出自一种不治之症;他们如同犹太人(只有少数几个人只愿跟他们那种人交往,嘴里总是说些礼貌用语和常开的玩笑),相互间互不来往,寻求的是他们的冤家对头,是不想跟他们交往的人,并原谅这些人的粗暴拒绝,而见这些人客气相待就欣喜若狂;但他们也跟自己的同类联合在一起,那是在遭到众人排斥、蒙受耻辱之后,在受到类似对以色列的迫害之后,他们最终会具有一个种族在体质和道德上的种种特点,这些特点有时非常出色,但往往十分可怕,他们(虽然看到,有人参与更多却更像敌对种族,从表面上看不大像同性恋,就对更像同性恋的人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在跟自己同类的经常交往中感到精神舒畅,甚至觉得这些人的存在是一种依靠,因此,他们一方面否认他们同属一个种族(这个词本身就是极大的侮辱),另一方面,对得以掩盖自己属于这一种族的那些人,却乐于揭开其真面目,他们这样做不是想伤害那些人,因为他们并不厌恶这种事,而是想表示道歉,他们如同医生研究阑尾炎那样寻根究底,研究性欲倒错追溯到古代历史,他们高兴地告诉大家,苏格拉底是他们中的一员,如同犹太教徒说耶稣是犹太人,却并未想到,同性恋如属正常,就不存在不正常的事,就像基督诞生之前并不存在反基督教者,他们也没有想到,只有耻辱才产生罪恶,因为耻辱只能使那些不受任何说教、任何范例和任何惩罚影响的人继续存在,那些人具有一种特殊的禀性,使其他人感到厌恶(虽说他们会同时具有高尚的道德),而且厌恶的程度超过对偷窃、暴行和背信弃义等恶习的厌恶,这些恶习更容易被理解,因此也更能被常人原谅;他们组成一种共济会式的团体,却比共济会规模更大,效率更高,而且不大容易受到怀疑,因为这种团体的基础是趣味相同,需要相同,习惯相同,所冒风险相同,最初尝试、掌握的知识、进行的交易、使用的词汇也都相同,这个团体的成员不希望相互认识,但会根据自然或习惯的动作、有意或无意的动作立刻认出对方,这些动作告诉乞丐,他给关上车门的那位大贵人是其同类,告诉当父亲的,他女儿的未婚夫是其同类,告诉病人、忏悔者和打官司的人,他们去找的医生、神甫和律师是其同类;他们都迫不得已地保守自己的秘密,但了解其他同类的部分秘密,而其他人却并未怀疑,因此,在他们看来,难以置信的艳情小说都真实可信,因为在跟时代不符的这种浪漫生活中,大使是苦役犯的朋友,而亲王因贵族教育而具有胆战心惊的小市民不会有的潇洒风度,在走出公爵夫人的府邸之后,却去跟流氓商谈;他们是人类群体中受到排斥的部分,但十分重要,他们在他们不在的地方受到怀疑,在未被认出的地方炫耀自己,肆无忌惮,逍遥法外;他们到处都有同伙,在老百姓里,在军队里,在神殿里,在苦役监里,在王位上都有;他们中至少大部分人是如此,跟另一种族的人亲密相处,过着既温馨又危险的生活,他们挑逗对方,开玩笑般跟他们谈论自己的恶习,仿佛这并非是他们的恶习,这种玩笑开起来容易,是因为其他人不辨真假或虚情假意,并能持续多年,直至丑闻暴露,这些驯兽者被猛兽吞噬;而在此之前,他们被迫掩盖自己的生活,把目光从他们喜欢看的地方移开,移到他们不喜欢看的地方,并把他们词汇中的许多形容词从阳性变为阴性,这是社会的约束,跟他们内心的约束相比微不足道,他们的恶习或词义不确切的名称强加给他们的内心约束,并非是针对其他人,而是针对他们自己,使他们感到这不是一种恶习。但有些人更加实际,更加匆忙,没有时间去搞交易,不能抛弃简单的生活,而要少花时间就得进行合作,于是形成两种群体,第二种群体完全由他们这种人组成。

