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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接触

本文参考了强增吉的译本,特此致谢。——译者注

汤米·多特走进船长室,手里拿着最后拍的两张立体照片,说:

“任务完成,长官。这是我能拍的最后两张。”

他递过照片,带着职业性的兴趣盯着视像屏幕,飞船外的太空景象一览无遗。暗淡的深红色灯光指示着各种控制器和值班驾驶员在驾驶兰瓦邦号宇宙飞船时所需要的各种设备。房间里有控制椅,上面垫着厚厚的座垫。还有一个小玩意上安装着角度奇特的小镜子——可追溯到二十世纪的摩托车手用的后视镜,让人不必转头就能看到所有屏幕。此外,还有那些巨大的屏幕,能够令人满意地直接展示出窗外的太空。

兰瓦邦号已经离开地球很远了。屏幕上显示着每一颗亮度可见的星星,并能够放大到任意倍数。但每一颗星都是陌生的。从地球上能观察到的星座里,只有两个可以分辨得出来,但形状也被缩小和扭曲了。银河似乎隐隐约约有些错位。但比起屏幕上的景象,这些古怪之处可就微不足道了。

飞船前方是一片广阔而浩淼的雾霭,熠熠发光,仿佛静止在时空之中。尽管飞船仪表显示它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前进,但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屏幕上的景象才像是朝雾霭略微接近了些。这片雾霭就是巨蟹座星云,长度有六光年,厚度则有三点五光年;向外延伸的部分在地球上的天文望远镜看来与螃蟹颇为相似,它也因此得名。它是一团稀薄的气体云,一直向外延伸,约有从太阳到邻近恒星距离的一半。星云深处,两颗星闪闪发亮;那是一个双星系统,其中一颗发出熟悉的类似太阳的金黄色光芒,另一颗则是古怪的白光。

汤米·多特若有所思地说:

“长官,我们在飞向星云深处吗?”

船长细细查看汤米所拍的最后两张星图,然后将它们搁置一旁,继续不安地注视着面前的屏幕。兰瓦邦号正全力减速。她距离星云已经不到半光年。汤米的工作是引领飞船航线,但现在,这任务已经完成了。飞船在星云中停留探索的整段时间里,他会无所事事。但到此刻为止,他已不虚此行。

汤米刚刚完成一项前无古人的壮举:利用相同的仪器和能够探测并记录任何系统错误的曝光控制器,他独自一人拍摄了一片星云在长达四千年时间里的完整图像。单单为了这项成就,也值得从地球踏上这趟旅程。除此之外,他还记录了一个双星系统的四千年历史变迁,以及一颗恒星在四千年时间里退化为白矮星的过程。

这倒不是说汤米·多特已经四千岁了。事实上,他不过二十多岁。但巨蟹座星云距离地球有四千光年距离,因此,他最后拍摄的两张图像所借助的光线,直到公元六千年之后才会传到地球。汤米·多特乘坐着速度远胜光速数倍的飞船一路来到这里,凭借从四千年前直到六个月前从星云发出的光线,记录下它的方方面面。

兰瓦邦号飞船继续穿越太空。一个不可思议的发光体极其缓慢地爬进了屏幕,遮住了半个宇宙。前方是发光的雾霭,后面则是星光点点的虚空。雾霭遮住了四分之三的星星,寥寥几颗最明亮的星从边缘微弱地透出光芒。船尾是一片形状不规则的黑暗地带,群星在其上恒定地发光,一闪也不闪。兰瓦邦号一头扎入星云,仿佛钻进了一条黑暗的隧道,四周环绕着闪闪发光的迷雾。

这正是兰瓦邦号在做的事情。最遥远的远景照片揭示了星云的结构特征。星云并不是形状不定的,它有其形态。随着兰瓦邦号靠近,它的结构也愈来愈清晰。为了拍照,汤米·多特向船长争取绕着弧线向星云前进。于是,飞船的轨迹像是对数函数,汤米也能从稍有不同的各种角度连续拍照,得到一对对星云的立体照片,从三个维度显示出其中的滚滚雾霭与凹凸起伏的空隙——的确是十分复杂的形状。有些地方,星云呈现出宛如人脑的沟回。此刻,飞船钻入的正是其中一条深沟。人们曾将这些缝隙类比为海底的深沟,并称之为“深处”。它们似乎颇有用处。

船长松了口气。他目前的职责之一是找出值得操心的事,然后再为之操心。他本人十分警觉,只有当某个仪器确凿无疑不再显示异常之时,他才会松一口气,回到座位休息。

“星云深处不太可能仅仅是不发光的气体,”他语气凝重地说,“但它们是空的。所以只要在里面,我们就能超速飞行。”

从星云边缘到位于中心的双星附近,距离约一个半光年。问题就在这里。星云是气体,它十分稀薄,相比之下,就连彗星尾部也算得上是固体了。可是,超速飞行的飞船——速度高于光速——绝不能有任何碰撞,哪怕撞上的是硬真空也不行。它需要纯粹的空间,例如恒星之间的那种。如果兰瓦邦号飞船被硬真空条件下允许的速度所限制,它就无法在这浩漫的雾霭中超速前进了。

飞船一再减速,发光体似乎正从飞船后面逼近。超速飞行场释放时,船员都能感受到弥漫全身的震动;此刻,那感觉突然砰的一声消失了,飞船也停止了超速飞行。

而后,几乎就在这当儿,船上突然回荡起叮叮当当的刺耳铃声。船长室里的警铃几乎把汤米的耳朵震聋;驾驶员拍了拍手,把它关上了。可是,尽管飞船其他部分被一扇扇自动门隔开,此刻依然能听到铃声响彻全船。

汤米·多特盯着船长。船长双手攥得死死的,站起来走到驾驶员身后,凝望着前方的仪器。有个指示器正剧烈摆动,还有其他仪器紧张地记录着各种发现。四等分的弧形屏幕上弥漫着明亮的雾霭,中间出现了一个亮点;当自动扫描器对准它时,它变得愈发闪亮。正是在那个方向传来了碰撞警报。可是测位器本身——根据读数,八万英里外有一个不太大的物体。但还有另一个物体,它的距离从无穷大到零,而它的体积也同样难以捉摸,不知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后退。

“加强扫描器。”船长厉声说道。

扫描器上超强的光束源源不断向外射出,抹掉了那物体后面模糊不清的图像。倍数放大,但什么也没出现。空荡荡的一片。然而无线电测位器表明,有个巨大而无形的物体发疯似地以无可避免将导致碰撞的速度冲向兰瓦邦号,然后又以同样的速度不声不响地飞走了。

屏幕已经放大到最高倍数,依然一无所获。船长咬得牙齿咯咯响,汤米·多特若有所思地说:

“长官,您知道吗,有一次我在地球到火星的航线上,也见到过类似的情况。当时,另外一艘飞船恰好也在探测我们的位置。他们的测位器波束与我们的频率一样,结果每次波束相遇,就会显示出某种巨大而坚固的东西。”

“现在发生的,”船长凶狠地说,“正是这种事。某种测位波束正射向我们,因此我们收到的除了自己的回波,还有另外一束。然而那艘飞船却是隐形的!究竟是谁待在那艘装备了测位器的隐形飞船里?可以肯定,不是人类!”

他按了一下袖子里的通讯器,厉声说道:“战备状态!全体武装!所有部门进入一级战备!”

