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1890年1月

まいひめ

舞姬

煤炭早就载上了船。二等舱的桌旁一片寂静,白炽灯徒然地大放光明。每晚聚集此处打牌的人,今夜都宿在了酒店,只留我一人在船上。

那已是五年前的旧事。我得偿平生之望,奉命出洋留学,曾途经这西贡港 。当时我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没有一样不令我新奇,于是援笔为文,每日里写下游记洋洋数千言,刊载在报纸上,颇得时人的称赞。如今想来,那无非是些幼稚的思想,无端自诩的狂言,不然便是将寻常的草木禽兽、金石器物以及异乡风俗,当作稀奇事记录下来,有识之士见了,正不知作何感想。此番动身时,我也买了一册日记本,但直到此时,还是空空的白纸。难道我在德国求学期间,养成了一种冷漠虚无的性情?并非如此,这其中别有缘故。

其实,如今东归的我,已非昔日西渡的我了。学问上虽多有不能称意之处,但我已体会了浮世的辛酸,悟到他人之心固然不可依赖,便是自己的心意,也是一般无常易变。昨是而今非,我这瞬间的感触纵然形诸笔墨,又有何人来读?那么,莫非这就是我无法写日记的原因?并非如此,这其中别有缘故。

唉!轮船离开布林迪西港,已经二十多天了。依照世间惯例,航海中即便初次谋面的旅客,也会彼此交往,以慰藉旅途的孤寂。可是,我却托言身体不适,终日闷在客舱,与同行的伙伴也很少交谈。如此这般,皆因有一桩不为人知的恨事,令我心绪烦乱。起初,悔恨如一抹微云掠过心头,令我既无法欣赏瑞士的山色,也无心领略意大利的古迹。其后,我竟觉得世事可厌、此身无常,心中的惨痛之感,可说是“肠一日而九回”。如今,它已凝固在心底,虽只是一点儿阴翳,但每当我读书睹物,它就仿佛影之随形、响之应声,唤起我无限怀旧之情,几次三番,令我心中苦痛。啊,此种悔恨,如何才能消解?倘是别样恨事,或许还可以咏诗作歌,慰藉心神。唯有这件事,竟是刻骨铭心,任怎样也无计排遣。今夜四下无人,还要等上许久,侍者才会来熄灯。也罢,我且趁此时机,将此中情形连缀成篇吧。

我自幼秉承严格的家教,虽然父亲早亡,却并未荒废学业。无论是在旧藩的学馆,还是到东京上大学预科,抑或进入帝国大学的法学部,太田丰太郎的名字总是位居全级榜首。与我这个独子相依度日的母亲,心中大约可以感到些安慰。十九岁那年,我获得学士称号,据说这是帝国大学成立以来,前所未有的荣誉。我进入某部任职,将故乡的母亲接到东京,度过了三年愉快时光。承蒙长官倚重,派遣我出洋留学,研习本部门的业务。我振作精神,心想此次正是难得的良机,可以显身扬名、光耀门楣。因此虽然要拜别年过半百的母亲,我也未觉多么悲伤。就这样,我去国离乡,万里迢迢地来到了柏林这座大都市。

我怀着模糊的功名心和惯于自律的勤勉精神,忽然置身于这座欧洲新都会的中央。那是何等流光溢彩,令我眼花缭乱;何等五色斑斓,令我心旌摇荡!Unter den Linden大街 果真是“大道直如发”,街名译作“菩提树下”,令人以为是个幽静的所在,但来到此处,便可看到大街两旁,石板人行道上仕女如云。其时,威廉一世尚住在俯瞰街市的宫室里,军官们挺胸耸肩,礼服上佩着彩饰,娇艳的少女仿照巴黎风尚精心装扮,一切无不令人瞠目结舌。各式马车悄无声息地奔驰在柏油道上,楼阁高耸入云,楼间的空隙中喷泉飞流而下,在晴朗天空下奏起骤雨的声响。遥遥望去,勃兰登堡门绿树掩映,胜利纪念柱上的女神像浮现在半空。这诸多景物一齐聚集于眉睫之间,自然令初来乍到者应接不暇。然而,我曾在心中发誓:“无论置身何地,我的心决不为虚妄的美景所动。”我总是用这一誓言来抵御外物的诱惑。

我拉响门铃求见,递交公文说明远道东来之意,普鲁士官员都欣然接待,并允诺只要办妥公使馆方面的手续,无论何事都会予以关照。庆幸的是,我已在故乡学过德语和法语。他们初次见我,没人不问我在何时何地将外语学得这般好。

