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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

总序

对真善美的不懈探索——日本文学大家的风采

“悦经典”之日本文学系列,是从浩如烟海的日本近现代文学中遴选出来的。首推的三位作家可说是重量级的,分别是日本明治、大正、昭和文坛的领军人物,选出的作品也充分代表了三位作家的文学特色。

国民大作家”夏目漱石

按作品年代,首先介绍素有“国民大作家”之称的文豪夏目漱石(1867—1916)的三部作品。尽管漱石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被冠以“余裕派”“高蹈派”的名号,但其创作的基本倾向无疑是批判现实主义。漱石所处的时代正值日本文明开化,由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变的时期。漱石在英国亲证了西方文化及其近代文明掩盖下的弊端,对于日本人的盲目西化深感不安。他主张“批判地接受西方文明”,发扬日本的传统美德。然而,他倾尽一生不断在作品中寻求解决办法,却因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深感无能为力,最终提出“则天去私”,寻求解脱之路。

如果说其初期作品主要是探究西洋文明与日本旧有文化的冲突给世人的影响,那么中期以后,其作品逐渐转向描写头脑与心灵相克的主题,以精雕细琢的手法剖析人的内心世界,批判人的私欲。尤其是男女爱情矛盾方面表现出来的私心以及由此产生的苦闷、孤独和绝望,构成了其作品的主要内容。

“悦经典”所选的漱石的三部作品分别代表了其各个时期的创作风格和理念,同时也是最受读者喜爱的作品。

留学回国后,漱石反感于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缺乏批判性和枯燥的平面描写,接连发表了振聋发聩的《猫》(1905)和《小少爷》(1906)两部中篇小说,一举成名。《小少爷》取材自漱石在松山任教的经历,描写了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在某乡村中学的种种遭遇,以嬉笑怒骂的手法,鞭挞了明治时期教育界的阴暗面——校长的伪善狡诈,“红衬衫”的阴险利己,“马屁精”的趋炎附势,并且颂扬了以“豪猪”“老秧君”为代表的正面角色。这两类人之间展开的博弈构成了美与丑、正义与邪恶的矛盾冲突。

为了突出故事的讽刺性,漱石特意将主人公设定为鲁莽、憨直、富于正义感的江户哥儿,并采用了落语落语:日本的传统曲艺形式之一,表演形式和内容都与中国传统的单口相声相似。的表现形式,与《猫》的漫画式嘲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充分展示了他在和、汉、洋三方面的深厚学养及非凡的艺术表现力。

《虞美人草》(1907)虽不及上述两部作品那么名声在外,但在漱石文学中的意义却非同一般。它是漱石辞去教职,从事专业创作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从创作初期进入中期、承上启下的作品。

《小少爷》里的善恶划分,在《虞美人草》里与“道义”“虚荣”相互重叠,以分属不同阵营的三对男女的婚恋为线索,展开了一系列的纠葛和冲突。结局是,有的人战胜了“虚荣”,选择了“道义”;有的人则成为“虚荣”(东西方文化冲突)的牺牲品。女主人公藤尾就是这样一个悲剧人物,她爱慕虚荣,然而头脑与心灵的相克使她无所适从。与她同属一个阵营,有可能和她结合的那个男人(未婚夫),却为了“道义”不惜毁掉婚约,选择了另一个女人。而她倾心的诗人钦吾,又由于与她分属于两个阵营,根本不可能和她产生交集。这些打击最终导致了她的自杀。也可以说,她是被作者模式化的伦理观置于死地的。

相对于创作《小少爷》单打独斗式的、没有结果的奋斗,经过初期几部作品的探索,漱石的外部批判终于在伦理上取得了全面的胜利。此后,经过中期向内的探索后,后期创作更加深入地剖析人物心理。《心》(1914)即是作者进入后期创作后的白眉之作,是侧重刻画知识分子多疑、厌世心理的后期三部曲(《春分之后》《行人》《心》)的最后一部,也是最有分量和影响的一部。

《心》分为三个章节:《上先生和我》主要描述“我”与先生结识,得知先生一开始并非如此厌世,而先生的转变,与他葬在杂司谷的朋友有关;《下先生和遗书》是先生通过写给“我”的书信,终于向“我”坦白了自己一直不愿意透露的过去——因一己之私而导致他的挚友K自杀,对K的歉疚最终导致先生自杀。小说旨在表明利己主义是行不通的,也寓意作者对于两种异质文明无法调和的无奈。《心》对个人心理精确细微的描写可谓登峰造极,无出其右。

漱石是鲁迅“最爱看的作者”之一。他一生的创作都致力于思索人生,描写社会现实,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生活,塑造了各种各样栩栩如生的典型形象,使他超越了同时代的其他作家。

日本文坛素有“川端是庭院,而漱石是山脉”之说,二人对后世文学影响巨大。无论是思想内涵还是艺术造诣,漱石文学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以至于他的辞世,成为明治时代结束,大正时代到来的象征。

鬼才作家”芥川龙之介

素有“鬼才”之称的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大正时代的小说家。他也是鲁迅非常喜欢的日本作家,鲁迅于1923年芥川还在世时,便译介了《罗生门》与《鼻子》。

芥川深受夏目漱石批判现实主义和森鸥外的历史小说的影响,毕生致力于创作短篇小说,其数量多达166篇。他取材多样,尤其擅长改编古典作品,古为今用,视角新颖,构思精妙,在日本文学中独树一帜。作为大正主要流派“新现实主义”(也称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其文学特色是用冷峻、简洁的文笔来描绘世道人心的丑恶,让读者去感受和思考,而很少作出评论。其代表作《罗生门》《莽丛中》等已然成为世界性的经典名作。

小说集《罗生门》中的题材大致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取材自日本古典的有《罗生门》《地狱变》《莽丛中》《六宫公主》《鼻子》;

取材自天主教故事的有《奉教人之死》《报恩记》《南京的基督》;

取材自古代神话的有《老年的素盏鸣尊》;

取材自佛教故事的有《蜘蛛丝》;

取材自江户时代的人物、事件的有《戏作三昧》;

取材自中国的有《秋山图》;

取材自现代的有《单相思》《阿富的贞操》;

魔幻表现的有《河童》。

由上可知,芥川文学的取材十分广泛,跨越时间(古代和现代)和空间(西方和东方),甚至人间(如《河童》的魔幻手法)来观照和批判日本现代社会,剖析现代人的利己主义。

《罗生门》揭示了在弱肉强食的社会中,人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鼻子》则通过为长鼻子苦恼不已的老僧,却因鼻子缩短复又陷入新的苦恼,揭示了“旁观者的利己主义”,戏谑之余也影射了佛门之中的六根不净。

《地狱变》以惨淡的笔墨,描写了艺术至上主义者虽然以牺牲女儿为代价,在与权势者的博弈中取得了胜利,却最终陷入了自我崩溃的境地,表现了艺术至上主义的局限。

《莽丛中》以当事人在法庭供述和作证的形式,转述了一个曲折迷离的奸杀事件。小说中每个人各执一词,真相扑朔迷离。唯一能肯定的是每个人都靠谎言来掩饰自己的罪恶,意图展现理想的自己。

《蜘蛛丝》里的佛教故事告诉人们,人的利己本性足以导致自身的毁灭,但同时也隐喻了人将自身的命运寄托于宗教的后果。

《戏作三昧》写的是《八犬传》作者泷泽马琴晚年某一天的生活,意在表现书斋中创作的艺术家内心的孤独、幸福,也折射出了作者本人的影子。

《秋山图》则意图告诉人们,绝对的美并不存在,艺术的真正价值因欣赏它的人或时机不同而有所变化。

……

芥川善于巧妙利用各类题材发掘古今共通的人性,同时,也不惜笔墨描写了善良会给人带来意外的幸福(如《南京的基督》里的妓女),以及侠气(如《报恩记》里浪子为报答义贼和强盗救助一家的恩情,而甘愿以身代死)和自我牺牲精神(如《阿富的贞操》中的阿富,为了救一只猫竟然打算献出自己的贞操;《奉教人之死》的女主人公更是舍生殉教,为人们奉献了宗教性的感动)等人性之光。

芥川将日本文学细腻微妙的感受与江户文人情趣、西方教养融为一体,他善于通过细致地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来揭示人在善与恶、美与丑的对立和相克中流露出的不安心绪,从日常琐事中将人性挖掘得入木三分,并结合多样文体为作品锦上添花。这更使得芥川的短篇小说脍炙人口、卓然不群。

尽管如此,芥川在探讨人生、观照人性的过程中,仍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人世间的丑恶,陷入深深的怀疑和幻灭之中。面对日本的急速现代化,他在创作后期的一些作品时更是陷入深刻的矛盾和彷徨,最终得出“我们人类的痛苦也是难以解救的”的结论,终于在35岁的盛年,走上了否定自我的道路。芥川的去世成为昭和时代到来的标志性象征,也为日本近代文学画上了句号。

无赖派”代表作家太宰治

太宰治(1909—1948)是二战后废墟上诞生的日本重要文学流派“无赖派”(也称新戏作派、反秩序派)的代表作家,他非常推崇芥川龙之介,并深受其影响。两人虽有着许多的不同,却殊途同归。与苦恼于新兴无产阶级时代到来的蒙眬不安而结束自己人生的芥川相似,没落乡绅出身的文学青年太宰治,似乎一降生便注定了无法回到旧时代,也无法融入新民主主义的新时代,他苦恼于理想与现实相克的悲剧性命运,为了拯救自我而投身写作,仿佛为了文学而生。他们的文学,也成为了对那个时代的最好诠释。

太宰治留下的上百篇私小说式的作品,便是他短暂的人生、15年创作生涯及其所生活时代的真实写照。

太宰文学中的主人公大多贫困潦倒而颓废,故而被评为“弱者的文学”。太宰文学虽属于日本文学的另类,却是战后文学的重要坐标,随着时代的发展,其文学价值也越来越为人所认知。

太宰治因其跌宕起伏的人生、孤傲而自卑的个性、自虐而反俗的作品题材而饱受争议,既有“昭和文学不灭的金字塔”之称,也有“败北的文学”等评价。其自身的经历与其作品里描写的边缘人达到了高度的契合,对挣扎在时代边缘的理想主义者的心理刻画入木三分,少有比肩之作。

太宰的重要作品多集中于其创作后期,即日本战败后的1945到1948这三年时间。《人间失格》所选的四部作品,都属于后期作品,此书也可谓是太宰治后期美学的集大成之作。

《微明》(1946)写于满目疮痍的战后,描写了主人公全家疏散到妻子老家后,遭受空袭的体验。被称为“家庭的毁灭者”的太宰,少有地展示了对妻儿温情的一面。

同样是描写家庭生活,太宰自称是“夫妇吵架小说”的《樱桃》(1948)则刻画家庭即将毁灭之前,拒绝拯救的作者的心境和可怜的孩子们。

《斜阳》(1947)可以说是太宰的集大成之作,也是奉献给没落贵族的挽歌。

《人间失格》(1948)写于太宰自杀之前,即他的绝笔之作,也是太宰文学“最深刻的到达点”。

《人间失格》塑造了一个悲剧人物。主人公叶藏从小体弱多病,幼小而敏感的心灵受到了互相欺骗的“人类”的伤害。他通过扮演“小丑”来克服心理上的不安与恐惧,寻求“他人”的认同。对自己的无能和“罪意识”,对“人类”的恐惧和失望,使他认为自己不配作为一个人而活着。他进行了种种尝试,却最终被送到了疯人院,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毁灭。

但在小说的最后,酒吧的老板娘说:“我们认识的叶藏……也还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呢。”由此可知,太宰治并不认为叶藏真的没有做人的资格,只不过不具备做浑浑噩噩的人的资格。太宰治至死都不愿低下高傲的头,正是他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将自己驱赶入绝境,也正是这执着的追求,成就了太宰文学上的大家地位。

在《人间失格》这部小说里,太宰治透过叶藏这个角色,完成了对自己人生的回顾和评价。在发表这部作品的同年,他自杀身亡。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与上海雅众文化公司编选的这套“悦经典”之日本文学系列,能让读者充分领略到这些日本文学大家的风采。如果说夏目漱石偏重于从伦理角度探究“善”的话,太宰文学则更注重探究人性存在的“真”,而芥川文学则试图通过冷静地观照人生,探究超越人心善恶的“美”。他们对真善美的毕生探索,为日本近代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奉献了精彩绝伦的杰作。

陕师大出版总社与上海雅众联袂推出的这套“悦经典”之日本文学系列也将继续为读者带来更多更好的作品,请拭目以待!

竺家荣
2013年4月17日于北京

前言

我曾看到过那男人的三张照片。

一张应该是幼年,估摸十岁上下时的照片。他被众多女孩子前后左右簇拥着(猜想可能是他的姐姐妹妹还有堂姐妹们),身穿阔条纹的筒式套袴,站在庭院的池畔,脑袋向左倾斜约三十度,笑得煞是诡丑。诡丑?倘使碰上个感觉钝迟(即对美丑之类了无兴致)的人,摆一副平淡无趣的表情,说句“这孩子真可爱”之类的客套话,也并非全属蹈虚附会的假奉承,从孩子的笑脸上,倒也不能说一点也看不出世人所谓的“可爱”。可对于稍具审美品位的人来说,只要看上照片一眼,或许就会颇感不悦地咕哝一句“嘁,这孩子真叫人倒胃口”,用像是拂除身上的毛毛虫般的手势,随手将照片一丢了之。

那孩子的表情越打量越让人感觉不快,不知不觉还会生出几许寒意。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笑脸,这孩子脸上完全没有笑意。他双手紧握攥拳而立就是证明,没有人可以一面紧握双拳一面微笑的。那是猴子,分明是张猴子的笑脸!脸上只是堆满委琐的皱褶而已。照片上的表情就是如此古怪、丑诧,令人恶心,让人不由自主想呵斥他是个“皱皮丑八怪”。我从未见过如此表情诡异的小孩。

第二张照片上他的相貌变化之大令人惊讶不已。一副学生装束,虽然不清楚是高中时代还是大学时代的照片,不过确实俊美得让人吃惊。但同样不可思议的是,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活物的生气。他身穿一袭学生制服,白色手帕半露在胸袋外,双腿交叉坐在藤椅上,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此时已不再是猴子般满是皱褶的笑脸,而是称得上隽巧的微笑,不过与常人的笑容仍然有种说不清的差异:缺乏气韵的厚重感或是生命的洗练、自然朴浑,总之完全没有这类充实之感,轻得就像一叶鸟的羽毛——连鸟儿都不是,就那样纤巧轻俏地微笑着,浑似白纸一枚。换句话说,是彻头彻尾强装出来的笑。说矫揉造作也好,说轻薄也好,说阴阳怪气也好,都不足以形容其怪异,说是酷,仍觉不甚贴切。仔细琢磨,这个相貌俊美的学生身上,同样带着一种让人感觉像是鬼怪故事般的瘆人的妖氛。我从未见过如此俊美而诡异的青年。

另一张照片最为古怪。头上疵杂着几绺白发,无从判别年龄,坐在肮脏不堪的房间(从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内的墙壁至少有三处已经剥落)角落,两手举在小火盆上烤火取暖。这回没有笑,面无表情。他好似坐在火盆前烤着火,就这么自然地死去一般,照片中充满了不祥的灾晦之气。古怪的还不单单如此。照片上脸部显得特别大,我因而可以仔仔细细谛视他的长相:额头长得很平凡,额头上的皱纹也是,眉、眼、鼻子、嘴巴、下颚莫不平凡无奇。这张脸非但没有表情,并且完全无法令人留下半点印象,因为它毫无特征。这样说吧,当看完照片合上眼,我便已经将这张脸忘得一干二净了。屋内的墙壁、小火盆都能让人回忆起,但是屋内主人公的脸却倏地霞蒸雾散,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张无法形容的脸,甚至无法用漫画勾描出来,你无论如何不会睁开眼睛,豁然顿悟地欣愉道:“啊,原来是这样的,我想起来了!”说得更极端些,即使睁开眼睛再端详一遍,依旧唤不起记忆,只会徒生不快,令人心绪烦乱,只想赶快别过脸去。

即使是所谓的“死相”,比起它来也更加富有表情而令人印象深刻。总之,这照片绝对会让看到的人不由自主毛骨悚然,浑身不舒服,仿佛看到一具人的躯体上却安着颗驽马的头颅一样。我只能说,长相如此诡异的男人,我从不曾见到过。

手记之一

回首前尘,我的人生充满了惭耻的记忆。

对我而言,究竟应该拥有怎样的人生,我完全参悟不透。

我出生于东北的乡下,所以一直到长大之后,才第一次见到火车。我上上下下于火车站的天桥,完全没有觉察这是供人跨越铁轨所建造,还以为只是为了让车站能够像外国的游乐场一样充满妙趣而又显得新潮,才打造成这般模样的。并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此都深信不疑。在天桥爬上爬下,是我最热衷的游戏,我觉得它是铁路公司各项服务中最让我中意的。日后我发现那不过是一种为方便旅客跨越铁轨而架设的实用楼梯而已,不由地大觉扫兴。

此外,我小时候在画本上见过所谓的地铁,也没有意识到那是出于实用性而想出来的设计,还天真地以为在地下乘坐火车别有一番风趣,比在地面上坐车更加好玩。

我从小体弱多病,时常卧床不起。躺在床上总是心想,这些床单啦、枕头套啦、被套之类全是些无聊的装饰品,直到年近二十,突然发现这些竟然都是生活实用品,不禁心中黯然,为人生之贫窭而暗自窃悲。

还有,我不懂得什么叫饿。这倒并不是炫耀我生长于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庶家庭,我还不至于无聊愚蠢至此,我真的不知道“饥肠辘辘”是种什么样的感受。这话听起来好奇怪,可我就算肚子里空空如也,也没知没觉,没有任何异样感觉。小学、初中的时候,每次放学回到家,周围人总会七嘴八舌地围上来道:“喂,肚子饿了吧?我们小时候也一样的呀,放学回家时肚子饿得特别厉害哪!来点甜纳豆怎么样?还有蛋糕和面包喔。”而我也充分发挥出天生的喜欢讨好人的精神,嘴里说着“肚子饿了”,顺手将十几颗甜纳豆送进嘴里,实际上压根儿没有体会到肚子饿的滋味。

我吃起东西来食量不小,但几乎从来都不是因为肚子饿而吃。我吃人们印象中的珍馐,吃常人眼里的豪华大餐,还有到外面用餐时,端上来什么我吃什么,一直吃到撑不下为止。儿时的我最痛苦的时刻,其实是家里的用餐时刻。

在我乡下的老家,每到用餐时间,全家十几口人全数到齐,面对面相向坐成两排,围着桌上丰盛的饭菜,身为家中老幺的我,自然只能坐末座。吃饭间里光线暗淡,吃午饭时,十几个人全都默默不语,专心一意地扒着饭,那光景总令我回想起来便顿生寒意。我家属于乡下那种古板守旧家庭,菜色几乎一成不变,别指望会出现什么珍馐或是豪华大餐,所以我愈加对这一刻感觉恐惧。我坐在昏暗屋子的末座,因寒冷而浑身打颤,一点一点将饭送至嘴边,塞入口中,心中却在暗暗思忖——人为什么非得每日三餐不可呢?有时我甚至想:用餐时每个人都一脸严肃,宛如某种仪式,全家人每天三次准时聚在昏暗的屋子里,秩序井然地摆好饭菜,即使毫无食欲也必须低头默默地嚼着饭菜,这或许是在向隐伏在家中的亡灵们祈祷吧?

