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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科学对神话的影响(1961)

现代科技破坏了古老神话建构的禁忌,而生命需要精神支柱,一旦精神支柱垮掉,就不再有安全的支撑物,不再有道德秩序,也不再有坚定的信仰。

几天前,我坐在钟爱的快餐店里用餐时,一个大约12岁的男孩坐在了我左边的位置上,背上还背着书包。等待上餐时,男孩转过头对坐在身旁的妈妈说:“吉米今天写了一篇关于人类进化的文章,老师说他错了,人类的祖先应当是亚当和夏娃。”

天哪!我想,多可怕的老师!

那位母亲坐的位置与我相隔3个座位,我听见她说:“老师是对的,我们的祖先就是亚当和夏娃。”

对一个20世纪出生的孩子,他的母亲怎么能这么说!

男孩回答道:“是的,我知道,但这是一篇科学论文。”对于他的回答,我准备授予他史密森学会杰出服务奖章。

然而,母亲却生气道:“哦,那些科学家!那只是一些理论而已!”

男孩不理会母亲的怒火,“是的,我知道。”他的回答很酷、很镇定,“但这些理论已经有事实来证明了,他们是有依据的。”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牛奶和三明治,争论结束了。

年轻无畏的真理追求者用事实和发现摧毁了神圣的宇宙形象,现在,让我们对此反思片刻。

神力和怪兽存在的世界

中世纪鼎盛时期,也就是12~13世纪,人们对地球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认识。较为流行的一种看法是:地球是平的,像一个盘子一样漂浮在浩瀚无际的宇宙海洋中,海洋中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凶猛怪兽。关于宇宙的这种最古老的概念可以追溯到青铜时代(Bronze Age)早期,曾出现在大约公元前2000年的苏美尔楔形文字记载中,也是在《圣经》中被权威化了的观念。

然而,中世纪古希腊人对于地球的认识似乎相对严肃些。在他们看来,地球并不是平的,而是固态的、静止的球体,位于类似中国套盒那样旋转着的7层透明球体中间。每层球体里都有一个肉眼可见的星球——月球、水星、金星、太阳、火星、木星和土星。一周里的7天就是根据它们命名的。另外,这7层球体宏大的旋律构成一首音乐,即“球体的音乐”,而音乐中的7个音符也对应着7层球体。相应地,7种金属——银、汞、铜、金、铁、锡和铅也与之对应。从天堂降生在地球上的灵魂于降生之时就糅合了这些金属的品质,所以我们的灵魂和身体由宇宙的这几种要素组成,也就是说,我们的灵魂和身体也吟唱着相同的歌。

按照这个早期的观点,音乐和艺术可以让我们想起那些和谐,但地球上的事物和常识却使我们偏离了这些和谐。依照中世纪的观念,知识的7门学科又与7个星球相对应——语法学、修辞学和逻辑学(并称为三大学科)、算术、音乐、几何学以及天文学(并称为四大学科)。另外,那些水晶般的球体并不像玻璃那样,是没有活力的物质,相反,它们是有神力的。它们由天使掌管,或者像柏拉图所说的,由女妖掌管着。

在7层球体之外,是一个发光的天庭,在那里,上帝威坐在他的三位一体的宝座上。人死后,灵魂将再次穿过7层球体回到上帝那里,组成灵魂的每个部分会停留在相应的球体上,灵魂最终将赤裸裸地接受审判。人们普遍认为,君主和教皇代表着上帝的力量和权威,并按照其意愿和准则在地球上统治着他的基督教子民。因此,中世纪思想家普遍认为,在宇宙结构、维持社会秩序的法规和人类的美德之间,存在着完美的一致性。因此,通过绝对的顺从,基督徒不仅使自身与社会保持和谐一致,他也与自己内在的最高利益和外在的自然秩序保持和谐一致。基督教帝国(Christian Empire)是天堂秩序在世俗中的反映,基督教等级森严的组织、牧师的法衣、王权和庄严的法庭,都是由天堂的形象激发产生的;教堂尖顶上的钟声和牧师们的合唱是天使的声音在尘世的回响。

