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缅因大学毕业(平均学分绩点2.9,差一点儿就上院长荣誉榜了)那年,我22岁。再次遇到查尔斯·雅各布斯的时候,我36岁。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可能是因为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因为悲伤而形容枯槁。到了1992年,我的外表比实际年龄老得多。
我一直是个影迷。20世纪80年代,我看了很多电影,大多是自己一个人看的。我有时会看着看着睡着(比如《希瑟姐妹》就是一部催眠烂片),但我就算嗑药后精神恍惚,也大多能把片子看完,听着噪音看着红红绿绿的画面,还有那些美得不可思议的暴露女郎。书是好东西,我也没少看;要是雷雨天困在汽车旅馆里,看看电视也行,但是对于杰米·莫顿来说,没什么比得过大屏幕上放的电影。就我一个,加上爆米花,还有我的超大号可乐。当然少不了我的海洛因。我一般会从小卖部多拿一根吸管,咬成一半儿,然后用吸管从手背上吸粉。我一直到1990年还是1991年都没上针头,但最终还是到了那个地步。大多数瘾君子都这样,这个你可以信我。
我觉得电影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时间的流畅过渡。主角一开始就是个愣头青,没有朋友,身无分文,爸妈也不怎么样,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巅峰时期的布拉德·皮特。唯一将那呆瓜跟男神分开的就是一个过场字幕,上面写着:14年后。
“希望时间加快的想法是邪恶的。”母亲曾经教育我们家孩子——通常是我们在2月里渴望暑假,或者是天天盼万圣节的时候——很可能她是对的,但我就是忍不住觉得,对于一个过得不好的人来说,时间跳过一截未尝不是好事,而且在1980年里根上台到1992年塔尔萨州博览会之间的那段岁月里,我过得非常糟糕。只有意识中断,却没有过场字幕。那些年,日子得一天一天过,当我没法儿嗑药上脑的时候,有些日子仿佛有100个小时那么长。
淡入画面是这样的:“坎伯兰乐队”变成了“暖气片乐队”,“暖气片乐队”又变成了“伊声调乐队”。我们作为大学乐队的最后一次演出是1978年在纪念体育馆盛大而热闹的毕业舞会。我们从8点演到半夜2点。过后不久,杰伊·佩德森招了个当地的当红女乐手,她的中音和次中音萨克斯管无人能敌。她的名字叫罗宾·斯托尔斯。她跟我们乐队一拍即合,到了8月,“伊声调”就成了“罗宾与杰伊”。我们成了缅因州首选派对乐队之一。演出机会一大把,日子过得很美。
现在跟你讲讲好日子是怎么到头的。
14年后,杰米·莫顿在塔尔萨醒来。不是一家好宾馆,连一个马马虎虎的连锁汽车旅馆都算不上,就是个蟑螂窝,叫“展会旅舍”。这就是凯利·范·多恩所谓的厉行节俭。上午11点,床是湿的。我并不惊讶。在海洛因的作用下连睡19个小时,尿床是在所难免的。我估计即使人在药物深睡中死去,还是会尿床的,不过好处是不用穿着尿湿的内裤醒来。
我像僵尸似的走向卫生间,一直吸鼻子,眼里流着眼泪,边走边脱掉内裤。我首先去找我的剃须工具包,但不是为了刮掉胡楂儿。我的针具都还在工具包里,还有一个用胶带封好、装了几克白面的三明治袋子。没有人会闯进房里偷这么点儿微不足道的粉,然而对瘾君子来说,看到粉在才心安。
查完了粉,我去解决了大肠的需要,排掉自夜间事故后膀胱蓄下的水。我站在那儿的时候,才意识到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当时我正跟一个乡村流行乐队合作,前一天晚上接到安排,要在塔尔萨州际博览会的俄克拉何马大舞台上为索耶·布朗做开幕演出。那是一个绝佳的演出机会,尤其对于还没在纳什维尔走红的白色闪电乐队来说。
“5点钟调音,”凯利·范·多恩跟我说,“你会准时出现,没错吧?”
