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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包

本文参考了艾家的译本《674101号医用包》,特此致谢。——译者注

老医生富尔步履蹒跚地走进胡同,感到冬日里寒意刺骨。他之所以选择穿过小胡同走后门,而不走人行道和前门,是因为胳膊下面夹着的棕色纸袋。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就算带回一瓶廉价白酒,街坊邻里那些表情呆滞、头发乱糟糟的女人和她们牙齿松动、浑身酸臭的丈夫也压根儿不会注意。他们自己都是离开杯中之物就活不了的人,每当靠加班多拿了些薪水,他们就会把劣酒换成威士忌。但富尔医生与他们不同:他仍有廉耻之心。

当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巷深处,一场难以摆脱的灾难降临了。经常在附近出没的一条狗——那是条凶猛的小黑狗,总是龇牙咧嘴、满怀恶意地狂吠,他一直都很讨厌它——从他必经之路旁边的栅栏破洞里钻出来,猛扑向他的腿。富尔医生后退几步,准备抬起脚来,朝那畜牲干瘦的肋骨狠踹一脚解气。但他的骨头早已冻僵,腿还没抬高,反倒被一块半埋在地下的砖头绊了一跤。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口中连声咒骂。紧接着,他嗅到了洒出来的酒香,发现那棕色纸袋已从腋下滑落,酒瓶都摔碎了。他立刻哑了嗓子,骂也骂不出声了。那条黑狗仍在一码之外绕着他打转,一边狂吠一边朝他步步逼近,但眼前更大的灾难早已令他将它抛诸脑后。

富尔医生坐在小胡同污秽的地上,用僵硬的手指把棕色纸袋折好的袋口打开。早秋的黄昏已经降临;他看不清里面还剩下些什么。他捡起那半加仑酒瓶带把手的上半部分和一些碎玻璃片,然后又捡起那瓶底。当他发现里头还剩下足足一品脱酒时,一时连高兴都顾不上了;眼前的问题尚未解决,其他情绪可以稍后再说。

那狗步步逼近,嗥叫一声高似一声。富尔把瓶底搁在地上,将瓶子上部弯曲的三角形碎玻璃片向那狗砸去。有一块击中了,那狗哀号着从栅栏的破洞里缩了回去。然后,富尔医生把那半加仑酒瓶剩下的瓶底举到嘴边,对着剃刀般锋利的边缘狂饮一气,像是在用巨人的酒杯。他中途不得不两次放下瓶底,好休息一下胳膊;但不到一分钟,他就把那一品脱酒精吸一空。

他想站起来,穿过胡同回到自己的住所,但一种舒适的感觉如洪水般涌来,淹没了这种意念。不管怎么说,坐在这儿感受小胡同里冻得硬邦邦的泥巴仿佛渐渐变软,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胃里扩散到四肢,驱散了入骨的寒气,这毕竟有种难以言传的乐趣。

一个三岁大的女孩穿着改小的冬大衣,从方才黑狗发起袭击的栅栏破洞里钻了出来。她胆子不小,摇摇摆摆地走到富尔医生跟前,嘴里咬着脏兮兮的食指,打量着他。如有神助般地,富尔医生的幸福圆满了:他找到了一位观众。

“啊,亲爱的,”他用嘶哑的嗓音说,“那指控太荒谬可笑了!‘如果那就是你们所谓的证据,’我当时该这么对他们说,‘你们倒是自己做医生去啊。’我真该这么说:‘我在这儿,与你们县医疗协会当庭对质。执照专员从来没发现我有什么疏忽。所以,各位先生,这难道不是合情合理吗?作为这一伟大职业的同行,我要向你们呼吁——’”

那小女孩觉得没意思,转身走开了,顺手捡了一块弯曲的三角玻璃碎片来玩。富尔医生立刻忘记了她,继续认真地自言自语:“那么,请帮帮我吧,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难道我就没有一点儿人权了吗?”他反复琢磨这个问题,对于答案,他胸有成竹;可惜的是,县医疗协会伦理委员会也同样肯定。冬日的寒意再次渗入骨髓,而他早已一文不名,连一滴酒也不剩了。

富尔医生哄骗自己,在他那满地狼藉的房间里的某处,一定还藏着一瓶威士忌。每当他需要点刺激才能站起来走回家去的时候,他就用这套残酷的老把戏来对付自己。待在这小巷子里,他会冻僵的。在他的房间里,他可能被臭虫咬,也可能被水槽里霉烂的臭味熏得直咳嗽,但他不会冻死,也不会失去未来可能喝到的几百瓶酒,以及可能享受到的诸多心满意足的时刻。他想着那瓶威士忌——是不是在那一大堆医疗日志后头?不,上回他已经找过那里了。是不是在水槽下面,塞到了最里头那生锈的排水管后头?残酷的老把戏又开始奏效了。没错,他兴致勃勃地告诉自己,没错,很可能在那儿!如今,你的记忆力也不怎么好了,他悲哀而亲切地告诉自己。你心知肚明:你很可能早就买了一瓶威士忌,把它藏在水槽排水管后头,为的就是这一天。

琥珀色的瓶子,打开封蜡时清脆的劈啪声,沿着螺纹拧动瓶盖时的欢欣,以及紧接着淌过喉咙的爽心提神的浓烈美味,还有胃里的温热,和醉酒时那昏昏沉沉又飘飘欲仙、忘却一切烦恼的美妙感觉——这一切显得愈发真实起来。你很可能有一瓶,真的!很可能!他告诉自己。他心中这幸福的信念愈来愈坚定——这是可能的,是的,完全可能!——他挣扎着撑住了右膝。恰在此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于是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扭过脖子。是那个小姑娘被捡来玩的玻璃片割破了手,似乎伤情还挺严重。富尔医生看到鲜红的血像小溪似的顺着大衣滴下,在她脚下汇成一片水洼。

他几乎想要为了帮她而将那琥珀瓶子的幻梦推迟片刻,但也只是想想罢了。他知道,酒就在那里,好好地藏在水槽底下那生锈的水管后头。他可以先喝上一口,然后再大发慈悲,回来帮助这孩子。富尔医生撑起另一个膝盖,然后终于站了起来;他急急忙忙、踉踉跄跄地穿过遍地垃圾的小胡同,走向自己的房间。在那儿,他会先心平气和、满怀乐观地搜寻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瓶子,然后会焦躁不安,最后则暴怒如狂。在他对寻找那瓶威士忌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以前,他会劲头十足地四处乱抛书籍和碗碟,但紧接着,他便会用肿胀的关节捶打砖墙,直到旧伤口迸裂,手上渗出干枯黏稠的血。到最后,他会蜷缩在地板上呜咽啜泣,昏昏沉沉地堕入洗涤罪恶的梦魇深渊——那就是他的睡眠。

经历了二十代人的犹豫不决和“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自我安慰,人类已经陷入了绝境。固执己见的生物统计学家们以无可辩驳的逻辑指出,智能偏低的人,比智能一般和智能超常者繁殖得更快,而这一趋势正以指数级曲线增长。在这场辩论中所能搜集到的每一个事实,都证明了生物统计学家们的这一论点,而这无可避免会引致这样的结论:不久的将来,人类将陷入一种荒唐的人口过剩灾难。如果你以为这会对人类的繁殖行为产生什么影响,那你真是太不了解人类了。

当然,还有由另外一种指数级增长带来的对现实的粉饰——高科技仪器的不断累加。一个被训练来按加法机电钮的低能儿,比一个被训练来掰着手指数数的中世纪数学家更能胜任计算。一个被训练来使用二十一世纪版本的整行铸造排字机的低能儿,比一个只知道少数几套活动字体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印刷工人更能胜任打字。医学领域同样如此。