这使来自外省的穷人感到惊讶,他们无依无靠,只有勃勃野心,指望有朝一日成为著名医生或律师,他们的思想还缺乏主见,他们的身体还缺乏风度,但希望很快能装饰得漂亮,如同他们将为拉丁区的小房间购置家具,因为他们会发现和仿效已在实用而又重要的职业中“成名”的人们,他们也想跻身于这种职业出名;这些人在不知不觉中继承了特殊的爱好,如同对绘画和音乐的盲目喜爱,这种爱好也许是他们的唯一特点,根深蒂固,专横跋扈,会在某些晚上迫使他们缺席某个有益于他们职业生涯的聚会,而参加聚会的一些人,正是他们在言谈、思考、衣着和打扮方面刻意模仿的对象。在他们的街区,他们只跟同学、老师或某个已成名并成为保荐者的同乡交往,但他们很快发现,其他一些年轻人因共同的特殊爱好而跟他们接近,这就像在一个小城市里,二年级 教师和公证人成了朋友,是因为他们都喜爱室内乐或中世纪的象牙雕刻;他们对用来消遣的事物,有着同样的追求功利的本能,有着同样的专业精神,即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起指导作用的本能和精神,他们的这种本能和精神,会在外行不会应邀参加的活动中再现,外行只能参加古老鼻烟盒、日本铜版画和珍稀花卉的业余爱好者参加的活动,在他们参加的活动中,由于有学习的乐趣和交流的益处以及害怕竞争,因此跟邮票市场一样,既有专家们的情投意合,又有收藏家们的疯狂争夺。另外,他们在咖啡馆里有自己的餐桌,但无人知道这是哪种聚会,弄不清楚是钓鱼协会的聚会、编辑部秘书的聚会还是安德尔省同乡的聚会,只见他们西装笔挺,神色持重、冷淡,对时髦青年只敢偷偷看上一眼,这些“花花公子”在几米远的地方大声吹嘘自己的情妇,他们中有些人欣赏这些青年,却不敢抬头观看,二十年之后,他们中一些人即将进入某个研究院,另一些人则成为社交圈子里的元老,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当时最有魅力的人,即现在头发花白的胖子夏吕斯,其实跟他们相同,只是他处于另一个社交界,具有另一种外部特征,使用他们不知道的暗号,而正是这种区别使他们看走了眼。但是,现在的团体多少有所进步;由于“左翼联盟”跟“社会主义联盟”不同,某个门德尔松音乐协会跟圣乐学校 不同,因此在某些晚上,在另一张餐桌旁坐着激进分子,他们衣袖里戴着手镯,有时脖子上挂着项链,他们目光咄咄逼人,笑声时大时小,还相互抚摸,一帮中学生见了赶紧逃之夭夭,侍者对他们招待时彬彬有礼,但心里却愤愤不平,这就像他晚上招待德雷福斯派,如果捞不到小费,准会去叫警察。

吉罗代的《皮格马利翁和该拉忒亚》
这个该拉忒亚,她刚刚醒来,处于无意识的男人的身体之中。

这些专业组织,聪明人在思想中将其跟单恋者的嗜好对立起来 ,从一方面来看,他们并未过于弄虚作假,因为他们只是在这方面模仿单恋者,而单恋者认为,跟有组织的淫乐的最大区别,莫过于他们的爱情不被常人理解,而且被认为有点虚假,因为这些人属于不同的阶级,他们既要适应各种不同的生理类型,又要适应病理或社会演变的不同阶段。事实上,单恋者几乎都会在有朝一日加入这种组织,有时只是因为厌倦或贪图方便(就像最激烈的反对者最终在家里装上电话,接待耶拿家的人或去波坦商店 购物)。不过,他们在这种组织中通常不大受欢迎,因为他们的生活比较纯洁,又缺乏经验,并沉湎于幻想之中,因此身上明显带有女性的特殊性格,而那些行家却竭力消除这种性格。必须承认,在这些新成员中,有些人的娘娘腔并非只是隐藏在男人的身体里面,而是丑陋地显露出来,他们会歇斯底里地激动得痉挛,会尖声笑得手脚抽搐,他们跟普通人完全不同,活像眼圈发黑的猴子,目光忧郁,脚有悬钩,却身穿无尾常礼服,戴着黑色领带;因此,这些新成员在淫荡成性的人看来,与其交往会使自己名誉受损,他们就很难被人接纳;但是,他们还是被人接受,于是,他们享受到种种便利条件,商业和大企业用这种条件改变了个人的生活,使他们能得到各种用品,这种用品在此前因价格昂贵而无法得到甚至难以找到,而现在他们却大量拥有,即拥有以前只有他们无法在广大人群中看到的东西。