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德兰距离诺里斯郡博览会70英里,让我跟休有足够的时间交谈,然而一直到丹佛东部,我们之间都几乎沉默不语,只是坐着欣赏沿途风光。除了阿瓦达上空挥之不去的烟雾,这个夏末的一天堪称完美。
休突然关掉了一直在放KXKL电台老歌的收音机,问道:“你哥哥康拉德被老牧师治愈了咽喉炎之后,有没有留下后遗症,或者其他毛病?”
“没有,但也不奇怪。雅各布斯说,那次医治是骗人的,一针安慰剂而已,我一直都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很可能真的如此。毕竟是他的早期岁月了,别忘了,他那时想的大项目不过是改善电视信号而已。阿康只是心理上需要一道批准才敢痊愈。”
“信念的力量真强大,”休赞同道,“信仰也是如此。想想那些排着队来我们这里灌制CD的乐队和独奏者,这年头谁还买CD啊。你调查过查·丹尼·雅各布斯吗?”
“查了不少。乔治娅的女儿在帮我。”
“我自己也调查了一下,我敢说他医治的很多病例和你哥哥如出一辙。那些因心理问题产生疾病的人,被丹尼牧师的上帝戒指触摸一下,就自认为已经痊愈了。”
可能真是这样,不过看了雅各布斯在塔尔萨博览会的手法后,我确信他掌握建立心理暗示的秘密:光有声势不够,还得来点儿实在的。女人声称偏头痛治愈,男人惊呼坐骨神经痛消除,这些都不错,但这些东西没什么视觉冲击力。可以说,这些不是“闪电画像”那种。
至少有24个网站在揭穿他,其中一个叫“查·丹尼·雅各布斯:信仰骗子”。成百上千的人在这些网站上发帖,声称丹尼牧师取出的“恶性肿瘤”是猪肝和羊杂。虽然查·丹尼在治疗过程中禁止观众使用相机,而且“接待员”一旦看见有人拍照就会没收胶卷,但依然有很多照片被泄露出去。有好些照片跟发布在查·丹尼的网站上的官方视频相互印证。而另一些照片里,丹尼牧师手里的闪亮亮黏糊糊的东西看上去的确就像羊杂。我猜那些肿瘤肯定是假的,这部分真是假得不能再假了,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雅各布斯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此刻坐在林肯大陆系列豪车上的两个男人就能够证明。
“你的梦游症和无意识行为,”休说,“据医疗网站的说法,叫肌阵挛。在你这病例中属于短暂症状。拿东西戳自己的需要,说明内心深处还是有注射毒品的欲望。”
“全对。”
“我有过那种意识中断,就是说话和走动全无意识,就像喝酒喝断片的感觉一样,只是没有喝酒。”
“还有棱镜虹光。”我说。
“嗯哼。还有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塔尔萨的女孩儿,偷耳环的那个。全世界最有胆量的砸窗抢劫犯。”
“她认为耳环是她的,因为它们出现在老牧师给她拍的照片里。我敢打赌她还在塔尔萨的各个精品店里徘徊,寻找那条裙子。”
“她记得自己砸橱窗的事儿吗?”
我摇了摇头。凯茜·莫尔斯出庭受审的时候,我早就离开塔尔萨了,不过布里安娜·唐林在网上找到了一条跟她相关的简讯。凯茜声称什么都不记得,而法官相信了她。他要求对她做心理评估,然后放她回家让父母监护,之后她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休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一样。我们注视着绵延的山路。开出山区后,道路笔直如绳子般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他终于开口,说:“杰米,你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是为钱吗?耍把戏作秀干了几年,突然有一天说:‘唉,这钱真少得可怜,我何不去搞医治恩典,赚他一笔?’”
“也许吧,但我从不认为查理·雅各布斯贪图钱财。而且他也不再信上帝了,他搅黄了在我那个小镇的牧师神职,除非他后来态度又来了个大转变,反正我在塔尔萨的时候没感觉他还有什么宗教情结。不过他深爱他的妻子和儿子,我在他的房车里发现的照片簿,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直都要翻散架了——我确信他还关心他的实验。每每提及‘奥秘电流’,他就变得好像开汽车的蟾蜍先生 一样。”
“没懂你的意思。”
“痴迷。要我猜的话,我认为他是需要钱财来继续他的各类实验。这不是他耍把戏作秀就能满足的。”
“所以治愈不是终点?并不是他的目标?”