这是一个包含多种因素的复杂问题。高能者“改进产品”比低能者“贬黜产品”的速度快得多,但他们人数却很少,而出于某种传统,他们要对孩子进行煞费苦心的教育。到第二十代时,高等教育崇拜已经出现了稀奇古怪的现象:在“学院”里,没有一个学生能读得出三个音节的单词;“大学”依然按期举行毕业典礼,授予诸如“打字学士”“速记硕士”和“卡片填写博士”的头衔。寥寥无几的高能者们利用那些高科技仪器,使绝大多数人能维持一种社会秩序井然的假象。

终有一天,高能者会毫无恻隐之心地抛下其他人,独自翻过眼前的高山;但在第二十代时,高能者们依然优柔寡断,不明白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二十代生物统计学家的幽灵们正恶毒地暗暗发笑。

与我们的故事有关的正是第二十代的某一位医学博士。他名叫海明威——约翰·海明威,理学士、医学博士。他是一位全科医生,不赞成为一点区区小病,就去求助于专科医师。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差不多是这样的:“现在,啊,我的意思是您有了一个很不赖的全科医生。       明白我的意思吗?啊,喔,现在,优秀全科医生并不会自称懂得所有关于肺和腺体之类的事,明白吗?但您有了一位全科医生,您就,喔,您就,您就有了一个……全能选手!只要您有了一位全科医生——就等于有了一位全能选手。”

但不要仅从这一点,就以为海明威博士是个蹩脚医生。不,他会切除扁桃体或阑尾,他能毫发无损地顺利接生婴儿,也能正确地诊断上百种小病,并对症下药给予恰当的治疗。事实上,在医疗问题上,他只有一件事干不了,那就是违反医学伦理。他明智得很,绝不会尝试这么做。

一天晚上,海明威博士正在与几个朋友一起聊天,却突然被某件事卷入了我们的故事。他在诊所劳累了一整天,因此希望他的物理学家朋友沃尔特·吉里斯——理学家、理学硕士、博士——能稍缄尊口,好让他自己向大伙儿抱怨一番。但吉里斯滔滔不绝:“你得把它交给老迈克;他不懂我们所说的科学方法,但你得把这交给他。那可怜的小傻瓜端着玻璃仪器走来走去,我过去跟他开玩笑说:‘时间机器怎么样啦,迈克?’”

吉里斯博士并不知道,“迈克”的智商是他自己的六倍;事实上,迈克正是他的监管者。迈克假装成一名仪器洗涤工,实际上却在监管这间伪实验室里的伪物理学家。这确实是一种社会浪费——但如上所述,高能者依然在路口犹疑不定,他们的优柔寡断导致了许多此类荒唐可笑的场景。恰巧,迈克已经对自己的任务厌倦得发狂,心里滋生的恶毒足以让他——还是让吉里斯博士来讲吧。

“于是,他给了我一些电子管编号,说:‘串联电路。别烦我了,造你的时间机器去吧。坐下来打开开关。我只要求这么多,吉里斯博士,我只要求这么多。’”

“也就是说,”一位大惊小怪的金发美女颇感惊奇,“你的记性不错,是不是,博士?”她露出迷人的微笑。

“嗨!”吉里斯谦虚地说,“我记性一向很好,这就是所谓天赋。除此之外,我当时立刻把编号告诉了我的秘书,她写了下来。我阅读不怎么样,但记性却很不错。好啦,现在,我刚刚说到哪儿啦?”

所有人都抓耳挠腮地回想,但答案却五花八门:

“跟瓶子有关的什么东西,博士?”

“你正准备大吵一架,你说‘时间有人正在旅行’。”

“没错——你还说什么开罐器。是什么开罐器来着?”

“不是开罐器,是开关!”

吉里斯博士皱起眉头思索片刻,终于宣布:“是开关。有关时间旅行。也就是穿越时间的旅行。于是,我按照他给我的电子管编号,将它们排列成电路,并调节到‘串联’——好了,我的时间旅行机器完工。它能在时间中运送物体。”他拿出一个盒子。

“盒子里有什么?”金发美人儿问道。

海明威博士告诉她:“时间旅行,它能穿越时间运送物体。”

“瞧。”物理学家吉里斯说。他拿过海明威医生的小黑包,放进了盒子里。然后,他打开开关,小黑包不见了。

“好吧,”海明威医生说,“这可真是,呃,挺不赖的。现在,把它弄回来吧。”

“啊?”

“把我的小黑包弄回来。”

“呃,”吉里斯博士说,“弄不回来。我试过反向运作,但那些东西都回不来。我猜,笨蛋迈克教我的方法有问题。”

大家纷纷对迈克指责了一番,但海明威医生没参与其中。他隐约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因此而心烦意乱。他推理道:“我是个医生,医生得有个小黑包。我现在没有小黑包了,也就是说,我不再是医生了?”他认为这简直太荒唐了。他知道自己是个医生。那么,小黑包不在这儿,完全是它的过错。这不是件好事,所以明天,他得找诊所里沉默寡言的埃尔再要一个。埃尔能解决问题,但他不爱说话,从来不愿意和和气气地跟人交谈。

于是,第二天,海明威医生记得从他的监管人那里另外要了一个小黑包;有了小黑包,他才能实施扁桃体和阑尾切除,对付最棘手的难产,用它来诊断和治愈他的同类,直到有朝一日,高能者终于下决心摆脱这一局面。埃尔对他丢了小黑包的事有点恼火,但海明威医生也记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没有人被派遣来追查失物,结果——

老医生富尔从黑夜的恐怖中醒来,又回到白日的恐怖之中。他痉挛般地眨眨眼,把黏在一起的睫毛分开。他靠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不知什么东西正发出轻微的咚咚声。他觉得寒冷而麻木。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下肢,不禁迸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原来,那击鼓似的声音是他自己抖个不停的左脚跟敲打着光秃秃的地板发出来的。又是震颤谵妄酒精中毒引发的身体发抖等后遗症。——译者注,他麻木地想。他用血迹斑斑的指节擦了擦嘴,颤抖得更厉害了;那像绷着响弦的小鼓发出来的敲打声愈来愈响,愈来愈慢。他自嘲地想,这么美好的早晨,他该好好休息一番。直到你像琴弦般紧绷到断裂前的最后一瞬,你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恐惧。他还没死,只不过,保留这副枯朽的身躯,忍受没完没了的阵发性头痛和关节部位的疼痛与僵直,也未必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他模模糊糊记得一些关于小女孩的事。他原本打算治疗一个女孩的。他的目光落在房间中央的一个小黑包上,立刻就把小女孩抛诸脑后了。“我敢发誓,”富尔医生说,“我两年前就把它当了!”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拿起它,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他的东西,不知怎的跑到了这里。他试着碰了碰锁,它啪地一声打开摊平,四壁的套里塞着一排排器械和药物。它打开后比关着时大得多。他不明白它怎么可能重新缩回之前严丝合缝的大小,但他想,这肯定是某种器械工匠们的高超技术。看上去挺新的,他满意地想,也就是说,在当铺里能值更多钱。

为了怀念旧日时光,在关上小黑包出发去当铺之前,他用手指将那些器械细细摸索了一番,目光流连。有不少东西难以辨认究竟是什么。他能看到带有刀片的切割用具,拉扯与固定用的钳子,扩张用的牵开器,缝合用的针和羊肠线,皮下注射器——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可以将注射器分别兜售给瘾君子们。

