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徽州,便不得不提绩溪,那月光一样的小镇,清灰的墙壁,黛色的脊顶,永远的牛角样式,被春的翠绿漫漫掩映着,时隐时现,高高的,深深的,庭院宅第犹如青山里突兀升起的村落仙境。
胡适先生曾说过:“一个没有徽州人的地方就只是个村落。”我伴着他的脚步,走进了这个古村落——绩溪湖村。村中最吸引我的是那由灰黑的鱼鳞瓦、白色的马头墙组成的沧桑老屋。它们像一群饱经沧桑的智者,在远山近水的背景中静静地看着世事的风云变幻,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让人不忍心去打搅。仿佛一脚踏进这个如画般的村落,就打破了这个美丽的梦,让这幅静谧的山水画突兀地多出一笔。
站在村落中,我脚下踩着的是经历了岁月蚀磨的石板。抬头仰望,眼里充满的全是浓浓的绿色,俯身细听,竟可以听见那涧底的泉声。走进高墙重门,穿过堂道,天井奇特的审美构架征服了我的眼球,散落在那儿的一块阳光,有着似醉非醉的朦胧之美。
水墨绩溪,积淀着文化的厚重。《太平广记》载:因绩溪境内有徽山、徽水、大徽村,徽州因此得名。徽者,美也。一位学者这样形容绩溪:“你信步走进一个村落,就会翻动一页历史,随处踩动一块石头,就会触动一个朝代。”
狭长的巷子里,偶尔透出几束阳光,在对面的墙上映出美妙的花纹、梁、枋、斗拱、雀替、隔扇、栏窗,每一样都是精雕细琢,栩栩如生。这一块块素色的原木,做了徽州的建筑,偏就轻灵生动起来,细看之下,仿佛每一块木头都承载了一个温情而厚重的故事。
恢弘的古祠旁,捏一把黑泥土,能溢出千年文化;厚厚的砖墙上,剥一层灰墙土,能闻透百载史香;寂静的乡野里,踏一块青石板,能溅起历史的亘古记忆。
这就是绩溪,水墨画般静谧的小镇。
从绩溪县出发,向西北方向丘陵山地行进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上庄村。据说,上庄村有99条巷弄,生人进得来却出不去。好在有本地人指引,一路向东,脚下这条路是粗麻石板铺就,两米多宽,两侧是白墙灰瓦的徽派民居,逼仄而曲折。这条狭窄的石板路如今叫“适之路”。
乡民向我言道:上庄村随斗转星移,村子已非原貌了。历经风吹日晒,房子毕竟也会老朽,包括胡适先生的故居,也几经改造。但唯一未曾“改造”的,就是这条石板铺就的“适之路”了。
踩着脚下的石板,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恍惚,这是童年胡适与小伙伴嬉闹玩耍的小路,是胡适博士回国探母娶亲的返乡之路,是先生成为中国近代文化启蒙运动先驱者的必经之路。至今,它铭刻着胡适先生的脚印,折射着胡适先生的音容。我仿佛看见他,从来世的巷口走来,听风声萧萧、虫鸣戚戚,百无聊赖地哼起了自己的一首词,词云:“怕明朝密云遮天,风狂打屋,何处寻你?”