但是,即使摆脱困难的方法众多,社会的约束对某些人来说仍是过于沉重的负担,他们主要是在思想上尚未受到约束,认为他们那种爱情极为罕见。对有些人,我们暂且不谈,这些人因嗜好特殊,自以为比女人高超,他们蔑视女人,把同性恋看作才华出众者的特权和辉煌时代的特点,他们想分享自己的爱好,不是去找生来有这种嗜好的人,就像生来喜欢吗啡的吗啡瘾者,而是去找跟这种嗜好相称的人,其热情和布道相仿,如同有些人鼓吹犹太复国主义,鼓动拒服兵役,宣传圣西门主义、吃素和无政府主义。有些男人早上躺在床上被人看到时,露出女人般美妙的面孔,这表情有普遍性,是女性的象征;头发本身就是证明,像女人头发那样弯曲,伸直时如发辫般自然地落到面颊之上,使人惊叹地看到,这少妇、少女,这个该拉忒亚 ,她刚刚醒来,处于无意识的男人的身体之中,她囚禁在这身体里,不用别人教她,就能巧妙地利用这牢笼的微小出口,来获取她生命的必需品。当然啰,这容貌秀美的青年男子不会说“我是女人”。即使他因种种可能的原因跟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他也会否认自己是女人,并会向她发誓,他从未跟男人发生关系。让她瞧瞧他,只见他像我们刚才展示的那样,身穿睡衣躺在床上,双臂裸露,黑发遮盖裸露的脖子:这睡衣变成了女式短上衣,这张脸变成西班牙美女的脸。情妇对看到的真相十分害怕,这景象比话语和行为更加真实,而行为即使尚未做出,也定将加以证实,因为人人都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这个人不是过于淫荡,他就会在异性中寻找乐趣。对同性恋来说,恶习的养成并非始于交友之时(因为交友的原因实在太多),而是始于喜欢跟女人厮混之时。我们刚才描绘的青年男子显然是女人,因此,女人们欲火中烧时看着他(除非有一种特殊爱好)会感到失望,如同在莎士比亚的喜剧中,女人们对女扮男装的姑娘会感到失望。同样是欺骗,即使性欲倒错者也知道,他预料到男装一旦脱掉,女人定会失望,他还感到,看错性别是产生奇特诗意的巨大根源。另外,对于苛求的情妇(如果她不是蛾摩拉的女人),他不承认“我是女人”也是徒劳,他身体里的女人,虽然没有意识到,却是显而易见,而且既狡猾又灵活,像攀援植物般执着地寻找男性器官。只要看看落在白色枕头上的鬈发就会明白,如果这青年男子不听父母之言,晚上不由自主地溜出家门,他决不是去找女人。他的情妇可以惩罚他,把他关起来,但到第二天,这个阴阳人会设法爱上一个男人,就像牵牛花会把卷须伸到放有十字镐或耙子的地方 。我们欣赏这男人脸上动人的优雅,以及在和蔼可亲中显出男人所没有的妩媚和自然,但我们得知这青年去找拳击手,又为何会感到遗憾?这是同一现实的不同方面。我们厌恶的男人极其动人,比所有优雅的人都要动人,因为他显示了人性的一种无意识的美妙努力:通过他本人来承认性别,即使性别有种种欺骗,这种承认也显然是未明言的努力,想要逃到因社会最初的错误而被置于远离他的地方。有些人在儿童时代十分羞怯,不大关心他们所获得的是何种肉体乐趣,只要他们能把这乐趣带给一张男人的脸。而另一些人,也许感觉更加强烈,非要给他们的肉体乐趣定位。这些人直言不讳,可能会使常人反感。他们也许不是完全生活在土卫 的影响之下,因为在他们看来,女人并非像被前一种人那样完全排除在外,在前一种人看来,女人存在于世只是为了谈话、卖弄风情和精神恋爱。