走吧,他决定了,然后试图关上这容器。但它纹丝不动,直到他偶然碰到那把锁,它才一下子缩成原本的小黑包大小。这东西如今真是进步神速,他心想,几乎忘记了自己最初感兴趣的是它可能在当铺里的换成的价钱。

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站起身来也就不那么难了。他决定从前面的楼梯下去,走前门和人行道。但首先——

他在厨房的桌子上重新打开小黑包,仔细审视了一番那些药剂管。“随便什么能好好刺激一下自主神经系统的东西都行。”他咕哝着。药剂管都编了号,有一张塑料卡片上似乎写出了列表。卡片左侧标注着生理系统名称——循环系统、肌肉系统、神经系统。他顺着最后一个条目向右看去,那里写着“兴奋剂”“镇静剂”等等药物名称。在“神经系统”和“镇静剂”一栏里,他找到了17号,颤颤巍巍地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管,里面装满了漂亮的蓝色小药片。他吃了一片。

他犹如遭遇雷击一般。

除了酒精带来的短暂潮热之外,富尔医生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健康的滋味,几乎忘记了它的感觉。它渐渐传遍全身,最后轻轻刺痛手指尖,让他惊慌失措了好一阵子。他舒展了一下身子,疼痛消失了,腿也停止了颤抖。

这可真是太棒了,他心想。他可以一路小跑到当铺去,当掉小黑包,再弄点酒来。他开始下楼。就连被上午的太阳照得金光灿灿的街道也没能让他畏缩。他左手拎着小黑包,感觉到一种权威的、令人满意的重量。他注意到自己挺直了身子,一反近年来日益加剧的弯腰驼背。一点点自尊,他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现在所需要的。只因为一个人穷困潦倒,并不意味着——

“医生,请等等!”有人冲他喊道,拖住了他的胳膊,“我的——小女儿,她——发高烧了!”是贫民窟里无数表情呆滞、头发乱糟糟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穿着一件邋遢的晨衣。

“啊,可是我已经退休了——”他用嘶哑的嗓音说道。可是她不肯松手。

“就在这儿,医生!”她催促着,把他拖到一家门口,“请您来看看我的小女儿。我有两美金呢,请您来看她一眼!”如此一来,事情就不一样了。他任由自己被拖进一套脏乱不堪、散发着生菜味儿的公寓。现在,他知道那女人是谁了,或者说,他知道了她的身份——一位几天前夜里才搬来的新住户。这些人总是在晚上搬家,用亲朋好友提供的破旧汽车,把家具捆在车顶,一路咒骂,狂喝滥饮,一直折腾到半夜两三点。这就是为什么她拦住了他:她还不知道他就是老医生富尔,一个没人信任的酒鬼和醉汉。那小黑包为他打了包票,甚至让人暂时没注意到他醉醺醺的面孔和邋遢的衣衫。

他看到一个三岁女孩,他很怀疑她刚刚才被放到这张刚换过床单的双人床正中间。天知道她平时睡在何等又脏又臭的褥垫上呢。当他注意到她右手结痂的绷带时,似乎依稀认出了她的模样。两美金,他心想。她那烟斗柄一般瘦弱的手臂上,可怕的红肿蔓延开来。他将手指伸进她的肘窝摸索,在皮肤下面碰到了一些石头般的硬块和滑脱移位的韧带。那孩子微弱地哭泣起来,在他身旁,那女人呼吸急促,自己也开始抽泣。

“出去。”他冲她草草做了个手势。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开了,一路依然抽噎不停。

两美金,他心想。对她说几句晦涩难懂的医学术语,拿了钱,然后让她到诊所去。脓毒性感染,我猜,就是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小胡同里感染的。他们这种人要是能从小活到大,才真是奇迹。他放下小黑包,忘性很大地去摸钥匙。然后他想起来了,于是碰了碰那把锁。小黑包飞快地打开,他选了一把绷带剪刀,下面一侧带有钝而薄的圆片。他将圆片伸到绷带下面剪了起来,同时尽量注意不让剪刀碰到感染部位。令人惊奇的是,那把闪闪发亮的剪刀十分轻松灵巧地划过了硬壳般的包伤口的破布。他简直觉得并不是自己的手指在控制剪刀,而是剪刀在引领他的手指,剪出一条整齐而柔和的线条。

比起我当年用的器械,这可真是进步神速,他心想。比显微镜切片刀还要锋利。小黑包打开之后,四壁变得格外大,他将剪刀塞回原本的套子里,然后俯身查看患儿的伤口。看到那丑陋的伤口和由此而引发的严重且顽固的感染,他不禁发出啧啧声。在这种情况下,你又能做什么呢?他神经质地扒拉着小黑包里的东西。如果用柳叶刀划破伤口,放出一些脓水,那老妇人可能会以为他真的治疗了一番,他也就能轻松拿到两美金。但一旦进了诊所,他们就会想知道这是谁干的,甚至可能会恼怒到去找警察。也许,那里头还有别的什么工具——

他沿着卡片左侧的条目向下浏览,直到“淋巴腺疾病”,然后横向看到了“感染”一栏。在他看来,上面的说明完全不合逻辑。但他再三核对之后,看到的东西并没有变化。横向与纵向的条目相交处的小格子里写着“Ⅳ-g-3cc”。他没找到写着罗马数字的瓶子,但随后注意到皮下注射管才是这么编号的。他从套子里取出Ⅳ号注射管,发现它已经装好了针头,甚至连注射液也已经装满了。带着这种东西走来走去,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也就是说,不管Ⅳ号针管里是什么东西,打上三毫升,应该会对淋巴腺系统感染产生一定疗效——天知道这孩子的病因是不是这个。那么,下面那个g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仔细端详注射器,发现在针管圆筒的顶部有一个像旋转盘似的东西,上面刻着从a到i的字母。针管圆筒上,在刻度的对面有一条指标线。

老医生富尔耸耸肩,旋转圆盘,直到g刚好对准指标线;然后,他把针管举到眼前。推动活塞时,他没看到针尖喷出的极细的液流。有一瞬间,针尖四周出现某种黑色雾气。仔细观察才发现,针尖上甚至连针孔都没有。上面虽然有通常的斜向切面,但切面上却看不见椭圆形的孔。他迷惑不解,再次推动活塞。针尖四周又一次出现了什么东西,但随即又消失了。“让咱们来搞清楚吧。”老医生说。他将针尖刺进自己的前臂。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没扎准——针尖没有刺进皮肤、在皮下移动,而是在皮肤上面滑动。但他看到了一个极细小的血点,才意识到不知怎的,他只是没感觉到那一下刺痛罢了。不管针管里是什么,他心想,如果它对得起自己的标签,还能从没有针孔的针尖里喷出来,那它肯定没什么坏处。

他给自己注射了三毫升,然后拔出针头。手臂上起了一个肿块,一点也不痛;除此之外,倒一切正常。

富尔医生想,或许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于是他给那发烧的孩子注射了三毫升刻度为g的Ⅳ号药液。针尖扎进去,肿块出现,她仍旧哭泣不已。但片刻之后,她最后抽噎了一声,安静了下来。

好吧,他吓得浑身冰冷,对自己说:你干的好事。你用那东西把她弄死了!

这时,那孩子坐起来说:“妈妈在哪儿?”

医生简直不敢相信,他抓过她的手臂,检查她的肘部。淋巴感染已经无影无踪,体温也似乎恢复了正常。他眼睁睁地看着伤口附近充血红肿的组织逐渐消退。孩子的脉搏变强了,降低到了正常孩子的水平。骤然寂静的房间里,他能听到女孩的母亲正在外面的厨房里啜泣。他还听到一个女孩突如其来的声音:

“她没事吧,医生?”