“人不吃饭会死的!”这话听在我耳里,不过是一句令人生厌的恫吓,可是,偏偏这种迷信(至今我依旧执拗地觉得它是一种迷信)又总让我感到惶恐不安。“人不吃饭就会死,所以人必须工作、必须吃饭”,对我而言,没有比这个更加晦涩难懂、更加令人感觉到威迫的说教了。

换句话说,对于人类的营生,我可以算是完全懵懂不解。我的幸福观与世人的幸福观天上地下,这令我深感不安,为此我几乎夜夜辗转难眠,暗自呻吟,甚至差一点发疯。我到底算不算幸福?从小人们就常说我幸福,但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地狱,反倒是那些说我幸福的人所过的安乐生活远非我所能企及。

我甚至觉得自己背负着十个祸胎,哪怕将其中一个换与旁人背负,恐怕都已经足以取其性命了。

因为我全然不懂。旁人痛苦的性质和程度,我完全琢磨不出。那些实实在在的痛苦,只要有饭吃就能解决的痛苦也许才是最剧烈的痛苦,称得上凄惨绝伦的阿鼻地狱,足以将我那十个祸胎一扫而光,化为乌有。我对此一无所知。可是,他们却没有自杀、没有发疯,依旧阔谈政治,从不绝望,为了生计倔强地战斗,似乎活得毫不痛苦。他们成了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并且虔信这一切理所当然,从未对自己产生过一丝怀疑。倘使真的这样,那倒也自在。可是,不会是每个人都如此,并且以此为完美的吧?不知道他们是否夜里睡得香甜,早晨醒来心悦神愉?他们做什么样的梦?走在路上又会想些什么?金钱?不不,不会只是这样的吧,曾听说过“人为食而生”,好像还未听说过“人为财而活”。不过,因事而异嘛。不,我还是搞不懂。我越想越糊涂,越琢磨越恐惧,仿佛唯有自己是世界上的异类。我与旁人几乎从不交谈,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是我想到一个好方法,那就是假痴假呆,诈哑佯聋。

这是我向人类最后的求爱。尽管我对人类极度恐惧,但似乎始终割不断对人类的缘情,于是借着装傻这一缕细丝来维系与人类的关联。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暗中则是拼着死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才艰难万分做出这样的奉侍。

从小,即使是自家人,我也想象不出他们有什么样的痛苦,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们为何而活着,只知道谨小慎微去面对他们,等到实在无法忍受那种令人难堪的气氛,便渐渐成了装傻的高手。换言之,不知不觉中我变成了个不吐一句实话的孩子。

看看当时我与家人在一起的合影就会发现,其他人都一脸正经,唯独我歪着头,脸上露出古里古怪的笑容。这便是我既幼稚又可悲的一种扮傻装痴行为。

不论家人说我什么,我从不顶嘴。他们一句轻描淡写的批评,我却感觉如同霹雳般震撼,几乎令我发疯,不要说顶嘴了。我甚至认为他们的批评一定是万世相传的人类真理,自己既然没有遵行真理的能力,恐怕从此便不能够与人类同处一片天底下了。所以,我无力反驳,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一旦受人指责,我便觉得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想法有误,因而总是默默地忍受对方的攻击,内心则恐惧到几乎发疯。

遭别人责难或怒斥,任何人也许都不会觉得好受,不过我却从朝我发怒的人脸上,看出来比狮子、鳄鱼、恐龙还要可怕的动物本性。平时他们似乎将其本性掩饰起来,但由于某种原因,就会发怒而突然暴露出人类可怕的本性,就像温和驯顺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冷不防一甩尾巴,用它鞭毙叮在肚子上的牛虻一样。这一幕总是令我寒毛倒竖,肉颤心惊。想到这种本性或许也是人类求生的一项资格,我便感到无比绝望。

对人类,我始终心怀恐惧,战战兢兢,而同为人类的一员,我对于自己的言行举动更是毫无自信,只能独自将懊伤偷偷锁进心中一隅,抑郁、神经质,统统深藏起来,同时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乐天模样,逐渐将自己改造成一个装疯卖傻的怪人。

管它做什么,只要能逗人一乐就行了,如此一来,即使我置身于人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他们也不会太在意。总之,我绝不能成为人类的眼中之碍。我只是虚无,我是风,是空气——我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假装痴狂用以取悦家人。还有,在那些比家人更加神秘莫测、更加可怕的男女下人面前也竭力装傻卖乖。

夏天,我在浴衣里头穿上红色的毛衣,走在堂前廊庑上,逗得家人笑个不止,连平素不苟言笑的大哥见了也不禁“扑哧”乐出了声。

“叶藏,这么穿不合适呀!”他的口吻充满怜爱。

其实,我并不是不懂得冷热的怪人,岂会大热天里穿件毛衣到处逛荡?我只是将姐姐冬天用的两只毛护腿套在胳膊上,露一点点在浴衣的袖口外,让人以为我身上穿了件毛衣。

父亲在东京有不少公务,因此他在上野樱木町置了栋别墅,每个月有大半时间都住在东京这栋别墅里。每次回家,父亲总会买好多礼物送家里人和亲戚,这可以算是父亲的一个嗜好。

某次,在父亲动身上京的前一晚,他把孩子们召集到客堂间,笑吟吟地询问每一个人,希望回来时得到什么样的礼物,然后将孩子们的回答一一写在记事本上。父亲难得与孩子们这般亲近。

“叶藏,你呢?”

轮到我时,却一时间吞吞吐吐无言以对。

问我想要什么,我反而突然间什么都不想要了。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随便好了,反正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我快乐起来。但与此同时,别人送我的东西,无论多么不投我所好,我也不会拒绝。对讨厌的事物不敢明说,对喜欢的事物也像做贼似的畏畏缩缩,惴惴不安,令我倍感痛苦,而这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又使我苦闷不已。换句话说,我连二者择其一的能力也没有。我想,日后我的人生之所以“充满了惭耻的记忆”,这种讨厌的癖性可以说是一大原因。

见我扭扭捏捏不吭声,父亲脸上露出一丝不悦:

“又要书?浅草的商店街有过年舞狮子那样的玩具狮子卖,大小很合适小孩戴在头上玩,你不想要吗?”

一句“你不想要吗”,我彻底败下阵来。什么话也答不上,装糊涂也不顶用。我这个装疯卖傻的滑稽小丑完全不合格。

“还是买书错不了吧。”

大哥一脸正经地说道。

“是吗?”

父亲一脸的败兴,连写都没写,便“啪”地一声将记事本合上。

这是何等重大的失败呀。我竟然惹恼了父亲,他无疑会对我进行可怕的报复,为何不趁现在也许还来得及时想办法挽回一下?当天夜里,我钻在被窝里簌簌发抖,一直琢磨着这件事,最后蹑手蹑脚地起床来到客堂间,拉开父亲放记事本的桌子抽屉,拿起记事本,唰啦唰啦翻开来,找到先前记下礼物的那一页,舔了舔铅笔尖,写下“舞狮”两字,然后才悄悄回去睡觉。其实我根本不想要那种玩具狮子,倒是书相对来说比较合我心意。但我觉察出父亲是想买舞狮给我,为了迎合父亲的心意,讨他开心,我才斗胆尝试一次小冒险,深夜潜入客堂间。

而我这招非常手段果如所愿,获得了极大成功。过了些日子,父亲从东京返回家,我在房间里听到他朗声对母亲说的一席话:

“我在商店街的玩具店里翻开记事本,你看,这里清清楚楚写着‘舞狮’两个字,可是这不是我的字。我还纳闷呢,后来猜到一定是叶藏淘气干的。我问他的时候,他讪皮讪脸,磨磨蹭蹭不肯说,过后却又想要得不行。这小子真是个怪人,假装没兴趣,可是明明写在这里呢!既然这么想要,说出来不就得了嘛。我在玩具店里忍不住笑出来哩。快去,把叶藏叫来!”

我还会将男女下人召集到房间来,叫一名男佣在钢琴键上乱弹一气(虽然是在乡下,但是大部分新潮的东西家中应有尽有),自己则和着那不成曲调的琴声,跳起印第安舞,令众人捧腹大笑。二哥手中镁光灯一闪,将我的印第安舞姿拍了下来,等到洗印出来一看,我的小鸡鸡竟然从腰巾(其实是块印花布的包袱皮)对拢处小露了一记尊容,这下引得全家又是哄堂大笑。这或许可说是我的一次意外成功。

我每个月订阅了十来种少年杂志,此外还会让父亲从东京给我带回各种各样的书籍。独自闷头阅读,所以不论是“怪诞诡奇博士”抑或“万宝全书博士”,我都如数家珍,还有怪谈、讲谈、落语、江户趣话 等,也是无不博贯,常常以一本正经的表情讲述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成了博家人一乐的必备节目。

然而说到学校,呜呼!

在学校,我是受人尊敬的主儿。“受人尊敬”这种意识也令我颇感恐惧。近乎完美地骗倒别人,然后却被某个全知全能的智者识破,当众一股脑儿揭了个原形毕现,那种惭耻比死更可怕——这就是我对“受人尊敬”一语所下的定义。尽管可以一时欺骗住众人,受到仰视,但终究有人会看穿这套伎俩,于是众人都会从他口中得知真相。而当发现自己受骗时,众人的愤怒,还有复仇,会是多么的可怕。光是想象一下,就会全身寒毛倒竖。

我在学校里受人尊敬,倒不是因为出生于有钱人家,凭的全是世人所谓的“聪明能干”。我从小体弱多病,常常一请假就是一两个月,甚至休学在家将近一学年,躺在床上无法上学。然而,当我拖着刚刚病愈的弱躯坐人力车到学校参加期末考试,成绩竟然比班上的任何人都要好。身体状况完好的时候,我也不曾用功读书,去了学校,上课也是胡乱涂些漫画什么的,下课休息时向同学们讲述自己画的东西,逗大家发笑。写作文时,我写的尽是些滑稽故事,被老师批评,也还是恶习不改。因为我知道,其实老师暗地里也喜欢读我写的滑稽故事。某日,我一如惯常将我跟母亲搭火车去东京的途中往车厢过道的痰盂里撒尿的丑事(当然,我并非不知道那是痰盂,为了夸张地展现小孩的天真,才故意那么做的)写成作文一篇交上去,心里自信老师一定看了会发笑,所以我悄悄跟在老师身后向教员办公室走去。看到老师一出教室立即从一沓作文中将我的作文挑出来,开始在走廊上边走边看边哧哧地笑,走进办公室大概刚好读完,只见老师脸涨得通红,高声笑出来,还马上将我的作文拿给其他老师看。见到这一幕,我心里觉得十分满足。

真是淘气!

我成功地让自己被人视为淘气,成功地摆脱了受人尊敬的束缚。我的成绩册上所有科目都是十分,唯有操行一项有时七分,有时六分,这又成为全家人的笑柄。

事实上,我的本性与这种淘气正相反。当时,我被家中的男女下人侵犯,让我悲愤丛集。我至今认为,对年幼的孩童做出这种事情,是人类所犯罪行中最丑恶、最卑劣的,也是最残酷的罪行。但我却忍下了,甚至觉得这让我领略了人类的又一种本性,于是只得无力地发笑。倘若我养成了说真话的习惯,也许我就会很理直气壮地向父母告发他们的罪行。然而,我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父母,至于向别人揭露,我压根儿就对这种手段没抱一丝期待。无论向父亲或母亲告发也好,或是向警察告发也好,向政府告发也好,结果还不是听凭那些深谙处世之道的人巧言善辩,指天画地地乱说一通?

我确信结局一定是不公的。归根结底,这种事情诉诸于任何人都是徒费口舌,所以我不会说出实情,我吞声饮恨,除了继续装糊涂之外别无他策。

什么?你是说你不信任人类?咦,你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呀?或许有人会嘲笑我一通,但是我以为,对于人类的失信,未必就意味着一定会走向宗教之路。事实上,包括嘲笑我的人在内,人类在彼此的不信和猜忌中,不是照样丝毫没有将耶和华敬怀心中,若无其事地生存着吗?

还是我幼年时经历的一件事情。父亲所属某政党的一位名人到我家所在的小镇来演讲,家里的下人带着我去剧场一块儿听。剧场里座无虚席,镇上与父亲关系亲厚者几乎全部到场,起劲地拍手助威。演讲结束,听众们三三两两踏着积雪的夜路往家走,一路上将那晚的演讲骂了个狗血喷头。其中不乏与父亲交谊甚笃的所谓“同志”,他们以近乎愤怒的口吻批评父亲的开场致辞一点也不精彩,而那个名人的演讲更是糟糕透了,简直不知所云。而后,这群人顺道来我家小坐,走进客堂间,他们却用一种仿佛喜出由衷的神情跟父亲说今晚的演讲极为成功。就连下人也一样,母亲问演讲会如何,他们竟毫无愧色地回答说:“讲得真好!”返家途中,他们明明是一迭声地嘟囔,说再没有比这个演讲更糟糕的了。

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例子。彼此间相互欺蒙,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双方竟然都毫发无损,甚至似乎毫不在意彼此的欺骗,如此高明因而也称得上是光明磊落、公平而令人欣愉的人间失信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俯拾皆是。然而,我对于人们彼此欺骗的事实却没有兴趣,因为我自己就借着装痴装傻成天在欺蒙别人。我对于道德教科书般的正义或道德什么的毫不关心,但是有些人虽然相互欺骗却又光明磊落、公平而欣愉地生活着,或者似乎从中获得了生存的自信,这实在让我无法理解。人类终究没有教会我读懂其中的妙谛。倘使我能明白,也许就不会如此恐惧人类,也不必殚精毕力装痴装傻以讨好人类,更不必同人类生活相对立,以至夜夜啖尝这地狱般的痛苦了吧。换句话说,我之所以没有向任何人告发下人们那可憎的令人发指的罪行,并非因为我不信任人类,当然也不是基于基督教的信条,实在是因为人类对名叫叶藏的我将信任之门重重关闭的缘故。即使是父母,也时常展现出一些令我匪夷所思的本性。

但我那无法向任何人倾吐的孤独气息,却被许多女性本能地嗅捕到,或许这便是日后我被女人乘虚而入的诱因之一。

也就是说,对于女人而言,我是个守得住恋情秘密的男人。

手记之二

紧邻海岸线,就依傍在层涛涌沫的大海边,并排耸立着二十多株树皮黝黑的高大的山樱树。新学年伊始,山樱树在强韧的褐色嫩叶烘托和蔚蓝的大海映衬下,绽放绚烂的花朵,待到落英缤纷时节,如飞雪般坠下的樱花飘飘洒洒散向大海,装点着海面,随波荡漾,被浪花又拍打回岸边。东北某所中学将这片镶满樱花的海滩充作自己的校园,而我根本没有好好用功应考,竟顺顺当当地进了这所初级中学。这所学校的校帽徽章以及校服纽扣都以樱花花瓣作为图案。

家中一房远亲的家就位于学校旁,因为这层关系,父亲便替我选择了这所拥有大海和樱花的中学。我寄宿在亲戚家,由于学校近在咫尺,我变成了一名慵懒的中学生,每天听到学校朝礼的钟声响起,才疾速跑向学校。尽管如此,借由高超的装糊涂本领,我在班级里的人气依然与日攀升。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远赴他乡,但我却感觉他乡远比生我养我的故乡更加令我快心遂意。这其中固然因为我装糊涂的本领日臻炉火纯青之境,糊弄起人来已不像以前那般费力,另外也可以归之为面对家人与外人,在故乡与他乡之间毕竟存在着演技上的差异,这一点无论是何种天才,就算上帝之子耶稣也无法辟易。对一名演员而言,最难发挥的场所莫过于自己故乡的剧场,并且三亲六戚、旧知故交全都聚集一堂,任凭演技再了得的名伶想必也会大失水准。而我却一路演来,还获得了相当大的成功。像我这样的能手,到外乡表演,自然能做到万无一失。

我对人类的恐惧与过去相比丝毫未减,潜隐在心底,一刻不停地剧烈蠕动。但我的演技却与日俱进,在教室里总能逗谑让人发笑不止,连老师也一面叹息:“这个班级要是没有大庭,准是个好班”,一面却忍不住掩嘴窃笑。即使那些嗓门如雷的军训教官,我也能轻松地逗得他们胡卢大笑。

我以为已经彻底隐藏起自己的真面目,正想安然舒一口气时,却冷不防遭到了背后的突袭。这个从背后偷袭我的人,竟是班上公认的身体瘦弱、功课又极差的白痴似的男生。他面目青肿,老是穿一件像是他老爸或兄长传下来的旧上衣,袖子长得让人联想到圣德太子,军训和体操课时总是只有在一旁观看的份儿。他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所以我也认为对他完全不必心存警戒。

那天上体操课,这个名叫竹一的家伙(他姓什么我早已忘记了,只依稀记得好像名字叫竹一)仍跟往常一样在旁观看,我们则进行单杠练习。我故意做出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大叫一声,朝单杠冲过去,像跳远似的往前猛力一跃,结果一个屁股墩跌坐在沙地上——这是我设计好的一次“失败”。众人捧腹大笑,我自己也苦笑着站起身,掸去裤子上的沙土。这时竹一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我身后,伸手戳着我后背低声说道:“你耍招。你是故意的!”

我大为震惊。我精心设计假装失败的事情,竟然不是被别人而偏偏是被竹一识破,这让我始料不及,想都没想过。刹那间,我仿佛看到整个世界被地狱的烈火包围,焰炽烟迷,我几乎大叫一声,精神狂乱,幸好竭力控持住了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是无尽的不安与恐惧。

表面上,我依旧可怜巴巴地佯狂假痴取乐大家,但时不时地便会忍不住独自吁叹,我所做的一切都已被竹一彻底看破,用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四处向人道出这个秘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额头冒出粘乎乎的油汗,像个疯子似的用怪异的眼神心虚地四下张望。假使可能,我甚至想从早到晚一天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监视竹一,不让他脱口道出我的秘密。我心中盘算着,在这般贴身缠络下,假以时日,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让竹一相信我不是在耍招,而是真的出丑。倘若事情顺利,我甚至还指望着能够与他成为无两无双的亲密朋友。倘若这一切全都不可行,那便只有暗暗祈祷他“呜呼曷归”了。不过,我并没有杀死他的念头。在我过往的人生中,曾多次期望自己命丧他人之手,但从未想过要夺他人之命,因为我觉得,那样反倒是给可怕的对手幸福了。

为了收服竹一,我不时脸上堆满假基督徒般伪善的媚笑,脑袋左倾约三十度,轻搂他瘦削的肩膀,用嗲声嗲气的肉麻语调,邀他到我寄宿的亲戚家来玩。他却总是流露出茫然的目光,沉默着不答腔。记得是初夏时节,我终于出乎意料成功了。那一日,放学时恰好遇上一场瓢泼大雨,雨点白茫茫一片倾泻下来,学生们都愣在那里,回不了家。我因为住处离得近,便不以为然地冒着雨往外冲,忽然看见竹一呆呆地立在鞋柜旁的角落,于是招呼道:“上我家吧!我借把伞给你。”随即拽住怯生生的竹一的手,一块儿疾奔入暴雨中。来到寄宿的亲戚家,我将两人淋湿的上衣拜托表婶帮忙烘干,自己则拉着竹一直上二楼我的房间。

这户亲戚家只有三口人,年过五十的表婶,三十左右、鼻梁上架副眼镜、像是有病在身的身材高挑的大姐(她曾经嫁做人妇,后来又返回娘家,我也随这家人家的称呼,管她叫“姐姐”)。还有最近刚刚从女子学校毕业的妹妹节子,她与姐姐一点也不像,个头娇小,长着一张圆圆的脸。楼下开了个小门店,店面陈列着一些文具和运动用品,不过一家人主要的收入还是来自五六间出租杂屋的房租,这些杂屋还是已故的男主人在世时盖的。

“耳朵好痛”,竹一站在那里说道,“我只要一淋到雨耳朵就会痛。”

我朝他耳朵眼里瞧了瞧,他两只耳朵都患有严重的耳漏,脓水眼看就要淌到耳郭外了。

“哇!这怎么行呢,很痛吧?”

我故意夸张地说,并且装出很震惊的样子。

“都怪我在大雨中拖着你跑,对不起哦!”