但后一种人寻找的是喜欢女人的女人,这种女人会给他们带来一个青年男子,并因他们要跟这青年男子待在一起而增添乐趣;此外,他们可以用同样的方式,跟她们一起得到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的乐趣。由此产生的结果是,对于喜欢前一种人的男人来说,嫉妒只会因他们跟一个男人一起得到的乐趣而引起,只有这种乐趣才会被他们看成不忠,因为他们心里不想跟女人谈情说爱,他们只是把跟女人谈情说爱作为一种习俗,并给自己保留结婚的可能,他们很少去想这种爱情会有什么乐趣,因此他们无法容忍他们喜欢的男人品尝这种乐趣,而后一种人则往往会因他们跟女人的爱情而引起嫉妒。因为他们在跟那些喜欢女人的女人的关系中扮演了女人的角色,而那个女人同时给予他们的几乎是他们能从男人身上得到的乐趣,因此,嫉妒的男友痛苦地感到,他喜爱的男人竟跟那假小子缠在一起,与此同时,他感到这男人几乎要跟他脱离关系,因为在那些女人看来,这男人有他自己不知道的气质,是一种女人。我们也不谈那些狂热的青年,他们有一种孩子气,为了戏弄朋友、顶撞父母,喜欢挑选看上去像裙袍的服装,喜欢搽口红、画睫毛;对这些人我们暂且不提,因为我们会在以后谈到他们,到那时他们将会因自己的喜好而痛苦难熬,终身都像新教徒般穿朴素的衣服,以纠正以前的错误,但毫无用处,他们当时是魔鬼缠身,如同圣日尔曼区的年轻妇女,过着丑闻百出的生活,把一切习俗置于脑后,嘲笑自己的家庭,直到有一天,她们才开始走上坡路,虽然坚持不懈地走,却无法上去,而当初她们觉得下坡是多么有趣 ,她们觉得下坡有趣,或者不如说她们无法阻止自己下坡。最后,我们到以后再谈跟蛾摩拉缔结条约的男人。我们等德·夏吕斯先生认识他们之后再来谈。我们暂且不谈所有这些男人,他们不管属于哪一类,都将在以后各自登场,在结束这首次议论之时,我们只是谈一下刚才说起的单恋者。他们以为自己的恶习与众不同,因此在发现之后就过上离群索居的生活,而在此前,他们长期有这种恶习却并不知道,只是有恶习的时间比其他人更长。因为在开始时,谁也不知道自己性欲倒错,不管是诗人、故作风雅者还是恶人都是如此。某个中学男生看了爱情诗歌或淫秽图画,如跟一个男同学挤在一起,就会觉得他对这个同学的欲望跟对女人的欲望完全相同。他阅读拉法耶特夫人、拉辛、波德莱尔、瓦尔特·司各特 的作品,知道自己感到的是何种欲望,但这时他还缺乏自我观察的能力,看不出其中有他自己独特的感情,不知道对象不同也会有相同的感情,也不知道他想要得到的是罗伯·罗伊,而不是狄安娜·弗农 ,这样的话,他又怎么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许多人先是因自卫的本能而小心谨慎,然后用智力才看得更加清楚,他们房间里的镜子和墙壁上都饰有女演员彩色石印画片;他们作诗如下:

“人世间我只爱克洛埃

她美如天仙,她满头金发,

我心里洋溢着爱。”

为此,这些人在人生的开端,是否必须具有一种将来不会再有的嗜好,就像儿童的金色鬈发,以后会变成明显的棕色?又有谁知道,女人的照片是否是弄虚作假的开始,同时也是对其他性欲倒错者惧怕的开端?但是,单恋者恰恰因弄虚作假而感到痛苦。也许另一个移民地里犹太人的例子说服力还不够,无法解释教育对他们的影响多么微不足道,他们又是如何故态复萌,也许不是去干像自杀那样残忍的事(不管你如何提防,这些疯子都会故伎重演,投河被人救起后又去服毒,或是搞到一支手枪等等),而是重新去过一种生活,并享受必然会有的乐趣,但另一类男人不能理解、无法想象并厌恶这种乐趣,另外,他们也会因这种生活风险常在、耻辱终身而感到惧怕。