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4月28日,斯坦佩德小道
亚历克斯从背包里拿出相机,请加利恩为他在小道前拍一张扛着来复枪的照片。然后,他微笑着转身上路。那一天是1992年4月28日,星期二。
来自费尔班克斯的问候!
韦恩,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明信片。来到阿拉斯加已经有两天了,在育空地区搭便车真不容易,但我终于还是到了。
请帮忙把所有寄给我的信件都返还给寄信人吧,我可能要过很久才能回到南方。假如我在这次旅行中遭遇不测,你从此将再也听不到任何关于我的消息,我想告诉你的是,你是个好人。现在,我就要走进阿拉斯加荒野了。
亚历克斯。
1992年4月27日韦恩·韦斯特伯格收到的明信片
开车离开费尔班克斯6公里后,吉姆·加利恩看见一个旅行者站在路边雪地里拦车,他高高地竖起大拇指,在阿拉斯加的黎明里冻得瑟瑟发抖。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只有18岁,最多19岁,半截来复枪从他的背包里伸出来,但他看起来十分友善。在阿拉斯加,带枪的旅行者并不会吓跑过路的司机。加利恩把车停在路边,招呼这个孩子上了车。
年轻人把背包扔到车后座上,告诉加利恩他叫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加利恩反问道,想知道他的姓氏。
“就是亚历克斯。”年轻人干脆地回避了加利恩的打探。他身高约一米七五,身材纤瘦,自称已有24岁,来自南达科他州,想搭便车到迪纳利国家公园,从那里徒步走进荒野,“离开城市的喧嚣,清净几个月”。
此时,加利恩正在通往安克雷奇的乔治帕克斯公路上,距离迪纳利国家公园有将近400公里,他告诉亚历克斯,他可以带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亚历克斯的背包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公斤重,让身为资深猎手和伐木工的加利恩感到惊诧,在萧瑟荒凉的阿拉斯加荒野,尤其是早春时分,这么少的装备实在不足以维持几个月的生存。“对于这样一次旅行,他带的食物和装备远远不够。”加利恩回忆道。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他们一路沿着塔纳纳河边大树荫蔽的山坡行驶。亚历克斯一直凝视着窗外,视线越过大片向南无限延伸的沼泽地,定格在远方。加利恩猜测,这个男孩可能和其他从全国各地涌向阿拉斯加的空想者一样,想到北方来体验病态的杰克·伦敦式幻想。一直以来,阿拉斯加对空想者和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们幻想这片未经开垦的处女地能够弥补生命中的缺憾。可惜,这片荒野是一片无情之地,它才不在乎希望或梦想这种东西。
加利恩用缓慢而洪亮的语调说:“不了解阿拉斯加的人总喜欢拿起一本《阿拉斯加》杂志,随便浏览一遍就草率决定——我要去阿拉斯加,去远离人类文明的地方过上几个月,去追求梦中的美好生活。然而,当他们真正走进荒野的时候就会发现,现实往往比杂志上描述的故事要残酷得多。这里的河流又宽又急,蚊虫凶悍,简直要咬死人,而且大部分地方没有猎物可打。在荒野里生存可不像周末郊游野餐那样轻松。”
从费尔班克斯到迪纳利国家公园有两个小时的车程。随着聊天渐渐深入,加利恩越发觉得,亚历克斯并不是他先前猜测的那种只会做梦的疯子,相反,他性格随和,并且似乎受过良好的教育。亚历克斯请教了加利恩很多严肃的问题,比如在荒野中有哪些浆果可以吃。
可是,加利恩仍然为亚历克斯感到十分担忧。亚历克斯向他坦白,他背包里唯一的食物就是一袋9斤重的大米。4月的阿拉斯加仍然被冰雪封锁着,亚历克斯的装备远远不足以应付这样恶劣的野外生存环境:他的徒步鞋既不防水,也不保温;来复枪的口径只有22毫米,不足以用来射杀驼鹿或驯鹿这样的大型野生动物,而如果他真打算长期在野外生存,就必须吃这些动物的肉来维生;他也没有斧头、驱虫剂、雪地靴和指南针这些必要装备,唯一能用来指引方向的就是一张从加油站讨来的破旧地图。
从费尔班克斯开出160多公里,车开始沿着公路在阿拉斯加山脉边缘的丘陵上爬行。当车倾斜着通过尼纳纳河上的一座桥时,亚历克斯看着桥下奔腾而过的河流,说他很怕水。他告诉加利恩:“一年前在墨西哥,我划着皮划艇出海,遇上了暴风雨,差点淹死。”