他转身看到一个面孔瘦削、不修边幅的金发姑娘靠在门边,她大约十八岁,正用一种饶有兴趣的轻蔑眼神盯着他。她继续说:“我听说过你,富尔‘医生’。休想从那老太太手里敲一笔了。你连一只病猫也医不好。”

“是吗?”他咕哝道。这年轻姑娘该好好上一课了。“也许该劳驾您来瞧一眼我的病人?”

“妈妈到哪儿去了?”小女孩固执地问。金发姑娘惊得合不拢嘴。她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问:“特丽莎,你好了吗?你全都好了吗?”

“妈妈在哪里?”特丽莎追问个不停。然后,她用那只受伤的手指着医生,指责般地说:“你捅我!”她抱怨道,随即又莫名其妙地咯咯傻笑起来。

“好吧——”金发姑娘说,“我想还是交给您吧,医生。这儿附近那些长舌妇都说您根本不懂……我是说,根本不懂怎么给人治病。他们都说您是个冒牌货。”

“我已经退休歇业了,”他说,“不过,今天我碰巧要帮忙带这个包给同事,结果你的好妈妈注意到了我,然后——”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碰了碰包上的锁,它立刻恢复成了小黑包的模样。

“你偷的。”那姑娘直截了当地说。

他气急败坏,结巴了起来。

“没人会相信你,把这种东西交到你手上。它肯定值不少钱。那包是你偷的。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你正在给特丽莎治病,我本来想制止你,但看起来你并没有伤害她。可是,当你说要帮同事带这个小黑包,我立刻知道那是你偷的。除非你给我分成,否则我立刻去报警。这种东西肯定能值二三十美元。”

那母亲战战兢兢地走进来,眼眶红红的。但当她看到小女孩好端端地坐在那儿,正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便立刻惊喜地叫起来,发疯般地抱紧小女儿,跪下来匆匆祈祷了一番,然后一跃而起,亲吻医生的手,把他拖进了厨房。自始至终,她一直用家乡话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可那位金发姑娘的眼睛里始终流露着冰冷而鄙夷的目光。富尔医生任由自己被拖进厨房,却断然拒绝了对方递过来的咖啡、茴香蛋糕和圣约翰烘焙店的面包。

“给他杯酒试试,妈。”那姑娘讽刺地说。

“哈呀,哈呀!”那女人高兴地喘着气,“您想要喝杯酒吗,医生?”她立刻将一杯紫色的液体举到他眼前。医生下意识地伸出手,金发姑娘吃吃暗笑起来。他缩回手,脑海中却浮现出熟悉的幻觉:它的香气和味道,以及随之而来的胃里和四肢的温热。他暗自盘算,趁那欣喜若狂的女人不注意,他能灌下两大杯酒,然后借着特丽莎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耸人听闻的故事,他又能再多骗两杯,然后——嗨,不管它了,到那时,他早该烂醉如泥了。

但多年来,他第一次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感受:在那位金发姑娘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透明一般,这令他感到难以抑制的愤怒,却又与方才药到病除的自豪混合在一起。出乎自己的预料,他把手从酒杯前缩回来,字斟句酌地说:“不必了,谢谢。天色尚早,未到饮酒之时。”他暗自观察金发姑娘的面孔,满意地看到她似乎很惊讶。接着,那位母亲腼腆地递给他两张钞票,说:“钱不多,医生——但您会不会再过来,看看特丽莎?”

“我很乐意跟进这位患者。”他说,“但现在,请原谅,我必须要走了。”他紧紧抓住小黑包,起身准备离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那杯酒和那个少女。

“等等,医生,”她说,“我跟您同路。”她紧随他走出门,来到街上。他一直不理睬她,直到她的手搭在小黑包上。富尔医生停了下来,试图跟她讲讲道理。

“我说,亲爱的,也许你说得没错。这东西可能是我偷来的。说实话,我也不记得是怎么弄到它的。但你还年轻,完全可以自己去赚钱——”

“五五开,”她说,“否则我就报警。要是你再跟我讨价还价,就变成四六开了。你很清楚谁拿大头吧,医生?”

他垂头丧气地向当铺走去,她的手依然粗鲁地同他一起紧抓提包把手,噔噔的脚步声伴随着他稳重的步伐。

在当铺里,他们都遭遇了迎头一击。

“这东西不符合标准,”当铺老板说,看都没看一眼那把巧夺天工的锁,“我从没见过这种玩意儿。大概是某种便宜的日本货吧?到其他地方去试试吧,这东西我肯定卖不出去。”

他们沿街找去,有人出价一美金。对方同样抱怨道:“我又不是收破烂的,先生——我赚的只是转卖的差价。你让我把这东西卖给谁?对医疗器械一窍不通的中国人?这些东西每一件看起来都滑稽得很。你敢保证这玩意儿不是你自己做的?”他们没接受一美金的价钱。

女孩大为扫兴,气急败坏;医生也有些扫兴,但又暗自得意。他有了两美元,那姑娘却对没人要的东西瞎感兴趣。突然,他灵机一动:这东西的确治好了那孩子,不是吗?

“喂,”他问她,“你还不肯放弃吗?你也看到了,这东西其实不值什么钱。”

她正冥思苦想,“别拽提手啦,医生。我不明白,但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要是看见好东西,那些家伙真的识货吗?”

“他们懂。他们就是以此谋生的。不管这东西从哪儿来——”

她立刻抓住了这一点;她似乎拥有一种魔鬼般的天赋,无需提问就能诱出答案。“我就知道,你也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对不对?好吧,说不定我能帮你找出来。来吧,我才不会轻易放过这东西。这东西肯定能换钱——不管用什么方式,我现在还不知道,但肯定能换钱。”他跟着她走进一间咖啡厅,来到一个几乎无人的角落。她摊开小黑包,仔细在里面搜寻着,完全无视周围顾客的侧目而视和窃窃私语——那东西几乎占了满满一桌子。她从一个套子里取出一把牵开器,仔细打量了一番,不屑一顾丢下,再拿起一把窥器,再次丢下,最后拿起一把产钳的下半部分,翻转过来,举到她那年轻而精明的双眼前——她看到了老眼昏花的医生看不到的东西。

老医生富尔只能看到她盯着产钳颈部,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她小心地将半个产钳放回套里,又将窥器和牵开器放回原处。“怎么了?”他问,“你看到了什么?”