但丁在其作品《神曲》中揭示了一个在他那个时代,既能得到宗教认可,又能得到科学认可的宇宙形象。当撒旦因骄傲和不敬而被逐出天堂,他就像颗燃烧的彗星那样坠落。在落地的那一刹那,他径直穿过地球的中心。因此,地球上被他撞击出的巨大火山口变成了地狱中燃烧的火坑。同时,地球朝着反方向移动时所造成的混乱变成了炼狱山(Mountain of Purgatory)。但丁认为此山径直通往天堂,更确切地说,炼狱山便是南极。在他看来,南半球全是水,这座神圣的山从水中隆起,耸入云霄,山顶就是人间天堂(Earthly Paradise)。在它的中心,有4条神圣的河流出,如同《圣经》所说。

现在,似乎存在着这样一种观点,当哥伦布穿越蓝色海洋的时候,他自己脑海中对于宇宙的印象和但丁的描述是一样的。然而,在其他人眼中,那片“海洋蓝”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围绕着圆盘状的大地。事实上,我们可以从他的航海日志中了解到以上这些情况。从他的航海日志中,我们还了解到,在他的第三次航行中,当他第一次乘坐小舟历经千难万险,穿越特立尼达岛和美洲大陆之间的海峡,到达南美洲北海滨的时候,他说,那是从奥里诺科河口倾泻下来大量的、混杂着盐分的淡水。在他对大陆那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依据其脑中的中世纪观念,他推测,那些淡水或许来自天堂中的某条河流,从神秘天堂的山峰底部注入南边的海洋。当他改变航向向北航行时,他观察到他的船比来的时候,也就是向南行驶时快了很多,他认为这就是他们沿着山脚向下行驶的证据。

中世纪思想家普遍认为,

在宇宙结构、维持社会秩序的法规和

人类的美德之间存在着完美的一致性。

神话受到挑战

我认为1492年标志着古老的神话系统权威的结束——至少是开始了其结束过程。这是自古以来支撑人们的生活、滋养他们生命的神话系统。在哥伦布划时代的航海之后不久,麦哲伦又环球航行一周,而在他之前,瓦斯科·达·伽马已经环绕非洲大陆航行至印度。从那以后,人们开始系统地探索地球的奥秘,古老的、象征性的、从神话中得到的地理知识遭到质疑。

在试图证实地球某处存在着一个伊甸园时,神学家圣托马斯·阿奎那(Saint Thomas Aquinas)早于哥伦布两个半世纪就曾宣告:“天堂和人们居住的世界是由山脉或海洋或一些热带区域分隔开的,这些分隔区域是不可跨越的,所以人们在描述地形图时从未提及”。在(哥伦布)第一次航海的50年后,哥白尼发表了“日心说”(1543);60多年后,伽利略的望远镜确凿无疑地证实了哥白尼的观点。1616年,伽利略被宗教法庭宣判有罪,原因是他所传授的知识违反了《圣经》经文的信条——就像前面提到被妈妈指责的孩子一样。

当然,今天我们已有能力站在群山之巅——加利福尼亚的威尔逊山(Wilson)和帕洛马山(Palomar)、亚利桑那州的基特峰(Kitt Peak)、哈莱阿卡拉山等,借助更高级的望远镜观察世界。我们不仅了解到,太阳一直位于我们星球系统的中心,而且知道,这一闪光的星球是2 000亿个太阳中的一个。这些太阳位于巨大的银河系中——一个直径达10万光年的透镜状星系。不仅如此,望远镜还向我们揭示了:在这些发光的太阳中,某些发光点并不是太阳,而是整个星系,这些星系中的每一个都巨大无比,像我们所在的银河系那样大得令人难以置信。我们已经能辨认出成千上万个这样的星系。