我不能确定,但我不认为治愈是目标。无疑,搞帐篷复兴会就像对他所拒斥的宗教在开无情的玩笑,同时,也以“爱的供养”为手段快速生财,但他不是为了赚钱才救我的,他只是像基督徒一般施以援手,他拒绝贴上基督徒的标签,但却无法背弃基督教的两大信条:慈善和怜悯。
“我不知他要何去何从。”我说。
“你觉得他知道吗?”
“我觉得他知道。”
“是‘奥秘电流’。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懂。”
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在乎。想想就可怕。
诺里斯郡博览会通常在9月下旬开,几年前我曾与一位女性朋友光顾过那里,博览会规模相当壮观。时值6月,除了一顶帆布大帐篷外,博览会场空空如也。最恰当不过了,这顶大帐篷就是博览会搞起来之后最低俗的娱乐——做了手脚的赌博游戏和脱衣舞。大的停车位上都停满了车和皮卡,许多烂车的保险杠上贴着类似“耶稣为我而死,我要为他而活”之类的东西。帐篷顶冠,大概是用螺栓跟中心柱子固定在一起的,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裹着发廊霓虹灯一样的红、白、蓝三色彩灯。里面传出插电的福音爵士乐队的声音,还有观众跟着节奏打的拍子。人潮依旧在汹涌而入。大多是头发花白的人,但也不乏年轻人。
“听上去他们挺乐在其中的。”休说。
“是啊。弟兄之爱的巡回救赎秀。”
帐篷外,凉风从平原上吹拂而来,恰好是宜人的65华氏度,不过帐篷内至少得高出20华氏度。我看到穿围兜背带式工装裤的农民和上了年纪的太太满面红光,一脸幸福。我也看到西装革履的男人和衣着入时的女人,仿佛是从丹佛下班后直接过来的。有一队大牧场来的奇卡诺人(墨西哥裔美国人),手插在牛仔裤兜或工作服口袋里,有些人卷起袖子露出监狱文身一般的刺青,还有几个墨迹未干的。他们前面是推轮椅志愿者。乐队六人组正摆动身体,弹着小过门。他们前面是六个穿着宽松唱诗袍的壮硕的女孩儿,她们跺脚打着拍子,这正是戴文娜·鲁滨逊和知更鸟唱诗班。她们亮着洁白的牙齿,映衬着棕色的脸庞,双手举过头顶鼓掌。
戴文娜在前面领舞,手持无线麦克风,亮了一嗓子媲美艾瑞莎全盛时期的声音,然后开始放歌。
“我让耶稣进驻我心,
我愿意,我愿意,
我将荣归天堂,你也可以同往!
天堂之门为我开,
因为我罪已洗白,
我让耶稣进驻我心,我愿意!”
她鼓励信徒们跟她一起唱,他们都兴奋地唱起来。休和我选择了靠后的位置,这个至少挤了1000人的帐篷里,只够站着的位置了。休靠着我,贴着我的耳朵吼道:“好嗓子!她真不错!”
我点了点头,开始跟着鼓掌。总共五节歌,穿插大量的“我愿意”,等戴文娜唱完,她脸上已经开始淌汗,就连“轮椅大队”都很投入。她高举麦克风,又来了一嗓子艾瑞莎式的高喊,将演绎推向高潮。风琴手和主音吉他手拖着最后一个和弦不肯松开。
等他们终于肯松手,她喊道:“亲爱的,我要听到‘哈利路亚’!”
他们照做了。
“再来一次,让我听到上帝对你们的爱!”