他不停地握紧双手又松开,然后再次盯着屏幕。除了一片亮光,上面什么都没有。

“不是人类?”汤米·多特猛地挺直了身子,“您是说——”

“银河系中有多少个太阳系?”船长问道,“多少行星适合生命生存,又有多少种生命可能生存?如果那艘飞船并非来自地球——它确实不是——那么,上面的船员也不会是人类。如果他们不是人类,但却达到了能进行深层太空航行的文明水平,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船长的双手抖个不停。他本来不太会和自己的船员如此随意地谈话,但汤米是一名观察员。即使船长的职责之一就是操心,有时他也很需要将自己操心的事分担给别人。何况,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也能让他减轻些压力。

“对这种事情的讨论和推测已经进行了很多年,”他轻声说道,“从数学上来看,要说咱们银河系中的某个角落存在另一个种族,他们跟我们文明程度相当,甚至远超过我们,这么打赌的胜算还是挺大的。可是没人真正猜想过,我们会在何时何地遇到他们。看来,现在我们要创造历史了!”

汤米的眼睛格外明亮。

“长官,您认为他们是友好的吗?”

船长扫了一眼距离表。上面显示出根本不存在的轨迹,仿佛那个幽灵般的物体依然发疯般地朝着兰瓦邦号飞船循环往复地飞来又飞走。辅助仪表则显示,八万英里外的那个物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它在飞行。”他简明扼要地说,“正朝我们飞来。要是有一艘陌生的飞船出现在我们的猎场上,恐怕我们也会这么行动。友好吗?也许吧!我们得跟他们取得联系。必须得这样。但我很怀疑这么做是不是就够了。感谢上帝,我们有激光炮!”

激光炮拥有强大的破坏性。当飞船的航线中出现导航仪难以躲避的陨石,人们就会用激光炮对付它们。它并非作为武器而设计,但可以作为相当优良的武器使用。它能在五千英里外发动攻击,并能利用整艘飞船的能量输出。有了自动瞄准和五度旋转,像兰瓦邦号这样的飞船几乎能将拦在航线上的任何小行星打穿一个洞。当然,超速航行时就不行了。

汤米·多特已经走近了弧形的四等分屏幕。这时,他猛地转过头来。

“激光炮,长官?做什么用?”

船长冲着空空如也的屏幕皱了皱眉头。

“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因此决不能冒险!我知道!”他无奈地补充道,“我们会与他们接触,尽可能了解他们,尤其是他们的星球。我想,我们会试着交朋友,但这可能性不大。我们一点也不能信任他们,因为我们不敢!他们有测位器,或许追踪器也比我们的仪器更高级,甚至可能一路追踪我们回到地球,却不让我们察觉到!我们决不能冒险让非人类的种族得知地球的位置,除非我们对他们拿得准。但我们怎么可能拿得准?当然,他们可能是来做交易的,也可能带着一支舰队冲我们猛扑过来,趁我们超速航行时将我们一网打尽,而我们很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哪种可能会成为现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

汤米流露出震惊的神色。

“人们早已反复讨论研究过这个问题,但仅仅是在理论层面,”船长说,“没人真正找到过合理的解答,就连纸面上的解答也给不出。可是你知道,在太空深处接触另一种族,而双方都不了解对方的母星,没人考虑过这种近乎疯狂的、压根儿不可能的事!但我们必须要找到实践中的答案!我们该对他们做什么?也许那些生物表面上美丽动人、彬彬有礼、和善友好,骨子里却像日本人一样诡秘、野蛮而残忍。也可能他们表面上像个瑞典农夫一样粗鲁不堪,骨子里却也像他们一样正派。也许他们介于两者之间。但我是否能仅凭猜测就认为他们值得信任,然后拿全人类未来的命运去冒险?只有上帝知道是不是值得跟一个全然陌生的文明交朋友!这可能会促进我们自己的文明,从而推动我们飞速发展。但我决不能心存侥幸。有件事我绝不会冒险,那就是让他们知道地球的位置。除非我知道他们无法跟踪我们,否则我绝不会返回地球。他们很可能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他再次按下袖子里的通讯按钮。

“导航员请注意!飞船上所有星图都应做好瞬间销毁准备。凡是能够推算出我们的航线和起点的照片及图表都包括在内。我要求集中和整理好全部宇宙航行资料,一经下令立刻销毁。马上行动起来,准备就绪后立刻报告!”

他松开按钮,整个人仿佛突然苍老了。对于人类与外星人的第一次接触,曾有过许多种猜测,但没有一种如现在这样毫无解决希望。一艘孤零零的地球飞船和一艘孤零零的外星飞船,遭遇在远离两颗母星的星云深处。他们可能期待和平,但友好的表象可能掩盖的正是狡诈的进攻计划。如果疑心不够重,很可能会导致整个人类的毁灭。当然,和平地交换双方的文明成果,将会产生可以想象的巨大益处。但任何错误都无法弥补,任何失误都可能是致命的。

船长室一片寂静。弧形四等分屏幕上显示着星云中极小的一部分。那的确是极小的一部分,上面弥漫着不成形状的、发光的雾霭。突然间,汤米·多特指着屏幕说:

“在那儿,长官!”

雾霭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形状。非常遥远。那是个黑色的影子,不像兰瓦邦号的外壳一样,抛光得足以当镜子。它成鳞茎状,大体上呈梨形,中间的光线弱得多,无法观察细节。但可以肯定,它绝不是自然物体。接着,汤米看了一眼距离表,轻声说:

“它正以极高的加速度向我们飞来,长官。有可能他们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长官,也就是说,我们都不敢让对方回去。您认为他们是会试着与我们接触,还是一进入射程就发射武器?”

兰瓦邦号已不再穿行在稀薄的星云缝隙中,它在散发着冷光的太空中遨游。星云中心只有两个炽热燃烧的火球,一颗星星也不见,只有笼罩一切的亮光;这奇妙的景象如同身处地球热带水域的海底。

外星飞船发出了一个不带恶意的信号。它靠近了兰瓦邦号,开始减速。兰瓦邦号迎了上去,准备见面,但立刻完全停了下来。这个动作表示它知道对方在靠近。它停下来,既是一种友好的讯号,又是在防备可能到来的攻击。保持相对静止时,它能够以自身为轴心旋转,暴露最小的攻击目标,且能够开火的时间也比两艘船擦肩而过时要长一些。

但两艘飞船彼此接近的一刻,依然十分紧张。兰瓦邦号尖尖的船头一动不动地瞄准了外星飞船的船身。继电器与船长室相连接,让他能够随时下令让激光炮火力全开。汤米·多特凝视着眼前的一切,眉头紧锁。拥有宇宙飞船的外星人一定具有高度发达的文明,而文明必须拥有预见能力才可能获得发展。他们一定与兰瓦邦号上的人们一样,充分认识到了两个文明第一次接触的全部意涵。

若能达成和平接触,并交换双方各自独立的技术,将可能极大地促进双方文明的发展,这对外星人和地球人一样具有吸引力。然而当两种不同的文明接触时,往往一种会从属于另一种,否则就可能引发战争。但要和平解决不同星球种族的从属关系,恐怕是不可能的。至少,地球人类绝不会同意从属于他人,其他高度发展的人种恐怕也一样。从贸易中获得的好处永远无法弥补低下的地位带来的损害。有些种族——或许人类就是这样——会倾向于商业往来而非暴力征服。也许——仅仅是也许!——外星人也同样如此。但即使在人类中,也有少数人热衷于战争。如果正在接近兰瓦邦号的外星飞船将这消息带回去,让它的母星得知了地球的存在,以及地球人拥有兰瓦邦号这样的飞船,那么对方种族就会在贸易和战争中做出抉择。他们可能想要贸易,也可能想要战争。但贸易需要双方同意,战争则只需要一方发难。他们无法肯定人类是否爱好和平,人类也对他们没有把握。若想保证任何一个文明的安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此时此刻摧毁对方,或者同归于尽。

就连胜利也还不够。人类需要知道这些外星人来自何方,以准备之后的战争,或是躲开他们。人类也需要知道他们的武器和资源,以及一旦他们构成威胁,该如何消灭他们。考虑到人性,外星人也一定感觉到他们有必要了解人类的这些方面。