我学着女人的腔调说话,同时“温柔”地表示歉意。接着我下楼找来棉球和酒精,让竹一头靠在我膝盖上,仔细地替他清洁耳朵。竹一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又是我伪善的诡计,还头枕在我的膝盖上傻乎乎地恭维道:

“以后一定会有女人迷上你。”

然而日后我才意识到,这句话竟像恶魔的预言般可怕,也许连竹一自己也不曾料到吧。

不管是说“迷上”女人,还是说被女人“迷上”,这个词听上去都感觉非常粗鄙,带有一种浪谑和洋洋自得的味道。无论何等庄严的场合,只要冒出这个词来,神圣的伽蓝即刻便礼崩乐摧,变成废墟一堆。但倘若用“被爱的不安”这类文学腔的措辞来取代“被迷上的痛苦”这种低俗用语,就不至于摧毁忧郁不安的伽蓝,说起来真是奇妙。

竹一一面由着我替他清洁耳朵,一面说出“以后一定会有女人迷上你”这番傻乎乎的恭维话,我当时只是红着脸微笑,没有回应,心里却隐隐地颇以为然。不过,“迷上你”这句粗鄙的话酿就了一种洋洋自得的氛围,而我若是直截了当地认可他说的有理,岂不是比相声里傻里傻气的大少爷的台词还要无趣,显得我的想法愚不可及?所以我当然不可能抱着这种浪谑、洋洋自得的心理如实承认。

对我而言,女人较之男人来得更加复杂,更加难以理解。我家里的女性人数多于男性,亲戚当中女性亦不少,还有那些侵犯过我的女佣,因而可以说我从小便是在女人堆中浸大的。然而,我其实一直是抱着如履薄冰的心情同这些女人打交道。我几乎完全不明状况,恍若身坠五里雾中,时不时地还会出现些要命的失误,遭受重创,而这又不同于从男人那里遭受的棍棒之苦,就像内出血似的,在内心造成一种极度的不快,久久难以治愈。

女人有时候对我死缠硬拽;有时候又拒之千里;有时候在人面前对我鄙夷不屑,冷若冰霜,在人背后却竭尽偎拥抱弄之能。女人熟睡时就像死去一般,叫人怀疑她们是否为睡眠而活。我自幼年时代便开始对女人做过形形色色的观察,尽管同样身为人类,却感觉女人和男人是迥然相异的两种生物。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神秘莫测又大意不得的生物竟然逗情起我来。对我而言,“被迷上”抑或“被喜欢上”这样的词语完全不适合,倒是用“被挑逗”来描述实际的状况也许更加贴切。

女人同男人比起来似乎更加容易哄弄。当我佯狂假痴的时候,男人们从不会傻兮兮地从头笑到底,而且我自己也清楚,对男人若是得意忘形装疯卖傻过了头,必定以失败收场,所以我时常暗暗提醒自己,必须适可而止,见好就收。而女人不知道什么叫适度,总是无休无止地耽于我的表演,为了应付她们意犹未尽的欣赏要求,我被弄得精疲力竭,她们则兴奋得乐不可支。女人似乎比男人更懂得啖嚼快乐的滋味。

我中学时代寄宿的那个亲戚家里,不管大姐还是妹妹,只要一得空闲,就会闯进二楼我的房间来,每次我都被吓得差点腾地跳起来,惊恐不已。

“在看书?”

“没有。”

我微笑着合上书本:“今天,学校里有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

从我口中流泉般倾泻而出的是一段段粗俗的滑稽故事。

“叶藏,你戴上眼镜看看。”

某天晚上,妹妹节子和大姐一同来到我的房间,硬缠着我表演各种搞笑的节目逗谑,最后还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做什么?”

“别管,你就戴上试试嘛。喏,你借姐姐的眼镜用好了。”

总是如此的强横,口吻仿佛命令一般。我不得已乖乖戴上大姐的眼镜,立刻引得二人笑翻在地。

“太像了!跟哈罗德·劳埃德 一模一样!”

当时,正值一个名叫哈罗德·劳埃德的外国喜剧电影演员在日本人气超旺。

我随即立起身,举起一只手说道:“诸位,在此我谨向日本的粉丝们……”

我模仿着大明星的架势向观众致辞,这又让她们越发笑得合不拢嘴。

自那以后,只要一有劳埃德的电影来小镇上巡映,我便前往剧场观看,暗自揣摩并模仿他的表情等。

某个秋夜,我正躺在被窝里看书,大姐像只小鸟一样疾飞进我房间,不由分说一头扑倒在被上,哭哭啼啼道:

“叶藏,你会帮我的,对吧?一定会的,是不是?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家吧!你救救我!”

她一面说着令人吃惊的话,一面嘤嘤啜泣。好在我并非第一次见识女人这种情态,故而对于大姐这番过激的言辞一点也不惊惶,反倒觉得这招过于老套,毫无新意,颇叫人扫兴。我轻轻钻出被窝,拿起一只放在桌上的柿子剥开,切下一块递给大姐。大姐抽抽噎噎地吃着柿子,问我:“有什么好看的书?借我一本。”

我从书架上挑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给她。

“谢谢你的柿子。”

大姐略显羞赧地笑着,走出了房门。

不光是这位大姐,天下女人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活在世上?对我来说,想要究明这一点,简直比揣摩蚯蚓的心思还要复杂和麻烦,甚至让人不寒而栗。不过,我从幼年时起就已得出一条经验,女人若是突然莫名其妙哭啼啜泣,只要拿出些甜食,吃下去她们就会心情一转,破涕为笑了。

至于妹妹节子,经常会带些朋友到我房里来玩,我则照例公平大方地逗大家开心。朋友走后,节子必定会数落她的朋友们,说她们的坏话,谁谁是不良少女啦,你要小心啦,等等。既然如此,自己不带她们来玩不就行了?而且,节子带来我房间玩的几乎全都是女孩。

然而,这与竹一所说的“被迷上”预言成真绝对尚有距离。换句话说,我还仅仅只是日本东北乡下的“哈罗德·劳埃德”而已,竹一傻乎乎的恭维变成活生生的可怕现实,以种种困厄蹇舛之状挥之不去地呈显于我面前,那是许多年之后的事了。

竹一还送过我另一件宝贵的礼物。有一次他到二楼我的房里来玩时,拿出随身带的一枚原色版的卷首插画给我看,并且颇显得意地解释道:

“这是妖怪的画像。”

唷!我心中暗暗惊讶。似乎从那个瞬间起,便就此决定了我的堕落之路,一直到日后我都摆不脱这种强烈的感觉。

我认得,那不过是一张凡·高的自画像罢了。在我的少年时代,正值法国印象派在日本大逞其道,一般人对西洋画的鉴赏大抵由此切入,凡·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绘画作品,即使是乡下的中学生也大都见过其照相版的。我本人就见过不少凡·高的原色版画作,并对其笔触的新意和色彩的艳丽很感兴趣,但却从未将它想象成是妖怪的画像。

“那么,这种画你怎么说?这也是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里阿尼的画册,给竹一看那幅画面像赤铜似的有名的裸体妇人画像。

“哇!太棒了!”竹一睁圆了双眼感叹道,“像地狱之马。”

“还是妖怪啊?”

“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的画像。”

对同类极度恐惧的人,反而更加期盼能够亲眼见识令人可畏的妖怪,越是神经质、越是胆怯的人,越是期盼着强犷的暴风雨到来。这群画家们被同类的这种妖怪所伤、所凌胁。最后他们选择宁愿相信幻影,于是光天化日之下竟历历目睹了妖怪的存在,并且他们决不以佯聋诈哑自欺欺人,而是全力去表现出亲眼所见,正如竹一所说,毅然决然地描绘“妖怪的画像”。

我未来的同道者也许就在这里。

不知为何,我兴奋得几欲热泪盈眶,却竭力压低声音对竹一说道:“我也要画!画妖怪的画像,画地狱之马!”

从小学时代起我就喜欢画画,也喜欢观赏画,不过我作的画却不似作文那样受到周围人的夸赞。我原本就不相信人们说的话,作文对我而言就如装疯卖傻的寒暄罢了,从小学到中学一直令老师们狂喜,可我自己却丝毫不觉得有趣。只有画画(漫画之类另当别论)在表现对象的时候,虽然显得稚嫩,但多多少少花费了一番苦心,颇有我身风格。学校的绘画课本实在不足为范,老师的画功又拙劣不堪,我不得不胡乱地去摸索尝试各种各样的表现手法。升入中学后,我已经拥有了全套的油画画具,并且从印象派画风中寻求笔触的范本,但所作的画依旧像色纸工艺一样平板单调,缺乏立体感,完全看不到一点成器的影子。如今借由竹一的这番话,我才恍然大悟,自己之前对于绘画的认识大错特错。将令人产生美感的对象如实地呈现出它的美,这种想法既天真又愚蠢。大师们能够将平凡无奇的对象通过主观创造展现得美轮美奂,面对丑恶得催人作呕的对象依旧能够兴味不减地沉浸于表现的喜悦之中。换言之,他们在表现客体的时候能够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竹一那里聆教了最本原的画法秘笈,我便背着节子带来的那些女客们,开始慢慢着手创作自画像。

完成之后,我自己都吃了一惊:竟是如此的阴晦隳颓。但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深藏不显的本来面目。我表面上笑得很开朗,并且给别人带来欢笑,其实内心非常阴郁,我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当然这幅画像除了竹一,我不打算给任何人看。我可不希望自己成天装痴装傻背后的真面目被人识破,一下子落个被人处处小心提防的难堪下场;又担心别人没发现这是我的真面目,还视此为一种新的逗谑手法,从而沦为众人的笑柄。这对我来说是最痛苦的事情。因此,我立刻将它藏进壁橱的最里面。

学校的美术课时间,我将这种“妖怪式画法”掩藏起来,一如既往用那种平庸的笔触,竭力将原本美丽的事物美丽地展现出来。

我只有在竹一面前才不在乎显露出我敏感脆弱的神经,并放心地将那幅自画像拿给他看,赢得了他的赞赏。我再接再厉又画了两三幅妖怪式的画,得到竹一另一个预言:

“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被女人迷上”和“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这两句预言由傻瓜蛋竹一烙刻在我的脑际。终于,我不顾一切来到了东京。

我本想考美术学校,但父亲老早便打定了主意,让我读高中,日后出仕为官,并且早就叮嘱过我,对此毫无争辩之力的我只能茫然地遵从。父亲要我四年级起就报考高中,而这所拥有樱花和大海的初级中学我也差不多呆腻了,于是放弃直升五年级,读完四年课程便报考东京的高中。通过考试后,旋即开始了集体寄宿生活。然而,那种肮脏和粗野的集体寄宿生活让我不敢领教,于是顾不上装疯卖傻,连忙请医生给我出具一张浸润型肺结核的诊断书,搬出宿舍,住进了父亲在上野樱木町购置的别墅里。集体生活于我而言,实在无法忍受,加之什么“青春的感动”、“天之骄子的自豪”之类,我听了就觉得寒毛倒竖。“高中生精神”这玩意儿我实在无法趋附。宿舍和教室仿佛成了垃圾储集场,只不过堆积的全是被扭曲的性欲,我近乎完美的扮傻装痴本事在这里也没了用武之地。

议会休会期间,父亲在别墅待的时间每月至多一到两星期。他不在时,偌大一栋别墅里只有管家夫妇和我三人生活。虽然经常逃课,但是我却毫无兴致到东京各处闲逛游玩(看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参观明治神宫、楠木正成的铜像、泉岳寺里的四十七义士墓等胜迹了),终日窝在家里看书作画。父亲在的时候,每天我早早地赶往学校,有时候也会到位于本乡千驮木町的西洋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画塾去学习素描,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离开了学校的集体宿舍,即使去学校上课,也感觉自己的身份很特别,就像个旁听生似的。或许是因为我性情乖戾,总之我越来越感觉无聊扫兴,越来越懒得去上学。我一路从小学、初中读到高中,依旧无法理解何谓爱校心,也从未想过要学唱校歌什么的。

没多久,我从画塾一个学画的学生那里懂得了酒、烟、娼妇、当铺以及左翼思想。真是奇妙的组合,不过却是事实。

这位学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于东京的老城区,比我年长六岁。从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由于家中没有画室,于是固定来这家画塾,继续西洋画的研习。

“能不能借我五块钱?”

我和他仅仅数面之缘,之前从未有过一言半语的交谈。

我慌忙掏出五块钱递给他。

“太好了!走,去喝两杯!我请客,怎么样?”

我推辞不掉,只好被他连拖带拉地带到画塾附近蓬莱町的一间小酒馆。就这样我与他开始了亲密的交往。

“我早就开始注意你了。喏,就是你这种带点腼腆的微笑,那是志大才高、将来必定大有出息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为了加深我们的友谊,干一杯!阿绢,这小子是个美男子吧?你可不许迷上他哦。都是因为这小子来了画塾,害我只好遗憾地沦为二号美男了!”

堀木肤色浅黑,五官端正,总是穿一袭西服,不爱系花哨的领带,头上擦着发膏,从正中朝两边分开,梳得一丝不苟。这副模样在当时学美术的学生中相当少见。

我对这种场合十分陌生,心里惴惴不安,一忽儿叉手交臂,一忽儿又松开,但脸上依旧荡漾着腼腆的微笑。两三杯啤酒下肚,不知不觉的,却莫名地感觉到有一种仿佛解放了似的轻松。

“我原本想进美术学校……”

“不不!那种地方太没意思了。学校,最枯燥乏味了。我们的老师就在大自然之中!就是我们对于自然的感受力!”

然而我对他说的一点儿也不感到肃然起敬。这家伙一定是个傻瓜,绘画也一定很拙劣。不过,要说游乐玩世,倒或许是个不错的同伴。换句话说,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都市无赖。虽然形式有异,但就对人间充满迷茫、彻底游离于人类的一切蝇营狗苟这点来讲,他与我确属同类。不过,他的装痴扮傻出自无意识,并且全然还没有觉悟到这样做的悲哀,这却是我与他本质上的最大差异。

我始终对他心怀蔑视,未曾高看过他,并且不时提醒自己,仅是玩乐而已,只当他是个酒肉之友罢了,有时甚至耻于和他为伍。但在同他搭伴游乐的过程中,我终于被他攻破了。

一开始,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一个难得一遇的好人,连生性惮恐人类的我也彻底解除了戒心,甚至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不错的东京向导。其实我这个人,独自一人搭乘电车时,会莫名地对售票员产生畏怯;想看歌舞伎表演,但是一看见剧场大门口铺着红地毯的台阶旁站成两排的领座小姐,便望而却步;走进餐馆用餐,轻手轻脚站在身后等候我吃完收拾空盘子的服务生会令我心中忐忑;尤其是买东西结账,当我以僵硬的动作付款的时候,不是因为心疼,纯粹是因为紧张、害羞、不安和恐惧,我会不由自主地头晕目眩,仿佛世界一片黑暗,几乎陷于半疯狂的状态,别说杀价了,不仅找零忘记收下,常常连买的东西也忘记带回。我独自一人根本没法在东京街头瞎逛,所以才不得不整日窝在家中。

而我将钱包交给堀木,随他一同游逛时,他非但杀价够狠,而且很会玩,总是能发挥出以少许花销赢取最满意结果的本事。他不坐车费昂贵的计程车,而是因地制宜善用电车、巴士和蒸汽小艇,用最短的时间抵达目的地,从而展现他的厉害本事。早上从妓院返家途中,他也不忘进行实战辅导。带我顺道至某家高级饭庄,泡个热水澡,然后点份汤豆腐,佐以一盅日本酒,所费不多,感觉却很奢华。此外他向我传授说,路边摊档卖的牛肉盖浇饭和烤鸡肉串既便宜又营养,还不容置疑地告诉我,让人最快入醉乡的非电气白兰地 莫属。总之,交给他买单,我从未觉得一丝的不安和惶恐。

与堀木交往的另一个好处是,堀木可以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心思,一味任凭自己的激情(也许所谓“激情”便是无视对方的立场吧)喷涌而出。一天二十四小时聒聒不休地谈鬼说禅,完全不必担心两人走累了,会陷入令人不堪的沉默中。和人交往时,我时刻担心可怕的沉默场面出现,因此,原本少言寡语的我才会抢在头里拼命地说怪话逗谑。而现在堀木这个傻瓜无意识地自动接过逗谑的角色,我则不必认真应答,只当它风吹马耳就是了。顶多间或附和一声:“怎么会哩?真没想到。”

不久,我逐渐明白,烟、酒、娼妇都是转移和排遣对人间恐惧的绝好手段,纵使只是一时的转移和排遣。而为了寻求这种手段,即使倾尽所有家当我也会不顾不惜。

对我来说,娼妇既不是女人,也不算人类,感觉倒像是白痴或是狂人。躺在她们怀中,我反而觉得无比安心,倒头便能进入沉沉的黑甜乡。事实上,她们的欲望少得可悲,近乎无欲,也许从我身上感受到一种或许是同类的亲近感,娼妇们总是向我展示出不加虚饰的极其自然的善意——没有任何算计的善意、没有任何强迫的善意、对一个兴许下次再也不会光顾的客人的善意。有几个夜晚,我甚至从这些犹如白痴或狂人的娼妇身上,真真切切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光晕。

然而,在我为了逃避对人间的恐惧而寻求幽沉的一夜晏眠,前往妓院与“同类”的娼妇们狎玩之时,一种不祥的氛围不知何时无意识中萦绕在我周遭,完全出乎我意料。可说是如影随行的“附赠品”,而且这“附赠品”越来越鲜明地浮出于表面,当堀木一语道破时,我自己也不禁愕然,接下来便心生厌烦了。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套用句低俗的说法,我是在娼妇身上修炼自己男女之道的本领,近来更是精进神速。都说这种修炼唯借由娼妇才来得最严苛,并且最有效果,我已然发散出猎艳老手的气息。女人们(不仅限于娼妇)凭借本能嗅到这种气息,从而主动投怀送抱。我得到的“附赠品”就是这样一种卑猥而又不光彩的讨厌气息,并且它变得十分显眼,盖过了我原本只想放松休逸的初衷。

堀木这样说,可能一半是出于恭维我的意思,然而我倒觉得是巧发奇中,因此心情甚是怫悒郁闷。举例来说,曾经有位咖啡馆的女孩给我写过幼稚的情书;樱木町的邻居将军家二十来岁的女儿每天早上在我上学时,明明没事情,却化着淡妆从自家门口进进出出;在餐馆吃牛肉盖浇饭,我没张口说一句话,店里的女服务员却……;我常去买烟的那家烟纸店老板的女儿,在递给我的香烟内竟然夹着……;去看歌舞伎时,邻座的女人……;深夜的电车上,我喝醉了正呼呼大睡……;老家亲戚的女儿莫名其妙地寄来一封情痴意绵的信……;还有,不知道哪个女孩,趁我不在家的时候送来一个亲手缝制的人偶……。由于我生性极度消极,所以每件事情最后都不曾有下文,唯剩几个片断,也没有进一步往下发展。看来我身上发散着某种令女人梦云襟期的气息,这不是炫耀,也不是捕风捉影的玩笑话,而是无法否认的事实。经堀木这样的人一语道破,我感到近乎屈辱的痛苦,并且就此对寻花问柳之事感到兴味索然了。

某天,堀木在爱慕虚荣的新潮思想驱使下(除此之外,我至今也想象不出这事发生在堀木身上还有其他理由),带我参加了一个共产主义读书会(好像叫R·S,我已经记不清楚了)的秘密集会。或许就堀木这样的人而言,共产主义的秘密集会也是东京的游玩项目之一。我被介绍给所谓的同志,买了一本小册子,然后听一名坐在上座、面貌奇丑的青年讲解了一通马克思的经济学。其实对我来说,他所讲解的内容我好像比他更加明白。理论上没错,但是人类的内心却有着更加复杂难懂、令人骇愕的东西,说是欲,稍嫌浮浅,说是虚荣,也不够准确,即使将色与欲两者并提仍然不足以贴切地将它表述出来。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但我总觉得人类世界的深层不光是经济,还有像是鬼怪故事般的奇思异行。而向来对鬼怪恐惧不已的我,对于所谓的唯物论自然持肯定态度,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天经地义,但依旧无法借此使我摆脱对人类的恐惧。面对充满生机的新绿我还是无法欣然惬望,感受希望的喜悦。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次也不落地坚持参加R·S的集会。那些“同志们”仿佛从事某件神圣的大事般神情凝重,沉醉于几乎仅相当于“一加一等于二”初级算术般的理论研究,看起来实在滑稽可笑。我借着自己搞笑戏谑的本事,尽力使集会变得轻松些。大概因为这个缘故,研究会沉闷的氛围一扫而光,我也成为其中极受欢迎、不可或缺的人物。这些思想单纯的人,可能以为我也像他们一样,是个单纯、乐天而又滑稽有趣的“同志”。假使真是如此,那我便成功地将他们彻彻底底蒙骗住了。我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每次集会我还是积极到场,为众人献上戏谑服务。

因为我喜欢。我喜欢这群人,但这未必是因为马克思主义促成的亲近感。

非法。我暗自享受着这种感觉——不如说,它令我心情欣愉。世上合法的事物反而可怕(它给人一种强势莫测的预感),其神机奇谲巧作,复杂难解。

与其坐在没有窗户的冰冷彻骨的屋子里,我宁愿纵身跃入窗外非法的汪洋,一直游到精疲力竭而死,那样更能够令我感觉舒畅。

有句话叫“隐遁避世”,指的是那些见不得光、只好躲避别人耳目隐居于市井的凄凉的失意者、悖德者。我觉得自己打从出生起就是一个注定见不得光的人,假如遇到被人指为这样的人的同类,我必定会变得柔肠慈心,连我自己都会陶醉于我那菩萨般的温柔心肠。