“当然,”我说,“你用不着担心我。”
糟糕。
走出洗手间,我看到门缝下面有张对折的字条。信中内容我都基本猜到了,但我还是捡起来看了看,确定一下。字条很短,语气生硬。
我打电话给联合高中的音乐系,刚巧遇上一个能弹节奏懂得滑奏吉他的娃,能帮我们过这关。他很乐意代你赚这600美元。你收到这个的时候,我们已在前往怀尔伍德格林的途中了。别想来追我们,你已经被开除了。非常抱歉,但我真受够了。
凯利
附言:我猜说了你也不会听,杰米,你如果不收敛一点儿,一年后你会蹲监狱的,那都算是你运气好了。运气不好,死掉也不是没可能。
我想把字条塞进裤子后兜,结果字条却掉在了那脱毛的绿地毯上——我忘了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穿。我把字条捡起扔进了废纸篓,瞥了一眼窗外,庭院停车场空空如也,只有一辆旧福特和一辆农民开的破皮卡。乐队乘坐的探路者牌汽车,还有调音师开的那辆器材车都不在了。凯利没开玩笑,这帮跑调的疯子已经弃我而去。其实这样也好。我有时候觉得,再弹一首喝酒偷腥的歌,我连仅有的理智都会丧失。
我决定把续房作为我的首要任务。我无心在塔尔萨多住一晚,尤其是过一条街就是如火如荼的州际博览会,不过我需要点儿时间来想想就业,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我还得买粉,你要是在州际博览会都找不到兜售毒品的人,那就是你没花心思了。
我把那条湿内裤踢到墙角——算是给女服务员的小费吧,我刻薄地心想——然后拉开了旅行包的拉链。里面除了脏衣服什么都没有(我昨天本来打算找家洗衣店的,又给忘了),不过虽然脏好歹是干的。我穿好衣服,跋涉穿过院子里破裂的沥青路面,朝着汽车旅馆的办公室走去。我的僵尸慢步缓缓提速为僵尸拖步。每次吞咽时我都喉咙发痛,真是雪上加霜。
坐办公桌的是个50岁上下的冷冰冰的乡下女人,头上纠缠的红发活像一座火山。在她的小电视里,一个谈话节目主持人映入眼帘,正与妮可·基德曼聊得火热。电视上面是一幅装框的画,画的是耶稣将小狗送给男孩女孩。我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在这个飞机从头顶直接飞过的乡下,大家连耶稣基督和圣诞老人都分不清楚。
“你那伙人已经结账离开了。”她在登记簿上找到了我的名字,然后说道。她有种地方口音,听起来像把严重走音的班卓琴。“两小时前走的,说他们要开车到北卡罗来纳。”
“我知道,”我说,“我不再是乐队的人了。”
她挑起一条眉毛。
“曲风不合。”我说。
她那条眉挑得更高了。
“我还要再住一晚。”
“嗯哼,行。现金还是信用卡?”
我身上有200美元左右现金,但大部分都是预备着在博览会上买白面的,于是把我的美国银行信用卡递了给她。她拨了号一直等着,电话筒夹在她耳朵和她肉肉的肩膀之间,边等边看着电视上的厨房纸广告,那厨房纸据说连密歇根湖都能吸干。我跟她一起看着广告。广告完毕继续谈话节目,妮可·基德曼身边多了汤姆·赛立克,这个乡下女人还夹着电话筒在等。她好像不急,但我急。痒痒又来了,我不好的那条腿开始跳动。刚要放下一段广告时,那乡下女人回过神来。她转了一下椅子,看着窗外俄克拉何马湛蓝的天空,简单跟电话里说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把信用卡还给我。
“被拒了。料你也取不出钱来,如果你卡里还有钱的话。”
这话真刺耳,但我还是报以最灿烂的微笑。“卡没问题的。他们出错了,常有的事。”
“那你换一家汽车旅馆去修正吧。”她说道。(修正!这种大词居然出自一个乡下女人之口!)“这条街往前走还有四家,但都不算大。”
是没法儿跟这家丽思卡尔顿大酒店相比,我心想,但嘴里说的是“再试试看”。
“亲爱的,”她说,“看你这模样我不用试都知道。”
我打了个喷嚏,扭头用身上那件查理·丹尼尔斯乐队的T恤短袖去接。无所谓,反正这衣服最近也没洗,而且所谓的最近其实不近。“这话什么意思?”
“我跟我第一任丈夫离了婚,因为他和他两兄弟都吸可卡因上了瘾。无意冒犯,但我一看就知道。昨晚的钱已经付过了,用的是乐队的信用卡,不过既然你现在单飞了,请1点钟退房。”
“门上写着3点。”
她拿劈了一块的指甲,指着日历左边的一个标志,那日历上画着“送犬耶稣”:州际博览会期间,9月25日至10月4日,“逷”房时间为下午1点。
“‘退房’写错了,”我说,“你得修正一下。”
她瞟了一眼,然后看回我。“是错了,不过时间那部分用不着修正。”她瞥了一眼手表。“你还剩一个半小时。别逼我报警,亲爱的。州际博览会期间,他们比新鲜狗粪上飞的苍蝇还多,一叫人就到。”
“瞎扯淡。”我说。
那是一段我记忆模糊的岁月,但她的回答我却记得清晰,就像她两分钟前在我耳边说过一样:“嗯哼,亲爱的,现实如此。”
然后她转头去看电视,有个傻瓜在跳踢踏舞。
我不打算白天去买白粉,州际博览会上也不行,所以我在展会旅舍一直待到1点半(纯粹为了气那个乡下女人)。然后一手抓着旅行包,一手抓着吉他盒,步行出发。我在德士古加油站停下来,那是北底特律大道和南底特律大道的连接处。当时我已经只能歪着身子跛行了,屁股跟着心跳一起抽动。我找了个男厕,弄好针头,把一半儿存货注射进了我左胳膊的凹处,随即浑身舒泰。喉咙和左腿的痛感慢慢消退。
