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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者序言

本书是一个人留下的手记。这个人我们称之为“荒原狼”,他自己也多次使用这个称号。这份原稿本身不一定需要一个序言,然而我本人倒是特别想就荒原狼的手记讲几句话,以此来表达我对作者的怀念。对作者我所知甚少,特别是对他的过去和出身,我至今仍不清楚。不管怎样,这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很是同情。

荒原狼是个年近五十的人。几年前的一天,他来到我姑妈家商谈租一个带家具的房间。他租下了上面的阁楼和旁边的一间小卧室。几天之后,他带着两个箱子和一大柜子的书住了进来,在我们这里一共住了九或十个月,他沉默寡言,独善其身。要不是由于卧室相互毗连,偶然会在楼梯和走廊上相遇的话,也许我们根本就不会认识,因为此人不善交往,而且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不善交往的人。他确实像他有时所自称的那样,像一只狼,一只陌生、野性而又羞怯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羞怯的、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生物。至于在性情和命运的作用下,他的生活如何深深裹入孤独当中,他又是如何自觉地把这种孤独当作命运来理解,这一切我都是等到读了他留下的手记才得以知道。当然,在此之前因为与他有些小小的接触和交谈,所以对他还是有所了解,而且我发现,我从他的手记中读到的他,和我从与他本人交往中所产生的印象基本一致,当然,后者没有那么鲜明,也不那么完整。

荒原狼第一次走进我们家向我姑妈租房子时,我正巧在场。那是一天中午,他来时我们饭桌上的餐具都还没有收拾,离我上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留下的那古怪而又矛盾的印象令我难忘。他先拉了一下铃,然后穿过玻璃门走进来,姑妈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问他有何贵干。可是他,这个荒原狼,既不回答姑妈的问话,也不通报姓名,却先伸出剪成平头的脑袋,用神经质的鼻子向四下闻去,然后才说:“啊,这里的味道好香呀。”他边说边微笑着,好心的姑妈也笑了。我觉得这种见面语很滑稽,而且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好吧,”他说,“我是来租房子的。”

当我们三个人一起往阁楼上走的时候,我才有机会仔细地观察一下此人。他个子不高,但走起路来却昂首阔步,像个大个子。他身穿一件舒适入时的冬大衣,得体大方但稍欠修整,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留得也很短,白发稀疏可见。起初我对他走路的姿势一点也不喜欢,他身上有一点吃力和犹豫不决的东西,这和他那轮廓分明的侧面脸型很不相称。后来我才发现而且也听说,他有病,所以走起路来显得吃力。他带着当时使我很不舒服的特别的微笑查看楼梯、墙壁和窗户,还有摆在楼梯拐角处的大柜子。这一切都使他满意,同时又使他感到有点滑稽可笑。此人给人的整个印象是:好像他是从一个陌生的世界,某个异域国度来到我们这里的,尽管觉得这里一切很美,但有点滑稽。我只能说,他很客气、和善,对屋子、房间、租金和早餐费诸如此类毫无异议,一谈就妥。尽管如此,这个人到处给人一种陌生的、别扭的感觉。他租下了阁楼,还有一间卧室,问清了有关暖气、水、佣人和住房的规则,对什么都友善地注意倾听,对什么都表示赞同,还马上提出要预付房租。然而他总显得对这一切漫不经心,对他自己的行为好像也觉得十分可笑,不必认真看待,好像租个房子,跟人家说德语,对他都成了稀罕和新鲜的事情,似乎他在办这些事情的同时,实际上内心却又完全在想着另外的事。我的印象大体就是如此。这印象可不算好,幸亏发生了各色各样的小事打乱和纠正了这种印象。首先是这个人的那张脸,一开始我就喜欢,虽然显得陌生,我还是喜欢的,这张脸也许有点奇特,显得悲伤,但那是一张清醒的、很有思想的、爱钻研学问的、充满智慧的脸。还有,也许是为了说服自己转变印象,虽然他颇费了一番努力去表示客气和亲切但却完全没有骄傲的成分。相反,这种方式近乎恳求而感人。对此我后来才找到答案,但当时我对他立刻产生了好感。