还有一个词叫“犯罪意识”,尽管我在人世饱受这种意识的折磨,但它就像我的糟糠之妻,是我一生的良伴。我与它顾影对怜,一同寂寞地玩乐嬉戏,或许这也算是我的一种生存状态。此外,俗话说“腿上有伤怕人知,心中有鬼怕门叫”,我从小一条腿便落下这伤,长大后非但没有痊愈,而且越蚀越深,直达筋骨,夜夜承受的痛苦宛如置身于千汇万状的地狱之中。然而这伤渐渐变得比自己的血肉还要亲密,伤口的痛楚也就是伤口所寓寄的感情,就像充满了爱意的情人的低语(这种比喻或许有些古怪吧)。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地下组织中的氛围让我感觉莫名的安心和惬意。换句话说,较之运动的本身目的,倒是那种氛围反而与我更加投契。堀木则像是矮子看场图热闹似的,参加一次集会将我做过介绍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他和我开了句并不好笑的玩笑,说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的同时,还必须着重考察消费,因而一个劲地邀我去进行所谓的消费考察。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形形色色的马克思主义者应有尽有,既有堀木那样出于新潮的虚荣心而以此自居的,也有像我这样,仅仅是因为喜欢那种非法的气息才置身其中的。倘使我们的本来面目被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信徒识破,想必堀木和我都会遭到烈火轰雷般的批斗,随即被当作卑劣的叛徒逐出门外。但堀木和我都没有遭受除名的处分。尤其是我,置身于那非法的世界,却较置身于合法的绅士的世界中还要气定神闲、游刃有余。故而被视为大有前途的“同志”,将许多极为重要的秘密工作交由我做。事实上,我对这类任务从不推辞,从容地照单接受,也不曾因为举止不够自然而引起走狗(“同志们”都这样称呼警察)的怀疑和盘查。每次都笑着或逗着人发笑而准确无误地完成了他们口中的危险任务。那些地下活动者总是如临大敌般紧张、极度戒备,有时甚至蹩脚地仿效侦探小说中的桥段,而交付给我的任务其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儿科事情,可他们却夸大其词竭力渲染如何如何危险。我当时的想法是,即使成为一名党员而锒铛入狱,在牢城里终老一生,也毫不在意,因为我觉得与其咀嚼着人世间真实生活的恐惧,夜夜痛苦呻吟在不眠的地狱,铁窗内的生活或许来得更加自在吧。

父亲要么接待来客要么外出访友,尽管住在樱木町别墅同一片屋檐下,有时候一连三四天互相都不照面。虽然觉得父亲难以亲近,令人发怵,我很想在外面租间房子住,但终究没能说出口。不曾想,却听管家老头说起父亲有意要出售这栋别墅。

父亲的议员任期即将届满,准是出于各种缘由,使得他这次看上去斗志挫失,无意再参选了。并且,他还在老家盖了一栋隐居之所,对东京似乎已经毫无留恋,更别指望他为了只是一名高中生的我,会特意留下宅邸和下人供我使用,他一定会觉得是浪费(父亲的心思与世人一样,令我难以理解)。总之,这栋房子很快就要转手别人。我于是搬往本乡森川町一栋名叫“仙游馆”的公寓,房间陈旧昏暗且不说,更要命的是,我旋即陷入了囊中羞涩的窘境。

在这之前,父亲每月会给我固定金额的零用钱。虽然要不了两三天便花完,但是,香烟、酒、奶酪、水果之类,家中一应俱全。至于书籍、文具和衣服等物则是从附近的店里赊账购买,就算我请堀木吃荞麦面或天妇罗盖浇饭,只要是父亲经常光顾的店家,我都可以吃完后一声不吭地抬脚走人。

如今突然间不得不孤身借宿在外,一切都得靠每月的固定汇款应付,我顿时担心起来。汇款照例没过两三天便告用罄,我不禁惶急不安,慌忙发疯似的先后给父亲、哥哥、姐姐们又是发电报,又是写信。信中还洋洋洒洒叙说了详情(当然信中所说全都是虚构的,因为我觉得要开口求人,必须装腔作势将人糊弄得晕头转向方为上策),同时还依堀木所传授的,开始频繁出入当铺。尽管如此,最终仍是入不敷出。

我终究没有能力独自在这无亲无故的出租公寓生活。我害怕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公寓房间里,总觉得有人想要袭击我,给我致命一击。于是我冲出屋子逃到街上,有时帮忙做些地下活动,有时则与堀木一起四下闲逛找廉价的酒灌肚。总之课业和学画几乎统统被我怠弃,就在我入读高中的第二年十一月,甚至还与一名比我年长的有夫之妇发生了殉情事件,我的人生境遇也从此急转直下。

学校缺席旷课,功课也不用心学,但每次考试答题我都似有神助,因而长期以来我成功地瞒过家乡的亲人们。谁料,似乎是校方将我严重缺课的情况暗中通报给了家里人,于是长兄代父亲写了封措辞严厉的长信来对我一通叱责。不过,我最直接的痛苦却是来自经济拮据以及地下学生运动,后者越发忙碌和激进,令我再也无法以半游戏的心态对待。我当时已担任中央地区(又或是叫其他什么地区)的马克思主义学生行动队队长。本乡、小石川、下谷、神田一带的学生全归我领导,根据上级武装起义的指示,我还买了把刀(如今回想起来,那不过是把华而不实的小刀,连削铅笔都不顶用),藏在雨衣口袋里,走东奔西,到处进行所谓的串联活动。我真想每天喝个醺醉,然后蒙头大睡,一觉酣梦,可是手头拮据不容我这样。P(记得我们都以这个隐语来称呼党组织,也可能我记错了)又接连不断地派给我任务,几乎忙得我无暇喘息。我本就羸弱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活动。原本只是因为非法而对之产生兴趣,参与做些事而已,没想到如今却弄巧成拙,令我忙到无暇应付。我情不自禁对P暗生缄怨:有没有搞错呀,怎么不叫你们自己的人干呢?最后实在气恼不过,干脆抽身脱逃了。不过脱逃后毕竟很不是滋味,最终促使我做出请死的蠢事。

当时有三位女性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好意。一位是我租住的仙游馆老板娘的女儿。每次我忙完组织交给的任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公寓,顾不上吃饭倒头便卧时,她总会拿着纸笔来到我房间对我说道:“不好意思,楼下弟弟妹妹们吵得要命,害我信都没法写。”然后伏在我书桌上一写就是一个多小时。

我若是佯装什么也不知道,自顾自地睡大觉便也罢了,但是看她的样子,很期待着我能和她说上几句话。于是我又发挥出我的讨巧本领,尽管心里一句话也不愿听不愿说,但还是硬撑起筋疲力竭的身体,运足气翻身趴在床上,一面抽烟一面搭话道:“听说有个男人,用女人写给他的情书烧水洗澡哩。”

“哎呀,真讨厌!是你吧?”

“我只不过曾经用来热牛奶喝。”

“真荣幸呐,那你就喝吧。”

这个女人怎么还不快点回去?说什么写信,其实我早已看穿,她根本就只是在纸上胡乱涂鸦而已。

“给我看看吧!”我打死也不想看,但嘴上却仍然这样说。

“哎呀,不要啦!不要啦!”她嚷起来,可是瞧她那喜不自胜的样子,实在不堪入目,令我倒尽胃口,于是赶紧没事找事将她差遣开。

“不好意思,替我跑趟电车轨道旁那条路上的药店,去买点卡莫丁 来好吗?我实在累得不行,脸上发热,反而一点也睡不着。麻烦你了,钱嘛……”

“知道了知道了,钱的事好说。”

她兴奋地站起身。

吩咐女性为自己做事,绝不会令女性丧气不悦,相反的,男人有求于己,她们会由衷感到开心——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还有一位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文科学生。她是我的所谓“同志”,因为地下运动的关系,几乎每天非得与她碰面不可。每次商量工作完毕,她总是跟在我后面一路走,并且喜欢买礼物送我。

“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你的亲姐姐。”

她的矫揉造作令我浑身战栗,我挤出略带忧愁的微笑接口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总之,倘使惹恼了她,一定很可怕,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同她敷衍搪塞。出于这样的念头,我百般伺候这个既难看又讨人厌的女人,竭力让她高兴。每当她买礼物(其实都是些品位极差的东西,我基本上都是立即转送给卖烤鸡肉串的大叔)送我,我总是装出欣喜不已的表情,说些肉麻的话哄她一乐。夏日某个夜晚,她黏着我说什么也不肯走,我只得在街头阴暗处给她一吻,为的是让她离开。可怜的她竟为此兴奋得几欲发狂,叫了辆出租车,拽着我来到她们为了搞运动而秘密租借的一处狭小住所,昏天黑地一直胡闹到天亮。真是个荒唐的女人,我心里苦笑道。

房东的女儿也好,还有这名“同志”也好,每天都不得不与之照面,所以不同于之前那些女人,可以巧妙地躲避。最终我不知不觉地为了极力讨这两个女人欢心,而使自己陷入了欲罢不能的束缚之中。

差不多与此同时,从银座某高级西式酒馆一名女服务员那里,我也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垂爱。虽然才见一次面,但为她的恩煦所牵萦,我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安。那时候,我已经不必依赖堀木的向导,能够独自一人搭乘电车,前往歌舞伎剧场看戏,或是穿着染花和服进出西式酒馆,渐渐地已能摆出一副厚脸皮的德行。尽管内心依旧对人类的自信和暴力深感跷怪、恐惧、烦恼,但至少表面上可以一本正经地与人寒暄交流——不,其实若不面带充满挫败感的虚假的苦笑,我便无法与人寒暄交流。总之,即使是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的问候寒暄,我也能够做到。这套伎俩莫非是之前参加地下运动四处奔走而练就?还是因为女人?抑或拜酒所赐?不过,最主要的应该还是手头拮据才逼使我修炼出来的。无论置身何处,我都恐惧不安,倒不如去酒馆,混迹于众多醉汉和男女服务生当中,我那颗仿佛总在逃避人追逐的心灵才能获得宁静吧。于是我揣着十个日元,独自走进银座那家高级西式酒馆,微笑着对女服务员道:

“我身上只有十元钱,看看能喝点什么。”

“这您不必担心”,她说话带着关西腔。

奇妙的是,仅仅这一句话,便令我畏怯战栗的心平静下来,并不是因为不用担心钱的事情,而是她让我觉得,待在她身旁,我便再也无须担忧。

我开始喝酒。因为她令我安心,我反倒没有心情装痴装傻了,只是默默地喝着酒,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我阴郁寡言的本性。

“这些下酒菜您喜欢吗?”

她将各式菜肴摆到我面前。我摇了摇头。

“只想喝酒是吧?我陪您喝几杯。”

深秋的夜很冷。我按照恒子(记得是这个名字,不过记忆已模糊,不敢确定。瞧我这个人,竟然连殉情对象的名字都会忘记)的吩咐,在银座后面小巷的一个寿司摊上嚼着平淡无味的寿司,等着她的到来。即使忘了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何,那寿司有多难吃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个光头摊主,模样像极了一条大青蛇,在那里摇头晃脑捏着寿司,装出一副手艺高超的样子,至今仍历历在目。后来我在电车上不止一次觉得某个人的脸似曾见过,左思右想,最后发现原来跟那个寿司摊老板长得极像,不禁为之苦笑。时至今日,那个女服务生的名字和长相早已无从记起,可是寿司摊老板的脸我却依然能准确无误地画下来。足见当时的寿司真的是难以下咽,令我不只忍受寒冷,还要额外承受一份精神痛苦。话说回来,即使有人带我到美味无比的寿司店,我也从来不会觉得寿司好吃,太大了。我时常思忖,为什么人们不将寿司捏到像大拇指般大小?那样攥在手里吃起来不是更方便吗?

她租住在本所一个木匠家的二楼。我在她二楼的住处,丝毫没有掩藏起自己一贯的阴郁。我单手托腮喝着茶,好像牙床在剧烈发痛。这副模样,反而愈加令她心生怜爱。她给我的感觉,仿佛周遭寒风凛冽,唯有落叶伴着她在狂舞,她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女人。

我和她躺在床上,听她讲述自己的身世。她长我两岁,老家在广岛。她说:“我有丈夫,原先在广岛开理发店,去年春天一起来到东京,但我丈夫不好好在东京找份活儿干,却犯下诈骗罪,被送入监狱。我每天都会到监狱去给他送点东西,不过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会去了。”

我生性对女人的身世之类毫无兴趣,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她不善说话,换句话说,是否因为她没有抓住说话重点,结果我是从头到尾左耳进右耳出。

真孤单……

比起她冗长的身世来,仅就这一句叹息便足以唤起我的共鸣。我一直期待着,可是,我从未从这世上的女人口中听到过这句话,这使我感到奇怪和难以理解。不过,虽然她没有用语言说出“孤单”两字,但似乎她身上就散发着这般无言的孤寂,好似有股一寸来宽的气流带包裹着她。在她身旁,我好像也被那股气流包裹,与我特有的带刺的阴郁气流相互交融,犹如落入水底附着在岩石上的枯叶,使我得以从恐惧和不安中抽离。

这与躺在那些白痴娼妇(那些卖淫妇们个个活泼开朗)怀中放心地沉酣睡去的感觉迥然不同。对我来说,同一个诈骗犯的妻子共度良宵,堪称身心获得解放的幸福之夜(我毫不踌躇地使用这个超乎寻常的字眼,并且给予肯定,这在我所有的手记中可说是绝无仅有的)。

不过,仅只那一夜。当我清早醒来,从床上跳起,我又恢复了轻浮、善于伪装的本来面目。懦夫连幸福降临都害怕,触到棉花都会受伤,当然也会为幸福所伤。我开始不安起来,趁着还未受伤,赶紧就此分道扬镳吧。于是,我以一贯的做派施放起癫癫痴痴的烟幕。

“俗话说‘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其实这句话世人都理解反了。根据《金泽大辞林》的解释,并不是说男人没钱了,就会被女人一脚踢开,而是男人没了钱,就会意气消沉,就会萎靡不振,笑起来都无气力,而且莫名其妙地变得性情乖戾,自暴自弃。最终是男人陷于半疯狂的状态,主动将女人甩掉的意思,真可悲。那种心情我能够理解。”

我记得当时自己说了这段蠢话,令恒子扑哧而笑。我觉得久待无益,心生畏怯,于是脸也没洗便匆匆离去。怎料,当时关于“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的一番胡言,日后竟与我生出意想不到的关联。

之后一个月,我都没和那晚的恩人见面。与她分别后,随着时间流逝,先前的欣喜日渐淡薄,受过她须顷恩惠的事反而令我感到莫名的不安,仿佛受到什么钳束一般。那晚在酒馆的花销全部由恒子负担,连这种俗事也开始令我耿耿于怀。我觉得恒子终究也和公寓老板娘的女儿还有那名女子高等师范生一样,只会逼迫我。尽管远离了她,但我对她还是充满了恐惧,并且我以为,和曾经上过床的女人再度相遇,她们很可能像烈火轰雷一样,将自己怒斥一通,因而视重逢为厄难,于是开始对银座敬而远之。然而这样做绝非出于我个性狡猾,而是因为女人在上完床后与早上醒来后这两者间完全没有关联性,就像彻底忘记了似的,将两个世界区隔得泾渭分明。这种匪夷所思的现象,我至今仍无法理解。

十一月末,我与堀木在神田的一个小摊上喝着廉价酒。这个损友离开小摊后,坚持再找一家小摊续饮。我们明明已经口袋空空,他却还一个劲地吵着要喝。当时,我可能也因为醺醉的缘故,酒催胆壮。

“好!既然如此,我带你去梦的国度吧。你可别被吓着啊,我要让你见识见识酒池肉林……”

“西式酒馆?”

“没错!”

于是二人搭上电车。堀木开心地嚷道:“我今晚特别想亲近女人。我可以亲吻女服务员吗?”

我不太喜欢堀木这副醉态。堀木也清楚这点,所以他再次向我征询:“可以吗?我要玩亲亲哦。我要吻坐我身旁的女服务员给你看,行吗?”

“随你便好啦!”

“太谢谢了!我对女人真的有点饥渴了哩。”

两人在银座四丁目下车。我打算拿恒子当救星,于是身无分文走进所谓“酒池肉林”的那家高级西式酒馆。与堀木刚在一间空包厢面对面坐下,恒子与另一名女服务员走了过来,那名女服务员坐到我身旁,恒子则坐在堀木旁边。我心里不由得抽紧了。恒子要被吻了。

我并不感到可惜。我对占有欲什么的本来就很淡漠,况且,即使偶尔涌起几许痛惜,也没有与人争执、奋然而起主张自己的所有权的精力。甚至日后,自己那缺名少分的妻子遭人侵犯,我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旁观而已。

我尽可能不去碰触人类的喧争,一旦被卷入漩涡是很可怕的。恒子与我只有一夜情分,她不属于我,自己理应不会产生可惜的欲念,但我还是感到了紧张。

因为我一想到恒子即将当着自己的面遭到堀木狂吻,便替她感到可怜。被堀木玷污,恒子势必得同我分手,而我也没有足够追挽她的激情。唉,一切就此休矣。一瞬间,我为恒子的不幸感到焦灼不安,但旋即便释然了,就像东流之水,不如洒脱一点看开的好。于是我交互望着堀木和恒子的脸,皮笑肉不笑地堆起一丝笑容。

然而事态却大出我的意料,变得极其糟糕。

“不行啊!”堀木撇着嘴说道:“就算我再饥渴,像这样穷酸的女人……”

堀木一副碍难至极的样子,双臂盘在胸前,上下打量着恒子,露出苦笑。

“给我们来点酒。对了,我身上没钱……”我悄声对恒子道。

正因为如此,我更想喝它个痛快。以俗人的眼光来看,恒子是个又难看又寒酸的女人,甚至还不值得醉汉一吻。意外的是,我竟感觉如同五雷炸顶般轰旋。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从未有过的豪饮,直到醉得天转地旋。我与恒子悲戚地相视而笑。经堀木那样一说,我发现她的模样确实寒酸,憔悴得吓人,但同时又有一种同是穷困疲弊之人的亲近感(时至今日,我以为贫富间的悲喜聚离虽已是陈词滥调,但依旧是戏剧的永恒主题之一)涌上心头,让我觉得恒子如此可爱,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主动感觉到隐隐的怦然心动。我吐了,醉得前后颠倒,语无伦次。这是我第一次喝酒醉到不省人事。

醒来后发现,恒子坐在枕边。自己躺在本所那个木匠家的二楼屋子里。

“你说过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你竟然是真的,自那以后你一直都没来。可缘分不是那样简单的一回事啊。难道我赚钱养你还不行吗?”

“不,那不行。”

她不再言语,睡下了。

天明后,从她口中第一次迸出“死”这个词,她似乎也对人类的生活感到衰疲至极。而我想到这个世界所充满的恐惧、烦忧、金钱、地下运动、女人、学业等,觉得实在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她的提议。

然而,当时我还没有实际做好“死”的准备,心底仍隐隐潜滋着某种游戏的心态。

那天上午,我们徘徊于浅草的六区,最后走进一家咖啡馆,喝了杯牛奶。

“你去结账吧!”

我站起身,从和服袖兜中取出钱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三枚铜钱,顿时一股比羞耻还要强烈的凄惨意念袭遍全身,脑海中浮现的,是我租住的仙游馆那徒剩四壁的空屋子,里面只有制服和棉被,再没有一件可以典当的东西,唯一的财产便是我此刻身上穿的染花和服和长外套,这便是我的现状。我刹那间明白,自己无法再苟活于这个世界了。

见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她也站起身,朝我的钱包投来一瞥:“啊,就这些?”

尽管是无心之语,却深深痛进我的骨子里。是我第一次萌生爱恋之情的人说的,因而特别刺痛了我。三枚铜钱原本算不上什么钱,但这并不关钱多钱少的问题,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奇耻大辱,令人无法苟活下去的屈辱。说到底,我当时还无法彻底拉下富家少爷的面子。而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下定决心,一死了之。

当晚,我们在镰仓蹈海自尽。她说身上的腰带是向店里朋友借的,所以解下腰带,折好放在岩石上。我也脱下外套,摆在同一个地方,然后和她一起跃入大海。

她就此殒命,而我却被救起。

或许因为我还是个高中生,又因为父亲的名字多少有点新闻价值的缘故,报纸遂将此事当作一大事件加以报道。

我被收容在海边的一家医院里,有位亲戚从老家赶来,替我收拾残局。他转告我,父亲和家里人对我大为震怒,说不定会因此而与我断绝关系。说完扬长离去。但我对此并不在乎,倒是想起死去的恒子,终日嘤嘤啜泣。在我交往的所有女人中,令我真正喜欢的只有模样穷酸的恒子。

房东女儿寄来一封用五十首短歌凑成的长信。全部是以“好好活下去”这古怪的诗句起首的短歌,整整五十首!护士们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到病房来找我玩,有的护士在离开之前还紧紧地攥住我的手。

经医院检查,发现我左肺有点毛病。这对我来说倒是好事。不久警察以“协助自杀罪”的罪名将我从医院带走,但警察将我当成病人,收容在特别看护室里。

深夜,在特别看护室隔壁的值班室上夜班的一名老警察悄悄打开房门,向我唤道:“喂!很冷吧?到这边来烤烤火!”