他们又来了一次,仿佛喊出上帝对他们的爱。
这次满意了,她问大家准备好了没有,要不要请出阿尔·斯坦珀。他们表示早就准备好了。
乐队开始演奏起舒缓而悠扬的曲子。观众们在折叠椅上落座。一个光头黑人大步流星地走上台,身上拖着300多磅肉,但却轻松自如。
休靠接近我,可以放低音量来说话了:“70年代他曾经是沃-利特斯(Vo-Lites)乐队的一员。那时候他骨瘦如柴,编着一大头非洲蓬松鬈发,下面藏个鸟窝都行。我以为他早挂了。吸了那么多可卡因,不挂都怪。”
斯坦珀立即证实了这点。“我是一个大罪人,”他对观众坦白,“不过现在,感谢主,我只是一个大吃货。”
观众笑了,他也跟着笑,接着再度严肃起来。
“承蒙耶稣的恩典,是丹尼·雅各布斯牧师治好我的毒瘾。可能你们中一些人还记得我在沃-利特斯乐队时唱的世俗歌曲,少部分人可能还听过我单飞之后的歌曲。我现在不唱那些了,我曾一度拒斥的上帝恩赐的曲子——”
“赞美耶稣!”观众席上有人喊道。
“没错,弟兄,赞美他的名字,这正是我接下来要做的。”
他开始演唱起《你的光当照耀》,一首我的童年时期的赞美诗,嗓子如此低沉浑厚,引得我都想跟着唱。他唱完之后,大多数信众还在跟着吟唱,目光闪烁。
他又唱了两首(第二首的旋律和基调强节奏跟阿尔·格林的《我们在一起》近似得让人起疑),接着他重新请出知更鸟唱诗班。她们唱歌,斯坦珀与之相和;她们发出愉快的声响来献给主,催促信众一起唱着歌颂主耶稣之类的东西。人群站立,鼓掌鼓到手心发红时,帐篷里灯光变暗,只留下一束追光打在舞台左侧,查·丹尼·雅各布斯由此登场。果然是我的老查理和休的老牧师,不过跟我们上次见面相比变化不少。
他穿着宽松的黑色外套,就像约翰尼·卡什的舞台装扮,多少掩盖住了他如今消瘦的身材,但他憔悴面容仍然道出了真相,以及其他真相。在我看来,大多数人曾遭受过命运重创——或经历重大悲剧——的人会走到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或许不是当时,而是冲击过后;或许是几个月后,或许是几年之后。他们或许因为这段经历而变得丰满,或许会因此而萎缩。如果这听上去很像“新时代”的说法,我不否认,也不会为之道歉。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查尔斯·雅各布斯萎缩了。他的嘴抿成一条惨白的线,蓝色眸子熠熠生辉,却被囚在如网般的皱纹里,显得小了许多,仿佛有种遮掩。那个在我六岁时帮我在骷髅山挖洞的开朗年轻人、那个亲切耐心地听我诉说阿康失声的人……现在却像一个旧式新英格兰校长,随时准备抽打顽劣的学生一样。
他微笑起来,让我暗自期望那个曾经与我交好的年轻人此刻还存在于这个福音嘉年华秀表演者的内心某处。那微笑让他整个人容光焕发。群众掌声雷动。我想大概是都松了口气。他举起双手,接着手掌朝下按。“请坐,兄弟姊妹们。请坐,男孩女孩们。让我们彼此结成团契。”
人群落座发出一阵窸窣的动静。帐篷里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为你们带来一则你们都知道的讯息:上帝爱你们。是的,爱你们每一个人。无论是光明磊落的人,还是那些罪孽深重的人。‘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约翰福音》(3:16)。上十字架的前夜,他儿子还‘只求你保守他们脱离那恶者’——《约翰福音》(17:15)。当上帝纠正世人,给我们烦恼和苦楚时,他是出于爱——《使徒行传》(17:11) 。他是不是也可以出于爱,消除这些烦恼和苦楚?”
“是的,赞美主!”轮椅那一排发出一阵欢喜的叫声。
“我就站在你对面,一个美利坚大地上的流浪者,一个承载上帝大爱的容器。你会像我接纳你一样接受我吗?”