科学家一直为我们创造宇宙奇观,这些宇宙奇观使人们产生的敬畏感不仅令人惊叹,而且给了我们扩展心灵空间的启示,这一切远非前科学时代所能想象。相比之下,玩具室中挂着的《圣经》图画仅仅是为了给孩子欣赏,有时甚至连欣赏的作用也不存在了!坐在我餐桌旁的那个小小学者就说:“是的,我知道,但那是一篇科学论文。”因此,我们可以判断出:他已经从母亲的知识体系中解脱了出来,并找到了一种拯救知识的方法,因为他母亲所拥有的中世纪教会知识体系正在逐步瓦解。

科学家一直为我们创造宇宙奇观,

这些宇宙奇观使人们产生的敬畏感不仅令人惊叹,

而且给了我们扩展心灵空间的启示。

不仅关于宇宙本质的那些古老的神话观念已土崩瓦解,甚至有关人类起源和历史的概念也全部化为乌有。早在莎士比亚时期,当英国冒险家沃尔特·雷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抵达美洲时,发现那里到处都是他前所未见的、在世界其他地方不为人知的动物。作为杰出的航海家,他知道当年诺亚绝不可能把地球上所有的动物都雌雄各取一只装进方舟里,再大的方舟也不可能。

《圣经》里关于洪水的传说是不真实的,因为无从考证。更糟糕的是,今天我们追溯到的,酷似人类的生物在地球上最早出现的时间,甚至比《圣经》中上帝创世的时间还要早100万年。欧洲旧石器时代的大洞穴出现于大约公元前3万年;农业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大约公元前1万年;最早的小镇起源于大约公元前7000年。据《圣经·创世记》第4章第2节和第17节 记载,人类始祖亚当的长子该隐是种地的,他在伊甸园东边的挪得之地建造了以诺城,这也是不可能的。《圣经》的“理论”再次经证实有误,并且“人们已找到了有力的证据”!

人们也找到了房屋,而这些房屋与《圣经》所述也不一致。例如,《出埃及记》(Exodus)所记载的历史时期应为拉美西斯二世(公元前1301—公元前1234),或梅尼普塔(Merneptah,公元前1234—公元前1220)时期或塞提二世(公元前1220—公元前1200)时期,一些建筑遗迹和象形文字充分证实了这一切。但是,那一时期没有任何《圣经》中提到的关于苦难的痕迹,更没有任何记载与《圣经》所记相匹配。还有记载显示,希伯来人早在阿克纳顿统治时期(Ikhnaton,公元前1377—公元前1358)就已经侵占了迦南,比拉美西斯二世统治时期早一个世纪。简而言之,源于希伯来文本的著名的《犹太创世神话》、《出埃及记》、《沙漠中的40年》( Forty Years in the Desert )以及《征服迦南》( Conquest of Canaan )等记载并不是来自上帝或一个叫摩西的人,而是来源于不同时代、不同作家的记载,这就导致了实际的历史时期比以前推测的时间大大推迟。

《圣经·旧约》最初的5卷仅仅是在以斯拉(Ezra)时期(公元前4世纪)之后收集的,而有关《圣经》资料的收集工作,从公元前9世纪(这就是所谓的J文本和E文本),一直延伸到约公元前2世纪(《圣经》P文本,或称“祭司手稿”)。不同的文本记载的内容是有差异的,有人发现对洪水之灾就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诺亚将每种动物各取一对放入方舟(《创世记》第6章第19、20节,P文本,后以斯拉时代);第二种说法是诺亚将洁净的动物各7对,不洁净的动物各1对放入方舟(《创世记》第6章19、20节,J文本,约公元前800年,前后约有50年出入)。

此外,还有人发现,有关创世的故事也有两个,第一个故事发生在《创世记》第2章中,第二个故事发生在《创世记》第1章中。在第2章中,上帝首先创造了一个园子,再创造了人来照料它,然后创造了动物,最终上帝使亚当沉睡,从他身上取下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在第1章中,上帝独自处于浩瀚的宇宙之水中,说“世界要有光”之类,渐渐地,宇宙产生了——首先是光,3天后是太阳,接着是蔬菜、动物,最后是人类,有男有女。第1章的内容大约发生在公元前4世纪(亚里士多德时期),而第2章的内容则大致发生在公元前8世纪或9世纪(赫西奥德时期)。