两个房间尚未看完,其他商谈也未结束,我的午休时间就过了,我必须上班去。于是我向他告别,让姑妈陪着他。晚上回家时姑妈告诉我,这个陌生的人已租下了房子,最近几天就要搬来,他只是请求不要向警察局报告他的到来,因为他是个病人,在警察局登记、办手续、排队等等他受不了。我还能详细地回忆起来,当时这使我何等惊讶,而且我警告姑妈不要接受这个条件。在我看来,为了不引起怀疑而害怕去警察局,与这个人那种多疑而古怪的特性太吻合了。我给姑妈解释,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要接受这怪僻的无理要求,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这一要求可能会给她带来很多的麻烦。然后我才知道,姑妈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她简直成了这个陌生人的俘虏,被他迷惑住了。因为姑妈每次对待房客都是人道的、和善的、像大妈似的,甚至像慈母似的,而这一点以前曾被某些房客滥用,可是她还是这样。最初几周我总是对这位新房客诸多责难,而我的姑妈却每每好心地为他辩护。

由于不去警察局登记这件事使我很不高兴,所以我至少想打听打听,对此人的来历和企图姑妈都知道了些什么。虽然我中午离家以后他待的时间并不太长,但姑妈还是知道了一星半点的情况。他告诉姑妈,他想在我们这个城市逗留几个月,到图书馆去看看资料,参观参观本城的古迹。他租房的时间只有短短几个月,本来这并不合姑妈的意,可是他那特别的举止,却显然已经博得了姑妈的好感。总之,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我的劝告已为时过晚。

“他为什么说我们家里味道好闻?”我问道。

于是,经常料事如神的姑妈就说:“这我完全知道。他是觉得我们这里干净利索,生活过得和睦正派,这个他喜欢。看起来他似乎已不再习惯于这种生活却又感到需要这种生活。”

好吧,随便,我心想。“可是,”我说,“要是他不习惯正常的规规矩矩的生活,那怎么办呢?要是他邋邋遢遢,或者是夜里不知什么时候醉醺醺地回来,那你可怎么办呢?”

“我们等着瞧吧。”她笑着说。我也只好随她去了。

事实上我的担心是没有什么道理的。这个房客尽管绝不是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可是也没有给我们添什么麻烦,或者给我们带来什么损失,至今我们都还很想念他呢。可是在内心里,这个人可使我和姑妈两人受到不少的打搅和影响。坦率地说,我们很长时间都无法摆脱他。我有时夜里梦见他,尽管我慢慢发现他还不错,然而,他这个人,单是像他这种人的存在,就使我深感迷惘和不安。

两天以后,车夫把这个叫作哈立·哈勒的陌生人的东西拉来了。一只非常漂亮的皮箱给我印象很好,一只大的扁平的多格板箱似乎表明他以前有过多次长途旅行。箱子上贴着已经发黄的海外各国运输公司和旅馆的标签,起码可以证明这一点。

然后他本人也来到了,于是我和这位奇人逐渐熟悉的过程就开始了。最初我对他并没有作出什么表示。虽然我从见到哈勒的第一分钟起就对他颇感兴趣,但开头几个星期我并没有主动去与他接触或者交谈。不过我得承认,从一开始我就做了一些观察,有时当他不在家还进他的房间,出于纯粹的好奇心进行过一些小小的侦探活动。

荒原狼的外表我已作了一些描述。你第一眼见到他就会马上得出一个印象,他是一个重要的、罕见的、才智不凡的人物,他的脸充满智慧,表情显得特别温柔而灵活,反映了他那有趣的、动荡的、非常细腻而敏感的内心世界。偶尔和他交谈时,他会谈些不落俗套的事情,这时他便摆脱了他的疏离感而说出极具个人特色的语言,我们这样的人都会马上对他心悦诚服。他想的比别人多,具有那种近乎冷静的客观性。他深思熟虑,有可靠的知识,这些只有真正的智者才具备。这样的人没有虚荣心,他们从不希望闪光,从不希望说服别人,从不固执己见。