1984年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我左边那条好腿变成了坏腿。我骑着川崎摩托,对面一个老混蛋驾驶着一辆游艇那么大的雪佛兰轿车迎面朝我开过来。他开进了我这条车道,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驶入路肩,要么正面碰撞。我做出了最直接的选择,安然避过那个混蛋。但我错就错在想以40迈的速度开回大路上。给所有新摩托司机一个忠告:以40迈的速度在砾石路面上转弯是绝对行不通的。我从车上摔下来,腿骨折了五处,屁股也粉碎性骨折。此后不久,我就发现了吗啡的乐趣。
腿感觉好点儿了,发痒抽搐的感觉也暂时没有了,我又能振作一下从加油站继续往前走。等我来到灰狗长途大巴终点站的时候,我问自己为什么跟了凯利·范·多恩和他的破烂乡村乐队那么久。唱一些哭哭啼啼的民谣(还是C调的,我的老天爷)根本不是我该干的事儿。我是一个摇滚歌手,不是个乡巴佬。
我买了第二天中午去芝加哥的大巴车票,也因此有权把我的旅行包和吉布森SG吉他——那是我唯一值钱的家当了——寄存在行李寄存间。车票花了我29美元。我坐在洗手间隔间的马桶上把剩下的算了算。剩159美元,跟我估计的差不多。感觉前途光明了起来。我肯定能在博览会买到白面,找到地方爽一把——可能是当地收容所,也可能是户外——明天我就坐灰狗大巴去芝加哥。跟大多数大城市一样,那儿有个音乐人交流处,表演者坐在一起,讲讲笑话,聊聊八卦,找演出机会。对于某些音乐人来说,机会不好找(比如手风琴手),但乐队总在找能胜任的节奏吉他手,而我比胜任还强那么一丁点儿。到1992年,如果有人点名要我的话,我都能弹主音了,当然前提是我没有嗑药上脑。关键就是要在凯利·范·多恩放话说我这人靠不住之前,赶到芝加哥找到演出机会,那个醉鬼真有可能这么做。
天黑前还有六个小时要打发,把我剩下的货全注射了,打进了最管用的地方。完事儿后,我在报摊买了一本平装的西部小说,坐在长凳上,书翻到中间某处,我打起盹儿来。当我连打几个喷嚏醒来时,已经是7点钟,白色闪电乐队前节奏吉他手是时候出发找货了。
我到博览会的时候,夕阳在西方是橙色的一条线。虽然我想尽可能省下钱去买那个,但我还是挥霍了点儿钱坐了出租车,因为我感觉实在不怎么好。不是通常那种药力过后的发痒和抽搐。喉咙痛又来了。耳中有种高声、酸痛的嗡鸣,我感觉浑身发烫。我跟自己说发烫是正常的,因为那晚真他妈热。而其他症状,我确信只要睡六七个小时就能不药而愈。我在长途车上就能补觉。我想在重新加入摇滚大军前尽可能恢复到最佳状况。
我绕过博览会正门,因为只有白痴才会在工艺品展或牲畜展场上找人买海洛因。后面是贝尔游乐园的入口。塔尔萨州际博览会的这个部分现在已经没了,但在1992年9月,贝尔游乐园可是人山人海嘈杂非凡,两列过山车——木制的芝果过山车和更现代的野猫过山车——都呼啸不停,每个急转弯和夺命俯冲之后都是一阵欢快的尖叫。水中滑梯、喜马拉雅大转盘和幻影鬼屋前都排着长长的队。
我目不斜视,穿过小吃铺子,漫不经心地沿着游乐园往下走,炸面团和烤肠的气味通常很诱人,但此刻却让我有点儿反胃。在“投球到你赢为止”的摊前,我看到有个家伙贼眉鼠眼有点儿像,不过当我靠近的时候,却察觉出了缉毒警察的气场。他穿的T恤衫上印着“可卡因!斗士的早餐!”,感觉这意图未免太明显。我继续走,穿过靶场、木瓶掷球、弹球机和命运之轮。我感觉越来越糟,皮肤越来越烫,耳鸣越来越响。喉咙太痛,每咽一下唾沫,我都会痛得龇牙咧嘴。
前方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迷你高尔夫球场。里面大部分是欢笑的青少年。我大概已经到了中心。哪里有晚上出来取乐的年轻人,哪里就有商贩出没为他们锦上添花。没错,果然有两个家伙看上去有那么点儿意思。从他们闪烁的眼睛和常年不洗的头发你就能认出来。
游乐场到头是迷你高尔夫球场后面的T字路口,一条回到展场,另一条去赛道。这两个地方我都没心思去,但我一直听到右边有一种奇怪的电流噼啪声,然后是掌声、笑声和欢呼声。我走近路口,才发现每次噼啪声都伴随着明亮的蓝色闪光,让我想起闪电。确切地说,是天盖的闪电。我已经好多年没想起它了。不管那里玩的是什么戏法,反正人是吸引了不少。我觉得晚点儿再去高尔夫球场找那些毒贩子也不迟。这种人在关霓虹灯前绝对不会走,而且我想看看是谁在这个炎热晴朗的俄克拉何马之夜制造闪电。
一个经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叫道:“现在你已经看到了我的闪电发生器,我向你保证这是举世无双的。接下来我给你们展示一下你只要花一张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即10美元)就能买到的神奇画像;先来一次绝佳的演示,然后我会开放电力工作室,给你拍摄一辈子只能见到一次的画像!但我需要一名志愿者,这样你就能看到花这10美元你能得到什么了,这是你最值得花的10美元!有没有志愿者?哪位上台给我做志愿者?我向你保证,这绝对安全!来吧,伙计们,我听说俄克拉何马人民的勇气闻名全美!”