比较文化研究有力地证实了,相似的神话故事在这个星球上随处可见。当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人抵达墨西哥的阿兹特克(Aztec)时,他们立刻认识到,当地宗教和他们自己的信仰非常相似,但他们却很难解释清楚这一事实。这里有高耸的金字塔式庙宇,像但丁描述的炼狱山,一层一层逐级上升代表着精神的提升;这里有13层天堂,每层天堂里有相应的神或天使,最上层有个上帝,威严无比,令人难以想象;有9层地狱,每层都有受惩罚的灵魂;有与蟒蛇相联系的、化身为人的救世主,他的母亲是个处女,他死后又复活了,他众多的象征符号之一便是十字架。为了解释这一切,神父创造了关于他们自己的两个神话。第一个就是圣·托马斯——首位到达印度的传教士,他可能已经到过美洲并在那里传播福音。但是由于这些美洲海滨远离罗马的影响,所以托马斯所传的教义已经不再有广泛的影响,因而那里的居民所看到的,只是他们自己的丑恶和堕落。第二个神话是,邪恶的力量总是故意对基督教的信仰进行拙劣地模仿,这使得传教工作举步维艰。

现代学术研究已经发现,神话传说中总是出现“处女生下英雄、英雄死后重生”的故事。例如,印度的文化中有这样的故事,高耸的印度庙宇酷似阿兹特克的寺庙,这些庙宇是多层宇宙中的山脉的再现,山之巅是天堂,山下面是骇人的地狱。印度的佛教徒和耆那教徒 也持相似的观点。当追溯到基督教产生以前时,我们会发现很多相似的神话故事,比如遭到屠杀而后复活的奥西里斯(Osiris)、美索不达米亚的塔穆兹(Tammuz)、叙利亚的阿多尼斯(Adonis)和希腊的狄奥尼索斯(Dionysos)。所有这些故事都为早期基督徒表现基督的形象树立了榜样。

身处伟大文明国度的人们,往往都以笃信不疑的态度解释本民族的象征符号,认为他们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蒙恩,并与绝对真理直接相连。甚至信奉多神论的希腊人、罗马人、印度人和中国人,都带着怜悯的眼光,高高在上地俯视其他民族的神和文化传统,他们认为自己的神是至高无上的,至少是更优等的。对于信仰一神论的犹太人、基督教徒和伊斯兰教徒而言,其他民族所信奉的神根本都不能算作神,而是魔鬼,他们的崇拜者是邪恶的。几个世纪以来,麦加、罗马、耶路撒冷、贝拿勒斯 和北京,都以其特有的方式成为宇宙的核心,它们与光明世界或神的王国直接相连。

我们将孩子和浴盆里的水一起倒掉

今天任何人都不会拿这样的观念当真,甚至连幼儿园里的孩子都不会——这就是危险之所在。因为大众怀着笃信不疑的态度解读象征符号的这种方式一直且实际上依然是他们文明、道德秩序、凝聚力、活力和创造力的支柱。一旦这些象征形式丢失,他们对什么都不确定,随后就会导致失衡。就像尼采和易卜生所说,生命需要精神支柱,一旦精神支柱垮掉,就不再有安全的支撑物,不再有道德秩序,也不再有坚定的信仰。例如,我们已经看到,在白人文明所未征服的原始社会,古老的戒律一旦丢失,那里的社会就会崩溃,变得邪恶且疾病缠身。

古老的戒律一旦丢失,

那里的社会就会崩溃,

变得邪恶且疾病缠身。

今天,相同的事情也发生在我们身上。现代科技破坏了古老神话建构起来的禁忌,导致在现代社会中,罪恶、犯罪、精神失常、自杀、吸毒、分裂的家庭、缺乏教养的孩子、暴力、谋杀和绝望层出不穷。这是事实,我并不是在生编硬造。这些现象给我们提出要求:传教士应呼吁众人忏悔、改过,并使他们重新信奉以前的宗教。但传教士的工作也向现代教师的信仰和终极忠诚提出了挑战。一个勤勉的老师既要考虑学生的道德品行教育,同时也应关心他们对科学知识的学习。那么,教师究竟是忠诚于有利于社会文明的神话,还是尊重事实真理呢?这两者究竟是并行不悖的还是矛盾的?难道就不存在一种能够超越幻觉和真理的冲突,使生命再次融合在一起的智慧吗?