我回忆起他在这里最后一段时间所讲过的一句话,这并不是说出口来的一句话,而只是在他的目光中表达出来的一句话。那时,有一位著名的历史哲学家兼文艺批评家,一位全欧洲的名人,要在礼堂作报告,我好不容易说服了本来对此毫无兴趣的荒原狼去听一听这个报告。我们是一道去的,而且坐在一起。当报告人登上讲台致辞时,那过分的打扮和自命不凡的姿态,使那些以为他是一位预言家的听众感到失望。在这位名人开始讲演并向听众讨好,对有如此众多的人士出席表示感谢时,荒原狼向我投来一瞥目光,那是批评报告人的讲话和他整个为人的目光。啊,那是令人难忘而又可怕的目光,那目光的含义简直可以写一部书!那目光不仅批判了报告人,以温和但却致命的讽刺使那位名人变得一钱不值,但那只是其中极少的部分。那目光与其说是含有讽刺,不如说更多的是悲伤,它简直像个无底深渊,包含着绝望无比的悲哀;这是沉默的失望,在一定程度上是肯定无疑的绝望,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成为习惯和固定的形式。他用这种失望的目光不仅看透了爱虚荣的讲演者个人,而且讽刺和荡涤了眼前这一场面、听众的期待和情绪、已公布的傲慢的讲演题目——不,荒原狼的目光刺穿了我们整个时代,一切忙忙碌碌、装腔作势,一切追名逐利之举,一切虚荣,一切自负而浅薄的智力的表面游戏——啊,遗憾的是,这目光比仅仅针对我们时代的、我们智力上的、我们文化上的弊病和不可救药还要更深刻、更广泛得多。它直指一切人类的内心世界,它在那仅仅一秒钟的时间里就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一个思想家、一个可能是智者的人对人生的尊严和意义的全部怀疑。这一目光是说:“看吧,我们这些猴子!看吧,人就是这样的!”所有学者名流,所有智者能人,所有智慧成果,所有人类庄严、伟大和悠久的渊源都崩溃了,都是一场猴戏!

这一来,我就逾越了原先的想法,实际上已经触及了哈勒的本质,这本是违背我的计划和意愿的,我原先的意图是通过叙述我们逐步熟识的过程来逐步揭示他的形象。

在我打破了原来的计划和意图之后,还在继续讲述哈勒那些让人揣摩不透的“陌生”,还不厌其烦地讲述我如何逐渐忖度到和认识到那种陌生,那种异常而可怕的孤独的原因和含义,就显得多余了。我想这样比较好,因为我想把我个人尽量放在次要的地位上。我不愿意作公开声明,也不愿意讲故事,或者搞心理分析,只是想作为一个目击者,对认清留下荒原狼手稿的那位古怪人的真正面目贡献一份力量。

当他穿过姑妈家的玻璃大门,像只鸟一样伸着脑袋称赞屋里的香味时,第一眼我就注意到此人身上有些特别之处,而我对此的最初反应是讨厌。我觉得(姑妈与我不同,虽然她不是一个知识分子,然而她的感觉也几乎和我完全相同),这个人有病,是某种精神病或者忧郁症,是性格病,我是以健康的本能在抵御它。这种抵御随着时间的推移又被同情所取代,这是对病入膏肓者的同情。我目睹此人日甚一日的孤寂和心灵的死亡。在这段时间里我愈来愈明白,这个受苦人的病根不是在于先天的缺陷,而是由于他富有天资和力量却缺乏和谐。我认识到,哈勒是一个能忍受痛苦的天才,按照尼采的某些说法,他在自己身上已经培养了一种天才的、无限的、可怕的承受痛苦的能力。我还认识到,他的悲观主义的基础不是鄙视人世,而是鄙视自己,因为他在毫不留情地议论团体或个人时,从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矛头所向总是自己首当其冲。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