我早就得到上峰准许,公事之余,可到当地的大学修习政治学,我遂入了学籍。

过了一两个月,公务接洽完毕,调研事务也渐次进展,我将急事写成报告寄往国内,不急之务则誊录下来,积成了好几卷。不过大学方面,并不像我这幼稚之人所期望的,没有专门培养政治家的课程。我左思右想,选定了两三位法学家的讲座,交纳了学资,前往听讲。

就这样,三年的时光,梦一般过去了。人的秉性就是如此,一旦时机到来,终究难以压抑。我恪守父亲的遗训,遵从母亲的教诲。从前,别人称赞我是神童,我虽然欢喜,却不敢懈怠学业。后来,长官褒奖我能干,我虽然欣慰,却更加兢兢业业。我并未察觉到,自己只是个被动的、机械般的人物。如今我已经二十五岁,或许是长久熏染了这所大学的自由之风,我的心中总难以安宁。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我”,终于显露于表面,仿佛要攻伐昨日之前的“伪我”。我恍然明白,自己既不能成为雄飞于世的政治家,也不宜当个深谙法典、善于断狱的法律家。

我暗暗思忖:母亲希望我成为活字典,长官想要我成为活法律,成为字典尚可忍耐,成为律条则实在不堪。从前,无论多么琐碎的问题,我都不厌其烦地郑重回复。但最近我在寄给长官的文书中,竟屡次论及不应拘泥于法律的细目,并放言道,一旦领会了法的精神,虽万事纷扰,皆可势如破竹。在大学里,我将法学讲义置之一旁,心思转到文史方面,并渐入佳境。

然而,长官本想将我造成得心应手的工具,怎会喜欢一个怀有独立思想、卓尔不群的人?当时,我的处境便有些不稳。不过若仅如此,尚不足倾覆我的地位。可是在柏林的留学生中,有一拨家伙颇有势力,他们素日就与我不睦,对我怀疑、猜忌,最终竟至于出言诬陷。自然,这其中并非没有缘故。

那伙人见我既不与他们举杯同饮啤酒,也不擎杆共打台球,便认为我顽固不化、道貌岸然,又是嘲笑,又是嫉妒。其实,这皆是由于他们不了解我。唉,其中的缘故,我自己尚且不明了,又岂能指望他人知晓?我的心就像合欢树的叶子,稍一触碰便会退缩躲避。这颗心,竟仿佛处女之心一般。我自幼对长辈教导言听计从,无论求学之路,还是出仕之途,都并非因为有勇气而得以实现。我表面上忍耐勤勉,其实无非是自欺,甚至于欺瞒他人。别人要我走那条路,我便一门心思去走,如此而已。我的心志能够不为外界扰乱,并非我有勇气置外物于不顾,只不过是我害怕外物,自己束缚了手脚罢了。离开故乡前,我并不怀疑自己是有为青年,且深信自己意志坚毅。唉,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我一向自以为有英雄气概,但轮船离开横滨时,泪水竟忍不住滚落,沾湿了手绢,连自己都深为惊诧。然而,这才正是我的本性。我这性情是生来如此,还是因早年丧父、由母亲一手抚养成人所致?

故而,他们嘲笑我,倒还不无道理。可是嫉妒我,嫉妒这样一颗脆弱可怜的心,他们岂不愚蠢?

当我看到涂脂抹粉、衣饰华艳的女人坐在酒吧招徕客人,我没有勇气过去搭讪;看到戴着夹鼻眼镜高礼帽、一口普鲁士贵族鼻音的“花花公子”们,我也没有勇气与他们结交。我既然无此勇气,自然无法同那些活跃的同乡们周旋。由于交情疏淡,他们不仅嘲笑我、嫉妒我,还对我无端猜忌。这正是我蒙受不白之冤,在短暂时日里尝尽无限艰辛的缘由。

一天黄昏,我在蒂尔加滕公园 散步后,打算回我在珍宝街 的寓所,遂走过菩提树下大街,来到修道院街的旧教堂前。我从灯火通明的大街,走进狭窄昏暗的小巷,来到凹字形的教堂前。教堂对面是一座公寓楼,楼上的住家晾在栏杆上的床单、衬衣等物,还没有收进去。楼下小酒馆门口,站着一个长胡子犹太老人,一部楼梯直通楼上,一部楼梯则通往地下室的铁匠家。不知多少次,当我望见这座三百年前的老教堂,都不禁心神恍惚,要在这里伫立片刻。

那晚,我刚要走过此处,却看到一个少女倚靠着教堂上锁的门扉,正轻声啜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头巾下露出淡金色秀发,衣裳也还整洁。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我没有诗人的妙笔,描摹不出她的面容,可是她那缀着泪珠的长睫毛下,半掩着一双清澈的碧眼,眼中满含哀愁,又似惶惑无解。我原本生性谨慎,可不知何故,少女只是一瞥,便直透我的心底。