我认为在抚养孩子的过程中,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事实上,那天在我餐桌旁发生的就是一个重大的事件。从中不难发现,老师和家长都处于过时的幻觉中,而大多数社会卫士都有此倾向。他们质疑,但是他们不去寻求真相。这种倾向甚至在讨论种族问题的社会科学家和人类学家当中蔓延。大众总是能明白甚至能在某种程度上分担他们的焦虑,因为世界依靠谎言而存在。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正视真理的挑战,并在这种挑战中建立起他们的生活。

我深信,解决这一问题的最好答案来自心理学的发现,尤其是那些关于神话的起源和本质的发现。社会的道德秩序总是建立在神话之上,而神话经法典化就转变为宗教,科学对神话的冲击将不可避免地导致道德的失衡。因此,我们现在必须探讨是否能够得出这样一个对神话合理的理解:神话的本质是生命的支撑力量,在摒弃神话的古老特征的同时,我们没有必要歪曲和剥夺神话。也就是说,我们曾错误地将孩子(整整几代孩子)和浴盆里的水一起倒掉。

社会的道德秩序总是建立在神话之上,

而神话经法典化就转变为宗教,

科学对神话的冲击将不可避免地导致道德的失衡。

就像我前面提到的,正统的宗教信仰通常将神话中的人物和事件当成事实,并且用这些教导人们。这种现象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中尤为常见。将《出埃及记》和《耶稣复活》看作事实,恰好证实了这一点。然而,从历史的角度看,这些“事实”现在有了问题。因此,以这些“事实”为依据所支撑的道德准则也有了问题。

人们对这些故事的解释,虽非史实,但却是人们想象的片段在历史中的投射。所以当人们认识到这些故事与中国、印度、尤卡坦半岛 等其他地方产生的想象很相似时,故事的意义就变得显而易见。可以说,即使这些故事是错误的、与历史不符的,但故事中被人们普遍珍视的神话形象也必定代表了他们心灵的事实。我的一个已经去世的朋友玛雅·德伦(Maya Deren)曾经解释过这一奥秘,他说:“幻想的作品能够显露心灵的事实。”

当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和史前学家的任务,就是证实神话并不是事实,在这个多种族共存的世界上,没有谁是上帝挑选出来的,没有哪个普遍真理是我们所有人都必须遵守的,没有哪个宗教是唯一正确的。心理学家和比较神话学家的当务之急不仅仅是甄别、分析和解释那些已经象征化了的“心灵的事实”,而且要教授人们一种方法,使其能健康发展,并在古老的传统逐渐消失时,帮助人们认识自己内部的心灵世界,欣赏外部的关于事实规则的世界。他们这一任务将越来越紧迫。

神话使我们进入内在世界

在过去大约一个世纪,心理学家在这方面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爵士(Sir James G. Frazer,1854—1941)是一个典型。他的伟大作品《金枝》( Golden Bough )于1890年首次出版,阅读这部作品,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想法。在弗雷泽看来,科学最终会驳倒神话迷信,并将其永久地抛在后面。他懂得巫术的神话基础,也懂得心理学的巫术基础。但是,他的心理学本质上是一种理性心理学,对于我们本性中的非理性冲动这一更深的根基,并未给予足够的关注。他断言,一个习惯或一种信仰一旦被证实为非理性的,它不久就会消逝。