“美国制造,”她哑着嗓子说,“专利生效于2450年7月。”

他想告诉她,她肯定是看错了,要么这就是个玩笑,这——

可是他知道,她没读错。那把绷带剪刀曾经操纵他的手指,而不是被他的手指操控。那没有针孔的注射器。那让他如遭雷击的漂亮的蓝色药片。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女孩突然神采飞扬,“我打算去学学礼仪。你肯定会高兴的,是不是,医生?因为咱们肯定会经常见面的。”

老医生富尔没有回答。他的手漫无目的地拨弄着工具包中的塑料卡片,上面印制的表格曾经两次指引过他。卡片上有一个小小的凸点,可以前后按动,让它从一面跑到另一面。他昏昏沉沉地意识到,每次按动凸点,卡片上都会浮现出不同的文字。啪嗒。“把手上带有蓝色圆点的刀仅用于肿瘤。使用七号器械——肿瘤探测器——来诊断肿瘤。将肿瘤探测器放在——”啪嗒。“三号瓶中的粉红色药片若服用过量,可以服用一片白色药片来解决,它就在——”啪嗒。“手执缝合针无孔的一端,将它放在准备缝合的伤口上,任它移动。等它打结之后,碰一下——”啪嗒。“将产钳上半部分放在开口附近,任它移动。等它进入开口,并与形状相吻合——”啪嗒。

文字编辑看到厚厚一沓稿纸左上角写着“弗兰纳里专栏之一:江湖庸医”。他程序化地在上面草草写下“删减到百分之七十五”,就将它擦着马蹄铁形状的办公桌扔给了派柏。一直以来都是派柏负责处理埃德娜·弗兰纳里那些揭露冒牌医生的稿件。弗兰纳里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心想,但跟所有年轻人一样,她写东西太啰嗦,所以每次都要删减。

派柏把一个有关市政厅的故事递回给编辑,然后一只手按住弗兰纳里的稿件,开始拿着铅笔对着它一字一句地审读,就像电报机键盘在滚柱上移动时一样平稳地敲击着。他并不是真的第一次看到这篇文章。他只是字斟句酌,想确定这些词句是否符合《先驱报》的风格。他时不时停止敲击,用铅笔在“乳房”一词上画出一道黑线,末尾写上一个龙飞凤舞的“删”字,然后潦草地写一个“胸部”取而代之;或是用斜线符号将“东方”一词里大写的“E”改成小写,要不然就是用一条像是旋转了90度的圆括弧的曲线,将一个被分成两半的单词连到一起——弗兰纳里在写这个单词时不慎敲了打字机上的空格键。他用很粗的黑色铅笔在“30”周围画了一个圈,跟所有年轻人一样,她把这字写在故事的结尾。他又翻回第一页,开始读第二遍。这一回,删除线出现在形容词和短语上方,段落前面则画上大写的L作为标记,最后用一些百转千回的曲线将弗兰纳里原本的段落合并到一起。

读到《弗兰纳里附言之二——江湖庸医》的底部,铅笔慢了下来,最后停止了。那位编辑对他心爱的办公桌上的敲击节奏甚是敏感,他几乎立刻抬头望了过来。他看到派柏眯起眼睛盯着那篇故事,似乎有些困惑。派柏一言未发,只是将稿件擦着马蹄形纤维板办公桌扔回给编辑,顺手接过一篇警察故事,埋头读了起来,铅笔再度开始敲敲打打。编辑读到第四段附言,然后对坐在桌旁的霍华德喊了一声:“坐在这儿等我。”接着,他笨拙地穿过嗒嗒作响的新闻编辑室,走向主编坐镇指挥的办公室。

文字编辑等待着前面的排版编辑、印刷商、首席摄影师依次与主编谈话。轮到他时,他把弗兰纳里的稿件放在桌上,说:“她说这人不是个骗子。”

报社主编在稿件中读到:

“弗兰纳里专栏之一——江湖庸医,作者:埃德娜·弗兰纳里,《先驱报》特约撰稿人。

“《先驱报》记者在一系列文章中所披露的江湖庸医的丑闻,今日却有一个可惊可喜的例外。她开始追查今日所述事例之时,用的方法与之前揭露诸多奸诈贪婪的医学博士和信仰疗法的骗子时完全一样,但结果却大相径庭。她发现,尽管贝雅德·富尔医生离经叛道的诊疗方式引起了过于敏感的医疗协会的怀疑,但他的确可谓符合医学界最高标准的神医。

“富尔医生的名字是由县医疗协会伦理委员会提供给《先驱报》记者的,据称,他曾因欺骗勒索数名小病小恙的患者,而于1941年7月18日被该协会除名。根据委员会文件中一份经过宣誓的证词,富尔医生曾声称这些病人都患有癌症,而他的治疗方法能够延长他们的生命。自从富尔医生被协会除名后,他便从他们眼前销声匿迹——直到他在一栋市中心的棕色建筑物(多年来被用作寄宿公寓)里开设了一所诊所。

“《先驱报》记者来到位于东89街的诊所,满心期待能被诊断出诸多假想的毛病,并被允诺在付出一大笔钱之后一定会被治愈。她原以为能看到邋遢的房间、肮脏的器械和她之前曾多次见识的、狡诈贪婪的医学博士们的莫名其妙的设备。

“她错了。

“富尔医生的诊所干净得一尘不染,门厅里陈设着高雅别致的家具,治疗室雪白而明亮。接待记者的是一位美丽的金发女郎,她语调轻柔、举止得体,只询问了记者的姓名、地址和对病症的简单描述。像往常一样,记者的回答是‘经常性的腰酸背痛’。接待员先请《先驱报》记者坐下,不一会儿就将她带到二楼诊疗室,介绍给了富尔医生。

“医疗协会对富尔医生过去的指责,很难与他目前的外表相吻合。他目光锐利、头发花白,年约六十;身材中等偏高,显然十分健康。他的声音坚定而亲切,与记者之前多次领教过的狡诈庸医们那种令人厌烦的哀鸣毫无相似之处。

“医生先问了几个有关疼痛症状和位置的问题,然后开始了检查;接待员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房间。记者脸朝下趴在诊疗台上,医生将某种器械按在她的腰背部。大约一分钟之后,他做出了令人震惊的诊断:‘女士,您所声称的腰酸背痛,并没有任何合理的原因。我认为,这就是人们如今所说的由于情绪波动所引起的不适。如果您继续感觉疼痛,最好去找心理学家或者精神病专家。根本不存在生理上的原因,因此我帮不上您。’”

“他的坦诚令记者倒吸一口凉气。他是否猜到了她是一个打入自己阵营的密探?她又一次尝试着说:‘啊,医生,或许您该给我做个体检?除了腰酸背痛之外,我总是觉得疲倦,也许我该吃些补品?’对狡诈的医学博士们来说,这是屡试不爽的诱饵——邀请他们在病人身上找出五花八门的神秘病症,每一种都‘亟需’昂贵的治疗。正如本系列第一篇文章中所描述的那样,记者在进行此次卧底侦查之前已经进行过全面体检,结果证明她百分之百健康,只是左肺下叶有一幼年所患肺结核遗留下来的斑点阴影区,以及一点甲状腺机能亢进倾向——这让她身体瘦弱,有时会导致轻微气喘。

“富尔医生统一进行体检,并从一块铺满医疗器械的大平板的套子里取出好些闪闪发光、纤尘不染的器械,其中绝大部分记者从未见过。他首先拿起的是一个表面有弧线刻度的器械,下端伸出两根金属软管,末尾扩大为扁扁的圆盘。他把其中一个圆盘放在记者右手上,另一个则放在左手背上。‘仪表读数’,他喊出一些数字,聚精会神的接待员在一张表格里记录下来。同样的程序重复了几次,完全覆盖了记者身体的各个部分,也让记者彻底相信这位医生是个十足的骗子。在她为本系列暗访而进行的几周准备中,她从未在体检时见到过这样的程序。

“然后,医生从接待员手里接过表格,低声与她商量了几句,然后说:‘您有轻微的甲亢,女士。另外,您的左肺有点问题——并不严重,但我想进一步观察一下。’"

“他从那块板子上选了一件器械,记者知道,那被称为‘窥器’——一种剪刀似的设计,用来扩张耳孔、鼻孔之类的人体孔洞,好让医生在检查时能够看到内部。但是,作为耳鼻科窥器,那器械似乎太大了,但若用作其他用途,又未免太小。《先驱报》记者正准备进一步提问,那位无微不至的接待员对她说:‘按照我们的惯例,在肺部检查时,我们需要蒙上您的眼睛——您不介意吧?’被弄得一头雾水的记者让她在自己眼睛上蒙上一条干净洁白的绷带,心神不安地等待着接下来的事。