因此,兰瓦邦号船长没有按下按钮——那很可能会把对方的飞船一炮轰散。他不敢。但他也不敢用普通武器攻击。他的脸上冒出了汗珠。

一只扬声器发出轻微的声响。射击控制室里有人报告说:“长官,对方已经停止前进,一动不动。激光炮已经对准它了。”

这是在敦促他开火。但船长暗自对自己摇了摇头。外星飞船距离这里不到二十英里,颜色漆黑,整个外壳的任何一部分都像是一张巨大的、不反光的黑貂皮。在星云雾霭之中,它的轮廓似乎有些微改变,但除此之外什么细节也看不出来。

“长官,它完全静止了。”另一个声音说,“他们向我们发射了一种调制过的短波,长官。频率经过了调制。这很显然是个信号。能量很小,无法造成伤害。”

船长咬紧牙齿,说:“他们有动作了。他们船身外面有活动。注意出来的东西,把激光炮瞄准它。”

一个又小又圆的东西从黑色飞船的椭圆形轮廓里滑了出来。紧接着,鳞茎状的船身开始移动。

“他们正在离开,长官。”扬声器说,“他们留下的东西一动不动地停在他们离开的地方。”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发现了更多经过调制的频率,长官。无法解读。”

汤米·多特的眼睛亮了起来。船长注视屏幕,前额沁满汗珠。

“很好,长官。”汤米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他们向我们发射了什么,那很可能是武器或炸弹。所以他们靠近我们,放出一艘救生船,然后离开了。他们估计我们会派一艘船或一个人去接触它,这样就不用拿整艘飞船冒险。他们一定跟我们一样,考虑得很多。”

船长的目光紧盯着屏幕,说:

“多特先生,您是否介意出舱检查那个东西?我不能下这个命令,但我需要所有操作人员留下来应对突发状况。而观察员——”

“可以牺牲。好极了,长官。”汤米爽快地说,“我不用救生船,长官。只要一套带有推进器的宇航服就行了。这样体积更小,且有了双手双脚,看起来也不太像炸弹。我想我还应该带一台扫描器,长官。”

外星飞船继续后撤。四十英里、八十英里、四百英里。然后它停了下来,在原地等待。汤米正在兰瓦邦号的气阀里穿上原子驱动的宇航服,他听到了飞船扬声器中传出的报告。对方在四百英里处停下的消息令人鼓舞。它也许没有携带射程超过四百英里的武器,因此对这个距离感到安全。但正当这想法在他脑中成形的当儿,那艘外星飞船又开始匆忙后撤。汤米从气阀中出来时心想,也许是外星人意识到刚才的距离暴露了自己武器的射程,但也可能是他们想要制造这样一种不慎暴露的错觉。

他从银镜般的兰瓦邦号中飞驰而出,穿过人类从未涉足的闪闪发亮的虚空。在他身后,兰瓦邦号迅速掉头,飞快地离开。船长的声音从汤米头盔中的耳机里传了出来:“多特先生,我们也要后退。有一种极微小的可能,他们携带有爆炸性原子反应装置;他们不会在自己飞船上使用,但破坏力可以远达此处。我们得后退。将你的扫描器对准那个物体。”

推理过程无懈可击,但却令人不安。能够摧毁二十英里外物体的炸药在理论上是可能的,但人类还没有制造出来。当然,兰瓦邦号后退无疑是最安全的。

但汤米·多特感觉很孤独。他穿越虚空,向着那个停留在不可思议的亮光中的小黑点疾驰而去。兰瓦邦号已经无影无踪。不管怎样,它那抛光的机身能在较短的距离内隐藏在发亮的雾霭中。这时,肉眼也看不到那艘外星飞船了。汤米在虚空中游荡,距离家乡有四千光年之遥,飞向整个宇宙中唯一可见的坚实物体——那个小小的黑点。

那东西表面略微扭曲,直径不超过六英尺。当汤米的脚先踏上它时,它突然弹走了。上面有许多小触角,或者也可以说是角,伸向四面八方。它们看起来很像水雷的引爆角,但每个触角的尖端都带着水晶般的亮光。

“我到了。”汤米对着头盔里的话筒说。

他抓住一个角,让自己靠近那物体。它是纯金属的,漆黑一片,透过宇航服手套,他完全摸不出上面的结构。但他还是一遍一遍地反复检查,试图发现它的目的。

“长官,没办法了。”他最后说道,“除了扫描器上显示的情况之外,没有什么可报告的。”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透过宇航服的震动,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声响。球体表面有一个部分打开了。两个部分。汤米绕过去,向里望去,他看到了人类有史以来见到的第一个非地球生命的产物。

但他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块平整的屏幕,上面暗红色的光芒漫无目的地缓慢移动。头盔里的耳机传出了大为惊讶的感叹。船长说:

“好极了,多特先生。设定好扫描器,对准屏幕内部进行检查。他们发送了一个带有红外线屏幕的机械装置来进行沟通,这样就不必拿船员冒险了。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让机器损坏。也许他们希望我们把它带回船上——也许里面有炸药,当他们准备好返航的时候就引爆。我会送一块屏幕去对准它的扫描装置。你回到船上来吧。”

“是,长官。”汤米说,“但船在哪儿呢,长官?”

四周没有星星。星云遮蔽了它们的光芒。从这里望去,唯一可见之物就是星云中心的双星。汤米失去了方向。他只有一个参考点。

“背对双星笔直向前,”头盔里的耳机传来的命令,“我们会去接你。”

片刻之后,他与另一个孤零零的物体擦肩而过,那是前往外星物体去安装屏幕的机械装置。两艘飞船都了解,他们决不能有丝毫松懈,拿自己的整个种族冒险。双方将通过这个小小的圆球机械装置进行通讯。他们各自的视像装置能让双方交换敢于提供给对方的信息,与此同时,他们会不断争论,究竟怎样才能保证与外星文明的第一次接触不会危及到自己的文明。真正切合实际的方案,是发动一场迅猛而致命的攻击,将对方彻底消灭——这只是出于自卫。

兰瓦邦号同时肩负两项使命。它从地球来到巨蟹座星云,对双星系统中较小的一颗进行近距离观察。星云本身产生于人类目前已知的最剧烈的一场爆炸。那场爆炸大约发生于公元前2946年,甚至在早已毁灭的特洛伊七城中的第一座城市开始建造之前。那场爆炸的光线在公元1054年抵达地球,基督教会文书中隐约做了记载,但中国宫廷天文学家的记录更为可靠。爆炸的光芒明亮到在白天也能看到,持续时间长达二十三天。它的光芒尽管在四千光年之外,却比金星还要明亮。

九百年后,根据这些事实,天文学家能够计算出爆炸的剧烈程度。从爆炸中心散出的物质以每小时二百三十万英里的速度飞快地向外扩散——也就是每分钟超过三十八万英里,或每秒超过六百三十八英里。当20世纪的天文望远镜对准大爆炸的发生地点时,那儿只剩下双星和星云。双星系统中更明亮的那颗星十分独特,因为它的表面温度非常高,根本没有光谱线,却有连续光谱。太阳表面的绝对温度约为7000摄氏度,那颗炽热的白色星球却足足有五十万度。它几乎与太阳质量相当,但直径只有五分之一,因此密度是水的一百七十三倍,铅的十六倍;就连地球上已知密度最大的镭,密度也只有它的八分之一。但即使这样的密度也没能让它成为一颗白矮星,就像天狼星的伴星一样。巨蟹座星云中的白色星体尚未完全成为白矮星;它是一颗仍在坍缩的恒星。对它进行研究,包括对光柱进行四千年的考察,都是十分值得的。兰瓦邦号正是前来进行这种观察。谁曾想,他们竟发现了肩负类似使命的外星飞船;这无疑使得此次远征的最初目的黯然失色。

小小的鳞茎状机械装置漂浮在稀薄的星云气体之中。兰瓦邦号执行日常操作的船员各就各位,高度警惕,神经绷紧。观察人员则分为两队,一队继续进行观察,以完成兰瓦邦号原来的任务,但他们显然无法集中精力;另一队则准备解决对方飞船带来的问题。