过了一会儿,亚历克斯拿出他那张破旧的地图,指向一条红色的虚线,虚线从煤城希利附近的一条公路分出去,代表着一条名叫斯坦佩德的小道。这是一条鲜有人到访的小路,甚至在大多数阿拉斯加的地图上都看不到它的踪迹,而在亚历克斯的地图上,这条虚线以乔治帕克斯公路上的某个点为起点,向西蜿蜒60多公里,才消失在麦金利山北部的荒野里。亚历克斯告诉加利恩,斯坦佩德小道才是他真正打算去的地方。
加利恩觉得亚历克斯的计划实在是太草率了,他反复劝诫亚历克斯放弃这个念头。“我告诉他,他要去的地方很难打到猎物,可能连续好几天都没有收获,他不听。我又吓唬他,灰熊常在那里出没,22毫米口径的来复枪根本不能对付灰熊,反而会激怒它们,他还是不听,只是接下话茬说‘那我就爬到树上去’。我告诉他,那儿的树都不高,灰熊随随便便就能推倒一棵黑云杉,即使你爬到树上也很危险,结果他还是不听。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反驳我。”
加利恩提出先带亚历克斯去安克雷奇,给他添置一些适合野外生存的装备,然后再把他扔到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
亚历克斯说:“不用了,谢谢,我现有的装备已经足够了。”
加利恩问他有没有狩猎执照。
“哼,当然没有,”亚历克斯冷笑道,“我怎么填饱肚子又不关政府的事,去他妈的执照!”
加利恩问他的家人或者朋友是否知道他的行程,如果他遇到危险没有按计划走出来有没有人会帮他报警。亚历克斯镇定地回答没有,没有任何亲朋好友知道他的荒野生存计划,而且,他已经有差不多两年没有和家人联络了。“我不会有事的,”他向加利恩保证,“我不会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问题。”
“无论我说什么,这家伙都不放弃,”加利恩回忆道,“他已经作出了决定,非常激动,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兴奋’,他急不可耐地要去实现他的荒野生存梦。”
从费尔班克斯开出三个小时以后,加利恩驾车离开公路,把他那辆破旧的四驱车开上一条盖满积雪的小路。斯坦佩德小道前十来公里的路况还不错,不少小木屋散落在路边的云杉林和白杨林里。但是,在开过最后几间小木屋以后,路况急转直下,小路被水冲蚀得破损不堪,路上胡乱地长满桤木,崎岖不平。
夏天,这条小路虽然崎岖,但还可以勉强通行,可现在,它盖满了将近半米尚未完全融化的泥泞春雪,根本无法通行。加利恩担心如果继续往前走,车会陷进雪泥里,于是把车停在一个缓坡的半腰上。北美洲最高山脉的冰峰在西南方向的地平线上闪烁着遥远的光。
亚历克斯坚持要把他的手表、梳子和据说是他所有现金的85美分零钱送给加利恩。“我不要你的钱,而且我自己有手表。”加利恩拒绝收下。
亚历克斯大声说:“如果你不拿着,我就把它们都扔掉!我不想知道现在是几点,不想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也不想知道我究竟在哪儿,这些都不重要。”
亚历克斯离开之前,加利恩探身到后座,拖出一双旧橡胶靴,并说服这个孩子收下。“这鞋对他来说太大了,于是我对他说:‘记得脚上套两双袜子,这样你的脚就能保持暖和干燥了。’”
“我该给你多少钱?”
“别客气。”加利恩回答说。随后,他把他的电话号码抄在一张小纸条上,递给这个孩子,亚历克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一个尼龙钱包。
“如果你活着走出来,给我打个电话,我再告诉你怎么把靴子还给我。”
加利恩的妻子为他准备了两个烤芝士金枪鱼三明治和一包玉米片当午饭,他成功说服亚历克斯收下这些食物。亚历克斯从背包里拿出相机,请加利恩为他在小道前拍一张扛着来复枪的照片,然后,微笑着转身上路。那一天是1992年4月28日,星期二。
加利恩掉头回到乔治帕克斯公路上,继续前往安克雷奇,开车走了几公里以后就到了希利。希利市中心有一个派出所,加利恩想过要不要停下来向警察报告亚历克斯的行踪,后来他决定还是算了。“我觉得他不会有事的,”他说,“我想,他很快就会因为饥饿而返回公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