这里我不得不加几句心理学方面的说明。尽管我对荒原狼的生平所知甚少,但我有充分理由推测,他是由和蔼可亲但又很严格而虔诚的父母和老师遵照所谓“意志折服论”教育出来的。然而,这种毁灭个性、摧毁意志的教育在他这个学生身上并未奏效,因为他坚强而顽固,骄傲又精明。这种教育并没有能彻底摧毁他的个性,只不过使他学会了憎恨自己而已。他一生都用他的富有想象力的头脑和思维能力来反对自己,反对这个无辜的、高贵的自我。他把自己的尖刻、批判、厌恶和憎恨,首先是对着自己发泄。至于对他人,对周围世界,他始终英勇而严肃地尝试着去热爱,公正地对待他们,不使他们痛苦,因为“爱他人”就像恨自己一样深深地印在他的心灵上。他的一生清楚地表明,不爱自己就不可能爱别人,憎恨自己也是如此,它与极端个人主义一样,最终会导致同样可怕的孤立和绝望。

好吧,该是把我自己的想法置于一旁来叙说一下真实情况的时候了。我首先了解到的是哈勒先生的生活方式。这是我部分通过“侦察”,部分从姑妈的谈论中得知的。他是一个爱动脑筋爱读书的人,而且没有实际职业,这点我们不久就注意到了。他总是长时间地躺在床上,常常是时近中午才起来,穿着睡衣就从卧室到起居室去。那个起居室是一间很大很舒适的阁楼,有两个窗户,他到来几天之后,这间阁楼就与以前其他房客租住时大不一样了。里面到处是东西,而且越来越多。墙上挂起了照片,贴上了图画。照片大都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经常更换。一张南方风光画,一个德国乡村小镇的一些照片,也挂在那里,那显然是哈勒的家乡。其间还夹杂着几幅色彩鲜艳的水彩画,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他自己画的。然后,就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妇女或者年轻姑娘的照片。有段时间墙上还挂过一幅暹罗的佛像,后来又换成了米开朗琪罗《夜》的复制品,然后又换了圣雄甘地的画像。不仅书柜里满满是书,而且桌子上、漂亮的旧写字台上、沙发上、椅子上、地板上也到处是书,书里还夹着经常更换的纸签。书是日见其多,因为他不仅从图书馆成捆地往回拿,而且还经常收到邮寄来的成包的书。住这样一间房子的人,很可能是个学者,香烟抽得烟雾缭绕可以印证这一点,还有到处都是烟蒂、烟灰。大部分书都不是学术著作,绝大多数是世界各国各个时代作家的作品。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整天躺在大沙发上,沙发上放着一部六卷集作品,书名为《索非从梅美尔到萨克森的旅行》,这是一部十八世纪末的作品。一部歌德全集和一部让·保尔全集似乎是经常使用的,还有诺瓦利斯、莱辛、雅可比和利希滕贝格的作品也是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的各卷里都夹满了写着字的纸条。在一张较大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许多书和文件,中间经常放着一束鲜花,一个盛水彩的盒子也胡乱地放在那里,盒子上布满尘土,旁边放着烟灰缸。无须讳言,有各种饮料瓶子。一个包在草编套子里的瓶子经常盛着意大利红葡萄酒,这是他在附近小酒店里买的,有时还能见到一瓶法国勃艮第酒或西班牙的马拉加酒。我看见有一大瓶樱桃露快要喝光了,剩下一点没有喝就丢在墙角里不管了,任其积满灰尘。我并不想说明自己搞侦察活动是对的,而是要说明,他的内心世界虽然十分丰富和活跃,但是却过着相当游手好闲和无节制的生活,凡此种种一开始就令我讨厌和不信任。我不仅是个过着正派平民生活的人,习惯于工作和严格的作息制度,而且烟酒不沾,哈勒房间的酒瓶子比他的杂乱无章更令我厌恶。