人群喊道他们会的。休和我都汗流满面,我们两旁的人也一样,但雅各布斯的脸上却是干的,而且闪着光,尽管他在聚光灯下温度只会更高,更别说还穿着那件黑色大衣。
“我结过婚,有过一个小男孩儿,”他说道,“出了一次可怕的事故,他们溺水身亡了。”
听到这句话,我仿佛被冷水泼脸。他这是在撒一个没有必要的谎,至少我看不出任何理由。
观众窃窃私语——几乎是在悲叹。许多妇女都在哭泣,还有几个男人也哭了。
“那时候我背弃了上帝,我在心里咒骂他。我在荒野中游荡。哦,游荡在纽约、芝加哥、塔尔萨、乔普林、达拉斯和蒂华纳,游荡在缅因州的波特兰,游荡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但处处一样,都是荒野。我背离了上帝,但却不曾走出妻子和儿子的记忆。我放下了耶稣的训诫,却放不下他们。”
他抬起左手,露出一个金环,明显比一般的婚戒要更宽更粗。
“我曾被女人诱惑——当然如此,我是一个男人,而波提乏之妻总在我们之中——但我忠于自己。”
“赞美主!”一个女人喊道。她大概以为自己能从穿着得当的女人里认出波提乏之妻。
“有一天,当我抵抗住了一次异常致命的……异常迷人的诱惑后,我得到了上帝的启示,就像扫罗在通往大马士革的路上受到上帝的启示一样。”
“是神谕!”一个男人喊道,举起双手十指向天(向天不好说,至少是向帐篷顶)。
“上帝告知我,我还有工作,我的工作就是为他人减轻负担和苦痛。他来到我梦中,让我戴上另一枚戒指,一枚能代表我通过上帝的圣言和他儿子耶稣基督的训诫,与上帝的垂训相结合的戒指。我当时在菲尼克斯,在一个不信神的嘉年华秀工作,上帝让我走进沙漠,不带水和食物,就像每个《圣经·旧约全书》中的朝圣者那样在路上走。他告诉我,在荒原里,我会找到象征我第二段也是最后一段婚姻的戒指。他告诉我,只要我忠于这段婚姻,我就能与我的妻儿在天堂团聚,而我们真正的婚姻将在他的圣座和圣光下重新变得神圣。”
哭泣与失声叫喊越来越多。一位穿着齐整套装、褐黑色长筒袜、时髦低跟鞋的女人,直接在过道跪下,用一种仿佛只有元音的语言在做见证。她身边的男人,可能是丈夫或男友,跪在她身边,用手在地上帮她垫着头,温柔微笑,鼓励着她。
“他一句真话都没说。”我说道。我都震惊了。“每个字都是谎言。他们应该能听出来。”
但他们没听出来,而且休也没听见我的话。他目瞪口呆,动弹不得。帐篷里欢声雷动,雅各布斯的声音盖过了他们的“和撒那”赞美上帝之声,仰仗的是电流(和无线麦克风)。
“我走了一整天。我翻找垃圾箱里别人吃剩的食物来果腹,喝别人丢弃在路边的半瓶可乐。然后上帝让我离开那条路,尽管黑夜即将来临,而且大有比我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死在那个沙漠里,但我还是照做了。”
我心想,估计是走到郊区去了吧。或许是走到斯科茨代尔北部去了,那里是富人住的地方。
“夜色漆黑,乌云密布,星辰遁迹。但是午夜刚过,乌云便散去,一缕月光洒向石堆。我朝石堆走去,在石堆下面我发现了……这个。”