要对他们进行描绘,也许不必联想到未被驯化的野兽,而是去想被认为已经驯化却仍然狮气十足的幼狮,至少可以联想到黑人,他们对白人的舒适生活十分失望,情愿去过危机四伏的原始生活,并享受其闻所未闻的乐趣。当他们发现自己已无法自欺欺人时,他们就迁居乡间,因恐惧变态行为或害怕诱惑而躲避同类(他们认为数目不多),又因羞耻而躲避其他人。他们永远无法真正成熟,不能消除忧郁的心情,有时在一个夜晚无月的星期天,在一条小道上漫步,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只见住在附近城堡里的一个童年时的朋友在那里等待他们,虽说事先没有约好。于是,在这漆黑的夜晚,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又开始像过去那样在草地上淫乐。平时,他们相互串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闭口不谈发生过的事,仿佛他们什么事也没有做过,也不会再去做任何事情,只是在他们的相互关系中多了点冷淡、讽刺、生气和怨恨,有时还有仇恨。然后,邻居骑马和骑骡进行艰难的旅行,登上险峰,夜宿雪地;他的朋友认为自己的恶习源于软弱的性格和深居简出的生活,知道他的朋友现处身于海拔几千米的高山,身心得到解放,已戒除这种恶习。果然,他的朋友结婚了。但被抛弃者的毛病并未治好(虽然我们将会看到,性欲倒错的毛病也有治好的例子)。他要求送牛奶的伙计早上送到厨房,并亲自从伙计手里接过新鲜奶油,到了晚上,如果被欲火弄得焦躁不安,他就会神志不清,甚至去为迷路的醉鬼指路,帮瞎子整理衣服。有些性欲倒错者的生活,有时也许会发生变化,他们的恶习(大家都这样说)不会再成为他们的一种习惯;但任何事物都不会消失:藏匿的首饰自会找到;病人尿量减少,是因为出汗较多,但排泄总是在进行。有一天,这位同性恋失去了一个年轻的表弟,这痛苦难以用安慰来减轻,您由此可以得知,他的欲望通过爱来宣泄,这种爱也许纯洁,想得到的是尊重,而不是肉体占有,这就像一笔预算,总数不变,但有些开支已划到另一年度结算。有些病人得了荨麻疹,他们通常的身体不适却在一时间消失殆尽,同样,性欲倒错者对年轻亲戚的纯洁的爱,似乎会通过转移,暂时被一些习惯所替代,而这些习惯将会在有朝一日再次成为被取代和治好的恶习。

然而,单恋者已婚的邻居回来了;他只好邀请朋友夫妇共进午餐,看到朋友的年轻妻子秀色可餐,丈夫对她温情脉脉,就对过去的事感到羞耻。朋友的妻子已有身孕,得早早回家,留下她丈夫一人;她丈夫要回家时,请朋友送他一程,开始时朋友丝毫没有怀疑,但走到十字路口,却被那即将做父亲的登山健儿一声不吭地推倒在草地上。于是,他们又开始交往,直到有一天,少妇的一个表兄弟搬到离那里不远的地方居住,从此之后,她丈夫就一直跟这个表兄弟一起散步。如果被抛弃者晚上前来,想要跟他亲近,他就火冒三丈,气愤地推开对方,并埋怨对方竟无法预感到自己现已令人厌烦。但有一天,不忠的邻居叫一个陌生人来看他这个被抛弃者,他正好忙得无法分身,不能接待这陌生人,他事后才领悟到陌生人的来意。

于是,单恋者过着无精打采的生活。他只有一种乐趣,那就是前往附近的海滨浴场,向一位铁路职员打听消息。