像睡觉和工作一样,在饮食上这个陌生人也是乱七八糟,毫无规律。有时一整天不出房门,除了早晨喝点咖啡,其他什么也不吃。姑妈偶尔会看见一个香蕉皮,这就算是他吃饭的痕迹。有时他又常去饭店吃喝,时而在高级豪华的餐厅,时而在城郊的小酒馆。他的健康状况看来也不太佳。除了腿有点不便,上楼梯显得很费力外,好像还有其他毛病在折磨他。一次他在无意中提到过,几年来他的消化和睡眠都不好。我想这都是他饮酒过量的缘故。后来我不时陪他去他常去的那些酒馆,就亲眼见过他暴饮,但是,不论是我还是别人都从未见他真正酩酊大醉过。

我永远不会忘怀我们的首次接触。我们也只是像一般房客那样相互认识的。那是一个傍晚,我下班回家,发现哈勒先生坐在一、二楼之间楼梯的拐角上,我大为吃惊。他坐的是楼梯最高一级的台阶,见我来了就往旁边挪动了一下给我让路。我问他是否感到不舒服并表示可以陪他上楼。

哈勒呆望着我,我觉察到是我把他从一种梦境中唤醒了。他慢慢地笑了,那可爱而又可怜的微笑使我感到心情沉重,然后他就邀我坐到他身边,我表示感谢并说我不习惯坐在别人家门前的楼梯口。

“噢,是呀,”他说,而且笑声更大了,“您有道理。不过您等等,我要告诉您,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停下来坐上片刻。”

于是,他指向二楼一个寡妇家门前的一块小地方。在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三者之间是一块铺着地板的场地,上面靠墙立着一只高高的红木柜子,还带着老式的锡镶边。在柜子前的地板上有两张低矮的小台子,上面各放一个大花盆,盆里种着花草,一盆是杜鹃花,一盆是南洋杉,看起来都很漂亮,总是打理得干净好看,这也曾经引起我的注意。

“您看,”哈勒继续说,“那摆有南洋杉的地方香味好闻极了,我每次走到这里常常得停留一会儿。当然,您姑妈那里也是芳香满室、整齐干净,但是这摆着南洋杉的地方却是干净得发亮,一尘不染。我总是要在这里闻个够,您没有闻到吗?打了蜡的地板味,与淡淡的松枝味、红木味、擦洗洁净的青枝绿叶味等等交织在一起,发出一种芬芳,这是平民式的洁净无尘、仔细精确、谨慎职守、忠诚老实的最高表现,是一幅缩影。是谁住在那里我不清楚,然而可以肯定,在那扇玻璃门的后面,一定是纯净无污的平民天堂,井井有条,安分守己。”

见我沉默不语,他继续说道:“请您不要以为我在说讽刺话!亲爱的先生,再没有什么比嘲笑平民的德操和规矩更违背我的意愿了。不错,我自己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不是这个世界,也许在养着南洋杉这样的住宅里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但是,尽管我是一个年老而又有点粗野的荒原狼,我毕竟也有母亲,而我的母亲也是一个平民妇女,她也养花,料理房间、楼道、家具和窗帘,只要可能她就尽力使自己的住宅保持干净、利索、整齐,把我们的生活用品放得有条不紊。松节油的气味和南洋杉的气味使我想起这一切。于是,我便在这里随便坐一坐,静静地观赏那整齐的小园子,对至今还能有这类东西而感到高兴。”

他想站起来,但很费力,我帮着他,他也不拒绝。我仍然没有说话,就像先前我姑妈一样,我被这个奇特的人身上有时具有的某种魔力迷住了。我们一起慢慢地上了楼梯,走到他房间门口,他已经把钥匙拿在手里,又一次望着我,很和蔼地说:“您刚下班回来?啊,对此我是一窍不通,我的生活是这样的偏僻,有点处在边缘地带,您知道。可是我想您对书之类的东西还是感兴趣的。有一次您的姑妈跟我说过,您是文科中学毕业生而且希腊文很好。喏,今天早晨我在诺瓦利斯全集里发现一句话,可以给您看看吗?您肯定也会喜欢的。”