弗雷泽对巫术的解释是:因为事物在心灵中相互联系,所以人们相信它们事实上也相互联系。摇动拨浪鼓模拟雨声,雨滴便会随之落下;举行性交仪式,自然就会获得丰收;用针刺写有敌人名字的画像,他就会死亡,在此人的一件衣服、一缕头发、剪下的一片指甲或他接触过的任何东西上这么做也会产生类似的效果。因此,弗雷泽认为,巫术的第一定律是“相似性产生相似性”,即结果等同于原因;第二定律是“彼此有过接触的事物,即使分开也依然相互作用”。弗雷泽还认为巫术和宗教的最终目的都是控制外部自然界。两者的区别在于,巫术通过机械的模仿,而宗教则通过祷告以及向人格化了的力量祭献来支配世界。至于宗教与巫术同人类内心世界的联系以及它们在人类内心世界中的重要性,他毫不理会,自然也就一无所知。他坚信,随着科技的发展,巫术和宗教终将消失,科学最终会取代它们,更好地服务于人类。

在弗雷泽时代,巴黎出现了一位著名的神经学家让·马丁·夏尔科(Jean Martin Charcot),他发表的系列作品和弗雷泽的著作同等重要。他针对歇斯底里症、失语症、催眠状态等一系列症状进行研究,并在其作品中阐明了这些发现同图像和艺术的关联。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1885年耗时一年跟随这位大师进行研究,并在20世纪前25年间将歇斯底里症、梦境和神话的研究推向更深入的层次。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神话类似于梦境中的心理活动。也就是说,神话是公开的梦,梦是私人的神话。而梦和神话都是被压抑的早期乱伦欲望的表现形式。宗教和神经症唯一的重要区别是前者是公开的,患神经症的病人会感到羞耻、孤独和自闭,而众神则是集体之梦在世间的普遍投射。两者都是无意识的、被压抑的恐惧和幻觉的体现。同样,在弗洛伊德看来,所有的艺术,尤其是宗教艺术,也都是病态的,哲学亦如此。事实上,文明就是无意识的早期乱伦欲望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的病态替代品。所以,就像弗雷泽一样,弗洛伊德否定了神话、巫术和宗教的重要性,认为这些谬误终将被科学否定、超越并取代。

宗教和神经症唯一的重要区别是前者是公开的,

患神经症的病人会感到羞耻、孤独和自闭,

而众神则是集体之梦在世间的普遍投射。

荣格(Carl G. Jung)代表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他认为神话和宗教的意象都具有积极的作用,可以将生命推向更加深远的境界。在他看来,所有人体器官(不仅仅是性器官和具有攻击性的器官)都有其用处和驱动力,有些人体器官可以由意识来控制,有些则不。由于关注日常的需要,我们外向的意识可能会与内在的力量脱节。荣格说,我们如果能正确地阅读神话,它就会使这两者再次连接。神话用图像语言告诉我们,在人类灵魂深处存在着巨大的力量,这些力量一直为人类的心灵所熟知,体现了人类赖以生存千年的智慧,它们应在我们的生活中得到体现并融入我们的生活。因而,它们没有、也永远不会被科学所替代。因为科学更关注外在世界,而不关注我们在睡梦中才能进入的内在世界。通过对梦境和神话的研究,我们可以展开与内在力量的对话,从而认识一个更加广阔、更加深刻、更加睿智的内在自我,并与之相适应。相同地,如果一个社会珍惜神话、保持神话生命不息,这个社会将会得到来自人类精神世界中最健康和最丰沛的滋养。

然而危险也会存在——如果人们只看重梦境和神话,而忽视现代社会的意识,那么人们的脑海中总是充满复古思想以及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不切实际的想法。所以荣格说,我们需要一种对话,而非固着在任何一个极端。这种对话以从无意识中抽取象征形式的方式进行,而且意识也在持续的交流中认识到这种对话。

如果一个社会珍惜神话、保持神话生命不息,

这个社会将会得到来自人类精神世界中

最健康和最丰沛的滋养。

真理的意义

有些社会否认两者之间的互动,人们坚持认为继承下来的梦境就是绝对真理,因此拒绝认识意识、理性、科学的新发现和新事实。在这样的社会里,孩子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一段耳熟能详的历史可以给我们足够的警示。