舞台高出平地,台前有规模相当大的观众,约五六十人。画布背景6英尺宽,至少有20英尺高。上面是一张几乎和电影屏幕一样大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美丽女子站在舞池里。她的黑发卷了又卷,堆在她的头顶上,起码得花好几个小时才能编成那个样子。穿着一件低胸露肩晚礼服,双峰美妙曲线毕露。她戴着钻石耳环,涂着血红色的口红。
巨幅舞池女郎前面是一架老式相机,19世纪那种立在三脚架上,还带黑色帘子,摄影师可以把头伸进去的样式。根据相机摆放的位置,它只能拍到舞池女郎膝盖以下的部分。旁边的柱子上是一盘闪光粉。身着黑西装、头戴大礼帽的戏法大师一手轻轻搭在相机上,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些都清清楚楚,但后面发生的事情我记得的内容就不大可靠了——我坦然承认。我依旧吸毒,两年前就落进针头注射的深渊,起初只是皮下注射,但越来越多的是静脉注射。我营养不良外加体重过轻。除此之外,我还发着烧。是流感,而且来势凶猛。那天早晨起床,我觉得自己只是像往常一样因为吸海洛因而抽鼻子,顶多是感冒而已,但是当我看到那台老式三脚架相机旁,印着“闪电画像”的巨幅少女背景前的查尔斯·雅各布斯时,我觉得我正活在梦里。看到老牧师我并不惊讶,他两鬓生了少许白发,嘴角周围出了道道细纹。如果我已故的母亲和姐姐与他同台,装扮成花花公子的兔女郎跟他搭档,我都不会感到惊讶。
几个男生举手来响应雅各布斯,要做志愿者,但雅各布斯指着肩膀后面的巨幅美女,笑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家伙一身是胆,但你们穿低胸礼服恐怕没一个好看的。”
大家对此报以友好的笑声。
“我需要一名女性志愿者,”那个在我儿时给我展示太平湖的家伙说道,“我需要一个漂亮的姑娘!一个漂亮的‘抢先之州’ 的姑娘!你们怎么看?赞成吗?”
大家用力鼓掌表示他们无比赞成。雅各布斯此时心里肯定有了人选,他用无线话筒指着前排的某个人。“小姐,你怎么样?你就是那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姑娘!”
我当时在后面,但是前面的人群仿佛为我一分为二,仿佛我有排山倒海的魔力。很可能我只是用肘推着一点一点往前面挤,但我没记得这段,要是有人往回挤我,我也完全不记得了。我似乎是往前漂的。所有的色彩都更加鲜艳,旋转木马的嘟嘟笛声和芝果过山车传来的尖叫声也放大了。我耳边的嗡鸣已经升级有调子的铃声:G7,我感觉是。我从香水、须后水和折扣店里廉价发胶混杂而成的香味气场中穿过。
那位漂亮的俄克拉何马女郎还在推辞,但是她的朋友们可不答应。他们把她推向前,她登上了舞台左侧的台阶,牛仔裙磨边的裙裾下晒黑的大腿时隐时现。裙子的上面是一件绿色的罩衫,上面高到脖子,下面却俏皮地露着一英寸肚子。她有一头长长的金色秀发。有几个男人吹起口哨来。
“每一个漂亮姑娘都自带正电荷!”雅各布斯告诉众人,然后摘下高帽。我看见他拿帽子的手紧紧攥着。那一刻,我有一种自离开天盖后再没有过的感觉:我的胳膊上鸡皮疙瘩四起,我颈背上的毛发竖起来,空气沉沉地压着我的肺部。然后,相机旁边托盘上有东西爆炸了,但肯定不是闪光粉,帆布背景上亮起一道耀眼的蓝色眩光。画布上晚礼服女郎的脸模糊了。眩光退去的时候我看到——或是以为看到——她原来的位置上出现的是九小时前把我从展会旅舍里赶出去的那个50岁左右的乡下女人。然后那个穿着低胸亮晶晶礼服的姑娘又回来了。
众人惊呼叫绝,我也一样……但并没有大吃一惊。雅各布斯牧师只是故技重演罢了。他搂着那姑娘,让她把脸转向我们,我也没有感到吃惊,不过那一刻,我以为她是阿斯特丽德·索德伯格,重回16岁,紧张兮兮担心怀孕。阿斯特丽德有时朝我嘴里吹她抽的弗吉尼亚牌香烟,让我亢奋不已,久久不退。
幻觉过后,她又变回了那个俄克拉何马女郎,从农场过来,准备晚上消遣一下。
雅各布斯的助手,一个满脸青春痘、发型不佳的小伙子,拿着一把普通的木椅子跑出来,把它放在摄像机前,然后故意做了一个给雅各布斯外衣掸灰尘的滑稽动作。“坐下,亲爱的,”雅各布斯边说边引女郎坐到椅子上,“我保证你会有一个惊奇而美好的时光。”
他扬了扬眉毛和他的年轻助手做了一个触电发抖的动作。观众大笑起来。雅各布斯的双眼注意到了在第一排的我,眼睛移开,又回到我身上。考虑了一秒,然后又移走。
“会痛吗?”女郎问道,我现在看清了,她一点儿都不像阿斯特丽德。当然不会。她比我的初恋女友要年轻得多……无论阿斯特丽德人在何处,此刻估计也已经嫁人并从了夫姓。
“一点儿也不,”雅各布斯向她保证,“不同于其他敢于上前的女郎,你的画像……”
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回到人群中,这一次直接落在我身上。
“……完全免费。”
他让她坐在椅子上,继续喋喋不休,但却有点儿迟疑,仿佛乱了头绪。他的助理用白丝绸眼罩蒙住那女郎的眼睛时,他一直注视着我。即使他分心了,观众也注意不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即将在巨幅美女的脚下拍照,还是蒙着眼睛的,这都很吸引人。吸引人的还有,现场的这个女生露着美腿,背景上那个女生秀着乳沟。
“谁会想要……”漂亮女生刚开始,雅各布斯立刻把麦克风凑到她嘴边,好让所有人听到她的问题,“……我遮着眼罩拍的照片?”