她想必遭遇了意外的不幸,彷徨无助,才会站在这里哭泣。胆小如我,也抵不住心中的恻隐之情,不觉走上前,问:“你为何哭泣?我这个外来人,在此地没有牵累,或许反而容易帮你。”我竟如此大胆,连自己也甚觉惊讶。

少女诧异地望着我黄皮肤的面孔,或许是我的真诚形诸于色,她说道:“看来您是个好人,不会像他那么冷酷,也不会像我母亲……”刚停歇的泪泉又涌出来,泪珠落到惹人怜爱的脸颊上。

“您救救我。我不想成为不知羞耻的人。母亲嫌我不顺从,打了我。父亲死了,明天不能不举行葬礼,可是家里一分钱都没有。”

然后便只余唏嘘声。少女俯首而泣,我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脖颈上。

“我送你回家,先冷静一下。这里是街上,不要让人听见了。”

少女说话时,不知不觉倚在了我的肩上,此时蓦然抬头,大约刚意识到,慌忙退到一旁。

她仿佛怕被人看到,走得很快,我跟在她身后,走进教堂对面公寓的大门。一进门,是一座破损的石头楼梯,循梯上到四楼,看到一扇小门,须弯下腰才能进去。门上用生锈的铁丝拧成了把手,少女抓住把手,使劲儿一拉,里面传来老妇人沙哑的问话声:“谁?”少女答道:“爱丽丝回来了。”片刻后,房门被粗鲁地拉开,露出老妇人的脸。她头发已经半白,相貌并不凶,但额上刻着贫苦的印痕,穿着旧羊毛衣裳和脏拖鞋。爱丽丝向我点点头,走进门去,老妇人仿佛已等得不耐烦,“砰”地把门撞上。

一时间,我茫然伫立。忽然,借着屋内透出的油灯光,我看到门上漆着“恩斯特·魏格特”,底下注明“裁缝师傅”,想必这就是少女亡父的姓名。屋内传来了争执声,随即安静下来,房门再次打开。方才的老妇人殷勤出迎,为自己的粗鲁无礼道了歉,将我引入房中。门内是一间厨房,右手处的矮窗上,挂着雪白的麻布窗帘,左手边是砖砌的粗陋灶台。正面房间的门半开着,床上盖着白布,想必停放的便是亡者的遗骸了。老妇人打开灶台旁边的门,请我进去。那是一间临街的阁楼,没有天花板,房梁从一隅的屋顶朝窗户斜伸下来,棚顶糊着纸,下面放了一张床。人若是站起来,头便要碰到棚顶。房间中央的桌上铺着漂亮的毛织桌布,桌上放着一两本书和相册,瓷瓶里插着昂贵的鲜花,与房间颇不相称。少女含羞站在桌旁。

她的容貌极美。凝脂般的肌肤在灯光下泛出微微的红晕,手足纤细,身姿袅娜,不像是穷人家的女儿。老妇人离开后,少女才开口说话,语调中略带点儿乡音。

“冒昧地把您带到了这里,请您原谅。您一定是个好人,不会怪我。明天我父亲就要下葬,本来指望勋伯格——您大概不认识他,他是维多利亚剧院的班主,已经雇用我两年了。本以为他会帮我们渡过难关,谁知他竟乘人之危,提出过分的要求。请您救救我!我的薪水虽然微薄,但就算吃不上饭,也会节省下来还给您。不然,我只能听从母亲的意思了……”

少女眼中含泪,身体颤抖。抬眼看我时,她眼中的妩媚之态,令人无法拒绝。这眼神的韵致,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天然如此而她并不自知?

我衣袋里只有两三马克的银币,当然不敷使用,于是,我解下怀表放到桌上,说:“请用这个救救急。告诉当铺的人,让他们去珍宝街三号找太田,就能拿到赎金。”

少女露出又震惊又感动的神情,当我伸手告别时,她竟吻了我的手,热泪簌簌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唉,这是何等的孽缘!后来,少女亲自到我的寓所道谢。我本来终日端坐读书,右手叔本华,左手席勒,此时我的书窗下,竟绽开了一朵名花。从这时起,我和少女的交往日渐频繁,连我的同乡们都有所耳闻。他们无端臆测,断定我在舞女群中猎取美色、寻欢作乐。其实,我们两人之间,只有些天真无邪的快乐。