这艘飞船代表着一种能进行星际航行的文明。五千年前的爆炸一定清除了这片星云区域的所有生命形式。所以,黑色飞船中的外星人来自另一个太阳系。他们的远征一定与兰瓦邦号一样,是出于纯粹的科学研究目的,因为星云中并没有什么值得开采的资源。

此外,他们至少与人类的文明程度十分接近,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或能够发展出艺术和商业形式,因此,人类或许会愿意与他们进行友好的交易。但他们也肯定能意识到,人类文明的存在对他们自己的种族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两个种族可能成为朋友,也可能成为死敌。尽管可能不情愿,每个文明都对对方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对付这种威胁的唯一安全方法,就是将它消灭。

在巨蟹星云中,这个问题迫在眉睫。两个种族的未来关系就取决于此时此地。如果友谊能够建立,一个种族就能免遭毁灭、继续生存,双方也都会从中受益匪浅。可是,在建立这一关系和信任的过程中,双方必须保证不会有遭到背叛的危险。信任一定要建立在一种必须的、完全不信任的基础上。如果对方可能伤害自己的种族,那么任何一方都不敢返回母星,也不敢拿信任来冒险。对双方来说,唯一安全的决定就是消灭对方,或是被对方消灭。

但即使在战争中,所需要的也不是简单的互相消灭。如果外星人有星际航行能力,他们也一定拥有原子能和其他用于超高速航行的工具。如果他们拥有无线测位器、可视屏幕和短波通讯装置,那当然也会拥有其他设备。他们的资源是什么?有没有可能发展贸易和友谊?抑或他们与人类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种族,因而战争无可避免?如果和平是可能的,那么又该如何开始呢?

兰瓦邦号飞船的人们需要事实作为信息,对方一定也是如此。他们必须收集每一丁点可能的零星情报。假如战争爆发,最重要的情报当然是对方文明的具体位置。这一信息在星际战争中可能是制胜因素。但其他消息也可能同样价值连城。

但可悲的是,没有什么信息可能带来和平。双方都无法拿自己种族的生死存亡来开玩笑,从而相信对方的良好意愿或信誉。

因此,双方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休战状态。外星飞船和兰瓦邦号都在观察对方。小小的圆球漂浮在明亮的虚空之中。兰瓦邦号的一个扫描器聚焦在外星人的屏幕上。外星人的扫描器也同样聚焦在兰瓦邦号安装的屏幕上。通讯开始了。

一切进展得十分迅速。汤米·多特是首先做出进展报告的人员之一。他肩负的特殊考察使命已经结束,现在被委任来解决与外星人进行通讯的问题。他和飞船上唯一一名心理学家走进船长室,报告成功的消息。船长室一如既往寂静无声,四处闪烁着暗红色的指示灯,舱壁与舱顶都是巨大而明亮的屏幕。

“我们已经建立了令人满意的通讯,长官。”心理学家说。他看起来十分疲惫。在这次考察中,他的工作原本是监控观察人员的个人错误系数,从而将所有观察精确到最可能的小数点后数字。如今,他被迫卷入了这项专业不太对口的工作,因此健康受到了影响。“也就是说,我们对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能理解他们的回应。但当然,我们无法判断,他们的回应中有多少是真话。”

船长的目光转向汤米·多特。

“我们拼凑起一些机械装置,”汤米说,“相当于一架翻译机器。当然,我们有视像屏幕,也有接受短波通讯波束的装置。他们使用调频装置,还有声波的某些变化,就像我们讲话中的元音和辅音。我们从来没有用过这种东西,因此线圈无法处理,但我们已经发展出一种编码,它不是我们任何一方的语言。对方发射调制过的短波给我们,我们作为声音记录下来;等我们发射回去,它又可以转变为调频。”

船长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短波中的波形会有变化?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们将记录器在屏幕中给他们看了,他们也把他们的记录器给我们看了。我认为,他们记录下来的是直接调频,”汤米细细道来,“他们根本不用声音,就连讲话也不用。他们已经建立起一间通讯室,我们能看到他们通讯时的景象。他们相当于发声器官的部位根本没有任何动作。他们也不用话筒,而只是站到像是拾波天线的东西旁边。长官,我猜想,他们使用微波来进行我们所谓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我想,他们发出短波序列的方式,就像我们发出声音一样。”

船长盯着他:

“这是不是说,他们有心灵感应?”

“嗯,是的,长官。”汤米说,“这也意味着,对他们来说,我们也有心灵感应。他们很可能是聋子,不知道如何利用空气中的声波来进行交流。他们压根儿不会利用任何声响。”

船长把这些信息记录了下来。

“还有吗?”

“喔,长官。”汤米犹疑地说,“我想,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通过屏幕,我们已经同意用一些预先规定的符号来表示各种物品,并用图表和图片搞明白了一些动词和关联。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两千多个能够翻译的词汇。我们还装配了一台分析器,来整理他们的短波序列,并输入一台解码器。然后,机器的编码端会接收录音,并转化成我们要发回的短波序列。如果您已准备好跟对方船长谈话,长官,我想我们也已经准备妥当了。”

“嗯……你对他们的心理有什么看法?”船长问心理学家。

“我不知道,长官。”心理学家烦躁不安地说,“他们似乎十分直率。可是,他们好像一点也不肯流露出紧张,尽管我们知道这情绪肯定存在。他们表现得好像仅仅是建立起一种友好交谈的通讯方式。但有一种……呃……暗示——”

心理学家很擅长心理测试,这个领域既有用又发展良好。但是,他并没准备好分析一种完全陌生的外星人思维模式。

“我有个想法,长官——”汤米局促不安地说。

“什么?”

“他们呼吸氧气。”汤米说,“在其他方面,他们与我们也没有太多不同。在我来看,长官,平行进化正在起作用。或许智能生命会在平行线上各自发展,就像……呃……基本身体机能一样。我是说,”他谨慎地继续说道,“任何种类的生命形式都必须摄取食物、新陈代谢并排泄废物。或许任何种类的智能生命都必须感知、理解并找到合适的个体反应。我敢肯定,我已经从他们的话里探测到了讽刺。这意味着他们有幽默感。简而言之,长官,我想他们可能挺讨人喜欢的。”

船长猛地站了起来。

“嗯——”他沉思着说,“我们来瞧瞧他们想说什么吧。”

他走进通讯室。扫描器对准外星人送出的屏幕,已经准备就绪。船长走到它前面。汤米·多特坐在解码器前敲击键盘。机器中传出了从未听过的噪音,送入扩音器,控制着信号的调频,最后将信号送往太空中的另一艘飞船。几乎与此同时,机械装置中的一个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另一艘飞船的内部。一个外星人走到扫描器前,好奇地探头探脑。他非常像人类,但又并非人类。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十分率直,却又带着几分幽默感。

“我想说几句恰当的话,”船长语气凝重,“关于两个不同文明种族的第一次接触,并期望我们能够进行友好的对话。”

汤米·多特犹疑片刻,然后耸耸肩,熟练地敲击着编码器的键盘。那种奇妙的噪音更响亮了。

外星船长似乎收到了信息,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勉强同意。兰瓦邦号的解码器嗡嗡作响,一张卡片落在信息框里。汤米平静地念道:

“他说,长官,‘很好,但是有什么办法让我们各自活着回家?如果您能提供一个方法,我会很乐意听一听。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们之中有一个必死无疑。’”

气氛一片慌乱。太多问题亟待回答,却没人能回答任何一个。但所有问题必须得到回答。

兰瓦邦号可以启程返航。不知外星飞船能否达到数倍于光速,比地球飞船快上一步。如果可能,兰瓦邦号接近地球时会暴露自己的目的地,战争不可避免。他们可能打赢,也可能打输。即使赢了这一战,外星人有通讯系统,很可能在开战前就将兰瓦邦号的目的地报告给自己的母星。但兰瓦邦号也很可能打输。如果毁灭无可避免,那最好在这里迎接毁灭,不必暴露任何线索,让准备充分、全副武装的外星人找到地球人类。