“你其余部位可没遮住哦,亲爱的!”有人喊,人群善意地欢呼。椅子上的姑娘把两膝并紧,脸上还挂着点儿微笑。是那种“我是开得起玩笑的人”那种微笑。
“亲爱的,你一定会感到惊奇。”雅各布斯说。然后他转身向人群说道:“电流!虽然我们觉得它随处可见,但它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自然奇观!相比之下,吉萨金字塔只是一个蚁丘!电是我们现代文明的基础!有人声称自己明白,但是女士们先生们,没人理解‘奥秘电流’,那把整个宇宙结为和谐的整体的力量。我能否理解?不,我不懂,至少不全懂!而我却知道它有摧毁的力量、治愈的力量和创造魔力之美的力量!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凯茜·莫尔斯。”
“凯茜,有句老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今夜,你和我,以及现场每一个人都将见证这句话的真相。当你离开的时候,你会拿到一幅画像,一幅可以向子孙后代展示的画像。你的子孙后代可以向他们的子孙后代展示这张画像!如果那些尚未出生的子孙不为这张照片惊叹,我的名字就不叫丹·雅各布斯。”
你本来就不叫这个,我心想。
我左摇右晃,仿佛跟着汽笛风琴声和我的耳鸣声在起舞。我想停下来,却无能为力。我的双腿感觉异样沉重,仿佛骨头正一寸一寸被抽出来。
你是查尔斯,不是丹——你以为我不认得那个挽救了我哥哥的嗓音的人吗?
“现在,女士们,先生们,请把眼睛遮住!”
助理用夸张的舞台动作捂住自己的双眼。雅各布斯转身,把相机后面的黑色布罩扯下来,然后人到了布后面。“闭上你的眼睛,凯茜!”他叫道,“即使蒙上眼睛,强大的电脉冲仍然会令人眼花缭乱!我数到三!一……二……三!”
我又一次感到空气异常躁动,并不是我一个人,人群后退了一或两步,然后是猛地一下咔嗒声,好像有人用他的手指在我耳边打了个响指,世界被一束蓝色的光点亮了。
啊啊啊……群众大叫。等他们双眼恢复过来,看清背景画像发生的变化,他们又啊啊直叫!
晚礼服没有变,还是一样的低胸闪着银色亮片。诱人胸部的曲线没变,那复杂的发型也一样。不过乳房变小了,头发也成了金黄而非黑色,脸也变了。是凯茜·莫尔斯站在舞池里。我眨一下眼,那漂亮的俄克拉何马女郎就不见了,又成了16岁的阿斯特丽德,我日日的爱慕与夜夜的渴望。
人群发出一阵低声惊呼,我突然有一个既疯狂又可信的念头:他们都看见了过去的人,那些人要么已经与世长辞,要么已被逝水年华改变。
然后画像就变成了凯茜·莫尔斯,但足够让人震惊:她有20英尺高,穿着她现实生活中绝对买不起的昂贵礼服,戴着钻石耳环,虽然椅子上的凯茜口红是粉红色的,但巨幅幕布上的凯茜唇彩却是艳红色的。
而且没戴眼罩。
还是老牧师雅各布斯,人是同一个人,不过耍的把戏比以前的电动耶稣穿过太平湖,或是布腰带里藏马达什么的要酷炫多了。
他从黑色布罩下面出来,把布掀回去,从相机后面取出胶片。他向观众展示,观众又是一通惊叹。雅各布斯鞠了个躬,转身面向凯茜,她一脸迷惑。他把片子交到她手里,说:“凯茜,你可以摘下眼罩了,现在安全了。”
她取下眼罩,看到片子:一个俄克拉何马女孩摇身一变成了法国的社交名媛。她下意识地伸手捂嘴,但雅各布斯的话筒就在她嘴边,大家都听到了她那句“噢,我的天哪”。
“转过身来!”雅各布斯大声说道。
她起身转过去,看到20英尺高的自己,装点得高端耀眼。雅各布斯用一条胳膊搂着她的腰,免得她站不稳。他握麦克风那只手里藏着什么控制机关,他用力一攥,这次台下群众就不只是惊叹了,尖叫声四起。
巨型的凯茜·莫尔斯做了一个时尚模特转身的慢动作,露出礼服的后背,开得比前襟还要低得多。她从肩膀侧过头来回眸眨了一下眼睛。
雅各布斯可没忘记他的麦克风——这方面他显然是老手了——人们听到了麦克风传来凯茜的又一声惊叹:“哦!我的妈呀!”
观众大笑着!他们欢呼着!看到她脸上泛红晕,他们叫得更起劲了。在雅各布斯和女郎头顶上的巨幅凯茜正在发生变化。她的金发开始暗淡,五官开始模糊,不过红唇依然明艳,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笑脸猫一样,虽然身子不见了,但笑容还在。
又变回原来的姑娘了。凯茜·莫尔斯的倩影消失不见了。
“但这个版本永不褪色。”雅各布斯再次举起老式胶片,说道。“我的助手会将它冲印出来,镶上镜框,你今晚回家之前就能领走。”
“小心着点儿!”前排有人喊道,“姑娘要晕倒了!”