同乡中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在此我不便直指其名。他向长官报告,说我屡屡出入剧场,结交舞女。长官本来就认为我在学问上走入歧途,对我甚为不满,遂通知公使馆,将我免官解职。传达命令时,公使告诉我,若立即回国,尚可领到旅费,若滞留此地,则不可指望官费资助。我请求宽限一周时间,容我考虑。正当我踌躇不定、心烦意乱之际,我接到了生平最悲痛的两封书信。两封信几乎同时到达,一封是母亲的亲笔家书,另一封却是一位亲戚所写,告知了母亲——我最最挚爱的慈母亡故的消息。母亲信中的言语,我不忍在此重述,热泪涕零,难以下笔。

直到此时,我与爱丽丝的交往,比旁人所想象的要清白得多。她因为家境贫寒,没有受到充分的教育,十五岁时跟随舞蹈师傅学艺,从事了这个低贱的行当。出师后,她到维多利亚剧院表演,如今是位列第二的艺人。然而,正如诗人海格兰德 所言,舞女乃是“当代的奴隶”,境遇十分凄凉。为着微薄的薪水,她们不得自由,被迫昼夜劳作,白天练功,夜晚登台表演。进入化妆室后,她们傅粉施朱、盛装华服,但在场外却常常衣食不周,若还有家人要养活,更是说不出的艰难。因此,舞女之中,能够幸免沦落风尘的,可谓少之又少。爱丽丝能逃脱此种命运,一是因为她生性本分,二则仰赖刚强父亲的保护。她自幼喜爱读书,可惜只能看到租书铺借来的庸俗小说。与我相识后,我借书给她,她渐渐懂得了趣味,纠正语调中的乡音,不久后,她写给我的信中,错字也越来越少。可以说,我们之间先有的是师生情谊。听说我突然被解职,爱丽丝大惊失色。我隐瞒了此事与她有关的内情,她却告诉我,这消息要瞒住她的母亲。她担心母亲得知我失去官费,会疏远怠慢我。

唉,详细情形无须在此多言。总之,从此刻起,我对爱丽丝的爱意骤然浓烈,终于变得难舍难分。

此时,我面临一生的重大抉择,正可谓危急存亡之秋,我却做出这般举动,必会有人奇怪,或者指责于我吧。但我对爱丽丝的爱情,从初见时就很深厚,如今她同情我的不幸,为我们即将别离而垂首悲伤。鬓发散落在她哀愁的脸颊上,那美丽又惹人怜惜的样子,震动了我那因悲愤而大失常态的心神。我在恍惚之间,走到了这种地步,真是无可奈何。

与公使约定的日期将至,我须面对自己的命运。若就此回国,学业未成却背负污名,再难有出头之日。但若滞留此地,我又无计得到学费。

此时向我伸出援手的,便是如今与我同行的相泽谦吉。他身在东京,已是天方伯爵的秘书官,看到官报上我被免职的消息,便向某报社总编推荐我,让我担任报社的通讯员,留在柏林,报道政治和文艺方面的消息。

报社的薪酬微不足道,但若是另搬个公寓,换家吃午餐的馆子,也可勉强度日。正当我左思右想之时,爱丽丝真心诚意,向我投出了救援的缆绳。不知她怎样说服了母亲,让我寄宿到她们家。也不知从何时起,爱丽丝和我将微薄的收入合在一起,我们于艰难中,也度过了些愉快的日子。

早晨喝过咖啡,爱丽丝去排练,没有排练的日子就留在家中。我则去国王街那个门脸狭窄、进深很长的休息室,浏览所有的报纸,用铅笔记下各种资料。在这间依靠天窗采光的休息室里,来客要么是没有固定职业的年轻人,要么是把些许积蓄贷给他人、自己悠闲度日的老人,抑或是从交易所偷闲出来的商人。我与他们并肩而坐,在冰冷的石桌上奋笔疾书,无暇顾及女侍端来的咖啡已经放冷。报纸夹在细长的木报夹上,并排挂在旁边墙上,种类非常之多。我走来走去,调换报纸,不了解内情的人,不知会对我这个日本人作何感想。将近一点钟,爱丽丝排练归来,顺路经过这里,与我一道回家。对这位身姿异常轻盈,简直可作掌上飞舞的少女,想必有人诧异地目送吧。

我的学问荒废了。阁楼上灯盏昏暗,爱丽丝从剧院归来,坐在椅上做针线,我则在旁边桌上写报纸的文稿。与从前在纸上罗列枯燥无味的法律条文迥然不同,如今我面对的,是生动的政界动态,以及文学美术等新现象的评论。我将它们彼此联结,比起比约恩来,毋宁说是效仿海涅的构思方法,写出种种文章。这期间,威廉一世和腓特烈三世相继驾崩,关于新皇继位、俾斯麦侯爵的进退问题等,我尤其做了详细报道。因此,那一阵子我比预想的忙碌许多,根本无暇翻开我那少许藏书,继续研习旧日的课题。我的大学学籍尚未被开除,但由于无力筹措学费,就连那唯一的一门课,我也很少去听。