继续上行,穿行于白墙青瓦间,又走了一个之字巷,眼前是一座200多平方米的典型徽派民居,粉墙黛瓦,二层通转楼房(即楼上南、东、西均有走廊通转),砖雕门楼,石砌门框。大门口挂了一块竖牌“胡适故居”。我心一怔,到了。
走进这个院落,里面那种潮湿的气息一下子让我宁静下来,一束光线从天井里直射下来,有种岁月被尘封的感觉。这宅子,是胡适父亲所建。
在徽州人心目中,悠悠万事,唯宗族为大。徽州人逃难,往往一副担子,一头挑的是宗谱,一头挑的是小孩。胡适的父亲胡传就是这样一位挑着宗谱逃难的徽商。在胡传的青年时期,徽州周边地区备受太平军的侵扰,他的第一个妻子就因此而亡;他的第二个妻子在若干年后也因病去世,只给他留下三个儿子三个女儿。
这恐怕是天底下最沉重的打击了,然而这个铁一般的强人却并没有被压垮,于不惑之年,他毅然立志报国,弃商从政。
1889年胡传告假还乡时,结识了胡适的母亲冯顺弟,也是这样一个天吧!梅花未凋尽,芳香的气息飘散在如画的四月里,在巷子的尽头,冯顺弟一条长及腰际的乌黑的发辫,莲步轻移,辫子在腰间款摆,夕阳的余晖泄在她身上,宛若天人……
就这样,两位年龄相差32岁的男女走到了一起,虽然年龄相差悬殊,经历各异,但他们之间真诚的感情使他们短暂的婚姻获得了幸福,胡适便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胡适出生时,他母亲18岁,父亲50岁。
思绪被喧闹的人声拉回,跟着众人,我看到了12块以兰花为题的木雕饰板,镶嵌在门、厅、窗上,各有主题,或曰“兰花芳香”,或作“空谷幽兰”,且姿态迥异,颇具神韵,堪称精品。据讲解员介绍,这组木雕系当地徽墨刻工高手胡国宾创作,具体的年代不好讲。我仔细看了看,上面依稀还有这样的诗句:“珍重韶花惜寸阴,入山仔细为君寻,兰花岂肯依人媚,何幸今朝遇赏音”;“兰为王者香,不与众草伍”;“愫心底事甘寂寥,毕竟空山位置高”。
正读着,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旋律《兰花草》:“我从山中来,带得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好。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时过……”
旁边有人告诉我,这首前些年风靡一时的台湾校园歌曲,正是改编胡适的《希望》诗谱曲而成的。我在想,胡适一生最喜兰花,君子爱兰为其芳馨,从翩翩少年到文化巨匠,在几十年的人生旅途中,小小兰花草,幽幽兰花香,带给他的又是怎样的影响呢?
徜徉在胡适故居,欣赏着精美的兰花木雕,聆听着《兰花草》的优美旋律,犹如身置兰花丛中,暗香浮动,令人神清气爽,神出天外。
前厅右厢房的墙壁上,悬挂着胡适先生书赠台湾绩溪同乡会的“努力做徽骆驼”的题字卷轴,笔力苍劲有力。这句格言成了胡适终身的追求。一位作家在他的《徽骆驼》书中的扉页上咏诗赞美胡适的骆驼精神:“徽州自古无沙漠,咄咄却有徽骆驼。天赋勤劳和勇敢,忠诚坚忍更谦和。”胡适常说:“要怎么收获,先那么栽。”
一切都是初见的景致,一切却又那么梦幻,笔墨犹在,斯人已逝,这一颗将黑夜划开一道光亮的大星,转瞬即逝,留给世人的,只有无尽深邃而又曲折的遐想。
出了胡适的故居,向曹家湾山地走去,参观坐落在将军降山的胡家祖坟。那里埋葬着胡适祖父胡奎熙及祖母程氏、父亲胡传及母亲顺弟。
此时夕阳将落,天边留下最后的一抹红,如血似泣。芳草萋萋,孤零零的几个土堆在那里历经沧桑,见证几百年的风云变幻,历史更替。
乡民指着远处的山让我看,问我这座山像什么。我往前头望去,薄雾中看到三座山峰,二低一高,却瞧不出端倪,唯有摇头。乡民缓缓地说,那山因为形似笔架,所以叫笔架山,而胡家祖坟的形状像一把太师椅,正是这神秀山水养育了一个胡适的精灵。
日已暮,雾渐渐浓了起来,众人都散去了,我在胡家祖坟旁流连了一阵,开始返回。山脚下已升起了袅袅炊烟,幽静的烟雨小镇像一个美丽的少妇,渐渐变得温存了起来。转过又一个青石板街,一群下学的孩子从我身边跑去,留下一串童音:
我从山中来,带得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好。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此时我不禁想问先生:你从山中来,却又去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