他把我带进他那充满强烈烟草气味的房间,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书,翻着,找着那句话——

“啊,这句话也很好。”他说,“您听听这样一句话:‘应当以痛苦为骄傲——每一次痛苦就使我们想起我们的高等地位。’妙哉!在尼采之前八十年就有人说出了这样的话!但这还不是我所说的那句格言——您等等——好,我找到了。听:‘绝大多数人在会游泳之前都不愿意游泳!人是为大地而降生的,不是为水而降生的。他们当然也不愿意思考,因为他们是为生活而诞生的,不是为思考而诞生的!对,谁要是在思考,谁要是把思考当成要事,他当然在这方面可以有所成就,但同时他也就把土地和水相互置换了,那么他有朝一日肯定会被淹死。’”

他的话抓住了我的心,使我产生了兴趣。我在他那里坐了一会儿。从这之后,我们在大街上、在楼梯上见到时总要聊几句。起初我总感觉他是在讽刺我,就像在南洋杉旁那样,但实际上并不是。他对我就像对南洋杉一样,很尊重。他对自己的孤独论、水中游泳论、无家可归论是如此坚信不疑,以至于有时他见到普通居民的日常活动,譬如我总是按时上下班,或是听到一个佣人或电车售票员讲话,都会真心实意、毫无讽刺之意地感到兴奋。开始我觉得像他这样一种公子哥儿的情调,这种反复无常的多愁善感,是相当可笑而且是太过分了。但是,我越来越发现,他由于自己常处于真空的状态中,出于他的陌生感和狼性,对于我们这种平民世界实际上是十分赞赏和喜爱的,把它当作可靠的安身之地,当作他高不可攀的境界,当作他无路通达的故乡和安息地。他每次见到我们的清洁女工,一个规矩的女人,都要毕恭毕敬地脱帽致礼。要是我姑妈跟他聊聊天或者提醒他衬衣需要洗补,大衣纽扣需要钉好,他会全神贯注地听着,好像他是在难以形容地苦撑着要通过一条狭缝挤进这安宁的小天地,在这里驻一下足,哪怕是一个小时也好。

早在南洋杉树旁的第一次交谈中他就自称荒原狼,这也使我有点吃惊和不安。这算是什么名字?!可是我不仅习惯成自然地承认了这一叫法,而且在不久之后,我也这样称呼起他来了。在我的脑海里除了荒原狼再也想不起有什么别的名字了,就是今天我也很难找到比这个称呼更适当的词。一只因迷路而跑到我们城市里来的,跑进群居生活世界的荒原狼——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形象更能恰当地表现他,表现他怕见世面的孤独,表现他的野性、不安、思乡情绪和他那无家可归的命运了。

有一次,我观察了他整整一个晚上。那是在一个交响乐音乐会上,我出乎意料地发现他就坐在我的附近而且没有注意到我。最先演奏的是亨德尔的作品,这是一部高雅美妙的音乐作品,但是荒原狼既未听音乐,也未注意周围的环境,而是陷入了沉思。他无所适从,孤独地坐着,低着头,表情冷漠,但充满忧愁。节目又换了一个,是弗里德曼·巴赫的小交响乐。这时我惊奇地发现,几个节拍之后,我那位陌生的朋友突然开始微笑起来,而且专心致志地倾听着,看起来他是完全处在陶醉之中。大约有十分钟光景,他是那样沉醉于幸福与梦幻之中,竟使我只注意看他而很少去听音乐了。这支乐曲终了时,他从陶醉中醒来,把身子坐正,似乎要站起来走出去,然而最后还是坐着听了那最后一支乐曲,是雷格尔的变调,很多人都觉得这乐曲长而乏味,当然荒原狼也不例外。起初他还有兴致地听着,然后就不行了,他把手插进口袋,缩着身子,这次可没有陶醉、梦幻的表情,而是从悲伤到气恼,脸色又变得冷漠而灰暗,显得年老多病和愤愤不平。