我的学问是荒废了,但我却长了另一种见识。那是什么呢?原来,说起民间学问的传播,欧洲各国中再没有胜过德国的。许多颇有见地的论说,散见于数百种报纸杂志。我当上通讯员后,以自己从前频繁出入大学时培养出的敏锐眼光,辅之以广泛阅读、抄写摘录,我原先狭窄的知识,自然而然地变得综合开阔,达到了大部分同乡留学生所梦想不到的境地。他们中的许多人,就连德国报纸的社论,还不能看得十分明白呢。

明治二十一年的冬天到来了。人行道上,人们用铁锹铲了雪,铺上沙子。修道院街附近本来坑坑洼洼,如今只余一片冰封。清晨打开门,看到冻饿而死的麻雀落在地上,让人觉得可怜。灶下生了火取暖,但北欧的寒气依然透过石墙,渗入棉衣,实在不堪忍受。两三天前的夜晚,爱丽丝在舞台上晕倒,让人扶着送回了家。那之后一直身体不适,在家休息,一吃东西便要呕吐,还是她母亲先想到,会不会是怀孕了。唉,纵然没有这样的事,我已是生计无着、前途茫然,若竟是真的,又当如何是好?

这天是星期日,我待在家中,心中悒郁不乐。爱丽丝的身体还不至于卧床,她将椅子挪到小火炉边,默不作声。这时,门口有人说话,片刻后,爱丽丝的母亲从厨房那边过来,递给我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似曾相识,原来是相泽亲笔所书,不过贴的却是德国邮票,盖着柏林的邮戳。我心下讶异,打开一看,信上写道:“事出仓促,无由告知。天方大臣 已于昨夜抵达柏林,我亦随行。伯爵有意约见你,望速来谒见。恢复名誉之机会,便在此时。匆匆,不赘。”读完信后,爱丽丝见我神情茫然,问:“是家乡寄来的信吗?莫非有什么坏消息?”她大概以为还是报社关于薪水的信。“不,别担心。是那个相泽,你知道的,他和大臣一道来柏林了,要我过去。说是有急事,我这就去吧。”

即便母亲打发独生爱子出门,也不会像爱丽丝这般细心周到。她大约想着我或许要谒见大臣,遂扶病起来,为我挑选了一件雪白的衬衫,又取出仔细收着的双排扣大礼服。就连领结,都是她亲手为我系好的。

“看呀,谁能说你不体面!你照照我的镜子。为什么不开心?连我都想跟你一道去呢。”她的神情忽然有点凝重,“不,换上这身衣服,不像我的丰太郎了。”她又思索了一下,说道:“若是有朝一日,你飞黄腾达了,不会抛弃我吧?就算我的病不是母亲说的那种。”

“什么,飞黄腾达?”我微微一笑,“这几年来,我早就绝了涉足政治的念头。我并不想见大臣,只是与朋友分别多年,我要去看看他。”爱丽丝的母亲叫来一辆上等马车,车轮碾过积雪的道路,停在窗下。我戴上手套,披上不十分洁净的大衣,拿上帽子,与爱丽丝吻别后下了楼。爱丽丝打开结冰的窗户,任凭寒风吹乱了她的秀发,目送我乘车离去。

我在皇宫饭店门口下了车,向门童问明相泽秘书官的房间,登上了久未踏足的大理石台阶。我先来到休息室,中央柱子前摆放着铺了天鹅绒的沙发,正面竖立着穿衣镜。我在此脱下大衣,沿着走廊来到相泽的房前,心下有些踌躇。同在大学读书时,相泽曾极口称赞我品行方正,如今他会以何种脸色对我?待到走进房间,两两相对时,只见相泽虽然体型比原来壮硕了些,却依然是那副快活的模样,似乎并不介意我的行为有失检点。我们无暇细叙别情,他便引我前去谒见大臣,原来是要我翻译一份德文的紧急文书。我领过文书,退出大臣房间,相泽随后赶来,约我共进午餐。