“由于被蒙上了眼睛,她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后来的X光透视证实了她的怀疑。她感到左侧肋骨上有一种冰冷的触感——一种似乎渗入体内的冰冷。然后出现了一种咬痛感,冰冷则消失了。她听到医生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说:‘您这里有一块肺结核钙化斑。这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危害,但像您一样活泼好动的人,应该需要摄入尽可能多的氧气。请您躺在这里别动,我来为您解决这个问题。’”

“然后,冰冷的触感又出现了,这次延续了很久。‘再给我一份肺泡和血管胶。’《先驱报》记者听见富尔医生这么说,接待员则干净利落地执行着他的指示。然后,那种奇怪的感觉消失了,蒙眼的绷带也被去掉了。记者没有在自己的肋骨处看到伤痕,可医生却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了。我们已经取出了肺部的纤维化组织——事实上,它也是不错的纤维化组织,多亏它隔离了感染,您才能活着编写故事。接着,我们给您移植了几簇肺泡——是这些小玩意儿从您呼吸的空气中汲取氧气,并输送到血液中去。我不会胡乱捣鼓您的甲状腺分泌系统。您或许已经习惯了过去的状况,如果您突然觉得自己变得轻松舒适、易于相处,那只是因为过去您总是太沮丧罢了。关于腰酸背痛:请到县医疗协会去找一位优秀的心理学家或精神病学家。请当心江湖术士;茫茫人海,他们无孔不入。’

“医生的自信令记者大为吃惊。她询问诊费是多少,医生让她付给接待员五十美元。一如既往,记者故意磨磨蹭蹭,直到拿到一张医生亲自签名的收据,上面列明了收费项目。跟大部分人不同,医生痛痛快快地写下‘左肺纤维性病变组织清除及肺泡修复’,然后签了名。”

“记者离开诊所后,立刻前往一位胸腔专家那里,在她开展本系列的调查工作之前,正是这位专家为她做了体检。‘手术’当天,记者做了一个对比性的X光检查。《先驱报》记者本以为,通过将这次检查结果与之前对比,就能揭露出富尔医生正是江湖术士和蹩脚庸医之魁首。

“胸腔专家在繁忙的时间表上为记者安排了时间,从策划阶段起,他便对这次系列调查文章颇感兴趣。在位于公园大道的体检室里,当听到记者描述自己接受的怪诞的诊疗程序,他不禁捧腹大笑。但等到他给记者做完胸腔X光检查,冲洗、晾干照片,并拿来与上次的照片对比之后,他再也笑不出了。当天下午,胸腔专家为记者又做了六次X光检查,最后不得不承认结果完全一样。这位权威专家向《先驱报》记者证实,十八天前还存在的肺结核钙化点全部消失,被健康的肺泡组织代替。他宣称这是医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但他并不同意记者坚信不移地说这是富尔医生的功劳。

“然而,《先驱报》记者认为绝无其他解释。她的结论是,无论人们声称他的过去如何不堪,现在他在医学界已经取得非同凡响的成就,尽管可能不太正统。今后,无论遭遇何等紧急病症,她都会将自己信任地托付于他。

“安妮·迪姆斯‘牧师’则截然不同,她是个女巫,以‘信仰’为幌子,敲诈勒索那些来到她肮脏诊疗所的无知且受苦的病人,并不断养肥安妮‘牧师’的银行账户。现在,她的存款额已高达53,238,64美元。明天的文章将会刊登银行存款证明的影印件,以及经过宣誓的证词——”

主编放下“弗莱纳里最新附言——江湖庸医”,用铅笔敲打自己的门牙,试图理清思路。最后,他告诉文字主编:“拿掉这个故事。把预告周围打上方框。”他撕下最后一段关于安妮“牧师”的预告,递给了文字编辑;编辑拖着笨重的脚步回到了马蹄铁形状的办公桌旁。

排版编辑又回来了,不耐烦地摇晃着,希望引起主编的注意。红灯亮起,内线电话嗡嗡作响,说明编辑和出版商想要跟主编对话。主编稍稍思考了一番关于富尔医生的特写,最后断定谁也不会相信,何况他很可能仍然是个骗子。他把那篇故事放在“撤稿”一栏,然后拿起了内线电话。

富尔医生几乎开始喜欢安吉了。他的诊所业务日渐扩大,从包揽街坊邻里的病痛,到后来搬进郊区一栋廉价建筑里的一套角落套房,到最后搬进现在的诊所;安吉仿佛也随之成长。噢,他心想,我们有时也会有小小的争执——

例如,那姑娘太财迷了。她曾想将诊所向整形专科发展,从富有的老妇人或其他什么人脸上除去皱纹。一开始,她并未意识到,这种东西只是由他们暂时保管,他们仅仅是服务于小黑包和里面的神奇宝物,而不是它们的主人。

他曾经以小心翼翼地研究那些器械,但一无所获。例如,所有器械都带有微弱的放射性,但有时也不尽然。它们能让密勒计数器产生反应,却无法让验电器的叶片分离。他对目前科技的最新发展并不假装精通,但在他看来,这显然有问题。在最大的放大倍数下,那些器械极为光洁的表面上可以看到一些难以置信的优美线条,刻在似乎并无特定意义的不规则纹路上。它们的磁场性质也十分荒唐,有时能被磁铁强烈吸引,有时稍弱,有时则根本无法吸引。

富尔医生也曾提心吊胆地用X光透视那些器械,生怕破坏了里面工作的精细部件。他深信它们并不牢固,那些刀柄和刀刃肯定薄如蝉翼,里面布满了忙碌运转的细小零件——但X光透视却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噢,还有,它们永远是无菌的,所以永远不会生锈。轻轻一摇,上面的尘埃就应声而落;至少,他大概明白这其中的原理。它们电离了尘埃,或者说它们本身经过了电离之类的处理。不知何时,他曾读过一些有关保养留声机唱片的类似知识。

安吉不会懂得这些,他骄傲地想。她将账簿整理得井井有条,每当他安于现状时,她都会给他一些有益的激励。从邻近的贫民窟到市郊,再到现在的市中心诊所,都是她的主意。这很好地扩大了他的用武之地。让那孩子去买貂皮大衣和敞篷汽车吧——现在,他们似乎管那叫跑车。他自己已经太老了,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弥补。

富尔医生幸福地想到了自己的下一步规划。她不可能喜欢这个计划,但她该懂得其中的道理。这件凑巧落在他们手里的神奇宝物应该被交出去。她自己并不是医生;就算那些器械能各司其职,医术也还是比技术重要得多。此外,还有医学的传统道德准则。只要懂得了这些道理,安吉会让步的;她会同意他将小黑包交给全人类。

他可能会将它捐赠给医学院,尽量避免大张旗鼓——或许会有一个小型仪式,他也很乐意得到一个奖杯或一张奖状作为纪念品。将这东西交出去,他会为之松一口气。让医学大师们决定谁会从中获益吧。没问题,安吉会理解的。她是个好心肠的姑娘。

最近,她开始对外科手术表示了莫大的兴趣,反复询问关于器械的问题,一连几个小时地阅读说明卡片,甚至在荷兰猪身上做实验。如果他对人类的热爱已经感染了她,老医生感伤地想,那么他的生命就没有白费。她肯定会意识到,揭开仅在小范围内工作的神秘面纱,将这些器械交到更睿智的人手中,将会造福更多人。

富尔医生正待在诊疗室里,这儿曾经是那所棕色石头建筑物的门厅;透过窗户,他看到安吉的黄色敞篷汽车停在了台阶前。他很喜欢她爬上台阶时的姿态:干净利落,毫不招摇,他心想。一个像她一样通情达理的姑娘,一定会理解的。她身旁还有一个人——一个胖女人,气喘吁吁地爬着台阶,衣着张扬,看起来脾气暴躁。她这是想做什么?