音乐会散场后,我又在大街上看见了他,于是我就跟着他。他蜷缩在大衣里,步履呆滞地向着我们的住宅区走去。在一家老式小酒店前他停住了,犹豫地看了看手表便走了进去。他坐在一张狭窄的小饭桌上,女店主和女招待都把他当作老熟人来欢迎,我也跟他打了个招呼坐到他的身边。我们整整坐了一个小时。我喝了两杯矿泉水;他先喝了半升葡萄酒,然后又要了一小杯。我说我去听音乐会了,可是他不予理会。他看了看我那矿泉水瓶子上的商标就问我想不想喝酒,他请客。我回答说我从来不喝酒,他便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是呀,您做得对,我也曾戒酒好几年,吃着清茶淡饭,可是我现在受到了水星(水瓶星座)的影响,一种阴暗而潮湿的情绪困扰着我。”

我开玩笑说同意这个隐喻,又小心地表示,我不认为他会相信星象学,于是他又用常使我觉得受了侮辱似的那种过于客气的腔调说:“完全正确,此种科学本人岂能相信。”

我先告辞离开,他一直到深夜才回家。但是,他的脚步声跟往常一样,依然没有立即上床睡觉(我们的房间紧挨着,我听得很清楚),而是在灯下待了大约一个小时。

我记得,还有一个晚上,姑妈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门铃响了,我打开门,一位很漂亮的年轻女士站在门口向我打听哈勒先生,我认出了这个女人就是哈勒先生房间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我把哈勒先生的房间指给她就转身回屋了。她在楼上待了一会儿,接着我就听到他们俩一起下楼往外走,十分开心,活泼地交谈着,还互相开玩笑。我大为惊讶,这位孤僻的隐居者居然还有情人,而且是这么年轻、漂亮、时髦。我对他和他的生活的一切猜测又要打问号了。可是不到一个小时他又回家来了,独自迈着沉重、悲伤的脚步,费力地爬上楼梯,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轻轻地踱步,持续了几个小时,活像关在铁笼子里的狼一样。他房间的灯光几乎从深夜一直亮到清晨。

我对他这种关系一无所知,只是想补充说几句: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在城里的大街上,他们挽着手臂,他显得很幸福。我又感到奇怪的是,他那忧愁寂寞的面孔有时能显出多么高雅的神情啊,是的,简直是天真稚气!我理解那个女人,我也理解姑妈对哈勒的同情了。可是,也就是那天,晚上他又悲伤而痛苦地回来了。我在门前遇上了他,像以往有几次一样,他大衣下面掖着一瓶意大利酒,他就偎着酒瓶在他楼上那个窝里坐了半夜。我为他难过,他是在过着一种多么绝望、孤独和放任自流的生活啊!

好吧,啰唆得够多了。荒原狼在过着自杀的生活,对此无须再多加叙述和描绘了。尽管有一天他在付清一切欠款之后就突然不告而别地离开了我们的城市,但我并不相信他真的会去自杀。不过,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只是还替他保存着别人给他寄来的几封信。他留下的东西,除了他在此逗留期间写下的一份手记外,别无其他。这是他赠送给我的,在上面他写了几句话,说明这份手记可以任凭我处理。

我当然不可能对哈勒手记中所叙述的经历的事实成分进行核对。我并不怀疑,这些经历的绝大部分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是任意杜撰出来的,而是他力图把内心深处的活动过程以可见的事件的外壳再现出来。哈勒作品中有一部分是幻想的事件,这大概都是发生在他停留本城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并不怀疑,这些事件是以一段真实的生活经历为基础的。在那段时间,我们的房客确实在行为和外表上都发生了变化,很多时候不在家,有时是一整夜,成天不沾书的边。那段时间我遇到他的次数不多,但每次他都显得特别活跃、年轻,有几次还兴高采烈。当然,紧接着就会出现一次新的严重忧郁,整天躺在床上,饭也不吃。他情人来看过他,他们发生了特别激烈的争吵甚至动起武来,那次争吵把整个楼都闹翻了,第二天哈勒不得不为此向我姑妈道歉。