每个学生都认为,所谓的“科学”起源于希腊,很多知识随后被传到亚洲,通过波斯传到印度,然后传到中国。然而这些东方国家都早已形成了自己特有的神话思维方式,他们对希腊那种客观的、现实的、求知的和实验的态度和方法不予理睬。可以将《圣经》东方经文里的科学知识与亚里士多德的科学进行比较,那些东方经文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马加比(Maccabean)家族抵制希腊文明影响的态度,更不用说对一些希腊科学发现的抵制,比如,阿利斯塔克(Aristarchus,公元前275)提出了地球是围绕太阳运行的球体;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公元前250)精确计算出了地球的圆周为39 689公里(赤道的准确圆周为40 140公里);希帕克斯(Hipparchus,公元前240)计算出了月球的直径和地球与月球之间的平均距离。现在试着想象,如果公元529年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Justinian)不强行关闭所有的希腊异教徒学校,而是鼓励信奉异教的话,人们就不会流那么多的血汗和泪水,也不会因信奉邪教而被烧死,诸如此类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假设我们处于他们的境地,不仅仅是科学,整个世界的文明都将推迟1 000多年才能达到成熟。

有趣的是,在科学传入伊斯兰世界伊始,古典的文化遗产曾被接受并得到普遍认同,甚至一度得到发展,但最终却遭到排斥。伊斯兰教曾在五六百年间记载了大量的科学思想、科学实验和研究,在医学方面尤为突出。但是,后来,唉!先知穆罕默德(Mohammed)宣称的“永远正确的伊斯兰教权威”,即伊斯兰教教规,失去了约束力。《古兰经》中安拉的话语是真理的唯一源泉和传播真理的唯一途径,科学思想只会导致对“世界起源和造物主的信仰的丧失”。所以,当古希腊科学知识开始通过伊斯兰教传入欧洲的时候,大约从1100年开始,伊斯兰世界的科学和医学处于停滞状态并逐渐走向消亡,伊斯兰教也随之消亡。不仅科学的火炬,甚至历史的火炬也开始传入西方基督教世界。

随后,从12世纪初开始,西方世界发展极其迅速,出现了许多勇敢无畏、才华横溢的伟人,他们完成了在悠久的人类历史长河中无与伦比的伟大发现。如果我们从未亲自踏上那片受到这些伟人影响的、超越了欧洲魅力的土地,我们就不能充分体会这些人带给我们的巨大福音。而那些所谓的“发展中国家”,在今天正在经历社会转型,几个世纪以来,这些国家并没有得到持续的发展,而是被不断入侵。每一个小群体都深陷于影响至深的、僵化的神话体系中,而这些神话体系在发生冲突后就会产生变化。例如,在伊斯兰国家的士兵攻入印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思想交流是不可避免的;还有,英国人到达(美洲)的时候,开启了一个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代,出现了各种令人惊叹且意想不到的发明。另一方面,在现代西方国家,正是由于少数心胸开阔、思想开明的勇士对无限真理的疆界不断开拓,才会形成有条不紊的发展局面,使国家得以持续成长,这在本质上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繁盛。

但是,对于一个现代科学家来说,“真理”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意义当然不同于它对神秘主义者的意义!科学的一个最重要且最本质的事实是,它在任何情况下绝对不会、也不能假装是真理,这一事实最令人惊叹不已,并向人提出了最高挑战。科学不会、也不能假装已抵达终点,即使将所有已知的相关事实都考虑在内,科学也仅仅是试探性地提出可行性假设的过程。

难道就不存在一种将最终的结论和充分的事实统一起来的潜在意图吗?

的确没有!有的只是像渴望成长的心灵一样不断追求更多的那些过程。只要成长的过程持续存在,它就会是考量现代西方人生活的标尺。也是考量这个世界的标尺。现代西方人赋予了这个世界光明的前景,并在逐步实现这一前景。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变化的世界,这个世界拥有新的思想、新的事物、新的重点和持续的变革,而不是呆板的、僵化的、由正统“真理”统治的世界。

神话赐予我们勇气

朋友们,有一件事情,我们完全不了解,甚至科学也无法给我们提供答案。此事不仅关乎对真理的渴求,而且,我们也将由此获得更加伟大、更加鲜活的启示,这些启示已远远超越以往古老的宗教带给我们,甚至暗示我们的一切。古老的宗教经文给我们提供慰藉,这些经文给我们展示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位仁爱的、公正的天父一直在天上看顾着我们,时刻准备着迎接我们,并且关心着我们的生活。