但铁路职员得到晋升,被派到法国另一端去工作;单恋者无法再去向他打听火车的时刻和一等车厢的票价,在回到自己的塔楼像格丽雪达 那样遐想之前,在海滩上久久滞留,如同奇特的安德洛墨达 ,任何阿尔戈英雄 都不会前来解救,又如不育的水母,在沙滩上慢慢死去,有时他在火车出站之前,懒洋洋地待在站台上,对一群旅客看上一眼,这目光在另一类人看来显得冷淡、傲慢或漫不经心,却像某些昆虫为吸引同类而炫耀自己的闪光,或像某些花卉为引来昆虫授粉而奉献的花蜜,罕见的爱好者决不会看错,这嗜好过于奇特,又极难满足,现在见有人送上门来,当然会一眼看出,这就像来了同行,我们的专家就能用奇特的语言跟他说话;对这种语言,月台上衣衫褴褛之徒,最多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但只是为了得到赏钱,就像有些人到法兰西公学听梵文教师在没有听众的教室里讲课,只是为了取暖。水母!兰花!我只是凭本能行事时,巴尔贝克的水母使我感到厌恶;但我如能像米什莱 那样,用博物学和美学的观点来对它进行观察,就能看到美妙的天蓝色花簇。它们丝绒般透明的花瓣,不就像海里淡紫色的兰花?如同许多动植物,如同可用来提炼香草香料的植物——这种植物因雄蕊和雌蕊被隔膜隔开,如无蜂鸟或某些小蜜蜂传播花粉,如不进行人工授粉,就会不育——德·夏吕斯先生(这里“授粉”一词应取其抽象含义,因为从具体含义看,男性之间的结合不会生育,不过,并非无关紧要的是,一个人能得到他可能品尝到的唯一乐趣,“世上任何人”都能把“他悦耳的声音、激情或香味”给予某个人 ),德·夏吕斯先生堪称异乎寻常的人物,这种人虽说数目众多,但要满足性欲——这对其他人来说易如反掌——却要同时具备许多条件,因此是机会难得。对德·夏吕斯先生这样的男人来说,相互妥协的情况因淫乐的需要会逐渐出现,而且也能预感到,但只好满足于半推半就,而相互真心爱恋,除了常人也会遇到的有时是不可克服的巨大困难之外,他们还会遇到特殊的困难,那就是对众人来说已十分罕见的机会,对他们却变得绝无仅有,但他们如能喜结良缘或天赐良缘,他们的幸福就会远远超过正常的恋人,并显出某些异乎寻常、精心挑选和极其必要的特点。凯普莱特和蒙太古这两个家族 的仇恨,跟被克服的种种障碍以及爱情的罕见机遇被大自然特地排除相比,可说是微不足道,后来,一位过去做背心的裁缝,准备循规蹈矩地去办公室上班,却看到一位大腹便便、五十来岁的先生,不禁赞赏得摇头晃脑;这对罗密欧和朱丽叶有充分理由认为,他们相爱并非因一时冲动,而是因两人气质完全相同而一见钟情,不仅仅他们两人的气质相同,而且他们的始祖代代相传的气质相同,因此,附在他们身上的人,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已属于他们,并用一种力量把他们吸引,这种力量跟驾驭种种世界的力量类似,而我们是在这些世界中度过自己的前生。德·夏吕斯先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因此没去观看,不知熊蜂是否把兰花盼望已久的花粉带去,兰花能受粉只是因为罕见的巧合,也可称为一种奇迹。但是,我刚才看到的也是奇迹,几乎属于同一类型,而且同样妙趣横生。我如用这一观点来看这次相遇,就会觉得其中的一切都美不胜收。大自然想出种种异乎寻常的办法,使昆虫不得不给花卉授粉,而花卉如没有昆虫也无法授粉,因为雄花离雌花太远,授粉如借助风力,花粉就会轻而易举地脱离雄花,不费吹灰之力就被雌花获得,因无须吸引昆虫,就不必分泌花蜜,也不需要有引诱昆虫的亮丽花冠,授粉如要保证花卉得到所需的花粉,即只能使这种花结果的花粉,就要使其分泌出一种排斥其他花粉的液体,这些办法如跟性欲倒错者亚类的生活相比,并未使我感到更为奇妙,他们的生活用于保证日渐衰老的性欲倒错者的性爱乐趣:这些男人并不被所有男人吸引,而是通过对应和协调的现象,即类似调节千屈菜 那样花柱异长的三型花授粉的现象,只是被年龄比他们大得多的男人所吸引。