我装作无精打采的样子,走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凑向火盆取暖。

“还在想念那个死去的女人吧?”

“是的。”

我故意用细若蚊子般的声音回答。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

他越发摆起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子。

“第一次和她发生关系是在哪里?”

他好像法官似的,煞有介事地问道。他小瞧我了,还以为我是个毛头小孩,而把自己当成审讯主任,想从我这里套些猥琐故事,借以排遣这寂寞无聊的秋夜。我当下看透他的心思,拼了命才忍住没笑出来。我知道,像这样的非正式审问我可以一概拒绝回答,但为了给这无聊的秋夜添加点乐趣,我表现出十足的“诚意”,装作深信不疑他就是审讯主任,并且对我的刑罚轻重裁决全在他一念之间,于是不痛不痒地敷衍陈述起来,以稍稍满足他那色迷迷的好奇心。

“嗯,情况我大致明白了。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也可以行个方便,酌情处理的。”

“谢谢您,请您多多关照。”

我的演技简直称得上出神入化。可惜,这不过是一次对我并无半点益处的全力演出。

天亮后,我被警察署长叫去。这次是正式审问。

开门走进署长室,眼前是位肤色黝黑、感觉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署长。

“唷,是个帅哥嘛!这不是你的错,你妈生出你这么个帅哥来,是她的过错。”

听他突然这样一说,我心中顿觉一阵自怜,仿佛自己是个半边脸长满红痣,模样丑陋的残疾人。

这位像是柔道选手或剑道选手的署长,审问起来相当干脆利落,同那个值班的老警察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刨根问底的好色“审问”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审问结束后,署长一面誊写呈送检察署的材料,一面对我说:“身体不保重不行啊。你好像在咳血,是不是?”

那天早上,我莫名其妙地咳嗽起来。每次咳嗽,我就用手帕捂住嘴,结果手帕上沾满血迹,好像红色雪粒飘洒在上面似的。那不是喉咙里咳出来的血,而是昨晚我搔挤耳朵下面的小脓疱流的血。但我突然间意识到,此事似乎不解释对我更有利,于是我低头垂目,颇为感动似的应了声:“是。”

署长誊写完材料,对我说道:“是否会起诉你由检察官决定。不过你最好还是给担保人打个电话或是发份电报,请他今天到横滨地方检察署跑一趟。你应该有监护人或担保人的吧?”

我想起以前经常出入父亲在东京的别墅、专爱溜须拍马的一名书画古董商,名叫涩田,身材矮胖,四十来岁还孑然独身,与我家是同乡,他便是我上学的担保人。那个男人的长相,特别是眼神,像极了一条比目鱼,所以父亲总称呼他为“比目鱼”,我也习惯一直这样叫他。

我向警察借来电话簿,查到“比目鱼”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他打过去,请他跑一趟横滨地方检察署。“比目鱼”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简慢傲气,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喂!电话机最好马上消毒一下,他在吐血哩。”

我回到特别看护室,坐下来,署长大声向警察们吩咐的话随之传进我耳朵里。

正午刚过,我身上被缚着细麻绳,外面用外套遮掩着,一名年轻警察紧紧攥住细绳的另一端,两人一同搭乘电车前往横滨。

但我没有稍许的不安,倒觉得警察署的特别看护室,还有那名值班的老警察似乎都令人怀念。呜呼!我到底怎么了?被当作罪犯捆绑起来,反而松了口气,心情平静下来。即使此刻落笔记述写下手记,追忆当时的情景,仍然感觉轻松愉快。

然而,在当时颇值得怀念的记忆中,唯独有一处惨沮的败笔,直令我冷汗三斗,终生难忘。我坐在地方检察署里接受检察官的简单讯问。那名检察官年纪四十岁上下,沉稳干练(如果说自己还算长得相貌俊美,那肯定是带有淫邪之气的俊美,而那名检察官才称得上是充满正气的俊秀,散发着智慧和静心涵容的气质),而且不像是个鼠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我也放松了戒慎,心不在焉地陈述着。这时突然又咳嗽起来,我从袖兜中取出手帕,无意中瞥见上面的血迹,竟一时动起卑鄙的心计来。心想咳嗽或许能派上用场,于是我又夸张地加上两声假咳,然后用手帕掩着嘴,朝检察官瞄了一眼。就在此时,他露出沉稳的微笑问道:“是真的咳嗽吗?”

我顿时冷汗直冒。不仅如此,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仍旧感觉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中学时代,那个傻瓜竹一曾戳着我的后背,说我故意耍招,将我一脚踢落到地狱深渊。而此刻我的惊慌,毫不夸张地说,较之当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件事,是我平生演技中的大败笔。有时我甚至想,与其被检察官不动声色地侮辱,还不如他宣判我十年徒刑来得好受些。

最后我被判免于起诉。然而我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反而心情沮丧,我坐在检察署休息室的长椅上,等候担保人“比目鱼”的到来。

透过背后高高的窗户可以望见落霞满天的晴空,海鸥排成一个“女”字形,朝天际飞去。

手记之三

竹一的预言,一个中的,一个落空。那个说我会被女人迷上的没什么好光彩的预言成真了,而另一个说我会成为了不起画家的祝福性预言则流为泡影。

我仅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漫画家,为那些粗制滥造的低俗杂志供画而已。

由于镰仓殉情事件,我被学校开除,住到了“比目鱼”家二楼一间三席 的屋子里。老家每个月只寄来极其微薄的生活费,而且不直接寄给我,而是暗中通过“比目鱼”之手转给我(这似乎还是老家的哥哥们瞒着父亲偷偷寄来的)。故乡的亲人们就此与我彻底斩断了联系,故而“比目鱼”对我也没有好脸色,即使我主动笑脸相迎,他也不报以一丝笑容。唉,人竟然能够如反掌般轻易地变得如此面目全非?真是无情又可怜,不,应该说滑稽可笑才对。

他再三警告我:“别出去!不管怎么样,你不要出门。”

“比目鱼”似乎盯得我很紧,生怕我自杀。换句话说,他觉得我有追从那名女子再次蹈海之虞,所以对我的外出严加禁止。而我既不能喝酒,又不能抽烟,从早到晚窝在二楼房间的被炉里翻看旧杂志,形同白痴,早已连自杀的气力都没有了。

“比目鱼”的家位于大久保医专附近,门口招牌上写着“书画古董商”、“青龙园”的字样,煞有气势。其实不过只占了这栋房子两家住户中的一户,而且店铺的门面相当狭窄,店内落满尘埃,堆放着许多不值钱的破烂(本来“比目鱼”就不是靠着店里的破烂做生意,而每当某个客户将其所谓的“秘藏珍品”转让另一个客户时,就少不了“比目鱼”活跃的身影,他就是专靠此道渔利的)。他几乎从不呆坐在店里,每天一大清晨便板起个脸,急匆匆地出门去,只留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照看店面。当然小伙计也负责监视我,一有闲工夫,他就跑到外面去和邻居家孩子一起玩投球游戏。但他似乎将我这个寄居二楼的食客当作傻瓜或疯子看,即使这时也不忘像大人一样对我进行说教,而我生性便不善与人论争,于是垂首俯耳,装作一副唯唯诺诺或衰疲不堪的样子,从不与他顶嘴。这小伙计是涩田的私生子,也不知道因为一些什么样的蹊跷,涩田始终没有与他父子相称,而且他一直独身未娶似乎与此也不无关系。我记得之前就从家里人那儿听到过有关这桩事情的传闻,但我对别人的私事本来就不感兴趣,所以个中的详情我就一概不晓了。这小伙计的眼神确实让人联想到那些鱼的眼睛,所以,或许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倘若真是这样,他们父子俩倒也算得上够凄凉的。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常叫来外卖,瞒着二楼的我一声不响地吃荞麦面之类。

在“比目鱼”家里,每日餐食都由小伙计负责。给二楼我这个外来食客的饭菜,通常是小伙计盛在托盘里一趟一趟地送上来,而“比目鱼”和小伙计则在楼下四席半大的阴湿房间里用餐。我每次都听见楼下碗碟乒乓磕碰的声响,似乎他们吃得非常匆忙。

三月末的某个黄昏,大概“比目鱼”找到了什么意外的赚钱之道,抑或另有阴谋,(即使这两种猜测都没有错,也可能还有另外好几个我辈想象不到的其他原因)他破例叫我坐在楼下那难得摆上了酒壶的餐桌旁。桌上还有昂贵的金枪鱼生鱼片(不是比目鱼哦),就连款待我的主人家自己仿佛也大受感动,啧啧赞赏,还向我这个茫然不知所措的食客劝起酒来。

“往后你究竟有何打算?”

我没有回答,从碟子里夹起一片沙丁鱼干,凝视着小鱼头上银白色的眼珠子,渐渐感到一股醉意上涌,不由地怀念起昔日四处玩乐的时光,甚至讨厌的堀木也令我感到眷念。我痛切地渴望自由,几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我自住进这个家以后,已经失掉了佯聋诈哑的劲头,只是任凭自己置身于“比目鱼”和小伙计的蔑视之中。“比目鱼”似乎也竭力避免同我进行推心置腹的长谈,当然我也无意主动追着他诉说衷肠,我几乎彻底变成了一个呆头呆脑、行尸走肉的食客。

“所谓免于起诉,应该表示不会留下任何犯罪前科的。所以只要你有信心,就可以重新振作,获得新生。假如你想洗心革面,认真来找我商量的话,我自会帮你出出主意的。”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这世上所有人的说话方式,总是显得转弯抹角,云里雾里的混沌不清,带有一种试图逃避责任的微妙的复杂性。对于他们那多此一举的严加防范的戒心以及多到数不胜数的小心眼,我总是感到困惑难解、不知所措,最后便是自暴自弃,或者以扮傻装痴来敷衍蒙混,或者以无言的首肯,听凭对方处置。总之,我采取失败认输的消极态度。

日后我才知道,假使当时“比目鱼”像以下这样简单扼要地将实情告知我,一切便迎刃而解了,但是“比目鱼”多此一举的提防,不,应该是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虚荣心和重面子的心态,令我感到万般的阴郁。

其实“比目鱼”当时只需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

“不管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反正从四月份开始,你得进一所学校。只要肯进学校读书,你老家就会给你寄来更多的生活费。”

后来我了解到,事实上,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假如他如实说来,我想我也会乖乖照他所说的去做吧。但是,偏偏“比目鱼”过分小心谨慎,采用那种转弯抹角的说法,使我反倒闹起别扭,以至我的生活方向也就此完全走了样。

“假如你无意认真同我商量的话,那我也就毫无办法了。”

“商量什么?”我真的心中毫无头绪。

“当然是你心中想的事情啦。”

“比如说?”

“怎么反倒问我?就是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呀!”

“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去找份工作做?”

“不是我想叫你怎么样,是你自己究竟怎么想的?”

“可是,就算我想进学校……”

“当然需要钱。但问题不在钱,问题在于你自己的想法。”

我真的如坠五里雾中。“你老家会给你寄钱过来”,如此简简单单一句话他为何不直截了当说出来呢?仅此一句话,我就会拿定主意的。

“怎么样?你是否对未来抱有什么希望?说实话,照顾一个人有多难,这不是受人照顾者所能明白的。”

“真抱歉。”

“你确实让我很担心呀。既然我答应了照顾你,就不希望你对自己抱有这种随随便便、不负责任的态度,我希望你能展现出重新做人的决心来。比如说,关于你的未来,要是你主动来找我商量,我是准备为你出出主意的。当然,我‘比目鱼’是个穷光蛋,能给予你的资助有限,假如你还奢望过从前那种阔绰的生活,肯定会让你失望。不过,只要你能踏踏实实,制定出一个将来的明确方针,然后来同我商量的话,那我一定会尽我的绵薄之力,帮助你重获新生。我的用心你能明白吗?究竟你今后有何打算啊?”

“假如您不愿意让我继续住二楼,我就去找点活儿做……”

“你是说真的吗?现在这样的世道,就算是帝国大学的毕业生也还……”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么工薪族。”

“那你打算做什么?”

“当画家。”我顾不得什么,毅然决然说了出来。

“什么?!”

“比目鱼”缩起脖子嗤笑道。他面影下潜藏着某种狡诈嗤笑的那一刻,令我永远难以忘怀。那东西似轻蔑,却又有所不同。倘若将人世间比作大海,在那千丈深的海底就漂摆曳动着那种诡异的面影,仿佛故意露出隙孔,让人一窥成年人生活的深层奥趣似的——就是那种笑。

最后他说道:“这样的话,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一点也不脚踏实地。再好好想一想吧,今天晚上你认真考虑考虑。”我就像是被人轰赶似的赶紧爬上二楼。躺在床上,脑海中一片空白,任怎么想也想不出别的什么方针。挨到黎明时分,我最终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傍晚我一定会回来,我将前往下面所记一位朋友处商讨关于未来的打算,请您不必为我担心。谨向您保证。

我用铅笔在信笺上大大地写下这段话,又写下堀木正雄的姓名和位于浅草的住址,随后悄悄溜出“比目鱼”家。

我并不是因为愤懑不满“比目鱼”的说教才逃离他家,而是确如“比目鱼”所说,我是一个不懂得脚踏实地的男人。对于未来的方针,我心中一片茫然,而倘若继续待在“比目鱼”家吃闲饭的话,对他未免也过意不去。想到万一我发愤图强,立定志向重新做人,还得让并不富裕的“比目鱼”每个月拿出钱来资助我,不禁良心难安,无地自容。

不过,我也并非是真的想去找堀木这种人商讨什么“未来的方针”才逃离“比目鱼”家的。哪怕片刻也好,我只是希望能让“比目鱼”暂时放下心(不是为了争取在他暂时安心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以逃得更远一点,才依照侦探小说中常有的策略写下了那张留言条的——不是,尽管这种念头多少也有一点,但主要还是,我害怕自己突然出走会令“比目鱼”过于震惊,以至惊惶不知所措,这样说或许更加准确。尽管事情迟早要败露,但我害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所以必定要加以某种掩饰。这正是我可悲的性格之一,虽然它与世人斥之为“撒谎”而鄙弃的性格颇为相似,但我却从来也没有为了替自己牟取利益而这么做,我只是惧怕那种令人败兴的氛围骤变会让我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所以即使明知事后对自己不利,但基于“拼死的取悦奉侍精神”,我大多会不由自主地用漂亮的言语加以修饰,纵使这种奉侍精神因扭曲已变得卑弱,甚至显得愚不可及,然而这种习性却常常被世上的所谓“正人君子”大肆利用)。所以,就将当时从记忆深处浮现至脑海的堀木的姓名和住址随手写在信笺的一端。

我离开“比目鱼”家,一路步行来到新宿,卖掉揣在怀里的书,最后仍旧走投无路。尽管我对每个人都很和善,却一次也没有真切地体会到那种所谓的“友情”。像堀木这种酒肉玩友另当别论,所有的交往带给我的都只有痛苦,为了排遣痛苦,我拼命扮傻装痴,反而令自己越发精疲力竭。在大街上瞥见熟人,即使只是与熟人相似的面孔,我都会大吃一惊,感觉有股令人眩晕的痛苦的战栗袭遍全身。尽管明白自己受人喜欢,但就爱别人这一点来讲我似乎欠缺这种能力(当然,对于世上之人是否真的拥有爱别人的能力,我是深表怀疑的)。这样的我是不可能拥有所谓“挚友”的。而且,我甚至连走访朋友的能力也不具备。对我来说,他人的家门较之《神曲》中的地狱之门还要阴森可怕。这并非危言耸听,我甚至能真切地感觉到门内潜伏着如恶龙般可怕、浑身散发腥臭的怪兽。

我和谁都没有来往。我没人可以拜访。

堀木。

这正是俗话所说的弄假成真。我决定按照留言条上所写去位于浅草的堀木家拜访。在这之前,我从未主动造访过堀木家,大都是拍电报叫堀木过来找我。眼下我甚至连筹措电报费也成问题,加上我此时的落魄潦倒之身,光一份电报,堀木恐怕是不会来见我的吧。我决定做一次向来视为畏途的“拜访”,于是叹息着坐上了电车。我心中明白,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或许就只有那个堀木,想到此顿时一股凄凉感袭遍全身,只感觉脊背阴森凝冷。

堀木在家。他的家隐没在一条肮脏的小巷内,是栋两层建筑。二楼仅有一间屋子,约六席见方,全叫堀木占了。他年迈的老父母和三个年轻工匠则在楼下,又是敲敲打打,又是捻带子穿带子,正在制作木屐。

那天,堀木向我展示了他身为都市人不曾显露过的陌生一面,即俗话所说的老奸巨猾。他是一个冷酷而狡诈自私的家伙,直令我这个乡巴佬错愕不已,瞠目结舌。他可不像我,只是个生性没有主见、摇摆不定的男人。

“你真是让我吃了一惊哪!你家老爷子原谅你了吗?还没有?”

自己是偷偷逃出来的——这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像往常那样依旧敷衍搪塞,尽管肯定马上会被堀木察觉出来,但我还是选择蒙混。

“这个嘛,总会解决的。”

“喂,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我给你个忠告吧,再怎么傻也该到此收手了。我今天还有事,这阵子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哪。”

“有事?什么事?”

“喂!你可别把坐垫的带子弄断啦!”

我一面说话,一面无意识地用指尖捣弄着臀下坐垫的四个角上那缨穗模样的丝条,不知道是坐垫上的缝线还是坐垫上的扎绳,还用力拉扯其中的一根。只要是家里的东西,即使是坐垫上的一根丝条,堀木似乎都爱惜无比,所以他竟然为此横眉竖目地指责起我来,毫不显得难为情。回想起来,在与我交往的日子里,堀木从来就没有吃过什么亏。

堀木的老母亲将两碗小豆汤盛在托盘里端了上来。

“哎呀,您这是……”

堀木俨然一副由衷孝顺的模样,对老母亲显得毕恭毕敬,就连遣词用句都客气得有些不自然。

“真是麻烦您了。是年糕小豆汤吗?真隆重啊。其实您大可不必这样费心的,因为我有点事得马上出去。不过,既然您特意煮了拿手的年糕小豆汤,不喝实在可惜,我就享用了它吧!喂,你也喝一碗,怎么样?这可是我母亲特意做的哦。哎呀,真好喝,太过瘾啦!”

他兴奋得不得了,津津有味地喝着,那模样似乎不像是在演戏。我也啜了一口小豆汤,只闻到一股白开水的味道,又尝了一口年糕,觉得那压根儿就不是年糕,而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当然,我绝非瞧不起他们家的贫穷,其实当时我并不觉得难吃,并且他老母亲的心意也令我感动匪浅,尽管我对贫穷心怀恐惧,但从未怀有轻蔑之感。那碗小豆汤和因小豆汤而兴高采烈的堀木,令我清楚地见识了都市人的俭朴本性以及东京人那种内外井然有别的家庭生活实态。而唯有我这种蠢蛋内外不分,一直无止无休地试图逃避于人类的生活之外,最终落得个孤立无援的下场,甚至连堀木也对我弃之不顾。在此我只能忠实地落笔记下,当时的我是多么狼狈,我呆呆地举着漆面斑驳的筷子,心中感到无比的落寞惆怅。

“抱歉,我今天还有事,”堀木站起身,一面穿着外套一面说道,“我得走了,真是抱歉!”

就在此时,一位女客人来找堀木,我的际遇也随之瞬间发生急转。

堀木顿时精神大振。

“哦,真是对不起。我正想去拜望您呐,可谁知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不过您不用在意他。来,请吧!”