餐桌上,大抵是相泽发问,我来作答。相泽平生诸事顺遂,相形之下,我的人生可谓坎坷多舛。

我敞开胸臆,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他屡屡现出震惊之色,却并未指责我,反而大骂那些宵小之辈。不过,待我讲完后,相泽神色严肃,将我劝诫了一番。大意是:事情弄到如此地步,皆是你生性软弱之故。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然而,有学识才干之人,岂能被一个少女的情意所困,长久过着毫无目标的生活?如今天方伯爵仅是想用你的德语,伯爵知道当年你被免职的缘由,已有先入之见,故而我也不便多言。若伯爵认为我不分是非、包庇于你,则对朋友不利,于自身有损。若要引荐一个人,最佳方法莫过于先展露其才华。你当以自身的才干,取得伯爵的信任。至于与那位少女的情缘,纵然她一片挚诚,纵然你们情深意浓,但这并非因她知晓你的才华抱负而心生爱慕,只是由于“习惯”这种惰性使然罢了。你还是痛下决心,断绝这段情缘为宜。

相泽指给我的前途方向,使我如同大海上的失舵之人,遥遥望见了远山一般。可是,远山尚在缥缈云雾之间,何时才能抵达?不,纵然真的抵达,难道我便会心满意足?恐怕未见得。如今的生活虽然清贫,却也不乏快乐,况且爱丽丝的情意,也难以割舍。我这软弱的内心,竟无法做出决断,姑且听从朋友的规劝,答应斩断情缘。若面对敌人,为了守住自己要保护的东西,倒还能抵挡一番,可是对于朋友,我却常常无法说“不”。

我告辞出门,顿觉寒风扑面。饭店的餐室里,紧闭着双层玻璃窗,巨大的陶炉暖意融融。一旦走出来,下午四点钟的寒气立刻渗透了薄外套,尤觉不堪忍受。我不但身上瑟瑟,心里也凛然生寒。

一夜之间,我便译完了文书。从那以后,我去皇宫饭店的次数渐渐频繁。起初,伯爵只吩咐我要办的事项,后来便谈及近来国内的动向,询问我的意见。有时候,伯爵还会提起旅途中某某闹出的笑话,并露出微笑。

约莫过了一个月,有一天,伯爵忽然问我:“明天,我要动身去俄国。你可愿意随我同去?”最近相泽公务繁忙,我有好几日未见到他,因此伯爵的问话突如其来,令我大吃一惊。“阁下吩咐,岂敢不从。”说来惭愧,我的回答并非出于迅速的决断。每当我信赖的人突然问话,仓促之间,我来不及仔细思考,便会一口答应。应承下来后,即便发现事情难办,为了掩盖当时的心虚,我也会勉为其难,这种情形已经屡屡有之。

这天,除了翻译的酬金,我还领到了旅费。回家后,我将酬金交给爱丽丝,这笔钱足够她们维持到我从俄国回来。爱丽丝看过了医生,的确是怀孕了。由于她体质本来就贫血,所以数月来她竟没有往这方面想。班主嫌她休息太久,将她从剧团除名。其实她只不过休息了一个月,班主如此严苛,其中自然别有缘故。对于我的俄国之行,爱丽丝倒不太担忧,因为她深信我对她一片真心。

经由铁路去俄国,路途并不远,无须多做准备。我借了一身合体的黑礼服,新买了一本哥达版 俄国贵族名录,再加上两三本字典,将这些收进小皮箱里即可。不过,由于近来诸事繁杂,令人心中不安,只怕我走后爱丽丝伤心烦恼,而且,她若在车站哭泣落泪,我更是牵挂难舍。于是翌日一早,我便让爱丽丝的母亲陪她去朋友家。我整束行装,锁好门,将钥匙放在住在门口的鞋铺主人处,便出发了。

关于俄国之行,又该说些什么?由于身任翻译之职,蓦然间,我竟被提携而起,立于青云之上。跟随大臣一行造访彼得堡期间,围绕在我身畔的,是将巴黎的绝顶奢华移入冰雪皇宫所造就的满目锦绣。尤其是,无数支黄蜡烛摇曳的灯火下,众多勋章与肩章灿然闪烁;精雕细镂的壁炉中火光熊熊,仕女们忘却了严寒,轻轻摇动华美的羽扇。由于我的法语最为流利,因此周旋于宾主之间,事务也大抵由我来处理。

这期间,我并没有忘记爱丽丝。不,她每天都写信来,我又怎能忘记她?我出发那天,她想到回家后与往日不同,只能寂寞地独对孤灯,遂在朋友家谈话到深夜,待到疲倦不堪才回去,随即便睡了。次日清晨醒来,心中尚且疑惑,为何只剩下孤身一人,莫非还在梦中?起床后那怅惘不安的情绪,即便在生计艰难、三餐不继的日子里,也是不曾有过的。——这便是爱丽丝第一封信的大意。