刚才朱皮安为我提供了这一亚类的一个例子,这例子并不像其他例子那样激动人心,虽说十分罕见,任何人类植物标本采集者和任何道德植物学家却都能观察到,并看到一个孱弱的小伙子,在等待五十来岁、身体强壮的肥胖男子向他示爱,而对其他年轻男子的示爱却无动于衷,这就像黄花九轮草 的短柱雌雄同株花仍不结果,因为它们只能由其他黄花九轮草的短柱花来授粉,但同时又高兴地接受黄花九轮草长柱花的花粉 。至于德·夏吕斯先生,我后来明白,他有各种不同的结合,其中某些结合次数众多,转瞬即逝,快得几乎无法看出,特别是两位角色平时没有接触,因此使人想起花园里一些花卉,用附近一朵花的花粉受精,却永远不会碰到这朵花。某种人确实存在,他只要把他们请到家里,用花言巧语让他们待上几个小时,这样,他如在某次见面时欲火中烧,欲望就能得到满足。只是说说话,两人就结合了,就像纤毛虫纲动物的结合 那样轻而易举。有时,他也许有过这种事,就像那天晚上我在参加盖尔芒特府的晚宴后被他叫去那样 ,男爵得到了满足,是因为他把来客痛斥了一顿,就像有些花卉,依靠花茎的弹性把花粉射到远处的昆虫身上,这昆虫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同谋。德·夏吕斯先生从受人驾御变为驾御别人,感到不安消除,心里平静,立刻觉得客人不再是他之所欲,就将其打发走。总之,性欲倒错之所以产生,是因为性欲倒错者跟女人过于相像,无法跟女人发生有益的关系,因此符合一条上乘的规律,根据这一规律,许多雌雄同株的花都不结果,这就是自花授粉不育的规律。确实,性欲倒错者在寻找男性时,往往喜欢跟他们一样有娘娘腔的性欲倒错者。但只要他们不是女性,他们身上虽有女性的胚胎,却无法使用,许多雌雄同株的花就是如此,甚至某些像蜗牛那样的雌雄同体动物也是如此,它们无法自我授粉或授精,但可以由其他雌雄同株植物或雌雄同体动物来授粉或授精。因此,性欲倒错者乐意把自己跟古代东方国家或古希腊的黄金时代联系起来,他们还会追溯到更遥远的时代,即还没有雌雄异株植物和单性动物的探索时代,或追溯到雌雄同株或同体的初期,当时,男性器官的某些雏形出现在女性机体中,女性器官的某些雏形出现在男性机体中,现在似乎还保留这些现象的痕迹。朱皮安和德·夏吕斯先生的手势,我起初无法理解,并感到有趣,觉得像达尔文所说,如同所谓菊科 的花向昆虫做出引诱的动作,它们翘起头状花序上的小花,更远的地方也能看到,又如某种花柱异长的花,把雄蕊转过来并使其弯曲,以便为昆虫打开通道,或是给昆虫撒上花粉,甚至干脆用芳香的花蜜,就像亮丽的花冠,此刻正吸引着院子里的昆虫。从那天起,德·夏吕斯先生改变了拜访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时间,这不是因为他无法用更好的办法在别处跟朱皮安见面,而是因为跟我一样,下午的阳光和灌木丛里的花卉已使他触景生情。另外,他不仅向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推荐朱皮安的铺子,还向一帮显赫的顾客推荐,这些顾客更喜欢年轻的绣花女工,因为有几位女士不听他的推荐,或者只是晚去了一步,就受到男爵的严厉报复,这是要杀鸡儆猴,或者是因为她们激怒了他,并反对他凌驾于他人之上;他使朱皮安的地位越来越有利可图,并最终把他聘为秘书,赋予他优越的条件,这点我们将会在下文中看到。“啊!这个朱皮安,真有福气。”弗朗索瓦丝老是这样说。她有一种倾向,会贬低或夸大善行,这要看这种善行是对她有利还是对别人有利。不过对这件事,她不用夸大,也不会嫉妒,因为她真心喜欢朱皮安。“啊!男爵这个人真好,”她补充道,“实在是好,实在虔诚,实在体面。要是我有女儿待嫁,要是我家里有钱,我准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嫁给男爵。”——“但是,弗朗索瓦丝,”我母亲温和地说,“这姑娘会有许多丈夫。您想想,您已把她许配给了朱皮安。”——“啊!当然啰,”弗朗索瓦丝回答道,“因为这又是一个会让女人幸福的男人。有钱人和可怜的穷人不用区分开来,这跟人的本性毫无关系。男爵和朱皮安,就是同一类人。”