堀木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将自己坐着的坐垫腾出来翻了个面递过去,他一把夺到手里,又翻了个面放好,然后请那名女客就座。屋子里除了堀木的坐垫之外,为客人准备的坐垫就只有一只。

女子身材高挑清瘦。她将坐垫往旁边挪开,在靠近门口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两人的谈话。那名女子似乎是杂志社的工作人员,好像委托堀木画插图什么的,这会儿是专程来取稿子的。

“因为急着用,所以……”

“已经画好了!早就画好了,在这里,请您过目。”

这时送来一封电报。

堀木看了看,只见他先前兴高采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喂!你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比目鱼”发来的电报。

“总之,你现在就给我回去。我要是能送你回去固然好,可我眼下实在没那工夫。你明明离家出走跑来,竟然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您府上在哪儿?”那位女客在旁问我。

“大久保。”我脱口而出应道。

“那离我们社很近呢。”

女子出生在甲州,二十八岁,拖着一个五岁的女儿住在高圆寺的一栋公寓里。她告诉我,她丈夫已经去世,至今三年了。

她对我说:“您看起来像是个吃过很多苦成长起来的人。看得出您很机敏,真够可怜的。”

从此我开始过上了小白脸般的生活。静子(就是那个女记者)去位于新宿的杂志社上班时,我就和她那个名叫繁子的五岁女儿一起看家。在此之前,每当母亲外出时,繁子总是在公寓管理员的房间里玩耍,而现在有了一个“机敏”的叔叔陪她玩,她看起来很是高兴。

我在那儿思绪恍惚地呆了大约一个星期。公寓窗外不远处的一根电线杆上,有只风筝绊挂在上面。夹裹着尘土的春风将它吹得破烂不堪,但它依旧牢牢地缠在电线上不肯离去,只是迎着风像在频频点头似的。每见此景,我总不禁苦笑、脸红,甚至夜晚做噩梦。

“我需要点钱。”

“要多少?”

“很多,俗话说‘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可是一点儿也不假啊。”

“你真傻,那不过是一句从前的老话……”

“是吗?不过你是不会明白的,照这样下去,没准我还会逃走的。”

“到底是谁更没有钱呢?到底是谁要逃走呢?你真怪。”

“我要自己挣钱,用挣来的钱买酒,不,是买烟。就拿画画来说,我觉得自己要比堀木这种人画得好多了。”

这种时候,我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来的,便是自己中学生时代所画、被竹一说成是“妖怪的画像”的那几张自画像——我那遗落的杰作。尽管在三番五次的搬迁中不慎将它们丢失,但我始终觉得,唯有它们才称得上是妙笔秀骨的逸作。那以后我也画过许许多多画,但都远远及不上记忆中那逸作的水准,以至我总是被一种失落感所折磨,仿佛整个心灵都变得空阒似洞了。

一杯饮剩的苦艾酒。

我暗自在心里用这个词来形容那永远无法消弭填塞的失落感。一提到画,那杯喝剩的苦艾酒就会忽隐忽现在我的面前晃动。啊,真想把那些画拿给她看看,我要让她相信我的绘画才能!我被这股焦躁折磨得心荡魂销。

“呵呵,画得怎么样?看你一脸正经地开玩笑,真是可爱呀。”

我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啊,真想让她亲眼见识见识那些画。我徒劳无果般独自烦闷地想着,突然心机一转,放弃了原先的念头。“漫画!至少画漫画的话我一定比堀木强。”

这句自欺欺人的敷衍话,想不到竟反而令她信以为真了。“是啊,其实我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你平时画给繁子看的那些漫画,让我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呢。你不如就试试看吧,怎么样?我可以在我们总编面前替你当当说客。”

她们那家杂志社出版一本面向儿童的月刊杂志,没有什么名气。

“一看到你,大多数女人都巴不得为你做点什么,因为你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可又滑稽得要命,有时候你孤家寡人的独自消沉,不过那模样更加让女人心动。”

静子还说了许多话来给我戴高帽子,可一想那些恰恰是小白脸的卑贱猥琐的特性,我于是越发变得“消沉”,完全提不起劲来做事。我心中暗忖:金钱比女人来得更加重要,无论如何我必须离开静子,自食其力,独立生活。我一心想着逃离她,甚至还有所安排。但结果却是越来越依赖她,包括从“比目鱼”家出走之后的善后了结,几乎全都由这个巾帼不让须眉的甲州女人替我支应,而我面对静子更是不得不愈加“战战兢兢”。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以及静子三人协商并达成协议:我同老家就此彻底断绝关系,而与静子开始“堂堂正正”的同居生活。在静子的奔走下,我的漫画出乎意料居然也变成作品换回了钱,我用这些钱来买酒和烟,然而我的不安和抑郁却有增无减。意气消沉之至,使我在替静子的杂志画每月连载的漫画《金太与太田的冒险》时,情不自禁地思念起故乡来,由于倍感凄寂落寞,手中的画笔会戛然停下,有时候还会默默地低头垂泪。

这种时候,能稍稍慰藉我的就只有繁子了。此时,繁子已经毫无抵触地管我叫“爸爸”了。

“爸爸,听说人只要向神祈祷,神明什么都会满足你的,这是真的?”

说起来我倒正需要这样的祈祷哩。

神啊,请赐予我冷静的意志!请晓谕我“人”的本质!人类相互倾轧排挤,应该不算什么罪过吧。请赐给我愤怒的面具!

“嗯,是呀,对繁子嘛,神什么都会答应的,可是对爸爸呢,恐怕就不灵验了。”

我连神明都惧怕。我不相信上天的爱,只相信上天的惩罚。什么信仰,我觉得那不过是迷诱人心甘情愿地俯首跪拜在审判台前,接受神明的惩罚鞭笞而已。我宁愿相信地狱的存在,却怎么也不相信天国的存在。

“为什么不灵验呢?”

“因为爸爸违抗了父母之言。”

“是吗?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大好人哪。”

那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们。我知道,这公寓里人人都向我表示好感,然而,天知道我是多么惧怕他们!我越是惧怕他们,越是博得他们喜欢;而越是受到他们喜欢,我就越是惧怕他们,最终不得不远离他们。但是要向繁子解释我这种不幸的病态,实在是件难上加难的事情。

“繁子,你想向神明祈祷些什么呢?”我漫不经心地改变话题。

“繁子想要自己真正的爸爸。”

我吃了一惊,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敌人!我是繁子的敌人?或者繁子是我的敌人?总之,繁子的表情分明透露出这样一件心事:这里也有一个威胁我的可怕的大人,一个外人,无法理解的外人,尽是秘密的外人。

原本认为只有繁子是个例外,没想到她身上也暗藏着“冷不防鞭毙叮在它肚子上的牛虻”的尾巴。自那以后,我甚至对繁子也变得胆战心惊了。

“色魔!在家吗?”

堀木又开始上门来找我了。我从“比目鱼”家出走那天,他曾经令我深感自己是那样的孤单落寞,可现在我却无法拒绝他,只能微笑着迎接他。

“听说你的漫画眼下很受欢迎,是吗?像你这样的业余画家,就是个愣头青,傻大胆,不知道天高地厚。不过,你可别掉以轻心喔,你的素描根本就是糟糕透顶!”

他摆出了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倘使我将那些“妖怪的画像”拿给他看,不知他会有何表情?我心头又开始徒劳无果地烦闷不安起来,可嘴上却说道:

“别那么说我嘛,我会受不了叫苦不迭的呢。”

堀木越发得意了:

“要是只有圆滑处世的才能……哼,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圆滑处世的才能?我听了无言以对,只得苦笑。我居然具有圆滑处世的才能!像我这种畏惧人类、一心避犹不及、对别人糊弄蒙混的个性,难道与奉行俗话所说“明哲保身、无事不生非”处世原则的狡黠之徒同属一个种群?唉,人类总是彼此不了解,尽管完全看错对方,却仍自以为互为一心无二的挚友,终生觉察不到,假使对方死了,还会抛泪涕零地为他哭诵悼词之类。难道不是?

堀木毕竟是我从“比目鱼”家出走一事的善后见证人(他一定是在静子的死缠硬磨之下才勉为其难接受这份差使的)。所以,他俨然将自己当作了我重新做人的大恩人,又或者自认是我与静子两人的作伐冰人。要么摆出副一本正经的派头,煞有介事地对我进行说教,要么深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地跑来借宿,要么从我这儿借五元钱(每次毫无例外总是五元)。

“不过,你玩女人也该到此为止了吧。再这样下去的话,世人是不会宽容的唷。”

所谓世人,究竟何指?是人的复数吗?这个所谓的“世人”,其实体又何在呢?迄今为止,我一直认为它是强悍、严苛、可怕的东西,我就是抱着如此想法活到现在的,如今被堀木这样数落,有句话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

但我不想激恼堀木,所以,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世人是不会对此宽容的。”

“不是世人,是你不会宽容我这样做吧?”

“假如再不思悔改,世人会让你尝到苦头的!”

“不是世人,而是你吧?”

“走着瞧吧,你马上就会被世人所抛弃!”

“不是被世人,而是被你抛弃吧?”

搞搞清楚你自己有多可怕、古怪、毒辣、狡诈、阴森吧!许多话语在我胸中你来我往,无声地交锋,但我只是以手帕拭了拭汗涔涔的脸,陪着笑说道:

“瞧你把我说得冷汗直冒了!”

但自那时候起,我开始萌发了一种姑且称之为“思想”的观念:“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个人吗?”

自从开始觉得“世人就是个人”之后,较之以前,我稍许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借用静子的话来说,我变得有点任性,不再那样战战兢兢了;借用堀木的话来说,我变得出奇的吝啬小气了;而借繁子的话来说则是,我开始不那么疼爱她了。

我变得沉默寡语,脸上也无笑容,每天一面照看繁子,一面继续画《金太与太田的冒险》、明显以现实生活中的悠闲老爸为原型创作的《悠闲和尚》,还有一组连我自己都不知所云为何取了个自暴自弃、莫名其妙的题目叫《急性子阿平》的连载漫画。此外,我还应各家杂志社之约(渐渐地,除了静子所在的杂志社,也有其他杂志社开始向我邀稿了,但那都是些比静子的杂志更低档的所谓三流杂志)画些漫画。说白了,其实我是抱着非常抑郁的心情画这些画的,纯粹为了挣点酒钱,因而画起来总是慢吞吞的(我的运笔速度算是相当的缓慢)。等到静子从杂志社回到家里,我便立马和她换班跑出家门,来到高圆寺车站附近的路边摊档或是吧台式的小酒馆,喝些廉价而烈性的酒。待心情变得快活之后,再返回公寓里。

“越看越觉得你的长相好古怪,悠闲和尚的造型其实是你从睡相中得到灵感的呢。”

“你睡觉时的模样也很苍老哦,活像个四十岁的男人。”

“还不都是你害的,我都被你榨干了。‘浮萍人生似水流,何苦愁闷川边柳’呀。”

“好了别嚷了,早点休息吧。要不要给你弄点饭吃?”她心平气和地说道,根本没打算理会我。

“要是有酒,我倒想喝。浮萍人生似水流,人流似水……不对,是‘浮萍人生……似水流……’。”

静子一面听着我咕哝,一面替我脱下衣服,我则将脸埋进静子的怀中,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日日同样的事重复不息,

只需遵从与昨日无异的惯例。

若能避开炽猛的欢喜,

自然不会有哀痛来袭。

阻碍去路的绊脚石,

蟾蜍会绕道而行。

当读到夏尔·克罗所作、上田敏翻译的这几行诗句时,我突然暗暗地满脸羞红,炙热如同火烧一般。

蟾蜍。

这就是我。世人对我无所谓宽容与不宽容,也无所谓抛弃与不抛弃,我是只比狗和猫更加劣等的动物——蟾蜍,只会在地上慢吞吞地爬行。

我的酒量越来越大了。不仅在高圆寺车站附近喝,还跑到新宿、银座一带去喝,甚至有时在外夜宿不归。为了避免“遵从与昨日无异的惯例”,我在酒吧里故意装作无赖汉的模样,乱亲女人。换句话说,我又回复到殉情之前的酒鬼样子,不,甚至比那时候更加粗野、放纵。为钱所困时,我甚至将静子的衣服拿去当掉。

自从我搬来这栋公寓,对着那被风刮得破烂不堪的风筝发出苦涩的微笑,至今已过去一年多。当樱花树开始绽出新绿的时候,我又悄悄拿了静子和服上的腰带和衬衣到当铺去典质,换了钱到银座喝酒,接连两晚外宿不归。到了第三天晚上,我终于感觉不舒服,于是下意识地又回到公寓,蹑手蹑脚走到静子的房门前,听到里面传出静子和繁子的说话声:

“干吗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为喜欢喝酒才喝的,只因为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都喝酒吗?”

“倒也不是这样……”

“爸爸没准会吓一大跳的。”

“没准会讨厌呢。瞧,瞧,它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就像是急性子的阿平一样。”

“是呀。”

我听到静子低低的笑声,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声。

我将门打开细细一道缝,朝里面觑望,原来是一只小白兔。只见小白兔在房间里窜来窜去,而静子母女俩正追着它玩。

这母女两人真幸福啊。而我这个混蛋却闯入她们之间,眼见着将她们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简简单单、质朴无华的幸福,一对好母女。唉,倘若神明肯垂听我这种人的祈祷,就祈求你赐给她们幸福吧,就算一生仅有那么一次也好啊。

我真想蹲在那里合掌祈祷。但我轻轻地拉上门,又折回银座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踏入过那栋公寓。

接着,我又在京桥附近一家吧台式小酒馆的二楼,寄人篱下过起了小白脸的生活。

世人——我似乎也开始隐隐约约明白它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所谓世人便是人与人之争,而且是随时随地之争,人只需在其时其地的争斗中胜出即可。人绝不可能服从他人,即使身为奴隶,依然会以奴隶的方式进行卑屈的反噬。所以,人除了借由当场一决胜负之外,更无其他生存之道。尽管世人都在标榜冠冕堂皇的名义,但每个人的努力目标无非是个人,超越个人之后依旧是个人。世人的不可解之难题便是个人的不可解之难题,所谓汪洋大海亦非世人,还是个人。于是,我从对世间这一大海幻影的畏惧中稍觉解脱,不再像先前那样毫无穷尽地事事小心谨慎了,就是说,为了应对眼前的遭逢之需,我多少也学会了厚颜无耻。

离开高圆寺的公寓后,我来到京桥的那家酒馆。

“我和她分手了。”我只对老板娘说了这一句话,但这便已足够,这就意味着,我已经仅凭一击分出了胜负。自那天夜里起,我便毫不客气地住进那家酒馆的二楼。尽管如此,那本该令人十分畏惧的“世人”却并没有对我施以任何伤害,而我也没有向“世人”做任何辩解。只要老板娘包容我,一切的一切都不成为问题。

我既像是这家店的顾客,又像是老板、跑腿的侍从,还有点像店家的亲戚。在旁人眼里,我理应是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但“世人”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怪讶,店里的常客们一口一声“叶藏、叶藏”地唤我,对我非常友善,甚至请我喝酒。

慢慢地我对世人不再战战兢兢、小心提防,我渐渐觉得所谓“世间”也并非那么可怕了。换言之,先前我的那种畏惧感像是被一种所谓“科学迷信”吓到似的味道,好比担心春风里有成千上万百日咳的病菌,担心澡堂里有成千上万致人眼盲的病菌,担心理发店里有成千上万使人秃头的病菌,担心乡间的电车拉手吊环里蠕动着疥癣虫,担心生鱼片和烤得半熟的猪肉牛肉里必定寄生着绦虫的幼虫、肝蛭或其他什么的虫卵,还有,赤足走路时玻璃碎片会从脚掌钻入身体,在体内四处窜动,戳破眼球使人失明……的确,以“科学”的角度来看,成千上万的细菌在空气中游曳或许确有其事,但我同时也开始明白:倘若完全抹杀其存在,它们便成为与我丝毫无涉、可以瞬间消逝得杳无踪迹的“科学幽灵”。吃饭时剩三粒饭在饭盒里,假使一千万人每天都吃剩三粒,便形同每日浪费掉好几袋大米;又假设一千万人每天都节省一张擤鼻涕纸巾,将汇聚成多少纸浆啊……诸如此类的所谓“科学统计”曾经害得我骇恐不安,每当饭盒中吃剩下一粒米,或是擤一次鼻涕,就感觉自己白白浪费了山一般的大米和湖一样的纸浆,这种错觉直令我心情沉重,苦恼不已,仿佛正在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大愆一样。然而这正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学的谎言,三粒米饭是不可能被汇集在一起的,即使作为加减乘除的应用题,这也属于最粗浅和低能的题目,就如同计算在黑灯瞎火的便所里人们踩空掉进粪坑的发生几率,或者乘客不小心跌进车门与月台缝隙中的发生几率一样。对这种事件盖然性进行概率统计简直是愚不可及,尽管它的确有可能发生,但真正跌落便所粪坑而致伤的事例却从未有所听闻。但这种假设却被当作“科学事实”灌输进我的大脑,对此我信以为真,并自我震吓。这令我不禁同情起过去的自己,忍不住想笑,同时也使我开始渐渐了解世间的真面目了。

但对于人类,我依旧感到恐惧,与店里的客人见面,我必须先一口气喝下一杯才行,因为我眼前毕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尽管如此,我还是每晚都出现在店里,就像小孩子见到令他害怕的动物,反而会用手紧紧抓住一样,甚至借着酒醉,向店里的客人们吹嘘我并不高明的艺术论。

漫画家。唉,可惜我只是一个既无大悲也无大喜的无名漫画家。即使日后更大的悲哀紧随而来,我依然渴盼着此刻能放纵地尽享炽猛的巨大欢乐。虽然内心如此焦灼,但眼下我的快乐却只是与客人说东扯西,谈鬼论禅,喝客人请我喝的酒。

来到京桥后,我已过了近一年如此无聊的生活。我的漫画也不再仅仅刊登于儿童杂志,而开始出现在车站小卖部出售的那些粗俗猥亵的杂志上。我以“上司几太” 这个带有戏谑意味的笔名,画了一些龌龊的裸体画,还在当中插入《鲁拜集》中的诗句。

啊,莫做无谓的祈祷,

抛开引人落泪之物,

快浮此一觞罢,唤醒甘芳的记忆,

莫再为那无果的忧烦而苦。

那用不安和恐怖威吓之辈,

惧怕自己制造的弥天罪恶,

为了防备死者的复仇,

终日算计,不得安卧。

昨夜酣饮,我心欢愉,

今朝醒来,唯馀凄凉;

怪哉,一夜之隔

心的翻覆直是恁般幻变无常!

莫要为报应莫名地乱慌,

像远处传来太鼓的喧击,

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治罪,

众庶呀,还有何处可遁避?

说什么正义是人生的指针?

那么,猩血泛浸的战场

无数暗杀者的刀锋上,

又是何种正义在栖荡?

何处听闻人生的真谛?

何处见过睿智的光赫?

美善,恐惧,便是聚散的浮世,

荏弱的人子哟,背负着不堪的重荷。

只因被播撒了奈何无计的情欲种子,

听到的只有善与恶、罪与罚的禁咒;

能做的只有无计奈何,踌躇彷徨,

只因没有被赐予摧抑它的力量和机筹。

你在何处为何徘徊游荡?

你为何故抨击、琢磨、反省?

嘿,莫非是空的绮梦,幻的影子?

嘿嘿,忘了饮酒,一切都是幻尘。

看呵,这浩然无涯的宇宙哟,

你我不过是漂浮其中的一粟。

争知这地球是为何自转?

自转公转反转又如何?随它去!

到处能触到至高的力量,

一切的国度,一切的民族,

到处能发现相同的人性,

难道唯有我是异端之徒?

世人呀想你们都误读了圣经,

要不就是缺乏常识和智慧,

说甚么禁绝此身之乐,戒除美酒之欢,

够了,穆斯塔法,我已——深恶痛绝!

此时,却有一个女孩劝我戒酒。她对我说:“这样不行啊,你每天从中午开始就喝得醉醺醺的。”

她就是酒馆对面那家香烟铺老板的女儿,年纪约莫十七八,名叫由子,肤色雪白,长着一颗虎牙。每当我去买香烟时,她总会笑着给我忠告。

“为什么不行呢?有什么不好呢?‘浮此禁觞千万钟,可以消沉那无常的记忆’,这是古代波斯一个诗人 说的。哎呀,不说这么复杂的。他还说过:‘清酒可以解昨日的后悔,明日的愁肠’,这你懂吗?”

“不懂。”

“臭丫头,当心我亲你哦。”

“那你亲啊。”

她毫不羞怯地噘起了下唇。

“你这笨丫头,有点贞操观念好不好!”