他举起右手,无名指上戴着另一枚厚重的金戒指。观众席爆发出阵阵掌声和声声“哈利路亚”。我一直试图搞明白怎么回事,但就是做不到。这些人都惯于通过电脑和朋友保持联系、获取当日新闻,也对气象卫星和肺移植习以为常,他们的寿命估计能比他们的曾祖父母长三四十年。然而这些人却会上这种故事的当,圣诞老人和牙仙都比这种故事显得真实可信。雅各布斯给他们喂的是鬼话,而他们却非常享受。有个想法令我不安,或许雅各布斯对此也很享受,这就更糟了。这不是我在哈洛镇认识的那个人,也不是那晚在塔尔萨留宿我的那个,尽管一想到他是如何对待凯茜·莫尔斯那迷茫而心碎的农民父亲的,我就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当时就已经往这个方向发展了。
我不知他是否憎恶这些人,但我想他对他们一定是鄙夷的。
或许也不尽然。也许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人,他在乎的就只是表演过后在募款篮子里的东西。
与此同时,他还在继续做见证。他还在说话,乐队开始演奏起来,进一步煽动观众的情绪。知更鸟唱诗班摆动着身体,一直鼓掌打拍,观众纷纷加入。
雅各布斯谈及他第一次使用他这两枚婚戒(一段世俗婚姻和一段神圣婚姻)给人疗伤时的犹豫不决。谈及他意识到上帝要借他之手,广布大爱,治疗惠及更广大的群众。谈到他跪地不起无比痛苦,一再宣称他无法担此重任。上帝回复他说,如果真是如此,他就不会赐他这两枚戒指了。雅各布斯描述得好像他和上帝在天堂吸烟室针对这些问题促膝长谈一样,没准儿还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着天堂里延绵起伏的远山。
我厌恶他现在的样子,那张如教书先生般的尖嘴猴腮的脸,还有他眼光中闪烁的幽蓝,也憎恶他那黑色的外套。在嘉年华会上,这种外套被称为“走秀夹克”。这是我在贝尔游乐园里跟雅各布斯合作“闪电画像”时学来的。
“让我们一起祈祷,好吗?”雅各布斯问道,他双膝跪地,仿佛因为疼痛而眯了一下眼。是风湿病还是关节炎?“丹尼牧师,先给自己治治吧!”我在心里说。
于是,又是一阵窸窣的动静和赞美的低语,场上信众也纷纷跪地。我们这些站在帐篷的后面的人也照做了。我几乎要抗拒——连我这种堕落的卫理公会派教徒都能嗅到整件事里作秀渎神的味道——然而此刻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吸引他的注意,就像在塔尔萨那次一样。
“他好歹救过你的命,”我心想,“救命之恩不能忘。”
是啊,之后这些年都是幸福美好。我闭上眼,不是祈祷而是困惑。真希望我没来这里,但也真的别无选择。这不是第一次了,我后悔当初联系上乔治娅·唐林那精通电脑的女儿。
但已经太迟了。
丹尼牧师不仅为在场的人祈祷,也为那些卧病在家无法到场的人祈祷。他为那些善男信女而祈祷,为美利坚合众国而祈祷,祈祷上帝将智慧赐给美利坚的领袖。然后他着手办正事了,他祈祷上帝通过他的手和圣戒治愈患者,因为这是上帝属意的。
乐队继续演奏着。
“你们之中有没有要被治愈的人?”他问道,一脸痛苦地挣扎起身。阿尔·斯坦珀上前想扶他,不过雅各布斯挥手让他退下。“你们之中有没有希望卸下重担、免除病痛的人?”