安吉自顾自地走进诊疗室,那胖女人跟在后面。“医生,”金发姑娘严肃地说,“我能给您介绍一下科尔曼太太吗?”礼仪学校并没教会她一切,但科尔曼太太显然是个暴发户,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局促不安。

“安奎拉小姐跟我讲了那么多有关您的事,医生,还有您了不起的治疗体系!”她讨好地絮叨着。

医生未及答话,安吉立刻圆滑地打岔道:“我们需要私下谈一下,您不见怪吧,科尔曼太太?”

她挽起医生的胳膊,把他带到接待厅。“听着,”她飞快地说,“我知道这违反你的意愿,但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在伊丽莎白·巴顿的健身操班上遇到这个老女人。在那儿,没人愿意跟她说话。她是个寡妇。我猜,她丈夫可能曾经是个黑市商人之类的。她的钱多得很。我忽悠她说,你有一套去除皱纹的按摩疗法。我的主意是,你蒙上她的眼睛,用那把皮肤刀割开她的喉咙,往肌肉里注射一些强壮素,用脂肪切割器刮去多余脂肪,再喷上一点健皮肽。等她摘下蒙眼布,已经摆脱了皱纹,而且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愿意付五百美元。别拒绝了,医生。就这一次。按我的法子来,行不行?我也一直在跟着你做这些事,对不对?”

“噢,”医生说,“好吧。”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跟她谈到自己的未来规划了。这一次,他可以让她如愿以偿。

回到诊疗室,科尔曼太太已经背地里将事情掂量了一番。医生进门时,她严厉地说:“当然,您的治疗效果是持久的,对吗?”

“是的,夫人。”他简短地说,“请您躺在那里,好吗?安奎拉小姐,请准备三英寸的无菌绷带,蒙上科尔曼太太的眼睛。”他转身背对胖女人,假装在调整灯光,避免跟她对话。安吉蒙上胖女人的眼睛,医生选择好了需要的器械。他递给金发姑娘一个牵开器,对她说:“我一切开就把刀刃伸进去——”她给他使了个警告的颜色,做手势指了指斜躺着的女人。于是,他压低了声音:“好吧,把牵开器伸进去,在整个手术过程中轻轻摇动。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取出来。”

富尔医生将皮肤刀举到眼前,把滑片调整到三厘米深。当他想到最后一次用它是为了摘除“不宜动手术”的喉部肿块时,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很好。”他说这,弯腰看着那女人。他实验性地在她的组织上割了一刀。刀刃刺了进去,如同手指在水银中自由移动,并未在醒着的病人身上留下任何伤口。只有牵开器才能扒开伤口边缘。

科尔曼太太动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医生,这感觉太奇怪了!你确定你的按摩方法对吗?”

“非常肯定,夫人。”医生厌倦地说,“请您在按摩过程中不要讲话好吗?”

他冲安吉点点头,她正拿着牵开器站在一旁。刀刃刺入三厘米,神奇地只切开了死的表皮角质组织和活的真皮组织,不可思议地推开了所有主血管、支血管和肌肉组织,除了事先调节好的需要切开的系统或器官之外,绝对不会误伤其他部分。谁能知道其中的奥妙呢?医生也无法解释,但这种滥用神奇医疗器械的手术令他感到苦涩和厌烦。当他将手术刀退出伤口,安吉立刻探入牵开器,轻轻摇动,扩张切口。里面没有流出一滴血,却暴露了一圈不健康的肌肉,松弛地垂在蓝灰色的韧带上,看上去像是一环死肉。医生取出一支标号为IX的针管,调节到g,举到眼前。雾气出现又消散;也许根本不必用这东西来滋润肌肉,但何必冒险?他注射了1cc标记为g的液体,卡片上标记为“肌肉强壮素”。他和安吉眼睁睁地望着肌肉贴着颈部绷紧了。

他取出一个小号脂肪切割器,刮出一些淡黄色的组织,扔进焚化盒,然后对安吉点点头。她抽出牵开器,那切开的伤口立刻合拢,皮肤上毫无伤痕,只是略显松弛。医生已经准备好了喷雾器,拨到“健皮肽”。他喷射了一番,皮肤收缩,重新形成了坚实的颈部线条。

他将医疗器械放回原处,安吉解开科尔曼太太眼睛上的绷带,高兴地宣布:“完成啦!接待厅里有面镜子——”

用不着邀请第二次,科尔曼太太怀疑地摸索着下巴,然后冲进了接待厅。医生听到她狂喜的尖叫,不禁厌恶地做了个鬼脸。安吉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转向他说:“我去收钱,然后送她出去。她以后不会再来烦你啦。”

他对此感激不尽。

她跟着科尔曼太太走进接待厅,医生则盯着小黑包,陷入了遐想。肯定会有一个仪式——他当之无愧。并不是每个人,他心想,都情愿把这么一棵摇钱树交出来,为全人类谋福祉。但你已经到了这把年纪,金钱已不那么重要;每当想到自己曾做过的那些可能引起误解的事情,又想到假如——仅仅是假如——恰巧存在因果报应的话……医生没有宗教信仰,但到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难免会出现此类想法。

安吉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叠纸币。“五百美元,”她就事论事地说,“你意识到了吧,咱们本来可以每次只切开一英寸,每次都收五百美元!”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这件事。”他说。

他发现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惊恐,但为什么呢?

“安吉,你一直是个好姑娘,也很善解人意。但咱们不能永远保留这个东西,你知道的。”

“咱们另找时间谈吧,”她直截了当地说,“现在我累了。”

“不——我真的觉得咱们已经走得够远了。这些器械——”

“别说这些,医生!”她厉声说道,“别说出来,否则你会后悔的!”

她脸上的神情使他回想起她过去那副眼镜凹陷、脸庞瘦削、头发肮脏的模样。她的幼年在酸臭的污秽中度过,童年在遍地垃圾的小巷里玩耍,青春在血汗工厂里和刺眼的路灯下漫无目的的深夜聚会中荒废;在礼仪学校里,她似乎将自己的过去全部埋葬了。

他摇摇头,驱散了那些迷乱的想法。“这么说吧,”他耐心地开口说道,“我告诉过你,那个发明了产钳的家族一代又一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他们本来完全可以将它贡献给全人类,却不肯这么做,对不对?”