不久后的书信,爱丽丝似乎是在十分苦闷的心情下写就的。信以“不”字开头:“不,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对你的情意竟如此深重!你曾经说过,故乡已没有可依靠的亲人,若在此地找到妥善出路,定居于此又有何不可。况且,我也要用我的爱把你留住。可是,若这些都不能实现,你一定要东归,我和母亲随你同去,倒也容易。只是偌大一笔旅费,又如何筹措?从前我常想,无论做什么活计谋生,我都留在这里,等待你出人头地的那天。但此番你短暂旅行,出门不过二十天,我的相思之苦却与日俱增。我曾经以为,离别不过一瞬间的苦痛,真是大错特错。我身体的异样日渐明显,为着这个缘故,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将我抛弃啊!我和母亲曾经激烈争吵,她见我一反常态、心意坚决,便屈服了。母亲说,如果我随你东去,她就到什切青乡下,投靠一位务农的远亲。你在信中说,大臣阁下很倚重你,那么我的旅费或许有法子吧。现在,我只一心等待你回柏林的日子。”

唉,读了这封信,我才看清楚自己的处境!我的心竟如此迟钝,着实令人羞愧。我一向自负,认为无论关乎自己一身的进退,还是不相干的他人之事,我都富有决断。可是此种决断却只存在于顺境中,身处逆境时,我便无此能力。我所依赖着的胸中的明镜,每当映照我与别人的关系时,就会变得模糊不清。

大臣已经待我甚为亲厚。但是,我短浅的目光只看到理应恪守的职责,至于将这与自身前途相联结的念头,神明可鉴,我是全然不曾有过。然而,如今既已察觉到这一点,我的心又焉能淡然如初?先前朋友规劝我时,大臣的信赖尚且如屋顶上的飞鸟一般难以企及,如今似乎已稍有把握。最近,相泽在言谈间,曾经流露出归国后也如此这般共事的意思。莫非这本是大臣之意?相泽虽是我的好友,涉及公务,他也不便明言?现在想来,我轻率地答应了相泽,要与爱丽丝断绝情缘,或许他已禀告了大臣也未可知。

唉,初来德国时,我自以为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发誓再不做机械般的人物。这岂不像放飞时被缚住双脚的鸟儿,暂且拍打几下翅膀,便自诩获得了自由?脚上的绳索,我无计解开。从前,操纵这绳索的,是那位某部的长官。如今……啊,多么可悲!如今,这绳索正握在天方伯爵手中。

我同大臣一行回到柏林,恰是新年第一天的早晨。在车站作别后,我驱车直奔家中。此地至今还留存一种风俗,新年前夜通宵不眠,元旦这天才睡觉,因此千家万户寂然无声。天气严寒,路面的雪变成有棱角的冰片,在晴朗的阳光下晶莹闪烁。马车拐进修道院街,停在公寓门口。这时,传来了开窗的声音,我从车里却看不到。我让车夫拿起皮箱,正要上楼,爱丽丝已迎面跑了下来。她大叫一声,抱住了我的脖子。车夫见状一怔,大胡子下冒出句什么话来,没有听清。

“太好了,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要想死了!”

直到那时,我尚且踌躇未决,思乡之情和功名之心,时而压倒儿女情长。然而,唯有这一刹那,我彷徨不定的心意烟消云散,伸手抱住了爱丽丝。她倚靠着我的肩膀,欢喜的泪珠簌簌落在我肩上。

“去几楼?”车夫敲锣般大喝一声,疾步上楼。

爱丽丝的母亲站在门口迎接,我把银币递给她,要她付给车夫。我和爱丽丝手挽着手,快步走进房间。一眼望去,只见桌上高高堆着白棉布和白花边,我吃了一惊。

爱丽丝指着这堆小山,微笑道:“你看,我准备得怎样?”她取过一块棉布,原来是婴儿的襁褓。“你想一想,我有多快活!生下来的孩子准会像你,有一双黑眼睛。这样的眼睛。啊,我梦里见到的,就是你的黑眼睛。孩子出生后,你这正直的人,绝不会不准他随你的姓吧?”她垂下头,“你会笑我幼稚吧?可是,去教堂领洗礼那天,该有多欢喜啊。”她抬起眼眸,已是泪水盈眶。

那两三天,我思忖大臣旅途劳顿,想必颇为疲倦,遂没有前去拜访,只在家中闲居。一天傍晚,大臣遣人召我过去,待我格外亲切,慰劳过俄国之行的辛苦后,大臣开言道:“你可愿意随我东归?你的学问如何,我难以推知,不过单凭通晓西语之能力,便足以为世所用。你在此滞留甚久,或许有诸多牵挂,但我问过相泽,他说你并没有。我便放心了。”大臣的神情,简直不容推辞。我心中震惊,但又不能说相泽所言不实,而且,那时我心中涌起一个念头:若不抓住此次机会,我将再难回归故国,从此断绝挽回名誉之途,只能弃身于广漠的欧洲大都会,埋没在茫茫人海间。唉,我这颗心竟如此没有操守!我竟答道:“谨遵阁下吩咐。”