但由子的神情里却分明荡漾着一股未被任何人玷污过的处女气息。

开年后某个严寒的夜晚,我喝得踉踉跄跄出去买烟,不小心跌进了香烟铺子前面的下水道窨井洞里。我连声叫着:“由子,救救我!”由子使劲将我拉上来,还替我包扎右手胳膊上的伤口。此时的她一笑也不笑,言辞恳切地说道:

“你喝得太多了。”

我对死倒满不在乎,但若是受伤出血以至落下残废,那我是死活不干的。我一面让由子替我包扎胳膊上的伤口,一面暗自在想,是不是该适可而止真的把酒戒了。

“不喝了!从明天起,我滴酒不沾了!”

“真的?”

“真的,我一定戒。假如我戒了,由子肯嫁给我吗?”

说要娶她的事,其实是一句玩笑话。

“嗯啦。”

所谓“嗯啦”是“当然啦”的省略语。那年头流行各种各样的省略语,例如“摩男”(摩登男子)、“摩女”(摩登女子),等等。

“那好,我们拉拉钩说定了。我说戒一定就戒!”

可第二天,我又照样从中午起便捏起酒盅来。

傍晚时分,我摇摇晃晃走出酒馆,站在由子家的铺子前。

“由子,对不起,我又喝酒了。”

“哎呀,真讨厌,故意装成一副喝醉的样子。”

我猛然心中“咯噔”一记,感觉似乎酒也醒了大半。

“不,是真的。我真喝酒了,不是故意装成喝醉的样子。”

“别作弄我,你真坏。”

她对我丝毫没有疑心。

“你一看不就明白了?我今天又从中午开始喝酒了,原谅我!”

“你演戏演得真像。”

“不是演戏,你这个傻丫头!当心我亲你喔。”

“亲呀!”

“不,我没有资格亲你。想娶你的事也只有死心了。你看我的脸,通红通红的,是吧?我确实喝了。”

“那是因为夕阳照在脸上的缘故,你骗我也没用的。因为我们昨天说定了,你不可能去喝酒的,我们拉了钩的。说喝了酒,肯定是在骗人!骗人!骗人!”

坐在昏暗店堂内的由子脸上露出嫣然一笑。啊,她白皙的脸蛋,还有那不懂何为污秽的童贞,是如此的珍贵,我迄今还从未与比我年轻的处女上过床。我要和她结婚!即使因为这样而日后遭逢再大的悲哀也无所谓,我一定要放纵地享受眼前这极度的欢乐,哪怕一生仅有这一次。先前我曾经以为,童贞之美不过是愚昧的诗人天真而伤感的幻觉罢了,不想它真的存在于这世上。结婚后,待到春天来临,两个人可以一起骑自行车去访览那新绿浅黄掩映的瀑布。我当即下定决心,抱着所谓“一决胜负”的信念,毫不犹豫地偷偷摘走这朵鲜花。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由此而得到的快乐未必如想象中的大,但其后降临的悲哀却非一句凄惨之至所能形容,实在是超乎人的想象。对我而言,“世间”终究是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地方,也绝不是仅凭一决胜负便可以决定一切的寻常之所。

堀木与我。

相互蔑视却又彼此往来,并由此而共同作践自己。倘若这就是世人所谓“交友之道”的本质,那我与堀木的关系无疑称得上是真正的“朋友”了。

仰承京桥那家小酒馆老板娘的侠义之心(女人的侠义之心,乃是一个很奇妙的用语,但依据我的经验,至少在都市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拥有可称之为侠义之心的那份东西。男人做起事来大都战战兢兢,只知道装点门面,而且又吝啬小气),那间香烟铺子的由子就此成了我没有名分的妻子。我们在筑地靠近隅田川的一栋木结构两层公寓租了楼下一个房间居住,我把酒戒了,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选择的职业漫画创作中。吃过晚饭,我们两人会一起去看电影,回家途中顺路折进咖啡馆坐坐,或是买一钵花。不过,更令我感到快乐的是同这个打心底里由衷信任自己的小新娘待在一起,听她说说话,欣赏她的一颦一笑。正当我心中隐隐升腾起一股甜蜜的思绪,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再也不会以一种悲惨的方式了结此生的时候,堀木却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嗨,色魔!咦,看你的模样,好像稍稍懂得些人情事理了。我今天是从高圆寺那位女士那儿来做传话使者的。”他开口说道,忽又压低嗓门,朝正在厨房里砌茶的由子的背影努了努下巴,轻声问道:“不要紧吧?”

“没关系,有什么话都可以尽管说。”我平静地回答。

事实上,由子真算得上是信任的天才。我和京桥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的关系自不用说,就算告诉她我在镰仓发生的那件事情,她对我与恒子的关系也毫不怀疑。这倒并非因为我撒的谎高明,有时候我甚至用再明白不过的说法直陈其事,可由子似乎仍全当是笑话来听。

“瞧你还是一副很得意的样子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只是让我转告你,偶尔不妨也到高圆寺那边去坐坐。”

才刚要忘却之际,却有一只怪鸟振翅飞过来,用尖长的喙戳破我记忆的伤口。刹那间,过去那些惭耻与罪恶的记忆顿时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阵禁不住想放声惊叫的恐惧感,使我坐立不安。

“去喝一杯吧!”我说。

“好啊。”堀木应道。

我与堀木。外表上看,我们两人十分相似,有时甚至觉得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当然,那只限于四处玩乐找那种廉价酒喝的时候。反正只要我们两人一碰面,顷刻就会变成外形和毛色都完全相同的两条狗,一起在下着雪的小巷里往来窜动。

从那天之后,我们又开始重温旧好,还结伴去京桥那家酒馆喝酒。最后,两条醉成烂泥一堆的狗还造访了高圆寺静子的公寓,在那里借宿一晚才离开。

那是个令人难忘的闷热的夏夜。黄昏时分,堀木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浴衣,来到我位于筑地的居所。他告诉我,他今天因为有急用,当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被他老母亲知道此事的话那可不妙,所以想马上将衣服赎回来,让我借点钱给他。不巧我刚好也手头拮据,于是仍旧照老办法,我吩咐由子拿她的衣服去当铺换点钱回来。借给堀木之后,还剩余点钱,我便叫由子去买来烧酒。爬到公寓的天台上,从隅田川上时不时吹来阵阵夹着臭水沟味的凉风,我们就在臭风中摆起一桌略嫌肮脏的纳凉晚宴。

我们玩起了猜猜是喜剧名词还是悲剧名词的游戏。这是我发明的一种游戏。凡名词皆有阳性名词、阴性名词、中性名词之分,同样的,也应该有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之分。例如,轮船和火车都是悲剧名词,而市内轻轨电车和公共汽车则属于喜剧名词。假使谁不懂得为何如此区分,便不配奢谈艺术。一个剧作家若是在喜剧中哪怕只夹杂了一个悲剧名词,他就没资格吃这碗饭,悲剧同样如此。

“听好喽!香烟是什么名词?”我问道。

“悲剧。”堀木迅即回答。

“药品呢?”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剧。”

“是吗?可是也有荷尔蒙针剂呵。”

“不,绝对是悲剧。我问你,首先注射用的针头本身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吗?”

“好,就算是我输吧。不过我告诉你,药品和医生出乎意料都属于喜剧呢。接下来,死亡呢?”

“喜剧。牧师与和尚也一样。”

“答得好!那么,生存应该是悲剧了吧?”

“不,生存也是喜剧。”

“不对!这样一来,不是凡事都变成喜剧了吗?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呢?你不会说这也是喜剧吧?”

“悲剧,悲剧,一个大悲剧名词!”

一旦演变成这样一种低俗的玩笑就很无趣了,但我们却自命不凡地将它看作全世界任何上流聚会都不曾有人玩过的聪明游戏。

当时我还发明了另一种与此类似的游戏,那就是反义词的猜字游戏。例如,黑色的反义词是白色,但白色的反义词却是红色,而红色的反义词是黑色。

“花的反义词呢?”我发问。

堀木撇着嘴巴,想了想答道:

“呃……有家餐馆的名字叫‘花月’,这样说来,应该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是反义词啊,倒不如说是它的同义词哩。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词吗?那算不上反义词。”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蜜蜂?!”

“牡丹和……蚂蚁?”

“搞什么呀,那是画题。你可别想蒙混过关。”

“我想起来了:‘丛云遮花’……”

“应该是‘丛云遮月’吧?”

“对了,对了,花配风,是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这也太蹩脚了。那不是浪花调中的句子吗?这下你可彻底露了老底儿了。”

“再不,就是琵琶。”

“这下差得更远了。花的反义词嘛,应该举出这个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才对。”

“那么说,等一下,你搞什么嘛,莫非是女人?”

“顺带问一句,女人的同义词是什么?”

“内脏。”

“你真是个对诗一窍不通的家伙。那么,内脏的反义词呢?”

“是牛奶。”

“这个还有点像话。就照这个思路再来一题,耻辱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无耻,就是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堀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我们渐渐再也笑不出来了,转而变得心情沉郁,整个脑袋里仿佛满是玻璃碎片似的,那是喝烧酒喝到酣醉之后特有的感觉。

“你别自以为是,口出狂言!我可没像你一样,蒙受过犯罪被绑的耻辱喔。”

我蓦地一惊。原来在堀木心中,并没有将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人看待,他只把我视作一个苟活于世、不知羞耻、愚蠢的怪物,也即所谓的“行尸走肉”而已。为了他一己的快乐,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我,他与我仅是止于这种程度的“朋友”。想到此,我心中实在愤懑难禁,但转念一想,堀木那样看待我也情有可原,我从小就根本没有做人的资格,以至遭到堀木这样的人蔑视也是不无道理的。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这题很难哦。”我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问道。

“法律。”堀木平静地回答。

我抬起头重新打量着堀木的脸。附近楼房顶上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照着堀木,使他的脸看上去就如同魔鬼刑警般威仪堂堂。我看得出神,不由地目瞪口呆了。

“你说什么?那不是罪的反义词吧?”

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但或许世人全都像他一样想得如此简单,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过日子。他们以为罪恶只会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

“不然你说是什么呢?是神吗?因为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基督徒的味道,让人倒胃口。”

“别随便下结论,我们两人再想想看吧。不过,这可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题目,对吧?我觉得,单从一个人对这道题目的回答中,就可以彻彻底底了解一个人。”

“怎么会——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

“不要开玩笑。不过,善是恶的反义词,而不是罪的反义词呀。”

“恶与罪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想是不一样的。善恶的概念是人创造出来的,是人擅自造出来的道德词语。”

“你真是啰里啰唆的。既然这样,那应该还是神吧?对,是神。把一切都归结为神绝对不会错的。哦,我肚子饿了。”

“由子现在正在楼下煮蚕豆哩。”

“太好了,正是我爱吃的。”

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咣咚”一下子很随意地仰面躺在地上。

“你好像对罪完全没有兴趣。”

“那当然,因为我不像你,我可不是罪人。我虽然放荡,但绝不会害女人去死,也不会卷走女人的钱。”

我没有害女人去死!我也没有卷走女人的钱!——我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里响起微弱的却是竭尽全力的抗议声,但旋即心念一转,习惯性地觉得那一切确实都是自己的罪过。这是我性格当中的顽癖。

我始终无法面对面地与人争辩。我拼命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心情因烧酒产生的醉意而变得更加沉郁,我几乎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嗫嚅道:

“不过,唯独被关进监狱这件事情,不算是我的罪。我觉得,只要弄明白了罪的反义词,就把握住了罪的本质——神、救赎、爱、光明……不过,神本身有撒旦这个反义词,而救赎的反义词应该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则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告白,罪与……啊!全都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到底是什么啊?”

“罪的反义词是蜜 ,像蜂蜜一样的甘甜。哎呀,我肚子好饿,去拿点吃的东西来吧。”

“你自己去拿不就得了吗!”

我用充满愤怒的声音回应道,这可以说是我平生的第一次。

“好吧,那我就下楼去,和由子一起犯罪吧。与其空谈大论,还不如实地考察哩。罪的反义词是蜜豆,哦不,是蚕豆吧?”

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说话也口齿不清了。

“随你便,你赶快给我消失吧!”

“罪与饥饿,饥饿与蚕豆——不对,这是同义词吧?”

他一面信口胡诌,一面站起身。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灵念一瞬间掠过我脑海一隅,令我猛然醒悟。假使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将罪与罚作为同义词,而当作是反义词并列在一起的话,那么——罪与罚,两者绝无相通之处,而是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的两样东西。将罪与罚作为反义词的陀氏,他笔下的绿藻、腐臭的水池、杂乱如麻的内心……哦,我开始明白了。不,还没有……正当这些念头如走马灯一般在我脑海中轮番闪现时……

“喂!真他妈叫人难以想象啊!你快来!”

传来了堀木的叫声。他的声音和脸色都大变样了。刚刚摇摇晃晃起身下楼去的,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工夫又返回来了。

“怎么啦?”

四周的气氛蓦地变得异样紧张。两个人从楼顶天台走到二楼,再从二楼往底楼我的屋子走去。在楼梯上堀木停住了脚步,用手指着前面小声说道:“你看!”

我家那间屋子上方的小窗户正敞开着,从那儿可以看到里面的光景。只见屋子里亮着电灯,有两只动物正在干着什么。

我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呼吸急促,但同时心里却在暗自低语:这也算是一出人间粉戏吧,这也算是人类的本性吧,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甚至忘记了出手去解救由子,只是久久地呆立在楼梯中间。

堀木大声干咳。我则像逃命似的一个人又冲回到天台,躺在地上,仰望含满雨气的夏日夜空。此时,袭遍我全身的情感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悲伤,而是极度的恐惧。那不是面对墓地中诸多幽灵时的恐惧,倒更像是在神社的杉树林间,撞见身着白衣的神明时的那种来自太古的、凶暴恶戾的、令人噤默失语般的恐惧。从那晚起,我开始少年白头,我越发对世间所有的一切失去信心,越发对人产生无止境的怀疑,从此诀别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共鸣。事实上,这也是我整个人生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一个事件,仿佛被人迎面一刀砍中眉间,日后无论我与任何人接触,那伤口便会隐隐作痛。

“尽管我很同情你,不过这样一来,你也该稍微有所领教了吧。我再也不会到你这儿来了,这里简直就像地狱。不过,对由子嘛,你就原谅她吧,因为你自己也不是一个什么正经家伙。我告辞了!”

堀木绝不是傻瓜,他不会在这种令人尴尬的地方久呆的。

我站起身来,独自喝着烧酒,然后“嗷——嗷——”地号啕而泣,一直痛哭不止。

不知什么时候,由子一脸茫然地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

“告诉我,你不会怪我什么的……”

“好啦好啦,什么都别说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怀疑别人。坐下吧,一起吃蚕豆。”

我们并排坐着吃蚕豆。呜呼,难道信任别人也是罪过?!对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矮个男人,一个十足不学无术的商人,每次请我给他画漫画,总是装模作样,摆起一副臭架子,其实只不过撂下很少一点点钱便拍屁股走人。

那个商人后来终究不敢再来了。说不清楚为什么,比起那个商人,我对堀木的憎恨与愤怒更加甚之。他起先看到那景象时,却什么都没有做——例如故意大声咳嗽,任凭事情发生,只折回到屋顶天台来告诉我。想到这些,每每在一个个辗转难眠之夜,我心中的憎恨与愤怒便无法遏止地升腾起来。

对由子,我谈不上原谅或不原谅。由子是一个信任的天才,她不懂得怀疑他人。正因为如此,才会酿成悲剧。

我问神明:难道信任也是一种罪过?!

对我来说,较之由子的身体遭到玷污,倒是由子对他人的信任遭到玷污这件事情,才是造成日后很长一段岁月我几乎无法活下去的苦恼的根源。像我这样一个惹人嫌弃,畏畏缩缩,总是看别人脸色行事,对他人的信任之心已经瓜剖豆分、土崩瓦解的家伙,由子那种纯真无垢的信任就如同新绿丛中的早春瀑布一般清新宜人,谁知它却在一夜之间化为黄浊的污水。这不,自从那一晚之后,由子甚至对我的一举一动都开始十分在意起来。

“喂!”

每当我唤她时,她总是身体冷不丁一哆嗦,视线也不知道该投向哪里好。无论我再怎么装痴装疯、胡言乱语以逗她一笑,她都一副茫然不知所措、坐立不安、战战兢兢的样子,和我说话时还心不在焉地乱用敬语。

纯真无垢的信任之心,难道真是罪恶之源吗?!

我四处搜罗那些描写妻子被人奸污的书来看,但我觉得没有一个女子遭受的奸污比由子更加悲惨。这绝对是无法缀成故事,再现出来的。或许,在那个小个子商人与由子之间,假使存在哪怕一缕一丝近似恋爱般的情感,我的心情倒反而会好受些。然而事实上,除了那个夏日的夜晚,由子轻信了对方,其后便再无下文,但其代价却是害我被人迎面一刀砍中眉间,变得喑哑,年少头白,而由子则不得不从此过着小心翼翼的日子。大部分这类故事都着眼于丈夫是否原谅妻子那种“行为”,而这一点对我来说,却并非那么令人痛苦的重大问题。原谅与不原谅,唯有拥有这种权利的丈夫或许才是幸运的,倘若觉得实在无法原谅妻子,也无须大吵大闹,不如即刻与妻子断绝关系,另娶新妻;假使做不到这样,那就只能“原谅”妻子,忍辱含垢。甚至我觉得,再不管怎样,所有方方面面的事情最终都是可以平息的,关键全在乎做丈夫的一念之间。换句话说,这种事情对于丈夫确实是一个巨大打击,但也仅止于“打击”而已,毕竟不同于那种此伏彼起、一波接一波永无止息地扑向海岸的怒涛,拥有原谅与否权利的丈夫只需妥切地驾驭愤怒,终能处理这类问题。但以我的情形来说,身为丈夫却不享有任何权利,一想到此事便觉得是自己的过错,不要说发怒了,甚至连一句怨言也吐不出口。妻子则是因为她拥有那种罕见的美丽特质,才会遭人侵犯,而那种美丽特质正是丈夫素来所憧憬的、令人怜之爱之不忍释之的纯真无垢的信任。

纯真无垢的信任算是罪过吗?

我甚至对这种唯一信赖的美丽特质也产生了怀疑,所有的一切全都变得莫名其妙,心之所许、可以对其敞开心扉的只剩下酒精。我变得面目可憎,清早起来就烧酒不离手,牙齿也脱落得残缺不齐,所画的漫画也近乎于猥亵的淫画了。不,坦白说,我从那时候起开始仿制春宫画并私下贩卖,因为我需要钱买酒喝。每当我注视着总是不敢正眼看我、一副惴惴不安模样的由子时,就情不自禁心生狐疑:这傻瓜根本不知道提防别人,莫非她和那个商人之间不止那一次吧?会不会跟堀木……不,搞不好,她与我不认识的其他男人也有那种关系?疑心生暗鬼,越想越觉可疑,然而我终究鼓不起勇气当面质问她,以至被那惯有的不安和恐惧纠缠得回肠百转般痛苦不堪,只敢在喝醉酒之后,战战兢兢地采用卑屈的诱导性审讯一样的方式,试着一探究竟。尽管内心像傻子似的亦喜亦忧,忽而高兴忽而沮丧,但表面上我却拼命诈痴佯呆,尽力哄弄,对由子施以令人作呕的肉麻爱抚之后,如同一滩烂泥似的酣然入睡。

那一年的年末,我喝得烂醉如泥,半夜三更才回家。我想喝杯糖水,可由子好像已经熟睡,所以只好自己动手去厨房找白糖罐。打开盖子一瞧,里面没有半点白糖,却放了一个细长的黑色小纸盒。我随手拿起来,一看盒子上贴的标签,不禁愕然。虽说标签已经被人用指甲刮去一大半,但标有英文的部分仍残留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DIAL。

巴比妥!那段时期我全是喝烧酒,而不使用安眠药助眠,不过失眠宛若旧友似的早已成了我的积疴,所以我对大部分安眠药相当熟知。这一盒巴比妥足以让人丧命了。纸盒尚未拆封,但她一定是打算什么时候拿来使用的,才会将药盒藏在这种地方,并且为了掩人耳目而刮掉上面的标签。真可怜,因为她看不懂标签上的英文,所以只用指甲刮掉其中一半,以为这样一来就不会被发现了。你本是无辜的。

我蹑手蹑脚地倒满一杯水,然后慢慢撕开纸盒,一口气将药全部送进口中,冷静地喝光杯子里的水,随即灭了灯,悄然躺下。

后来听说我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就跟死了一样。医生认定是误服安眠药所致,所以没有报警。据说我醒来后说的第一句梦呓般的话是“回家”,我口中的“家”究竟是哪里,连自己也不清楚。反正,据说我说完后,还嚎啕大哭起来。

眼前的雾翳渐渐地散开,我定睛一看,“比目鱼”哭丧着脸坐在我的枕边。

“上一次也是发生在年末,这种时候大家伙都忙得团团转哩,可他偏偏老是挑准年末来干这种事,我这把老骨头真是受不了折腾啊!”