“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曾经的街头流浪儿直白地说。

“哼,就这么决定了。”医生有点发怒,“这件事我主意已定。我会把所有器械交给医学院。我们已经赚到了足够的钱,可以过得舒舒服服。你甚至可以拿走这套房子。我自己早就想到一个暖和的地方去了。”这种不愉快的对话场面令他心怀怨气。他完全没有防备接下来的事情。

安吉一把抓起小黑包,目光惊恐地冲向门口。富尔急忙拔腿追赶,抓住了她的胳膊,在突如其来的愤怒中与她扭打。安吉用另一只手猛抓他的脸,满口咒骂。不知谁的手指碰到了小黑包的锁,它神奇地张开成那张巨大的平板,上面铺放着大大小小、闪闪发亮的医疗器械。好几件东西被晃了出来,跌在地板上。

“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医生怒不可遏地吼叫着。安吉的手依然紧抓着小黑包的把手,自己却站在原地,因怒火而浑身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医生笨拙地弯下腰去捡起落在地上的器械。不可理喻的姑娘!他恼怒地想。大吵大闹——

疼痛陷入了他的肩胛骨。他面朝下扑倒在地。灯光暗淡下来。“不可理喻的姑娘!”他想要吼叫,最后却只能说出,“不管怎样,他们至少会知道我尝试过了——”

安吉望着富尔医生趴在地上的尸体,手里拿着一把六号腐蚀刀——“能切穿所有组织。用于再植前的截肢手术。在用于性命攸关的重要器官、主血管和主神经手术时要格外谨慎——”

“我不是故意的。”安吉吓得呆若木鸡,浑身冰冷。现在,侦探就要来了,铁面无私的侦探很快会根据房间里的尘埃线索重现罪行。她将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但最终,侦探会将她揪出来,她会被送上法庭,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接受审判;律师会出庭辩护,但陪审团最终会判她有罪,报纸头版将刊登触目惊心的新闻:“金发女郎杀人犯被判有罪!”也许她会被判坐电椅,走过那条漫长的回廊,尘埃飞舞的空气中透过一束阳光,尽头是一扇铁门。她的貂皮大衣、敞篷跑车、华丽衣衫,还有她将要遇到并结婚的英俊男人——

迷雾消散,她仿佛看到了电影里的常见桥段,清楚地知道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她坚定地从平板套子里取出焚化盒,那是一个金属立方体,其中一面有着不同质地的圆点。“——处理纤维组织和其他不需要的物质,只要按一下圆点——”扔进去一些东西,按下圆点,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声的呼啸,如果站得太近,会听到十分响亮且令人不快的声音,还能看到一种无光的闪烁。再次打开盒子时,里面的东西已经无影无踪。安吉拿起另一把腐蚀刀,开始冷酷无情地工作。还好不会有鲜血飞溅——她在三个小时内完成了这项可怕的工作。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沉,完全被这桩谋杀和随之而来的恐怖在情绪上带来的痛苦折磨得精疲力竭。但第二天早上,就好像医生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一样了。她吃过早饭,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后又重新换了一套平常衣服。决不能表现得不同寻常,她告诉自己。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不要有任何改变。一两天之后,就可以打电话报警。说他出门喝酒去了,一直没回来,你很担心。但别着急,宝贝——别着急。

科尔曼太太本来约好上午十点来。安吉原本指望能说服医生至少再做一次五百美元的疗程。现在,她只能自己来做了——但她早晚会开始这么做的。

胖女人来得很早。安吉圆滑地解释道:“今天医生让我来按摩。只要他已经给组织强健疗程开了头,之后就只需要一个接受过他的方法训练的人——”她说话时,眼睛斜着瞟了一眼小黑包——它竟然开着!那胖女人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开始畏缩后退,安吉不禁咒骂自己的疏忽。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她质问道,“难道你要用这些玩意儿把我切开吗?我就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

“拜托了,科尔曼太太,”安吉说,“拜托了,亲爱的科尔曼太太,您不懂这些……按摩器械!”

“按摩器械你个头!”胖女人尖声狂叫,“医生给我做了手术!天啊,他可能把我害死的!”

安吉一言不发地拿起一把小号皮肤刀,在自己的前臂上划过。刀刃如同手指划过水银般,所到之处没有任何伤痕。这应该足以说服那头老母牛了吧!

这没能让她信服,却让她惊呆了。“你对它做了什么处理?那刀刃肯定能收缩到刀把里,就是这样!”

“现在,请您仔细看着,科尔曼太太,”安吉绝望地想着那五百美元,说,“靠近一点,您会看明白的,瞧,皮下按摩只是在组织下面按摩,什么伤害也没有,只会让肌肉本身充实绷紧,而不必穿透皮肤和脂肪层来工作。这就是医生的秘密疗法。您想想,皮肤外侧的按摩术能达到咱们昨天晚上看到的效果吗?”

科尔曼太太开始冷静下来,“昨晚倒也确实奏效,没错,”她承认道,抚摸着颈部的崭新线条,“但是,你的胳膊是一回事,我的脖子可是另外一回事!让我瞧瞧你在自己脖子上试试?”

安吉露出了微笑——

埃尔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回到诊所;这下,他几乎可以心甘情愿再值三个月班了。然后,他心想,在接下来幸福的一年里,他会在奇妙的超常态南极搞他的专业研究——适用于三到六岁儿童的心灵遥感运动。现在,当然了,世界还得照常运转,而他也得承担起自己的一份责任。

在坐下来工作之前,他按照惯例朝医用包管理平台上瞟了一眼。眼前的景象令他大惊失色——其中一个数字旁亮起了红灯,他不记得这种事有多久没发生过了。他喃喃读出数字:“好的,674101号。找到你了。”他将数字输入检索机,很快找到了记录。噢,好吧——海明威的包。那个大傻帽不记得怎么弄丢了它,也不记得丢到了哪里;他们这种人从来都记不住什么。有几百个医用包不知到哪儿去了。

埃尔对这种事的处理策略是继续让它们开着。这些医疗器械差不多都能自行工作,弄坏它们是不可能的,因此任何人如果找到一个丢失的医用包,自己也能使用。关闭它们等于社会价值的损失,让它们开着反倒可能有些益处。据他所知——尽管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些器械永远不会“用尽”。一位暂时主义者曾试图向他解释,但并不成功;他说,发射机中的原型经过一系列无穷基数的瞬间转化,已经被无穷放大了。埃尔也曾天真地问,这是否意味着原型机被拉长到了无穷长的时间范围内;暂时主义者以为他在开玩笑,因此只是嗤之以鼻。

“真想让他来处理这些事。”埃尔将自己传送到综合信号台前,经过仔细检查,他发现674101号医用包周围没有医务工作者。他对信号台说:“请接警长,”然后又对警长说,“674101号医用包犯下了一件凶杀案。它是几个月前由我们的人——约翰·海明威医生——弄丢的。他不记得当时的情况。”

警长咕哝了几句,说:“我会传讯他来问问。”答案会令他大为惊奇,他也会得知,那桩谋杀案远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外。

埃尔在管理台前站了一会儿,那股致命的力量让闪耀的红灯发出最后的警告:674101号医用包正在谋杀犯手中。埃尔叹息了一声,拔下插头,灯灭了。

“哟,”女人嘲笑道,“你敢拿我的脖子开玩笑,却不敢用在自己的脖子上?”

安吉脸上挂着安详而自信的笑容——这笑容后来让见多识广的陈尸所工作人员也毛骨悚然。她将皮肤刀调整到三厘米深,然后放在自己脖子上。她微笑着,知道刀刃只会切透死去的表皮角质组织和真皮活组织,神奇地推开所有主血管、支血管和肌肉组织——

她嫣然一笑,刀刃刺了进去,如同显微镜超薄切片一样锋利的刀片瞬间切断了主血管、支血管、肌肉组织和食道——安吉切断了自己的喉咙。

尖叫的科尔曼太太召来了警察,在那短短几分钟里,医疗器械已经变得锈迹斑斑,瓶子里原先装的血管凝胶、粉红色凝块、橡胶肺泡、备用灰质细胞和接收神经都变成了黑色的黏液。打开瓶子时,里面冲出一阵腐坏的恶臭。 gi8yhCYP1Tc+g/d23GOloge99AEbRzJhN5lwQwm1d4HbjV1OgkbymEsoeX9eOx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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