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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里的落魄客

铁门“哐啷”一声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只穿了一只鞋子,身上全是泥水,脸上还有淤青。

他先在水龙头底下洗了洗脸,冰冷的水渗进了脸上的伤口,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被带上了堂,写字台桌后面坐着个警长打扮的人,底下站着三四个巡警。

警长指着他问:“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一个巡警回答道。

“你说下去。”

那浑身泥污的巡捕说:“昨夜快12点钟时候,我在海宁路上班,雨下的正大。忽然他走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皮鞋,敲着墙头,狄托狄托的响。我拿巡捕灯一照,他开口就骂。”

“骂什么?”

“他骂‘外国奴才’!我看他喝醉了,怕他闯祸,要带他到巡捕房来。他就用皮鞋打我,我手里有灯,抓不住他,被他打了好几下。后来我抱住他,抢了他的鞋子,他就和我打起来了。……两个人在泥水里打滚。我的灯也打碎了,身上脸上都被他打了。他脸上的伤是在石头上擦破了皮。我吹叫子,唤住了一部空马车,两个车伕帮我捉住他,关在马车里,才能把他送进来……”

警长听完点点头,向底下站着的那个年轻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适。”

公堂审讯的结果,胡适以酗酒闹事、殴伤巡捕,被罚款五元后释放回家。

胡适回到宿处,解开衣服,里面汗水与雨水、污水将裹身的小棉袄裤湿透了,热气腾腾。幸好一位邻居四川徐医师关心,给他下猛药,重重地泻了几天,以解除湿气。但是后来,胡适的手指和手腕上还是发了四块肿毒。

这就是1909年冬胡适堕落的话剧,而这,仅仅只是一幕。

此时的胡适已经不在中国公学了,中国公学因经费拮据难以为继,所以同中国新学会合并,好多学生都转入了中国新学会。一年后新学会解散,胡适不愿回家,只好在上海飘零。

其实胡适还有另一个苦衷:远在绩溪的家庭已经破败不堪,大哥、二哥和母亲分家。其实家中本来就没有什么产业,分开来,每人也不过得到几亩田地,一两间房子而已。

胡适的心境就像他在一首律诗中所说:

凄凉看日落,萧瑟听风鸣。

应有天涯感,无望城下盟!

好在他的中国公学英文老师王云五好意推荐他到华童公学做国文教师,有了一笔固定收入。这样胡适总算在上海住了下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胡适一道退学的人都与革命党有些关系。时逢黄兴广州起义失败,接着汪精卫谋炸摄政王载沣失败,以及早两年的钦州起义失败、河口起义失败、安庆起义失败,这些人中弥漫着悲观、失望的情绪,爱发牢骚,行为不检点。就在他们苦闷彷徨的时候,结识了一个“浪漫的朋友”。

此人叫做何德梅,原是中国新公学的教员。他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中国人。他会说上海话、广东话和官话,中国上流社会那些吃喝玩乐的事他全会。就这样,胡适等人被他带上了“道”。

胡适后来写道:

我们打牌不赌钱,谁赢谁请吃雅叙园。我们这一班人都能喝酒,每人面前摆一大壶,自斟自饮。从打牌到喝酒,从喝酒又到叫局,从叫局到吃花酒,不到两个月,我都学会了。幸而我们都没有钱,所以都只能玩一点穷开心的玩意儿:赌博到吃馆子为止,逛窑子到吃“镶边”的花酒或打一场合股份的牌为止。有时候我们也同去看戏……我那几个月之中真是在昏天黑地里胡混,有时候整夜的打牌,有时候连日的大醉。

这一通胡混,将旧社会吃喝嫖赌的那一道行径全给学会了,胡适在日记中写道:

近日百无聊赖,仅有打牌以自遣。实则此间君墨、仲实诸人亦皆终日困于愁城恨海之中,只得呼卢喝雉为解愁之具云尔……(1910年1月,农历乙酉十二月二十一日)

是夜,君墨以柬招饮于妓者花瑞英家,且言有事相商。余与仲实同往赴之……花瑞英者,去年余于金云仙家见之,时与金韵籁同处,皆未悬牌应客。君墨称此二人,谓后起之秀,余亦谓然。及今年……近始得之。君墨以余尝称此妓,遂以为意有所属,故今日邃尔见招。

是夜酒阑,君墨已醉,强邀至金韵籁家打牌,至三时始归。(1910年,农历庚戌二月初二日)

晚课既毕,桂梁来外出散步。先访祥云不遇,遂至和记,适君墨亦在,小坐。同出至花瑞英家打茶园(围)。其家欲君墨在此打牌,余亦同局。局终出门已一句钟。君墨适小饮已微醉,强邀桂梁及余等至一妓者陈彩玉家。其家已闭户卧矣,乃敲门而入。妓人皆披衣而起,复欲桂梁打牌。桂梁以深夜惊人清梦,此举遂不可却。余又同局,是局乃至天明始终。是夜通夜不寐,疲极矣,然又不敢睡。六时以车独归,独自支持,改学生课卷三十册。(1910年,农历庚戌二月初六日)

据现存59天的《藏晖室日记》粗略统计,有明确记载的:打牌15次,喝酒17次,进戏园、捧戏子11次,逛窑子嫖妓女10次,共计53次。几乎每日里不是打牌,便是喝酒,不是与戏子往来,便是逛窑子。

捧戏子,喝花酒,从这家妓院出来,又进别家妓院,妓家关门睡觉了,甚至“敲门而入”。壮志没了,愁思多了,精神颓废到了极点,活脱一个浪荡公子的形象。胡适在一首《岁莫杂感一律》中写道:

客里残年尽,严寒透画帘。

霜浓欺日淡,裘敝苦风尖。

壮志随年逝,乡思逐岁添。

不堪频看镜,颔下已鬑鬑。

读这首诗的时候,我仿佛看见胡适靠在那里,支起枕头,侧耳倾听着远处的水声,心思如水波般荡漾,眼神里面却空洞洞的,看不出喜悲……

往事如风,将生平的悲欢起伏都吹散开来,如同江面上掠过的海鸥翅膀。生不见得是过客,死也未尝是归宿,年纪轻轻便怅然无望,在肮脏的泥地里翻滚太久了,身上哪还有干净的地方? g7Lbr7iUjbjGBj3UICvQGJujMLzZQ2pZe7zFo7rPHV3RS3L7K3CW/BY/4OyAAB4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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