黑色飞船也同样进退维谷。它可以启程返航,但兰瓦邦号可能更快;如果动作够快,超速飞行场也是可以跟踪的。外星人也同样不知道,兰瓦邦号是否能够在不返航的情况下向母星报告对方的位置。如果外星人注定在劫难逃,那他们也宁愿在这里开战,而不是将潜在的敌人引向自己的文明世界。

但是,双方都不想开战。黑色飞船可能得知兰瓦邦号在星云中的航线,但那只是一条对数弧线的终端,外星人无法知晓其性质。仅凭这一点,他们无法知道这艘地球飞船起航的位置。此时此刻,二者算是扯平了。但问题是且现在依然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有具体答案。外星人用情报换取情报,但他们并非始终明白自己提供了怎样的信息。地球人也一样用情报换取情报——汤米·多特焦虑不安,生怕将有关地球位置的线索暴露给对方。

外星人通过红外线来看东西,因此,那个机械通讯装置中的屏幕和扫描器必须将各自的图像在光学倍频器中进行调整。外星人最初并未想到,他们的视力会暴露出他们的太阳是一颗红矮星,它散发出的能量强大的光线低于人类的可见光谱。但当兰瓦邦号上的人们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同时,外星人也意识到,他们能够通过地球人适应的光线推测出地球的太阳光谱。

外星人有一种装置,能够记录短波序列,使用起来就像地球人用录音机一样简单。人类非常需要这种装置。与此同时,外星人也为声音的神秘而着迷。当然,他们能够觉察到声响,正如人的手掌能够感受到红外线的热量。但他们无法分辨音高和音质,正如人类无法区分两种不同频率的热辐射一样——即使它们相差半个倍频。人类的声学对他们来说是个了不起的大发现。他们会发掘出人类从未想象到的声音的用途——假如他们能幸存下来。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任何一艘船都不能离开星云,除非他们消灭对方。可是,当情报正源源不断地交换之时,谁也不敢先动手消灭对方。此外还有两艘飞船外壳颜色的问题。兰瓦邦号的外部是镜子般的银白色。外星飞船在可见光下呈现黑色。它能充分吸收热量,也能在准备妥当时重新发射出热量。但它并没有发射出热量。飞船外部的黑色涂层并不是一种黑体的颜色,也并不是缺乏色彩。它是某些红外线波长的最佳反射物,与此同时也能发出同样波段的光线。事实上,它能吸收高频率的热量,并将它们转化为不会辐射的低频率热量;如此一来,即使在空无一物的太空中,它也能保持适宜的温度。

汤米·多特忙碌于通讯的任务。他发现,外星人的思路并非陌生到无法理解。双方在探讨技术问题时谈到了星际航行,为了阐明这一过程,就需要星图。因此,很自然需要动用图表室里的星图;但是,有了一张星图,就能轻而易举地猜出它的立足点。结果,汤米特地重新画了一张星图,上面有着虚构却也令人信服的图像。他用编码器和解码器翻译了这张图的用法。作为回应,外星人也在屏幕上介绍了自己的星图。导航员们立刻拍照保存,并殚精竭虑地研究,试图找出究竟在星系的哪个点上看到的群星与银河才会呈现出这样的角度。但他们一无所获。

最后还是汤米意识到,外星人也专门画了一张假星图来给地球人看,这跟汤米之前展示给他们的假星图如出一辙。

汤米几乎笑出声来。他开始喜欢这些外星人了。他们不是人类,却具有人类的某种荒谬特质。在对话的间隙里,汤米写了一个温和的小笑话,编码成数字并转化为神秘的短波和调频脉冲,发送到对方的飞船,只有上帝知道对方能否理解。一个笑话经过了这么多正式过程的处理,似乎会变得不那么好笑了。但外星人却理解了笑点。

有个外星人,通讯已经变成了他的日常职责,就像汤米负责编码与解码一样。通过解码器、编码器和短波序列,他们迅速建立起了狂热的友谊。每当技术专家们在正式公文中纠缠不清之时,那个外星人有时会插入一些非专业的表达方式,类似俚语,而他们通常能扫除疑惑。不知怎的,这位外星人从汤米发出的信息中撷取了“巴克”这个词,并作为自己的标志性签名,写在每一条信息结尾。

通讯进行到第三周时,解码器突然为汤米在信息框中显示出这样一条信息:

你是个好人。太糟糕了,我们不得不互相残杀。

——巴克

汤米也一直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于是他沮丧地回复道:

我们想不出解决办法。你们能吗?

短暂的停顿后,信息框里又出现了消息:

如果我们能彼此信任,那当然可以解决。我们的船长会喜欢这个主意。但我们无法信任你们,你们也无法信任我们。如有机会,我们会跟踪你们回到母星;你们也一样。但我们对此表示很遗憾。——巴克。

汤米·多特拿着信息卡片走向船长。

“瞧瞧这个,长官!”他急切地说,“这些人几乎跟人类一样,他们挺讨人喜欢的。”

船长正忙于自己的重要事务——思考值得操心的事,并为之操心。他疲惫地说:

“他们呼吸氧气。他们的空气中有百分之二十八的氧气含量,而不是百分之二十;但他们在地球上也能过得不错。占领地球对他们来说是件称心如意的事。我们还不了解他们有什么武器、又能发展什么武器。你愿意告诉他们怎么找到地球吗?”

“不——不。”汤米沮丧地说。

“他们很可能也有同样的感觉。”船长冷冷地说,“如果我们能成功进行友好的接触,这种友好又能持续多久?如果他们的武器没有我们的先进,出于安全考虑,他们会大力发展武器。而我们会知道他们的不轨之心,因此一旦可能,就会消灭他们——为了我们自己的安全!如果碰巧情况相反,他们也会在我们赶上他们的技术水平之前消灭我们。”

汤米一声不响,烦躁不安地动弹了一下。

“如果我们消灭这艘黑色飞船之后返航,”船长说,“却无法说出他们母星的位置,地球政府也会为此揪心的。但我们又能怎么做?只要能活着回到地球、发出警报,就已经够幸运了。从这些家伙身上搞到更多情报看来是不可能了,我们也不可能再为他们提供更多情报。我们决不能将地球的位置告诉他们!我们完全是偶然相遇的。或许——如果我们消灭这艘飞船——几千年内都不会再发生这种接触了。这很可惜,因为交易的好处可多着呢!但要保持和平,需要双方的合作,可我们无法冒险信任他们。唯一的回答就是一有机会就消灭他们,而如果做不到,就得保证在他们消灭我们时,找不到任何能透露地球位置的信息。我不喜欢这个局面。”船长疲倦地说,“但真的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兰瓦邦号上的技术人员分成两队,不眠不休地疯狂工作着。一队人在为胜利做准备,另一队人则在准备迎接失败。准备胜利的人能做的很少,唯一有希望的武器就是激光炮。他们对支架做了细心的改动,好让它们不再死死地固定朝向前方、只有五度的旋转角度。电子控制器由无线测位器的主定位仪操纵,能够绝对精确地锁定特定目标,无论对方如何狡诈地躲闪。还有,发动机室的一名此前不为人知的天才设计了一个能量储备系统,能大量积聚飞船发动机的日常总输出,并能瞬间积聚和释放出远超正常的储备能量。从理论上来说,这能让      激光炮的射程增加数倍,破坏力也将大大增强。但总体来看,这方面能做的不多。