纵然我的面皮厚如黑铁,回去面对爱丽丝,又当如何启齿?走出饭店时,我心乱如麻,无以言表。我不辨东西南北,一路胡思乱想,不知多少次被过往的马车夫呵斥,才慌忙退开。过了好一会儿,我定睛一看,已经来到动物园旁边。我瘫倒在路边长椅上,我的头滚烫如火烧,像被木槌敲打般嗡嗡作响。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如同死去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待我清醒过来,只觉得酷寒彻骨,入夜后下起了大雪,我的帽檐和大衣肩上,都积了约莫一寸厚的雪。

大约已过了十一点。通往莫哈比特和卡尔街的铁道马车,铁轨也掩埋在雪中。勃兰登堡门旁的煤气灯,发出凄清的光芒。我想站起来,腿却已经冻僵,双手揉搓了一阵,才勉强能行走。

我踉跄而行,来到修道院街时,似乎已过了午夜。究竟如何回到了这里,我却茫然不知。此时正是一月上旬的夜晚,菩提树下大街上的酒馆咖啡店中,想必还是人声喧嚷、热闹非凡,但我全无印象。头脑中满塞着一个念头:我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四层的阁楼里,爱丽丝大概还未入睡。一簇灯火灿然闪烁,穿过黑沉沉的夜空,显得分外明亮。但雪片如白鹭羽毛一般,纷然飘落,将这星灯火遮掩得乍隐乍现,恍如风中之烛明灭不定。一进大门,我顿觉疲惫不堪,浑身的关节疼痛难忍,爬一般地上了楼。走过厨房,开门进到屋里,爱丽丝正倚在桌旁缝襁褓。她转头一看,“啊”地惊叫起来,“怎么了?你怎么弄成这样?”

难怪她吃惊。我的脸色青白,如死人一般,头发蓬乱,帽子不知何时丢掉了。由于路上摔了好多跟头,衣服上沾满雪泥,还撕裂了好几处。

我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我的膝盖瑟瑟发抖,再也支撑不住,我伸手去抓椅子,就此栽倒在地。

我从昏迷中醒来,已是数个星期之后。病中我高烧不退,胡言乱语,爱丽丝一直细心地照料我。有一天,相泽来找我,知晓了我隐瞒的内情。他只向大臣禀告我病了,替我遮掩了过去。第一眼见到病榻旁的爱丽丝,我震惊万分,她已经面目全非。几个星期里,她消瘦得不成样子,眼睛深凹,布满血丝,灰白的脸颊也塌陷了。由于相泽的资助,日常生计尚能维持,可是这位恩人,却在精神上毁掉了她。

后来我听说,爱丽丝见到相泽,得知我与相泽的约定,以及那晚我对大臣的承诺。她霍然站起身,面色如土,叫道:“我的丰太郎,你骗得我好苦!”当场晕厥过去。相泽叫过她母亲,把她扶到床上躺下。过了半晌,爱丽丝苏醒过来,眼睛却直瞪瞪的,已经不认得身边的人了。她叫着我的名字痛骂,撕扯自己的头发,抓咬被子。时而,她忽地清醒起来,四下找寻什么。母亲递过去的物件,被她一样一样抛开,可是给她桌上的襁褓时,她却摩挲着把脸贴上去,泪水涟涟。

那之后,爱丽丝没有再闹,但她的精神几乎全毁,痴痴的如同婴儿一般。医生说,她的病叫作偏执症,盖因心神受到巨大刺激而骤然发病,没有治愈的希望。本想送去达尔道夫精神病院,但她哭喊着不肯去。后来,爱丽丝一直随身带着那幅襁褓,不时取出来看看,唏嘘落泪。她不肯离开我的病床,但似乎并非有意识的举动。有时,她像忽然想起来,对我说“吃药,吃药”。

我的病已经痊愈。不知有多少次,我抱着徒留形骸的爱丽丝,落下千行痛泪。随大臣启程东归之际,我与相泽商议,给爱丽丝的母亲留下一笔钱,足够她们衣食之需。我还托付她母亲,那遗留在可怜的疯女腹中的孩子出生时,望她多加照料。

唉唉!如相泽谦吉这样的良朋益友,世间岂可再得?然而,直到今日,我心中却依然存有对他的一点怨恨之意。 jSJfsuzVUFPV/ySwBun+KBOQELubWQQbBUmTsby7Kbda4FD4oILT2KhJKhBMA61o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