信众大声附和说有。前两排的坐轮椅的和慢性病患者都为他如痴如醉。后面几排的人也是如此,他们之中许多人形容枯槁,看起来病入膏肓。有打着绷带的,有身体畸形的,有戴氧气面罩的,有肢体不全的,还有拄着支架的。也有不停痉挛和颤抖的人,仿佛他们麻痹受损的大脑开着不怀好意的玩笑。
戴文娜和知更鸟唱诗班开始唱《耶稣喊你上前》,歌声犹如春风温柔拂过沙漠。穿着齐整的牛仔裤、白衬衫、绿色背心的接待员魔幻般出现。有人开始将那些怀揣康复期望的人在中间过道排成一列。其他穿绿背心的人——相当多——拿着裙撑一样大的柳条编织的募款箱四处穿行。我听见零星的钱币的叮当声此起彼伏,但大多数人是往里头扔钞票——作秀的人管这叫“真家伙”。那个讲异国语言的女人在不知是男友还是丈夫的搀扶下坐回折叠椅上。她的头发松散地垂在那泛着红晕的两颊旁边,外衣上满是灰尘。
我也觉得自己满身是灰,不过我期待的好戏这才开始。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法国比克笔。上面已经记了几条,一些是我查到的,更多的是出于布里安娜·唐林的帮助。
“你在做什么?”休低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治疗即将开始,我在丹尼牧师的网站上看了太多录像,早就了如指掌。“这太老套了!”布里看过几段视频后这么说。
一个女人摇着轮椅上前。雅各布斯问她的名字,然后将麦克风对着她的嘴。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她名叫罗伊娜·米图尔,一位从得梅因来的教师,因为重度关节炎而无法行走。
我把她的名字记在笔记本上,上一个是一个月前在阿尔伯克基治愈了脊髓损伤的梅布尔·杰根斯。
雅各布斯把麦克风插在他那走秀夹克的外口袋里,双手握着她的头,用戒指顶着她的太阳穴,将她的脸抵到他胸前。他两眼紧闭,口中默默祈祷……又或是哼着什么儿歌,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她突然抽搐起来,双手向两侧伸出,如同白鸟拍打翅膀。她直直地盯着雅各布斯的脸,瞠目而视,不知出于是惊愕还是电击后的余波。
然后她站了起来。
众人放声“哈利路亚”。她抱住雅各布斯,狂吻他的脸颊,几个男人将帽子抛到半空,这种场面除了电影里我还从未在实际生活中见过。雅各布斯握住她的肩膀,让她面朝观众——台下人人都万分激动,我也一样——然后熟练地掏出麦克风,就像一个作秀老手。
“罗伊娜,走到你丈夫身边!”雅各布斯对着麦克风大喊,“走向他吧,每走一步就赞美耶稣一遍!每走一步就赞美耶稣一遍!赞美他的圣名!”
她踉跄地走向她的丈夫,伸出双臂以保持平衡,边走边掉眼泪。一个穿着绿背心的接待员推着轮椅紧随其后,以防她两腿发软突然跌倒,然而并没有。
这场面持续了一个小时。音乐从未休止,提着募款大篮子的接待员也没有停歇。雅各布斯没能治好每一个人,但我敢说他的工作人员无疑刷爆了那些乡巴佬的信用卡。很多坐轮椅的人被圣戒接触后仍无法站立,但有六个人的确做到了。我写下所有人的名字,划掉了那些治了跟没治一个死样的人。
一位患白内障的女人声称她重见光明了,亮光下,那层奶白色的膜状物似乎真的不见了;一个人一条弯曲的胳膊可以重新伸直了;一个患有某种心脏缺陷的婴儿突然不哭了,就像合上开关一样;一位拄着加拿大式拐杖、垂着头的男人上前接受治疗后扯掉了颈托,抛掉了拐杖;一位身染晚期慢性阻塞性肺病的女人摘掉了氧气面罩,声称可以自由呼吸了,胸前的负重感也一去不返。
许多医治效果可能都无法量化,很有可能其中一些是托儿。比如一个自称身患胃溃疡三年的男人,说自己的胃第一次感觉不同了;还有一个患糖尿病的女人,一条腿的膝盖以下做了截肢,宣称重新能感觉到双手和剩下那条腿的脚趾了;还有两个慢性偏头痛的患者做见证说头痛已经消除了,感谢上帝,完全不痛了。
反正他们报上自己的姓名和家乡时,我都记下来了。布里安娜·唐林很在行,她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我想给她提供尽可能多的资料。