为失败做准备的工作人员则有更多事要忙。各种星图、备有航位指示器的导航仪器、汤米·多特自起航以来六个月内拍摄的照片记录,以及任何能为地球位置提供线索的备忘录……这些统统都要做好销毁准备。它们被放在密封的档案袋里,如果任何一个袋子被不了解其中复杂机制的人开启,那么所有文件都会付之一炬,绝无复原可能。当然,假如兰瓦邦号打赢了,也有一个缜密的方法可以将它们安全地重新开启。

船身四处都安放着原子弹。一旦船员全部牺牲,却未能在这之前破坏掉整艘飞船,那么当外来飞船迫使兰瓦邦号向他们靠拢时,原子弹就会引爆。飞船上并没有现成的原子弹,但有一些小型的、备用的原子反应堆。很容易进行调整,让这些反应堆在开启时并非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而是立即爆炸。地球飞船中有四名船员时刻穿好带有密封头盔的宇航服,准备在遭遇无警告的袭击、且诸多舱室被打穿时上阵保卫飞船。

但目前来看,应该不会发生狡诈的袭击。外星人的船长讲话相当坦率,他的态度像是承认说谎无用。作为回应,兰瓦邦号的船长也十分强调坦诚相见的美德。双方都坚称——或许是真心诚意的——希望两个文明能建立友谊。但谁也无法相信对方不是在穷尽一切手段去获得自己正拼命要掩饰的信息——母星的位置。双方都无法相信对方不会跟踪自己、从而发现自己星球的位置。他们都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完成对方无法接受的行动,谁也无法冒着种族灭绝的风险去信任对方。他们必须开战,因为别无选择。

他们可以通过事先交换情报来提高打赢的赌注。然而双方能下的赌注都是有限的。谁都不肯交出有关武器、人口或资源的情报,谁也不会坦白自己的母星到巨蟹座星云的距离。他们确实在交换情报,但双方都明白,接下来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战。双方都试图表明,自己的文明足够强大,不可征服——这反过来又增强了对方眼中的威胁,战争一触即发。

然而奇妙的是,外星人的思路与人类十分契合。汤米·多特在编码器和解码器前忙得不可开交。自动排列的信息卡片一开始杂乱无章,但他随后就发现了某种规律。他只在屏幕上见到过外星人,并且是在低了至少一个倍频的光线下;反过来,外星人看他也会觉得古怪,因为他这里传送过去的光线对他们来说几乎是远紫外线的波长了。但他们的大脑思考的方式非常类似,令人惊异。汤米·多特感到一种强烈的同情心,甚至对黑色飞船中那些用鳃呼吸的、讲话直率冰冷又喜欢讽刺的生物产生了某种类似友谊的感情。

出于这种精神上的亲近——尽管无能为力——他列出了解决问题的各种可能方案。他不相信外星人有摧毁人类的本能。相反,对外星人的通讯方式进行研究之后,兰瓦邦号飞船上产生了一种宽容的感情,就像地球上战争双方的士兵在休战时的感情一样。人类对他们并不怀有敌意,或许对方也一样。但出于严格的逻辑推理,他们必须斗个你死我活。

汤米列出的选项十分明确。按照重要程度,他罗列出人类必须试图达到的各项目标。首先是将存在外星文明这一消息传递回去。第二是搞清楚外星文明在银河系中的位置。第三是尽可能带回更多关于对方文明的情报。第三个目标正在实施;第二个目标几乎不可能实现;第一个以及所有目标都取决于战争的结果,而这场战争无可避免。

外星人的目标可能一模一样,因此,人类必须做到:第一,阻止外星人将存在地球文明这一消息传递回去;第二,防止外星人发现地球的真实位置;第三,防止对方获得任何有助于或鼓励他们进攻人类的情报。同样地,第三点正在进行,第二点可能实现,第一点则必须等待战争。

摧毁黑色飞船是残忍却无可避免的。而对外星人来说,除了摧毁兰瓦邦号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来解决他们面对的问题。汤米·多特沮丧地盯着清单,他意识到,即使大获全胜,也并非完美的解决方案。最理想的方法是兰瓦邦号能俘获外星飞船来进行研究。要实现第三个目标,没有什么比这么做更彻底了。但汤米意识到,他憎恶这种大获全胜的想法,即使它有可能实现。他也憎恶杀戮外星人的想法,因为他们懂得人类的笑话。除此之外,他还憎恶这种可能:地球派遣武装舰队去消灭一种外星文明,仅仅因为它的存在造成了威胁。此次接触纯属偶然,两个种族完全可能彼此喜爱,但这一遭遇却只能引向大规模毁灭的结局。

汤米·多特对自己的头脑失望不已,因为它竟想不到一个行得通的方案。但必须得想到一个答案!这场赌局太大了!如果这两艘飞船陷入战斗——它们都并非为了战斗而设计——只是为了让幸存者带回消息,促使一方疯狂备战,去攻打毫无觉察的另一方,这简直太荒谬了。

可是,如果双方都能得到警告,并且都知道对方并不想开战,如果双方能够互相通讯,却又不能发现彼此的位置,直到某种程度的相互信任建立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这是痴心妄想,是白日做梦,是胡说八道。可正是这种诱人的胡说八道,让汤米·多特将伤感这想法输入了编码器,发送到那位用鳃呼吸的好朋友巴克那里,传送到星云中几万英里之外的明亮雾霭之中。

“的确,”解码器的卡片飞快地跌入信息框,巴克在上面说,“这是个美好的梦想。可是,尽管我喜欢你,却仍然不能相信你。如果我先提出这一点,你也一样会喜欢我,但却无法信任我。我告诉你的真话比你肯相信的更多,或许你也一样。但我们无从得知。很抱歉。”

汤米·多特忧郁地盯着信息。他感到一种可怕的责任感。兰瓦邦号飞船上的每个人都是如此。如果他们在这次遭遇中失败了,人类很有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被消灭。如果他们成功了,外星人则很可能面临灭族的命运。数百亿生命掌握在寥寥数人的股掌之间。

接着,汤米·多特找到了答案。

如果这答案能奏效,它真是简单得令人吃惊。哪怕最坏的结果,它也能让人类和兰瓦邦号获得部分胜利。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生怕打断由最初的试探性主意引发的一连串想法。他考虑再三,不停地寻找反对意见,然后克服它们,随后又设法解决不可能的问题,并为之激动万分。这就是答案!他几乎成竹在胸。

他如释重负,感到一阵眩晕;他走向船长室,请求讲几句话。

船长的主要职责是找到该操心的事儿。但兰瓦邦号的船长根本不必寻找。自从与外星人的黑色飞船遭遇以来的三个星期零四天里,船长的面孔平添了不少皱纹,苍老了许多。他不仅在为兰瓦邦号操心,他要关心的是整个人类。

“长官,”汤米·多特由于无法抑制的激动而结结巴巴,“我可以提出一个进攻黑色飞船的方法吗?我会自己来实施,就算它不奏效,我们的飞船也不会受到损失。”

船长迷惑地望着他。

“只有战略才能奏效,多特先生。”他凝重地说,“现在,我们正将战略记录在磁带上,供飞船掌握。这是一场可怕的赌博,但我们必须试一试。”

“我想,”汤米审慎地说,“我已经找到了不必赌博的方法。设想一下,长官,如果我们发送信息给对方,提出——”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船长室中回响,屏幕上只能看到浩渺无际的雾霭,以及星云中心炽热燃烧的双星。

船长亲自陪同汤米穿过气阀。原因之一是,汤米要求的行动需要他的批准。另一个原因则是,船长比兰瓦邦号上其他任何人都更加忧心忡忡,他已经对此厌倦了。如果他与汤米一同前往,他就能自己来做这件事;如果他失败了,他会成为第一个牺牲者。调动地球飞船的磁带已经锁入控制台,与主定时器做好了连接。一旦船长和汤米面临牺牲,只要在那之前轻轻一按控制器,信号就会传到兰瓦邦号的控制台,让飞船投入最猛烈的全面进攻,结果不是彻底消灭对方飞船,就是同归于尽。因此,船长并没有擅离职守。