但她没晕,只是脚底不稳。
晕倒的那个是我。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躺在一张大床上,毯子一直盖到我的下巴。我往右看,看到的是精致的仿木镶板,我往左看,眼前是一个整洁的厨房区域,有冰箱、水槽和微波炉。厨房往前是一条沙发,一个四把椅子的小餐桌,甚至在起居区还有一把安乐椅,对着嵌入墙里的电视。我无法抻长脖子看到驾驶室,但作为走过上万英里的巡回音乐人,这种装备我见惯了(虽然少有这样井井有条的),我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在一个大房车里,很可能是“边界”(Bounder)系列豪华房车里,所谓轮子上的家。
我很烫,发着烧,嘴干得像路上的灰土。而且毒瘾来了,要死要活的。我把毯子推下去,结果立即开始发抖。一道阴影笼罩了我。是雅各布斯,手里拿着一样好东西——一大杯橙汁,还插着折好的吸管。要说有什么能比这更好,那就是一支上满了药的针管,不过事情要一件一件来。我伸手想去接过玻璃杯。
他先把毯子给我拉上,然后单膝跪在床边。“慢点儿来,杰米。恐怕你已经是个美国病人了。”
我喝了下去,喉头感觉一阵清凉。我想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不过他又把杯子拿远了一点儿。“叫你慢点儿。”
我把手放下,他又让我吸了一口。喝下去很舒服,但到了第三口,我就感觉肠胃一阵收缩,又开始发抖。不是因为流感。
“我得嗑药。”我说。这绝非我所希望的跟前牧师和我的第一位成年朋友重逢寒暄的情景,但一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是没什么可羞耻的。而且,他自己也有一两件见不得人的事儿。不然为何化名丹·雅各布斯,而不叫查尔斯?
“是的,”他说,“我看见针孔了。我打算把你留在这儿疗养,至少到你战胜体内的毛病。不然我喂你什么你就吐什么,那可怎么行?况且看样子你体重已经比常人轻了50磅。”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棕色药瓶,盖子上系着一把小勺子。我伸手去够。他摇了摇头,把瓶子拿远了点儿。
“跟刚才一样,我来喂你。”
他拧开瓶盖,舀出一小勺脏脏的白粉末,放在我鼻子底下。我用右鼻孔吸了一下。他再舀出一勺,我左鼻孔也吸了一下。这不是我要的,准确来说这还不够我所需要的,但是哆嗦已经开始减弱,而且不再有想把橙汁吐出来的感觉了。
“你可以再睡会儿了,”他说,“你们管这叫打盹儿是吧?我给你弄一碗鸡汤。只是坎贝尔牌那种现成的,不像你母亲以前做的那种,不过我这儿只有那个。”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喝了不吐出来。”我说道,事实证明是可以的。他端着杯子,我把汤喝完了,我还要更多白粉。他又让我吸了两小勺。
“你从哪儿弄来的?”他把瓶子塞进了牛仔裤的前口袋里时我问道。
他笑了。整张脸亮了起来,仿佛重回25岁时的他,身边有他爱的妻子和他宠的儿子。“杰米,”他说,“我在游乐场和马戏团作秀很久了,如果我还不知道怎么弄到毒品,那我不是瞎子就是傻子了。”
“我还要。我要来一针。”
“不行,你是想来一针,但我不会答应的。我没打算让你爽,只是不想让你抽搐死在我车里。立即睡觉去吧,快半夜了。如果你明早能好些,我们还有很多要聊的,包括如何让你戒掉这毒瘾。你要是没好起来,我就得把你送到圣弗朗西斯或俄克拉何马州立大学医学中心了。”
“他们肯收我就怪了,”我说,“我身上剩不了几个钱了,我的医疗保险就是便利店里卖的泰诺。”
“用斯嘉丽·奥哈拉小姐的话来说,我们明天再去担心那些,因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瞎扯淡。”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随你怎么说。”
“再给我来一点儿。”他给我的小小分量,就像给一个抽惯了切斯特菲尔德的老烟枪一支万宝路薄荷烟,不过这总比没有好。
他考虑一下,然后舀了一点点。比刚才给的那两勺还少。
“让流感重病患抽海洛因,”他说着自己咯咯笑起来,“我肯定是疯了。”
我瞄了一眼毯子里面,他已经把我脱得只剩下内裤。“我的衣服呢?”
“在衣橱里,我把它们跟我的衣服分开了,那几件实在不怎么好闻。”
“我的钱包在我的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旅行包和吉他的寄存证也在那里。衣服不要紧,但吉他要紧。”
“汽车站还是火车站?”
“汽车站。”嗑的只是粉,剂量又小,却特别受用,要么就是货色很纯,要么就是我身体太需要它了。鸡汤暖了我的胃,我的眼皮开始发沉了。
“睡吧,杰米,”他说完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肩膀,“要跟疾病做斗争,你必须睡个好觉。”
我躺回枕头上,这枕头比展会旅舍那个软多了。“你为什么管自己叫丹?”
“因为我本名就叫这个,查尔斯·丹尼尔·雅各布斯。快睡觉吧。”
我是要睡,但还有一件事我非问不可。成年人长相会变,这没错,但若非遭受重大疾病或因事故毁容,总能认得出来。可是小孩子嘛……
“你认得我,我知道。你怎么认出是我的?”