但另一方面,按照科学的解释,没人知道天堂里到底是什么,或者是否有天堂这类东西。只能说,有一些现象,被我们的感官依照人类大脑的特性翻译给了我们的大脑。同时,在我们的内在世界也会出现一系列奇奇怪怪的形象,我们在夜间熟睡的时候能够在梦中感觉到这些形象。这些现象有时也会在白天闯入我们的生活,甚至会使我们发疯。关于这些内在和外在现象的产生原因,我们也许只能猜测或不断提出假设。它们是什么?它们存在于何处?为什么会产生这些现象?这些都是完全未知的。对此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绝对不知道这一事实,才是我们唯一确定的事情。

“你”已不复存在。没有任何事是不得不相信的,也没有任何事是不得不做的。只要你愿意,你依然可以选择中世纪人们的思维方式,或者是东方人的,甚至是原始人的。我们生活在一个艰难的时代,对那些没有勇气的人来说,任何能保护他们不至于发疯的事,都应该得到赞许。

1954年冬天,我在印度和一位年龄相仿的先生谈话,寒暄后,他很小心地问我:“你们西方学者认为《吠陀经》存在多少年了?”

谁都知道,《吠陀经》在印度人心中的地位如同《托拉》 在犹太人心中的地位,它起源于最远古的时代,因此是最高的启示。

我回答道:“《吠陀经》的产生时间经过修改被推后了,我相信它的产生时间在公元前1 500—公元前1 000年之间。您也许知道,它应该是在比吠陀梵语(Vedic) 还要早的一个印度文明中发现的。”

“是的!”那位印度男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坚定地回答,“不是应该,而是一定。但矛盾的是,作为正统的印度教徒,我简直无法相信宇宙中还有比《吠陀经》更早的事物。”从他说话的样子看,他是认真的。

“好吧,”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关于古老的印度我就介绍到这里,现在让我以印度神话的一个片段来做一个总结。这个神话讲述了宇宙最初的历史。对我来说,它贴切地反映了人类今天所面对的命运。

众神和他们的主要敌人——阿修罗,处于无休止的战争中。为了得到能使神长生不老的神油,众神决定休战并与阿修罗一起搅拌乳海,即宇宙之海。他们将宇宙之山(《吠陀经》中的宇宙之山与但丁的炼狱山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当作搅拌的棍子。

众神将宇宙之蛇的身子缠在宇宙之山上,将它作为牵动大山搅拌乳海的绳索。众神拉住宇宙之蛇的头,阿修罗拉住它的尾巴,然后宇宙之山就开始旋转起来。就这样搅拌了1 000年,当一大片带有剧毒烟雾的黑云从水中升起时,他们不得不停止搅拌。如果他们要继续,就得有人吞下毒云并将其吸收掉,大家都知道,有一位神就具备这样的能力,他就是瑜伽派的代表神湿婆(Shiva),他有着可怕的魔鬼一样的身躯。

他将整片毒云完全塞进乞讨用的碗中并一口吞下,用瑜伽术将它保留在喉咙里,结果整个喉咙变成了蓝色,从此他也被称为尼拉坎塔(Nilakantha),意即“蓝喉咙”。当这一壮举完成后,众神和阿修罗又开始了他们的工作,他们不停地搅拌、搅拌,不知疲倦地搅拌,直到许许多多奇妙的东西从宇宙之海中升起来:月亮、太阳、八鼻大象、漂亮的马、药品,最后是盛满芳香神油的闪闪发光的器皿。

今天,我将印度神话作为一个关于世界的寓言故事讲给大家,目的就是鼓舞大家毫无畏惧地加紧工作。

我们生活在一个艰难的时代,

对那些没有勇气的人来说,

任何能保护他们不至于发疯的事,

都应该得到赞许。 gGvK7zMK+WMYoIlZVLdplXBXb5QMRREVVJackIzhAchDRDXdppEkfc0Stqd7Xs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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