不会的,我相信他没有自杀。他肯定还活着。他正在某地拖着疲惫的双腿在陌生房子的楼梯上上下下走动呢;他正在某处凝视着擦得发亮的地板和保养得很清洁的南洋杉呢;他一定还是白天上图书馆,晚上去酒店,或者躺在租来的沙发上听着窗外的世界和人们的活动。他自知与世隔绝,但并不自杀,因为残留的信念告诉他,他必须尝够这痛苦,这可怕的内心痛苦,他必须死于这种痛苦。我常常想到他,他没有使我的生活变得轻松,他没有对我的才能、优点和欢乐给过支持和推动,啊,正相反!但是,我不是他,我过的也不是他那种生活,而是过着我的小康、稳定、有保障、安于职守的生活。这样我和姑妈就可以平心静气而友好地想念着他,而且姑妈知道他的事大概比我还要多,不过却都深藏在她那善良的内心罢了。

关于哈勒的手记,关于这个奇特的、部分是病态而部分又是优美而思想丰富的狂想,我必须说明,如果它是偶然落到我的手里而我又不知作者是谁的话,我肯定会恼火地把它扔掉。还好,由于我认识哈勒,我对这个手记还能理解其中的一部分,甚至还赞同它。如果我从这手记中看到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忧郁病患者的病态狂想的话,要将它公布于众,我是会有顾虑的。然而,我在手记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发现了一个时代的文件,因为哈勒的精神病——现在我知道了——不是什么个人的奇思遐想,而是这个时代的病症,是哈勒那一代人的神经官能症。在这一代人当中,看来绝不只是那些弱者、下等人受到了此病的侵害,而恰恰是那些强者,那些最聪明、最有才华的人受到了侵害。

这些手记——不管所依据的真实经历有多少——是一种尝试,那就是对这个巨大的时代病症并非通过回避和美化来克服,而是把病症描绘出来加以克服。这些手记是名副其实的穿越地狱的足迹,体现着穿越阴暗的内心世界的混乱记录。它时而充满恐惧,时而勇气倍增,决心横跨地狱,对抗混乱,把厄运忍受到底。

是哈勒的一段话启发了我如此理解他的手记的。有一次,在我们谈论中世纪的所谓残暴之后,他对我说:“这种残暴实际上不是残暴。一个中世纪的人也许会把我们现今的全部生活方式当作完全不同于残暴、可怖和野蛮的东西而表示厌恶!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文化,每一种道德风俗与传统,都有自己的方式,都有与之相适应的温和与严厉,美好与残暴,都会把某种痛苦视为理所当然,都会忍受一些坏事。只有当两个时代、两种文化和宗教相互交错的时候,人的生活才会变成真正的痛苦,变成地狱。一个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人,假定他不得不在中世纪生活,那么,此人必定是悲惨地窒息而死,就如同一个野人也必定会在我们时代的文明中窒息而死一样。有时候,整整一代人陷于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的交替之间,这一代人失去了一切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东西,失去了一切惯例、一切安全感和纯洁无邪。当然,不是每一个人的感觉都同样强烈。像尼采这一类人已早于我们一代就遭遇到了今天的苦难——他那时孤独而不被理解地饱尝的东西,正是我们今天成千上万人所遭受的苦难。”

在阅读这份手记的时候我老是想到这段话。哈勒们就属于两个时代交替之间的一代人。他们被安全与纯洁的环境抛弃,他们的命运就是把人类生活中一切顽疾病疮当作个人的痛苦与地狱来加倍地体验。

我认为,这就是他的这份手稿的意义所在。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心将它公布于世。还有,我既不想袒护这份手记,也不愿对它作出定论,请每位读者依据自己的良心去行事吧!JzedyehRAjql58v1Qc5oEkwBhJGzDHi99kpQly9Qzt9TbXL8u0r3FeP+/k2kAh1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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