“因为你母亲的样子就留在你脸上,杰米。我希望劳拉一切都好。”
“她死了,她和克莱尔都死了。”
我不知道他做何感想。我闭上眼睛,10秒之后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时感觉凉快了点儿,但又哆嗦得厉害。雅各布斯在我额头上贴了一块药店测体温那种胶条,按了一分钟左右,然后点了点头。“你还有救,”他说道,又让我从棕色瓶里吸了两小口,“你能起来吃炒鸡蛋吗?”
“得先去趟卫生间。”
他指了指方向,我扶着东西走进了小隔间。我只想小便,但我无力站起来,所以就像女孩子那样蹲着。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在炒鸡蛋,嘴里吹着口哨。我的肚子咕咕叫,努力回想昨晚喝汤之前的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吃的干货。想起两天前的演出,在后台吃了点儿冷盘。如果后来还吃过什么,我就实在记不得了。
“慢点儿咽,”他边说边把盘子放在小餐桌上,“你不想刚吃进去就吐出来吧?”
我慢慢地吃,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他坐在我对面喝着咖啡。我跟他要咖啡时,他给我来了半杯,咖啡伴侣加了不少。
“拍照的把戏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把戏?你这话可伤人了。背景图像上涂了磷光物质。那台相机同时是一个发电机。”
“这我懂。”
“那闪光却非常强大,非常……特殊。它把既定的图像投射到晚礼服女郎的相应部位。但持续不久,因为尺寸太大了。我卖的照片却能持续更久。”
“久到可以给她的孙子孙女看?真的假的?”
“其实,”他说,“是不行的。”
“能多久?”
“两年吧,或多或少。”
“两年后你就不在这儿了。”
“的确。不过重要的照片其实……”他敲了一下太阳穴,“在这里。对所有人都一样。不是吗?”
“可是……雅各布斯牧师……”
我眼前突然闪现约翰逊总统在任时上台做了“骇人的布道”的那个人。“别这么叫,叫我阿丹就成。我现在干的是这行,‘闪电画像师’阿丹。叫查理也行,你怎么顺就怎么叫。”
“可是她转身了。背景上那个姑娘转了360度呢。”
“动画投影方面的雕虫小技而已,”不过说这话时他把目光移开了,接着又回头看我,“你想好起来吗,杰米?”
“我已经好多了。肯定是过一夜就好的那种。”
“不是过夜就好的那种,你得的是流感,你要是现在就动身去坐大巴,那你的病到了中午就会全力反扑。你待在这儿,过几天就能好。不过我指的不是流感。”
“我挺好的。”我说道,这次轮到我把目光移开了。让我目光重新回来的是那个棕色小药瓶。他握着勺子,药瓶拴着银色链子摇摆,就像催眠师的道具一样。我伸手去抓。但他又拿远了一点儿。
“多久了?”
“海洛因?大约三年吧。”其实已经六年了。“我出过一次摩托车事故。屁股和腿都摔碎了。他们给了我吗啡——”
“那是肯定的。”
“——后来降级为可待因 。这玩意儿不行,于是我开始就着止咳糖浆吃药片。水合萜品,听过吗?”
“开什么玩笑,马戏班管那叫美国杜松子酒。”
“我的腿是好了,但没真的好。后来我在一个叫‘安德松维尔摇滚者’的乐队,好像那会儿他们已经更名为‘佐治亚巨人组合’了,有个家伙给我介绍了氢可酮。在止痛方面,这可是迈了一大步。我说,你真想听吗?”
“那是当然。”
我耸了耸肩,装作说不说无所谓一样,但其实说出来真是种解脱。在雅各布斯房车里这一刻之前,我从没跟人说过。我合作过的乐队里,大家只是耸耸肩然后眼睛往别处看。别的都不管,只要你按时到场,只要你记熟《午夜时分》的和弦——其实真没什么难的。
“那是另一种止咳糖浆。比水合萜品还强,不过你得懂得提取,要拿根绳子拴在瓶子的颈部,然后发疯似的摇它,离心力会将糖浆分成三层。好东西——氢可酮——是中间那层,你得用吸管来吸。”
“真了不起。”
其实没怎么样,我心想。“又过了一段时间,我还是痛,就开始注射吗啡了。后来我发现海洛因同样管用,价钱只要一半儿,”我微笑起来,“毒品也跟股票市场似的,你知道不。大家都开始嗑可卡因的时候,海洛因价格就暴跌了。”
“你那条腿看着还行,”他温和地说,“是有块疤,明显有肌肉损失,但不太多。那医生活儿还行。”
“我还能走路,这没错。用一条打满了金属夹子和螺丝钉的腿,一个晚上三小时,热热的灯照着你,身上还抱一把九磅重的吉他,你试试看?随你怎么说我。我最倒霉的时候,你把我捡了回来,我欠你的,但你别跟我讲什么叫痛。没人能体会,除非自己身上试过。”
他点点头。“我也是遭受过重大打击的人,我能体会。不过我敢打赌,其实你心里明白。痛的是你的大脑,但它却怪罪到你的腿上。大脑就是这么狡诈。”
他把瓶子放回口袋里(看着瓶子消失不见我很是遗憾),他身子前倾,眼睛紧盯着我。“但我相信我能用电疗法来给你治疗。效果不能保证,可能也没法儿根除你心理上对毒品的渴望,但至少让你在治病上抢回主动权。”
“就像你治阿康那样来治我,是吧。有个娃的滑雪杖打了他脖子那次。”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你还记得。”
“当然!这我哪能忘?”连那场骇人的布道之后,阿康无论如何不肯跟我一起去见他我都还记得。这跟彼得否定耶稣不完全一样,但性质相同。
“那顶多算是存疑的治疗吧,杰米。更多可能是安慰剂作用。不过我要给你的是真正的治疗,能够——至少我相信可以——让你绕过痛苦的戒断过程。”
“你肯定会这么说,不是吗?”