在一旁听着“比目鱼”发牢骚的是京桥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

“夫人……”我唤道。

“嗯,什么事?你醒啦?”

老板娘一面说着,一面将她那张笑脸俯下来,好像要将我的脸盖住似的。

我禁不住潸然泪涌。

“我想和由子分手!”

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一句出乎我自己意料的话。

老板娘直起身,轻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我又失言了,而且实在是大大出人意料,简直无法形容到底是滑稽还是愚蠢:

“我要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哈!”

“比目鱼”率先大声笑了出来,接着老板娘也哧哧笑出声,最后连我自己也羞红了脸,一面流着泪,一面露出苦笑。

“嗯,还是这样好,”“比目鱼”猥琐鄙俗地笑个不停,“最好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只要有女人,你怎么着都没辙。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这是个好主意。”

没有女人的地方。谁会料到,我这愚蠢可笑的呓语,日后竟然惨凄地成为了现实。

由子似乎觉得我是替她吞毒寻死的,因而在我面前变得更加谨小慎微,心悸胆寒。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苟言笑,也不主动同我搭腔。我觉得呆在房间里实在郁闷烦忧,于是忍不住又跑出去,照例用价廉质次的烧酒来慰藉自己。但自从那起安眠药事件之后,我的身体明显消瘦,四肢也变得酸软无力,画漫画也时常精神开小差,提不起劲头来。此时,“比目鱼”前来探视并留下一笔钱作为慰问金。“比目鱼”说:“这是我的小小一点心意”,似乎钱是他从自己荷包里掏出来的一样,可事实上这也是老家的哥哥们寄来的。那时候我已经不是当初逃离“比目鱼”家时的我了,隐隐约约看透了“比目鱼”装模作样的演戏,于是我也狡猾地佯装不知就里的样子,向“比目鱼”道谢。但是,“比目鱼”等人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这样绕大个圈子,我实在是似懂非懂,仿佛骨鲠在喉,令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我狠了狠心,用那笔钱独自一个人跑去南伊豆温泉。然而我的性格注定不能享受这漫长假期,优悠地做一番温泉乡之旅,一想到由子,我便感到无比落寞,因而我根本无法保持闲逸的心境,从旅馆房间远眺群山,欣赏美景。我连棉袍都没顾得上更换,也没有泡一把温泉澡,而是冲出旅馆,来到一家肮脏的小茶馆,拼命地灌酒,将身体弄得越发糟糕,然后便返回了东京。

那一晚,东京大雪纷飞。我拖着醉步漫无目的走到银座后面一条小巷,口里反复低声哼唱着:“离井背乡来到此,家山一望几百里?离井背乡来到此,家山一望几百里……”一面哼一面用鞋尖猛踹飘降堆积的雪团。蓦地,我吐了。那是我第一次咳血。只见雪地上蔓开一面大大的太阳旗。我在地上蹲了半晌,然后双手捧起旁边没有染血的白雪,在脸上搓洗着,同时忍不住啜泣起来。

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恍若幻听一般,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女童哀婉的歌声。不幸,这个世上有着各色各样的不幸之人,不,就算说世上全是不幸之人也绝非夸张。但是,他们遭遇不幸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间发出抗议,并且世人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们的抗议,而我的不幸则全部缘于自己的罪恶,因而无从向任何人抗议。倘若我结结巴巴说出一句哪怕稍稍带有抗议色彩的话,不仅是“比目鱼”,世上所有的人一定都会因此而大为震惊:“你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是我像俗话所说的那样任性放肆?还是完全相反,是我太怯懦了?不管怎么说,似乎我就是罪孽的聚合体,所以,我只会越发令自己陷入永无止境的不幸,却毫无办法阻止和防范。

我站起来,琢磨着应该去弄点什么药调养一下,于是走进附近的一家药房。就在我与药房老板娘照面的一瞬间,她好像被镁光灯的闪光照得发了怔,抬起头圆睁着双眼,呆呆地伫立在那里。那双睁圆的眼睛里既没有惊愕也没有厌恶,而是流露出像是求救又像是充满了渴慕般的目光。唉,她一定也是个不幸的人,因为不幸的人总是对别人的不幸感受特别敏锐。我正如此想着,猛然注意到老板娘原来是手撑拐杖、颤巍巍地勉强站立的,我遏制住自己抢步朝她跑过去的念头,只是和她对望着。此时我的泪水禁不住涌出眼眶,从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也洒下了两行泪。

随后,我一语不发走出药房,踉踉跄跄回到公寓,让由子冲了杯盐水给我喝下,然后默默地睡下。第二天我谎称有点感冒,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对自己咳血的事情实在感到不安,于是爬起来,又去了那家药房。这次我面带微笑,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告诉了老板娘,向她咨询。

“你必须戒酒。”

我们就像是一家人似的坦率不客套。

“我大概是得了酒精依存症了,就这会儿我还想喝酒哩。”

“不可以!我丈夫就是,明明得了结核病,却偏说要用酒来杀菌,成天都泡在酒里,结果自己缩短了自己的寿命。”

“我真的很担心,我已经害怕得不行了。”

“我这就拿药给你。不过,唯独这酒,你必须得戒掉。”

老板娘(她是位寡妇,膝下有一个男孩,考上了千叶还是什么地方的医科大学,但没过不久就患上和他父亲同样的病,现在休学呆在医院,家里还躺着个中风的公公。而她自己五岁上下时因为患小儿麻痹症,有一条腿完全无法站立)撑着丁字拐,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翻箱倒柜地为我找出各种药品来。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液,注射器在这里。

这个是钙片。这是淀粉酶,可以帮助消化,改善肠胃不适。

这是……这个是……

她充满爱心地向我介绍了五六种药物的功效。然而这位不幸的夫人,她的爱心对我来说过于沉重了。最后她对我说:“要是你忍不住、实在想喝酒的时候,就用这个药。”说罢,迅速将一小盒药用纸包了起来。

原来是吗啡注射液。

老板娘告诉我说,这药的危害至少没有酒来得厉害。我对此深信不疑,加之当时我自己对酗酒产生了一种肮脏感,倘若能够摆脱酒精这个恶魔的长期纠缠自然不亦乐乎,于是毫不踌躇便将吗啡注射进了自己的手臂。不安、焦躁、羞臊等,全都一扫而空,我摇身一变成了性情开朗、喜欢高谈阔论的人。只要注射一针,我顿时就会忘掉身体的衰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一面作着漫画,一面思如泉涌,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创意。

先是一天注射一针,后来渐渐变为两针,最后增加到一天四针,而一旦缺少了它,我便无法工作了。

“这样不行啊!要是上了瘾,那就不得了啦!”

听药房老板娘这么说,我顿时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重度瘾君子(我这个人生性脆弱,极易受到别人暗示。例如有人说,就算我告诉你这笔钱花不得,那也无济于事,因为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事呀……听到这话,我顿时会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不花掉这笔钱反倒有错,反倒会辜负对方的期待,于是必定要很快将它花掉)。基于对上瘾的害怕不安,我对药物的需渴变得越发厉害。

“求求你,再给我一盒!月底我一定会付钱的。”

“钱嘛,什么时候付倒都没关系,只是警察管得很紧呢。”

哦,原来我四周始终围裹着某种浑浊而灰暗的、见不得人的可疑气氛。

“那就请你无论如何帮我搪塞过去,求求你,夫人。让我吻你一下!”

老板娘顿时羞红了脸。

我赶紧趁势央求:“假如没有这药的话,我就完全没法像模像样地工作了。对我来说,那就像是强精提欲的激素一样。”

“那还不如直接注射荷尔蒙好了。”

“你别拿我寻开心了。反正我要么借助酒,没酒的话就得靠那种药,否则我真的没法工作。”

“酒可不行。”

“所以说嘛!自打我用了那种药,就一直滴酒未沾啊。多亏了它,我现在身体状况好得不得了哩。我可不想自己永远只能画那些下三流的漫画。从今往后,我一定彻底把酒戒了,调养好身体,发奋钻研,一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所以拜托你,当我求你啦。让我吻你一下吧!”

老板娘扑哧笑了起来:

“你真让我为难。要是真上了瘾,我可不管哦。”

她“咚咚咚”地撑着拐杖,从药品架上取下那药,说道:

“不能给你一整盒,你会马上用完的。给你一半吧。”

“真小气。算了,就一半吧。”

回到家里,我立即注射了一针。

“不痛吗?”由子战战兢兢地问我。

“当然痛喽。不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就算不情愿也得这样做啊。我这阵子精神不错吧?好了,开始工作了!工作!工作!”我兴奋地嚷着。

有几次,我还深更半夜跑去药房叩门。老板娘身上裹着睡衣,“咚咚咚”地撑着拐杖出来开门。我猛地扑上去,抱住她,吻她,同时还装出一副痛苦欲绝的涕泣状。

老板娘不发一语,默默地递给我一盒药。

药品与烧酒一样,不,甚至是比烧酒更可恨更肮脏的东西——当我深切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瘾君子了。真是无耻之尤。为了得到那药,我又开始仿制春宫画,并且与那家药房的残疾老板娘建立了一种真正称得上丑恶的关系。

我想死。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去死。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样做,都是徒劳的,只会丑上加丑,避了坑反而落了井。我已不配奢望骑自行车去瀑布游玩之类的事情,唯有在污秽的罪恶上不断堆叠卑劣的罪恶,让苦恼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我想死,我只有死路一条,苟活下去便是万恶之根源。尽管我仿佛钻进了牛角尖,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这种念头,却依旧身不由己地频频往返于公寓与药房之间,活脱脱一副半狂半疯的模样。

无论我怎样拼命工作,由于药物用量也随之增大,所以,积欠的药费已经高得吓人。老板娘每次看到我就会眼中泛泪,我自己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地狱。

我想到一个挣脱出地狱的最后手段。假使连这个方法也归于失败的话,我便只有勒颈上吊一条路了。我想赌一赌看这世上神明是否真的存在,于是抱定决心,洋洋洒洒写了封长信寄给老家的父亲,向他告白,坦承自己的所有实情(有关女人的事,终究还是无法落笔)。

不想结果更惨,我引颈期盼,左等右等却一直杳无回音。焦灼与不安反而更使我加大了用药剂量。

今夜,索性一口气注射十针,然后跳进大河里,一了百了。就在我暗下决意的那天下午,“比目鱼”就像凭借恶魔的直觉嗅到了什么似的,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咳血了?”

堀木盘腿坐在我面前,问我。他脸上荡漾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柔情的微笑。那温煦柔善的微笑使我既感激又兴奋,我情不自禁地背过脸潸然泪下。仅仅因为他那温柔的微笑,我便被彻底击败,然后便被强行从这人世间沉埋。

我被送上汽车。你必须先住院治疗,后续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办就是了——“比目鱼”用平静的口吻规劝我(那口吻平静得我甚至想用“慈悲满怀”来形容)。我俨然像一个毫无意志、毫无判断力的人,只知道嘤嘤啜泣,最终还是唯唯诺诺地听从他们两人的安排。连同由子在内,我们四人坐在汽车上颠簸了许久,直到四周天色有些昏暗的时候,才抵达一座位于森林中的大医院门口。

我以为这是一所结核病疗养院。

我接受了一名年轻医生极为温柔而周到的检查,然后他略带腼腆地微笑着对我说:“好了,你就在这里静养一阵子吧。”

“比目鱼”、堀木和由子撇下我一个人回去了。走之前由子递给我一个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袱,又一声不响从腰带间取出注射器和没有用完的药塞给我。看来她还真的以为那是强精提欲的激素呢。

“不,我已经不需要了。”

这绝对是一件难得的事。说是我生平唯一一次拒绝别人的劝诱,也一点不为过。我的不幸,乃是因为没有拒绝的能力,因此一旦别人劝诱,我便觉得假如拒绝的话,会在对方的心里和自己的心里都留下一道显而易见、永远也无法修补的裂痕。我已习惯畏服于这种恐惧。但当时,我却极其自然地拒绝了曾经令我疯狂渴求的吗啡,或许是被由子那种“如神明般的无知”打动了吧。那一瞬间,我应该已经摆脱掉毒瘾的纠缠了吧?

很快,我被那名挂着腼腆微笑的年轻医生领着,进入一栋病房,随即大门被“哐啷”一声上了锁。这里是疯人院。

“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我在服用巴比妥后说出来的愚痴的呓语竟然奇妙地变成了现实。这栋病房里全都是男性精神病患者,连看护也是男的,没有一个女人。

如今我非但是一个罪人,还成了一个疯子。不,我绝对没有发疯!即使是瞬间片刻,我也不曾疯过。但是,听说所有疯子都会这样说自己的。换句话说,凡是被关进这所医院的人全是疯子,而没被关进来的则是正常人。

我问神明:难道不抵抗也是罪过吗?

面对堀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我感激涕零,失去了判断,毫无反抗,坐上汽车被带进这里,从而变成了一个疯子。即使从这里出去,我还是会被人在额头烙上“疯子”的印记,不,是“废人”的印记。

我已丧失做人的资格。

我已经彻底变成一个废人了。

进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初夏时节,从镶有铁格子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医院庭院的小池塘里摇曳着红色的睡莲。过了三个月,庭院里的波斯菊开始绽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此时老家的大哥带着“比目鱼”前来接我出院了。大哥用他惯有的那种一本正经又略带紧张的口吻告诉我,父亲上个月月底因患胃溃疡过世了,我们对你的事情既往不咎,也不会让你为生活操心费神。你什么事不做也可以,不过前提条件是你必须离开东京,尽管你可能会有些眷恋不舍,但你还是得到乡下去疗养。你在东京惹出来的祸,涩田先生应该帮你都了结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惦记。

蓦地,故乡的山水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轻轻点了点头。

真是一个废人。

得知父亲的死讯后,我变得越发窝囊了。父亲已经不在了,那个一刻也不曾离开我心田、既熟悉又可怕的存在,已经倏尔消失了,我感觉自己那装满苦恼的心壶也顿时变得空空荡荡的。我甚至心想,自己之前那苦恼的心壶之所以如此沉重,莫非都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想到此,我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甚至连苦恼的能力也丧失殆尽。

大哥不折不扣履行了对我的诺言。从我出生长大的小镇搭乘火车南下约莫四五个小时,有一个在东北地区非常少见的温暖似春的海滨温泉乡。大哥买下了村边的一处茅屋,房间倒不少,共有五间,不过已经老旧不堪,墙面剥落,柱子也被虫蛀了,几乎无法修缮。大哥把它送给我,还外带一个年近六十、长着一头红发的丑女人给我做帮佣。

那以后又过去了三年的光阴。其间,我数次遭到那个名叫阿哲的老女佣方式古怪的侵犯,有时也会发生像夫妻吵架似的事情。我的肺病时好时坏,身体则忽胖忽瘦,甚至还咳出血痰。昨天我叫阿哲去村里的药铺买点安眠药卡莫丁,结果她买回来一盒与我平时服用的药盒形状不太一样的卡莫丁,对此我也没有特别留意,睡前我吞了十片,却仍旧无法入睡。正当我心里纳闷时,肚子开始七上八下的,急忙跑进便所,结果是狂泻不止,之后又接连去了三趟便所。我觉得好生奇怪,仔细看了看药盒,原来是一种名叫“海诺莫丁”的强力泻药。

我仰面躺在床上,肚子上放了只热水袋,忍不住想对阿哲发一通牢骚:“喂,这不是卡莫丁,而是海诺莫丁呀!”

刚欲开口,就嘿嘿笑了出来。

“废人”,这倒似乎像是一个喜剧名词。本想助眠,却误吃了泻药,而泻药的名字则叫作海诺莫丁。

如今的我,算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

只是一切都将过去。

在这个我有生以来仿佛置身十八层地狱般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其中的人类世界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东西,唯此而已。

一切都将过去。

我今年才将满二十七岁,但由于满头白发的缘故,人们大都以为我已经四十有余了。

后记

我虽不认识写下这份手记的狂人,但我却与另一个人有几分稔熟,而她可能就是手记中出现的京桥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她身材娇小,气色欠佳,细眼吊眉,鼻梁高挺,气质端严不苟,给人感觉与其说是美女,不如说更像一个俊美男生。这三篇手记中反映的主要是昭和五年至七年 那段时期的东京风情,而我在朋友带领下有两三次顺道去京桥那家酒馆喝冰苏打威士忌,则已经是昭和十年前后的事情了,也就是日本的军部即将肆无忌惮地嚣张于世之时。因此,我不可能见到写下这份手记的那个男人。

今年二月,我去拜访了疏散到千叶县船桥市躲避空袭的一位朋友,他是我大学时代的校友,现在某女子大学担任讲师。事实上,我之前曾拜托这位朋友帮我的一个亲戚说媒,因为这层原因,加上打算顺便采买一些新鲜的海产品给家里人尝鲜,于是我背起背包,向船桥市出发了。

船桥是个濒海大城市,只是海水中浮满泥浆。由于我的友人是新近才搬来的住户,尽管我报出地址和门牌号,但无论怎么向人打听,都问不出个名堂来。天气阴冷,加上我背着背包的肩膀也早已酸痛,于是我被近旁一阵从唱片里流出的提琴声吸引,推开了一家咖啡馆的门。

咖啡馆的老板娘似曾相识,一问,她竟然就是十年前京桥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她似乎也马上记起了我,两人都大吃一惊,但随即相视而笑。这种时候,按照惯例,彼此一定会互相询问一番遭遇空袭、房子被烧不得不避难在外的经历,我们却顾不得,而是颇为得意地倾谈起来:

“哎呀,你可一点儿都没变哪!”

“不不,都成老太婆了,身子骨也都快散架喽。倒是你,还这么年轻啊。”

“哪里哪里,孩子都三个了,今天就是为了他们才出来买东西的。”

久别重逢,我们彼此寒暄,互致了一通历久不变的客套话,然后打听起我们共同的朋友疏隔之后的音讯。聊着聊着,老板娘突然话锋一转,问我:“你认得叶藏吗?”我回答:“不认得。”老板娘起身走到里面,拿出三本笔记本,还有三张照片,交到我手里,说:“这说不定可以成为小说的素材呢。”

按我的个性,不习惯用别人硬塞给我的材料来加工写成小说,所以我本想当场退还给她,但却被那些照片(关于那三张照片之怪异,我在前言中已经提及)吸引,于是决定姑且代为保管照片和笔记本。我又向她打听:“我回东京之前还会顺道过来一次的。对了,你知道住在某某町某号的某某吗?他是在女子大学当老师的。”毕竟同为新近搬来的住户,一问她倒认识。她告诉我,我那位朋友有时也会光顾这家咖啡馆,他家就在附近。

那天夜里,我同我的朋友喝了点小酒,后来决定留宿在他家。结果我一夜未眠,埋头阅读那三篇手记,情不自禁沉浸其中。

手记所述虽然都是过去的事,但即使是今天的人们,读来也肯定会饶有兴致。于是我心想,与其妄添秽笔,倒不如原样不动,拜托哪家杂志社发表出来,可能会更有意思。

给孩子带的海产品,我只买了些干货交差。我背起背包,辞别友人,又折回那家咖啡馆。

“昨天真是太感谢你了。不过……”我马上直奔主题说道,“这些笔记本能不能借给我一段时间?”

“可以啊,你就拿去吧。”

“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哎呀,这可完全不好说了。大概十年前,有个邮包寄到了我在京桥的店里,里面就装着这些笔记本和照片。寄件人肯定是叶藏,不过邮包上没有写叶藏的住址,连名字都没有。空袭时,这些东西和其他东西混在一起,居然完好无损,真是不可思议。我也是前一阵子才刚把它全部看完……”

“你哭了?”

“不,与其说是哭……没救了,人一旦变成那个样子,就彻底没救了呀。”

“到现在又过了十年,这样说起来,也许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这些东西我想他是为了对你表示感谢才寄给你的吧,尽管有些地方写得言过其实,不过他也好像确实让你受了相当大的伤害。假如手记里写的全都是事实的话,或者假如我是他的朋友,说不定我也会带他去疯人院的哩。”

“都是他父亲不好。”她若无其事地淡淡说道,“我们认识的叶藏,又直爽又乖巧,要是不那么喝酒的话,不,即使是喝酒……也还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呢。” MfWLIpM7yAKCM1NZng5TUyD9z8YWXB+FOjnElJViUbKctcutnScToNt7o2sTv7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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