那天晚上,雅各布斯只摘除了一个肿瘤,那家伙的名字我都懒得写,因为我看到雅各布斯在使用魔戒前把手快速伸进了走秀夹克里。他给台下喘着粗气、欣喜若狂的观众所展示的肿瘤在我看来出奇地像超市里卖的小牛肝。他把肿瘤交给其中一个“绿背心”,那人接过后迅速丢进一个罐子里,急急忙忙拿走了。
最后雅各布斯宣布医治神力当晚已经耗尽。耗没耗尽我不清楚,不过他看上去是筋疲力尽了,其实是面无血色。他的脸依然是干的,但衬衫已经紧贴前胸了。那些没有得到治疗的人不情愿地散去(许多无疑会追随他到下一次复兴大会),雅各布斯后退回来,脚底踉跄了一下。阿尔·斯坦珀伸手抓住他,这次他没有拒绝。
“让我们祈祷吧。”雅各布斯说道。他一时喘不过气,我难免担心他当场昏厥或者心力衰竭。“让我们感谢上帝,我们将重担给了他。感谢过后,兄弟姊妹们,阿尔和戴文娜,还有知更鸟唱诗班,会用歌声伴我们退场。”
这次他没有试着跪下,但众人都跪了,包括一些不曾想象有生之年还能跪下的人。传来衣服的窸窣声,几乎把我身边的呕吐声掩盖住。我回过头,刚好看到休的格子衬衫消失在帐篷入口处的门帘之间。
我在15英尺外一个路灯下找到了他,他深深弓着腰,抓着自己的膝盖。夜晚温度骤降,他两脚之间的水坑微微冒汽。我走到休的跟前,他还在狂吐,地上那摊越来越大。我碰碰他胳膊,他猛地一惊,一个趔趄差点儿跌进自己的呕吐物里,果真那样的话,回家途中可要“宝马雕车香满路”了。
他看我时那种慌张神色就像一头被森林大火包围的动物。他放松下来,直起身子,从后兜里抽出一条老式牧场主的大手帕,擦了擦嘴。他的手一直颤抖不停,面容惨白。无疑这一部分是由于路灯发出的强光,但并非全部原因。
“对不起,杰米。你吓了我一跳。”
“我注意到了。”
“我猜是太热导致的。我们走吧,你说呢?离开这群人。”
他开始朝那辆林肯走去。我碰到了他的手肘,他把手肘撤开。不过不完全如此,他其实是缓缓挪开。
“究竟怎么回事?”
他一开始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向停车场的另一端,他那辆从底特律开过来的豪车就停在那里。我走在他旁边。他走到车前,把手放在那露水打湿的引擎盖上,为了舒缓一下。
“是棱镜虹光,好久没有出现过了。在他治疗最后一个——那个自称车祸后腰部以下瘫痪的人时,我就感受到了。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一切都变得清晰,变得锐利了。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但还是附和地点了点头。身后的信徒们依旧欢快地一边鼓掌,一边撕心裂肺地高唱《深爱我主耶稣》。
“然后……当老牧师开始祈祷时……那些颜色……”他盯着我,嘴角不停颤抖,看上整个人好像老了20岁,“颜色特别明亮,把一切都粉碎了。”
他伸出手用力拽住我的衬衫,抓得如此之紧,竟扯掉了我两粒纽扣。这是即将溺死之人的用力一握。他眼睛睁得巨大,充满恐惧。
“然后……然后所有的碎片重新拼凑在一起,但颜色却没有消失。那些颜色舞动着和扭曲着,像北极冬夜里的极光。而那些人……他们不再是人了。”
“那他们是什么呢,休?”
“是蚂蚁,”他低声说,“巨型蚂蚁,只在热带森林里生活的那种。有棕色的、黑色的和红色的。它们睁着毫无生气的眼睛盯着他,嘴里还沁着它们的毒液——蚁酸。”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我再看到这种东西,我就不活了。”
“已经消失了,对不?”
“是的,消失了。感谢上帝。”
他从裤兜里拽钥匙,结果钥匙掉到了地上。我捡起来,说:“我来开吧。”
“好,你来开。”他走向副驾驶座位,然后看着我说,“你也是,杰米。我转身找你,结果旁边是一头巨蚁。你转过身……看着我……”
“休,不是我。我差点儿没看到你出去。”
他仿佛没有听到。“你转过身……看着我……我猜你是想朝我微笑。你周身五光十色,但双眼却毫无生气,跟其他人一样,还含着满嘴的毒液。”
他一路沉默无语,直到我们回到通向狼颌的大木门。门是关着的,我下车去开门。
“杰米。”
我转过头看他。他恢复了几分血色,不过只是一点点。
“永远不要再跟我提他的名字,永远不要。一旦你提了,你就别在这儿待了。清楚了吗?”
我清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