不过,我当时在首次发现这种事时,大大夸大了这种精心选择的结合的选择性。当然啰,任何跟德·夏吕斯先生相同的人都非同寻常,因为即使此人不会向可能有的种种生活妥协,他也主要在另一类男人中寻求爱情,即主要找喜欢女人的男人(因此这个男人决不会爱他);我刚才在院子里看到朱皮安围着德·夏吕斯先生转,如同兰花向熊蜂示爱,其实跟我刚才的看法相反,这种非同寻常、被人埋怨的人有一大群,就像大家将在本书中看到的那样,其原因会在本书末尾揭示,这种人自己也在抱怨他们人数过多,而不是太少。因为据《创世记》,两个天使坐在所多玛城门口,以了解其居民是否都在干那种事,干那种事的叫声已被上帝听到,但上帝不应该派这两个天使去,对此我们只会感到高兴,上帝理应把这个差事交给所多玛的一个居民。这个人有种种借口,如“我有六个孩子,我有两个情妇,等等”,但这些借口决不会使上帝自愿放下发火焰的剑 ,并从轻发落;上帝会回答说:“不错,你妻子受到嫉妒的折磨。但这些女人毕竟不是你在蛾摩拉挑选,你常跟希伯伦 的一个牧人同寝。”上帝会立即让他返回即将被硫磺和火毁灭的城市。与此相反,他们听任所多玛所有可耻的居民逃跑,即使看到一个小青年,并像罗得的妻子那样回头观看,却不会像她那样变成盐柱 。因此,他们的后裔人数众多,并保留这一习惯动作,就像那些放荡女子,装作在观看橱窗里的鞋子,却会朝一个男大学生转过头去。所多玛居民的这些后裔人数众多,可以用《创世记》中另一节文字来描述:“人若能数算地上的尘沙,才能数算你的后裔 。”他们定居在大地各处,从事各种职业,轻而易举地进入最封闭的俱乐部,如有一个所多玛居民后裔未被接纳,在投票箱里放黑球表示反对的大多是所多玛居民后裔,但他们跟祖先一样撒谎,刻意指责同性恋,因为他们的祖先靠撒谎才得以逃离被诅咒的城市。他们可能会在有朝一日回到那里。当然啰,他们在各国都有自己的东方式群体,有文化,懂音乐,喜欢讲别人坏话,这些人既有可爱的优点,又有令人无法忍受的缺点。在下文中,大家会对他们有更加深入的了解,但我们想暂且提请大家注意,不要去犯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不要仿效对犹太复国运动的鼓励,去发起所多玛重建运动。然而,所多玛居民后裔即使来到这座城市,也会立刻离开,以免被看作该市居民,并会娶妻结婚,在其他城市包养情妇,另外也会在那些城市进行各种体面的娱乐活动。他们只会在迫不得已之时前往所多玛,到那时,他们的城市会空无一人,饥饿会使饿狼走出树林,也就是说,到那时,该市的情况会跟伦敦、柏林、罗马、彼得格勒 或巴黎大致相同。

协和广场上卢克索的方尖碑
时间已是九点多了,但夏日仍滞留在协和广场上,把卢克索的方尖碑照得如同玫瑰色牛轧糖。

不管怎样,我那天在拜访公爵夫人之前,并未想到这么多,而是感到遗憾,因为注视朱皮安和夏吕斯结合,也许就未能看到熊蜂给花卉授粉。 oj8qxQ+sM1Vx3aj2wesPa+Bu6/mdvPhfRd3CgRmKPV1p8G8v7FkZJVAR26bAJB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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