外侧气阀门轰然打开,外面是明亮的虚空。这就是星云。二十英里外,那个小小的圆形装置漂浮在星云中央双星系统附近的一个难以想象的轨道上,且离双星愈来愈近。当然,它永不可能抵达任何一颗恒星。单单那颗白色恒星就比地球的太阳热得多,它对于距离相当于海王星到太阳距离五倍的物体就能产生地球温度那样的热效应。即使这个小小的机械装置只是到达相当于冥王星的距离,它也会因那颗白矮星的光芒而温度骤升、通体炽热发红。它根本不可能接近到九千万英里,也就是地球到太阳的距离。在那么近的距离,它的金属会融化沸腾,化为蒸汽。但那个鳞茎状的物体是在半光年之外,因此仍旧安然无恙地在虚空之中上下浮动。

两个身穿宇宙服的身影从兰瓦邦号飞船中喷射出来。小型原子推动器让他们自己变成了迷你宇宙飞船;推动器做过精巧的改装,但不会影响到其功能。他们向着通讯装置飞去。船长在太空中哑着嗓子说:

“多特先生,我一生渴望冒险,但唯有这一次,我能让自己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

他的声音传到了汤米头盔里的通话器中,汤米舔了舔嘴唇,说:

“对我来说,这并不是冒险,长官。我无比渴望这个计划能够实现。我过去以为,冒险的意思是对什么都不在乎。”

“噢,不,”船长说,“冒险的意思是将生命抛在机会的天平上,等待指针停下来。”

他们抵达了那个圆形物体,抓住了它上面嵌着扫描器的短角。

“太聪明了,那些生物。”船长凝重地说,“他们一定非常渴望看到我们飞船的其他部分,而不仅仅是通讯室,因此才会同意在战前进行互访。”

“是的,长官。”汤米说。但他私底下猜想,他那用鳃呼吸的朋友巴克或许想在他或他们俩临死之前亲自见见他。在他看来,两艘飞船之间已经出现了一种古怪的礼貌,仿佛两位古代骑士在比武之前彬彬有礼一样;他们会由衷地赞美对方,然后再操起十八般武器,互相厮杀,拼个你死我活。

他们等待着。

然后,雾霭中出现了另外两个身影。外星人的宇航服也由动力驱动,他们比地球人矮,头盔的开口处涂有一层过滤物质,用以隔绝眼前看得到的光线和紫外线,这些对他们来说都是致命的。只能看到他们头部的轮廓,除此之外看不到更多细节。

汤米头盔中的通话器传来了兰瓦邦号通讯室的声音:

“长官,他们说他们的船在等待您。气阀门会打开。”

船长缓慢地说:

“多特先生,你以前见过他们的宇航服吗?如果见过的话,你是否确定他们没有携带多余的东西,比如炸弹?”

“我能肯定,长官。”汤米说,“我们已经给对方看过了各自的太空航行设备。目前看来,除了一般的设备,并没有别的什么,长官。”

船长对两个外星人做了个手势,然后向那艘黑色飞船前进。他们用肉眼看不清那艘飞船,但通讯室会发出改变航向的指示。

黑色飞船隐约显现了轮廓。它硕大无朋,长度与兰瓦邦号相当,却比它厚实得多。气阀确实打开了。两个穿着宇航服的人飞了进去,然后用磁性靴子站定。外气阀关闭了。一股气流喷射出来,与此同时,一股迅猛的人造重力突然出现。紧接着,内侧气门打开了。

四周一片漆黑。汤米与船长同时打开了头盔上的灯。外星人的视力依赖红外线,因此无法忍受白光。所以,人类使用的头盔灯是深红色的,跟照亮仪表盘的指示灯一样。它不会让人觉得晃眼,并能帮助人们在航行时找到屏幕上最小的白点。外星人等待着迎接他们,明亮的头盔灯让他们眨了眨眼睛。太空通讯装置的接收器在汤米耳畔说:

“他们说,长官,他们的船长正在等你们。”

汤米和船长站在一道长长的走廊里,脚下踏着柔软的地板。在灯光的照耀下,一切可见之物都十分陌生,异乎寻常。

“我打算把头盔露一条缝,长官。”汤米说。

他这么做了。空气很不错。分析显示,里面有百分之三十的氧气,而不像地球上通常的百分之二十;但压力较小,因此感觉刚好。人造重力也比兰瓦邦号上维持的重力要小。外星人的母星可能比地球小,根据红外线资料,它可能围绕一颗濒临熄灭的、几乎是暗红色的太阳公转。空气中有一种气味,虽然古怪,却也并不讨厌。

一道拱门打开。脚下的斜坡也同样柔软。四处都是暗红色的灯光。出于礼貌,外星人已经加强了照明设备。这种光线可能伤害他们自己的眼睛,但却表达了一种体谅;这让汤米更加迫不及待地希望实现自己的计划。

外星船长面对他们,做了一个手势;在汤米看来,里面包含着一种古怪的幽默。头盔里的通话器说:

“他说,长官,他很高兴你们的到来;但他已经想到了唯一的办法,来解决双方目前面临的问题。”

“他的意思是战争,”船长说,“告诉他,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提供另外一种选择。”

两位船长面对面,却要通过古怪的方式来间接沟通。外星人不用声音来通讯。事实上,他们的谈话是用微波和近乎心灵感应的方式来进行的。他们没有听觉——如果以这个词的一般意涵来看就是如此。因此,船长与汤米的对话方式在他们看来也近乎心灵感应。当船长开口,他的太空通讯装置会将他的话语传送回兰瓦邦号,输入编码器,转化为短波,再送回黑色飞船。而外星船长的回答,则传送到兰瓦邦号,通过解码器变成信息框中的字卡,再读出来,经过太空通讯装置发送出去。这种通讯方法很古怪,但行之有效。

矮矮胖胖的外星船长停顿了片刻。头盔中的通讯装置翻译并传送出他迟疑的回答。

“长官,他说他迫不及待想听听看。”

船长摘下头盔,双手放在腰带上,摆出一副准备战斗的仪态。

“请注意!”他面对神秘的暗红色光束,对那些古怪而秃顶的家伙凶猛地说道,“看起来,我们不得不开战,其中一方会完蛋。如果不得不这么做,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如果你们打赢了,我们也已经有完全之策,让你们永远找不到地球的位置。而且,不管怎样,我们很可能会胜利!如果打赢的是我们,那情况也一样。如果我们回到母星,我们的政府会派出一支舰队,四处搜寻你们的星球。一旦找到它,我们就会将它炸个片甲不留!可如果你们赢了,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们身上!这真是蠢透了!我们已经在这里耽搁了一个多月,互相交换了许多情报;我们也并不互相仇恨。若不是为了整个种族的生死存亡,我们没有理由互相残杀!”

船长停下来,喘了口气,眉头紧锁。汤米·多特也悄悄将双手放在宇航服的腰带上。他等待着,迫切地期望这办法能行之有效。

“他说,长官,”头盔通话器报告道,“您的话都没错。但他的种族必须得到保护,正如您认为你的种族必须得到保护一样。”

“当然了!”船长愤怒地说,“但是,合乎情理的是去找到保护它的方法!将它的未来系于一场赌博,这可不是明智的选择。我们彼此都应获得对方存在的情报。这确凿无疑。但我们彼此也应得到证据,相信对方不会发动战争,而是希望建立友谊。我们也不应该找到对方的位置,却要有办法互相通讯,从而逐渐建立互相信任的基础。如果我们的政府想要做傻瓜,就让他们去吧!但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建立友谊的机会,而不是因为互相恐惧就发动太空战争!”

