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庄村口闲逛,我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游戏——掷硬币。
五六个孩子,在空地上放了一块青砖,然后各自拿出一枚硬币,纷纷往砖头上投去。只听得见叮当之响,硬币掷在砖头上,一碰老高,随即滴溜溜在地上转动,宛若飞转的小轮子滚出好远。而那些没掷中砖头的小孩则气鼓鼓地拿起自己的硬币,等待下一局。
各自掷完后,大家以砖头为圆心,分出硬币的远近距离。最远的为第一名,依此类推。掷到最远的人,已立于不败之地,即使赢不了别人的钱,至少可以全身而退。第一名最先出手,他拿起手中的硬币,朝第二名砸去,如果砸中了,第二名的硬币便收入他囊中了,并可依法炮制,去砸第三名的硬币,这样一直砸下去。如果砸不中,则由第二名去砸第三名,砸中的话则继续,砸不中则轮到第三名……如此循环,直至分出胜负为止。
听闻胡适小时候最擅长这种游戏,从不落败,只是那时候掷的是铜钱。
胡传去世后,冯顺弟对幼小的胡适说:“我这一生中只知有此一个完全的人,你不能跌他的股。”即不能丢他的脸。她对丈夫的崇拜和敬爱使她在未来的岁月里竭尽所能,完全按照胡传的遗嘱去培养自己的儿子,让“天资聪明”的胡适可以完成“读书”的任务。
胡适跟他母亲在1895年3月中旬从台湾经上海回到绩溪以后,母亲就让他入塾读书了。当时他才满三岁四个月,连七八寸的门槛都跨不过。被抱上学堂的高凳子上面,自己就爬不下来,还得要人家抱他下来。可是,胡适的程度并不低,因为他从台湾回来的时候,已经在父亲的教导、母亲的助教之下,认得七八百字了。
与私塾其他学生不同的是,别人家学费只有二块银洋,胡适的母亲却付给先生六块银洋,而附加条件就是坚持让老师把胡适所学的经文单独释义给他听。胡适因此受益匪浅,他之所以能在很小的年龄就在儒学教育的标准经文之外自学了其他文献,特别是阅批《资治通鉴》这样宏大的历史著作,除了天资的聪颖,还离不开当年老师给开的“小灶”,离不开母亲为他支付的高额学费。
胡传是绩溪有名的“治朴学,工吟咏”的学者,耳熏目染,胡适从小就具备了汉学的流风遗韵,加上他自幼就有演讲口才,常把读过的小说变成白话故事讲给乡邻们听,因胡适小名“糜儿”,渐渐地,他便得了一个“糜先生”的雅号。
有一次他在屋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本家长辈走过,笑说道:“先生也掷铜钱吗?”胡适听了竟羞愧得面红耳热,觉得大失了“先生”的身份。从此便不玩掷铜钱的游戏了。
胡传是当时著名的程朱理学大家,自然是无神论者,他曾在河南郑州办河工时,看见河工祀典,于是嘲讽道:
纷纷歌舞赛蛇虫,酒醴牲牢告洁丰。
果有神灵来护佑,天寒何故不临工?
胡传走后,胡家大门上“僧道无缘”的条子渐渐由大红褪变成了白色,后来完全剥落了,英魂远去,阴云渺渺,大宅子里弥漫着一股萎靡的迷信之风。
孩提时的胡适,常听一些信佛老太太讲目连救母游地府、妙庄王的公主出家修行等故事,于是他满脑子里装的都是这些景象:轮回、地狱、恶魔……
在女眷狂热的宗教信仰之下,稚嫩不懂事的胡适害怕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害怕来世变猪变狗。于是虔诚地跟着这些女眷依样画葫芦,人家烧香,他就跟着烧香;人家拜跪,他就跟着拜跪。
直到有一天胡适温习朱子的《小学》,念到了一段司马温公的家训,其中有论地狱的话:
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锉烧舂磨,亦无所施……
胡适忽然恍然大悟,牛头马面、十八层地狱、刀山油锅这些景象瞬间从他眼前散去。地藏王菩萨把锡杖一指,地狱之门被打开了,阳光照了进来。从此胡适就成了一个无神论者。
就像胡适二十年之后回忆道:
二十年前,
我跟我母亲上古塘去烧香,
回家时,我偶然读到一个古人的两句话,
这两句话狠打动了我的思想。
这两句话使我不信鬼,
也不信什么天帝——
我这二十年的宗教观,
都是从这两句话做起。
元宵节晚上,狮灯龙灯,热闹非常,来看灯的客人很多。胡适乘客多的风头也喝了几杯烧酒,晚间被凉风一吹,竟有些醉了,他借着酒劲,跑到大门外,喊着:“月亮月亮,下来看灯!”引得左邻右舍的人不去看龙灯,都提着灯笼前来看他。
胡适的母亲见此情景又急又怕,把他连抱带拖拖进房里去,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一个长工说,“怕是得罪了神道,神道怪下来了”。胡适此时其实心里明白,正担心酗酒闹事受母亲责罚,听到那长工的话便计上心来,大说疯话,越闹越凶,装着真有神鬼附在身上一般。胡适的母亲急得没法子,急忙洗手焚香,祷告三门亭神道,请求宽恕无知的孩童,又许愿病好以后亲自到三门亭神道前烧香还愿。
一个月后,母亲当真带着胡适去三门亭还愿了;她拿出钱来,在外婆家办了猪头供献,备了香烛纸钱。胡适不敢违抗母命,只好恭恭敬敬地在神像面前跪拜,受到了一场“比挨打还更难为情的责罚”。
14年后,胡适学成返乡时,才敢对母亲说出那一年元宵节附在他身上胡闹的并不是三门亭的神道,就是他自己。母亲听后愣了一下,随后母子二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