“你还是把我当成个变戏法的。杰米,那就只是个角色,仅此而已。当我没穿戏服来谋生的时候,我从来实话实说。其实我工作的时候,说的也大都是实话。那张照片绝对会让凯茜·莫尔斯小姐的朋友惊讶不已。”
“是啊,”我说,“反正两年嘛,或多或少。”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你想不想好起来?”
我脑中浮现凯利·范·多恩从门缝塞进的字条。你如果不收敛一点儿,一年后你会蹲监狱的,那都算是你运气好了,他这样写道。
“三年前我戒过。”不完全是假话,虽然我用的是大麻替代疗法。“正儿八经治过,打哆嗦、盗汗和拉稀都有过。我的腿状况太糟糕了,我连一瘸一拐地走路都做不到,是神经受了损伤。”
“这我相信我也能治好。”
“你以为你是谁,奇迹缔造者?你是要我信这个吗?”
他一直坐在床边地毯上,此刻站起身来:“先说到这儿吧,你需要休息。你还远没有康复呢。”
“那就给点儿东西帮帮我。”
他没有异议,直接照办了,确实管用。就是量不够。到了1992年,真正能满足我的就只有针管注射,别的都不行。不是挥一挥魔杖就能让毒瘾消失的。
我当时以为如此。
我在他的房车里待了大半个星期,靠汤水、三明治维生,以及鼻孔吸入定量海洛因,刚刚够我免于打哆嗦。他把我的吉他和旅行包取回来了。我在旅行包里备了一套针具,不过等我去找的时候(这是第二晚的时候,他正在做“闪电画像”秀),整套都不见了。我求他把针具还给我,再给我足够的海洛因,好让我能来一剂。
“不行,”他说,“你要是想静脉注射的话——”
“我只是皮下注射而已!”
他脸上一副“你省省吧”的表情。“你要是想要,就自己去找。你现在这个样子今晚是没法儿出去了,不过你明天就能好,而且在这里要找到绝非难事。不过踏出这门你就别回来。”
“我什么时候能接受奇迹治疗?”
“等你身子足够好,能够承受小小的脑前额叶电击的时候。”
我想想就怕。我把腿放下床(他一直睡在折叠沙发床上),看着他把戏服脱掉,小心翼翼地挂起来,然后换上普通的白色睡衣,看上去像是恐怖电影中精神病院场景里的那种病号临时演员的打扮。有时我怀疑他没准儿该住进精神病院里,但不是因为他表演嘉年华奇迹秀。有时候,特别是当他谈及电的治疗力量时,他会有种神志不清的眼神,就跟他在哈洛那次骇人布道中的神情一模一样。
“查理……”我现在管他叫查理,“你说的是休克疗法?”
他冷静地看着我,一边给他的白色病号服扣上扣子。“是也不是。当然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因为我没打算用传统电流来给你治疗。我之所以夸夸其谈是因为顾客就爱听这种话。杰米,他们来这儿为的不是现实,他们为的是魔幻。但‘奥秘电流’真实存在,而且用途广泛。只是我还没有全部发现,还包括最让我感兴趣的那种用途。”
“跟我讲讲?”
“不了,我今天表演了好几场,已经筋疲力尽。我要睡了。我希望你明天上午还在,不过如果你要走,也是你的选择。”
“很久以前你曾经说世上本没有选择,都是上帝的旨意。”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那个怀着天真信仰的年轻人。跟我道晚安吧。”
我跟他说晚安,然后在他让给我的床上睡下了。他不再是个传教士,但在很多方面仍然具备“好撒玛利亚人”的特征。我并没有赤身裸体,不像那个在去往耶利哥途中被歹徒袭击的人,但海洛因已经从我身上掠去太多。他管我吃,给我住,还给我足够的海洛因,免得我发疯。现在的问题就是我想不想给他这个机会,让他电得我脑电波发直。或许他百万伏特的“特殊电流”击中我脑袋时,我当场就身亡了。
有5次,也许10次或12次,我都想下床,拖着身子去游乐场找人卖货给我。那种需求就像一个钻头,在我脑中越钻越深。鼻孔吸入的海洛因没能去除这种需求。我需要大剂量的海洛因直接灌进我的中枢神经系统。有一次我真正双脚下地,伸手去拿衣服,下定决心去做了,但又躺下来,打哆嗦、出汗和抽搐。
我终于开始慢慢入睡,放松下来,心里想着,明天,我明天就走。但我还是留下了。第五天早上——我印象中是第五天——雅各布斯坐到他房车的方向盘后,拧钥匙发动引擎,说:“咱们去兜兜风。”
我别无选择,除非我开车门跳下去,因为轮子已经转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