太空通话器简短地说:

“他说,困难就在于此时此刻如何彼此信任。由于种族的生存有可能遭遇威胁,他不能冒这个险,您也不能放弃手头的优势。”

“但是我的种族,”船长盯着外星船长,声音低沉,“我的人种目前占据优势。我们来到你们的船上,身上穿着原子能动力的宇航服!在离开之前,我们已经改装过了动力系统。我们可以在这艘飞船内引爆重达十磅的爆炸燃料,或者我们的飞船也能对它遥控引爆!如果你们的燃料库不跟我们一起爆炸,那倒奇怪了!换句话说,如果你们不接受我的提议,采取一种平常的方法来解决这一难题,多特和我就会进行核爆炸,你的飞船要么灰飞烟灭,要么彻底炸毁。除此之外,兰瓦邦号飞船在爆炸发生后几秒钟内就会用全部武器发起攻击!”

外星飞船的船长室里出现了奇怪的景象,暗红色的灯光照亮着形态奇特、秃顶且用鳃呼吸的外星人,他们盯着自己的船长,等待整个长篇发言翻译为无声的微波。但突然间,空气里浮现出紧张的氛围,那是一种强烈而严重的压力。外星船长做了一个手势,头盔中的通话器发出嗡嗡的声响。

“长官,他说,您的提议是什么?”

“交换飞船!”船长大喊道,“交换飞船,各自回家!我们可以调整各自的仪表,让它们无法进行追踪,你们也可以对自己的船这么做。我们各自拆除自己的武器。空气对双方都适宜。我们乘你们的飞船,你们乘我们的。任何一方都没法伤害或跟踪另一方,我们还都能带回去比其他方法能弄到的更多的情报!我们可以同意将巨蟹座星云作为会面地点,当双星再绕行一圈时,如果我们的人想要与你们见面,就可以再行安排;如果他们害怕了,也可以避而不见。这就是我的建议!你们必须接受,否则多特和我就会炸毁你们的船,兰瓦邦号飞船再把剩下的东西轰得一干二净!”

他对身旁紧张兮兮的小矮人怒目而视,等待翻译后的版本传达给他们。他看得出他们已经听懂了,因为紧张的气氛变了。外星人突然活跃起来,他们手舞足蹈,其中一个做出类似痉挛的动作,躺在柔软的地板上踢动双脚。其他人则倚在墙上抖个不停。

汤米·多特的头盔通话器里传出的声音以前一直简短而专业,此刻,它却似乎震惊而迷茫。

“他说,长官,这可真是个不错的笑话。因为他们派出到我们船上的两名船员,也就是你们路上擦肩而过的那两位,也在宇航服里塞满了核爆炸物。长官,他们也打算提出一模一样的请求和威胁!他当然乐意接受了,长官。您的飞船对他来说远比他自己的有价值,他的飞船对您来说也一样。看来,长官,交易成功了。”

这时,汤米·多特才意识到,外星人的痉挛动作是什么意思。他们在大笑。

事情并不像船长描述的那么简单。要把这个建议付诸实施是很复杂的。两艘船的船员花了三天时间混杂在一起,外星人学习兰瓦邦号发动机的运转,人类则学习控制那艘黑色的飞船。这是个不错的笑话,但又不完全是个笑话。黑色飞船上有人类,兰瓦邦号上则有外星人,他们都做好准备,一接到命令就炸掉对方的飞船。如有需要,他们绝不迟疑;但正因如此,这种需要并未出现。事实上,这种安排能让两艘考察飞船各自返回自己的文明,这显然比任何一艘飞船单独返回要好得多。

但是,双方也有分歧。在销毁记录的问题上出现了一些争论。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争论的结果都是将相关记录销毁。引起较多麻烦的是兰瓦邦号上的书籍,以及外星飞船上相当于图书馆的部分,里面包含了接近地球上的小说一类的作品。但这些东西对未来可能的友谊来说都是很宝贵的,因为它们能从普通公民的角度向对方展示各自的文明,而没有经过宣传机构的渲染。

在这三天里,所有人都神经紧绷。外星人要卸下并检查即将登上黑色飞船的地球人需要吃的各种食品。人类则将外星人在回家旅途上需要的食物运到自己的飞船上。细节不胜枚举,从交换照明设备来适应各自船员的视线,到各项仪器的最后检查等等,数不胜数。两个种族的联合检查队最后证实,所有探测器都已经被销毁而非仅仅是拆掉,它们已经无法被用于跟踪,也没有被偷偷运走。当然,外星人会十分谨慎,不会将任何有用的武器留在黑色飞船上。兰瓦邦号上的人类也一样。奇妙的是,每一名船员都能采取审慎而严格的步骤,使任何一方都无法钻协议的空子。

两艘飞船分别之前,双方举行了最后一次会议,地点是在兰瓦邦号的通讯室里。

“告诉那个小矮子,”前兰瓦邦号船长咕哝着说,“他弄到了一艘好飞船。最好对她好一些。”

信息框将字卡排列进合适的位置。

“我相信,”卡片上写着外星船长的回答,“您的飞船也一样好。我会希望当双星转完一圈时,能再在此地见到您。”

最后一个人类离开了兰瓦邦号。在他们回到黑色飞船之前,兰瓦邦号已经消失在星云雾霭之中。黑色飞船里的屏幕经过了改造,以适应地球人的视力。船员们的新飞船以疯狂的、飘忽不定的航线驶向星云的遥远角落,他们盯着自己曾经的飞船留下的痕迹,似乎满心嫉妒。飞船来到了空无一物的缝隙,这里通往外面的群星。它轻盈地上升,进入了澄澈的空间。超速飞行场出现了,一时间令人透不过气;随即,黑色飞船获得了数倍于光速的速度,在真空中飞驰而去。

许多天之后,船长看到汤米·多特正埋头苦读一种类似书籍的古怪东西,它似乎令汤米着了迷般地苦思冥想。船长对自己很满意。兰瓦邦号前船员中的技术人员几乎立刻在船上发现了许多称心如意的好东西。毫无疑问,外星人在兰瓦邦号上的发现也会令他们大为兴奋。黑色飞船显然具有巨大的价值——这个解决方法无论如何都比战争要好得多,哪怕地球人可能在战争中大获全胜。

“嗯,多特先生,”船长意味深长地说,“在回家的路上,您已经没有设备再拍一套照片了。设备都留在兰瓦邦号上了。但幸运的是,我们还有来的路上拍摄的照片存档。我会打一份报告,大大表彰您的建议和为实现建议而付出的努力。我对您非常敬重,先生。”

“谢谢您,长官。”汤米·多特说。

他等待着。船长清了清喉咙。

“您……啊……第一个意识到外星人的思维模式与我们十分相似。”他说,“如果我们如约与他们在星云中再次见面,您认为这种友好安排的前景究竟如何?”

“噢,我们会很合得来的,长官。”汤米说,“我们已经为建立友谊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毕竟,他们用红外线来看东西,他们想要利用的星球对我们并无用处。我们没理由相处不来。我们在心理上几乎一模一样。”

“嗯,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船长追问道。

“呃,他们就像我们一样,长官!”汤米说,“当然,他们用鳃呼吸,用红外线看东西,血液是铜基而非铁基,以及诸如此类的一系列小细节。可是在其他方面,我们何其相似!他们的船员都是男人,长官。但他们跟我们一样有两种性别。他们有家庭,而且……呃……还有幽默感——事实上——”

汤米犹豫起来。

“请说下去,先生。”船长说。

“好吧——有一个外星人,我叫他巴克,长官,因为他的名字无法用声波表示。”汤米说,“我们相处得非常好。我倒真愿意称他为朋友!在两艘飞船分别之前,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做,于是在一起待了几个小时。就在那时,我深信,人类与外星人哪怕只有一半机会,也注定会成为好朋友。您知道吗,长官,在那整整两个小时里,我们可一直都在讲黄段子哩。” 8BjLFR8KTzYT0+Tab73aikiQ9UM/2JPMVLLKiIQLBLMtQeEhSIx/YnOleqmXEQ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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